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   一袭红裙   作者:吕夏海   高二那年,我开始能够管控自己的学习,此后成绩节节攀升。我不能确定这 是否与一个爱朝我微笑的女孩有关。此前,我们农村中学的孩子都知道,学不好, 跳不出农门,必将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像牛马一样圈死在一亩三分地里(那 时外出务工的机会不多)。想学好,但自己管控不了自己。摊开书本,管不住脑 袋不自个儿放电影、做白日梦;合上书本,管不住别人一招唤,身体不由自主就 跟着玩去了。猛然想起要发奋学习,但念头紧绷不了半小时就像皮球会漏气。在 六十多人的班里,我一直在20名左右徘徊,好也很难接近十一二名,坏也落不到 三十名后。从初一到高一,这个规律几乎都成立。   高二那年的春天,南方多雨。霹雳电闪,镇不住教室里的嘈杂嘤嗡。高一时 我们班还算幸运,有一个严厉的班主任刘老师。他就住在教室的下层,只要教室 里的嘈杂声一大,他就寻声上来,从窗外威严地巡视教室的每一个角落。一天五 六次,谁也别想逃出他的监控。高二时,我们班有段时间差不多成了没爹妈的孩 子。原因是刘老师从我们班领走了小部分人去当文科班的班主任了,余下的人由 美女缪老师带领。同学中有谣传,美女缪老师的男朋友在香港不咋的,但缪老师 总是殷勤地送货上门,半年半年地乐不思蜀。总之,她的课大部分时间由别人代。 教室里常常像烧开的沸水。有任课老师生气地说,你们这个班是个烂瓜,你们不 学好,要烂就自个儿烂吧,别把恶劣的风气扩散到别的班,把好瓜也带烂了。 NND,这是人说的话么!怎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咱们班怎么啦,不就是没有班主 任么。还真得感谢五位逃学去卖西瓜的同学。他们被查扣,工商所通知学校去领 人。这下子我们班有幸被陈校长注意到了,高二(4)班再没人管,迟早会出更 大的问题。   陈校长一时选不出合适的班主任,急了,亲自兼任该班班主任且授物理课。 从此,我们班雨过天晴,重归秩序井然。其实这对于我未必是好事。我这人没有 音乐细胞,但记得一句歌词,“面对面两辆火车,擦肩各奔东西”。我第一次听 到这首歌是从“一袭红裙”嘴里唱出来的。或许是因为陈校长的出现,冥冥之中, 扳动了命运的铁轨,从此我们两列爱互相对视微笑的火车各奔东西。   在那个男女同学极少说话的年代,有一个女孩,她明亮的大眼睛总是奔放地 注视一切感兴趣的事,即使是男孩的目光,她也不回避。在那个大家都穿得很土 的农村中学里,她的红色背带裙系挂在白色衬衣外,显得特别鲜亮,男孩们因此 给她送外号“一袭红裙”。冬天里的针织外套,秋天里的蝴蝶衫,淡粉、淡蓝、 淡紫,都非常独特。“一袭红裙”是大都市来的,据说父母是什么高级工程师, 但离异了。从高一开始,她实际的家就是学校近旁镇上的姑姑家。兄弟俺个头不 高,衣装平平,岂敢暗生非分之想。唯一可以亮相的是物理课堂。物理老师很年 轻,对物理好的同学偏爱到了偏执的程度。他就某道难题提问,明知全班几乎都 不懂,但他故意不解答,爱前后左右点将,挨个地问。每个被点到但不能正确回 答的同学都必须恭敬肃立,静候正确答案的出现。这个年轻的物理老师似乎刻意 要让课代表出尽风头。点将到最后总是课代表(兄弟俺),只有兄弟的回答能差 强人意,让大家解脱落坐。起初那女孩只是惊奇,慢慢地敬佩,慢慢地与有荣焉。   语文课还是刘老师,尽管他不再任班主任。尽管刘老师在高一时就卸掉了俺 的语文课代表(兄弟还兼物理课代表呢。自拍!),但余荫尚在。尽管兄弟语文 成绩不能领甲,无法胜任课代表,让刘老师爱莫能助,但每当提问段落大意或中 心思想,也只有兄弟能独树一帜。作文课,兄弟的习作也常被选作范文诵读。每 当这些时候,那女孩从前排扭头朝后的目光,绝无仅有。   兄弟尽管寒酸,但慢慢也敢对视那女孩。