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远离香格里拉   刘振周   1   张然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但无法回避,他会想起那个夜晚,至于那个夜 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而他,继续在摆弄那些从山坡采来的花 草,却不知道品名,只知道四处都是花瓣、颜色、叶子和树,但并不能妨碍他的 兴趣。既然得不到任何答案,叶灵转身跑开,消失在前面低矮的灌木丛。他抬头 望一下她的背影,又重新摆弄他的玩具——那些花草。   香格里拉已经进入秋末,晚上太冷,连同白天也感受到丝丝冷意。   他如何度过这个冬天,一个南方的男子莫名的害怕寒冷。   前面不远处,是一条通往香格里拉城区的乡道,抬头就能看见有车经过,有 时是短途班车,更多是摩托车和运输小货车,但他不喜欢车辆,甚至不喜欢钢铁 之类,金属的气息让他感到窒息。但并不阻挠他开车。三个月前,一个阳光猛烈 的中午,在大理至丽江之间的鹤庆路段,驾驶一辆没有冷气的马自达停在三叉路 口,等了很长时间都没有车经过,车内的高温让他轻声咒骂,左边一座巨大的山 将天空一分为二,这种明显的分界缓冲了他的焦虑。公路两边将要成熟的麦田被 风吹起波浪,一排接着一排向公路拥挤过去——差点隐没两个在田埂小便的年轻 人,二十来岁,动作谨慎,四处张望,生怕沉甸甸的麦穗突然射出蛇头。这时, 矮个子的口袋突然响起电话铃声,他以为发生地震,惊慌的将尿射向高个子的裤 子,高个子一边躲闪一边大声骂。矮个子急忙掏出电话,一边狂笑一边说对不起, 再接听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老板的女人,话不多,很淡定。   “你们都知道了,哪里有路就往哪里逃!”他们听了很是绝望。   举目四周,除了让人产生幻觉的麦浪,猛烈的阳光、紫外线都在摧残他们的 头脑,十几天了,他们渐渐体会到逃亡的滋味,虽然已经来过几次,还是不熟悉 这个陌生的省份,每次都是紧张的来冒死的回,让他们直接丧失了对周围的兴趣, 从沿海城市来云南贩毒,现在,老巢被警察端掉,再被通缉。   “怎么办?”矮个子害怕起来,想不到事情越来严重。   “你娘的,害怕有鸟用!走吧。”显然,高个子是矮个子的头儿。   他俩决定继续逃亡,张然依然没有等到哪怕半辆车经过,便遥望左边的大山 ——飘来的云朵在山顶被搅拌成雾,再重新组成云再飘过去,如此重复。不由惊 叹起来,“神奇,真是神奇。”直到两个年轻人敲车窗,他才回神过来,问是否 可以搭乘顺路车?他想也没想就打开车门。高个子、矮个子进入后座,却久久没 有发动引擎。阳光将车顶烤成一块熟透的肉片儿似的,散发油漆蒸发的气味。又 过了五分钟,仍然没有发动引擎,高个子发话道:“哥们,怎么还不走?我们都 快烤熟了。”张然回看俩人一眼,说前面没有车经过,不知道往哪条道?俩人听 了没有立即崩溃,只是疑惑有车经过才知道往哪条道?自从进入这辆车后,俩人 猛然感觉进入一个安全场所,再发生怎样怪异的事情,都没有安全这个词语吸引, 高个子小心翼翼地问:“如果你随便选择左边,或右边,也许都是不错的选择, 值得尝试啊。”张然点点头,正在考虑这个值得思考的问题,这时一辆摩托车搭 载了大人、小孩一共五人轰鸣而过,他立即发动引擎跟随摩托车的方向踩下油门。 矮个子惊讶的表情才慢慢放松,心想,一定是遇到了个锤子。然后他俩互视,一 脸黑灰。一个人的车变成三个人的车,张然还是当成一个人的车来开,后座的人 无法引起他的兴趣,就这样沉默的行车,从一个个三叉、四叉路口驶入丽江市区。 其中一次,竟然跟随一辆小四轮货车到了车主的家门口,大家吃了饭才再重新上 路。   毫无目的又新奇的游荡方式渐渐吸引两个逃犯,甚至有了短暂的对话,三人 竟然来自同一个沿海城市。张然却没有表露出惊喜,自从上个月将交了首期的房 子换成这辆破车,或是朋友借车让他出去散散心,都不重要了。那个夜晚,他与 一个女人坐在咖啡馆最后排的位置,淡黄灯光弥漫,对着女人甜美年轻的面孔, 低声读了荷尔德林的诗,女人听了哈哈大笑,当即叫来面包和奶茶,然后吞吃起 来。她断续说了一些话,他渐渐意识一种恐惧正在周围蔓延,像有人在踩踏踢球 后留下的伤口:一块块裂开的黑骨头碎片,滴着血水。女人吃完面包,读了一条 她去年写的短信,一直舍不得删除:“我爱你,但是找不到借口∕假如这个借口 真的存在——”特别强调后面那个破折号之后,她就走了。张然继续坐在那里, 十分钟之后女人再次返回,吻一下他的脸庞,说明天搬到他家,等着她。说完转 身而去,张然起身结账,没有跟随她,自己走入一条昏暗街道,掏出电话跟朋友 做了个交易得到这辆破旧马自达,他认为是个明智的决定。当晚,当即驾驶这辆 破车离开这个城市。   从城市复杂的内脏、腥味的盲肠进入高速路,星光在挡风玻璃摇晃,他驾驶 的车像患病的蛔虫与前面一条条蛔虫、蜗牛空壳迎面而过,直到黎明,累了停在 路边睡足十个小时,醒来时将手机扔掉,才想起如何结束这个意外,是的,他认 为这是个意外。结论是,跟随前面的车屁股永远游荡下去,一个意外中的意外就 这样诞生。直到傍晚,经过两个星期又两天,来到丽江与香格里拉之间的乡村家 庭旅店。   高个子与矮个子誓死不住旅店,他们自知没有操蛋的假身份证,害怕暴露。   张然进入旅店洗了足足一个小时,将汽油、油漆、灰尘冲洗干净,店主是退 隐理发师,免费给他剪了头发,镜子面前的他感到轻松,躺下床位,不再是车的 座椅,断续作了几个梦,梦见荷尔德林在一堆枯萎的花草中死去。正在这个时候, 高个子与矮个子睡在车的后座,密谈如何逃亡。然后,不知不觉睡到第二天中午, 也许太累了,太阳将车顶晒得发烫才醒过来,当他俩醒来,张然已经在车上看书。   “好了,你们都醒了,可以开车了,我可不想搭乘两个睡着的人。”   俩人听了有些感动,毕竟这是两个星期又三天以来最让人放心的睡眠。张然 不过是顺路的车主,虽然来自同一个城市,最大的原因是,通缉犯的思维非常奇 特,与一切都得保持距离,但是相对张然没有任何效果,他完全活在自我的世界, 他的冷漠、理性本身就与周围筑就一道无懈可击的墙,这墙,正是他俩所需要的。 如此一来,各怀鬼胎,互不相干。昨晚,矮个子建议把车盗走,高个子狠狠的给 他一脚,说他是一头猪,如果张然知道自己的车被盗,肯定报警,这个时候谁还 想涉及多个案件呢?现在,张然就是他们的保护神。俩人立即下车洗漱、吃了早 餐,再出发。   2   午后的太阳猛烈,叶灵将剩下的水喝光,望着脚下流畅的沧澜江,感觉越来 越干渴,她真想跳下去,汗水湿透全身,才想起应该找处树荫休息,可是,已经 来不及了,眼前渐渐发黑、晕厥,她停下脚步,扶着路边的岩石,在喘气。引起 张然的注意是她一身徒步装备:灰色鸭舌帽,比她身体还要大的背包,站在岩石 前的她看起来就像一个被抛弃的小女人。车离她越来越近,擦身而过时张然下意 识望她一眼,她的眼神充满绝望,但她没有发出呼声。两秒钟后,倒后镜里的她 倒下了,张然下意识刹车,高个子问怎么啦?张然没有理会他,果断下车向叶灵 走去,俩人跟着下车,才知道这是一个晕倒的徒步女人。这让他俩有些为难,如 果再加上这个女人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他俩袖手旁观。   张然急忙扶起叶灵,取下背包,她突然睁开眼睛说了一句谁也听不清楚的话, 再晕厥过去。然后,几个人将她抱到副驾驶座。此刻,叶灵感觉上了天堂,脚腿 终于离开大地,腾云驾雾,来到一个地方,四周围绕各种各样的花草,有人在背 后呼唤她的小名——不一会儿,她醒过来,嘴唇干裂,她终于知道只是搭上了车, 并非上了天堂,只是被左边这个男人救了。大热天,快速脱水会让人立刻中暑。 她转头看着张然,脸上——尽是冷漠、理性的张力,但感觉一股亲和感,她熟悉 这表情,甚至与她的表情差不多。“嘿,她动了。”矮个子说了一句,冲破车厢 的安静,引擎声吱吱在响。叶灵往后面一看,发现后面还有两个男人,她脸无表 情,这种冷漠让后面俩人印象深刻。张然递给她一瓶水,但没有望上她一眼。这 种冷漠让后面两人感到惊讶,高个子静静观察,不禁为他们之间的默契感到可怕, 想起一句话:怎样的筐就装怎样的菜。然后,只好沉默,这些天来他学会沉默, 作为逃犯是明智的。叶灵喝下几口水,渐渐清醒过来,他们的车已经越过后面的 山路,进入一片平坦草地。可是,车却抛锚了,他们忘记早上加油。   “也好,休息一下。”张然说。   这时,叶灵发现屁股下面有块生硬的东西,她没有立刻起身,等待几个男人 都下车后,才发现是一本书:荷尔德林的诗集。张然张开手臂往森林边沿走去— —那里生长一片野花,然后蹲在里面。