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草 民   邱贵平   一   山院有个叫石娄的,世代务农,但他务不好农,只好赶猪公。   所谓赶猪公,就是赶着猪公走村串户,给猪母配种,配一次收若干配种费。   石娄十三岁和十五岁那年,爷娘相继过身(去世)。石娄上面有四个哥哥,他 是老细。爷娘在世的时候,哥哥们已经成家分开过,各扫自家门前雪,不管爷娘 瓦上霜。   爷娘一死,石娄由四个哥哥集体抚养,饥一餐饱一顿,在游手好闲中长大成 人。游手好闲的石娄,无意中学会赶猪公这门手艺。   话说初秋一个阳光淫荡的日子,嘴里嚼着青草,闲荡到外村的石娄,看见三 个泼皮正在调戏一头猪公和赶猪公的阿娘(女人)。   三个泼皮年龄差不多,二十来岁,身材却大不一样,一胖一瘦一矮。阿娘也 差不多二十来岁,戴着孝,发髻上系着一段麻绳,鞋头缝着一块白布。阿娘要身 材有身材,要脸蛋有脸蛋,要屎窟(屁股)有屎窟,要胸脯有胸脯,汗水一濡, 愈发婀娜多姿。   这么多年来,石娄游遍方圆几十里大半村庄,从未见到如此标致的阿娘。石 娄一连吞了几下口水,老二像突然受惊的眼镜蛇脖颈,竖得老高。   在寂静枯燥的乡村,赶猪公是值得大看特看的大热闹,每当赶猪人赶着猪公 经过一个村庄,首先惊动的是公狗和猪母,然后是孩细和阿娘,最后倾村出动。   如果说一个男子赶着一头猪公经过一个村庄,其轰动程度,犹如一个公差押 着一对奸夫淫妇招摇过市;那么一个阿娘,尤其一个丰乳肥臀的漂亮阿娘,赶着 一头猪公经过一个村庄,则相当于一群公差押着一群奸夫淫妇招摇过市。那会引 起怎样的轰动,会带来多么丰富的想像空间?恐怕卧床不起和行将就木的老色狼, 都会挣扎着爬起来一饱眼福。   更刺激的是,当阿娘赶着猪公经过这个名叫大洋坪的村庄时,猪公恰好露出 鲜红狰狞的猪鞭。那三个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泼皮,各自抄起一根木棍,晃荡着两 腿间的肉棍,尾随来到村外。   尾随至僻静处,泼皮相互交换了一下色迷迷的眼神,瘦子和矮子组合调戏猪 公,胖子单独调戏阿娘。   瘦子和矮子作了分工,瘦子用木棍挑拔猪鞭,矮子用木棍挑拨猪卵,猪公吃 痛,龇牙咧嘴嗷嗷直叫。   被胖子夺下竹鞭的阿娘,急得直叫,杀千刀的,你们要是弄坏我家猪公,我 和你们拼命。   瘦子流着口水淫笑道,你把心放到奶子下,弄不坏的,这世上只有田弄坏犁, 哪有犁弄坏田的。   矮子摸着下巴坏笑道,我家祖宗三代打田,不知弄坏多少把犁,田却没弄坏 一丘,放心吧,我们就是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弄不坏猪公的,当然了,也弄不坏 你。我最喜欢和你这样的阿娘拼命了,待会跟你拼个你死我活,要死要活。   瘦子和矮子说完,下手更狠,猪公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阿娘跳来跳去,想救猪公,却被蹿来蹿去的胖子挡住。胖子将木棍横在双肩, 两只胳膊搭在上面,并不动手,上身后仰,下身前凸,裤裆里的肉棍探头探脑, 呼之欲出。   阿娘羞得满脸通红,急得浑身冒汗。   过了一袋烟功夫,瘦子和矮子放过猪公,扔下木棍,朝阿娘奔袭过来,一把 将她掀翻身在地,扑上去撕扯衣裤。   阿娘大喊救命。   说时迟那时快,石娄吐掉嘴里的青草,大叫一声,扑向三条硬棒棒的色狼。   瘦子和矮子依然按住阿娘,胖子松开手,站起打量石娄,当他看到石娄和他 一样凸起的裤裆时,噗哧笑了,老兄,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别给爷爸(老子) 来英雄救美这一套,见者有份,今天也算你一份,不过,凡事讲个先来后到,等 我们三兄弟弄完了,你再弄。   这个美爷爸救定了,石娄说着,飞起一脚,将胖子踢倒在地。别看石娄游手 好闲,田打得潦草菜种得萧条,却会点三角猫功夫,三下五除二把三个家伙打得 落荒而逃。   惊魂未定的阿娘感谢救命之恩时,石娄的裤裆还傲然挺立着。   阿娘那张吓得惨白的脸一下又红了,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尴尬之际,阿娘突然拍着大腿带着哭腔大叫起来,哎哟喂,我的猪公,它可 是我家的命根子,没了它,叫我孤儿寡母怎么活哟。   石娄连忙安慰她,别着急,这畜牲跑不了多远。   两人从晌午找到太阳偏西,才在一个山凹找到猪公。山凹水肥草美,长着不 少野芋,猪公吃得肚子鼓似坟包,躺在地上直哼哼,怎么打它也不起来。不是不 起来,是根本起不来。   阳光像荡妇脸上高潮过后的红晕,很快褪了下去,天色暗了下来,就是猪公 起来,也走不了多远。两人就近找了个背风的稀疏灌木丛,猫了进去。石娄手脚 并用,开辟出一小块空地,然后掏出随身携带的火石,点燃一堆篝火,烤了几个 野芋吃了。   正是中旬,月朗星稀,风静虫呜,颇有情趣。   吃罢野芋,俩人打着香喷喷的饱嗝,谈起自己的身世来。   阿娘叫花露,家住小洋坪,距大洋坪十里,山院二十里,今天她要赶猪公到 十五里外的霞洋,给一户人家的猪母配种,大洋坪是必经之地。这是她第一次赶 猪公,没想到第一次就差点出事,多亏石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花露的男人,三个月前暴病而亡,撇下她和一个五岁的儿子,名叫太生。男 人生前是赶猪公的,花露没赶过猪公但天天喂着猪公,对其习性了如指掌,加上 男人的言传身教,怎么赶猪公怎么配种,掌握了个八九不离十。   花露男人是得猪公癫死的。猪公癫跟猪公没有关系,就像羊角癫跟羊没有关 系一样。这个当地人都是清楚的,但是花露男人世代赶猪公,人们忍不住把他的 死用力往猪公身上扯。其实猪公癫和羊角癫一样,都是癫痫的别称。花露男人十 来岁开始发病,由两年一次发展到一年一次、半年一次,死前一年,一个季度一 次。发病时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眼里白的多于黑的,躺在地上人事不省,发作 期一过,自动恢复正常。有一回,男人和花露亲热的时候,突发癫痫,白沫吐了 她一脸,又腥又臭。从此,男人一和花露亲热,花露便胆颤心惊,生怕他发病, 莫说高潮,潮水都没有,直到石娄出现。   猪公是男人留给花露的最大遗产和动产,怎么处理这笔遗产和动产,一时成 了花露头疼的难题。卖活的吧,猪公情况特殊,一怕卖不出去,二怕卖不出好价 钱;卖死的吧,猪公肉太骚,同样一怕卖不出去,二怕卖不出好价钱。无论卖活 的还是卖死的,卖了都太可惜,靠着这头猪公,一家三口曾经过上微康的日子。 如今男人不在了,孤儿寡母更离不开猪公,可是她一个年轻寡妇,赶着猪公走村 串户,成何体统?唉,卖还是不卖,赶还是不赶,真是个伤脑筋的问题。   花露是在男人满七后,正式考虑猪公去留问题的。此前,处于悲伤之中的她, 尚无精力考虑。满七后第三天,花露正绞尽脑汁考虑猪公去留之际,霞洋一老主 顾托来口信,请她尽快赶猪公去给他家猪母配种,他家猪母发情发得快要疯了。 这个口信来得太及时了,这是老天爷要她留下猪公造福人类和猪类啊,第二天, 她把太生寄在乡亲家里,毅然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温柔地赶着猪公,翻山越岭走 向霞洋。   夜越来越深,天越来越来冷,两人越谈越投机,越谈越靠近。当两人几乎并 肩而坐的时候,石娄一把搂住花露,花露微微挣扎了一下,任由石娄摆弄。   花露:“你会不会发猪公癫?”   石娄:“我属牛,要发也发牛公癫,怎么会发猪公癫?对了,你男人是不是 属猪?”   花露:“属虎。”   石娄:“是不是赶猪公的人,容易得猪公癫?”   花露:“瞎说,照你这么说,我是养猪公的人,也要得猪公癫了?”   石娄:“你是母的,要得也得猪母癫。”   花露:“你癫啊,你快癫啊,怎么半天癫不起来……”   石娄虽然游手好闲,却不寻花问柳,不是不想寻不想问,是没钱寻没钱问, 这不花钱的绝好机会,还是第一次遇到,也就是说,他这是第一次行男女之事。   跟着父兽母兽学习捕捉猎物的小兽,猎物到爪之后,摆弄来摆弄去,却不知 从何处下嘴,直到父兽母兽把猎物撕开一个大口子,才找到下嘴的地方。石娄此 时颇像那小兽,摆弄来摆弄去,总是无法进入花露身体上的那个口子。花露见石 娄是个处子,一时性起,起身往火里添了几根枯枝,尔后骑在石娄身上,使出百 般手段千般温柔,引导石娄沿着隐蔽温润的口子,时而逆流而上,时而顺流而下, 快活无比地完成了处子到男子的浪漫旅程,双双进入巨浪滔天的高潮。   事毕,花露对石娄说,你这哪里是英雄救美,分明是英雄弄美。   石娄说,我这哪里是英雄弄美,分明是美弄英雄。   伍花露拧了一把石娄,你这头小猪公。   石娄摸了一把花露,你这头小猪母。   花露:“你真是头又嫩又笨的小猪公!”   