每一次对视都是一片阳光,每一片 阳光都是一滴激素,它让我入定,脑袋不再自个儿放电影、做白日梦;它让我了 绝“尘”缘,任凭其他同学再好的玩意,也不能把我呼之即去。只有下象棋,我 每个周末还坚持在教室里下,并且下得更投入。“一袭红裙”不好意思围观,但 会竖起耳朵关注结局。每当我赢棋之后,寻视一下“一袭红裙”那个方向,总能 发现她笑颜如花。   我们是寄宿中学,绝大多数同学都在学校住。自从有了那一片阳光,我在教 室里的时间特别长。我无论在教室里呆多长,几乎总能发现那女孩同在。我们早 上六点起床,晨跑是自觉自愿的,因此参与的人不多。我晨跑时,也常能见到 “一袭红裙”。我们午间休息,响预备铃就是结束午休的起床铃。大多数同学铃 声一响,在床上滚几分钟就起身直奔厕所或教室。我听到铃声,虽然即刻应声而 起,但爱到井台提水,净脸提神,仪容不苟。因为多了这么一道臭美的工序,因 此我常在下午第一节课时迟到两三分钟。迟到两三分钟不算大事,只要礼节性地 伫立教室门前,等老师批准入座即可。每当这时,我先注视老师,等老师命令— —进来;接着扫视“一袭红裙”,总能看到她淡淡的微笑,几许轻叹,几许宽容。   白天我只敢瞥眼注视“一袭红裙”。正式的夜自习结束以后,教室电灯熄灭, 同学们可以离开。愿意留在教室继续自习的同学,必须自己点蜡,或者点油灯。 三三两两共享一具具烛光,教室里烛光蓊郁,恬静宜人。在昏暗的蜡烛余辉里, 有时我会专注“一袭红裙”,浅笑轻叹,咸与入耳。那时男女同学彼此借几分钟 烛光并不奇怪,但长时间共享烛光并不常见。我们前后隔几张桌子,有几次我幻 想能与她长时间共享烛光,终究不敢造次。“一袭红裙”到我桌前借过几次烛光, 我以为她是另类,向谁都敢借光。自觉延时的夜自习通常是从九点半开始,十点 半结束,再往后宵禁老师会勒令大家回去睡觉。同学们陆续回寝室睡觉,烛光一 簇簇熄灭,我心一阵阵怦跳。当教室只剩下咱们两具烛光时,我心狂乱得几乎无 法入定学习,只得起身离开。当我离开教室几分钟后,我回望教室,最后一具烛 光也会熄灭。   我不敢想象“一袭红裙”会喜欢我,但我知道,自己喜欢她。那年我十六岁, 分明体验到了未曾经历的感受,天净云淡,人面桃花,风笑枝头,鸟鸣花间。我 在心里暗暗自许,如果我考上名牌大学,一定娶她。我暗暗发奋,一定要考上名 牌大学。   陈校长任我们的班主任,亲自上我们的物理课。也许他注意到了我是整体滑 坡的班级中进步最快的同学之一,决定封我一点官,奖赏一下。他免掉了原正、 副班长,任命了一位各方面并不突出且从未任过班干部的同学为班长,任命我为 副班长,同时把我资深的物理课代表免掉了,改由“一袭红裙”接任。校长的手 法果然独特,没有任何“干部资历”的人一下可以当最大的班干部,物理成绩并 不拔尖的人也可以任课代表。好在陈校长上物理课并不特别给课代表制造出风头 的机会,即使要作最后的点将,他并不点物理课代表“一袭红裙”,而是点我。 陈校长选“一袭红裙”任物理课代表前,自然也是查看到她此前物理成绩的快速 进步。她被委任为物理课代表之后,物理课自然更认真。但碰到难题,她只能无 助地看着我,似乎我依然是课代表,解答难题是我责无旁贷的分内事。   课代表除了收发作业本,还有一个重任就是帮老师把课本上没有的作业题抄 写到黑板上。我粉笔字写得不好,以前当我做课代表时,总是勉为其难,啃哧啃 哧地往黑板上抄写。轮到“一袭红裙”接到任务时,她也硬着头皮啃哧啃哧地抄 写。写了半个小时,还没抄完几百个字。指酸臂疼,愁眉紧锁。那次同学们都去 午餐了,我也正要离开教室去午餐,刚从坐位上站起来,就看到她站在黑板前愁 苦地望着我,蔫蔫无助的样子。往日灵动奔放的双眼此刻写满娇羞,嘴角翕动, 欲言又止。当我走近她时,她不由自主把粉笔塞到我手上,什么也没有说。我心 中窃喜,面庞微红,但什么话也没有说,接过粉笔就替她写。她并没有立即离开, 回避其他同学猜忌,而是嘟着嘴轻叹:“陈校长干嘛要让我做课代表!”。我想 不到平日骄矜飞扬的“一袭红裙”会朝我嘟嘴,我的脸庞由微红转为微烫,希望 她快点走开,以免其他同学进来看见。