高个子与矮个子在周围逛来逛去,打量着 周围。不久,将近夜幕降临,谁都没有提起往哪里去?也没有提起想办法弄点汽 油什么的。四个人之间都不想产生任何关系,还是其他因素?谁都不想主动打破 这沉寂。矮个子几乎要窒息了,小声骂道:“妈的,全是疯子,我宁愿坐牢,这 样下去跟死没有什么分别。”高个子听了,微微一笑,说:“这样很好啊,沉着, 沉着……不过这样下去我也会死的,今晚想办法搞到这个车就立即远离他们,看 来那个女人跟他都是同一类人,物以类聚。”   “她一定是疯了,徒步?!看来我是无法理解了,老子读书不多,只知道赚 钱行乐,他们的生活都应该不错,到底想干什么呢?”   “我也想知道。”他俩蹲在一边,低声交谈。   张然棒着一束野花回来,送给车里的叶灵,她高兴的接受了。   然后下车,到车尾箱拿出背包,取出食物、帐篷、铝锅……张然也从车里拿 出一些食物:面包、水、啤酒。再叫上两个年轻人,一起在草地野餐,张然与叶 灵滔滔不绝的说话,他们有着太多的共同话题,无非在两个逃犯听来都是些难以 理解的废话。渐渐,轻松的氛围抹去两个逃犯这些天来的惊恐,笑声响彻夜空。 看来这是一个好的开始,谁知道后面如何呢,似乎,他们之间建立了一层薄弱的 信任,对逃犯来说这是不可能的,他俩正在密谋如何得到张然的车。矮个子偷偷 将致幻药丸撒到啤酒,叶灵喝下去,不一会儿觉得头晕晕就入去帐篷睡觉。越来 越兴奋的张然与他们在车里赌纸牌,于是,很快就把车输给他们。只好收拾简单 物品塞入背包,然后在草地上逛来逛去,对着夜空清晰的星光喃喃而语,两个逃 犯在车里看着他偷偷在笑。接近黎明,他们从路过的车辆搞些汽油,如愿的发动 引擎,往香格里拉方向消失了。最后,张然像一只疲倦的猫睡在帐篷旁,双手抱 紧冰冷的身体。   阳光再次升起,照在云贵高原,雪山红光闪烁。   叶灵醒来仍有些头痛,当她打开帐篷看见一个倒地而睡的人卷缩成一团,草 尖遮掩他的脸孔,几个月后,她感到似曾相识。车没了,另外俩人也不见了,才 感到不妥,便叫醒张然,张然醒来抱着迷糊的头,一下子清醒许多,只看见她美 丽的脸庞在蓝天下摇晃,感觉差点就爱上了她。他还是将昨夜所发生的事情告诉 她,虽然不大确定是不是真的?很多细节已经记不起来,当时的头脑迷迷糊糊。 现实是人与车都消失无踪无影,看来,这是真的。他起身翻开背包,掏出那本诗 集,喃喃说了句:“还好,书还在。”尽管她听了很是意外,却看到他的可爱之 处,感觉差点就爱上这个男人。她坐下草地,凝望他,他觉得不好意思,不由转 身望去——晨光下的森林,从晨曦飞来的蝴蝶飞来飞去,天色渐渐明亮。张然再 倒地而睡,“让我再睡一会,我的头还胀痛呢。”“嗯,你可以睡我的帐篷,外 面冷着呢。”张然说了句谢谢,便钻进去。   醒来已是中午,阳光照下灰色帐篷,侧面的小孔射入一丝光线,张然感到一 阵阵满足,随着一个脚步声越来越近,叶灵突然打开帐篷,笑着说他睡了将近五 个小时,催促他起床吃东西。再从袋子里拿出一团团灰白色粘糊糊的东西,以及 玻璃瓶装的奶茶。张然出来帐篷,指着灰白色粘糊糊的东西,问她这是什么?她 说是糌粑。   “糌粑是什么?”   “藏族人的食物咯。”   “藏族?!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香格里拉,还有几公里就是县城了。”   “我竟然来到香格里拉?”   “嗯,你来了——”   一边收拾帐篷,一边交谈。她对他的旅行方式没有感到惊讶,他当然也理解 一个女人的孤身徒步,她说自从母亲去世后,已经在路上走了三年,只有不断走 路才能忘记母亲,在路上常常有这样的想法:好像约好母亲在某个地方相见,她 在等着我的到来,我不能停下脚步,到了那天一定与她相逢。   “你父亲呢?”   “他在新疆工作,很少回家。你呢?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我?我只知道要离开那个城市,却不知道往哪?也许这个地方适合我?”   “但愿如此吧。”   收拾好东西之后,他们结伴而行,往县城而去。   不时遇见藏族风格的房子、藏族人,五颜六色的经幡在风中啪啪作响。经过 一片小森林,他们来到一个半崩塌的屋子,只剩下乱七八糟的柱子、木板,旁边 立着一棵不高的树,显然,这是被遗弃的烂房子,俩人坐在矮矮的石头地基上休 息。“这里曾经住着一家人,后来迁到更漂亮的房子,只剩下一个影子。”叶灵 一边说一边指着地上——墙壁的影子。张然只是注视前面的小溪和矮矮的灌木丛, 野花漫山遍野,喃喃而语:“这里简直是天堂。”说完拉上叶灵往前面的灌木丛 跑去,在野花间穿梭。叶灵的心怦怦直跳,昨天,绝望的她看见他驾车而过,多 么希望他下车扶她一把,三年徒步遇到不少困难,这个救她的男人对她来说意义 不凡。张然却不是这样想,他只知道一个女人需要帮忙,无论是谁都会伸手。这 时,他更惊讶这里的景象,远眺梅里雪山,“看,这里肯定是天堂,天堂啊。” 兴奋的走来走去,不时说出一句半句惊叹的话。   “走,我们到县城去,一定会有惊喜。”   他拉着她,一路上愉快交谈。   当他们到达县城的古城区已经夜幕降临,匆匆找间旅店要了两个房间,再到 饭店吃了饭,迫不及待的拉着她到四周乱逛一通。古老的房子让他感到好奇,毕 竟几百年还保留这么完整,继续散发古老的文化味道,但看得太多,也不过如此。 张然有些失望,悻悻的说:“人太多了,让人感到窒息。”叶灵也不喜欢这种地 方,还是郊野好,但是,有时她离开人群太久,又恨不得立刻钻入人群汲取温暖, 张然的出现几乎代替了她对人群的渴望,她只想跟他在一块。他们的兴奋没有持 续多久,周围都是来旅游的人,商铺发出交易叫嚷声、闪光灯、流行音乐——   “这里更像是商业城市。”   “嗯。”   “我感到厌恶了,你呢?”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叶灵说的是真话,她不会附和任何人,直话直说, 她只在乎没有尽头的徒步。“好了,现在怎么办呢?”她不知道如何安慰他,突 然为他感到可怜。俩人蹲下街角,面前人流汹涌,孤独在入侵他们的头脑。这时, 高个子与矮个子看见沮丧的他们,便过来打招呼,立刻认出了大家。张然的心情 渐渐好起来,叶灵疑惑的看着他俩。高个子自我介绍叫曹见,高大、英俊。矮个 子叫傻强,相比曹见是矮了一点,但壮实,鼻子大,老跟在曹见后面。开始,叶 灵对他们存在一些敌意,因为听说昨夜一场离奇的赌博,但四个人毕竟算是相识, 至少比擦身而过的陌生人“亲切”,即使自欺欺人。曹见和傻强到达县城整天, 无所事事,老是想起张然,本来不应该谋取他的车,但张然表现出无所谓,好像 故意送给他似的,这让他难受。曹见建议到酒吧喝酒,大家便来到一间小酒吧。 歌手在舞台唱歌,表情凝重,台下的人却在狂欢,这种区别显而易见。他们要了 一些啤酒,在吆喝之中忘我畅饮,当歌手唱起高旗的《距离》,台下的人一起跟 着唱,他们也跟着唱。曹见想将车子还给张然,虽然车可以当成流动房子,丢失 驾驶证的他害怕遇到交警,一旦遇到交警就等于被捕。开怀畅饮几番之后,他觉 得张然是个单纯的哥们,这朋友值得交往,但心底又在鄙视张然,这个人怎么迷 迷糊糊?当他们从酒吧出来时,大家已经醉得一塌糊涂。   午夜的古城变得幽深、黑暗、了无人影,街灯昏暗。   叶灵始终都没有醉,喝再多也不会醉,她有天生的喝酒本领,但今晚实在喝 太多了,头晕晕。她扶着张然,曹见与傻强跟在后面东歪西歪,来到一盏街灯下, 张然要停下,然后坐下墙角喘气。傻强脱下裤子露出屁股朝着他们做鬼脸,逗得 大家咯咯笑。很快,曹见两人顾不上其他人,与傻强搭着肩膀唱着难听的歌渐渐 消失在一条小巷,不见了踪影。叶灵轻拍张然的后背,也许可以让他舒服一点, 这个醉酒男人的背后一定有很多故事,何尝不是?她也有自己的故事,关于故事, 不知也罢。再想起白天的经过,发现已经爱上这个男人,并非救助了她,而是从 他的身上嗅到的气息:带点消极、颓废,远离都城。她喜欢这样的气息,像在公 海漂泊突然看见海岸线或是一只船,接着登陆或爬上船,等于接近一种“正常” 生活,她渴望结束漂泊,又欠缺勇气。   张然当然不知道她的想法,晕厥的头脑想起那个夜晚:柔软卡座、塑料花、 变形的咖啡杯……立即吐了,跪下石头铺就的古老街道,一堆污物从他的喉咙喷 射而出……他的胃在翻滚,抽筋。叶灵急忙从包里拿出纸巾,又拍着他的后背。 这时,从前面的小巷走出一个女人,穿着艳丽,黑丝袜、黑色短裙,披一件粉红 披肩,左手拎着红色手提包,头发有些凌乱,面无表情,手指夹着香烟,她看见 叶灵,停下脚步,望一眼地上的张然,再对视叶灵,叶灵被她风骚、煽情的装扮、 冷峻的眼神吸引,五秒后,她转身走了。两分钟后,小巷又走出一个光头中年男 人,穿着红色T恤,下巴左边有粒黑痣,他警惕的往叶灵望一眼,再环顾四周一 圈,风一样消失在另一条小巷子。   