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   如此指导   王庆晓   一   我和法大孙败西教授相识一场,倒也有趣,竟是慕名而去,有始无终。孙教 授是我在法大法硕学院读研时的指导老师,时年已近半百。其时,双方互相选定 已是在研一末期了。我之所以选择孙教授做导师,想必与同院其她两名同学的想 法一致,无非与近一年来同孙教授的接触有关。名为接触,其实也就是听了不少 他的课而已。此人给我们的总体印象自然是不错的,声音洪亮,侃侃而谈。加之 被他告知给我们这批新生上课的老师都是好老师,他去欧洲、日本等地做过访问 学者,被电视台邀去做过访谈嘉宾,他的导师又是国务院的法律参事,我们更对 他另眼相看了。至于他讲课的实质内容,他做过的论文,反而无暇认真领略。   这也怪不得我们。一是学业的繁重使大家无法专注于研究某个人的内质。他 唯一的代表作又是做于十年前,虽敬仰之情屡次驱使我购阅之,奈何它早就消失 于市面,我又不便向孙教授索要,只得将这事作罢;二是人性往往缺于探幽烛微, 易为光鲜的事体所惑。正像那位战国时的楚国人,欲卖其珠而精饰其椟,吸引那 位郑国人竟以买椟还珠作结,遂成千古笑料。——后人虽每每讥笑买椟者的愚蠢, 却不知卖珠者的精明实更过之;三却是我个人的原因。其实,我何尝不知道法大 的名师系出何门,只不过顾及竞选者过多,有落选之忧,而不得不退求其次。再 者,考虑到自己的学术水准,也并无太强的选名流做导师的欲望。总而言之,差 不多就行了,能选上风度翩翩的孙教授,也算可以了。   导师选定之后,我和同院的两个女生商量,导师既已选定,为表示学生的尊 敬,总应该先与孙教授见个面。见面的方式无非是带些礼品去他家拜访,或是请 他去馆子吃顿饭,此外也无别的花样。最终,我们选择了后者。   首聚的时间定在八月二十日后的一天中午,那日微雨的天气清凉无比。我和 李无双、赵兰之提早在约定的餐馆门外等候,不一会儿,就见孙教授从附近的小 区门口走了出来。寒暄过后,大家进餐馆在服务员的引导下选定了一个圆的桃木 餐桌。我是随便的,既不明古人座次上的尊卑序列,也不谙西化的今人对此有何 细致的讲究,便要在一个对着玻璃门的位子上坐下。哪知竟被孙教授乐呵呵地拉 了起来:“小朋友,你坐这里。”原来我要坐的位子是要留给长者的,我不得不 在孙教授的指导下换了位子。接下来,点菜的任务由孙教授独自完成。他好像对 烹饪很有研究,对几道菜的做法向服务员提出了一些言简意赅的要求。我想,教 授不愧是教授,连生活作风都这样严谨。等菜的空隙,孙教授温文尔雅的谈吐风 格一如在讲堂上。他向我三人一一询问了姓名和家庭背景,得知其中并无名门望 族;接着便讲述他带过几十名研究生的光辉历史和一个经济学博士生出车祸辞世 的故事。我们半懂不懂地听着,不时问他一些问题。他回答时,偶尔会将眼睛定 住微微一张,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眼神乃是预演。   菜一道一道端上餐桌,孙教授却依然津津有味地讲个不停。我本来的意思是 买一瓶白酒,多敬他几杯,但现在看他有些迂腐的样子,是不太可能做到了。抓 住一个间隙,我向孙教授提议要点啤酒。做老师的还是通情达理的,不过他饮酒 的经济性也出乎我的意料,但这或许是因为他患有胃病也未可知。他指导道: “来两瓶青岛的吧,咱们每人半瓶。”啤酒上来了,四个透明杯子一一被斟满, 无双带我和兰之一同向孙教授敬酒。孙教授果真是雅量,像品茶一样仅将啤酒品 下去两公分,我们三人也就喝下半杯。然后无双把话引入正题,向孙教授讨教论 文定题的事。不料孙教授捏起一双筷子指示大家一同吃菜,不紧不慢地说:“这 个不急,来来,咱们先享用这美食。”我们主随客便,一边吃一边继续听他讲述 他的故事。其中有个小插曲需要指出,就是我用筷子夹酸菜鱼时没夹好,菜条儿 打了个转儿把汤子溅到了孙教授脸上。他微微一愣,用左手的中指在脸上点了一 下,却也没说什么,反映了教授不拘小节的一面。   事实再次证明,我那“名人必有名嘴”的观点是正确的;因为孙教授就每每 借调研和访问之机,赴大漠、西域、西洋、东洋各地品味异方的美食。他提到, 有一次在新疆赴宴,品尝了维吾尔全席。那主菜烤全羊不知添加了什么作料,味 道异常鲜美,把刀具割下一块,用面皮裹了蘸上酱汁,只吃了一块,竟然感觉饱 了。话虽这样说,我倒不以为然。我何尝没有吃过面皮裹荤物之类的东西,却从 没有过只吃一片就吃饱了的体验。我想,孙教授那次之所以会如此,要么是因为 割下的那块肉太大,要么是在那之前他已经于肚中垫下了些其他货色。要不然, 一块鲜肉就把人熏得精神恍惚,以至于成腹实之感,未免太不可思议了。   孙教授的可贵之处并不止于此。抛砖引玉,积水成渊,他从山南吃到海北, 从天涯吃到海角,竟从中悟得一套烹饪的手艺就不是一般老师所能做到的了。他 在北京有两处菜园子,亲自种植了各种菜蔬花果。详细的灌溉、除草的情形我们 是不清楚的,不过既是菜园子,猪羊怕是难以喂养,虾蟹更是不易料理。如果他 不想从市场上购置鸡鸭鱼肉,可有法子将荤菜摆上餐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孙 教授的厨艺却已经达到用素菜做出某种荤菜味道的素食的境界了。现代科学告诉 我们,假羊肉假蟹肉的味道无论多么逼真,其与真品的营养价值终究无法相提并 论。不过如果不是为了贩假,单从厨艺上看,这种以假乱真的手法倒是大可称道 的。至于想做出真质的荤菜,既然菜园子里没有饲养动物,也只得从市场上购买 相应的食材,凭空创制仍然是不可能的。   孙教授的话讲得差不多了,餐桌上也已是杯盘狼藉,我们每人要了一份米饭, 权作最后的午餐。吃完米饭后,无双又把话头扯向正题,拿出纸质材料向他咨询 关于论文题目的意见。孙教授将眉头一皱,缓缓说出了他的看法,话虽不多,但 仿佛字字经过了深思熟虑。但他并没有改变既定题目的意思,一番训话总的意思 也不过指向:此题可行。不过,我和兰之所定的题目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仅从其 十个左右的汉字里就挑出了专业上的语病。——没有什么可说的,那就改呗。在 这首次短暂的指导的最后,孙教授对我三人提出了谆谆告诫:“我对学生的要求 一向严格,以后你们要认真写论文,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是该骂就骂。你们得 担待着点。”严师出高徒,做学生的岂能不明白这样的道理?我们三人将留有残 酒的杯子端起,向孙教授致以崇高的敬意……   二   毕业之年,日子缓缓流逝,忙于参加国考之余,我将主要精力投入到做论文 中去。我的计划是,春节前将论文写好,下学期专心找工作。将论文主旨和提纲 拟好之后,我把它发到了孙教授的电子邮箱里,咨询他的意见。好几天过去了, 没有收到任何回复,我耐不住拨通了他的手机号码。他口气却是十分不耐烦的,   首先问我叫什么名字,其次却说没有收到邮件。我只能怪我发错了地址或是 电子系统出了毛病,便提出再给他发一次。可话还没说完,他就挂断了电话。怎 么回事?难道孙教授是在为我上次吃饭时将汤子溅到他脸上而生气?我不认为他 会这样小气,那就是因为他业务和应酬繁忙,所以心情烦躁,倒不是不可以理解。   过了两天,我再一次拨通他的号码,他说话的态度更加恶劣,语气更加猴急, 就仿佛我在大冬天,将冷手伸进他的领口去摸他的热脊背,他急于将我甩开。当 我提出能否见他一面时,他竟甩出一句“写不到两万字我不见!”然后挂断电话。 老天!他怎么这样啊!论文的规定篇幅也不过两万字,写到两万字,那岂不是已 经把论文做完了?可是我的开题报告还没有他的签字呢。开题报告都提交不了, 哪还有心情去写论文?   校南门外吵闹的柏油道上枯叶飘零,一家鲜花店前却门庭若市。因为教师节 就要到了,学生们大都盘算着向导师献束鲜花。