石娄:“你真是头又嫩又骚的小猪母!”   花露:“你是头坏猪公!”   石娄:“你是头坏猪母!”   花露:“我要你永远做我的小猪公!”   石娄:“我要你永远做我的小猪母!”   花露:“我要你做我的男人!”   石娄:“我要你做我的马娘!”   花露:“我真要癫了。”   石娄:“我也要癫了。”   花露:“那我们再癫一次。”   石娄:“癫就癫!”   石娄覆到花露身上,合二为一,仿佛汪洋中的一条小船,剧烈颠簸起来。   二   花露怀胎三月之际,成了石娄的马娘(老婆)。那晚他们在篝火映照之下和 猪公哼哼之中,野合出了一枚野果。   当地风俗,前夫至少满周,也就是死后一年,遗孀才能改嫁,否则大逆不道, 婆家会不遗余力干涉。前夫尸骨未寒,花露肚子就被人搞大,岂止大逆不道,简 直天理难容。婆家即使不把她整死,也要整个半死。幸运的是,前夫是家里的老 细和独子,十来岁的时候,爷娘相继去世,三个姐姐齐心协力把他拉扯大,并给 他讨了马娘。   姐姐和姐夫都是老实巴交的人,不想为难花露,也没能力为难。再说,平日 里,花露很孝敬她们。前夫留下的田地和房子,她请了公证人,折价卖了,分文 不剩分成三份,呈送给姑姑们。姑姑们十分感动,非但没有为难她,还凑了份子, 作为她的嫁妆。   迎亲那天,石娄既没有请来吹鼓手,也没有抬来轿子,只是给自己、花露、 太生做了一套新衣裳。此前,石娄分五批次,把花露家能挑动的东西,挑到了山 院。   出发的时候,发生两个小插曲。   第一个小插曲发生在太生身上。   太生先是不肯穿新衣,不穿就不穿,没什么大不了。难办的是他不肯走,十 指交叉把两只小胳膊“绑”在柱子上,哭成泪人,好话说尽,就是不肯松手跟娘 佬走,好像改嫁的不是花露而是他,仿佛要去的地方不是人间而是火坑。   万般无奈,征得花露同意,石娄强行“解”开太生胳膊,绑住他双手,扛着 走。太生使出全身力气,在石娄肩上蹬腿挣扎,一边歇斯底里大叫,一边往石娄 身上吐口水,弄得石娄步履艰难,狼狈不堪。   再次征得花露同意,石娄把太生双腿也捆上。这么一番折腾,太生筋疲力尽, 嗓子喊哑了,口水吐光了,于是撒了一泡尿在石娄身上。五岁的太生,穿的是开 裆裤,撒尿的时候,石娄正把他头朝后脚朝前扛着,太生的鸡鸡匍匐在石娄右肩 上,一泡尿全撒在石娄右前胸。   石娄就这样一身尿臭,把太生扛到山院。   第二个小插曲发生在猪公身上。   以前,无须扬鞭自奋蹄,猪公一出栏,便两眼发光满嘴冒泡,屁颠屁颠往前 冲,仿佛嗅到猪母骚味。赶猪人要做的,就是象征性挥几下竹鞭,虚张声势叫几 声,以防它误入歧途。   自从被那三个猪狗不如的泼皮调戏后,猪公性情发生很大变化,阉过似的萎 靡不振,磨磨蹭蹭不愿出门。当然,用力抽它几鞭,还是会上路,一路无精打采, 到了目的地,见了猪母虽不至于无动于衷,却疲而不举,举而不坚,坚而不挺,挺 而不久,久而不射。   与此同时,花露也不愿出门,她怕再次被调戏,猪公仅有的两次出行,是石 娄代赶的。和花露有了茁壮而又细腻的一腿之后,除了她来月血那周,石娄每周 都要前往小洋坪幽会。寡妇门前是非多,独门独户无风险。花露独门独户,非常 有利于幽会。难的是怎么哄太生出门或者入睡。   太生对石娄时刻警惕着,石娄一来,他就紧密围绕在花露周围,不让石娄靠 近。有一回,石娄等了一天半夜,直到太生深夜睡去,才得手。有了这次教训, 石娄改变战术,昼伏夜行,天完全黑下之后,才打着篾光出发,赶到小洋坪的时 候,已是三更半夜,太生睡得烂熟,两人把床铺震塌,太生也不知道。   在花露言传身教之下,石娄的表现越来越像一头猪公,死去活来地把花露折 腾得活来死去,并很快掌握赶猪公和确保猪公交配质量的技巧。   花露掌握的技巧和经验,是前夫传授的;前夫的技巧和经验,是爷爸(这里 意指父亲)手上学来的。前夫与花露交配的技巧,是现学的,从猪公身上活学活 用的。猪公是花露前夫的性导师,前夫是花露的性导师,花露是石娄的性导师。 石娄长江后浪推前浪,他在床上的神勇程度,远远超过花露前夫,播种质量亦大 大超过过花露前夫,平均每两年播成功一个,总共播下四粒种子,只是品种单一, 都是阿娘巾(女儿)。当然,这不能全赖石娄的精子,还有赖于花露的卵子。正 如石娄种子成活率之高,有赖于花露土壤之肥沃。   猪公基本丧失交配能力后,石娄和花露有了新打算,把它宰了,但不是马上 宰,而是等到他们成亲那天。马上宰不划算,前面说过,猪公肉太骚,不好卖, 再养个半年,不让它交配,骚气也许能挥发一些,届时请大家白吃,总还是有人 吃的。村人一年到头难得吃上一回猪肉,猪公虽骚,毕竟是猪肉,多放点干椒桂 皮蒜头红烧,味道还是不错的。   养了半年,猪公养尊处优了,不肯出门,想来想去,花露到菜地摘了半篮黄 瓜,走一段,喂半截黄瓜到猪公嘴里。就这样,花露一路“钓”着猪公,石娄一 路扛着太生,紧赶慢赶,好歹午后赶到山院。   到了村口,石娄解开太生手脚上的绳子,给他穿上新衣新裤。扛着太生的石 娄固然累,被扛在石娄肩上的太生更累,全身上下这里酸那里麻,尤其腰部,好 像脱节掉地上了,加上又饥又渴,此时毫无反抗之力,老老实实趴在石娄背上。   才跨进家门,石娄猛地飞起一脚,踢向猪公屎窟。也许疲劳过度,也许愤怒 过度,这一脚没踢准,踢在猪公卵泡上,猪公发出一声全村都能听到的嚎叫,一 头撞向屋边的篱笆,撞出一个大洞,躺在菜地呻吟了一晚。第二天宰它的时候, 两个卵泡肿得像驼鸟蛋。   紧接着,石娄从背上拧下太生,高高举起,似乎要把太生扔出去,随着花露 的一声尖叫,轻轻把太生放到地上。   花露捂着胸口,深深叹了口气。   石娄恨猪公,但猪公第二天被杀吃了,味道比预料的要好,恨也就消了。   石娄恨太生,但他不能把太生杀了,这个恨一直盘桓在心间,若隐若现,时 强时弱。   当晚,石娄咬着牙对花露说,如果太生是我的儿子,爷爸一巴掌打死他。   花露嘬着牙对石娄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他已经是你儿子,你要把它当成自 己的亲骨肉,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说二话。   三   石娄原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如今有家小了,田打不好,就得有门养家糊口 的手艺,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赶猪公比较靠谱。首先石娄有这个兴趣,兴趣是最 好的老师,加上花露这个免费的老师,石娄等于有了两个老师,肯定会成为一个 赶猪高手。   问题是,猪公已经被山院人众嘴齐下穿肠而过了。   遥想猪公当年,那可是妻妾成群日脔数猪,方圆二十里,五分之四的猪母多 次被它操过,三分之二猪母多次怀过它的后代,儿孙满乡村,却未来得及选定一 头接班猪。当然,这不能怪猪公,猪有脑袋没有头脑。要怪就怪人,具体地说, 得怪花露前夫。话说回来,也怪不得他,虽然他有病,却想不到自己会突然死掉, 即使有选接班猪的想法,也来不及实施。而悲于丧夫之痛和醉于情爱之欢的花露, 根本无暇顾及此事,待到猛然想起,猪已成肉,肉已成屎。   没有了猪公,从何赶起呢?   花露认为,惟一的办法,是买一头小猪公,可是,小猪公价格不菲,买来后 还要养个一年半载才能配种,成本很高。花露愿意花这笔钱也花得起这笔钱,可 是石娄不想花这笔钱。花露肚子越来越大,眼见又要多添一张嘴,花钱的地方多 了去。花露那点积蓄,买了猪公便所剩无几。   石娄异想天开,在野猪出没的地方设了一个陷阱,捉了一头小野猪公,同时 买来一头一样大的小猪母,双双养大后,让其交配,生下一窝三公四猪母崽。猪 母一下崽,石娄把野猪公宰吃了。猪崽断奶的时候,石娄把四头猪母崽做成烤乳 猪吃了,三头猪公崽与猪母隔开,关在一起。开始每天给两份猪食。三个月后, 石娄把抢不到食、个头最小的猪公崽做成烤乳猪,进行第二轮喂养,每天给一份 猪食。三个月后,石娄把另一头抢不到食的小猪公做成烤乳猪,留下那头胜出的 小猪公,精心喂养。   优胜劣汰下来的野猪公越长越大,像头小牛犊,毛色漆黑,大耳粗蹄,齐腰 高,嘴两边长着两根粗长的獠牙,凶巴巴的,恶狗见了它也屁滚尿流。   野猪公一炮打响,第一次配种,便大获成功,被配种猪母生下十六胎小猪, 全部成活,一举创下方圆二十里猪母产仔率和小猪成活率两项纪录。   野猪公骚劲冲天,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斗力超强,配种效率奇高。相当长 一段时间,它见了猪母,就像饿鬼见了面包,野猫见了鲜鱼,囚犯见了女人。骚 名鹊起的猪公深受广大用户欢迎,要求配种的口信通过各种渠道,传到石娄和花 露耳里,一些猪母迟迟配不上种的人家,甚至不辞辛苦,翻山越岭亲自上门邀请, 那个热情劲儿,跟求亲差不多,把门槛踏平了。   