几乎趴在地上的张然,吐得满地污物,他的胃渐渐平息下来。   此时,他平静多了,坐到墙角,双手抱肩膀,说:“有一句话叫痛并快乐着, 就是这种感觉,喝酒有一个好处,就是醉。”她听了默不作声,双手抱着头,然 后低声哭抽泣,泪水一滴一滴往下掉。他感觉有些突然,但又是那么自然而然, 看她一面凄楚,他内心也充满苦楚,情不自禁的跟着流泪,说不上同情怜悯,而 是同感而发。   两个悲伤的人只有半米距离。她听到哭声,抬头意外的望着他,小声道: “你为什么也哭?”“不知道,我感到好累。也许是酒精的作用,我的头脑很混 乱。”街灯下,两个被世界抛弃人靠在一起,互相汲取温暖。   3   第二天早上,曹见和傻强在一条臭水沟旁醒来,发现他们竟然抱在一起取暖, 俩人立刻推开对方跳起来骂娘,向对方吐口水,他们憎恨彼此的身体接触,但夜 里的香格里拉的确寒冷。更让人感到不好意思的是,旁边不远处站了两个女清洁 工,对着他们吱吱喳喳说着听不懂的方言,不时发出笑声,他们感觉被嘲笑了, 真想挖个洞钻进去。他们一前一后互相踢脚、挖苦,来到一间早餐店,想起昨晚 喝酒的事,说实在的,曹见想将赢来的车还给张然,可是,已经散失,天知道是 否还能碰上?于是,一边吃早餐一边交谈。   “嘿,张然挺哥们,如果我们不是在逃亡,也许能成为朋友。”曹见说。   “那个女人挺不错。”   “可是,现在不知道他们在哪?”   “那个女人挺不错。”傻强重复两次,看事情的视角比较特别。   “你脑壳有包啊?!我也知道那个女人挺好,她是女人,不是爷们。”   “曹见,请不要跟我说这种话了,你不应该说爷们这些字眼,应该说我们的 家乡话,你应该说我疯了,不要以为看电视学会几个词语,我可不想哪一天要死 了,还在说别人的语言。”   “那你一定是疯了。”傻强听了没作声,低头吃面条。   周围几个顾客,除了吸食面条的声音,静悄悄,其中一张桌子坐了夫妻俩人 和儿子,夫妻俩人在鼓舞儿子多吃早餐。这样的氛围容易让人向往家庭温暖,可 他俩在想些什么呢?还是会让人想起没有忧虑的时光。曹见突然站起来,环顾四 围,眼神充满无奈、愤怒,有歇斯底里爆发前的迹象,周围的顾客被他突来的阴 冷吓了,都不敢跟他对视。傻强拉拉他的衣角,示意坐下,曹见却无动于衷。他 清楚曹见的性格,可能会找个人打架,打到互相不能动为止,这是他的发泄方式。   最后,他还是坐下了,又手掩脸。   可是不一会儿,他又起身,向旁边的三口之家过去,坐下别人的桌子。对方 当然不知道突如其来的他要干什么?甚至引起早餐店老板的注意,往这边注视, 生怕发生突发事件。傻强一动不动,依然吃着早餐,他知道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也 控制不了,只好由着曹见。显然,这三口之家是从外省来旅游的,男人有些不安, 但也保持了镇静。“你们是不是很幸福?”这是曹见说的第一句话,面带勉强的 笑容,这让人感到意外,大家似乎松了口气。对方可能当成年轻人对婚姻的疑惑, 然后向别人听取经验。傻强听了说了句天啊,只顾吃早餐。明白曹见没有任何恶 意之后,男人很乐意与之交谈,扯三扯四的说上好一阵子,最后,他们开心的走 了,还与那个小孩说再见。吃完早餐,出来外面寻找停车场,一路上傻强嘲笑他, 以为他会找个人打架,想不到竟然又问别人是否幸福。曹见说他脑壳有包,傻强 固执的说自己疯了也不接受这种外来俗语。关于这个问题,俩人曾经很正经的讨 论过,傻强认为,作为某个地区的人就应该说本地语言,与电视等媒体无关,曹 见倒不认为这样会造成什么损害,他认为年轻人应该说什么就说什么,某个地区 无关。这是傻强唯一不赞同的观点,至于打架、做事都听从曹见。找到车后,俩 人无所事事,傻强又在车里叨唠,曹见一声不发,他已经习惯了,想着如何打发 时光,几分钟过后,突然发动引擎往郊外开去……   张然醒来已经是中午,左腿动弹不得,再感到一阵麻痹,睁开眼睛,身边竟 然睡着赤裸的叶灵,原来是她的腿压着他的腿,他小心翼翼的将她的腿移开,慢 慢挪动到床沿,再立即跳下床,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清醒的他像做错事的孩子,不 知所措,急忙找回自己的衣服穿好,坐下椅子,再感到吃惊、困惑,昨晚发生什 么事已经记不起来了。半年来,他有些抵触女人,认为女人不过是一种雌性动物, 当然,他不是同性恋,只是感到困惑。他又想起那个夜晚坐在对面的女人,不寒 而栗。   叶灵睡得很香,也许徒步太疲倦的原因,趴着一动不动。   这是一间农家旅馆,就几个房间,他出来阳台,阳光铺满院子,看不见一个 人,静悄悄,一只狗在墙角舔着身上的皮毛,柿子树结满青色果子,树下有个水 井,井沿是四条石条构成的方形,当然,看不见井里的水,也不想观看。他坐下 一块光滑的石头,也许阳光过于猛烈,眼睛有些刺痛,昨晚喝太多酒了。很快, 他将思维梳理清晰,想起在那个夜晚向朋友借车,然后来到这里,碰上这个女孩, 她叫什么来着?哦,该死,还忘记了名字。两个搭便车的人把车赢去,再一起喝 酒,于是,受到天的惩罚,居然与这个女孩睡在一起,他为自己感到不可思议, 恍如一场梦。   眼前的景物渐渐清晰,阳光下,光线将事物的轮廓映照出来,这个世界本来 就没有什么可隐藏。他突然清醒,并认为始终是一场梦,很快,他意识要逃跑。 于是,入去房间,叶灵仍在睡觉,没有丝毫醒过来的迹象。来到床前,仔细端详 这个女人,长头发、皮肤偏黑,也许是长期暴露阳光的原因,她的手指那么美, 修长,却没半点粗糙感,就这样趴在床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可见,多么沉稳 的睡眠。他安静的收拾旅行包,一个帆布袋,里面装有诗集、几件衣服,和一些 杂物。再回望一眼她,便转身出去。   让他奇怪的是,院子竟然没有一个人?昨天还挺热闹,房主和来往的客人出 出入入,好像都在昨夜消失了,他没有多想,轻快的穿过院子,来到一条小巷, 再转入郊区与街道之间的交接点,人也多起来,越来越热闹。他就应该生活在这 样的氛围,这些天来只是个意外,他知道的,这只是一个意外。就这样想着,跟 陌生人擦身而过,依附这种感觉在走着。   突然,有人拍一下他的后背,转身过来惊呆了,原来是邻居夫妇还有他们的 孩子,他们就住在他家对面,来云南已经几天。张然立即假装来旅游的样子,然 后问长问短。邻居夫妇说,怪不得这些天来见不到他,他家的门总是关着。并告 诉他,一个女人连续一个星期,每晚都在他家门口呆一段时间才离去。说罢,他 们跟随旅游团走了。看着邻居夫妇远去的背影,张然感到亲切,毕竟这些天来就 像进入一个梦:开一辆破车游荡,行尸走肉,是时候到达一个尽头了,他想。邻 居夫妇所提起的女人,对他来说只是一个符号或是一个夜晚的经过,他摇摇头, 欣慰的笑了,他想立即回家。   很快,找到车站并买了车票,然后上车,车开动了,前后不过十分钟。随着 慢慢离开城区,进入郊野公路,看见一辆似曾相识的车停在森林边沿。张然盯紧 那辆车,突然感到一阵混乱,三秒钟后,他要求下车,往那辆车飞奔而去——经 过几条小溪,顾不上涉水而过,冰凉的雪水浸过脚底,依附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正是这种感觉驱使他奔向这辆车。他错了,他以为这辆车是他原来的车,只是车 牌不同,一样的车型、颜色,一般人都会搞错。他站在车的前面,仔细端详车牌, 完全不顾车里面的人:一个老头与一个年轻女人正在做爱,避震一上一下,然后 猛然停下,里面的人慌忙穿衣服。张然才留意周围的环境,看见车里赤裸的女人 再想起叶灵,他终于记起她的名字,然后双手掩脸蹲下车前。车里的人发动引擎 慢慢后退,再消失于野外公路,只剩下张然一人。他又想起那个夜晚,又是那个 女人,其实并非由女人引起开端,女人只是一条细长的引子,他比谁都明白、清 楚。再想起叶灵,一个被他抛弃的萍水相逢的女人,内心有一把锯子正在进行左 右拖拉,回家还是回去找叶灵?回家等于服从来自一个集体的引力,苟且偷生; 回去找叶灵意味飞蛾扑火,但符合自己的意愿。一时难以选择。后来,他以抛硬 币为自己做了个决定,其时已经接近黄昏,到路边搭了顺路车回到旅馆,手里拿 着一份早餐,他记得应该是吃早餐的时候离开的。   一进门,看见叶灵坐在床沿,双腿下垂,身上披着浴巾,仿佛刚刚醒来。   张然很是内疚,说吃东西吧,然后坐在椅子注视着她。她默不作声,好像换 了一个人似的。此时已经夜幕降临,桔黄的台灯照在她的脸庞,时而微笑,时而 忧伤。他说她好漂亮,只说这么一句。她一动不动,只是微微笑,目光落在自己 的脚趾,注视几个蠕动的脚趾头。他的心碎了,发现已经爱上她,不禁起身向她 靠近,她下意识起身迎合他……后来,他们常常提起这个时刻,有关谎言和爱的 发现。