蝈蝈纪事   作者:简默   那只蝈蝈,在第一百零八天后,停止了歌唱,风起,天凉,秋天来了。   十天前,它吃了儿子喂的胡萝卜。儿子将切成圆片的胡萝卜送到它嘴前,它 像是饿坏了,贪婪地咀嚼着,细听能够听见“咔嚓咔嚓”声,假如借助扩音机将 这声音扩大了,那一定惊天动地,就像大风刮折树枝发出的声音。吃尽一片,又 吃一片,一连吃了五片。儿子再递给它时,它将头扭到一边,我猜测它是吃饱了。 它不会喊饿,也不会说饱,它只会鸣叫,也许在它的歌声里,包含着这样的诉求 和表达,但我们都不是通晓虫语的人,也就无从知道。这是它在尘世的最后一餐, 耐饿的它在自己身体内储存了足够的物质和能量,又在与时间的混战中一点一点 地耗尽了它们,直至腹中空空,油枯灯灭。   吃饱了,感觉舒坦了,它拉开架子开始鸣叫了。它曾经是旷野里的歌者,在 大地的襁褓里,在阳光和星空下,从一株植物的根部开始,歌声像藤蔓向上攀缘, 四下漫流如水。如今它被关在了拳头大小的笼子里,四周竹扦围起栅栏,圈住了 它飞翔的欲望,却隔不断它随处安放的歌声。我很快听出,它一直清脆响亮的歌 声,此刻变得嘈杂急促了,批批拉拉中掩饰不住忧伤,仿佛将赴一场在劫难逃之 约。这是它发声传递的信息,也是它预先露出的征兆,一切都表明,它的生命到 头了。   这是儿子养的第一只蝈蝈。   从外婆的口中,我第一次听说蝈蝈也唤作叫乖子。我喜欢这个名字,缭绕着 烟火气,飘散着平民味,就像它的小名,叫上一声便觉得伶俐和听话。伶俐是自 然的,它一心可以二用,鸣叫得正欢实时,也不忘留意周围,稍有动静,叫声便 戛然而止;听话倒不一定,比如天气越热它叫得越带劲,此时人像一枚炮仗,就 要被烈日哧哧点燃了,听见它的叫声愈加烦躁了,跺了跺脚,它嗅到了不友善的 空气,暂时中断了摩擦发声,仅仅片刻,又高调鸣叫起来,逗得人像泄气的皮球, 只好听任它鸣叫下去,好像一盘反复倒带播放的录音带。   我们家自黔南群山里的沙包堡镇,搬迁到鲁南平原上的这座城市,已经二十 六年了,在第十个年头的深秋,父亲撒手走了,这期间外婆从未来过。这一次, 外婆在小姨夫的陪同下,走出被重重大山包裹的黔南那座县城,坐火车到上海, 又辗转至我们这儿。她此行的目的有二:一是到她的二女儿、我的母亲这儿来看 看,住上些日子;二是叫母亲陪她去东阿探望她的妹妹,她们俩已经好几十年没 见过面了。同为亲情,我一下子说不清哪一个目的对她更为重要,但她现在母亲 家,当然对与她妹妹的见面充满了期待,妹妹是活在人世的唯一与她平辈的直系 亲人,由于天各一方,妹妹在她心目中仍停留在几十年前的模样。人老了又重新 活成了小孩,在母亲家,她喜欢每天早晨对着母亲的梳妆台梳妆打扮,左照照, 右瞧瞧,一坐就是好半天,母亲开玩笑地叫她“老妖精”,她听后也不恼,只是 抿着嘴笑,她大概是怕露出了自己的豁牙;她还爱一个人下楼去,玩楼前站立的 各种健身器械,其中有一种我叫不上它的准确名字,她矮小的身躯挺立在它上头, 双手抓着横杠,双脚踩着脚镫,双腿一前一后有节奏地来回摆动,她玩得高兴了, 越摆动越快,右脚踩空了,脚镫刹那间弹了回来,狠狠地击中了她的右脚踝骨, 她感到一阵钻心似的疼,幸好她一把抱住了横杠,才没有跌倒。这次意外虽未伤 及她的骨头,但却叫她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许多天都出不了院子了。   这只大肚子绿蝈蝈,是我和儿子在沿河市场买的。