◇◇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奔跑的谢澜   刘晖   11月13日是个温暖的晴天。我开车上班,麦当娜的《阿根廷,请别为我哭泣》 在车里重复播放。一路绿灯。经过公司旁边的小公园时,我嗅到淡淡的桂花的余 香。   到公司后第一件事是开晨会。晨会不是新发明,但不论内勤外勤都要每天开 晨会,这是我们销售部主任蔡Sir的发明。同事议论说,转业团长蔡Sir没让我们 以军姿站立着开会,已经很仁慈了。自从蔡Sir主持销售部之后,我不得不每天 少睡十五分钟,开他的晨会。我一直认为这是他的晨会,也可能是他妈的晨会, 唯独不是我的晨会,因为蔡Sir说的话实在没内容没营养,七岔八岔没有逻辑, 听得我十分痛苦。所以,我认为晨会跟我完全没有关系。   今天蔡Sir坐在会议室里,面前摊着笔记本,黑着脸一言不发。他不高兴, 是因为我们办公室的小徐还没有来。大家就这样沉默着等小徐。我觉得蔡Sir完 全可以把想说的话先跟我们说,有什么需要关照小徐的,等她来了单独谈话就可 以了。但是,蔡Sir的想法显然跟我不一样,他认为自己的尊严受到了公开挑战。 所以,十分钟后小徐气喘吁吁地冲进会议室,蔡Sir会那样高声骂她。我作为陪 斩十分难受,便打断他说:“小徐男朋友在邻市,她去看他是可以理解的,又不 是天天去、天天迟到。管理还是要讲人性化的么。”   蔡Sir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停了停,他说:“开晨会,这是制度,是制 度就要执行,否则要定什么制度呢?”   我最讨厌这种官话,火气突然上来了,说:“别拿制度吓人。咱们的用人制 度严格吧?执行之后呢?哪个坐牢的官员不是制度托上来的?”   原本是我不想让蔡Sir对小徐的刻薄责骂破坏我的心情,现在变成我豁出去 跟他争一个争不清的问题了。他一旦搬出“制度”这块盾牌,我就一败涂地。他 不可能不搬出制度,却从不问制度的建立是否合理合法;我不可能不失败,却永 远不会在失败中学得乖巧。此时我有点后悔,担心得罪这个小人之后会有更多麻 烦。蔡Sir将目光移向别处,率先中止了争执,让小黄汇报今天的工作计划。我 发现蔡Sir的眼神里有一道凶光一闪而过,好像在说:咱们走着瞧!我就不相信 我收拾不了你!   经过沉默、责骂、唠叨三阶段,晨会结束了。为了调整心情,我开始发微博。   我的微博大部分是虚构的。我不记录自己的生活实况,因为实际的生活太琐 碎,层次太低,根本不值一说。我让柳丁和小柳儿两个人轮番出场——柳丁是现 代白领女性,小柳儿是古代文艺女,她们在时间和空间上基本能概括我的存在。   渐渐地,柳丁和小柳儿在网络上出名了。有个网名叫“花生不是花”的人根 据我的微博内容,以她们俩为主角画出四格漫画,赢得大批粉丝。   我在网络世界的小小成功并没有给我带来利益,我的满足是心理上的。说是 自尊心也好,说是虚荣心也好,反正我需要心理上的满足,因为自从我在副总经 理朱某办公室里扇过他耳光之后,我在公司受尽排挤。不久前男朋友和我分手, 我的自尊心碎了一地。   我的关于桂花余香的微博刚发完,蔡Sir走过来,拿着一张纸在我面前晃了 一阵,然后得意洋洋地垂直举到我面前,说:“朱总说了,以后晨会要加强考核, 一次不参加扣五十块钱,迟到扣三十块钱。”   我说:“我其他时间开晨会都没问题,但周三早上是我探视姐姐的时间,这 是精神卫生中心规定的。我能不能请假呢?”   蔡Sir说:“这是制度。哪个员工没有事呢?如果都像你这样,我们还怎么 管理?”   我克制着内心的厌恶,尽量平心静气地说:“蔡主任,我是在跟你商量。你 也知道,我从来不会无缘无故为难你的。”   蔡Sir面无表情地说:“这是制度。”   我真是太高估自己了,我和蔡Sir的关系已经搞僵,他已经把我归入对立面, 我表现出来的通情达理和服软也就不能指望他接受。可是,他一再强调“这是制 度”,这让我非常反感。   我恨恨地看着蔡Sir肥胖的背影离开我的办公室,心里明白这个破规定一定 是蔡Sir想出来的,而他后面有朱总撑腰,我根本无法反抗。我继续发微博——   肉菜跑到柳丁面前,要求做爱。柳丁说:你不了解我,不关心我,没有让我 看到你的感情,现在你走到我面前掏出那玩意儿一边晃一边说:“我是男的,我 就要上你。你不同意?不行,我是男的。”狗屁不通的制度,在柳丁眼里就是那 个晃来晃去的玩意儿。   隐约听到天花板上传来蔡Sir抗议的声音:我不是街头流氓好不好?你是端 着我的饭碗的好不好?重写。   蔡Sir并不常来我们销售部大厅,但我们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坐在我旁边 的小黄认为蔡Sir在大厅里装了监控,后来整个大厅里的人都这样说。我说:不 至于吧?那样偷偷摸摸地监视我们,也太不尊重人了,太扼杀我们的创造力了。 谁知我这样一说,大家都像看麻风病人一样看着我。我在人群中总是反应迟钝, 过了很久才明白过来:他们见我表示不相信有监控,便将告密的罪名和内奸的身 份强加给我——无辜者是这样,真正的内奸更是这样。   我再发一条微博——   多才多艺的艺伎小柳儿年轻软弱,被菜大户收为小妾。菜大户为了省灯油, 规定全部妻妾必须七点钟睡觉。小柳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喜欢来个月下吟诗什 么的,以前不到半夜不上床。她和菜大户商量道:“能不能将睡觉时间延后到八 点钟?我白天要纺线织布,晚上不能不看看书写写字啊。”菜大户说:“我们要 有铁的纪律,才能建设和谐家庭。”小柳儿想:这菜大户识不了几个字,话也说 不清楚,此时怕是罗京附体,说话铿锵有力,倒也有点魅力。小柳儿没办法,七 点钟上床,却怎么也睡不着,第二天头昏脑胀。她说:“我虽然靠你养活,但灵 魂是我自己的好不好?”   我又听到天花板上传来蔡Sir的声音:“你吃饱穿暖了还不知感恩,跟我谈 什么灵魂?你不要想太多了。你的毛病就是想得太多,弄得自己不开心,好好一 个男朋友也吹了。下一步,我们要在公司大力推行感恩教育。”   小柳儿跟菜大户商量不成,反被大户批评“想得太多”。