“弟子事师,敬同于父”本是中 国三千余年的古训,它虽未虑及师者何师,父者何父,不像孟子那“君之视民如 草芥,则民视君如寇仇”的警言给予下位的百姓以叛逆的余地,不过作为名校的 研究生,放弃生德而对老师有什么不敬,无论如何总是一件可悲的事。我也不能 因为孙教授训了我几句话就对他心存芥蒂,便和无双、兰之商量了一下,应该买 一束花送到孙教授家去,并借机让他给我们论文的开题报告签字。   这件事办得还算顺利。九月十日上午,我们手捧鲜花乘电梯上七楼来到他家 门口,无双上前敲门。门开了一条缝,未闻其声,先睹其容,孙教授将头探出门 外,与我们近距离地打了个照面,大家都吓了一跳。孙教授看清了是他的学生后, 敞开门客气地请我们入内,一面接过鲜花放在客厅一张桌子上。这时我们才发现, 原来客厅的角落里还站着一个女的。那女的穿着时尚,长得也挺漂亮,正当我们 感觉气氛尴尬的时候,孙教授大大啦啦将右手一挥,大声介绍道:“这是法学院 的一位同学,我带的研究生!谢谢你们给我送花!”“不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 的。”我们同时说道。然后孙教授客气地请我们在沙发上坐下,从桌子上拿桔子 给我们每人发一个。   我一边扣桔子一边观察这个单元房,确实不怎么样。首先是面积不大,应该 不超过九十平米,只是从客厅热闹的摆设上就可以看出;其次是墙壁暗淡,家具 等物都已失去光泽,阳台还是面北而设。也无可诧异,因为从外面看,整座楼都 已经很陈旧了。孙教授的说教围绕论文的题目展开,中途还特意从一间房子里取 来一份文件,说是国务院送给他征求意见的。我原本担心他会将“写不到两万字 我不见”的承诺付诸行动,结果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就仿佛他并未说过那话一 般。而其实他所忘却的并不限于此,连我们四人的代号也一并忘记了。第一次在 一块吃饭时,他已经逐个询问了我们的姓名,这次坐下来后,他又若无其事地打 听大家的名字,仿佛他是一位天外来客。不过是也罢,不是也好,没过多久,三 份开题报告都被签了字。我们告别孙教授,回了学校。   三   其后,时间也就相对宽松了,因为初稿的提交时间远在下年的三月份,这中 间足有半年的撰写时间。不过说归说,真正实行起来,就感觉十分的困难了。往 往是洋洋洒洒写了一大段,一回视,发现这句话不通,那句话邋遢,或者是句子 之间的逻辑关系混乱。反正就是不满意,恨不得大改特改,或是推倒重来。多少 天过去了,发现根本没写出什么东西来。不过既已体验到写作的烦扰,时候一过, 也就不勉为其难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诚然不错,追求完美的目的往往不能达到 却几乎是必然的。我想,或许是因为我和导师欠缺沟通,如果能去孙教授家当面 求教一下,也许能扭转目前的尴尬局面。令人惋惜的是,做出这个决定已经在教 师节过去两个月后了,并且我并不知道无双已经率先去了孙教授家领略了他的风 姿。   约见的那天上午,天空是阴沉沉的。我来到孙教授所住的楼下,正巧碰到他 从学校讲课回来,左胳膊肘下夹着两本书,右手拎着一个手提包。也不知是什么 缘故,他的脸色也是阴的,好像是谁惹他生了气。我上前和他打了招呼,主动接 过他拿的两本书,同他一块乘电梯来到他家所在的七楼。走进到家,我依照他的 指示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拿出论文材料询问他的意见。只见他将手提包在沙发 上一撂,双手向空中一捧,猛张一下双眼,——眼珠子几乎要飞出眼眶,大吼道: “论文目录之间总该有一种逻辑关系!就像炒菜做饭一样,必须先放油盐酱醋, 再放食材!总得有个先后顺序!事情不同,但它们是一样的道理啊!”   我有点想笑,却又不敢笑。没必要这么夸张吧?虽然说是严格,也不能这样 把持不住啊!   “那您看我的论文应该怎样写下去才好?”我抬头欲笑不笑、不笑还笑看着 他问。   “我讲的是这个逻辑关系!什么是逻辑你懂吗!”他并没有收敛窘态的意思, 依然扯着嗓子吼。   “逻辑指的是事物之间一种合乎情理的关系。”我严肃了一下表情说。   “扯淡!”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鄙夷地说。   “知道什么是论文提纲吗!你写的那些东西叫提纲吗!研究行政法首先要明 白行政法的体系!连行政法的体系都搞不清楚,怎么去研究具体的问题!你有问 题意识吗!你定的论文题目有研究的必要吗!”他又是张大眼睛吼叫。   我开始意识到,孙教授体内确实储存着惊人的能量,同时对自己产生了一种 可怕的怀疑;但我又不能不为自己做合理的辩解:“孙老师,当时我定的题目不 是经过了您同意吗?”   “放屁!我啥时候同意了!你是根本没听懂我说的话!”   我心里掠过一阵不快,“放屁”,这是一个老师对学生说的话吗?再者,辛 辛苦苦写了两个月,难道就这样把写出来的东西扔掉,换题重来?   “孙老师,那我现在该怎么办?”我无奈地说。   “改啊!能怎么办!”他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看着我说,“你根本就是狗屁 不通!你是混进这所学校的吧?!”   我几乎被触怒了,因为他已经在侮辱我的人格;但我清楚地知道,我不能够 发作。我抬起头看着他说:“孙老师,您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们考进这所学校都 很不容易的。”   “不容易个屁你不容易!”他咬牙瞪眼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向阳台的茶 几旁,端起茶壶向一个茶杯里倒茶,一边说,“你给我解释解释,什么是行政!”   “行政分为公行政和私行政……”   “我让你解释行政!没让你给行政分类!别鸡巴说多余的废话!”他呷了一 口茶,背对着我吼叫。   “……行政是指公权力组织在其活动过程中所进行的组织、控制、协调、监 督等行为。”   “扯淡!”他把茶杯放下,转过身,冷笑着说,“你这样解释,十分我只能 给你三分!——那你说说,什么是权力!”   “权力是……上级机关对下级机关……社会组织和公民……所施加的一种强 制力……”我说话有些结巴,因为对于这么形而上的问题,我确实无法用几句话 解释清楚。   “放屁!谁教你权力是这样解释的!”   “……那您说该怎么解释?”我被他一口“扯淡”一口“放屁”地喷得没有 办法,便试探着反问他。   “怎么还问我……英文中的power懂什么意思吗!学过法律英语没有!你就 是混进来的!……”   “………………”   “………………”   就这样,他以自己特有的语言风格对我进行连珠炮式的穷追猛打,大有宜将 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之威势。百十个回合过来,我只有招架之功,毫无 还手之力。我五体投地地服给了他。   我不再回应他的逼供,自嘲地笑了一下,十分无奈地说:“……您给我指导 指导吧。”   “我现在就是给你指导!”他说,——我才明白,他是在给我指导!——但 是顺手从餐桌上拿起了一个桔子,把手伸向我说,“我问你!这个是什么!”   “桔子……”   “你说说这个桔子的结构!”   我有点莫名其妙,迷惘地说:“里面是桔子肉……外面是桔子皮……”   “你能看到里面的桔子肉吗!你给我扯那些没用的!外部是桔子皮,这是我 们眼睛可以观察到的!”他把桔子剥开,指着里面吼道,“这才是桔子肉,懂不 懂!写论文跟这个虽然不是一样的事情!但它们的道理没有不同啊!”   “孙老师,我懂了。”   “你懂个屁你懂!——这样吧,我跟你没法沟通!你压根儿听不懂我说的话! 俺是好老师,你这种坏学生换个坏一点的导师吧!”