沿河市场设在防洪大堤下 的一条路上,东西走向,有一里路长,最初是自发的,几个农民在柏油路边铺张 塑料布,卖些自家地里出产的蔬菜瓜果,后来商贩们来了,人越聚越多,形成了 市场,城管的开始向商户们收取费用了,市场的身份也就合法了。我们俩是在市 场东头发现那个卖蝈蝈的老头儿的,他的卖法有点儿别致,他怀里抱着根竹竿, 竹竿上挂着高粱秆编的小笼子,拳头大小的笼子串成串、扎成堆,尽管市场上脚 步纷沓,人声鼎沸,但仍有形形色色的蝈蝈叫声流泻出来,在喧腾中飘入行人的 耳朵,有的人便站在一边凝神静听。儿子自然听见了,小家伙的一对小耳朵有这 个敏锐,他仰头痴迷地盯着听着,央求我买,他倒不贪心,仅仅要一只就够了, 我满足了他,老头儿顺手从竹竿上摘了一只递给他,他大概怕蝈蝈自笼中探出嘴 来咬他,不敢捧在手心里,拎着欢天喜地地回到了母亲家。外婆看见了,欣喜地 说:“哟,叫乖子。”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蝈蝈原来也叫叫乖子。   只此一句,如哗哗扯开的拉链,那些夏夜似水纷纷涌至。有一段时间,父母 亲工作忙,无暇同时顾及我和弟弟,就将我送到了县城的外婆家。那时外公外婆 一家住在县粮食局下的平房里,房子前头是一条窄窄的路,三步作两步跨过去, 上几级水泥台阶,是外婆天天精心侍弄的小菜园,豇豆、黄瓜、辣椒、西红柿等 正长势良好;后面是长方形的院子,出院子往下看,是一面陡坡,坡上杂草丛生, 野花闪烁其间。县城的蚊子虽个小,却抠(厉害),认生,攻击性强,专挑了生 人来咬,我被它咬得无处藏身,想打却寻不到它的踪影,只有不停地挠啊挠,哪 儿痒手就伸到哪儿,不分部位地挠,皮肤被挠破了,化脓了。外婆端出大铁盆, 冷水和热水交替掺和着,她反复地探手试着水温,眼看涨至半盆了,终于点了点 头。然后,她取来一个小纸包,里面是一种亮晶晶的紫色小颗粒,她捏上几撮, 撒入水中,小颗粒遇水即溶,与水亲密地交融在一起,清亮的水渐渐地变成了紫 红色。我躺在水中,紫红色浸没了我,一小波一小波的水流悄无声息地漫过我身 体,我低头就能看见紫红色的水,我有点儿害怕,仿佛它是从我身体内流出的血, 我甚至想要是这个流法,我体内的血不是很快就流尽了?我有些绝望,手足无措。 但我很快觉得好受了,那些被我挠破的地方不再疼,没挠到的部位也不再痒,紫 红色的水清凉熨帖,浇灭了游走在我身体的一股股火焰。我披着一身水跳出大盆, 潦草地擦了擦身子,外婆已在院子中央铺开竹席,旁边燃起野艾叶,艾的清香四 下氤氲,熏走了嗡嗡轰炸的蚊子。我仰面躺在竹席上,头顶夜空群星密布,秩序 井然,咋看都像一张蚕纸,我担心它们被太阳公公孵化了,一条一条地往下掉, 像下蚕宝宝雨。有虫鸣起伏,我细细辨认,它们来自前头外婆的小菜园,还有后 面的陡坡,我被夹在了中间。远近村庄里人家的土狗偶尔昂头叫嚣,一狗叫十狗、 百狗呼应,黑夜更加沉寂深广了,像挖了道壕沟,所有的喧嚣都被埋在了地下, 夜空也愈加庞大明亮了,一轮满月像一枚被擦拭得锃亮的徽章,远处传来鸟儿被 月光击中惊飞振翅的声音。外公和外婆忙活了一天,呵欠连声地进屋睡了,躺倒 便鼾声大作。我毫无睡意,胡乱想着一些渺小的心事,就在这时,从南墙根那棵 黄皮果树上泻下一阵叫声,细听叫的是“啯啯,啯啯—”,这声音响亮好听,有 如天籁。我站在黄皮果树下,我的个子不够高,仅到它的下半截树干,而那叫声 却来自最下头的那根枝杈上。借着月光我看清了,那是一个竹篾编的小笼子,里 面关着一只绿色蝈蝈,面朝月亮,不知疲倦地鸣叫,好像一个单相思,在一厢情 愿地对着月亮唱着情歌。