靠着这头骚劲十足的猪公,石娄一家的日子也过得与众不同,别人青黄不接, 石娄家尚有米下锅;别人腹不裹饥,石娄他们却打着饱嗝放着响屁;别人家衣裤 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补丁累累,石娄他们衣裤上的补丁基本不超过三 个。   石娄过得更是滋润。每到一户人家,无论穷人还是富人,都热情招待他,虽 不至于磨刀霍霍向禽畜,米酒或者冰糖炖鸡蛋,至少能吃上一碗。   东家用最好的吃食招待石娄,用最好的猪食招待猪公,招待好了石娄和猪公, 配种之际,石娄和猪公多给点力,让猪母多受点精,什么都赚回来了。   猪公性欲虽然旺盛,但一年到头那么干,也有透支的时候,这时候,除了加 强营养,还需要石娄帮上一把。比如挤出猪鞭包皮里的积尿,用布擦掉包皮上的 粪便;比如上下按摩包皮,使猪鞭硬起;比如猪鞭伸出后,手抓龟头反方向一紧 一松转动,等等。这些都有利于提高猪公性欲和射精率。有时候,猪母没来性欲, 不在状态中,拒绝交配,这时候,石娄也要帮上一把。比如用手抚摸猪母的乳房、 奶头、屎窟、阴部等等。   石娄做这一切的时候,神情是专注乃至庄严的,草帽上那朵红绸扎的、鹅蛋 大的花朵一颤一颤的,仿佛正在绽放。无论春夏秋冬阴晴雨雪,只要赶着猪公, 石娄始终戴着草帽。雨天里,既撑雨伞又戴草帽的石娄,成为乡间一道独特的风 景。   赶猪人草帽上扎花,就像媒婆头上戴花,这是行业标志。   至于配种的报酬,有钱给钱,没钱给物,比如大米、猪肉、布料、冰糖、红 糖,凡是值钱的东西,都行。   有一位年轻寡妇,付不起钱也付起物,或者说既不想付钱也不想给物,就付 身子。这边猪公与猪母交配,那边石娄与寡妇交欢。   总而言之,石娄的日子过得相当滋润,唱着山歌出门,哼着小调进门。   四   果粒来月血那年,石娄唱着荤荤的山歌,第二次赶着猪公来到南洋。   果粒就是石娄和花露野合出来的那枚鲜艳的野果。   石娄赶的这头猪公,是第二代猪公。石娄喂养的猪公,一代比一代强,就拿 这第二代猪公来说吧,不仅配种能力强,脚力也十分强健。猪公脚力强健与否, 直接影响业务半径。第一代猪公日行军二十里,第二代猪公日行军三十里。乡村 没有旅店,赶猪公去配种,必须当天抵达,否则没地方过夜。也就是说,赶猪人 和猪公必须在天黑之前抵达目的地,否则麻烦大了。猪不像牛马狗驴,也不像人, 可以走夜路,天一黑,拿杀猪刀撵它,不肯移动半步。   两前年,石娄赶着猪公来过一次南洋,为秋伍的猪母配种。配种效果虽好, 但是秋伍嫌石娄要价太高,隔了一年没请石娄和他的猪公。在这一年里,秋伍的 猪母一共下了三窝猪仔,数量一窝比一窝少,成活率一窝比一窝低。不怕不识货 只怕货比货,这一比,比出石娄猪公的优势来。   应秋伍之邀,石娄和他的猪公第二次莅临南洋。   这一次,石娄分文求取,原因很简单,他决定把果粒许配给秋伍的独子明德。 发育中的明德四肢发达,个头超过一米七,估计长到一米八没问题。那个年代, 明德这么高大的人,比现在的大熊猫还稀少。   石娄从不夸奖果粒,这会儿把她夸得天花乱坠,貌若天仙贤赛孟母。   秋伍说,百闻不如一见,下次,你把人带来我瞧瞧。   于是,石娄第三次赶着公猪来到南洋,非但没收取配种费,还送了一斤红糖 作为礼物。   石娄事先没有说明意图,只说带果粒去玩。石娄出门,从来不带果粒,这次 一带就是三十五里,让果粒受宠若惊。   出门前,石娄对果粒说,到了人家家里,要有礼数,嘴巴要甜,表现好,我 不但给你买好吃的,还给你买好穿的。表现不好,再也别想跟我出门。   秋伍马娘一眼便看上果粒。秋伍双目发亮,却未表态。石娄虽然恼火,还是 给果粒买了一斤骑马酥和几尺花布。石娄如此破费,与其说是犒赏果粒,不如说 是给自己打气。攀亲虽未成功,石娄却充满信心,不和秋伍攀上亲,誓不罢休。   秋伍心里其实挺喜欢果粒,不过,他还想等一等比一比,货比三家,看看有 没有更好的。想到他家做生婆(媳妇)或细生婆(童养媳)的阿娘巾,不敢说排 成队,却也站成行。   于是,石娄第四次来到南洋,依然不收配种费,还送了一斤冰糖作为礼物。   秋伍依然没有表态,石娄更加充满信心,因为秋伍还没有找到生婆和细生婆。   于是,石娄第五次来到南洋,照样没有收取配种费,还各送了一斤冰糖、一 斤红糖、一斤骑马酥作为礼物。   这一回,秋伍终于表态,同意结亲,原因有二:一是比果粒更好的阿娘巾始 终没有出现;三是被石娄的精诚所动。   秋伍盛情款待石娄。   秋伍没有杀鸡也没有宰鸭。   秋伍请石娄吃海鲜。   南洋徒有虚名,距海洋实际距离一千公里,心理距离十万八千里。那海鲜不 是鲜龙虾和鲜鲍鱼,是干海带和干紫菜。干海带和干紫菜从东海转辗运到南洋, 快成出土文物了,贵的无法无天。即便秋伍这样的小地主,一年到头也只能吃个 一两回。   那是石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接受海鲜启蒙。石娄受不了干海带和干紫菜的 腥味,启蒙失败。石娄却无比自豪,逢人就讲,他吃过海鲜了。要知道,方圆五 十里,吃过海鲜的人,屈指可数。一想到他的阿娘巾,有幸成为吃得起海鲜人家 的细生婆,石娄忍不住心潮澎湃。   五   石娄严重重男轻女,第四个阿娘巾一脱离母体,就被他扔进尿桶溺死。阿娘 巾是贴钱货,不划算,多养一天多增加一分成本。不知是吓着了还是子宫老化, 花露从此终止生育。   当地风俗,大阿娘巾一般不送人做细生婆,大阿娘巾的使用和利用价值较高。 所谓长兄为父长女为母,大阿娘巾可以帮忙照看弟妹,起到半个乃至大半个娘佬 (母亲)的作用。所以,大阿娘巾又有细娘佬之称。   果粒影子似地跟着太生,没有更多时间和精力照看两个妹妹。果粒或许是个 称职的姐姐,却没起到丁点细娘佬的作用。太生对果粒呵护备至,对三妹四妹不 闻不问。   这让花露尤其石娄十分恼火,教育无效打骂无果之后,石娄动起了送果粒给 人做细生婆的念头。   石娄第一次到南洋,便流露出和秋伍攀亲的意向,可惜一个巴掌拍不响,秋 伍虽有此意但意图不明显。石娄以为秋伍看不起他,很生气,故意多收了配种钱。   直到石娄第四次来到南洋,秋伍才决定和石娄攀亲,有情人终成亲家。   果粒找到婆家,最高兴的,是石娄;即难受又高兴的,是花露。   花露高兴的是果粒找到了好婆家,婆家家境好,屋大财多人口少,还是独子, 强壮有力。地方也好,一条小河波浪欢,风吹稻花香两岸。路也好,清一色鹅卵 石路面,错落而有致,曲折却平坦,离镇上才五里路,空着手不出汗即到。不像 山院人,去趟菜地出身臭汗。对山院人而言,镇上是大地方,南洋是仅次于镇上 的大地方。这样的好婆家,把月亮摘下来当灯笼也难找。难受是,果粒是自己身 上掉下的肉,让她忍气吞声去当别人的细生婆,跟割自己肉一样。但是再痛也要 割,迟割不如早割,她从太生和果粒眼神中看出,他们的情感,已经由兄妹情深 上升至儿女情长。有一回两人用筷子互喂糍粑,糍粑上的芝麻,沾得满嘴都是, 果粒竟然伸出舌头,去舔太生嘴巴上的芝麻,舔完,还让太生去舔她嘴上的。太 生正犹豫着,花露巴掌落到果粒脸上,与此同时,石娄巴掌落到太生脸上。也就 从那一天起,他们达到一致,怀着一种使命般的紧迫感,下定决心把果粒送人当 细生婆,以免她跟太生干更出格的事来。   石娄为果粒找到婆家,最难受的是太生。果粒一走,太生的心掏空了。   太生:“娘佬,你能不能不让果粒去做细生婆?”   花露:“阿娘巾养大了,迟早是别人的人。”   太生:“果粒还没大,等她长大了再做别人的人不迟。”   花露:“我知道你心疼果粒,可是果粒再亲,终究要成为别人的人。再说, 家里的事都是你叔说了算,你叔决定了的事,谁敢说个不字?”   太生攥紧拳头,狠狠擂了一下桌面,眼里隐隐有泪。   叔是太生对石娄的称谓。叔有两层含义,一层含义是叔叔,另一层含义是父 亲也就是爷爸。称爷爸为叔,有两层含义,一层是非亲生,一层是父子命里相克。 一个路过山院的算命先生,在石娄家小憩时,断言他们父子相克。石娄给他钱, 他死活不收,石娄和花露为此深信不疑。   石娄活着的时候,太生没有叫过他一声叔,他和石娄做了一辈子冤家。   太生心里始终恨着石娄,恨他夺走了娘佬,恨他赶走了果粒,恨他什么都由 他说了算。他不知道,让果粒当细生婆,有娘佬一份“功劳”。   太生对石娄的恨,从当年卧房撞见石娄那一刻起,便生根发了芽。   那天,玩得满头大汗的太生,气喘吁吁跑回家喝水,发现满头大汗的石娄, 步履蹒跚走出卧房,红光满面衣裤不整,看到他时,很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还用 力干咳了几下。   太生似乎意识到什么,冲进卧房。花露正坐在床上穿衣服,小巧玲珑的鼻头, 渗出细密的汗珠,最后一粒扣子扣了好久才扣上。花露同样红光满面,但红的质 地不一样,花露是酡红,石娄是深红。   太生旋即冲出卧房,狠狠盯着正在喝茶的石娄,冷不丁打掉石娄手中的杯子, 大叫道,你坏,你不是好人,我恨你。   