就这样,他们仿佛都找到了另一半的存在,每天外出游玩,快乐无比,沉 浸在互相的发现之中。他从此从未想过回家,乐不思蜀。应该说,真正找到了适 合自己的生活,她也是,每当站在人群汹涌的街道中央也不再感到空虚,仿佛到 达一个终点,人群汇成水滴,滚向一间间房子——人人都应该各有所依。   4   叶灵常常提起曹见和傻强,张然不大感兴趣,只是觉得两个年轻人挺“自 由”,想去哪就去哪,这让他想起在这个年纪的理想:当一个精明的生意人。显 然,这个理想最终失败,失败的原因是他认为精明不过是一种有形无形的剥削, 整个社会的生产总值还是一样没有变。后来,他想到当个物理学家,认为只有知 识才能将自己解脱,想法非常好,但相当是可笑,其时将近三十岁,连电灯泡烧 坏都不会换。他不会将这些想法告诉叶灵,这是他的隐秘空间,正是这个空间的 存在导致很多意外,比如这次意外的出走,虽然没有直接联系,无可否认这是一 种蝴蝶效应。如今,他不认为这是意外,而是偶然的必然。时间长了,这些奇特 的想法让一些朋友离他而去,他不在乎,只在乎自己每个时刻活着的体验,渐渐 跟别人筑起一道围墙。“嘿,张然,把衣服拿出来,打好水了。”叶灵在院子叫 嚷。他正在收拾衣服放进红色塑料桶,然后拎着来到树下的水井。她已经打好三 桶水,接过衣服,利落的揉搓起来,他在旁边帮助,将揉搓好的衣服过水,再扭 干挂起衣架。   正当中午,穿过树叶的光线在地上摇晃。   房东是个秃顶的老头,瘦削、文静,戴着老花眼镜,他又过来唠叨客房的生 意不怎么好,但没有丝毫影响他的乐观,总是笑呵呵。他似乎对张然俩人很是感 兴趣,每次聊天总是小心翼翼,既不越界又忍不住好奇心,这天,他终于忍耐不 住,开口便说:“张然,你们是不是私奔而来?”张然听之一阵愕然,说:“我 可是明媒正娶哦,珍珠都没这么真!”叶灵咯咯笑。老头子似乎得到了满意的答 案,然后说他开旅店七年,每年总会碰上私奔的恋人,请他们不要介意,如果确 实是私奔,可以将房租减半,老头子说罢离去。叶灵笑着说,原来私奔者可以享 受住宿津贴,后悔没有假装成私奔者。张然不以为然,说自己才是真正的私奔者 呢。   午后,俩人来到古城逛街,叶灵毕竟是女人,对小商品、头饰之类总有无限 热情,可以在一个小地摊挑上半天,张然对这些却视而不见,他就像她的保镖, 往四周茫然观望。挑头巾,从颜色到图案、质地、生产商、纺织手法她都可以说 上好几种,以及流行图案的进化史,比如经典的黑、灰、白三色格子,蓝、白条 纹……最后,才决定挑了条深蓝色格子头巾,围上头,打好结,深情脉脉的望着 张然。他顿时认真起来,说:“让我想一想,这个形象像谁来着?忘记了……哦, 阿拉伯女人,她们信仰伊斯兰教,美女,你信仰什么教呢?”叶灵听了好笑又好 气,“我只信仰你啊,我的宗教就是张然,傻瓜。”张然听之自信挺胸,抬头, 样子权威,作状将要进行一场革命的样子,逗得叶灵咯咯笑。但没有丝毫引起行 人的注意,倒是曹见和傻强在不远处盯住他俩。傻强说是你的就是你的,无法解 释,上次走散这么久竟然没能碰上,今天走运了。说着,他们往张然走过去。大 叫一声:“哥们!”张然转身,惊喜的笑了,说:“上次你们怎么就人间蒸发 了?”说起上次曹见感到不好意思,说醉了。叶灵有点抵触,看见他俩就想起那 场离奇的赌博,已经成为一种条件反射,虽然张然跟她说过好几次,他不在乎, 反正也不需要车了。她上前揽住张然的手,好像向他们宣布她就是他的女人,并 增加了他的力量。这个动作引起俩人的注意。傻强认为这是顺其自然,物以类聚, 再好不过。曹见看见她脸上流露的幸福感,有点不安起来。他对幸福的表情、氛 围,甚至幸福的任何举动都敏感,他妒忌她的神色,既渴望又害怕。他认为两个 恋人在一起总会幸福,比如眼前的张然和叶灵,在他看来这两个人似乎脑壳进水, 但是不能否认别人的幸福。此刻的他不管这些,只是感到无限孤独,得找认识的 人一起玩,也只有这两个人才不会关注他们的来历,况且,也是张然将他们带来 这里,无论如何他们之间已经产生一些亲切感。傻强曾取笑他跟女朋友的交往就 像过过家,屁股还未在他家的床呆温暧就另找阵地,从没超过两个月。他下意识 的向傻强盯一眼,傻强明显感受到他无奈的怒气,不就是妒忌别人呗。天色不知 不觉却也接近傍晚,傻强急忙打圆场,说请大家吃饭。   于是,大家来到一间小餐馆,大多是外地旅客用餐,吵闹,大概五六个桌子, 还剩下个空桌其它的都坐满了,空桌在周围五个桌子的中间,只能将就了。点了 琵琶肉、松茸蘑菇、腌酸鱼、黄豆面等七个菜,要了两支啤酒。不时,菜上桌, 大家开动,话不多。曹见总感到不自然,因为面前坐了幸福的恋人,尽管自我安 慰这是两个脑壳进水的人。还是忍不住问张然是否幸福?傻强知道他又来了,在 他失恋狂躁时曾带上傻强到公园质问每一对恋人,搞得傻强尴尬不堪。叶灵既直 接又快速的抢着说:“当然幸福!”语气决心而坚定,张然点点头。曹见似乎印 证了自己的直觉,反而感觉轻松,也消除了妒忌之心,虽然张然有纯粹的哥儿们 品质,之间还存在很多想法难以沟通。他们就不谈难以理解的东西,东扯西扯, 倒也融洽。邻桌有人老是过来拿纸巾,好像整个餐馆就只有这个桌子才配了纸巾, 抽几张转身,过一会儿又抽几张转身,每次都说谢谢,每次都打断曹见的谈话, 他就不高兴了。再次过来时,曹见站起来问对方是不是脑壳有包?邻桌立即站起 四个人,一共五个人注视曹见,虎视眈眈。其中一个大声吆喝:想打架啊?!曹 见立即注视着那人,仇视相逼。看来这几个人并非善良之辈,傻强慢慢放下筷子, 用力抓紧拳头,表情幸灾乐祸,他早就想打架发泄。叶灵搂住张然的手臂往左边 挪动,示意离开。张然一动不动,面对这种场合他的脑袋一片茫然,真想说不打 不行吗。曹见都留意到了,如果打起来不知如何安置这两个幸福的人,后果不堪 设想,他忍下了。老板急忙从里面抱出一堆纸巾,大声说不就是纸巾吗?哥们用 不着伤和气。然后拖拉邻桌的人坐下,正好给了曹见退却的阶梯。显然,傻强是 失望了,摇摇头。   从餐馆出来,天色已黑,灯火初上,街市喧哗一片,曹见闷闷不乐,所谓虎 落平岗被狗欺,傻强理解他,但别无他法。叶灵搂着张然的手跟在他们后面,悄 悄跟张然说要回去了,她生怕会发生什么意外,这两人对她来说就像两个定时炸 弹。张然却不这么认为,至少,不会伤害认识的人吧。曹见边走边踢路边的垃圾, 将石头、饮料罐、牛奶瓶射向各个方向“砰砰”响,踢多了不免会砸中别人,于 是,砸中一个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来到曹见的面前问他是不是找渣?曹见听了立 刻后面一望,确认张然与叶灵离他比较远,再向傻强使个眼色,于是,大声说: “你对说了,老子就是找渣,怎样?!”说着举起拳头准备冲上去,中年男人本 能的双手抱头,躲闪……突然,前面不远处出现两个拿了警棍的巡警,正向这里 例行巡逻过来。他要崩溃了,说了句他妈的立刻转身,拉着傻强飞快的进入一条 小巷,中年男人一场虚惊,然后莫名其妙的摸摸脑袋走了。张然和叶灵没有留意 这一幕,以为大家又走失了。不一会儿,曹见俩人才从后面赶上来,面色难堪, 于是,他建议到酒吧喝酒。本来,叶灵要求张然远离他们,既然张然不反对也就 算了。   到了酒吧,还是上次那间酒吧,歌手正在台上弄音响设备,显然,酒吧刚开 门不久,零散几个客人,灯光昏暗。他们挑了靠近门口的桌子,桌面摆上一束当 天从野外采来的野花,叶灵摘了一朵白色的花在闻着。先要几支啤酒,几个人静 静地喝。傻强了解曹见的性格,受不了委屈,但曹见突然海阔天空,他甚至计划 跟张然合租一套房,遇上查证件时再避开,得有个落脚的地方,这样逃亡下去也 不是办法,为生存,别无他法。于是, 曹见说张然我们一起合租套房子吧,租 金由我负责,我们常常出差,少在家,不会影响你们。张然没有想过在这里长期 居住,也不知何时离开,感觉这兄弟俩挺大方的。叶灵有些担心,她不了解这俩 人到底什么来路,虽然挺义气,一时拿不定主意。张然问她怎样?她说你决定吧。 既然这样,张然说好啊,这样一来大家有个落脚点和照应,也是缘份。傻强十分 赞同,说大家一路走过来,怎么说也靠得住。于是,大家开怀干杯,一时碰杯声 当当响。叶灵的想法是,她十分讨厌纷扰,希望合租不会带来太多麻烦,在心里 祈祷,她真心害怕刚才将要打架的场面,不过,多几个朋友也好,可以调制生活, 事实上,她也不知道何时离开这个地方?   随着酒吧的客人越来越多,台上的歌手尽心表演,兴奋的唱起大卫·鲍伊的 名曲《出卖世界的男人(The Man Who Sold The World)》,轻灵的节奏吸引叶 灵,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拉上张然来到台前,聚精会神观看表演。两人走后, 曹见看见傻强一脸郁闷,说兄弟啊今非昔比,要忍耐才能生存。