他一边说,一边怒气冲冲地 从我身边走过,走进了一间卧室。   毫无疑问,孙教授是认为法大的老师是有好坏之分的;可是导师早已选定, 岂能说换就换?我有点害怕了,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不一会儿,只见他从那间 卧室探出头来,一边咀嚼着桔子一边问:“你是法学院的,还是法硕学院的?叫 什么名字?”   “我叫王庆晓,法硕学院的。”我扭过头去,诧异地看着他说。   “行了,我知道了!你回去吧!向院里打报告,换个导师吧!你这种学生, 我没法指导你!”他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在远离我的客厅里徘徊,一边用手抠桔 子往嘴里送,咬牙切齿地嚼。   我焦急而无奈透顶地问:“孙老师……我这论文到底该怎么办……”   “我叫你回去吧!换个老师给你指导!我要休息了!”   我知道他仍然是在向自己脸上贴金,未必真有这样的意思;但也不再自讨没 趣,拿着论文材料站起身向他告别:“那您休息吧,我先回去了。”然后走到门 口,开门走了出去。   半个小时左右狂风暴雨般的折腾使我晕头转向。我像喝醉了酒一样下了楼, 朝学校走去,内心五味杂陈。我的心中难受,难受中夹杂着恼怒,更多的却是像 弃物一样的羞愧。当时我并不知道孙教授对于他所带领的六七个研究生都用这种 狂轰滥炸的风格进行调教,以为唯独看不上我这个水平低下的学生混子。“完了, 完了,”我心里想着,“孙教授的言语尖酸刻薄之至固然毋庸讳言,但如果不是 我的学术水平低级到下三滥,想也不至于能够如此。”回到寝室,我的三个室友 各在自己的电脑桌前忙着自己的事情,向他们打了招呼后,我呆若木鸡地坐在自 己的座位上。常小明询问我约见导师的情况如何,为自身讳,为尊者讳,我只说 孙教授的态度特别严厉。说实话,当上学年在讲堂上听他天马行空的授课内容, 自鸣得意的周游经历时,我是绝然不会想到,在这风光的表象背后竟是这样一副 惨不忍睹的嘴脸。   论文该怎样向下写,我没有了任何头绪,脑海中只是空白、空白、第三个空 白。晚上我和兰之打电话描述我所经历的那疯狂的一幕,兰之小心翼翼地告诉我, 无双已经率先去了孙教授家体验了那场噩梦,私下里向她做了通报。除了吼叫、 辱骂和自抬身价之外,与我情形有所不同的是,孙教授要求无双论文写不到五万 字别再见她。——老天!五万字啊!……至此我方有所醒悟,原来孙教授并非针 对我一人而已,这只是他对待学生的一贯态度。不过虽在意料之外,又本在情理 之中,因为我与孙教授素来无仇,他没理由于业外对我进行恶毒的人身攻击。我 又与无双通了个电话,向她猎奇,她声音却是暗淡的,并不好意思详述自身的悲 情,仿佛一名遭强暴的少女。此外,她向我透露,当她去拜访孙教授时,孙教授 刚把法学院的一个男生臭骂了一顿,骂得那男生面红耳赤。那男生见来了一个女 接班人,庆幸之余,灰溜溜地退出了。   四   之后的一天晚上,我将法学院的一个女性老乡约出来聊天。我们在绿树环绕 的公地里穿梭,不一会儿,在一个长的木凳上坐了下来。谈话的主题乃是自身的 经历和个人的爱好,也谈读书。她是那种长相乖巧的女生,和我同岁,却沾染了 一些倚老卖老的口风。说自己到过香港,去过泰国看过人妖也就罢了,每当我问 起她有没有读过某本书,她却总是满不在乎地说一句:“那都是最基本的了。” “什么玩意儿啊……”我心里暗笑。我告诉她,法大可是藏龙卧虎之地,孟子的 传人正在这块地方栖身。她告诉我,法大也是藏污纳垢之地,有不少酒囊饭袋借 其招牌在里面厮混。不知不觉中,我们便把话头扯向了法大的老师。   “你知道孙败西这个人吗?”我问。   “知道,我们行政法的课就是他给讲的。”她若无其事地说。   “是他?!”我扭过头吃惊地看着她问。   “是啊,怎么了?”   “他现在可是我的导师啊!”   “呀!你平时跟他说话时可得小心点啊!”   “怎么了??”   她告诉我,孙教授在她们小班讲课时,不允许学生提不同的意见。而她偏偏 喜欢坐在前排,针对一些问题说出自己的看法,把孙教授气得够呛。他气急的时 候,会猛然喷一句:“你说那不对!听我的就行了!”我这位女老乡显然对孙教 授怀有成见,却平心静气地说:“其实孙败西,虽然老是装得很厉害的样子,他 学术做得真的不行。我听说,上年有个女本科生毕业时,申报优秀学位论文,他 作为答辩委员会的一个成员,净问一些刁钻的问题,结果把人家逼哭了。”   “那个女生优秀论文申报成功了没?”我问。   “那不知道。”她说。   “………………”   虽然我无语,但还是要将论文写下去的。我不能因为孙教授粉碎了我的学术 梦,便放飞自己的学位梦随风破灭。缩小了论述范围,窄化了论文题目后,我于 一天中午在宿舍楼顶硬着头皮拨通了孙教授的号码。他尖酸刻薄的语调依旧,故 作高调地告诉我,已将我的情况通报院里,商讨给我换个导师,忽然挂断了电话。 我被搞得人心惶惶,漫无目的地在半空中转悠,莫不成他要假戏真做?好一会儿, 我回拨他的号码,却无人接听。我内心的恐慌简直达到了极点,但也不敢再骚扰 他。孙教授果真决定抛弃我了,我该怎么办?去哪里落脚?……到了现在,果真 可以换导师么?如果真的可以,对我来说倒未尝不是个解脱。在那一瞬间,一道 亮光闪过我的脑际,我马上用手机给院办公室打电话,一个中年女性接了电话。 我问她,孙教授不停地骂我,说要给我换导师,现在有这种可能性吗?那女性说, 到了这个时候,是根本不存在什么换导师之说的,导师对你们严格些是为你们好, 再好好跟他说说吧。可见,孙教授高调的言辞还是无中生有。   一直到第二天晚饭后,我感觉再也不能等下去了,我必须联系上孙教授。我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拨他的号码,幸运的是,他接通了。问了好后,我耐着性子 解释说,已经跟院办打过电话,院办的人说,导师早就选定,不可以换;然后把 话头一转,将修改论题的情况向他汇报。   “我原来怎么给你说的!”他怒斥道。   “您不是说原来的题目不合适吗?我把它改窄了,问题意识强了。”   “你自己看着办吧!别屁大点儿事都给我说!”   他凶完挂断了电话。我却从中得到两条积极的信息,一是孙教授收下我了, 二是我修改的论题可能是可行的。我大喜过望,继续从校内电子论文库里搜阅参 考文献。为了获得孙教授的好感,我特意搜索他写的论文,还好,搜到了几篇。   我细致地把它们阅读了一遍,原想从中发现一些苏力先生式的深刻见解,令 我大失所望的是,它们竟全是学术大白话!问题、危害、原因、对策的程式原本 适用于公务员笔试申论的写作,观念、制度、监督、执行的套路不过是在回答公 务员面试试题,孙教授竟然套用它们来研究法学。我不得不慨叹:在中国的法学 界,能称得上法学家的人真是寥寥无几。   我继续用心构思论文,不知不觉到了国考已然过去的十二月份。篇幅已经撰 写出大半,我感觉有必要再烦扰一下孙教授。虽然我视通往他家的路为畏途,但 论文的通稿必须经过他的审定和签字,我才有资格参加答辩,所以无论他这座高 山有多么的奇伟瑰怪,都必须下定誓死登顶的决心,万无临阵退缩的道理。临行, 我与无双、兰之进行了电话沟通。得知无双已经被孙教授进行了第二轮轰炸,被 当场炸得哭起了鼻子;兰之则吸取我俩的教训,抓住孙教授在教室给学生上课的 间隙,约见了他,把论文初稿交给他过目。我是男子,当然不会像无双那样临阵 轻弹眼泪,而且也不会学兰之为避免狗血喷头而巧走捷径。我的口号是:纵然孙 教授是狮豹合体,只要他不用利爪抓我或是尖牙咬我,我就要忍耐到底。   这次的约见是打了两个电话才得以实现的,又是把孙教授烦得要死。他那样 一位超级贵人和学术家,不可能随便就让普通学生见到,就彷佛蔡太师绝然不屑 与梁山贼寇为伍。然而为了招安,好汉们不拜谒蔡太师是没有出路的;人同此心, 心同此理,为了学位,我们不把热脸去贴孙教授的冷屁股显然也不可能把事情办 成。