花露终于扣好最后一粒扣子,走出卧房,抚着太生的头,太生,你怎么能对 大人这么说话,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吗,叔是娘佬的救命恩人,也是你的救命恩人, 那天要不是你叔出手相救,娘佬就没脸活了,娘佬不活了,你还能活吗,快,太 生懂事,给你叔赔礼。   太生拨开花露的手,呸地朝石娄吐了一口口水,这还不够,又掏出鸡鸡,对 着石娄撒了一泡尿。   石娄脸色一下变了。   花露脸色也一下变了。   山院那一带,当一个人极度憎恨另一个人时,往往会朝他吐口水,最好是吐 浓痰,痰越浓,憎恨度越高。太生年纪尚小,没有痰,口水又不能表达他强烈的 憎恨,于是撒了一泡尿。   花露抬手给了太生一耳光,你个小畜牲,乍这不懂事,看我不打死你。打罢, 安慰石娄道,你别跟孩细一般见识,千万别往心里去。   石娄摇了摇头,太生不是一般的孩细。   石娄第一次出现在太生面前时,花露将太生摁在石娄脚下跪下,情真意切道, 太生,这是娘佬的救命恩人,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从今以后,你要像儿子孝敬爷 爸一样孝敬他,他说什么你都要听,他做什么你都要从,你先给救命恩人叩个响 头。   太生嘭嘭嘭一连叩了三个响头。那以后,果粒叫他给石娄端茶就端茶,叫他 叫石娄吃饭就叫吃饭,叫他让石娄抱一下就抱一下。太生对石娄既不亲热也不排 斥,在他心目中,不管救不救命,无论恩大恩小,石娄都是个陌生人。   太生和石娄很快熟悉起来,不用花露交待,石娄一来就端茶,饭一好就叫吃 饭。如果不撞见那一幕,太生就要投怀送抱,继而情同父子。可惜,那一幕一下 败坏了石娄的形象,太生好像突然不认识他了。石娄一出现,太生便挑唆黑狗咬 他,无奈黑狗已被石娄收买,根本不听他的。   如果说太生仇恨石娄的种子,是在撞见那一幕时种下的;那么花露出嫁那天, 种子已经春笋般破土而出节节拔高,直到石娄失踪后才渐渐枯萎。   事隔多年,太生第一次直面石娄,第一次叫了声叔。石娄吓了一跳,以为自 己听错了,你叫我什么?   太生:“叔。”   石娄:“你再叫一声,我没听清。”   太生:“叔!”   石娄:“铁树开花太阳西升,今天你开金口叫爷爸叔,怕是有事求我吧?”   太生:“你能不能不让果粒去做细生婆?”   石娄:“你刚才叫我什么?”   太生:“叔。”   石娄:“既然你叫我叔,就说明你已经承认我是你爷爸,既然承认我是你爷 爸,就该听爷爸的话。果粒去不去做细生婆,你说了不算,果粒说了不算,你娘 佬说了也不算,爷爸说了算!”   太生:“叔,算我求你了!”   石娄:“别说站着求爷爸,你跪下求爷爸都没用!”   太生想了想,咕咚跪下。   石娄:“你哭着求爷爸都没用!”   太生号啕大哭起来。   石娄:“你死了求爷爸都没用!”   太生愣了愣,止住哭,仿佛地壳运动中隆起的山峰,猛地站起,解开裤带, 掏出已经长毛的鸡鸡,对着石娄撒了一泡尿。尿罢,扬长而去。   石娄坐在那里,半天缓不过神来。   六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没有不别离娘家的阿娘巾。果粒要走了。   出发前夜,花露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给果粒饯行。这是作为白米阿娘巾 (未嫁女或者处女)的果粒,在娘家最后的晚餐。   桌上有炒熏肉,炒鸡蛋,炒田螺,还有饭汤茄子。这是主菜,还有四季豆、 黄瓜等青菜。   对于绝大多数山院人而言,炒鸡蛋一年到头偶尔能够吃上几回。春耕期间是 田螺生长的季节,隔三差五能吃上炒田螺。至于炒熏肉,怕是一年到头一回也吃 不上。有些人家人都养不起,哪里养得起猪,养几只鸡就不错了。石娄家境相对 殷实,也只能养一头猪公,没能力再养一头菜猪。养得起猪公就养不起菜猪,养 了菜猪便养不起猪公,养一头猪公的成本,相当于养两头菜猪。熏肉是猪公配种 时,殷实人家送的。   山院人炒田螺,必放霉豆腐汤和薄荷,惟一的区别,是素炒还是油炒。所谓 素炒,就是不用油,山院有大半人家吃不起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天吃斋, 只有石娄家天天吃荤,油炒田螺自然比素炒田螺香。   霉豆腐每个家庭主妇都会做,家家吃得起。霉豆腐制作说起来容易,做起来 程序繁多。一方面,要选择当年新收获的豆子,加工成老豆腐,发酵待豆腐外面 全部长满霉菌方可。另一方面,要选择当年上好的糯米,用立冬过后的泉水酿酒, 其它时段的水酿酒容易发酸。待豆腐发酵好,米酒酿好,即可制作。先把霉豆腐 下锅煎一会儿,放上食盐和干辣椒粉搅动,让食盐和干辣椒粉将霉豆腐均匀包裹, 盛进陶制大缸,凉透之后,放入萝卜干、冬瓜干、茄子干等干菜,再放入米酒, 缸口用黄泥密封,一周左右即可食用。   霉豆腐难以贮存。难以贮存有两方面原因,一是霉豆腐的制作季节在冬季, 可贮存到春季,春季一过,霉豆腐真变成“霉”豆腐了,未变质的霉菌是益菌香 菌,变质的霉菌是毒菌臭菌;二是青黄不接之季,没啥菜可吃,只能餐餐吃霉豆 腐,想存也存不久。不管怎样,主妇总会想方设法留一些残汤至夏至前后。残汤 过了保质期,有点变质,有点腐臭,但十分入味,乃超级老汤,是炒田螺的最佳 佐料,香里夹着一丝调皮的臭,臭里裹着一股放肆的香,闻起来有点臭,吃起来 非常香。薄荷则锦上添花,将这种与众不同的香挥发到极致,香得空前绝后。霉 豆腐的佐料是粗盐和朝天干椒,霉豆腐汤红白相间,再佐以翠绿的薄荷丝,造就 了色香味俱全的炒田螺。花露每年特意留一坛霉豆腐下来,地窖储存,专门用来 炒田螺。   如此丰盛的晚餐,果粒桌也没上,躲在闺房垂泪。   花露苦口婆心劝果粒,哪个阿娘巾都有这一天,你这一天来得早了些,娘佬 知道你心里难受,娘佬心里更难受,话说回来,再难受,饭总要吃,人是铁饭是 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你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吃夜(晚饭)……   果粒泪流满面,一言不发。   眉头紧锁的太生匆匆扒了几口饭,离桌到房间陪着果粒。   果粒做细生婆之事确定后,太生性情大变,半年来共计毁坏锄头两把,镰刀 三把,箩筐一担,柴刀一把,踢死鸡鸭各一只。当晚,太生一脚把看家狗踢出门 外,看家狗夹着尾巴跑出几丈,哀鸣而不解地望着太生。   石娄对这一切充耳不闻视而不见,聚精会神吃着田螺。石娄吃田螺的过程, 简直就是一种行为艺术:握着筷子的右手,准确从碗里夹起一颗田螺,反转一下, 将汤倒干,左手拇指和食指紧紧捏住螺臀,送至嘴唇,气贯长虹,猛地一吸,发 出一声哨响的同时,螺尸反弹进嘴,嚼烂,右手端起酒杯,吱地一声,抿一口酒 吞下,螺壳却还捏在左手,放下酒杯的右手,拿起筷子,夹住螺壳,伸进碗里, 晴蜓点水般舀起一壳汤,左手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捏住螺臀,闭着眼睛,吱地一 声,吸汤进嘴,手一扬,螺壳掷地有声,右手再端起酒杯,同样闭着眼睛,吱地 一声,再抿一口酒。   吃得津津有味的,还有太生两个不懂事的妹妹,她们很高兴姐姐去做细生婆, 提前过上了年。   虽然择了黄道吉日,果粒走的那天,天气却十分诡异,一会儿睛,一会儿阴, 一会儿雨。   按照礼数,秋伍必须派个骨亲来山院接果粒。一则石娄对秋伍一家十分满意, 不仅对秋伍家的人满意,对秋伍家的鸡鸭猪狗也满意,尤其满意秋伍家的猪母, 一见到猪公就两眼发光,撅起屎窟恭候猪公上它。总而言之,石娄第一次光顾, 无论主人还是家畜,都摆出一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架势。二则秋伍家的猪 母又到了交配期,猪母时年三岁半,相当于人类三四十岁,正是三十如狼四十如 虎的年龄,叫春都把喉咙叫哑了,不时用屎窟和嘴巴拱猪栏,快把猪栏拱坏了。   七   天时、地利、人和、猪躁,时不我待,石娄索性送货上门。   天一亮,草草吃过天光(早饭),石娄便催促果粒上路了。猪公走在前面, 石娄跟在猪公后面,果粒跟在石娄后面,太生跟在果粒后面,看家狗跟在太生后 面,花露跟在看家狗后面。   看家狗的位置不是一成不变的,一会儿蹿到这个人跟前,一会儿蹿到那个人 后面。   走到村口,花露叫住果粒,给她整了整头发和衣服,叮嘱道,果粒,到了人 家家里,要听话,凡事不能任着性子来,顿了顿,又说,包里有鸡蛋,你昨晚到 现在滴米未进,乘热吃了,别饿着,不然走着走着走不动了。   果粒点了点头,本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一点头,眼泪决堤了。   花露连忙拈起袖子给果粒擦泪,结果越擦越汹涌,自己也跟着流泪满面。   石娄一边看天一边抱怨,你看你们娘俩,大喜的日子哭什么,天都被你们哭 坏了,走了,赶路了。   花露连忙说,说的是呢,走吧,赶路要紧。   