可她并不走开,还歪着头傻看着说:“你 的字真工整!”。我想她驱使我做无偿劳动,过意不去,只好作安慰性的夸奖。 我对自己的粉笔字有自知之明,对她的“矫情”夸奖有些慍怒,但没有勇气抗辩, 只好一言不发。“一袭红裙”看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地说:“那——我先去吃饭 啦”。我轻轻地嗯了一下。往后她往黑板上抄写作业题,指酸臂疼,不再愁眉苦 脸,而是直接笑问我能不能帮她抄一下。我从不多说话,接过粉笔就抄。虽然我 未必比她写得更快更好,但两人分担,总比一个人受累好。同学们感觉到了我们 异样的默契,但也没有大惊小怪。偶然有同学惊嘘:“咦,物理作业怎不是物理 课代表抄呢”。我们只当没听见。   农村中学文体活动实在少得可怜。一星半点,以稀为贵。高二那时“一袭红 裙”不光是物理课代表,还是文娱委员。那时台湾校园民谣新鲜登陆,风靡一时。 兄弟命贱,降生穷乡僻壤,四邻之间除了偶有收音机,其他涉“电”器物并不常 见。什么收录机、音响,见都没见过,见到了也找不到开关。“一袭红裙”来自 大都市,音乐文化领先我们其他人一拍半。“一袭红裙”歌喉天赋怎样不知道, 但性情奔放,每周一次站讲台领唱台湾校园民谣十分投入。每次她在台上领唱, 兄弟那痴迷的神情——嗨,如果当时被人录下来,今天肯定没脸见人。   有一个周末的下午,教室里人虽不多,但练球的、聊天的、下棋的都有,煞 是热闹。她突然走近问我,能不能一起下象棋。此前我从未见过哪个女孩与男孩 在教室里敢如此“哥们”。我二话没说,就摆上象棋。我以为她会下,其实她是 央求我教她下。我还是多话不说,只说走子规则。她说她知道规则,但不知如何 下。我说,知道规则就随便下,不要怕走错。换了男同学,如果水平明显比我差 一截,我肯定不会奉陪。那时我心里怦怦跳,寻思她会不会也与别的男孩在教室 下棋呢,但脸上矜持得没有一丝表情。   有个晚上,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人。“一袭红裙”问我能不能把日记给她看, 她说我也可以看她的日记。我心快跳出胸腔。我还是二话没说,把日记本交给她。 她一只手接过我的日记本,另一只手握着自己的日记本,有些不舍脱手似的问我: “要不要看?”。我说今天不要。我转身离开教室,眼里含着幸福的泪花。我的 日记本里什么秘密都没写,想看尽管看。只要她默契咱们可以分享秘密,我并不 急着想看她的日记本,免得她难为情。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默契,今后彼此可以 分享一切秘密。   有天我感冒了。她说感冒要多喝水、吃药、休息。母亲教我关于感冒的卫生 常识是,“不怕呢,过几天就好了”。我把妈妈的话告诉她,她说,哪行!她通 常每周一两次回镇上的姑姑家。第二天早上我抽屉里出现了感冒药。我不知道那 晚她是否专程回了姑姑家,她姑姑在医院工作。我握着此前并没有见过的板蓝根 冲剂和银翘清热解毒丸,心里沉甸甸的。我想写一张字条表示感谢,但不知如何 写。只有“谢谢”二字未免太轻飘飘的。最后我打了六点省略号,签名“一个默 契不道谢的男孩”。   眼前一切太完美,感觉像在天上飞。尽管心里乐开了花,但人前故作骄矜假 装没有她。我有时在男生宿舍忍不住咧开嘴傻笑,让人觉察到神经兮兮,莫名其 妙。我起得早、睡得晚,除了吃饭,其他时间都在教室。我就像她的影子,她什 么时候在,我什么时候在;反之,亦然。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我 们魂不守舍的样子大概没有躲过陈校长的眼睛。有一天下午最后一节物理自习课, 陈校长把我叫到教室外的转角处,非常温和地对我说了几句话,我满脸绯红。他 大意是叫我要集中精力学习,世界上美好的东西很多,学好了,海阔天空;学不 好,神马都是浮云。他还说,他也会和其他相关同学谈话。