反抗孙教授的辱骂而对他进行回击,那是自毁长城的二杆子才会干出的事。   那天的下午,我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心理准备,一步一个脚印地朝孙教授家迈 去。进其家门,便是一通劈头盖脸的辱骂,在这里也就不再浪费笔墨。与上回有 所不同的是,他把话头下意识地朝我的论题上扯,使我似乎于如晦的风雨中瞥见 了一丝光明。但仍然是不着边际,他东拉西扯地在论题周围打转,不得其门而入。 时而大跳大叫,时而故作清高,时而坐下来瞪大眼睛讯问,时而恶狠狠地指着我 喷一句:“把我说的话记下来!”我除了犯人对狱长式的服从之外,更别谈丝毫 发表意见的自由。值得玩味的是,其间敲门进来一个年级和我相仿的女生,手里 拎着一叠资料。刚进门就被孙教授冲着吼:“让你拿点东西,这么久才回来?!” 那女生阴沉着脸没有说话,直接走进一个房间,把资料放下后走了出来。孙教授 又吼道:“没你的事儿了!你先回去吧!”那女生便开门出去了。我猜想这个女 犯人必定跟我一样,也是孙狱长所带领的一个研究生。   其实,是也不是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求得孙教授哪怕一丝一毫的配合, 帮助我们把论文完成。残酷的现实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触击大家的心理极限,这 一个在院里其他同学看来再正常不过的愿望,在聚集于孙教授麾下的学生看来, 竟成了奢望。那名女生被轰走后,孙教授喝下一口茶,继续针对我的论文发飙。 他并非有条有理地指出具体的错处,而是从整体上下一个狗屁不是的判断,让人 一头雾水,不知所云。你想把其中存在的问题向他问个清楚,不好意思,在他咄 咄逼人的吼叫声中,你是没有插嘴的机会的。我对孙教授彻底丧失了信心,便准 备借机结束这次讨教;但我没想到,临末孙教授竟冷不防从嘴里蹦出来这样一句 话:“行了,回去吧!下周再来找我。”   我晕头转向地走到学校,走回宿舍,心情沮丧地坐在自己的书桌前,闭目养 神,脑海中又是纸一样的空白。常小明见我这个样子,询问是怎么回事。我不再 感觉有掩饰什么的必要,有气无力地说:“孙败西真不是个东西。去找他商量论 文,除了挨骂,狗屁玩意儿学不到!”   在电脑前玩魔兽的常月州笑了起来:“我操,不会这么夸张吧?”   “一点都不夸张。你是没见到那个场面,否则一定会雷死你!”我说。   “你们去见导师,也会挨骂吗?”我又扭过头问。   “没有的事。和导师商量个论文,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大不了批评几句,为什 么要骂呢?——他怎样骂?”小明问。   “简直没法说出口……说我是个混子,不配做他的学生……操他大爷!这是 人说的话吗……”   “那不行!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就算是个坏学生,把坏学生教好,这是你的 本事。光使劲装逼有什么用?——看他原来给我们上课,也不像那种人啊。”小 明说。   “这就叫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呗。”我故作悠闲地说,“看来我这辈 子是要毁在他手里了。”   “原来我们本科毕业时参加答辩,他作为答辩委员,就老是拿问题刁难我们。 别的两个老师都挺好,就他爱吹毛求疵。”本科毕业于法大的月州说。   “啊?你毕业答辩时碰到了他?——你个骚货,你咋早不跟大哥说呢?”我 愤愤地说。   “你这人,老师严格一点不好吗?”月州调侃道。   “哎,你是体会不到大哥的痛苦啊!”我长叹一声说。   然后我拨通了无双的号码。我告诉她,刚才去了老孙家里,又被骂了个狗血 喷头,照这样下去,我们的论文岂不是根本没有做成的可能?她说,都怪当时我 们瞎了狗眼,有那么多老师不选,偏偏选他。我问她兰之有没有去过老孙家里, 她说至今还没有敢去,只是把纸质的论文初稿交给了他。我说,如果我们最终参 加不了答辩,拿不到学位,岂不是要死在老孙手里?她说,如果是那样,那是导 师的问题,丢人现眼的是他老孙。我一想,也是那个理儿。我告诉无双,老孙让 我下周再去找他,太无厘头了,我真不知道他还让我找他干嘛。无双说,肯定是 他下意识里感觉有指导学生的义务。我说,关键是他除了轰击我的信心,扯我的 后腿,根本指导不了我。无双说,那只是你的看法,人家老孙可不这么想。确实! 面对这样一头走火入魔的怪兽,我想附会一下明朝唐寅先生的那几句诗:别人笑 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武陵豪杰毕成墓,雄霸万顷生当田。   五   几天之后,我想好了,决定再找一次孙教授后,就回郑州,去拜访我本科毕 业时的指导老师刘天空。一来是年底了,拿些礼品探望一下四十余岁的刘老师; 二来是将我的论文交给他,请他帮助指正一下。刘老师新近评得教授职称,已获 得带领博士研究生的资格,加上他和孙教授同在行政法专业,评阅一篇硕士论文 应该不是难事。唯一可虑的是,他可能公务繁忙,抽不出这个时间。不过我身处 绝境,也顾不得许多了。去郑州后,就说是办其它事情顺路看望一下刘老师,到 了他家后,把实情变换说法解释一下,他总不好意思不帮这个忙。而其实,我早 想回家了,本不必非要再挨孙教授一顿骂再回去;问题在于,上次孙教授要求我 这周再去找他,如果我不去,岂不等于抗旨?那会给自己惹来更大的麻烦!   我在当周周末的一个上午,又一次赶赴孙教授所提供的战场。名为战场,其 实这次事变根本称不上是战争,完全是赤裸裸的屠杀,正像庚子之年荷枪实弹的 八国联军对阵手持大刀长矛的义和团民。入其家门在客厅里坐下,孙教授正式发 动起其颠颠倒倒的骂功,暴风骤雨顿时来袭。三十分如一秒,孙教授孜孜不倦地 冲着我吼叫,我坚定了心神,绷紧了神经,只把砸来的磐石当做微风吹来的蒲苇。 值得一提的是,期间又冒出一个年级和我相仿的女生。她从一间卧室里若无其事 地走了出来,从客厅里端起一个茶壶,又走了回去。这个女生肯定不是孙狱长治 下的犯人,应该是孙老师的千金。让我纳闷的是,连上这次都已经是四顾孙庐, 却仍未谋得师母之面,这是何故?且不管她,二十多分钟过后,孙教授却渐感体 力不支,有气无力地坐在沙发上,一脸愁苦。他讲话的嗓门放缓了,温顺地说了 几句着调的法言法语。——孙教授确实累了,我的心灵却暖和了许多。但他虽已 是强弩之末,却仍然挣扎着提高嗓门,想把我在场的时间骂完。   这时,敲门声响了。孙教授站起来前去开门,顺便甩给我一句话:“行了, 回去吧。下周再来找我。”我的心里咯噔一下:老天爷啊!怎么还要让我来?! 我都已经计划好下周南下郑州,火车票都买好了啊!不行,我一定得想办法推脱 孙教授的盛邀!可是他要是拒绝怎么办,或者是对我产生不识抬举的看法?现在 可是没有我谈自由的权利。在那一瞬间的功夫,我焦急得内心如汤煮一般。门打 开了,原来是个送快递的。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怀揣着砰砰乱跳的心走到门口跟 孙教授解释:“孙老师,我下周得出趟门儿。我把稿子修改了发你电子邮箱里 吧?”“你先回去吧。”孙教授说着,从快递员手里接过快递,用手哆哆嗦嗦地 撕开了封皮,取出了一本书。我感觉孙教授只顾忙自己的事,没听清我说的话, 就再说一遍:“孙老师,我下周得出趟门儿。我把稿子修改了发你电子邮箱里 吧?”他还是没啥反应,我不得不又冲着他说:“孙教授,我把修改稿发你电子 邮箱里吧?”“哎呀,发吧发吧。”孙教授一边摆弄着他的书,一边皱着眉头烦 躁地说;忽然一口痰涌出他的嗓门,他狼吼般地咳了一声,把头探出门外吐了出 去。真没想到孙教授会这么痛快。 “谢谢孙老师啊。”我说完大步流星地迈出 了他的家门。   