傻强听了无言以 对,十分理解现在的情况,曹见从来不说这种话,说什么都是多余了,于是说兄 弟干杯。曹见刚拿起杯子,一个啤酒瓶从空中落下他的脑袋,“砰”一声,跟着 流下鲜血,他一动不动,用手摸摸滴下的血,原来是在吃饭时冲突的五个人,现 在他们故意找事。曹见明白对方的来意后,给傻强使个眼色,果断的说兄弟啊不 能再忍了!立刻操起旁边的啤酒瓶,顿时,酒吧乱成一团。张然和叶灵被避开的 人群挤迫到舞台,歌手倒向一边,音乐戛然而止,留下尽是啤酒瓶破碎的声音。 曹见俩人尽情发泄,仿佛回到属于自己的舞台,左右开弓:灵活、凶猛、够狠…… 他一对三,傻强一对两,配合那么默契!下手那么精准!几分钟下来,对方五人 已经倒地一片呻吟,随着警笛由远而近,曹见向四周观望一下,但没有看见张然, 急忙拉上傻强一股烟消失门口。叶灵惊恐的拉上张然穿过打架现场,倒在地上的 人头破血流,这是典型的曹见打架风格:无一幸免。她连一眼也不看,拉上张然 飞快的走了。   出了门口的曹见双手抱头,专挑黑暗小巷逃去,傻强担心他失血过多,紧跟 后面。最后乱打乱撞找到一间私人小诊所,将血止了。往后的日子吃住都在车上, 俩人痛苦不迭,大多只是开车在郊外游玩,这种逃亡生活让俩人感到绝望。更郁 闷的是,又与张然走失,不知何时才能碰上,再说,不知张然对他们产生了什么 想法,想着想着,孤独感从四面八方袭来。   5   郊外茂盛的植被一度让傻强濒临崩溃,他说就像在监牢的四周挂了风景画, 每当在野外,他就食用致幻药丸,然后打开音响自言自语,这又能怎样?曹见的 伤好后,倒是慢慢稳定下来,渐渐被这里的人情风俗吸引,看见田野耕作的人, 他说宁愿当一个农夫,傻强以这个话题嘲笑他好几天,直到认识一个藏族年轻人, 年轻藏族人是个高中生,叫拉巴,在暑假的网吧说着标准普通话跟大家玩电脑游 戏CS,拉巴玩CS的技术超好,与他俩喝酒吃羊肉、交流游戏心得,不两、三天就 混熟。拉巴的家离县城很远,海拨也高多了,曹见很想尝一下原汁原味的青稞酒, 傻强倒无所谓,对他来说哪里都是监牢。   他们相识两个星期后,拉巴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要求他回去结婚,新娘已 经选好。拉巴好奇的问新娘是谁?原来是隔离村子的那个女孩,也就露出笑容了, 原本说给拉巴的哥哥,他哥哥不大赞同,拉巴说自己还可以接受吧。于是,他可 以回家代表兄弟与新娘完婚。拉巴家的经济情况不错,说媒的踩烂门槛,最后他 父亲才同意这门婚事。   当曹见俩知道兄弟可以共娶一个老婆时都惊呆了,傻强更是来了兴趣,吵嚷 着要跟拉巴回家参加婚礼,拉巴同意邀请他俩同行,于是,他们一起开车上路。 一路上,拉巴沉默的坐在后座,好像期待许久才到来的幸福感在他脸上游离。曹 见不明白一个打CS的孩子如何面对这场包办婚姻?他也想知道,于是问拉巴是否 幸福?拉巴说不知道,再沉默。经过崎岖不堪的山路,越来越偏僻,“怎么这么 偏僻?”傻强只会说这一句,满脑子都在想着兄弟俩如何处理共同的老婆。拉巴 从听到婚讯起就少说话,他说自己比较喜欢这个姑娘,不知道哥哥为什么就不喜 欢?哥哥也应该喜欢才对,去年兄弟俩曾讨论过这个姑娘,那是去年在庙会见过, 就住在邻村,印象还不错。拉巴的哥哥要比他大上五岁,是一位年轻的乡村巫师 学徒,正跟随师父在邻县驱鬼作法,因为不赞同这门婚事,加上工作的原因所以 没有回来,这样一来,拉巴就可以代表兄弟完婚,往后,也是兄弟俩的老婆。   到达拉巴的家,天时已黑,拉巴的父亲与叔叔们正在商量如何接亲,时间当 然在今夜,家里已经装饰一新,新的家具、各种颜色的布条挂在门口、窗子、大 厅,一派喜事场面。父亲知道拉巴带上朋友回来参加婚礼,亲自到门口为曹见俩 人披上哈达,表示欢迎和祝福。这种场面给曹见和傻强带来一种从未有过的仪式 感觉,仿佛受到神灵的垂青和保护,顿时神清气爽。本来是主角的拉巴却显得有 点冷落,父亲给他穿上新衣服、鞋子、帽子,安静的坐在一旁,等待他的将是一 个陌生的女孩。这时,他父亲与两个叔叔使用藏语在争论什么?似乎并非小事。 于是,他俩悄悄问拉巴,拉巴说他们将在某个时辰去邻村接亲,讨论使用拖拉机 还是东风牌卡车?怎样才能显得体面。听后,曹见建议使用他的马自达轿车,虽 然算不上好车,在这里应该算过得去。最后,决定使用曹见的车拉新娘,东风牌 卡车拉嫁妆,事情就这样定下来。跟着抬出各种茶具、食物摆在桌子,打开电视, 竟然可以收看香港电视台,由于语言的原因也只是一转而过,下一个是中央台, 评论员正在评论美国干涉外国内政,以美国价值观强加于别的国家,画面不时插 入美国总统的演讲。出于好奇,傻强才弄明白这是卫星锅接收机,可以接收很多 卫星电视台,他们只是收看中央台比较多,其他电视台如同虚设。拉巴浏览电视 台,一个个地过去,终于在说相声的画面停下,他说他比较喜欢看相声。傻强最 讨厌相声,甚至憎恨,他认为这是一种弱智节目,特别是电视画面转向笑脸裂开 的观众时,他真想死。曾跟曹见说过对相声的看法,曹见就叫他早点死,为国家 节省粮食。此时,拉巴正看得津津有味,傻强就盯紧拉巴的表情,在想究竟是什 么吸引了他?其他人都在忙这忙那,大厅里只剩下他们在看电视,吃小食、喝茶。 拉巴始终沉默,不发一言,今晚对他来说意义非凡。   终于到了接亲的时刻,拉巴的父亲带上两个叔叔和一个年老巫师,曹见按照 他们的吩咐装饰车辆,在车头插上彩布,十分配合,一路上,只是想不到参加拉 巴的婚礼就像走入梦境。到达新娘家,新娘的母亲端上新酿的青稞酒,再以风俗 的各种礼节在进行着,巫师在旁指点。曹见如愿喝到正宗的青稞酒,味道并非想 象的甜美,这时,听见有女人在啼哭,原来是新娘,昨天才被告知要嫁了,什么 也不说,听了就哭了,她说不嫁。曹见出来院子,站在一旁观看,新娘被两个老 妇人扶着,从左边房间往另一个房间过去,可能到另一个房间打扮吧。院子里, 亲朋好友帮着将新娘的嫁妆抬上车,一袋袋青稞、衣柜。大厅里,新娘家的人为 接亲队献上最后一杯酒,唱起祝酒歌,响亮夜晚。   凌晨四点,由两个人扶着新娘进入曹见的车,好像对这个夜晚进行一场劫持。   曹见感到很不是滋味,虽然拉巴的叔叔一再跟他解释这是当地风俗,拉巴的 父亲与两个叔叔也是共娶一个老婆,这个现实让他不能接受。这时,有人在门口 生起篝火,亲朋好友在为新娘送行,唱起歌谣,随着新娘的哭声,装好嫁妆的卡 车慢慢发动,曹见也发动了车,往拉巴家驶去。   路边的青稞就要成熟了,晚风吹得东歪西歪。   回到拉巴家,新娘还在嘤嘤啼哭,身上披上好几条哈达,由两个人男人扶着 进入大厅,里面坐满亲朋好友。在曹见看来这姑娘多么可怜啊,拉巴更像做错事 的孩子,脸色难过,两个孩子的婚事由不着他们,他们只是一种传统仪式的牺牲 品。电视正在播放纪录片,响起开场音乐《镜中镜(Spiegel Im Spiegel)》, 像一首中国式的婚礼进行曲,看见此场景,曹见一阵酸楚,将傻强叫到外面,这 时,天也将亮,断续听到新娘的哭声,各种仪式还在进行,曹见只说了一个字: “走!”   俩人果断上车离去,天色湛蓝,满天星星。   从此没见过拉巴,拉巴就像梦中走来的人物。不知道是难过还是难以接受在 别人看来就是一种幸福,甚至不辞而别,这一夜对他们来说充满各种宗教仪式和 奇异,一路上还在充斥着他们的头脑,加上精神不足,差点掉下山谷,只好将车 开入一处树林休息,将绑在车头的哈达取下,他们一共竟然接受了五条哈达。聊 起新娘,傻强说这简直是一种强暴,曹见摇摇头,说:“不要以你的价值观强加 于人好不好?!”傻强不以为然。   于是,大家倒头而睡,到了中午才重新上路,将近天黑才回到县城。   进入灯火初上的县城,他们迎来了出事以来最大的失落感,无处可逃。傻强 在后座哭了,他说害怕那些宗教仪式,特别在风中飘扬的经幡,啪啪作响好像一 种咒语,让人感觉灵魂在四处游荡找不到着落点,他妈的,这鬼地方。曹见也心 力交瘁,说娘的不要哭了,我们这就去喝酒。他们混进一个酒吧大醉一场,再找 了个妓女,将车开到郊外。没有比这更麻醉消遣的方式了,傻强说早就应该这样, 享乐到死也不枉此生。关了车灯,郊外一片黑暗,他们说好,由曹见先上,再换 傻强。于是,傻强在车外面等着,曹见在里面干着。车外寒冷,加上酒意渐渐过 去,车里一上一下,他不断拍打车窗问是否应该换上他了?这次,摇下车窗的是 妓女,她看见傻强正在弄着自己的小鸡鸡,挺可怜的。于是,转头问曹见怎么办? 总不能让小弟在外面自慰吧,这俩哥们挺情义的,她想。曹见停下动作,汗水流 了满脸,心里突然掠过一丝不是滋味的邪念,想也没想便招手叫傻强一起上。这 时,妓女得卖个关子,三人一起价钱也就不同了,那好,加一倍钱了算,于是, 三人在车里继续狂欢。   往后,这种消遣成了他们特有的娱乐,每次都先去酒吧大醉再找妓女,三、 五天搞一次,渐渐与这个妓女混熟,妓女叫左珍,从内地来这个县城已经干两年 多,赚了钱就寄回家。