小柳儿无奈承认: 好吧,是我想太多了。我想我们的机器人研究一定走在国际前列,因为我们太需 要只干活不思想的机器了。在机器不能全面代替人的现状之下,我们有多少科研 精英在埋头努力啊。你们辛苦了!你们一定要坚持下去!人类的未来将由你们创 造!那将是没有人也不需要人的新时代……   发完柳丁和小柳儿的微博,我开始为蔡Sir写调研报告。   整个上午我在电脑前头都没抬,写了两千字。我在食堂吃完午饭,用牙线清 洁过牙齿,冲了一杯黑咖啡,坐在电脑前继续写。我午饭后头脑特别清醒,正好 干活。我是个领导不在时干活特别起劲的人,因为领导在我身边转来转去总让我 觉得又紧张又心烦。   到下午一点半,我已经写了四千字。我一向自诩各类文体都会写,像这种 “报喜、表功兼撒娇”的调研报告,我当然能写得大气漂亮。我喜欢文字经我之 手形成千变万化的组合。这是一种奇怪的虚荣心,也是精神分裂的表现。我安慰 自己:这是我的工作么,我的工作就是这样要求的么,我能按照要求写东西是我 的能力么。   下午三点,调研报告初稿已经成型。我起身倒茶。我的茶杯里有五颗红枣和 十五粒枸杞。这种红色食品让我保持面色鲜润,更让我有一种被关爱的满足感, 即使这关爱来自我自己。如果我不关爱自己的话,还有谁关爱我呢?我站在饮水 机前,慢慢喝了一口水,突然把杯子放在饮水桶上面,冲出办公室,冲下五层楼 梯,冲向公司大门,冲过小公园里的桂花香气。   我一直跑。   毫无预兆地,我的长跑从原本平常的、有点烦心也有点充实的11月13日下午 开始了。   我不是一个爱运动的人,尤其不爱长跑。我初二刚发育时,流血让我恐惧, 我不知道拿自己的身体怎么办。我的恐惧比例假本身更让我虚弱。体育课上,我 因为例假而红着脸向体育老师请假不参加跑步,请假之后又想:体育老师一定知 道我在流血,我在他面前没有秘密了……这一想,我便像赤身裸体一样不自在。 后来发展到我看见体育老师就不自在,甚至在所有异性面前都不自在。这里面自 然有对异性的天然向往以及对这向往的压抑,也说明我对自己的身体不能悦纳, 无法在运动中舒展身体。   自从2011年11月13日下午我突然开始跑步后,我几乎每天都要跑一段。当然, 下午从办公室冲出去跑步是不会了。那天下班前我回到办公室,蔡Sir表情狐疑 地问我到哪里去了。他果然知道我的一举一动。我说我的眼睛长了倒睫,痛得要 命,跑到医院里拔了几根睫毛。他不相信我的话,但也不知道我沿着马路跑了一 个小时,只好再次强调以后离开公司要向他请假。   平常我在清晨或傍晚跑步,周末下午我会跑得更远一点。我最喜欢在周末下 午跑步。冬天的太阳在三点钟的时候还有一些威势,然后就一点一点偏西,渐渐 收尽光芒。我向着西边跑,好像在追逐太阳,而太阳一跳一跳地跟我逗着玩;我 向东边跑,眼看着自己的影子越来越长,心里生出巨人的错觉,脚步越来越轻盈, 双腿似乎是两根棍子一上一下,没有感觉,也就不会觉得累;我向南边跑,太阳 抚摸着我的右脸颊,像带着欲望的吻,让我的血很快热起来;我向北边跑,斜射 的阳光让我的眼睛眨得很快,风想拥抱我,我穿越而过,感觉自己越来越坚毅……   周六下午三点半,我跑到熹城最东头的一条巷子里。我刚进入巷口就感觉到 一阵眩晕——不是生理上的晕,而是心理上的类似漂浮的感觉,对时间和空间的 认知都十分茫然,不知身在何处,怀疑自己来过此地,又不知何时来过、以什么 身份来过。我放慢脚步,一方面是躲避路边流动小贩们装着菜和水果的箩筐,一 方面是增加视觉信息的收集,并加速大脑活动,想知道这里和我有什么特别的联 系。青砖铺路,灰色砖墙有修补的痕迹,不大的店面一家接着一家,杂货店陈列 着来历不明的食品百货,卖面条馄饨的小吃店里昏暗油腻,枫杨树、泡桐树和法 国梧桐从围墙里面伸出来……   我觉得这里很熟悉,但还是想不起到底是哪里,不知道这里和我发生过什么 样的联系。我的家乡在长江以北,不在这里。我慢慢跑着,透过乱纷纷的人群和 灰尘,终于看到一家屋檐下的门牌:兰花巷25号。我的胸腔急剧膨大,我想起了 我在长江以北的家——我们家就在兰花巷。我到省城上大学,到江南熹城工作, 我拚命跑啊跑,却跑到兰花巷来了。   我的身影在巷子里拉得很长。我有点气喘,因为童年的回忆十分沉重,在任 何时候都让我疼痛不已。不知从哪一天起,我在心痛和泪水中爱上了我的童年, 它像取之不尽的宝瓶,随时为我的失败和不开心负责,给我提供无穷无尽的情绪 和思绪。   我去年回家乡时,兰花巷已经拆除了。我以前并不特别喜欢那些枫杨树、苦 楝树和刺槐树,不喜欢阴暗破旧的房子,不喜欢院子里那些饶舌的邻居。但是, 当我看到兰花巷变成废墟时,我突然觉得心里好痛,似乎我的生命被活生生地截 去一断——我不能像壁虎一样生出新的尾巴来,只能带着残缺的记忆,努力在陌 生冷漠的世界上建立新的平衡。   关于家乡兰花巷的回忆在我头脑里一上一下地颠簸。跑步的好处之一是让思 想变成一只筛子,在持续的、剧烈的颠簸中让一些东西漏掉。跑着跑着,关于家 乡的回忆就被漏掉了。我是一只不断弹跳的球,在弹跳中让回忆更简单、更紧致。   我跑过一片工地。风镐好像敲在我的后脑勺上一样,我加快脚步还是无法摆 脱它激烈的声音,也无法让它稍稍降低音量。   我终于跑到水仙河边了。水仙河在我所住的水仙小区南边,沿河五公里被修 造成景观带,晚上在此散步的人浩浩荡荡。下午四点的河边没有人。这真让人高 兴。我跑啊跑,就是为了离人群远一点。   我是一个对时间过分敏感的人,几乎随时能感觉到时间在我面前或身边走过 去。时间像水一样流动,像空气一样轻盈,时间的脚步是透明的,但在心里没有 一丝杂念、生命纯如精金的状态下,我们能看到时间在移动,且触手可及。交往 了五年的男朋友离开我和一个富家小姐结婚后,我一个人在公寓里呆着,感到时 间的河流在我身边哗哗地流淌。时间的水声提醒我不能一直消沉下去,提醒我浪 费时间就是在杀自己。   我对那些没有光彩、没有意义的时间总是感到十分痛心。不说一生吧,就是 一天之中,人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做没有意义的事,甚至根本不做事。