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途中说雪   作者:江一平   昨晚,有网友在微信朋友圈出了个字谜——   “什么车没有轮?什么猪没有嘴?什么驴没有毛?什么屋没有门?什么书没 有字?什么花没有叶?”   要求每句打一物,并从中取一字构成6个字的答案,那6字能“连成一句很浪 漫的话”。   我年轻的时代,没有现在这么多好玩的方式,同学、朋友间互相猜谜语是一 项比重很大的娱乐。猜谜不仅饶有兴味,而且能从中获得成就感,据说还很益智, 因而迄今一看到字谜,我也还是乐猜不疲。恰好刚从大学城上完一天课回来,有 些慵懒不愿干别的事,就埋头猜了起来。   我猜谜的本事不高,花了将近一个小时,而且是在有网友猜测第二句的答案 可能是“蜡烛”或“天竺”而启发我“脑筋急转弯”的情况下,才终于有了答案。   我的答案是:   什么车没有轮?——风车无轮(取“风”,有两个网友比我还先猜出来);   什么猪没有嘴?——雨珠无嘴(取“雨”,以“珠”谐音“猪”);   什么驴没有毛?——秃驴无毛(取“途”,谐音秃);   什么屋没有门?——中屋无门(取“中”,许多老楼屋分前中后三进,中屋 即中庭或天井自然无门);   什么书没有字?——说书无字(取“说”);   什么花没有叶?——雪花无叶(取“雪”)。   每个答案各取一字,六个字连起来是——“风雨途中说雪”,岂不是很浪漫!   不管谜底是什么,我这个解答肯定是立得住的。我深信不疑——风雨途中说 雪!这么有诗意有意境的行为艺术,不可能是错的。因此我就果断发了朋友圈。   很快,有个网友顾我面子,给我发私聊,告诉我——据说标准答案是:风车 无轮,雨珠无嘴,秃驴无毛,中屋无门,桐树无字,心花无叶(与我的差别只是 “桐树”和“心花”)。各取首字是“风雨秃中桐心”谐音为谜底“风雨途中同 心”。   我当然地坚决不以为然!   姑且不说桐树那“树”与“书”的谐音有些牵强,就算“风雨途中同心”得 以成立,那体现的也是忠诚、是坚定、是友谊、是并肩奋斗、是团队精神,却不 见得有多少浪漫。   “风雨途中说雪”就不一般了。在一路风雨中不仅不躲避不抱怨,反而说起 更寒冷更严酷的雪来,或许还在浑身打颤上下牙齿咯咯作响中描绘着雪的美丽, 那才真是浪漫!   什么叫浪漫?浪漫就是罗曼蒂克(Romantic),是随性纵情不落俗套,是富 有幻想充满诗意,是不拘边界不循常轨的布朗运动,是识尽愁滋味却欲说还休的 隐忍平静,是咬断牙齿往肚里咽的破涕为笑。   忽然,我被我自己解开的谜底感动了,振动了心底记忆的琴弦——风雨途中 说雪!我还真的经历过。   那是1973年的暮春时节,我17岁半的时候。   那年春节前夕我高中毕业,节后就一直等待安排上山下乡去插队当“知青”, 但不知何故“知情办”迟迟不发通知。无学可上无工可作,又不能呆在家里吃本 来就吃不饱的闲饭,我就到处去找做临时工的机会。有一段时间和阿广、阿章等 几个同学一起到公路桥工地去打小工,每天挣1.2元钱(遇到加班还可多赚一顿 至两顿饭,在当时是难得的机会)。我们没技术只能干简单易学的粗活,我和阿 广阿章一起被分到“搅灰组”——就是把水泥(土话叫洋灰)、碎石和沙子用铁 锹混合均匀,再添水搅拌成“混凝土”,然后铲到小车里让人运走。   那时候穷人干活都是赤手赤脚,稍有条件者充其量也只是穿一双最廉价的塑 料“人字拖”(无鞋面而以一条人字形的带子连着鞋底的拖鞋)。在搅拌混凝土 过程中,手脚难免被水泥浆溅到。水泥浆有腐蚀性,接触时间稍长就会“烧”伤 皮肤,火辣辣地疼,时不时就要匆忙地洗手洗脚(故现在再不用手工而用搅拌车 搅拌混凝土),几天下来每个人的手脚都面目全非。铺水泥路面的工程,一旦开 始浇筑,就必须一鼓作气把整段路全部浇筑完毕,中间吃饭也只能轮班。