太生和看家狗却一直跟着,果粒流着眼泪,不知说了多少遍“哥佬,你回去 吧,别再送了”,太生就是不回,勾着头一声不吭。   石娄过不时转身对着看家狗跺脚抬手,畜牲,咋这不懂事,你要跟到什么时 候,有什么好跟的,快滚回去。   看家狗却不滚,石娄火了,捡石头扔它,它后退几步,又跟了上来。   石娄破口大骂,狗操的,狗不懂事,人也不懂事,送什么送,又不是送终。   太生呸呸吐着浓痰,抗议石娄的指桑骂槐。   转眼走出十里,走到山顶。山顶有个房间大的石磴,石磴旁边有棵参天大松 树,树干米缸粗,树冠屋顶大,可遮阳能挡雨,仿佛天然凉亭。   爬上松树三分之一处,山色便尽收眼底。为了便于攀登,有人特意在树杆上 钉了垫脚的榫头。   到了山顶,果粒麻利爬上松树,哭着对太生说,哥佬,你再不回去,我就不 下来。太生说,你先下来,你一下来我就回去。果粒哭得更凶了,你再不回去, 我就跳下来,摔死在你面前。   石娄在地下跺脚,你敢?说罢弯腰找石头,边找边骂,狗操的,再不回去, 爷爸砸死你们,你们死干净了,爷爸就省心了。   太生狠狠踢了看家狗一脚,畜牲,还不回去,旋即大步返回。被踢昏狗脑的 看家狗,夹着尾巴紧随其后。   走出一里来地,太生猛然转身发力,向山顶飞奔,速度之快,看家狗竟然有 些跟不上。太生以猴的速度爬上树顶,果粒他们已经消失在茫茫林海,极目远眺, 太生看到了绿野桑田,看到了远天远山远水,组成一幅又一幅长长画卷……   太生扯开变声的喉咙,好像扯开一块质地优良的绸缎:   “—果—粒—果—粒—果—粒—果—粒—”   那呼喊在山谷间久久回荡。   八   太生过了十八岁,上门提亲的络绎不绝。太生视媒人为洪水猛兽,媒人一来, 他就躲进后山山洞,直到媒人走远,才磨磨蹭蹭下山。花露使尽招数,太生就是 不肯结婚。转眼太生二十六岁了,还不想结婚,急得石娄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 太生一句“我和你本不是父子,关系从何断起”,石头般噎住石娄,从此不闻不 问。   二十八岁那年,太生才在果粒的跪求之下成婚。果粒说,哥佬呀,妹佬走后, 心里头天天油炸火烧一样,你要是不结婚,妹佬这辈子不安宁,是我害了你,哥 佬呀,你行行好,不为你自己,为了妹佬我,你也要结婚啊。太生这才勉强答应 结婚。   迟迟不肯结婚的太生,已经沦为众人眼中有毛病的人,好阿娘巾不愿嫁给他。 愿意嫁给他的那个老阿娘巾玉荣,只有一只眼睛,另外一只眼睛是瞎的,眼球全 是白仁。   结婚两年多了,玉荣还是白米阿娘巾。石娄和太生不说话,和玉荣不便说这 方面的话,只能由花露过问。石娄和花露并不知道玉荣还是白米阿娘巾,或者说 做梦也想不到玉荣还是白米阿娘巾。玉荣肚子迟迟不隆起,大家都看见了,最先 说破的却是石娄。石娄一说破,花露才猛然醒悟,着急起来,乘太生和石娄都不 在家的时候,来了个打破砂锅问到底。   花露:“你和太生生米煮成熟饭这么久了,怎么一点动静没有?”   花露说罢,伸出手指,指了指玉荣肚子。   玉荣脸倏地红了,勾下头,半天不言语。   花露:“你倒是说话呀,都快煮成烂饭了,怎么还不显山露水?”   玉荣:“他根本没煮我。”   花露:“你说什么?”   玉荣:“他天天晚上背对我睡,碰都不碰我一下。”   花露:“是他不碰你,还是你不让他碰?”   玉荣:“婆娘喂,您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我,我到现在还是个白米阿娘 巾。”   花露:“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玉荣:“呜呜,我到现在还是个白米阿娘巾。”   花露:“这个畜牲,等他回来我找他算账。”   玉荣跺着脚,号啕大哭起来,哭得身上凹的地方更凹,凸的地方更凸。   花露倒握扫把,对着太生一顿乱打,然后拎着他的耳朵审问。   花露:“我来问你,你还是不是我儿子?”   太生:“我是不是你儿子,你最清楚。”   花露:“那我再来问你,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太生:“……”   花露:“说啊,快说啊,你今朝不说清楚,我,我饿自己三天不吃饭。”   太生:“你饿三十天也不关我事。”   花露:“呜鸣……我好命苦哟,儿大不由娘了,我饿三天,你见死不救,反 要我饿三十天,这是把我往死路上逼呀,鸣鸣,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太生:“好了好了,娘佬,你别哭了,我就怕你哭,我告诉你还不行吗?”   花露:“快说。”   太生:“我是不是男人,阿娘最清楚。”   花露:“哪个阿娘最清楚?”   太生:“……”   花露:“理亏吧?还是我来告诉你吧,玉荣这个阿娘最清楚,三天后,她要 还是白米阿娘巾,那我真不认你这个儿子了。”   太生:“你不要逼我!”   花露:“是你逼我!”   太生:“不就是把她由白米阿娘巾做成阿娘嘛,我做就是了。”   花露:“这还差不多。”   两天后,玉荣喜气洋洋告诉花露,她已经不是白米阿娘巾了,这两个晚上, 太生快把她煮成稀饭了。   花露说,要的,要的,你要乘热打铁。   这时候,石娄嘴里嚼着草走了进来,嘴角淌着草汁,含糊不清道,你们说什 么呢。花露眉飞色舞道,老头子,你快要做大尔(爷爷)啦……   九   石娄吃草,但不是什么草都吃,主要吃灰灰草和父母秧。灰灰草肥头大耳, 很有人情味,吃起来猪肉一样甜美芳香。父母秧的味道虽然谈不上甜美芳香,但 是清爽上口营养丰富。按照石娄的话来说,灰灰草是肉草,父母秧是素草。   当年,和花露在野外过夜的时候,吃完野芋,石娄顺手扯起一把灰灰草,放 在溪水里洗了洗,津津有味嚼了起来,嚼口香糖一样。那天,石娄携带的是父母 秧,看到如此鲜嫩肥美的灰灰草,自然要吃上一口。   花露先是看得目瞪口呆,继而佩服得五体投地,随即宽衣解带,玉体横陈。 石娄要是不吃那把草,花露未必宽衣解带,至少不会解得那么痛快。吃了竹节草 的石娄,呼吸里有一股醉人的清香,让花露身不由己。   吃草的石娄,在花露看来是个奇人,奇人加上恩人,不投怀送抱都难。在大 多人眼里,吃草的石娄是个怪物,不吉之人,石娄迟迟找不到马娘,跟他吃草不 无关系。太生讨厌石娄,与他吃草有一定关系。拥有一个吃草的继父,毕竟是件 跌股(丢脸)的事情。   爷爸发现石娄吃草,把他脱光衣服吊起来,用浸透水的麻绳抽打,要他戒草, 石娄硬是没戒。人家是狗改不了吃屎,属牛的石娄是牛改不了吃草。不吃草,勿 宁死啊。   石娄十二岁那年,驮着一大捆柴走在山路上,突觉口干舌燥,身边又没水, 只有满坡萋萋芳草,便扯起一把草放进嘴里。顿时,新鲜野草的清香让他兴奋不 已,草一进嘴就软了,像吃菠菜。从此,每日三餐前,石娄都要吃一把青草,否 则浑身乏力,面对山珍海味也没啥胃口,有时甚至以草代饭。石娄甚至觉得,秋 伍家的海鲜,还不如草好吃。   石娄吃的第一把草是灰灰草,此后他尝试吃了许多草,除了父母秧,都不太 对胃口,于是只吃灰灰草和父母秧。娶了花露之后,花露放牛或者扯猪草时,总 要顺便给他捎一把灰灰草或者父母秧回家,这个任务相继落到到果粒和玉荣身上。 她们还要把部分灰灰草和父母秧晒干储存,以备石娄秋冬季节食用。干草与青草 吃法有所不同,先放锅里沸水煮透,然后捞出沥干拌上盐巴和辣椒粉,石娄同样 吃得津津有味。   春夏两季,石娄外出时,腰上挎着一个竹筒,里面装着青草和泉水,泉水可 以起到保鲜作用,草量视行程远近而定。秋冬两季,则随身携带干草,放在口袋 里。赶猪公的时候,到了人家家里,开饭之前,石娄总要借口出去一下,其实是 吃草去了。毕竟不在自己家里,当着人家的面吃草,跌股事小,引起人家恐慌, 不用他的猪公配种,损失事大。   每当有人问起,石娄就说竹筒里装的是神草和神水,猪公吃了神草喝了神水, 抽了大烟般精神抖擞,配种质量大大提高(吃干草隐蔽多了,一般看不见,看见 也好搪塞,可以骗说是吃豆角干、白菜干、笋干,反正农村七干八干的干货多的 是)。问者又问,怎么从没见你给猪公喂神草神水呢。石娄说,这个不能让外人 看见,外人看见就失效了,我都是快到东家家里的路上,找个僻静处,一个人偷 偷喂的,喂的时候还要念符,不然也是无效的。石娄这么一说,问者虽然半信半 疑,却不好再问了,石娄也不让他再问,把话题转移了。   大办食堂那阵子,山院这般偏僻的山村,也有文艺演出队前来宣传食堂的好 处。一男一女在祠堂也就是公共大食堂里,对着济济一堂大眼瞪小眼的社员,手 舞足蹈打着快板,嘴里唾沫横飞:   “人民公社食堂好,我们社员吃很饱;人民公社食堂好,我们社员起得早; 人民公社食堂好,我们社员没烦恼;人民公社食堂好,共产主义实现了……”   没过多久,山院的孩细也念了起来。