其后的几天里,我并没有怎样完善论文,一想起孙教授那尖酸造作的猴子模 样,心绪就十分紊乱。在打听出班内其他同学与导师融洽的关系之后,我更加随 性地向他们介绍孙教授张牙舞爪的丑态。我不认为孙教授知道后会对此介意,因 为他既能如此神勇地将自己人性中最真实的一面暴露给我们,也就绝不会忌惮于 它会被宣扬出去。   据闻,事情的梗概是这样的:原在不惑之年,他只是个讲师,不知不觉近十 载过去了,博士学位没有攻读下来,教授的职称却率先捞到了手。对此,他十分 自得和珍惜,虽然带不了博士生,法大教授的头衔拿出去也足以炫人耳目了。可 是自带硕士生起,他逐渐在潜意识里感觉这些学生没把他当大人物看,心理失衡 一天天地严重起来,最终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崩溃了。于是形成了这样的逻辑: 在大班里上课,由于人数众多,净是孙教授随心所欲地表演,所以他春风得意; 在小班里上课,人数大幅度减少,有了学生提问和发表看法的机会,所以他怒从 心中起,但依然能压住场面;一旦在私下里指导研究生,学生竟跟他“平起平坐” 地探讨论文的撰写,他就绝对无法容忍,于是像河东吼狮一样爆发了!这是孙教 授变异的虚荣心所致的悲剧,更是他所带领的研究生的悲剧。我决定将再次约见 孙教授的时间无限期向后推延,从心灵上将他这块阴影慢慢抹去,作一个静心护 理。   六   十二月下旬的一天傍晚,我负荷简单的行装登上了南下的列车。这次前往郑 大是要在毕业后留校读研的一个同学高石那里住下的,见到他却已在第二天上午 的八九点钟了。见面之后,我们在他的新居柳园周围逛了逛,随意聊了一下各自 的近况。得知高石也早已将导师选定,就是苗连营先生。此公讲课深入切实、幽 默风趣,我原听过他几个前沿讲座,印象十分深刻。然而虽同在行政法专业,我 却不好意思谈起自己的导师,只告诉高石这次过来仅为游玩一下,顺便看望刘天 空老师。   幸运的是,正好赶上刘老师的闲暇,我在当天晚上就如愿以偿。约晚七点钟 的光景,我拎着论文材料和两箱牛奶敲开了他的家门。一见面客套话自然是少不 了的,刘老师说都是自己人了,何必还拿东西。我说,些许薄礼代表学生的一份 情谊,不足挂齿。然后随同他走进客厅里,在沙发上坐下。这是刘老师的新家, 地处西郊,就视野中的宽敞度估计,面积不会少于一百二十平米,明亮而温暖的 灯光洒满了整个单元房。他十岁左右的小女儿正在看电视,刘老师让她跟我打招 呼,却踌躇着应该作何称呼。就叫大哥哥吧,我随口说;然后询问小朋友几岁了, 上几年级;她口齿清晰地回答了我的问话。其时,刘老师并不清楚我这次上门是 否有事相求,在一番欢声笑语的闲聊之后,他试探着问我是否遇到了难处。我也 就言归正传,把实情作美丽的加工之后倾诉给了他。   “是这样的刘老师,明年夏季我就要毕业了,要写硕士论文。现在初稿已经 撰出,但正赶上我现在的导师孙教授有公事去了国外,十天半月也回不来。我想 加快进度,赶在春节前形成论文通稿,好在下学期专心找工作。不知道您平时有 没有空闲将我的初稿点评一下?”我平心静气地说。   “喔,是这样啊。——时间只要挤总是会有的。不过我点评之后,最终还是 要你导师定夺的。”   “是是,这个我知道。我现在怕这个初稿距离孙老师的要求太大,如果等他 回来再找他,我怕时间上会比较紧。”   “你现在有没有带着论文,拿来我看一下?”   我把材料交到刘老师的手里,他大致浏览了一遍,就论文目录中的一些语病 进行了简单的指正。他嫌小女儿看电视影响交谈,就把太太从一间卧室里喊了出 来,让她把小女儿领去。刘太太出现后,我以阿姨呼之,向她问好。她笑着回应 之后,关掉电视把小姑娘哄走了。接着,刘老师针对论题将自己的观点进行了一 通阐述,并问我可否有不同看法。我告诉他,论文基本持这种观点,但也有几点 异议。我把自己的困惑向他提了出来,他从理论和实践两个层面作了解答,虽未 能完全说服我,但基本理清了我的思路。不知不觉近一个小时过去了,刘老师显 露出了一些倦意,我便准备着撤出。临末,刘老师用笔将他的电子邮箱记在了我 带着的一本书上,让我回去后把电子版论文发给他。我感激地向刘老师道谢,向 他和刘阿姨作别后,退了出来。   回到校园后,我心旷神怡,独自一人溜达到北操场看风景。到处是三三两两 的人流,附近的路灯和窗灯在洁净的夜色的衬托下显得异常的璀璨。我彷佛逆流 回大学的时光里,彷佛是在两年前来到了这里。在那时,我也是偶尔才能抵达这 片橡胶土地。那“南方”的荷园已是物是人非之所,虽曾在那里生活了四年,此 刻我却不愿意去看她。也许最美好的东西永远是回忆,当眺望一处风景的时候才 能感觉到她的神秘。我宁愿把荷园想象成一个灯火阑珊的所在,蓦然回首,瞥见 了我久已失散的伊人。我任自己的思绪随冬风飘散,一个点钟以后,对比刘老师, 想起孙教授的无厘头行径,一股悲愤渐渐从心头涌起。我决定把心底“二十年前 他骂我,二十年后我骂他”的誓言提早实现,便放开步子返回了高石的寝室。— —他的宿舍是个四人间,但只住着三个同学,正好给我这个客人空出一个位子。   回到寝室,发现三个主顾都在玩电脑。互相问好之后,高石问我有没有见到 刘天空,我说见到了,聊得很投机。高石说苗连营平时对学生也很亲切,法学院 的老师都还不错。我一边闲聊一边坐下来打开自己的笔记本,将电子版论文给孙 教授和刘老师分别发了过去,然后上网搜寻孙教授发表过的议论。搜来搜去,也 没搜到几篇正经东西,忽然在一个什么网上看到一篇针对城市房屋拆迁问题的阅 读评论收藏皆为“0”的短评,文末署名是法大教授孙败西。这则短评正与我的 论题紧密相关,作者可不就是我朝忧暮虑的导师孙大教授?一看发表日期,就在 上月份,我如获至宝,细细把它品读了一遍,然后眼睛一瞪,十指一挥,在其评 论栏里打上了八个大字:垃圾评论,不知所云!——也算给孙教授的文章长点人 气。   我承认在下此判断之前已对这篇短文抱有成见,但在品阅了它之后,我自觉 得这个“八字定性”还是公正无私的。孙教授啊孙教授,你可不能怪我批评你啊, 你说我对城市房屋拆迁问题狗屁不通,姑且将它当作是实情,但你这篇仅仅四五 百字的文章却通篇暗藏着文学上的语病,这可是铁一样的事实。进一步讲,古语 有曰“文以载道”,你连汉语言文字本身都连不通畅,谁又能保证你对其道的认 识不是一团浆糊?——我窃喜,大有李逵得知宋江强抢民女之后,自以为把持了 公理可以将宋江治罪时的兴奋劲头。   第二天上午,我掏腰包请了三位主顾一顿饭后,离开郑大,搭乘长途公交回 至老家。到家后,也不想做什么事,无非和家人聊聊天,四处闲逛一下。我和兰 之打电话询问她论文的情况,得知她已经见过孙教授一次,被要求对论文进行全 面修改。我说,孙教授对你不错啊,竟然没骂你。她说,不是没骂,是没少骂, 他的要求苛刻得离谱,就这还是提了一箱水果过去。然后兰之向我建议,年底放 假前还是请老孙吃顿饭为好,照他这种态度,到时候要是不给咱们的论文签字, 大家都得死翘翘。我对她的提议表示十分赞成。俗话说,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 的嘴软。孙教授带领研究生,又能挣钱,又能逞威风,我们再把他喂好喂饱,他 要还是不近人情,未免太不可思议了。   元旦在不知不觉中逝去,无聊情绪的一天天膨胀却使我感觉再也不能在家呆 着,便打点一下,乘列车返回了北京。   回校后,在院内一些积极分子的带动下,我外出参加了一些招录考试和招聘 会。找工作的事本非小事,虽然我并不急于将它搞定,但面试经验是不得不积累 的。一面日常生活中,我仍然难免唠叨孙教授那极其夸张的行状。听口风,似乎 院里的许多人都知道了我们三人的悲剧,甚至有同学在我面前义愤填膺地讲: “骂人家学生算什么本事!有能耐你骂大教授大主任去!”我说:“像孙败西这 种老师,应该通报给学校引起重视,把他硕导的资格撤掉。”不过,这个愿望在 本学年是不可能实现了,我唯一的出路还是凡事顺着他来,以期我的硕士学位能 够实现软着陆。