因此常 常从早上7点半开始,一刻不停地一直搅、铲混凝土到傍晚天黑,有时甚至24小 时连续拼死拼活地干真正的一整天。   这样的劳作,对我们这些从小读书的大孩子,的确是很严酷的锤炼。尤其是 我们本来就对前程充满迷茫和担忧——从小被社会教育引导树立起来的各种美好 理想和憧憬,被上山下乡插队当农民的现实政策一股脑地粉粹了,更有已经下乡 的“老三届”知青中传来的许多艰难困苦之讯息的冲击,心里已然填满了苦恼, 超过承受力的繁重体力活就更显得不堪忍耐。   一个阴天的午后,原本已经筋疲力尽的档口,天突然下起瓢泼大雨来,但工 程不能停反而得更加紧干,要抢时间把预定的路段浇筑完。我们瞬间就全身淋透, 在春寒料峭的风雨中,即使不停地劳动,也还是感到寒冷。当把混凝土装满小车 可以直起腰来喘口气的时候,就冷得开始发抖。   阿章把下巴支在铁锹柄上,两眼迷蒙地颤着嗓音问我:“我们是什么?”接 着就自问自答,竟哀哀地唱起《国际歌》来——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此情此景!我唰地一下眼泪就流出来,转头看向阿广,只见满脸都是水—— 分不清是雨水汗水还有否泪水。后来,很久以后,阿广说当时他也流泪了。   这时,一直带着我们干活的老张,一个四五十岁的老民工,一边继续弯腰搅 拌混凝土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你们少年家(闽南话指小年轻)…读书人…不 会吃苦,这算什么?我当年在朝鲜…下大雪的时候挖战壕,也没像你们会叫苦。 现今,有钱挣就很好很好了……   原来他当过志愿军,是复员军人,见过雪!我们的注意力立即就转移了。我 们从小到大从来都没有见过雪,就几乎异口同声地问他,雪是什么样的?老张头 一抬说:“车来了”。   “呵呵,车来了,车来了”!我们三下五除二就把推到眼前来的又一批小车 装满了。接下来,我们就缠着老张断断续续地给我们说雪,说雪多冷、多大、多 厚、多难受、多可怕、多好看、多好玩……一直说到雨过天晴,说到收工分手。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感觉比以前开心好多好多。发现自从老张说雪那一刻起, 同样的重活,同样的风雨,好像就再也没有那么累那么苦了。   后来,在下乡插队的数年里,在田野在深山,我和乡亲们一起,在饥寒交迫 中种地砍柴开荒造田挖渠修路,干没完没了的重活,见过更多不把苦累当回事反 而随时随地找乐子的硬汉子们和铁姑娘们。我也受到感染,也学会了和他们一样 地苦中寻乐以苦为乐。当过“知青”的书生们大都学会了这种本事。正像我同龄 的知青女作家王安忆,借笔下人物(不记得是哪一部作品)知青之口说的一句话 (大意)——在任何境地都要把快乐挖掘出来。此后的数十年,我几乎不断地进 行着这样的挖掘,也时不时就会想起那一次,和老张一起在风雨中说雪的情景。   其实,所走过的这几十年日子,都相当于是在风雨途中说雪。   在风雨途中说雪,便庆幸我们只是遇到风雨,雨毕竟没有雪冷,颤抖总比冻 僵强,心里有安慰。   在风雨途中说雪,会幻想我们要是有雪多好,雪不会造成泥泞,雪花当比雨 滴靓,脑中有期待。   在风雨途中说雪,就不会只是沉湎于眼前的痛苦。而是——在痛苦中有满足, 哪怕是麻木的满足;在无奈中有憧憬,哪怕是幻影的憧憬。超脱痛苦和无奈的满 足与憧憬,那是真正的浪漫。   人生本来就是一场风雨兼程,灰心是走开心也是走。   要想走得更自在更不痛苦,还真需要有这样一腔浪漫情怀——在风雨途中说 雪。   这不仅是那条字谜的谜底,更是浪漫人生的谜底。   妙哉,风雨途中说雪!   (2016-01-05写于福州乌山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