当天晚上,“一袭红 裙”问我,陈校长对我谈了什么。我支支吾吾反问她,陈校长对她谈了什么。她 说,陈校长下午找过许多人谈话,对她谈的话,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我说, 陈校长对我谈的也一样。我以为她不好意思承认。我说,那咱们现在就别“那个” 呗。我们从未明确说过什么,也没有彼此碰过手指头,“那个”只不过是没有旁 人时说一两句话,四目相接时会心一笑而已。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主动寻找她的目光。即使在走廊相遇,难免四目相对, 我也故意瞥向一边。这样克制对我的作息似乎大有裨益,吃得饱、睡得香,学习 效果不错。高二结束,暑假临近。我很想在学校多盘桓一两天,在校空人稀时沐 浴在女孩醉人的微笑里。可是家里稻香麦黄、瓜熟豆长,只有四哥辍学务农,其 他哥哥姐姐要么婚嫁独立,要么外出务工,我不忍心在校盘桓。   一个月的暑假,繁重的体力劳动,一日四五餐,猛干,穷吃,倒也锻炼得结 实了许多。更重要的是,我成功地在脑海里把女孩醉人的微笑折叠了起来,珍藏 进了箱底。高三开始,同学们鱼贯返校。高三课堂,紧张气氛节节攀升,晴日里 似乎都看得见重云密布,听得到雷声滚滚,整个一恶仗即将开始的战场。偶尔我 忍不住,偷瞥一眼“一袭红裙”,很难碰到她的目光。我在心里窃喜,以为我们 都驯服了心中的野马,全身心地投入了战斗。走廊上迎面相遇时,我不再尴尬。 我想无需主动回避,即使四目相接,我们也会心静如水,不再泛起波澜。令我奇 怪的是,“一袭红裙”竟然与我白眼斜对,憔悴的面容上分明写着憎恨。我依然 没太在意,以为她演“过”了,以为我们原本默契的剧本是——也无风雨也无晴。   后来的事,兄弟不说也罢。当然,说出来也不丢人。高三时我任团支书,她 继续任文娱委员。我想高三太紧张,教歌就算了吧。“一袭红尘”当然也想省事, 但经不住同学们起哄,“教歌勒,教歌的时间啦,文娱委员怎不教歌呢”,“高 三整天闷声不响,难道这样才是——考大学的模样?” 。我自以为团支书的身 份出面说话,应该能够平息同学们闹歌的风潮,没想到我与“一袭红裙”关于高 三要不要教歌的争执发展成了当着全班同学的尖锐顶碰。我为自己的情绪失控十 分懊恼,我们从未在其他同学面前公开说过话,第一次“说话”竟然是吵架。从 此我开始怀疑,高二时咱们的眼神根本没有默契过。原来如此,神马就是浮云!   三十年后,我偶然在同学的微信群中冒泡,话题有几次暗暗导向“一袭红 裙”。“一袭红裙”并没有出来搭茬。她丈夫也是我们的同班同学。有一次“一 袭红裙”的丈夫冒泡,我赶紧问好,并请代问“一袭红裙”好。奇怪,她丈夫也 没有搭茬。   很长时间以后,微信中跳出一个昵称“一袭红裙”,邀请我私聊。她说,请 我最好不要在微信群中提她。我好生奇怪,至于小器到那个地步吗!印象深刻的 同学自然会关心,你有夫我有妻,话题暗暗导向你,无非想了解一下你的近况。 搭不搭理都是你的自由,何况我并没有直接问你什么。   停了好几天之后,“一袭红裙”突然问我,还记不记得曾经伤她最重的几句 话。我好生诧异。嘿,起先我还真记不起来呢。哦,原来是我们当众顶碰的那几 句呀,我以为雷声大雨点小,谁都没被淋湿呢。她说那些话加上以前一些其他事, 让她记恨了三十年。我问她以前有值得她记恨的事吗?她问我还记不记日记本的 事,还记不记得我在走廊上几次把眼睛瞥向一边。她委屈地抱怨:你怎么可以这 样没心没肺,不喜欢一个女孩,还要公开羞辱她吗?!   哎——!这——,这可能吗?!   依稀卅年旧窗台   红裙一袭翩翩来   四眸相契有没有   为谁珍藏为谁埋   (完) ◇◇新语丝(www.xys.org)(xys8.dxiong.com)(xys.ebookdiy.com)(fangzhouz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