令人鼓舞的是,我在一天夜里收到了刘老师回复的电子邮件;打 开一看,密密麻麻的黑色文字已被许多红色批注侵入。感激之余,又可知,我的 论文也并非如孙教授所言无可救药。接下来的几天,我依刘老师的批注,对论文 进行了认真的修改。   七   我和无双、兰之约好了请孙教授吃饭的时间,是在一月下旬的一天中午,地 点还是初次会面的餐馆。那天下起了小雪,路面上像是撒了一层盐。再次聚首, 我们的内心都沧桑了许多,原想气氛会比较尴尬,没料到孙教授乐呵呵的面容一 如初见,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们除了慨叹孙教授性情之豪爽,不再有别的 想法。   大家在餐馆中一个包间里坐了下来,还由孙教授一手包办饭菜的配置。完后, 他感谢我们三人周到的安排。无双苦笑着直言不讳地说:“根本就不用感谢,以 后少骂我们几句就行了。”孙教授微微一愣,急忙笑着掩饰说:“这话说的,我 啥时候骂你们了?”然后又指着我说:“就他不认真写论文,被我骂了几次。” 我一看,孙教授的表情有些怪异,心想坏了,可能是在郑大时对他网上评论的偷 袭被他觉察到了!不过那又怎样?我是“秉公执法”,又不是无理取闹;再说, 他如狼似虎地骂我那么多次,我实施那一小下微不足道的回击,又算得了什么? 更让人琢磨不透的是,他明明对我们三人进行了轮番叫骂,却反问无双“我什么 时候骂你们了”,难道他竟以为他分而骂之的政策大获成功,我们竟在私下里没 有“串供”?真是可笑。   我也没料到孙教授会那样珍惜他写的那点破玩意儿,远远低估了我的回击对 他的心理造成的冲击。只听他在那喃喃自语,大致是说他在网上写的一则评论被 人骂了,把他给惹急了。很显然,他怀疑“凶手”就是我们三人中的一个。我与 他是隔位而坐,卖力地吃菜,假装没听到他说的话。没想到他又若无其事地打听 我们家住何地,以此来获取更确切的线索,正像耶稣当年用语言突击的方式从十 几个徒弟中揪出出卖了他的犹大。我告诉孙教授我的家乡在濮阳,并问他有没有 去过龙乡,他说没有。这样,我的嫌疑该排除了吧?那个“八字定性”可是从郑 州发出的啊!并不,因为那篇短文评论的正是与我论题紧密相关的问题,我不太 正常的反应也授之以把柄。没过多久,孙教授终于把目标锁定在了我身上。他要 给我的杯子里斟酒,我阻止说自己来,他坚持道:“别动别动,听老师的话,— —不要抵制。”从这一石双鸟、韵味无穷的话里,我明白其中的一只鸟是指我抵 制了他的辱骂。他给我倒满酒后,又教导说:“老师就是长辈,对老师要孝顺。 孝就是尊重……顺就是不忤逆……这是《孝经》中最基本的道理……”可见,孙 教授的主张是,弟子敬师无需条件,形同帝制时代的“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   孙教授虽认定了我是“凶手”,我却不好意思自认,岔开话题说:“网上一 些人骂北大的贺卫方教授骂得非常难听,我觉得没法接受。”   “名人总是毁誉参半,也没什么可奇怪的。”无双接着我的话说。   只见孙教授将头一偏,斜眼睛看着我不屑地说:“你是说别人骂他么?”潜 在的意思则是:贺卫方算什么,我孙败西的知名度并不比他差。   孙教授在讲堂上讲课时曾说:“我最讨厌出名,因为出了名后会遭到各种非 议。”我现在知道,他害怕遭到非议乃是真的,但说讨厌出名我却不信。贺卫方 的走红,不论是实干而成,还是吹嘘而成,毕竟是实有其事啊;你孙败西又何必 将自己一手炮制的暗淡的光环比作七彩虹霓呢?其实,贺卫方被骂而无动于衷乃 至喜形于色是因为骂人的人没有切中要害,当骂人的人捣中了他的根基,他又何 尝不会心生怨怼。孙教授却仅仅因为一句“垃圾评论,不知所云”便急得咬牙切 齿,更足见人心总是渴望被誉,而逃避被毁的。当一个人不惧于世人以各种恶语 相加时,这样的人才算真正值得尊敬的人,因为他的名字就叫正义。话说回来, 孙教授发了疯的骂人却毫无愧疚之感,其心理素质之好,已是无可置疑;但遭到 轻风吹蛛网一样的批评就耿耿于怀,其心理素质之坏,却又昭然若揭。推其原由, 敝帚自珍之情固然令人感动,保住自身在一手带领的学生中的声誉恐怕更近实情。 背叛师门,师父以痛心疾首,古今中外,其事体如一,盖孙教授亦不能外其例也。   我们四人碰了一下杯子,喝下半杯啤酒。孙教授又坚持要给我斟酒,一面笑 着说:“王庆晓,我骂你了。来,我再给你倒个酒。”这是孙教授特别赠与我的 安慰奖,我对他的诚恳认错表示感谢。   “孙老师骂我们是为我们好。”兰之恭维道。   孙教授恍惚明白了我们三人在私下里已然串通,吞吞吐吐道:“是啊……我 现在多骂你们几句……答辩时你们就会少挨骂……”   “孙老师,您对那种老拿制度说事的现象是怎么看的?”兰之一边吃一边问。   孙教授将脸一板,不屑地说:“想知道我系统的看法,去网上搜啊!”   对此,大家已经见怪不怪了。我接过孙教授的话说:“我觉得贺卫方之所以 受欢迎,肯定是在社会上有一批和他相同思维的人。不过这些人的想法很容易沦 为浅薄。”   “是挺变态的。”孙教授一本正经地说,“中国的制度存在问题,这一点没 错;但西方多党制和三权分立那一套中国学不来。所以我的主张是建立一个强有 力的中央政府,强有力不等于专制,集权不等于不民主。中国的法治必须是在一 个强大的中央政府的领导下实现的。”   “是啊,前段时间我就听薛刚凌老师讲,她正承担着几个博士生的思想改造 任务。那几个博士生把中国的什么问题都归因于体制。”无双讲。   只听孙教授温和地讲:“恩……你们说得都很好……”这个令人意外的安慰 奖是送给大家的,我们三个每人都有份。不过大家知道,这不过是狂风暴雨过后 的暂时安宁,是孙教授为平衡心理所采取的权宜之策。   接着,孙教授谈到他喜欢隔三差五地在网上发表点评论,并说昨天上午就 《行政强制法》的制定接受了记者采访,又刻意强调道:“你们这届毕业生的答 辩,马怀德、薛刚凌、朱维究这些大腕是不可能参加了,到时候他们要去海外参 加一个国际学术交流会。”孙教授没说他是否会参加这次会议,也没说他是否是 大腕,但借此,我一直以来的一个怀疑得到了确证,那就是孙教授是患有出名强 迫症的。他不想出名,又唯恐别人不知道自己是名人,也同样担心学生们没把马 怀德等人当名流看待。   孙教授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继续说:“我带过一百多个研究生……没有哪 个答辩时通过不了。你们一定要认真完成论文,答辩过不了丢人。——答辩时需 要准备的东西你们用笔记下来:一是一大段论文综述,二是针对论文提十个左右 的问题,自己准备好答案……”   我们赶紧拿出纸笔认真记下他说的话,感激涕零之情溢于脸表,正像刚经历 了十年文革的老干部被中央领导叫一声“同志”就感动得热泪盈眶。其实我知道, 说第一句话时他的底气不是太足,这明显是在撒谎,因为我记得他说过,他带过 的研究生是几十个。他发现不了自己后语不搭前言倒在其次,话中最惹人关注的 亮点在于:“答辩过不了丢人。”谁丢人?是学生丢人,还是导师丢人?根据具 体话境,应该是两者都丢人,话从孙教授口中发出,更丢人的应该偏向于导师。 原先无双分析得没错,我们答辩通不过,他老孙是要丢人现眼的。这就好办了呀! 也就是说,孙教授在内心希望我们都能通过答辩,他让我们准备答辩材料进一步 证明了他的这种心理。如此以来,我们的心理负担就大大减轻了。   完后,我们三人向孙教授敬了一杯酒。他喝下后,一道红晕泛上脸庞,谈起 他的故乡福建,出过哪些文人墨客,并说江南正是才子辈出的地方,自己与生俱 来地濡染了一些灵气。   有清一朝、民国一降,文客多生于江浙;明代四大才子唐祝文徐,乃毕集苏 州;唐宋八大家,散居豫晋赣川;上溯至初唐,四杰之首王勃本是山西人自不必 说,其在《滕王阁序》中所叙俊采星驰的物华天宝之地乃是江西南昌。可见,才 子辈出之所谓江南,其典型之地并非福建。反倒如此,福建之出才子才显得可贵, 孙教授是可贵的才子也就毫无疑问了。