近来她有些忧愁,说家里的弟弟将要结婚,需要至少五万 元礼金,还得努力几个月。所以,曹见说不能因为混熟而赖帐,交易之事分钱分 货。他俩明白的,从不赊帐。   6   张然睁开眼睛,赤裸的叶灵躺在身边,为什么每天都是他第一个醒来?他不 知道。自从上次与曹见他们失散以后,仿佛永远断绝联系,也不再提起。起床倒 杯水喝下去,再想起那次从这个房间独自逃离,每当想起这事就觉得无限内疚和 不安。虽然叶灵叫他不要再提起,毕竟,那个时候大家的头脑都很混乱,况且, 如果没有经过犹豫怎么会下定决心呢?如果没有体验过丑恶怎么会理解善良的可 贵?但他一直认为这是背叛,她却不是这样想,她认为这是正常现象,当一个人 还没有准备面对一个事物时就是这种反应,也只有这样吧,他想。他转向桌子, 翻开荷尔德林的诗集,读了一段:“如果人生纯属辛劳,人就会仰天而问:难道 我所求太多以至无法生存?是的。只要良善和纯真尚与人心相伴,他就会欣喜地 拿神性来度测自己。神莫测而不可知?神湛若青天?我宁愿相信后者。这是人的 尺规……”   “嗯……你在诵读诗歌吗?”叶灵还闭着眼睛,迷糊的说。他转过身,望着 她从睡意觉醒的脸庞,饱满、宁静。   “好听不?要不要再来一段?”,她却说:“不了,一段就够了。今天我们 去一个寺庙吧,就在郊区不远,为我们的健康祈祷。亲爱的,我要起床了。” “那好吧。”   到了寺庙才发现游客特别多,这是旅游旺季,相对这个小县城来说应该算是 热闹了。除了对寺庙风格的好奇之外,他们谈论关于信仰这个问题,但没有一个 结果,难道藏民要到拉萨朝拜才算是真正的诚挚?张然说,你也不是活在自己构 造的宗教吗?我是说你以徒步来表达对母亲怀念。叶灵听之一震,突然来涌上一 阵呕吐感,急忙扶着墙,样子难受。他连忙扶起她,前面不远处就是转经筒,游 客排着队一个个往另一边转过去,“怎么啦?”   “张然,我突然感到恶心,好像从某个人的身上发出来的气味,你闻到没 有?”   张然用力呼吸几次,说:“没这回事。”他以为提起她的母亲才这样反应激 烈。大白天的,阳光通透,怎么会有恶臭气味?这时,走来一个中年喇嘛,下巴 左边有粒黑痣,问他们是否需要帮助?叶灵听到这个口音,再朝中年喇嘛看上一 眼,立即吐了。喇嘛立刻靠近,与张然一起扶住她,她猛然抛开两人的手,面带 痛苦,拉上张然往寺庙门口跑去,中年喇嘛一脸不解,摇摇头转身往转经筒的队 伍走去。他们出了寺庙还跑了上百米才停下,俩人蹲在路边,蓝天下,背后的风 咝咝作响。她说就是从这个喇嘛的身上发出气味,真的。张然一头雾水,只说她 的感觉太奇特了。   说着说着再返回县城,身后的寺庙越来越小,最后变成小黑点。   本来计划在寺庙祈福,想不到发生这种事情,叶灵以回忆碎片把那个喇嘛的 形象一点点地拼凑,仍然没有任何头绪,她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从此, 见到寺庙都慎重。正在古城区走着走着,张然突然把叶灵拉进小巷,问她是不是 有了?她说不知道,应该不会是有了吧,并安慰张然不要紧张。张然确实有些紧 张,手在抖动,甚至冒出了汗。叶灵不知道他怎么啦,为什么会产生这些强烈反 应?便不断安慰他。好一阵子后,他们才从小巷出来,恢复平静。自从发生这事 后,张然有些都魂不守舍,然后他们参观一个摄影师的小旅馆也是如此,心不在 焉,尽管院子养了许多花草,竟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晚上,摸着叶灵的肚子,一言不发。一阵沉默过后,俩人异口同声说过完秋 天就回家,再说起今天那个摄影师,居然孤身一人在这里生活,无非是为了捍卫 自己的生活方式。叶灵紧紧抱着张然,生怕他就要飞走似的。这样的夜,外面却 不是这样,仍然可以听见旅客出入的脚步声,拿开水瓶什么的,酒吧里的人更是 流连忘返。   这一夜过后,他们决定搬到野外,这是张然的建议,叶灵十分赞同。   于是,收拾好东西来到郊外一块森林边沿的草地,却发现没有水源,饮水不 方便,他们再想起那个半崩塌的房子,于是,再折回这个地方。上一次站在这个 地方竟是三个月前,房子旁边立着一棵树,乱七八糟的柱子、木板、石头地基证 明曾经有人在这里生活,前方不远有一条小溪,小溪两边是矮灌木丛,野花漫山 遍野,远处一片片五颜六色的秋天森林,更远处,就是梅里雪山了,屹立天边接 壤处。   收拾、整理好四周围,将帐篷搭在房子遗址前面,将木板拼凑成桌子、地板, 叶灵说这就是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张然说请相信他,这是最后的放纵,过完这个 秋天就回家,要与她结婚过正常生活。叶灵说所谓的正常生活无非是一种体制, 一种引力,将每个人紧紧相联,也可以说是人体的免疫系统,对外来异物总会产 生排斥,只有归属这个体制之内才能得到尊重。她觉得是时候应该停下徒步了, 无论如何都要珍惜这个男人和这个秋天最后的生活,她说张然是草木男,即喜欢 靠近大自然、花草的意思。张然更愿意当成梭罗的现代版本《瓦尔登湖》,只是 多了个女人,再给前面的小溪起个名字:灵感河。叶灵说你又不是写作的,干吗 起这个名字?   “生活同样需要灵感啊。”   “草木男,我可没有想那么多,只想跟你在一起,不管天涯海角都跟着你, 知道吗?嗯,现在我很享受这个秋天。”   “那你岂不是草木女了?”   “我叫叶灵,并非什么草木女,是了,你有过多少个女人?”   女人都喜欢这样问她的男人,张然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但无法回避,他 会想起那个夜晚,至于那个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他自己才知道。而他,继续 在摆弄那些从山坡采来的花草,他不想讨论这个问题。也许是矮墙上一只抱着松 果的松鼠吸引了他,闪烁着晶莹的小眼睛,头颅灵巧,左观右顾,正在打量着这 两个新来的过客。   叶灵将剩下的钱放到手提袋,这是他们共同剩下的钱了,不多,但够过完这 个秋天,每天步行到不远的村落买些食物,再从周围收拾树枝煮食。往后的日子 就是不断建筑、完善他们的小天地,从周围移栽过来的花草用破烂泥罐、塑料盘 装着,摆上矮墙、桌子。在野外住帐篷,天清气爽还好,如果遇上雨天就像困在 孤岛,尽管他们以木板将地面隔开,又使用树枝将帐篷周围遮掩起来,从外面看 就像一个巨大的鸟巢。下雨天,很长时间无所事事,雨水掉下帐篷发出沉闷声响, 他们只能憧憬未来的生活作乐,同时亦安于现状。夜晚,他们尽量抱紧对方,感 受彼此的心跳声。如果遇上月夜,远处的雪山仍然闪闪发光,谁会留意两个生命 在山下的帐篷里互相取暖呢?这种宁静在吞噬他们的头脑,有时,只有呼出的气 息在帐篷里游离。叶灵渐渐从徒步的经历解放出来,对着夜空,天真的脸庞荡漾 一丝丝幸福,虽然,张然对她来说仍存在一层神秘面纱,草木男仿佛不轻易被别 人了解,他的意识与世界始终存在一层隔膜,但对她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她需要 一个像他这样的男人,如果固执的追求纯粹到了最后一定是毁灭,承认自己还处 于深深的幻想,这种幻想在她几年的徒步生活逐渐演变成一种现实和逻辑,现在, 却想逃离这种幻想。   “其实我很浮躁,会不会?听过平克·弗洛伊德的音乐吗?一种挣扎将要冲 破周围突起的墙,有时我会自问难道这就是生活?我可不想为了这种生活而活, 生命是我自己的,难道为了一种所谓的人类之间的默契吗?不可能,人人都有选 择生活的权利,要不就像一头猪那样活着,跟一只蚂蚁没有什么区别?叶灵,这 是没有区别的,明白吗?男人喜欢女人的美貌,女人喜欢男人的生存能力,这是 自然进化,存在时间就存在进化,除非时间停止了。活着并非为了物质的欲望, 而是为了生命的体验,富或贫只是这个时代的价值观分类,何必在乎别人的眼光 呢?也许你认为这些话有些可怕,现在你感到可怕了吗?”三十岁的他怎么会说 出这样的话?别人正在高速发展的市场经济奋斗,纯粹为了物质的欲望。叶灵说 那我为什么喜欢你呢?“因为爱,庆幸这个世界还存在爱。”叶灵第一次听他说 这么长的句子,心里发出的倾诉才会这么诚实,她点点头,微笑着,欣慰的望着 他,只想听他说下去,他仿佛得到鼓舞,“你说我是草木男,我没有意见也不赞 同,只要你喜欢就好。就像我没有欲望批判别人的价值观,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大自然从不为人的存在而存在……”“怎么会呢?首先是我们发现了它,它才存 在,人,为了生存才会高贵哦。”叶灵说。   两人就这样过着野外的生活,叶灵好像已经了解张然,其实很简单,他只是 纠缠一些胡思乱想,甚至钻牛角,竟将理想与现实生活联系一起。