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口的万寿瓠   作者:江一平   新家的院子路口有一株万寿瓠。   第一次发现它,我心里就有一丝莫名的亲切感,却一时不知其所以然。   一天早晨,背着双肩包出门走过它,恰逢一似曾相识的邻居打招呼:“上班 哪?!”我头也不抬地开玩笑说:“不是上班,是上学”,随即与对方一起呵呵 一笑。看来,他也明白我的意思是上学校去——到就在村口的厦门大学新校区去, 又像学生那样背着书包去上学似的。   走过万寿瓠去上学!   我忽然恍然大悟——我曾经天天背着书包走过万寿瓠去上学啊!——那是我 的童年,无忧无虑内外祥和的童年、50多年前遥远又难忘的童年。老家门前的路 口,几乎与现在的路口一般远,就有这么一株万寿瓠……   万寿瓠就是木瓜,是老家闽南话的称谓谐音。   我5岁多时(大约1961年春)离开大山土楼,跟着奶奶随上调县城工作的父 母到小溪镇生活。头几年住在县商业局职工宿舍楼(老家的发小或许还记得,就 在华侨智生剧场斜对面),楼前一片几乎寸草不生的黄土坪,路口孤零零地长着 一株陌生而好看的树。同楼的小伙伴用手高高地指着教我,说那是万寿瓠(瓠发 音“bu”)。我听不懂。我出生起学说的是客家话,现在这个楼里的人,还有来 来往往县城里的人,几乎都讲“河洛话”(闽南话)或普通话,我很孤独,像那 株万寿瓠一样孤独。   从插进幼儿园大班到小学四年级,我天天都从这棵树前走过,却很快就不孤 独了。   楼里住着不同地方来的人,操着不同的语言不同的口音,大多说闽南话,也 有不少说山东、山西口音的普通话。话语虽不通,人却都很好。每天挑水做饭劈 柴和煤扫地洗衣,左邻右舍咿咿呀呀比比划划手口并用地彼此帮忙互通有无,竟 也亲热得像一家人。我第一天上学,父母上班没空带我去,就是走廊顶端的山东 人班家小姐姐班丽萍,小手牵小手地领我走过万寿瓠,走进了“远远的”幼儿园。 路上班姐姐还剥了个水果糖塞到我嘴里,她自己把糖纸按到舌头上舔了舔……; 我那自始至终也没学会河洛话或普通话的文盲老奶奶,竟然与同样到老也没学会 闽南话或客家话的沂蒙山文盲老李嫂,就靠咿咿呀呀和比比划划分别向对方学会 了做北方馒头和闽南米粿;还有那一年,大约我刚上小学不久时,许多背着枪的 解放军一队队冒雨从楼前鱼贯而过。大人说是台湾那边要反攻大陆,这边解放军 就调动备战。全楼的男女老少自发倾巢而出,在万寿瓠下支起火炉烧着红糖姜汤, 各家各户所有的杯碗盆盏斗笠蓑衣尽数取出来慰劳解放军。只见个别军人停下来 拿自己的搪瓷杯接水走的,却没见一个取走一件雨具,哪怕个个都淋得浑身湿透。 全楼的人都在雨中递着雨具也个个浑身湿透,脸上洋溢着的却是风雨同心的亲 情……   我天天走过万寿瓠,万寿瓠见证着我从孤独走向快乐,一直到我再也见不到 她。   随着父母工作调动,我家在4年后依依不舍地搬离了那栋楼。不久,“无产 阶级文化大革命”(文革)来了,我们全家被扫地出门,那栋楼里的很多人家也 一样被扫地出门,二楼走廊尽头那位美丽亲爱的幼儿园老师李阿姨被批斗死了, 青梅竹马班姐姐的爸爸疯了,她们举家回了山东老家……又过不久,那栋楼被拆 了,那株万寿瓠也不见了踪影。很多过去亲密无间的人,从此成了老死不相往来 的陌路人,甚至偶然路遇怒目相向的仇人……   文革结束后我上了大学离开家乡,几十年住校园宿舍、高楼公寓,再也没了 有一株万寿瓠的路口。沧海桑田人间巨变,虽然有很多进步很多发达很多繁荣, 但曾经的那种语言不通心境相通的美好似乎很难遇见了,连记忆也随着时光渐渐 地风化……   但,显然,万寿瓠以及她所关联着的种种美好种在了心田深处并化成了潜意 识,令我感到本能的亲切。更令人欣慰的是,在这同样有一株万寿瓠的路口深处, 也有着与当年几无二致的人际温馨,堪称无独有偶,弥足庆幸。   