在等公交 车的时候,在麻木地走路的时候,在开晨会的时候,在听着废话连篇的报告的时 候,在保持个人卫生的时候,在为充饥而吃饭的时候,在上网看着无聊的炒作和 像泡沫一般顷刻消散的新闻的时候,时间像生气的爱人一样对我们扭头不顾,我 们和时间对彼此均无可奈何。   那些没有创造出任何东西的、甚至没有被意识到的时间让我难过万分,让我 觉得我在对自己犯罪,对掌管我灵魂的神明犯罪。我干活的时候,总是带着赎罪 的心情在干。我享受生命、享受艺术的时候,也带着感恩和紧迫。赎罪感有两方 面的作用,它有时让我十分谦卑,做事高效,灵感的火花频频闪现,有时却让我 心情沉重,步履维艰。   跑步算不算浪费时间呢?我的回答是:有时是浪费时间,有时不是浪费时间, 判断标准在于我跑步的时候对世界有没有清晰的感觉,对于自己有没有清醒的意 识,能不能体验到生命更纯净更美好的状态。有时我像一台双足机器一样运动, 大脑像荒原一样岑寂辽阔,身边的树木建筑人影一闪而过,我在双腿有节奏的交 替和双臂的前后摆动中,与世界和谐相处、融为一体;有时我心里有一个小人儿 看着我跑步,我的每一个脚步都像一朵花似的,在我身后串起一条长长的花带, 让我觉得生命非常美好,让我轻快得像童话里的小鹿;有时,尤其是跑到八公里 之后,我感觉自己通体放光,浑然忘我,无比轻快,一种名叫快乐的化学物质充 满血液、快速流遍全身……以上几种情况,都让我觉得自己没有浪费时间。如果 我跑步时还在想着公司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想着又坏又笨的蔡Sir,不论那天 空气怎样清新,阳光怎样灿烂,一路风景怎样优美,我都觉得是浪费时间。   长跑让我身材苗条、精力充沛、忍耐力大大增强。我甚至不那么讨厌开晨会 了,虽然蔡Sir毫无指导性、连基本逻辑都没有的讲话还是让我十分烦闷。我为 自己的忍耐力得到增强而自豪,因为我正在突破自身的局限,开始适应社会。我 的前男友心情好的时候夸我天真烂漫,心情不好的时候嫌我不通人情世故,总之 他认定我没有适应社会的能力。现在我能在毫无意义的晨会上心平气和了,这说 明我还是有适应社会的潜力的。   我的自豪感只保持了两个星期。在桂花全部凋谢的那天,蔡Sir在晨会上又 拿着一张纸在我面前抖,说是我的年度考核表。他拿着纸在我面前抖的样子真是 太猥琐太流氓了,但我只能接过来看。年度考核采用百分制,每项工作有对应的 分值,我作为销售部内勤原则上拿全公司平均奖的八折,但最终要按照考核得分 情况发放。细看这份考核表,我觉得设计考核表的人脑袋被驴踢了——列出的各 项工作算是都和我有关,有的还是我负主要责任,比如编企业报、对外宣传等, 问题在于各项工作的分值莫名其妙:我每月编一期报纸只有2分,完成全年对外 宣传目标任务也只有2分,工作纪律却占30分,今年还没有交给我的共青团工作 占20分。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我不编报纸、不做宣传,也还有96分呢,这两项占 用了我大部分时间的工作还要不要做了?这狗屁不通的考核办法,由蔡Sir想出 来我不觉得奇怪,而它居然能通过、也没有哪个副总把把关,这是特别让人寒心 的。想到朱总分管我们部门,这份考核办法一定是朱总同意的,我就连愤怒的劲 都没有了,只有寒心。我想:不管我怎样委屈自己,这家公司还是在用各种方式 逼迫我,我何必要跟前男友赌气、做出能够适应社会的样子呢?正常和不正常是 相对的,如果价值体系本身不正常,那么被评价为不正常的人恰恰是最正常的。   我想辞职。可是我一直活得不勇敢,所以和公司继续牵绊着。我留在公司还 有一点好奇和赌气的成份,那就是想看看公司到底会无耻到什么地步。   假如我没有在水仙河边遇到沈帆,我会不会一直享受长跑带来的单纯的快乐? 我不知道。反正我遇到沈帆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沈帆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概括地说,他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 不正常社会里的正常人,一个我不敢设想的奇迹。   沈帆二十六岁,身材相貌没有明显特点,看上去干干净净的。他从一所知名 综合性大学的哲学系毕业后,凭着扎实的理论基础和哲学系训练出来的优秀的思 维品质,轻松地考上公务员。半年后,他从机关辞职。   我们一起在水仙河边慢跑。我已经能够很好地控制呼吸,可以一边跑一边自 如地交谈。河边空气清润。   “谢澜,你为什么不问我那个问题?”沈帆说。他呼出的气息清淡芬芳。   我的头稍稍偏向他,说:“我要问你什么问题?”   “问我为什么从机关辞职啊。很多人都这样问我。”   我说:“我为什么要问呢?如果这算问题,那你本身就是答案——你的形象, 你的气质,你目光的闪动,你向外辐射的热量,都在陈述和解释你的经历。况且, 从机关辞职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沈帆扭头看我。看我有用吗?中人之姿,衣着得体,表情安静,没有人能通 过我的脸进入和理解我的精神世界。我的脸在极其缓慢地变老、失去光泽,而我 的精神世界日新月异、急速扩张。   沈帆主动告诉我他为什么从机关辞职。他说他有很好的文字能力,各种材料 都写得很像样,领导对他很满意。有一天,他坐在办公室里驾轻就熟地写材料, 与机关一墙之隔的森林公园里飞过来一只鸟。那只鸟在他窗前盘旋、鸣叫,红艳 艳的毛色在阳光下亮得炫目,闪现着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光彩。他看着这只鸟, 看了有几分钟。他一向认为鸟是大自然的精灵,他永远不知道鸟儿住在哪里,不 知道它们的生活规律,不知道鸟儿生命结束后到哪里去了。他猜想鸟是从天上来 的,在人们看得见的地方飞一阵,然后就回到天上去。忽然,红鸟飞走了。红鸟 飞得很慢,像金丝猴一样从一根树枝跳到另一根树枝。在稍远的一根树枝上,红 鸟栖住,快速抖动着尾巴,脖子以令人难以置信的角度和频率转动着,眼睛亮得 像天狼星,似乎在等待什么。