他们手上拿着搪瓷饭缸,有气无力坐在 祠堂也就是食堂门槛上,一边敲着瓷缸,一边念念有词:   “当当当,进食堂;二两米,一碗汤;吃不饱,饿得慌……”   或者这么念:   “人民公社食堂孬,我们社员吃不饱;人民公社食堂孬,我们社员起不了; 人民公社食堂孬,我们社员贱如草;人民公社食堂孬,我们社员真烦恼;人民公 社食堂好,我们社员完蛋了……”   “二两米”怎么会是“一碗汤”呢?那时用的是老秤,十六两为一斤,用今 天的计量单位折算,“二两”才一两多一点点,对于正在长身体的孩细来说,塞 牙缝都不够,一天到晚饿得眼冒金星。   又过了没多久,跳不动也念不动,闹饥荒了。先是吃地瓜、接着吃地瓜藤、 然后吃野菜、吃树叶、吃桐油、吃笋。吃桐油的泻肚子泻死了,吃笋的吃出胃穿 孔,有几个人饿得实在受不了,外出逃荒,从此杳无音讯,十有八九饿死在路上 了,百来人口的山院饿死四分之一。   有一个家庭,大人身体本来不好,为了给孩细节省粮食,自己先饿死了,其 他村也出现这种情况。公社不得不办起了孤儿院,收留这些没了爷娘的孩细。   孤儿动不动就念:一九五九年,爷娘都死完;喊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进 了孤儿院,才逃鬼门关。   饥荒期间,石娄一口野菜没吃,一心一意吃草。为了减轻石娄吃草负担,也 为了尽可能把食物节省给太生果粒他们,花露也尝试着吃起了草。令人惊奇的是, 花露居然也有吃草天赋,虽不像石娄那样吃得津津有味,草量也没有他大,至少 咽得下去拉得出来。不像太生果粒他们,才吃一口,就吐了出来,舌头伸得狗一 样长。有些大人,模仿石娄花露吃草,结果上吐下泻,个别还“中毒”身亡。他 们不禁仰天长叹:看来做什么都有命,吃草也有命,石娄和花露是吃草赚命,我 们是吃草玩命。   山院地广人稀,野菜不少,全村人一起吃,哪怕漫山遍野,也经不起吃。石 娄不吃野菜,花露少吃几口野菜,太生和果粒他们就能多吃几口野菜,提高活命 机会。死了人的人家,大多是人口多的人家,野菜不够吃。石娄家当时六口人, 能够苟全性命于饥年,石娄和花露功劳大矣。   那以后,郁闷恐惧愤怒悲痛之际,花露忍不住吃上几口草。果粒走后,她多 次吃草。石娄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后,她多次吃草。说也奇怪,草一吃下,心里平 静许多。石娄失踪后,花露将他的竹筒挂在床头,一年四季,不时更换水或草。 当思念像上火肿痛的牙龈和喉咙,把她折磨得寝食不安时,吃上几口草,思念的 炎症和痛楚一下减轻许多。   十   山院那一带把建立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称之为“搞社”。搞社后,家家户户 不准养猪,鸭鹅也不准养,只许养有限的几只鸡(狗和猫可养,但大多人家不愿 养养不起),否则要被割“资本主义马尾”,统统没收到负责割“资本主义尾巴” 的人的肚子里。这些人由大队干部和各生产队长组成,每隔三五个月,定期到各 队各户,展开地毯似搜索,搜到“资本主义尾巴”毫不留情割掉。自留地以外的 播种,可卖钱的手工类副业,都属于“资本主义尾巴”范畴。   猪公失去了用武之地,没收归公,专门为生产队养猪场里的猪母配种。队里 打算利用它超凡的配种能力,多与猪母配种,产下更多的猪仔,屙下更多的猪粪, 甚至还指望它跟其它生产队的猪母配种,创造“外汇”——换取宝贵的农药和化 肥。邪门的是,猪公好像突然失去性功能,视做爱如受刑,饲养员想尽办法,就 是不愿不能交配,猪鞭害羞似的,躲藏在肚子里不肯出来。   队里只好请石娄出面。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石娄在猪公身上随便 拨弄几下,它鲜红坚硬的猪鞭便长驱直露,猪母们兴奋得围着它团团乱转,像一 群嗷嗷待哺的猪崽。这时候,石娄却做了一个令人不可思议的动作,右手紧紧攥 住猪鞭,猛一用力,嘎叭一声,猪鞭被他生生拗断。猪公吃痛,发出一声全村都 能听到的嚎叫,势不可挡窜出猪场,野猪般向山上跑去。队里发动猎人,找了整 整一天,才找到猪公,将其击毙。然后喜气洋洋抬回村里,开膛破肚,烧火煮肉。   这头被击毙的猪公,比石娄当年结婚时宰杀的那头猪公,无论年龄还是肉质 以及气味,都要大得多硬得多骚得多,生姜辣椒八角桂皮化肥般撒进锅里,文火 煮了近一天,还是那么硬那么骚(连下水和猪血,都是硬的和骚的),村人咬着 牙切着齿,皱着眉瞪着眼吹着胡子,把它吞进肚子。有几位老太人(老人)和正 在换牙的孩细,还咯崩了牙齿。那些天,村人嘴里呼出的气屎窟放出的屁,都是 骚的。唯有石娄和花露的气与屁不是骚的,因为前者被剥夺吃肉资格,后者拒绝 吃肉。   石娄因此被打为现行反革命,罪名是破坏革命生产和公共财产。此前,石娄 已被划分四类分子,开始尚有人身自由,本大队范围活动,不受限制,出外大队, 必须跟生产队长请假。猪公没收归公后,石娄基本不出门,没机会也没必要。食 堂停办后,随着“四清”运动的开展,逐步建立严格的四类分子外出、来客等汇 报制度,取消四类分子一切政治权利,按时参加集中学习和义务劳动。石娄完全 失去行动自由,每月至少到大队参加一次义务劳动和政治学习。   所谓义务劳动,就是给大队部食堂砍柴,给大队部厕所打扫卫生、给大队部 菜地锄草施肥。整个大队十二个自然生产队,每个生产队一个四类分子,每周调 配三个,大队部便菜丰柴足窗明几净。   所谓政治学习,就是由广播员给他们念念社论和毛主席著作。   一般情况下,四类分子要在大队部住一晚上,白天劳动晚上学习。住是免费 的,大队部有通铺,被褥也有;吃要自带米菜,在大队部食堂蒸煮。   石娄划为四类分子的理由,很搞笑,一是赶猪公不劳而获;二是那些养了猪 母的家庭,不是中农就是地主,石娄和猪公专门为中农地主及中农地主的猪母服 务,不是反动分子是什么?而反动分子恰是划分四类分子的一项重要指标。   山院解放后通了广播,家家户户安了广播,每晚七点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 半小时《新闻与报纸摘要》,然后由大队广播员宣读社论和最高指示什么的,重 要的政治活动则由造反起家的大队书记亲自通知。   每到参加义务劳动和政治学习的时候,大队书记威严的声音便在广播里想起。 造反起家的大队书记伸出可遮一方天的巨掌,对着蒙着红布的话筒“卟卟卟”拍 三下,张开可吞一方地的大嘴,对着蒙着红布的话筒“嚯嚯嚯”吹三下,然后才 开口:   “四类分子竖起耳朵听好了,某队的某,某某队的某某,某某某队的某某某, 明天九点之前,给我老老实实赶到大队参加义务劳动,义务劳动后进行政治学习, 不得迟到,不得请假,更不得旷工,否则按破坏四清运动论处。没有听到的,广 大社员互相转告一下,并加以监督。咳咳咳,我的通知完了。”   这个大队书记,居然是当年调戏花露的三个泼皮当中的瘦子,造反夺了原书 记的权,对石娄怀恨在心,想着法儿报复。石娄拗断猪鞭,情节虽然恶劣性质固 然严重,尚不至于“反革命”,顶多是个罪加一等的四类分子,大队书记得知此 事,执意将其打成现行反革命。   石娄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之后,每月除了到大队参加一次以上义务劳动和政治 学习,还必须到镇上参加公判大会。   赶集那天,是全镇人民最集中的一天,公社革委会利用这个机会,召开万人 公判大会。当然只是号称万人,实际上并没有万人,但少说有大几千人,公社露 天礼堂红旗招展人山人海。   十来个头戴高帽脖挂牌子的各类分子,勾着脑袋,双手被一左一右两个民兵 反剪着,颤颤微微站在台上。牌子砧板大,有樟木的、松木的、杉木的。牌子有 干的、半干的、全湿的。全湿的是批斗前夜,故意浸湿的,以增加分量。挂牌子 的的绳子,有铁丝、有麻绳、有树藤、有竹条。各类分子挂什么样的牌子,一看 罪名大小,二看批斗者心情。如果被批斗者脖子上挂的是铁丝拴着的全湿的漳木 牌子,即便东北大汉,小半天下来,不死也要半条命。每个牌子上写着名字,名 字上打着叉,判死刑的反革命分子打红叉,劳改分子和石娄之类的陪斗分子打黑 叉。   这回,一造反派头目异想天开,给每个分子嘴巴戴上一个牛嚼子。牛嚼子是 什么玩意?就是戴在牛嘴巴上的竹口罩。春耕时节,为了防止耕牛啃吃田里的青 草和紫云英(为了养猪和肥田,田里大多种了紫云英),让它一心一意拉犁,遂 用牛嚼子罩上牛嘴。给分子们戴牛嚼子,用意很明显,一是不准乱说乱动,二是 污辱人格。   公社革委会主任高吭洪亮的嗓音,将公判大会推向高潮:   “下面,我郑重宣布,将反革命分子某某、某某某,畜牲扁毛某某、某某某 一并押赴刑场,就地枪决!毛主席万岁万万岁!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 底!”   畜牲扁毛是牛鬼蛇神的代称,亦是最为刻薄恶毒的骂人话,猪牛猫狗不如的 意思。猪牛猫狗长的是圆毛,四条腿,是较高级动物。连猪狗不如的是什么畜牲? 是鸡鸭鹅,扁毛,两条腿。相对于猪牛猫狗,鸡鸭鹅更低级。所以骂人只骂畜牲 扁毛,不骂畜牲圆毛。