这个夏天,已经退休一年多的我,忍不住怀旧情结,接受了厦门大学医学院 一个科研中心的返聘,加盟到这座我广义上的家乡校园。从福州搬来前,曾经先 来探路,在厦大新校区大门对面的这个村里,托一个小饭馆的老板娘海英妹妹帮 我介绍租房。尽管并不相识,海英听说我是医科大学的退休教师又即将成为厦大 的老师,竟一见如故地应承帮忙,把我介绍给她家的好友阿川和亚芬,并动员他 /她们把原打算留着自用的几间房改装成一个大套间租给我。阿川夫妇听说我是 大学老师还是操相同口音的老乡,当即答应并主动降低房价,既不用签协议也不 收定金押金,说不信任老师还信谁?有什么添置要求尽管提,能做到的一定尽力 做……我因此又有了这个路口长着一株“万寿瓠”的新家。   要搬家了,我打包了50多件行李。福州的快递公司说会直接送到指定楼下, 若有电梯的话还可以送到楼上套间。我请阿川届时帮接到我屋里去。过了两三天, 网络示踪包裹被送到村口厦大学生街一家收递站,与原先约定处差了将近1公里。 福州这边的接单员正与厦门那边的投递点交涉着,阿川却来电话说行李到家了。 原来是收递站通知他,他二话不说就借了部三轮车给拉回来,前前后后走了好多 趟,又一个人开电梯上上下下,把几千斤重的东西整整齐齐地码到我的房里,最 终也不肯收我一分辛苦费。   我来的那天,福州的老朋友佳林及其助手执意驾车专程送我。到了的时候, 发现阿川和亚芬早已把我的客厅清洗得干干净净,还送来水壶茶具和茶叶让我临 时应急用。海英也闻讯赶来帮忙。因佳林还要赶回福州去赴傍晚的业务预约,海 英就赶忙将我们一行请到她家去煮面条吃了好让佳林继续赶路;到了傍晚,海英 又来电话邀我去她家晚餐,都不收钱。接下来的安顿日子,所有家具电器的添置, 都是阿川陪我一个个熟悉的商店厂家联系、讲价。亚芬和海英也不时前来问长问 短。   万寿瓠之外一箭地有个一对年轻村民开的小卖部,小两口见我们新搬家较忙 累,主动帮忙把我们买的东西提送到家,还留下电话说还需要什么不必上店里, 只要打电话他们就给免费送,说到做到。   两个月来,每到周末傍晚,阿川一家和海英一家经常来邀请去他们家喝茶聊 天,说我们平时太忙,周末总要放松一下。逢自家花生瓜果收获,也要送来给我 们尝鲜。左邻右舍,多见过几面的,相遇都会微笑地寒暄一二。我们之间,不像 房东和房客,不像萍水相逢的生人,倒像老家多年的朋友和亲戚。即便从未见过 的村里人,但凡遇到,也往往会微笑着点点头互打招呼,不像前几十年在大城市 里熙熙攘攘擦肩而过过谁也不理谁。   我天天从这个原本陌生的村里到厦大校园,宛如童年在小溪老家从家里到学 校,同样地天天走过路口的万寿瓠。时光好像倒流了,流回到了那个质朴的年代, 尤其是傍晚回家,迎着万寿瓠走进院子,听着远近亲切的乡音,周身都有安详的 惬意。   一个星期六傍晚,在楼顶阿川的天台与乡亲们泡功夫茶闲聊,天南地北往日 今夕,也聊到了万寿瓠。我说还是乡村好,民风仍然淳朴人际依旧和睦。坐对面 的海英却若有所思地感叹,说也不如从前了,以前穷的时候更好,大家都互相关 照,后来富一点反而互相计较了。如今城镇化,以后还不知会变成怎样。   我安慰说,现在的变化与文革那种变化不一样,城镇化是社会发展的客观规 律,不是人为的疯狂。再说,这块地方以后的变化会因为有了厦大而不同。一个 大学在村口,很多师生进进出出,村民们多多少少都像在上大学。文化会越来越 发达,思想会越来越理性,人们会因此而变得更加文明,以后一定会更好。一圈 人都点着头,说有理有理,但愿但愿……   夜色渐浓,月牙儿挂在清澈的天空,繁星闪闪烁烁……   这样的夜晚舍不得早睡,下楼来漫步到了路口。   那棵万寿瓠在微风中轻轻地飘动叶片,在深邃的夜幕中刻着好看的剪影……   (2017-9-2写于厦门翔安鹊峰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