沈帆接收到一个明确的信息;他在用意识将这信息 翻译出来之前,人已经拉开门,冲出走廊,跑到寂静的大院里。红鸟在前面飞, 他在后面跑。他跑到机关大院门口时,红鸟不见了。他猛地收住脚步。门卫奇怪 地看着他。第二天,他交了辞职报告,像红鸟一样轻快地飞出了机关大院。   周六下午的水仙河边,我和沈帆一起跑步。我们从冬天跑到春天。在嫩绿的 柳条拂得我心里无比柔软的时候,我发现我在春节过后的两个月里,每天早晨跑 步时都会想到沈帆。我已经不再开车上班,而是跑步上班。我不知道自己的哪一 个步子会像鼓点一样突然触动某个开关,沈帆就从一扇神秘之门里出来,进入我 的意识。于是,我和他一起跑。在我的想象中和我一起跑步的沈帆,比真实的沈 帆更让我快乐。我想把自己看到某个人或某处风景的感受告诉他,想把自己心里 突然而起的念头告诉他,我相信自己会说得机灵俏皮、充满情趣,一字不改地记 录下来就是流畅的散文或灵动的诗。和他一起跑步的时候,我的想象力被扩展, 感受变得更加纤敏,内心世界比可触摸的世界更真实。我因沈帆唤起了我的内在 活力而对他充满感激、充满依恋。我在单位里的报表和报告中忙得不可开交的时 候不会想到他,但在做完一件复杂的事情之后,他会适时出现,分享我的成就感。 我不是一个勇敢的人,我像受虐狂一样时时处处忍受,从忍受中体验着扭曲的存 在感和卑微的满足。被想象所补充的生活比较容易忍受。   两个月里,我想沈帆,想得这样频繁、深挚,他有没有感应呢?我不知道、 不确定。他如此年轻,他光华灿烂的年龄让我有点自惭形秽。如果沈帆对我说: “你每天都想我,我是有感应的。其实我也想你。”我会觉得自己失去他了。他 就应该以比空气更轻盈更纯粹的方式在我身边,和我一起跑步。   我经常想到沈帆,但他不是我的暗恋对象。我暗恋的人是钱金锚,一个诗人, 过气诗人。有时候我真的搞不清楚,我是恋着钱金锚,还是恋着自己充满诗情的 年代。   那年我大学毕业,来到熹城工作。钱金锚是名声显赫的诗人,我只能在诗歌 朗诵会上和他众多狂热的崇拜者们挤在一起,远远地看着他,远远地为他激动、 欢呼。一次朗诵会后,我拿着他的诗集在剧院后门等他。我一边等他,一边希望 他不要出来,不要见我。当我站得双腿麻木时,钱金锚被人簇拥着从后门出来了。 他的目光粘在我脸上的瞬间,我感到彻心的悲凉和绝望。他像皇帝一样风度翩翩、 居高临下,充满仁慈或仁慈的假象,依次为站成一排的女崇拜者签名。当他走近 我、站在我面前时,我心中的悲凉和绝望消失了,我觉得空气中弥漫着诗的韵律。 那一刻我体验到了幸福——原来幸福就像夜空中的礼花,轰然炸开,绚烂无比。 我拒绝看礼花在暗黑中消散归于沉寂,却将这月下瞬间的幸福当作标本,让自己 相信幸福是真实存在的,不管它离我有多么遥远,不管看上去多么不可思议。   上周五,我正在办公室里考虑周六要和沈帆去哪里跑步,钱金锚给我发来一 条手机短信。我没有激动,只觉得意外。我并不设想和盼望他主动联系我。暗恋 的本质是“恋”,但精髓在于“暗”。他说:“你寄来的书收到了,非常感谢。”   我说:“钱老师,您发错了吧?我是谢澜。”   他说:“现在仍然喜欢看书又总劝别人看书的人,我所知道的只有你一个。 虽然这么多年没有见到你,但我在报纸上看到过你的消息和专访,知道你仍然热 衷阅读,并且在写作上不断进步。你对文学的坚持让我佩服。我现在只是在清水 衙门里混着罢了。”   我说:“谢谢钱老师的夸赞。不过我近期没有寄书给您。请问您收到的是什 么书呢?”   他说了一个哗众取宠的书名。我说:“这不是我的风格。我刚写完的长篇小 说是《举目》。”   他说:“我也觉得奇怪。”   我想:要是你看到几个月前我在桂花余香的催化之下所发的微博,恐怕更奇 怪呢——   柳丁走过一大段种着香樟、女贞和桂花的路去取校样。阳光温煦,空气芬芳。 柳丁像平常一样在心里跟金星说话:今年的桂花开了四茬,香得近于疯狂。我每 天都想对桂花说:你不能再香了,再香的话我的智商要降低了。幸福一定会降低 智商吗?不一定。但是如果要我在尘世幸福和心智活跃之间作选择,那我肯定选 后者……柳丁每天都会这样跟金星说一会儿话。此时,柳丁走在深秋的艳阳天下, 突然觉得自己正走在金星的大脑里,金星的大脑就是这样深邃美好,无边无际。 柳丁行走,独白,淡淡的幸福感正如桂花的余香,可嗅可感,不可触摸也不需要 触摸。柳丁不想惊动他,不想穷尽他,但她知道自己已经深入。她的行走和独白, 金星都不会觉察,但这并不妨碍她,更不会打击她,反而给了她珍贵的自由。柳 丁想,我的大脑中也有这样未被觉察的活动,而金星也活动在另一个深邃美好的 大脑中;同时,在另一个层面上,我们同时活动在一个至善至美至高的意志之 中……   那条微博有三百八十八个字,是分两次发的。我发完后意犹未尽,又发了一 条——   在阵势浩大的桂花香里,柳丁就这样一边走一边跟自己的暗恋对象金星说话。 她每天都要跟他说话。她满足于这样说话,这让她避免自言自语,也避免让对方 误解或者感到压力。所以,她和金星说话,本质上是对自己说话。她在桂花香中 独白的收获是对信仰有了自己的体验:信仰是我们最深刻的需要,深刻到我们常 常意识不到的程度。   我不知道钱金锚有没有关注我的微博。如果他看到,会不会想到柳丁暗恋的 金星就是他?我不太关心这个问题。   我没有给钱金锚回信。他觉得奇怪,就让他奇怪去吧。   柳丁也设想过和暗恋对象金星见面的情形——她会假装很随意,很潇洒,流 畅地和他说话。但是,她的话不能停,因为她的声音一停下来,眼神和表情就暴 露心思。金星看到,然后岔开,她会难过、羞愧,像穿着睡衣出门。所以,暗恋 的本质在于“恋”,而暗恋的精髓在于“暗”,两者的依存又微妙又脆弱,缺一 不可。   我每天在心里对钱金锚说话,也对沈帆说话,但对他们两人说话的内容不同。 我对沈帆说的是蔡Sir的笨处和坏处。我觉得又笨又坏的人算是稀有品种,因为 大多数人只占了笨和坏的其中一样,而大部分人是不难忍受的。   沈帆说:“你为什么要为蔡Sir这样一个人烦心呢?他占据了你的心,我觉 得你简直是爱他的。工作只是工作,给你一份工资,给你一个和社会接触的平台, 仅此而已。工作不是你生活的全部。工作就像跑步,你付出付出的,得到得到的。 跑步是自虐,工作也是。如果你不想工作,你就辞职好了。