给分子们戴牛嚼子,是抬举他们,把他们当畜牲圆毛看待 呢。   刑场设在露天礼堂不远的河滩上。   轰轰烈烈的公判大会,总是在口号声中开始,枪声里结束。   只要召开公判大会,必枪毙几个分子,这是公判大会最大看点和亮点。虽然 每次都要彻底消失几个分子,台上挨斗的分子并不会因此减少,下次公判,台上 依然有十来个分子,只多不少。分子就像那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所以 文化大革命务必进行到底,否则分子变成分母,反了天,江山要变色。   一次,镇中学语文教师要求学生用“斩钉截铁”造句,第二天,语文老师在 课堂上念出这样的句子:“昨天,同学们去参加公判大会,回来的路上大家议论 纷纷,有的说‘枪毙了三个’,有的说‘枪毙了四个’,我斩钉截铁地说‘是四 个’,同学们顿时哄堂大笑。”   语文老师念罢讲评道:“这位同学的造句很通顺,但典型的用词不当,希望 大家举一反三,引起注意。”   石娄不仅要在台上陪斗,还要到河滩陪毙,每次吓得屁滚尿流,瘫软在地。 太生不得不扶着或者背着他走一段,他才能行走自如。那是父子难得的“亲密接 触”。   四类分子不老实,时刻妄想变天,要人监管,监管四类分子的人,主要是生 产队长,次要是人民群众。如果说人民群众是四类分子的天罗地网,那么生产队 长就是收网人。   十一   太生是山院的生产队长。   按照革命逻辑和“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出身论,石娄既然 被划为四类分子,太生就没有资格当生产队长。不过,太生情况有所不同,首先, 他不是石娄亲生,一直以来与石娄势不两立;其次,在揪不出四类分子、眼看完 不成上级布置的政治任务时(上级要求,原则上每个生产队至少揪出一个四类分 子),太生捋着袖子摩拳擦掌,主动把石娄揪了出来,主动划清界线。大队书记 执意将石娄打成现行反革命,太生没有表现出半点不解和不满,再次大义灭亲, 坚决拥护上级的英明决断,誓与反动叔佬决裂到底。   太生原来姓黄,成为石娄儿子后,跟石娄姓王,石娄划为四类分子后,又改 姓黄。   太生的先进事迹上传到公社革委会主任耳朵里,受到高度赞扬,通过广播传 遍村村社社。   太生当上队长后,家里的事基本他说了算,石娄划为四类分子后,家里什么 事都由他说了算。   太生这个生产队长,当得很有成就感。   石娄划为四类分子以来,花露多次泪谏太生,儿啊,做人要凭良心。   太生:“誓死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是我最大的良心。”   花露:“儿啊,世道乱了人心黑了,我觉得你心里不亮堂。”   太生:“娘佬,我心里有数。”   花露:“可我心里一点数也没有。人在做天在看,你要好好想一想,为什么 到现在还没有后……”   花露说罢,从竹筒里掏出一把草,狠狠地嚼着。   太生一听这话,脸就变了,娘佬,你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那以后,太生对 花露态度大变,不冷不热。幸好玉荣孝顺,对婆婆嘘寒问暖。   不知是太生煮饭不投入欠火候,还是玉荣这把米质量欠佳,玉荣一直未生育。 而果粒,已经生下二男二女。石娄打成四类分子第二年,果粒肚子又大了。太生 拎着一篮积存数月的鸡蛋(到处都在割资本主义尾巴,一户人家只准养三两只母 鸡),去看果粒的时候,跟她和明德打了个赌,如果是个男的,就送他做养子。 生出来果然是男的,太生从此有了儿子,取名大平。   果粒的公公秋伍,也被打成四类分子。他这个四类分子,比较幸福,不用到 公社参加批斗。村里有人被打成恶霸地主,这是个土改时漏网的可怜虫,石娄第 一次陪斗陪毙的时候,就被枪毙了。秋伍胆小如松鼠,本应被打成地主的他,阴 差阳错被困打成四类分子,他却侥幸不起来,惶惶不可终日,怕有一天真相暴露, 自己也被枪毙,上吊自杀了。秋伍死后不久,马娘抑郁而亡。   石娄的人身自由受到严格限制,即便阿娘巾的家近在五里之外,批斗结束后, 也不能去看她一眼。果粒呢,始终鼓不起勇气直视爷爸挨批斗,宁愿多走三十里, 到山院看望他。   随着孩细一个个出生,运动一个个掀起,果粒家境每况愈下,秋伍打成四类 分子以来,更是一落千丈,多次抄家。一到寒暑假,孩细们不畏山路坎坷,争先 恐后往娘舅家里跑,春节也舍不得回家,恨不得做太生儿女。由于没有吃闲饭的 人,饥荒过后,太生家的日子比一般人家好过,至少能吃个七八分饱。青黄不接 时,还能赞助点米粮给果粒一家。   娘佬毕竟是娘佬,尽管兄妹情深乃至儿女情长,可儿是娘佬的心头肉,果粒 生下大平想反悔,还是明德深明大义,信守诺言,一断奶,把大平送给了太生。   接交那天,太生挑来一担大米,和明德说了大半夜的话。果粒彻夜未眠,抱 着大平流了一夜的泪。次日一早,大平睡得正香,太生准备动身了。太生说睡着 正好,神不知鬼不觉的,醒来就麻烦了。   果粒说什么也不答应,非要最后喂大平一次奶。醒来的大平似乎预感到什么, 含着娘佬的乳头一吸老半天,怎么也不肯松口。果粒试了好几次未能成功,只好 拨牙一样拨出乳头。   太生再也等不及,挑着太平上路了。箩筐一头放着大平,一头盛着石头保持 平衡。果粒披头散发,在后面跟了一程又一程。太生跺脚道,妹佬,你一千个放 心,我会把大平当着亲骨肉,顿了一下,又说,就像是我和你亲生的亲骨肉。   此言一出,太生黑糙的脸一下滚烫起来,果粒蜡黄的脸立时红了起来。   果粒猛然转身,踉跄而回。   十二   石娄去大队部参加义务劳动和政治学习,太生不用跟踪监视,去公社陪斗陪 毙,必须跟踪监视,这是上级要求,以防他自绝于人民,逃脱惩罚。石娄每次去 镇上陪斗陪毙,太生都要亲自押解。太生押解石娄,队里是给工分的,全劳力工 分,十分。   一路上,石娄在前太生在后,始终保持三尺距离,谁也不说话。   露天礼堂有主席台,主席台有三排座,台下也有三排座,太生享受台下第一 排座待遇。公判大会开始,太生和身后的革命群众一齐疯狂,不断振臂高呼“将 无产阶级文革大革命进行到底!”、“毛主席万岁万万岁”、“打倒某某某现行 反革命”之类的口号。   公判过程中,太生为石娄惟一做的,是替他保管装着青草和泉水的竹筒。从 刑场归来的石娄面无人色,强盗似地从太生手里夺过竹筒,躲到无人的角落,抓 出一把草,大嚼特嚼。嚼罢,蹒跚踏上返程。   石娄陪斗陪毙了七八次后,突然不能直立行走了,猪一样四肢着地,且不能 说话,发出猪公一样的哼哼声,嘴角淌出丰富的白色泡沫,好像犯起了猪公癫。 饶是如此,公社革委会仍然不依不饶,认为他是在装猪,勒令他就是爬,也要爬 到镇上趴在地上陪斗陪毙。   太生也认为石娄装猪,碍于娘佬情面,出门的时候,不得不背着石娄,把花 露感动的,还以为他良心发现。她哪里想到,背到无人处,太生即把石娄放到地 上,让他自己走。石娄爬了十几丈,爬不动。太生冷笑道,路上没人,装什么装, 起来走吧。石娄起不来,艰难爬行着,速度极慢。太生心想,这样的速度,一天 一夜也爬不到镇上。太生又急又恼,折了一根竹枝,抽打石娄。石娄速度非但没 有加快,反而更慢了。   晴朗的天空突然一道闪电一个炸雷,转眼乌云滚滚,闪电接着闪电,炸雷接 着炸雷。   太生若有所思,背起轻飘飘的石娄,朝前走去……   次月,太生叫上一个社员,给八个工分,和他一起,用担架抬着石娄去批斗。 公社革委会主任见状,非常愤怒,指着石娄鼻子骂得唾沫横飞,我说同志哥,你 还有没有阶级觉悟,让四类分子躺着担架来参加批斗,下面还垫着棉絮,这是地 主老爷军阀土匪享受的待遇。太生小声道,他实在走不动也爬不动了。革委会主 任狠狠瞪了他一眼,你不仅没有觉悟,更没有头脑,就是抬,也不能让用担架抬 嘛……太生打断他,主任同志,那用什么抬啊?革委会主任跺了一下脚,你猪脑 子啊,用猪笼抬啊,他不是赶猪的吗,用猪笼抬赶猪的人,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 其人之身嘛!   太生连连点头,还是领导水平高,领导就是领导!   下月,太生和那个社员,用一个量身定制的猪笼,抬着石娄去批斗。花露垫 在猪笼里的棉絮,被太生粗暴扯了出来。花露哭着喊着骂着,往猪笼里垫了一层 稻草。   批斗大会上,瘟猪般趴在地上的石娄,突然发出一声公猪般的嚎叫,吓得大 家心惊肉跳。有眼尖的革命群众说,他看到石娄嘴里的獠牙。有更眼尖的革命群 众说,他看到石娄眼里的猪光。有觉悟高的革命群众说,你们这是迷信。对方说, 怎么是迷信,不信你扒开他的嘴巴和眼睛看看。果真有人去扒,有的说看见了, 有的说没看见。   公社革委会主任怕扰乱人心,大手一挥,对太生说,把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抬回去吧,再也不要来了。批斗一头猪,有损革命群众的尊严。   回来的路上,行至半路,石娄哼哼起来,越哼越大声。石娄和社员放下猪笼。 