关于浮躁,他 认为生活在洪流的人才了不起,而他,只是一个逃避现实的男人。关于现实,他 自有一套理论,“谁都可以批判别人的价值观,但不能干涉,不能以语言、行为 去干涉。”这样的话听多了她就会发困,发困也就睡着了,至少,张然发现自己 的话至少有催眠作用。她当然听过平克·弗洛伊德,还记得一首叫《Hey You》 的歌词:“可这只是幻想,墙太高了,就像你所看到的,不管他怎样尝试都无法 挣脱,虫子在蚕食他的脑……”让她想起那个早晨,当她打开帐篷,看见张然倒 地而睡,卷缩成一堆,草尖遮掩他的脸孔——总会给她一种不安的感觉,从这天 起,再也不让他说这些话。再谈论世界末日,这一年非常流行这个话题,叶灵说 她不知道这事,她只知道拼命的走路,竟然不知道世界末日将要来临,虽然知道 是个荒唐的谣言,却也感触颇多,以前怎么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呢?跟珍惜时间有 关,她只惋惜时光流逝,三年了,她眼前只有纵横的路、陌生的人……想着想着, 再拿起镜子对准脸孔,她说好久没有这样仔细观看自己了,镜子上的人好像另一 个人似的。张然在听着她的自言自语,感受她蔓延的情绪,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一个劲地冥想,头脑闪过那天她在路边倒下的身影,世界真奇妙,他们就这样走 在一起,有时,不免需要算命或占星学来解释这些现象,虽然这是纯粹的主观在 作崇,他感到奇妙。   直到他病了,只是小小感冒,晕厥的头脑给了他放纵的理由,对着帐篷上角 漏光的小孔凝视,仿佛秋天就要过去了,他们就会踏上回家的路途。叶灵静静依 附在他身边,读荷尔德林的诗给他听。又过了几天,张然的病依然没有丝毫退减, 下半夜还发烧,头脑出现很多电缆、树根从天空垂下地面。叶灵到帐篷外面煮开 水,月光明亮,宁静,繁星满天,不时传来几声鸟叫声,不时传来张然的咳嗽声, 她决定明天到县城给张然买药,说不好如果犯上气管炎就不好了。喝了开水,再 用毛巾浸了凉水敷在他的头额,一个小时后才退烧,迷糊迷糊,喃喃自语的睡去。   第二天黄昏,叶灵到路边搭个顺风车来到县城,经过一条偏僻小巷时,两个 男人抢走她的手提包,前后就几秒种,她甚至还没有任何接受心理,无奈眼看贼 人离去,身无分文,行尸走肉的在古城区逛来逛去,内心尽是迷茫、焦虑。   7   正是收割青稞的季节。早晨,从车里醒来的曹见看见前面两个草垛在田野蠕 动,一起一伏,再突然失去平衡,一个草垛散落一地,另一个却从小坡翻滚到田 沟。从衣饰看来应该是一个藏族妇人,背上一个孩子还担了两个草垛,后面跟着 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孩,结果在田埂上跌倒,为了照顾背上的孩子,她尽量将自己 的重心向左或向右,倒地时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曹见决定下车帮助这个妇人, 后座的左珍和傻强抱在一起,身上披着厚厚的棉被,没有丝毫醒来的可能,于是, 他自己下车,车外寒冷多了,一边揉着手,一边往妇人走过去。   越来越近,两个孩子都在哭,妇人也在哭。   当她们看见他,都停下哭声。两个孩子天真的盯着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曹见望一望妇人绝望的脸色,充满沧桑和悲凉。他一声不吭,拖起翻滚在田沟的 草垛,再来到她身旁将散开的青稞捆绑在一起,然后扶起妇人,她一脸感激,又 带着一丝丝疑惑。这时,一个汉子仿佛从远方而至,从另一边的田埂飞奔而来, 小孩看见汉子又哭了,妇人在旁安慰。曹见转身走了,甚至没有来得及看上汉子 一眼,这个男人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这样想着这样往车子走去。汉子来到 妇人面前,说了一些藏语,然后朝着曹见的背后摆手,大声的说:“谢谢兄弟!” 傻强和左珍从车窗看到这一幕,左珍说,昨晚的交易就免费吧,看你做了件好事。 曹见说,那可不行,照收。   他们三人存在这种默契,尽量不打听对方背后的事,只维持这种微妙关系, 像尽力维持这个世界的某部分秩序,只做好自己本分。有时,她想知道这两个人 来香格里拉到底为了什么?每天在县城与郊外之间游荡,没有工作,却有钱花? 时间久了,她也习惯了,自己还不是一样,天黑就到古城区与新城区之间招揽顾 客,现在的生意难做多了,她的常客就是面前两人,他们不泡妞,却喜欢找妓女。 这些想法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甚至麻木,进行思考对她来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顿时,猛然摇一下头,从手提包拿出梳子整理头发,过一会儿,感觉清醒多了, 于是,她说要返回县城了。于是,他们开车往县城而去。傻强比任何时候都冷静, 以前的他喜欢搞笑,在这个地方呆久了也渐渐少说话。   直到看见路边停下一辆打开车门的警车,好像专程为他俩而来,只要他举手 下车,一切都将结束。曹见一阵紧张,但还算沉着,擦身而过,看见里面坐着一 个戴上手铐的人。虚惊一场,他还是将车开入相隔甚远的路口,到来一块空地作 短暂冷静。从看见警车开始,傻强就用手在拨胡须,这样拨着,一根、两根…… 当他内心慌忙就喜欢这样,有人喜欢摸下巴,这是一种个性化的本能。曹见了解 他,左珍却说他变态,为什么老是拨胡须,干吗不买个刮须刀?她哪知道这弟兄 俩是穷途末路的逃犯。回到县城,送走左珍,两人才认真的讨论这个问题——如 何生存下去?尽管这个问题已经存在几个月。   傻强问曹见还剩下多少钱?   曹见说花去差不多三分之一,还剩下二十万左右。   这样下去很快就花光,以后怎么办?   走一步算一步吧。   花光钱就是末日了?   也许吧。   你不是要找个藏族姑娘结婚吗?我们可以隐居到乡村。   你有病,那是开玩笑好不好。   可以这样考虑呢?   再说这事就踢你下车……   这是他们所带的毒资,出事后,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这些钱。经过无数次 讨论,他们决定携带剩下的钱逃往缅甸,傻强当场赞同这个决定,至少认为还有 一缕希望,消沉许多天的他恢复了本性,“到了缅甸,咱们都要娶缅甸女人,要 不就共娶一个……”说完,自个儿哈哈大笑。很快,他们联系了一个叫忠哥的本 地人,他常常走私日常用品到缅甸山区批发,只要每人给八千元就可以带领他们 穿过边境,当然不是通过合法边境,而是避开边境巡逻队,再从江边偷渡过缅甸。 忠哥说他有一只小船藏在山洞,到了江边再抬出来,划过对面,事情就容易了。 原来这么简单,傻强在埋怨为什么不早一点想到这个方案呢?就这么决定,到了 缅甸才给钱。当然,忠哥要先看了现金,才答应带领他们。   月夜,他们开车来到一个边境小镇,将车弃在一片森林里,使用树枝遮掩。 准备离去时,忠哥说他们到了缅甸就用不着这车了,可否送给他?曹见爽快的答 应了他,只要带领他们到了缅甸,什么都好说。忠哥围绕车子一圈,月光下,露 出洁白牙齿,神秘的笑了一下,这车仿佛就是他的了。为了便利,他没有携带任 何货物,一身轻。他们沿着一条小路,借着月亮往山里走,一再叮嘱不能打开手 电筒,巡逻队会发现。小路越来越窄,路边伸出的树枝把衣服、脚手刺破,苦不 堪言。不时从阴森的森林深处传来野兽的叫声,好像埋伏一群饿狼在等待他们。 傻强问忠哥是否自己一个人干着这门生意?胆子还真够大的。忠哥说还有一个伙 伴,伙伴病了,一个人搞不了,两个人才能将小船抬到江边,否则,过不了江。 经过几个小时在森林穿梭,终于来到江边的悬崖,站在离江面几十米高地方,下 面的江水发出隆隆声响。这一切都是真的,对面就是缅甸,意味着自由和缅甸姑 娘,傻强准备大声欢呼,却被俩人立即制止。忠哥告诫,现在正是巡逻队换班之 时,赶快从山洞抬出小船,还要走一段路才能到达平坦的江畔,才能划船。于是, 他们来到一个山洞,将手电筒打开,里面一片深邃黑暗,手电筒微弱的光线都被 四周吸干了,只剩下一点光线在地面游离。那里有什么船,只是一块大概四平方 左右的泡沫板,再以木条从两面捆绑。忠哥看出两人疑惑的眼神,说放心,不会 破裂,这样才轻便,可以随时拖到岸边收藏,才不会被发现。两人心想,那好, 只能相信他了,别无他法。忠哥和傻强抬起泡沫板,忠哥在前,傻强在后,曹见 在他们的后面,出来洞口时关了手电筒,然后在悬崖上小心翼翼的走着,脚底下 面不断窜上隆隆的流水声。   