就像我哪天不想跑步 了,我就停下来。就这么简单。”   “辞职?可是我要吃饭啊。在我们这儿,还有比吃饭更重要的事吗?吃饭是 我们生活的主要内容,简直可以上升到信仰的高度。”   “我不鼓励你辞职,但我也不觉得需要特别担心吃饭问题。你看,我不是还 活着吗?”   “我正想问你呢:你靠什么生活?”   “我打零工。帮人修花园、陪老人聊天散步、送货、送快递、帮人写论文、 为广告公司做策划、装修房子等等,我都做过。我挣一点钱,够过一阵子了,我 就休息。我休息的时候从不睡懒觉,每天六点半起床,做操,洗澡,吃早餐,读 书——是大声读出来的那种读,然后静静地呆在屋里,体会着身体的细微运作, 或者到外面走走看看想想,体会着世界的运作。我过得很清苦,也很奢侈,因为 我享受着自由。自由是很贵的。”   我点点头,说:“自由的确很贵,所以大部人没有,也不敢有。你从来不担 心生活问题吗?”   “不担心。我身体强壮,受过良好教育,热爱生命,灵魂警醒,我不会饿死 的。你看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种,也不积蓄在仓里,天父尚且养活他们, 人不比飞鸟贵重得多吗?”   我心里一阵轻松。沈帆并没有解决我的问题,但他让我明白我不必纠缠于职 场问题,生活原本有另外的可能性。   梦想和自由都有代价,但这代价是值得的,因为梦想和自由能扩展生命的广 度和深度。沈帆为我树立了一个追求梦想和自由的标杆,但他却劝我说:   “你还是不要辞职的好。你想想,你一生中最美好的八年给了单位,离开之 后等于否定了一切。你要勇敢地忍受下去。”   我抗议:“你自己说离开机关就离开了。”   沈帆说:“生活是多元化的,我的方式不是唯一的方式,不一定适合你。你 为工作烦心,其实这是正常的,上帝永远不会让人消停。你想想,如果你什么烦 恼都没有了,活着还有什么劲头呢?和忙碌相比,无所事事和消沉懒惰对人的伤 害更大。”   我想一想,觉得有时候应对压力确实让我精神饱满。也就是说,蔡Sir的又 笨又坏激发了我的斗志,让我充满活力。有时我觉得我活着的意义就是和他对抗。   下班后,我吃完简单的晚饭,坐在电脑前上网买东西。我越来越经常地上网 买东西。自从蔡Sir逼我开晨会、对我制定了荒唐怪异的考核标准之后,我就通 过买东西来自我安慰。   今天蔡Sir让我写一份公司工会工作汇报材料。他说这是朱总吩咐下来的事, 因为朱总知道我写东西又快又好。工会工作无非是依靠员工、教育员工、关心员 工几个方面。我写到“关心员工”这一块内容时,想到蔡Sir训斥因看望外地男 友而迟到的小徐,突然写不下去了。他们可以虚伪,因为他们从虚伪中得到足够 丰厚的报偿;我从来没有感受到他们的关心,也不想从虚伪中得到好处,凭什么 为他们说假话唱赞歌呢?但我是个有文字癖的人,不管写什么都能享受写下最后 一个句号时的成就感,所以按照套路写下去。我捏着鼻子写完,然后送到蔡Sir 办公室,看这个大老粗装模作样地审阅修改。写这样的东西,像是被强奸的时候 发出幸福的叫喊。我这一天过得郁闷极了。   回家后,我先发了一条微博——   春色渐深。柳丁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西斜的太阳有点晃眼,她后悔忘了戴 墨镜。走过万达广场,在希尔顿酒店后面等着过马路时,她突然发现所有的色彩 都消失了,眼前所见变成了黑白片——不,比黑白片更模糊更怪异,这是世界的 底片。她想她会永远记住这一瞬间:她看见了世界的底片。也许,我们生活的世 界只是一张底片,待它翻转过来,又是另一番风景和样式——那才是真实的世界。   我发完微博,开始上网买东西。半个月来我每天都收到快递包裹,有时一天 不止一个。我最近买的东西有:冬季连衣裙两件,打底裤六条,羽绒服一件,羊 绒大衣一件,运动服一套,跑鞋一双,短靴一双,帽子两顶,手套一副,毛巾十 条,浴巾两条,护肤品两套,红枣两包,枸杞一袋,饼干一箱。我每次打开衣橱 都有点发愁,因为衣橱已经很满,很难再挂进衣服了,但我还是根据时尚杂志的 推荐买下一件又一件服饰。只有穿着当季流行的服饰,我才觉得自己是真实地活 在这个世界里。   我在几个购物网站上转来转去,一直提醒自己东西够多、太多了,但还是买 了两条丝巾。我在购物网站上逛的时候,蔡Sir离我很远,这让我感到轻松;沈 帆也离我很远,这让我有点牵挂和愧疚。在个人拥有东西较少的时候,购物是兴 奋剂;当物质丰富到一定程度时,购物就成了女人的麻醉剂。我每天在单位忍受 着;我用工资买下层出不穷的物品,是为了更好地在单位忍受——在这循环往复 的过程中,目的和手段都莫名其妙,毫无美感可言。这样的生活是不是一个骗局? 如果从这个骗局中跳出来,我会有怎样的自由?那样的自由会不会像失重一样, 让我的心脏承受不了?   十一点半,我头昏脑胀,两眼酸痛,只得从电脑前站起来。我做了几个瑜伽 动作,突然觉得室内空气稀薄,闷得难受。我又想出去跑步了,虽然我从来不在 这么晚的时间出去跑步。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羡慕并想念沈帆。   我和沈帆以水仙河畔的“云林亭”为圆心,以八公里为半径,向熹城的不同 方向跑步前进。   我们已经跑了五个点。这五个点连成一个圆圈,就是我们的生活范围。没有 围墙拦阻我们,是我们自己乐意呆在一个有限的圆圈里。实际上,我们平常的生 活范围比这圆圈更小。如果沈帆那只红鸟从空中俯瞰,水仙河穿过这个半径八公 里的圆,形成希腊字母?。这个字母或符号像地球仪,我作为一个小到看不见的 点活动在这个立体的球面上。这感觉有点奇幻,有点飘忽,又有着异样的动人之 处。   我和沈帆跑到一处山头。太阳在远处灰紫色的地平线上滚动,楼群看上去缥 缈美丽。我跑了八公里,又登上近三百米高的小山,肺部像被洗过一样广阔、强 健,心脏在安静有力地跳动。经冬未凋的树叶发出的簌簌声在半空中波动回旋, 像灰蓝色的海洋悬在头顶。沈帆身上散发着新鲜的汗味,和初春草木新芽的香气 融合在一起。他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我们同时走向对方,抱住对方。