社员问石娄怎么了。太生说,他不会说人话,问也是白问。社员曾经受过石娄好 处,于心不忍,继续问,你是不是身上哪里难受?我要是猜对了,你就别哼哼。 石娄依然哼哼。社员问,是不是心里难受?石娄还是哼哼。社员问,你是不是要 拉尿或者拉屎。石娄不哼哼了。社员兴奋地对太生说,队长,他要拉屎尿,我放 他出来吧。太生面无表情抽着烟。   石娄感激地看了一眼社员,朝他点了点头。石娄把眼光投向太生,太生的面 目被烟雾笼罩,看不清。石娄打开竹筒,把里面的草吃了个一干二净,然后向路 边爬去。   一袋烟抽完,不见石娄回来。   两袋烟抽完,还是不见石娄回来。   石娄就这样神秘消失在茫茫森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翻过一座山头,就 是国家级核心自然保护区——崩山保护区,任何人员禁止进入。   十三   若干年后,复员军人大平奇迹般成为知名企业家。   大平发达后,太生和玉荣轮流进城过好日子,过着过着,玉荣不去了,因为 太生有了阿娘。这个阿娘,竟是寡妇果粒。   果粒男人明德好酒,大平成为企业家后,更有条件好酒了。明德酒量好,酒 风也好,很少喝醉,喝醉也不闹事,是四乡八邻德高望重的酒鬼。能跟他喝上一 杯,或者能请他到家里喝上一顿,是乡邻引以为荣的事。跟明德搭上关系,就有 可能跟大平搭上关系,跟大平搭上关系,就有可能得到关照和实惠,比如到他厂 里上班,比如请他扶危济困。   大平是个孝子,对生而不养的明德,同样孝顺。大平发达后,明德基本不干 活,一天到晚走村串户喝酒,逍遥自在。   那天,明德正喝得痛快,脑袋突然一阵钻痛,天旋地转,哎哟大叫一声,喷 泉般喷出几大口鲜血,当场死在酒桌之下。   之前,大平的兄弟姐妹,先后举家进城投奔到他麾下,大人在厂里上班,孩 子细在学校上学。果粒也跟着进了城。   太生和玉荣先于果粒进城,但不长住,城里住一阵,乡下住一阵。太生和玉 荣,一直说不到一块过不到一块。玉荣在城里住的时候,太生在山院住;玉荣今 天回山院,太生明天去城里。他们也必须留一个人在山院,照顾花露。   花露已经老掉所有的牙齿,因为风跑得厉害,她说什么,谁也听不清楚。因 为耳背得更厉害,别人说什么,她也听不清楚,跟聋哑人差不多。花露能吃能拉 能睡,一到城里水土不服,感冒发烧上吐下泻,搞得大平想尽孝,也无从尽起。   花露牙齿掉得所剩无几时,吃不动草了,让玉荣熬草汤给她喝。她对石娄的 思念,并没有因为岁月的增长和牙齿的掉落而淡漠,反而与时俱进,真是活到老 想到老。   果粒进城后,情况发生了变化,太生乐不思归。有阵子,花露生病,玉荣怕 她一病而去,连捎三个鸡毛口信给太生,太生才磨磨蹭蹭回来,一看娘佬没大碍, 第二天天没亮,打着手电步行到村部,赶早班车进城了。   大平对工厂实行军事化管理,对家庭实行半军事化管理,自建一幢别墅,两 家人统统住在一起吃在一起。果粒一来,太生两眼放光,孩子似地,围着她团团 乱转。上街的时候,给她买好吃的;吃饭的时候,往她碗里搛好吃的;晚上待在 果粒房间迟迟不走,果粒再三表示困了想睡了,才姗姗离去。   果粒提醒太生注意影响,但是她的提醒太委婉,太生总是不以为然。果粒提 醒几次,不再提醒,听之任之。果粒内心深处,其实喜欢太生紧密围绕在她周围。   果粒想起了小时候,太生狗腿子般护着自己:受委屈的时候,太生逗她乐; 受欺负的时候,太生为她打抱不平;想吃草霉和杨梅,太生披荆斩棘上山给她采; 想吃泥鳅和田螺,太生胼手胝足下田给她摸;想玩蝴蝶和蜻蜓,太生张牙舞爪到 处给她捉。除了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地上的石头和泥巴,凡是山院能吃能玩的, 太生竭尽全力满足她。   虽然回不到从前,但是和太生在一起,果粒找到了回到从前的感觉。这感觉 让她着迷,无法自拔,就那么暧昧着。她的暧昧,主要表现在给太生盛饭洗衣服。 小时候,太生的饭和衣服,都是她盛她洗。   儿女们看在眼里,不好说什么,况且大平没说什么,他们更不好说。大平在 这个大家庭里,有着绝对权威,一切由他说了算,一句顶一万句。   玉荣起了疑心,把花露托付给邻居,进城住了几天。她以为自己一进城,太 生会不好意思,会回山院,可他一点回去的念头也没有。这更加验证了玉荣的猜 测,硬着头皮住了五天,目击了他们打得火热的场景。   玉荣实在看不下去,再看下去,另一只眼也要瞎了。她逮着个机会,向大平 告状。大平出差多应酬多,难得见到他。玉荣牵挂花露和畜禽,本来住个一两天, 就要回去的,为了等大平,特意多住了三四天。这期间,太生视玉荣不存在,每 晚在果粒屋里谈笑风生,待到十一二点才回,上床后和她背靠背睡,莫说肌肤, 衣服都不碰一下。果粒呢,嘴巴上嫂佬嫂佬叫得亲切,却不正眼看她,太生走到 哪里,视线跟到哪里,如影相随。这哪里是老不正经,简直是老得叛经离道,老 得卑鄙下流。   大平听罢,半晌开口,您是我的养娘佬,她是我的生娘佬,手背手心都是肉, 叔佬待我比亲生儿子还亲,叫我说什么好呢。他们待在一起,既没有眉来眼去, 也没有动手动脚,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玉荣大叫起来,我只有一只眼睛, 你叫我闭上,我不成瞎子了?大平不耐烦道,那您就当个瞎子,全当没看见,眼 不见为净。玉荣那只孤独的眼睛,顿时留下孤独的泪水,好啊,你们都嫌弃我欺 负我,那好,我走,再也不进城了,唉,这是什么世道,没天理了……   那以后,无论大平怎么请求恳求哀求,玉荣再没踏进城里一步。   玉荣回来后,贴着花露的耳朵,河东狮吼般,把太生和果粒的暧昧,添油加 醋渲染一番,那意思是,如果能生,孩细都生出来了。   花露似乎听到了,不,肯定听到了,第二天起拒绝进食,连草汤也不喝。太 生果粒三天后闻讯赶回,无论如何请求恳求哀求,花露就是不进食。七天后,花 露气绝。断气之前,双眼死死盯着太生和果粒,嘴巴不停蠕动着。   两人以为花露有话要说,明知听不清,出于本能和好奇,还是耳鬓斯磨着花 白的脑袋,伸到跟前。花露死气沉沉的脸上,露出古怪复杂的表情,使出最后的 力气,举起胳膊伸出中指,分别在两人鼻子上刮了一下,尔后身亡……   十四   玉荣向大平告状那天,大平打猎回来。   大平不嫖不赌,就喜欢打个猎,枪法甚准。随着森林破坏日益严重,可打之 猎越来越少。大平到崩山自然保护区里打,保护区严禁打猎,大平捐了一辆进口 越野车给保护区,就被允许了。保护区工作人员,亲自陪他进山打猎。   那次,大平他们发现一头野猪,硕大无比,足有一头成年黄牛大,毛发雪白。 大平正要开枪,背对他的野猪,突然扭头看了他一眼。野猪居然长着一张人脸, 似曾相识,獠牙象牙般长,吓得大平手中猎枪掉在地上。与此同时,野猪发出一 声惊天动地的嚎叫,震落几颗滚石。待大平捡起猎枪,野猪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平从此恶梦不断,不得已向太生说起此事。大平和太生的父子感情,非同 寻常,几乎无话不说。有一件事,大平终身难忘,这件事奠定了他对太生山一样 崇敬。   那是大平七岁那年深秋,大姐出家,太生带他到南洋吃喜酒。当晚,大平不 知哪根神经出了错乱,哭着闹着要回家,办法想尽,也止不住他回山院的冲动。 果粒和明德看不下去,一边批评太生太宠大平,一边建议要么暴打一顿要么捆起 来,如果他下不了手,让他们来。太生什么也没说,居然打起火把,连夜把太生 背回山院。到家时,天快亮了,太生浑身颤抖湿透。   多少年后,太生和大平谈起此事。大平说当初您为什么不给我几个巴掌,或 者索性把我捆起来。太生淡淡地笑了笑,我哪里舍得哟,你那臭脾气,越打越哭, 我怕你哭坏了。   有个细节太生没告诉大平,那是他有生以来,走的最长最黑的夜路。他不怕 走夜路,甚至不怕鬼,那天晚上却吓得魂飞魄散,林子里不断传来野猪的吼叫。 野猪的吼叫他不是没听过,那天晚上的野猪叫,与众不同,那真是惊心动魄摧肝 更丧胆。哭累闹疲了的大平,却趴在他背上睡得深沉。事后,太生大病一场,人 家都以为他累坏了,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吓坏了。太生也是个猎人,倒在他铳下 的野猪,少说有一个加强排,那以后,他再没有打过野猪,更没有吃过野猪肉。 大平爱好打猎,多少受他影响。   听了大平对怪野猪的描述,太生想了半天,猛一拍大腿,这头野猪,会不会 是你公尔(外公)?太生接着说了石娄失踪的经过。大平说,二十多年过去了, 公尔如果活着,已经九十多岁,他能活这么久吗?太生说,你公尔爱吃草,听说 崩山有长生不老草,吃了强身健体千年不死,他很可能吃了长生不老草。   大平从此对长生不老草产生浓厚兴趣,数次进山寻找,最后一次,有去无返, 消失在茫茫崩山……   2012年6—9月写定   2014年9月改定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