才走了两百来米,突然,前面的忠哥和傻强就像断线的风筝,甚至没有任何 事前迹象,发出两声“啊”就消失悬崖下面,他们连同泡沫板一起掉下去,干脆 利落。前个月多雨,雨水不断冲刷悬崖,前面一个石头已经松动多日,只要有人 踩上去,施加一点重量就可以掉下去。过了整整一分钟,曹见才回神过来,月光 下,他蹲下去双手抱头,这怎么啦?这到底怎么啦?!很多这样的疑问盘旋在他 的脑袋。但是,没有更多时间给他郁闷,远处森林传来了狗叫声,闪着微弱光线, 显然,巡逻队来了。他立即返回山洞,头脑嗡嗡直响。直到巡逻队离去才摸索着 出来,对着圆盘大的月亮,想着下一步怎么办?绝对是过不了缅甸了,曾想游过 去,可他是旱鸭子,想起小时候不敢下水游泳老给别人取笑,“啪”一声重重的 给自己一巴掌,然后往森林走去。要回到原点可不容易,虽然,月光下还可以认 得回头的路,但难免会迷路,乱窜了一夜,最后确实是迷路了,他的头脑又嗡嗡 直响。   左珍当然不知道他们的遭遇,只知道他们要出差,是傻强跟她说的。   夜幕降临,经过一番装扮后,左珍决定今晚出去做生意,已经几天没有遇到 一个顾客,希望今晚好运气,今天的温度突然骤降也许会影响客源,便在心里祈 祷:神啊,今晚一定要赐给我顾客。天气冷少人逛街,到了冬天基本没有生意, 来旅游的更是寥寥无几,所以很早就来到古城区与新城区之间的街道,周围有几 个酒吧、烧烤场。她没有固定点,以站街为主,认为固定场所就是一种体制,属 于体制之内,而她就是体制之外的妓女,并以这个见解得意。可是,今晚却高兴 不起来,她看见一个女人站在她常常站驻的位置——街角处一个小角落,四周贴 满各种广告纸条,离热闹街道差不多两米,像一个古老的小石窟,只要有男人经 过并暗示有那种意思,那么,就可以谈交易。而今晚,却被另一个女人霸占,她 有点生气,她已经在这个点站了一年多,第一次遇上这种事。这个女人正是叶灵, 她当然不知道这是左珍工作的地方,只觉得这个位置比较安全,她连坐车的钱都 没有了,张然还病着等着她的药,她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事,只想得到一些钱,坐 车钱也好,但在这里不认识哪怕半个人,她不知道如何面对张然,这可是全部的 钱,所以不敢回去,她没有哭,知道哭也解决不了事情。   左珍站在对面街,仔细打量这个女人:脸上一片茫然,眼神呆滞,不时往人 群张望,头上围了深蓝色格子头巾,灰色外衣、牛子裤,朴实无华,怎么看也不 像站街女,还算得上有点气质。左珍一边打量一边想着,也许是自己猜测错了呢? 于是,来到对面,向叶灵打个招呼:“嘿,你的头巾不错。”叶灵反应过来,竟 然有人问候她,有些惊慌,立刻调整混乱的头脑,脱口而出:“你好,我的钱包 给抢了……”面对一个不熟的人,怎么第一句就说自己的钱被抢了呢,她感到很 不好意思,再仔细看着左珍——这个女人穿着艳丽,黑丝袜、黑色短裙,披着粉 红披肩,左手拎着红色手提包,非常熟悉的形象,很快,她想起几个月前的一个 晚上,突然明白过来,顿时,她自认为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该死,你还好吧?”左珍说。   “我还好,可是……你是……”   “对,我就是站街女,你站了我的位置。”   叶灵听了下意识的往周围看望一遍,说:“可以教我吗?我需要一些钱……”   “这是无师自通的,唉,现在生意难做,养活自己都是问题,还要我教你?”   “不好意思,打扰了。”唯一的希望又破灭了,叶灵只想得到一些钱。   她流泪了,好不容易才想到这个主意,却是个不现实的主意。左珍急了,看 她涌出的泪水,也许她真的需要一些钱,“别哭了,我借你两百块吧,算我倒 霉。”左珍不希望别人认为她在欺负一个女子,况且她要做生意,否则,今晚就 无法做了。   这时,一个男人从前面经过,望望叶灵,对左珍笑着说:“珍姐,带小妹了 啊?”“奶奶的,再说就腌了你。”左珍盯他一眼,男人听了笑哈哈的走了。左 珍把叶灵拉到一边,心想,这女人还真的走投无路,掏出两百块递给叶灵。叶灵 怎么好意思要人家的钱呢?她不肯要,但又需要钱,很是矛盾。“你还是教教我, 让我自己赚吧。”“这可不是干一回、两回,没有回头路的,你还是拿了钱走人 吧,再不走我就生气了。”叶灵认为不应该拿别人的钱,她的钱更不应该拿。于 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低声抽泣。她想起张然,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这么 晚她还不回去,不知道他是否为她担心?左珍拿她没办法,她绝对不赞成这个女 人为了目前的困难而干这一行。她想起自己如何走入这一行,很多回忆叠在一起, 她没有去判断好与坏,只是觉得这就是命,也只有命才能解释。想着想着,不知 过多少时间,直到曹见出现在她的面前。曹见在森林里困了两天,吃野菜、蛇肉, 经过绝望想到自杀才逃出森林,可谓九死一生。走出森林之后,他想见第一个人 就是左珍,于是,回到县城第一时间来找左珍,他知道她在这里。   左珍没有感到半点意外,也许他们出差刚回来,又需要她的服务了,但曹见 游离的眼神让她感到有事情发生。曹见二话不说,双手将她搂过来,她极力挣脱, 说曹见你别这样,人多。叶灵也认出了他:衣服破烂,神情茫然,与上次见面判 若两人,这是怎么回事?她清醒多了,面前发生的事情渐渐将她拉出自己的困惑, 在旁边看着他俩。曹见克制了自己,他有太多话要对左珍说,也知道自己刚才的 失态,勉强的微笑一下,再转头看见叶灵,让他惊讶不已,他身体摇摇晃晃,双 手不停摆动,他不理解这是怎么回事?“我认识他,他叫曹见。”叶灵说。这场 合,到了左珍惊讶、不解,她立刻拉上两人往小巷走去。   曹见从搭乘张然的车说起……直到逃出森林,左珍才明白整个事情。   知道叶灵的手提包给抢走,曹见很是内疚,说钱不是问题,想立即去看望张 然。于是,三人买好药品,开车往郊外而去。郊外,一片月光明朗。   早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张然很是担心,叶灵外出这么久还不回来,不知道发 生什么事了?又在发高烧,有心无力,焦虑的睡在帐篷里,头脑像煮开水的铁锅, 口干舌裂,脸色通红就要沸腾,感觉身体好热,他将衣服都脱下来,赤裸的卷曲 一团。他想喝水,于是,从四周寻找水,将背包翻过来,杂物散落一地,诗集、 钥匙、发夹……还有几粒蓝色药丸,这是那场离奇的赌博当晚傻强无意留下的致 幻药丸,现在,他当成一种药给吃下去,再爬到外面找到水喝下去了,也许没那 么干渴了,渐渐,星空在周围旋转,野花开满视野,感觉自己的病好了,一切都 好了,头脑不再晕厥,轻飘飘。他不知道这是致幻药丸的作用,理性和意志已经 被药品和病毒彻底剥夺,虫子嗡嗡在叫,在蚕食他的脑,他已经没了任何抵抗, 相反,相信这就是神的降临并消除了他的痛苦,他需要神的指引,并赐予他蠕动 的花草和繁星,眼前开满一朵朵巨大、绚丽的太阳花微笑着向他招手,他相信这 就是花草之皇,这就是他想要的世界——花草蔓延的世界,于是,他跟着追逐, 赤裸的身子在地上爬行,穿过矮灌木丛,他相信这就是黑暗森林,诸神在周围鼓 舞他,花草之皇就在前面等着他——穿过溪水,他相信这就是圣水河,一点也不 寒冷,他必须到达那里——花的子宫——可是,他渐渐感到从未的满足,慢慢停 下追逐……他又想起那个夜晚,面前的女人说今晚值得祝贺,她独自决定并以母 亲的权利打掉了他们的胎儿,然后起身去了卫生间……他想起荷尔德林的诗:人 充满劳绩,但还诗意的安居于这块大地之上。我真想证明,就连璀璨的星空也不 比人纯洁,人被称作神明的形象。大地之上可有尺规?绝无……他想起生命中的 所有秋天以及这个秋天,还有回家的路途,最后他累了,渐渐累了,盯紧夜空繁 星点点。   路上,左珍已经当成他们之中的一员,不时看曹见一眼,并为他难过,她顿 时感慨万千,傻强的死深深震撼了她,给她留下的印象竟是第一晚:傻强像一个 孩子在车外自慰,这让她心碎。叶灵倒感觉解脱了一场危机,却听到不好的消息, 她的头脑没有多余的空间考虑关于他们的事情,很是担心张然,只要留下半点空 隙,就不断在幻想秋天结束和回家的路途。很快,他们来到帐篷,前面一片混乱, 倒地的水瓶、杯子,矮墙上的泥罐都倒在地上,花草散开一地。帐篷里一样混乱, 更是不见张然的踪影,叶灵焦急、不断埋怨自己,哭了。   大家猜测张然到底去哪里了?曹见建议大家到四周寻找,也许他外出小便之 类。于是,大家在矮灌木丛找了很久,才在小溪旁找到张然,卷缩成一团,草尖 遮掩他的脸孔,安静,光着身子,双手环抱,眼睛遥望夜空——   他死了,叶灵也跟着晕了过去。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