在这寂 静的空山里,我像动物一样单纯、快乐、充满生机,可以做最自然的事。我想此 时沈帆也是一样。   沈帆的呼吸轻轻吹拂着我,他的体温传递给我。但是,我没有欲念。我发现 我此时不像动物,而像植物——我享受着自己的清新美好,同时和世界保持距离。 沈帆是一个让我变成植物的男人,这让我有点失望,同时觉得事情本来就应该是 这样。   虽然菜大户管吃管住管头管脚,小柳儿还是坚持认为内心有一小块地方是属 于她自己的。她通过种种方式提醒自己有那样一小块地方:纺线的时候看看堂前 的燕子,绣花的时候对着鸳鸯图案遐想一番,做饭的时候深深嗅着柴草的香味, 看火舌一下一下舔着锅底……这时候,她觉得自己没有白白活着。最让她知道自 己活着的,当然是恋爱。小柳儿爱上了大户家新来的长工小舟。她和小舟对话不 多,但她觉得小舟的每一句话都像她心底的回声。他们约好在土地庙前见面。见 面时,小柳儿发现自己全无欲念,抱着小舟就像用双臂搂住自己一样。她哭了: 要遇见多少人,才能遇到另一个自己?而她遇到了……悲欣交集,手足无措……   我的身体越来越轻捷,心理上的弹性越来越强;蔡Sir的手段越来越升级, 越来越让我恶心。我多少次想一走了之,不相信养不活自己。但是我记得沈帆对 我说过的话:“你要勇敢地忍受下去。”我是个不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被“勇 敢”两个字鼓舞起来,原先因屈辱感而弯着的膝盖猛然站直了,好像自己成为与 丑恶现象进行搏斗的勇士。于是,我继续每天上班,从蔡Sir他妈的晨会开始, 进行各种废话的来回倒腾,然后回家。   我以为日子可以这样平静地过下去,尽管不舒畅,也保持着基本的平滑。但 是,连话都说不清楚的蔡Sir在整人方面的想象力十分惊人——在一个隐隐嗅得 到湖畔荷花清香的美丽早晨,他要求我们站着开晨会。   沈帆让我勇敢,我就勇敢。我克制着内心的厌恶,勇敢地站着,勇敢地听蔡 Sir的废话。突然,我不勇敢了,我感到绝望,因为我不知道蔡Sir还有多少花样, 不知道自己这样一直忍受下去到哪里是个头,这样消耗自己的时间和生命有什么 意义。   我的苦闷出神的状态没有逃过蔡Sir的火眼金睛。他开始针对我了,说我上 班时吃零食,在走廊上看到人不打招呼什么的。我又勇敢了,因为我克制着情绪, 没有顶撞他。我勇敢,不是因为沈帆劝我忍耐,而是我心里有了一个计划,一个 与钱金锚有关的计划。   开完晨会,我给钱金锚发短信。三个来回后,钱金锚让我下午三点半到他办 公室。   钱金锚是处级干部,级别在熹城不算低了,虽然是一个边缘化的文化官员。 我找钱金锚的目的很明确:在单位没有人保护我,我又没有自我保护能力,而蔡 Sir的欺压和逼迫层层加码,他背后又有朱总做后盾,我特别渴望有一个人能罩 着我。我暗恋钱金锚八年,从未想过用感情换取什么,但我实在受不了那个又笨 又坏的蔡Sir。   钱金锚的办公室比我想象的窄一些,办公桌旁边是巨大的茶桌,放着一套简 洁的汝窑茶具。他用电磁炉烧开水,将一只小茶杯放在我面前,准备泡茶。在等 水烧开的时间里,紧张的气氛在两个人之间弥漫。   身材魁梧,面色白净,举止优雅,钱金锚是一个不让人讨厌的男人。近年来 他很少写诗,而且越写越烂,简直读不下去。他聊了几句,有点心不在焉。这和 他在诗歌朗诵会上大方得体机智风趣的谈吐大相径庭。不知怎么他开始说自己:   “我这个人,在熹城也算有点影响了,接触的都是有文化有品位的人。上次 省里来了几个作家,闲聊的时候他们说我一定有情人。我说我没有情人,他们都 不相信。我说:我把我的理由说出来,你们就相信了——我怕麻烦。‘怕麻烦’ 三个字,就是我的金钟罩铁布衫。”   我泛泛地说:“您很明智。”   他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继续说:“我手下曾经有两个退休教师帮忙做事。 我给他们出过一道选择题:嫖娼和情人,你们选哪个?他们扭扭捏捏不肯说。我 说你们必须选,否则我明天开掉你们。结果,他们一人选了一种。”   “这说明什么?”我问。   “说明有一半男人不排斥嫖娼;说明男人的底限不像他们表现出来的那样 高。”   钱金锚的话题让我很不舒服。我听到他说“嫖娼”两个字,便保护性地将眼 睛闭了几秒钟。出于反击的本能,我问:“如果让你选,你选哪个?”   “我一个都不选。”   “一定要选呢?”   他慢慢地说:“我爱干净,没法和不认识的女人发生关系——就算我同意跟 她们做,我的身体也不会配合。但是,要我对情人负责,为情人欺骗太太,我觉 得太麻烦。如果你一定要我选,那么我想要一个不麻烦的情人。”   我觉得他很贪婪、很自私,对女人没有尊重,但我说出来的却是:“一个不 麻烦的情人,这也不是不可能的,因为现在的女人大多经济独立,她们享受着从 未有过的自由。”   钱金锚看着我。他又贪婪又怯懦的眼神和他高大的身材很不相称。这个过气 文人相当自爱,而他的自爱和自私仅一线之隔,有时根本分不清楚。他有品位, 但他的品位仅仅用来爱护他自己,所以仍然是自私的。我在心里叹息一声:这又 是一个不懂得爱的男人。他的作品四平八稳,那是熟能生巧的结果,境界不够阔 大,缺少人文气质和悲悯情怀。在我看来这是致命的缺点,让他的写作很难走得 更远。   我站起来,说:“钱老师,我要走了,公司里还有点事。”   他一边站起来,一边说:“我们抱抱吧。”   他走向我。我的手机恰巧响起短信铃声。我从包里拿出手机时,他从侧面抱 住了我。短信是沈帆发来的:“你几点到?”我这才想起我约了沈帆。我回信: “马上。”我发短信的时候,钱金锚的脸在我脸上摩擦。我发现我和他在身高上 很般配。我还发现我对他的拥抱并非没有感觉——在钱金锚的怀里,我不是植物, 也不是动物,此时我还是我,但我预感我做不了太久的我了。   这根本不是告别前的拥抱。他的手不知怎么伸进了我的衣服,撩起了我的裙 子,好像他有好几只手似的。他紧紧搂着我,往墙角的沙发上移动。我使劲挣扎, 但无法挣脱。我说:“办公室里不行!我不在办公室里做!”他说:“这有什么 关系?这里是我的私人空间。”   钱金锚不会知道,我们公司朱总办公室里发生过差不多的场景,当时我甩了 朱总一个嘴巴。