我暗地里摇头,孙教授为了提高身价,所 用口段真是五花八门,却就是不敢展示自己到底撰写过什么有影响力的论文,提 出过什么有价值的思想。   说完才子的事,孙教授的表情变得慈祥起来,谈到法大一个老教授八十华诞 之日,他的学生们从全国各地赶来为其开了一个大型的生日派对。当时孙教授也 参加了,深为那老教授桃李满天下的盛况而感动。然后又说:“你们三个离开学 校之后要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做事。平时要是有空来北京,就到老师家坐坐、 喝杯茶。说不定你们日后的成就会超过老师。”兰之愣了一下,无双则和我同时 说:“不不,我们不可能超过老师。”——大家没想到孙教授会说出这么亲切的 话。我原以为他只是把我们骂完就散,没料到还能如此珍惜师生之间的缘分,还 希望学生们日后也能为他开生日派对。其心思之缜密无缝,其性格之粗中有细, 都是令人意想不到的。   没多少功夫,菜快吃没了。我问:“孙老师吃好了没,再点两个菜吧?”   他急忙说:“不要点了,再多了就是浪费。”不用说,这又反映了教授节俭 的一面。   我们三人将论文的修改稿拿出来,请他作进一步的指正,他温顺地接过三本 论文,悲悯地说:“对于论文,我真是恨铁不成钢。你们都不认真写,我真是拿 你们没有办法。”   “孙老师严格要求是为咱们好。”我瞅了一眼无双和兰之说。   “是啊,是啊。”她们同时说。   “你们别不服气,我带过的学生可是写出过优秀论文的。”孙教授板着脸说。   我们没有吭声,他又说:“行了,我带回去吧,等春节回来你们再找我。另 外,回去后把电子版的发我邮箱里。”   “好的,好的。”   然后我们每人要了一份米饭,吃完后撤出了餐馆。   八   春节时,我在家呆了不到十天就回校了。完成论文和找工作的压力催促着院 里的大多数同学,我没有豪门背景,当然也不能例外。其时,孙教授已将点评过 的电子版论文返回我的邮箱,批注延续着他本人独一无二的口风,大而化之、高 深莫测。不知刘老师知道了这种情况,会做何感想,因为那是端拱云际的思想家 对一名博士生导师的训斥。但我只能揣摩着孙教授的意图,在无伤大体的前提下 缝补论文,而不可能作无底限的修改。为了使孙教授知道我是用心了的,我发明 了一个小策略,那就是有意延长此轮修改周期,在其间忙里偷闲地准备几个省份 的公务员考试。事实证明,这个方针却是失败的。   我将缝补了半个多月的论文用电子软件打假之后,发到孙教授的邮箱,并于 三月初给他打电话,得到的却是这样严厉的答复:“你改的论文是个狗屁!你连 狗屁是啥都不知道!狗屁是一种气体,它是臭的,懂吗!让你修改你就认真修改, 别他妈给我应付工事!你糊弄我,我也糊弄你!”我出了一身冷汗。拿炒菜做饭、 桔子比喻论文也就罢了,我无论如何想不到他竟能把狗屁也拉来做比。不过,既 是比了也就罢了,关键在于,莫非孙教授乃是对我那次网上偷袭怀恨在心而伺机 报复?孙教授性格之耿直,已经达到吃了人家的也不嘴软的境界了。我怕了,我 真的怕了。   距离论文定稿提交院办的截止时间仅剩半个月,院里的大多数同学都已获得 导师的签字。老天爷!我没有时间了啊!   那天晚上,我在寝室与无双、兰之打电话询问情况,得知她们也正被催逼着 对论文做深入的修改。我想,假如孙教授铁了心地将装牛进行到底,死活不给我 们签字,那倒委实是一个天大的玩笑。不一会儿,却接到法学院一名男生的电话。 他也正是孙教授所带领的研究生,与我沟通一番后,提建议说,可以由他们三个 与我们三个组成六人联体,去老孙家敦促他给大家签字。我思考了一下回答说, 逼宫的事不是我所屑于做的,况且孙教授那样一位力量型英雄,生杀予夺大权在 握,搞政变的成功几率几乎为零;如果没把事办成反而赔上身家性命,也就不是 偷鸡不成蚀把米那么便宜了。所以,万全之策还是听天由命,人定的时刻已经结 束,剩下的只能由天定了。   但我到底难消心中的恐慌,因为都已是火烧眉毛了,我的论文还被孙教授批 为狗屁;莫非他真要借机报复我?为了论文,我已经贻误了找工作的时机,真的 不能再投入过多的时间了。不过这终究只是一厢情愿,孙教授心中那势拔五岳的 天姥山峰是必须我们永远尝试攀登的,他绝不会为了我们工作的事情而放弃自身 对于学术歇斯底里的追求。然而话说回来,假如我们不能参加答辩,拿不到学位, 工作也终究会化为一团泡影。所以说,教授与工作之间其实是一种微妙的单向因 果关系:因为有教授,所以难有工作;但是没有教授,肯定不会有工作。那种教 授为学生谋工作的美谈,放在我们的教授这里不过是痴人说梦。世界末日已近在 眼前,能挺过这个夜晚而见到明天的日出的人是幸运的,不能看到翌日的光亮的 人也大可不必悲伤,因为那个世界里只有绝望。   定稿签字时间被安排在三月十五前后。孙教授本不让我们一块去他家,没成 想无双和兰之竟造访了个冷不防。我原以为他不让一块去是因为不好意思施展骂 功,事实证明我又想偏了;因为这次是兰之被骂得哭起了鼻子,无双则在一旁紧 张地干愣着。我不得不佩服孙教授,他竟然是那样的神秘,那样的让人捉摸不透。 刚选定研究生就迫不及待地约人家女生吃饭的,那是吴丹红教授,与其相比,孙 教授的门槛无疑是高的;但就吴教授稀里糊涂地把人家女生约上床而言,孙教授 明显属于好汉类型,因为他不近女色;但他又未免过于不怜香惜玉,竟以狗屁相 喷,虽非肉体上的强暴,竟与强暴无异了,简直是下流之至。孙教授的神秘之处 正在于他能够游刃有余地在文雅与下作之间游摆,让男生瞠目结舌,让女生触目 惊心。   “他到底给你们的论文签字了没?”我在电话里问无双。   “签了,每人骂了一顿后才签。”   既是幸运,也是不幸。幸运的是她们终于被签了,我也可能被签;不幸的是 我偷袭过孙教授,又可能不会被签。在这种时候,被骂已经不是晦气的表现,而 是吉祥的征兆,因为假如不给你签,也就不会骂你。其实也未必,孙教授那样一 个云遮雾罩的人,骂得起兴了,不给你签还是极有可能的;如果把你骂死,签了 也等于白签。所以在签与不签这个选择的关口,我的命运是牢牢掌握在孙教授的 手里。至于能不能被骂死,则既取决于他的功底,也取决于我的抵抗力。   三月十五之后的一个上午,我找上了孙教授,为了保佑平安,提了一箱鸡蛋 过去。上了七楼后,心急火燎的我竟叫错了门。正敲着左门,右门却打开了。我 一扭头,正看到孙教授瞪着眼睛站在门口,黑糊糊的身影像一尊钟馗雕塑,委实 唬了我一跳。只见那雕塑活动了,指着我大吼道:“你这个学生,碰见你我真是 倒八辈子霉了!”又是刚见面就骂,这次是骂我笨得连哪个门都记不清楚。不过 如果这样他都要倒八辈子霉,则我遇见他倒八百辈子霉是绝对毫无疑问的。如常 问好后,我随他进入门内,表示这箱鸡蛋是学生的一点心意。他的神经症竟已达 到令人发指的境界,甩头摆手道:“不用你给我拿东西!我不稀罕你的东西!” 我只当什么都没听见,依礼将鸡蛋放在一张桌子上。这时,我看清了他的面容, 仍旧一副奸相自不必说,除了这个,还有一脸水气。他是刚起床洗漱过,正在一 天精力最充沛的时刻。兆头似乎不是太好。   他凝聚一脸怒气骂骂咧咧地走进客厅,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我上前把定稿交 给他,也在一张凳子上坐下。他胡乱地翻着几十页论文,不一会儿停下了,张大 眼睛冲着我吼:“改来改去,改的这是个狗屁啊!”   我知道他一向是很迷恋屁的,尤其是狗之屁;但此刻我已经对它索然无味了, 提心吊胆地说:“这是按您的要求改的。”   “我没让你这样改!你根本不懂我的意思!”他把头点向我龇牙咧嘴地说。   然后他又表现出很认真的样子读了一段我的论文,放浪形骸地说:“就写这   啊!这写的是啥啊!你是混进来的吧……”   不管他是否真在其中发现了什么问题,反正我是不觉得它有什么不妥。其实 我明白,他忽而反常地仔细起来,仍然是对我那次偷袭的一种回应。这反而让我 害怕起来,我怕仇恨烙印在他心里。