这就是我至今无法提拔且受尽折磨的源头,蔡Sir只是被他所利 用的一个折磨我的工具而已。我说:“我有心理障碍,真的!”   “你怎么可以撩起我的感觉又不管我呢?”   我说:“对不起,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你不要后悔啊,小姑娘。”   钱金锚叫我“小姑娘”时语气油滑,带有讥讽的意味,我很反感。拥抱唤起 的感觉早就消退了。我走到门口时,突然意识到我处在一个危险而悲惨的境地: 我拒绝了他,心胸狭隘的他一定会报复我的。同时,我对这个浑身燃烧着欲望的 男人有一点心软。我停在门口。他以为我后悔了,再次抱住我。我的手坚决地伸 向门把手。他放开我,在我身后朗声说:“好走啊!”我说:“再见。”我的声 音响得没有必要,有点扭曲。   走廊里空无一人,充满隔壁森林公园制造出来的丰沛氧气。这是沈帆呆过的 机关,其荒唐和空寂让我发抖。从钱金锚的办公室里逃出来之后,我特别想念沈 帆有礼有节的举止和他身上清新的味道。沈帆让我相信世上有“干净”两字。沈 帆说过的红鸟在哪里呢?没那只红鸟的带领,我也要赶紧逃走。   我和沈帆向城市的南部奔跑。建筑物越来越稀疏,空气越来越清新。肥沃的 田地无边无际地延伸,让我的目光像健康的马驹一样欢跃。我在心里叹道:这里 真是地肥水美啊,我能够生活在这里真是有福气呢。   继续跑了一段,我却发现了问题:广阔的田地里绿油油的并不是庄稼,而是 杂草,整个田地弥漫着一种很久无人打理的憔悴和凄凉,如同失婚的女人。我说: “这么好的地,为什么不种庄稼?”   沈帆说:“这片地已经卖出去了,不能再种粮食了。”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是这样规划的。”   “鱼米之乡不种粮食,不是浪费么?我们吃什么?”   “你不用担心吃什么。要说浪费,我觉得很多人活着都是浪费。我们都在浪 费生命,只是程度略有差别。”   我情绪低落,双腿沉重,不得不放慢脚步。我说:“我生活的世代,就像这 片田地一样荒芜。我不想浪费我自己。”   “知道是浪费,不想浪费,已经迈出了不浪费的第一步。不要怕荒芜。传统 也好,价值观也好,文化也好,当整个体系被推倒的时候,就意味着重建的时机 已经到来。”   柳丁站在废墟前。她正为废墟叹息,忽然一阵清凉的风吹进她的意识之中: 这片废墟,不正意味着重建的时机已经到来吗?正像她似乎走到了绝路,却在忧 闷中获得了无比真切的存在感,同时对于峰回路转的信心更加坚定一样。她不是 不想适应社会,但挣扎十年,却像网中的昆虫一般,除了更大的打击和更紧的约 束之外,一无所获。她忽然想:活着就是为了丢弃天生具有的品格和才能吗?她 的回答是否定的。她想要保留天然的品质。她知道这样做不容易,但是,值得做 的事都是不容易的,否则还有什么价值呢?   暮春的雨说来就来。猛烈砸下来的雨点和地面上腾的热气搅和着,像散发着 腥味的透明的网罗,在我们小腿处牵牵绊绊。雨点很大,打在头上脸上,像在幼 儿园里和小朋友们打闹一样,逗得人莫名地兴奋起来。我和沈帆加快步子,跑进 水仙小区南大门。   雨声让我家里更加安静温暖。沈帆洗了澡,换上我的天蓝色浴袍,坐在沙发 前的白色羊毛地毯上。他全身散发着沐浴露的橙花香味,紧绷的象牙白的皮肤有 着健康好看的光泽。这是一个干净乖顺的孩子,坐在地毯上等我,似乎已经等了 很久,并且确信我会来。我心里一片安宁。我向他走过去。我想,这一次我一定 能够拥抱他并享受这拥抱,他也会和我有同样的感觉。我希望我和沈帆的关系有 突破。   我没能走到沈帆面前。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我只要伸长手臂就能够到他了, 却突然觉得腹部剧痛,不由得捂着肚子蹲下来。我被疼痛偷袭和占领了,像战火 中凋败的村庄。我的意识在疼痛之外勉力支撑,对我说:“你不能让他看到你这 个样子,你们还没有建立亲密的关系,你不能在他面前坏了形象,不能给他增加 负担。再说,他比你小四岁,他会被你吓坏的。”   沈帆像能听到我的意识在说话——就在我蹲下身的同时,他迅速站起来,快 步走向窗前,似乎窗外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这一过程只有两秒钟,但足够让我 站起来了。这时,站在窗前的沈帆回头对我说:“小澜,我又看到那只红色鸟了, 就是让我从机关辞职的那只红鸟。它每次出现,都是为了给我带路。你一直说没 见过它,现在想不想看一看呢?”   沈帆一边说,一边走到门口,拉开门。我的双足似乎粘在地板上,动弹不得。 我低头看看裹在身上的天蓝色浴巾,说:“你看我衣衫不整的样子,怎么出去呢? 今天就不看了吧。”沈帆笑笑,一边说“随你”,一边走到门外去了。   从钱金锚办公室逃出来的第三周,他又让我去他办公室。他的邀请让我突然 放下心来,而此前我并不知道自己悬着心。   小柳儿觉得菜大户有点无耻。他胖大的身体里寄寓着那样一个渺小的灵魂, 反差之大简直具有某种喜剧感。她希望菜大户离她远远的。菜大户果真一个月没 理她,她却没有想象中的轻松。菜大户再次来到她房里时,她已经忘了自己对他 的厌恶。她惊奇而又羞愧地发现:她对于男性和强权怀有屈从的欲望,尽管这欲 望很隐秘,有时甚至以抵抗的方式表现出来……   此后,我和钱金锚每周见面一次或两次。他规规矩矩地坐着,烧水,泡茶, 喝茶,说话。我喜欢他文质彬彬、侃侃而谈的样子。但是,几次见面之后,我有 点不安。在我的记忆中,那次半强迫的拥抱不那么讨厌了。我明白,钱金锚仍然 想找一个不麻烦的情人,他仍然将我当作合适的人选。   我依旧在晨会的时候板着脸一言不发,依旧在做繁琐的统计报表时想砸鼠标, 依旧怀疑自己受到监控,依旧被蔡Sir层出不穷的下作的小手段激怒……但是我 内心有一种坚不可摧的平静,因为我相信钱金锚对我有特别的关注。他关注我是 因为喜欢我;他关注我之后就不能不喜欢我。关注和喜欢,到底何为因何为果, 我一直没有理清,也不想理清。实际上,我是没有足够的静气和勇气来理清二者 之间的关系,只是越来越相信钱金锚喜欢我。实际上,他并没有对我很亲切,没 有说过甜蜜的话,更没有给我实际的帮助,但我和他之间有一种微妙的不自然, 让我有点心动。也就是说,他越是坐在我面前而拒我于千里之外,我就越相信他 喜欢我。   我发现我陷入了难堪的境地:一方面我相信钱金锚喜欢我,一方面继续受到 蔡Sir的折磨。他们像是来自不同世界的男人,从不同的方向一起对付我。如果 钱金锚对我的喜欢不能把我从困境中解救出来,他和他所谓的感情对我有什么意 义呢?我屈从于他的召唤而又克制着内心对他的轻视,又有什么必要呢?   有时候,钱金锚放下文人的架子,显得平易近人。他和我说养生。我克制着 不打呵欠。我根本怀疑响亮地拍着手走路或是用背猛撞大树的所谓养生方法有什 么科学根据。他说养生话题的时候,我觉得他整张脸都空洞得可怕。他说市民广 场上跳广场舞的人很多,跳舞的人不全是老太太,也有年轻亮丽的女人。他说: “对了,小谢,我有时看到你一个人在水仙河边跑步。你真是蛮有个性的女人。 我还是觉得跳舞比跑步更有韵律感,更适合你们女人。”   一个人跑步?是的,我上班途中的确是一个人跑步,但是我在水仙河边跑步 时一般都跟沈帆在一起。钱金锚下面的话让我毛骨悚然:   “有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看到你一个人跑到山上去了。那里差不多是荒山, 习惯于爬山锻炼的人都不从那里上山,因为传说山坡上发生过凶杀案:一个前途 大好的年轻男教师被杀死了。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事了,那时候到处都很乱。 有人说是仇杀,有人说是情杀……”   星期六和星期天的下午,我总是和沈帆一起跑步。有两次我们正好跑到山下, 就趁着身体活动开了之后的势能往山上跑。我和沈帆互有好感,不排斥和他有进 一步的发展,但结果我们像两块磁铁的同极相互接近一样,无法亲密。现在,钱 金锚为什么说我是一个人跑步?   难道,沈帆就像我的微博主角柳丁和小柳儿一样,不是真实的人?这怎么可 能?我早九晚五,衣履清洁,不过量饮食,除网购之外没有其他不良嗜好,我是 很正常的一个人啊。   我忽然想起,我第一次到钱金锚办公室那天,他说要抱一抱时,沈帆正好给 我发来短信;就在我看短信的时候,钱金锚抱住了我。我打开手机,一条一条翻 看短信。我没有找到沈帆的短信。我再看通讯录,上面没有姓沈的人,一个也没 有。   我收起手机,看着钱金锚。天气很热,早开的桂花试探性地、艰难地散发着 香气,表明某种收获是顺理成章的。他离开座位站在我面前,比以往更高大,更 俗气,更自私,更性感。我突然记起了我找他的目的。为了摆脱蔡Sir的折磨, 我什么都愿意做。   钱金锚的双手轻轻搁在我的腰上。男人隐忍的欲念比爆发的热情更让我心动 不已。我吻他的脸。他端然。他没有命令,没有指引,连暗示也没有,只有十足 的把握。我吻他的唇。我吻得柔软缠绵。我以为他会搂着我移向沙发。我想,这 一次我不会躲避。但他没有动。他的胸有成竹让我又谦卑又疯狂。我吻他的下巴。 胡须干燥如秋草。我继续往下吻着,直至缓缓地在他脚前跪了下来……   柳丁成为销售部经理助理后,肉菜的态度完全变了。她不必参加晨会,不必 站军姿,不必事事向他请示汇报。相反,他常常找柳丁商量工作。柳丁觉得肉菜 的转变很贱,内心对他充满轻蔑。同时,她享受着他的贱。   在谈工作的时候,柳丁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起初让肉菜跟不上节奏,她就欣赏 他又努力又苦恼的样子。渐渐地,在肉菜谄媚的笑脸面前,柳丁的想象力完全不 能发挥作用,她变成了一个毫无创造力的混日子的人。此后,她发现自己也挺喜 欢给员工开会,甚至喜欢看到他们无可奈何、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游戏里的人 物被设计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他们不会嫌自己不好看,我们也没有义务没 有能力去改变他们的样子。   在桂花香得富有蛊惑性和侵略性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不讨厌蔡Sir了,而 且时常以“我们”相称。我们在很多事情上达成默契。就像柳丁在一个夏天的傍 晚看到世界的底片一样,我在应酬之后回家的路上忽然明白,我是在轻贱自己, 毁灭自己——一个人走向自己的反面,还有比这更彻底的自我轻贱和自我毁灭吗? 从我决定找钱金锚那天起,我认定了轻贱自己是活下去的路径。我以为这是唯一 的路径,所以我踏上,并走下去。但这真的是唯一的路径吗?沈帆不是按照他的 方式生活吗?离开按月寄来的服装、家具、数码产品目录,离开名牌包包,离开 晚宴,离开淘宝网,离开又坏又笨的上司和风气不正的公司,真的不能生存吗?   2012年11月13日下午三点钟,没有预兆地,我从办公室里跑出来,沿着马路 一直跑。这一次,我没有再回公司。   我靠打零工生活——为注重面子的单位写宣传文章,为发迹的企业家写传记, 为广告公司做文案。在大量的空闲时间里,我体会身体的运作,体会世界的运作。 我已经很久没有在心里对人说话了,不论是钱金锚还是沈帆。在我原本生动精彩 的内部生活中,他们或离去,或沉睡。他们的离去和沉睡带走了我所有的活力和 光彩。在自由和安静中,世界和生命的谜一个个被解开,同时我知道还有更多的、 终极的谜仍然存在。我作为一个谜,安然生活在更大的谜之中。谜底不在我的意 识范围之内。   黄昏时分我在路上奔跑。大楼长得更高,马路上尘土飞扬,地铁不知哪年能 够造好。这是一个不得消停的城市。生命是一个不得消停的过程。   我跑到水仙河边的云林亭,突然站住了。我呼吸均匀,心情澄澈,身边河水 清亮,花草树木妥贴美好。我猛然想起,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沈帆了。我想了一 会儿,内心并无不安。我相信沈帆去了很远的地方,一切安好,永不复返。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