学术家往往最忌讳别人污蔑他的学术,这是 大家都知道的。   他放下论文,忽而站起来向外走,一边走一边说:“我早就说,你应该换个 导师……我这个导师太笨了,指导不了你……”不用想都知道,他这样退一步地 谦虚是为进一步的发飙做铺垫。   “你说怎么办吧!”见我不做声,他走回来板着脸扯道。   “您看我能参加答辩吗?”我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写这种狗屁东西还想参加答辩!”他继续吼。   “………………”我屏住呼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   “拿回去吧!不可能给你签的!”   这句话犹如五雷轰顶,它证实了我的猜测:孙教授确实在报复我。我两行热 泪顿时滚了出来,抽泣着说:“孙老师,我尽力了,我真的尽力了……即将毕业, 我还要找工作,平时不只写论文这一件事……”   “学位你都拿不到,还能找到工作!”我的眼泪似乎并未博得他一丝同情, 但他忽而盯着我道,“这样吧,我可以给你签!但你答辩通不过不能怪我!—— 行吧?!”   我醉眼朦胧地看着他,对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一时没能反映过来,本能地点 点头说:“行……行……”   只见孙教授坐下来,将眉头一皱,拿起笔、低下头,在我的学位申请页上写 下了“孙败西”这个大名。我的心胸豁然开朗:孙教授啊孙教授,你雍容大度, 有人情味,没有记仇!我谢谢你,我谢谢你!”   签完之后,他把论文材料交给我;我道了谢后,向他道别。我一面向外奔, 他仍不忘进行临终指导:“混吧啊,你继续混……”   我心里默默回应着:“教授啊教授,您不要再说了。拜拜——拜拜——拜拜 啦!”   九   据说,学生的论文答辩不能通过,原因主要有三个:一是学生能力不行,二 是学生导师能力不行,三是答辩委员跟学生导师过不去。假如我不能通过答辩, 以上第二条理由不用说是不能成立的,则只能怪我自己不行或是答辩委员不近人 情。孙教授对待学生像王熙凤对其下人一样的尖酸刻薄毋须多说,但正如凤姐在 姊妹们中还是很吃香一样,孙教授在教师圈里也是颇得混的,所以假如我真在答 辩时被卡掉,唯一能怪的还是我自己水平不行。   古语有曰,“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到了我这里,应该把“众”字改为 “重”字。连人带文被孙教授一轮一轮的狂批,纵然是钢人铁文也难免散架,所 以到了最后人仍是完人、文仍是完文就不免是个奇迹。但我不是因为这个奇迹而 产生心理上的自信,恰恰相反,乃是无底洞一般的自失。我当然知道孙教授在众 多导师中是一个极端的例子,我也知道被他骂得体无完肤的学生并非只有我一人, 但这都无法平衡我参加答辩时深深的自卑。我不认为我能畅通无阻地取得三名答 辩委员的认可,是心理惯性使然也。   进入答辩室时,无意中一瞅无双那薄薄的十几页论文,一种莫名的感伤油然 而生。她是一个无辜的女孩子,那论文是她顶着百般羞辱的压力而一字一字凑成 的。老天!她到底造了什么孽,我们六七人又究竟造了什么孽,要在取得硕士学 位的途中遭受这种毫无必要的非人道狙击?!事实上,答辩委员会的三名老师都 是很和气的,没有一位像我预感的那样刁难任何一名学生。他们不过是就文论文, 孙教授那马蜂窝般的习性是荡然无存的。我的论文和答辩诚然不是没有问题,但 它们皆在可探讨的范围之内,并非必须给予整个的击杀。十名学生中有一两个在 最后被要求整改论文,但其中并不包括我。不过要说我会借此夸耀自己的实力, 那实在是大错而特错的事。我非但不感激孙教授的反向指导,在感情上连我那篇 论文本身都不会感激,因为我觉得它是畸形的;我只感激郑大刘老师的温心传道 和三位答辩委员的真诚开导。假如没有孙教授做对比,我想这份感激会是大打折 扣的罢,所以如果非要让我对名义上的导师有所感谢的话,我应该感谢孙教授施 加的大山般沉重的压力带给我的客观激励,我也感谢他让我体验了这个时代的中 国的一名法学教授的另类人生。   答辩过后,学校给我们颁发了学位证和毕业证,再完后就是等待离校。我的 工作定在南方的一个市法院,因为距家太远,所以正在去与不去之间徘徊。正好 赶上入围家乡一地公务员面试,我的想法是能回家乡工作当然再好不过。   从六月初开始,毕业生们开始办理手续,收拾行装陆续离校。一天晚上,我 和一个女同学在校园里闲逛,收到了法学院那名女生的短信,具体内容是:“六 月十四是孙败西五十大寿,拟于当日晚六点在某某饭店由往届生安排晚宴表示祝 贺,欢迎都来。”这名女生的不恭之处在于把“五十”与“大寿”两词连在了一 起。我们知道,现代医学传入中国后,国民平均寿命大幅提升,五十岁是不能以 大寿形容的,果欲形容,起码也必须五十九。以文言表达则是,“信哉古稀耄耋 之为高寿者,至若知天命之年亦以高寿称之,吾不知其可也”。但可与不可其实 都无所谓了,问题的关键在于这场晚宴有没有必要参加。我与无双、兰之打电话 征求他们的意见,她们也收到了同样的短信,莫名惊诧之余,表示以随大溜为好, 如果别人都参加,唯独咱们缺席,倒显得不识大体。对于她们的想法,我没置可 否。   六月十四日的前一天,我把不参加晚宴的决定告诉了无双,如果孙教授问起 来,就说是忙着找工作。据事后的打听,当日能到场的学生基本都到场了,孙教 授还特别问起我,并对我的情况表示理解。我可以想见那生日宴会的盛况:参加 的学生有违心而往的,有鬼迷心窍的,当然也有真心实意的;孙教授自然而然地 隐去他大灰狼般疯狂的一面,而流露出他老绵羊般慈祥的一端,告诫学生们日后 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做事;而他在心底,其实还是蔑视座下的学生的,定要 把自己装扮成全世界所无之才子大家,总星系未见之学术超人……   说句实在话,我早已想好,孙败西这样的老师我是不能认的;所以对于那场 晚宴即便我是极少数拒赴者之一,也仍然心安理得,盖原因非在忙于找工作也。 纵观孙教授的指导风格,一目了然,他是耻于与学生为伍的。不过学生自始本像 事父一样对待他,又何来“为伍”之说?如果确实不能屈尊下顾,不愿与学生见 面,完全可以通过网络完成指导任务,又何必污言秽语、恶意伤人?当他那样做 时,竟完全不顾学生的感受和自身的形象,其骨子里又到底是一种什么精神?金 无足赤、人无完人,姑且将孙教授的这类缺点当作其人性上的瑕疵,可是他无底 限地作践别人、拔高自己,甚至流布谎言又该作何解释?师德何在?我无权对一 名教师做什么适格上的要求,但是我有权利选择自己的老师,暂且不论他或她能 力怎样,起码他或她必须为人正直、诚实守信,因为这不仅是一名教师的必备素 质,更是做人之根本。   毕业离校后,我在家呆了一段时间。一天中午,接到法学院那名男生的电话, 他转述说,孙教授打听法硕学院一名忘记了叫什么名字的学生,想找他了解现况 以示关心;所以这个男生想到了是我,便告诉我给孙教授回个电话。然而我想, 孙教授细致的关怀诚宜感谢,不过向他汇报现况的事还是作罢了吧;接触了近一 年之久,他高屋建瓴,竟还记不住我的名字,我又何必自作多情再烦扰他老人家? 纵然他由于带过太多的学生而真的忘记了我,我却是永远忘不了他,这一点孙教 授大可放心。一个可悲可叹的结论不妨对空传达:可怜的人,当人们不了解你时, 本是那样的尊重你;当人们试图了解你时,你只能自我作践推却人们的尊重。另 一面,孙教授几番美意,其实难消我心中之块垒,特作斯文以缅怀那段凄冷的时 光。   王庆晓   于2014年10月13日作毕,参加评奖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xys2.dropin.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