这情歌餐清风,饮甘露,离玉米、黄豆和红薯最近,拔 节自它们或粗壮或纤细的血管,是蝈蝈中的男高音,听起来清脆激越,很有穿透 力,忽而天地悠悠,它在中央,是唯一的精灵。听着它的歌声,像在听母亲的摇 篮曲,我不知不觉地在月光下在歌声里睡着了,是外婆半夜起来,唤起了我,迷 迷糊糊地进屋上床睡了。   第二天早晨,我一眼看见它仍挂在那棵黄皮果树最下头的那根枝杈上,在它 的头顶,一枚硕大的露珠凝聚在叶尖上,摇摇欲坠,终于落下了,被它张口含住 了,它又开始歌唱了。听外婆说,是二舅和他的朋友小安踏遍了好大一片黄豆地 才捉了它来。二舅是个玩家,他的身边总是众星捧月地环绕着一些比他小的玩伴, 小安是他最铁杆的玩伴。   几年前的夏日,我有机会重返那座县城,到后我跟至今仍生活在那儿的二舅 说,咱们去祭扫一下外公和外婆吧,我们就买了香烛纸箔水果点心上山了。外公 和外婆合穴葬在了一座叫马鞍山的山上,这座山在目前尚是荒山,但来势汹汹的 房地产已开发到了它脚下,听说红了眼的开发商早瞄上了这座山,打算炸掉推平 了它,种上一幢幢努力向上生长的楼房,到那时他们俩将被迁走,像活着时一样, 只是不知下一个埋骨地能否叫他们俩共同安居到永远,谁能说得清又敢保证呢? 这座山像一个发育成熟的小伙子,虽不高,但站立起来,每一块肌肉都是陡峭的, 充满了挑战。他们俩在半山腰间,我们趟着荆棘和芭茅草交织的地雷阵,趔着身 子向上攀爬,荆棘尖锐地拽住我们的裤脚,芭茅草锋利地划破了我们裸露的胳膊, 长腿花蚊子久违了人的气息,不失时机地享受着嗜血的快感。终于爬到墓前了,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儿,他们俩一前一后,最终都隐身在这个四周石头圈起的土 堆里,模仿某座山而弓起脊背。二舅一字摆开水果和点心,一阵风席卷吹过,满 山松树波涛汹涌,我听见有蝈蝈藏在草间叶里歌唱,这歌声是如此熟悉,就像在 对着月亮唱着情歌,猛地触动了我的记忆,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一只蝈蝈,四十 年前,在外婆家的院子中,那棵黄皮果树下,最下头的那根枝杈上。所不同的是, 荒山野岭是它的演奏大厅,它正对着炽烈的太阳歌唱,翅膀搅起飓风,响彻天地。 那些夏夜像一个轻盈的皮球,骨碌骨碌地滚到了我眼前,所有一切都像河流一样 散发出迷人的光芒。我禁不住热泪满面,二舅诧异地看着我,有意无意地说: “红薯地里的蝈蝈是褐色的,黄豆地里的是绿色的,这只是从下头的黄豆地里跑 上来的。”我不知道这一刻,他是否想起了他和小安踏遍好大一片黄豆地才捉住 的那一只蝈蝈,那只绿意莹莹如翡翠的蝈蝈,曾经陪伴了一个孩子孤独而冷清的 夏夜,唱起歌谣催送他进入梦乡沉睡不醒。   按照二舅的说法,我和儿子买的这只大肚子绿蝈蝈,自然是来自黄豆地。这 是春天的颜色,看见它我就错觉是它将整个春天背在了身上,就想起绿透山坡的 青草,池塘中亭亭玉立的芦苇,随风轻拂过水面的垂柳。它是儿子一个人的掌上 娇宠,他随时逗它表演,引它歌唱。他将它放在了阳台上,他正在拔节的身体恰 好与阳台的护栏等高,这叫他以一种平等的目光与它互相打量,看着看着它忍不 住叫了,看着看着儿子兴奋地对我说:“爸爸,蝈蝈不是用嘴叫的,是用翅膀叫 的。”我为他这个发现而感到高兴,我像他这么大时,一直认为蝈蝈是用嘴叫的。 接着他又说:“爸爸,蝈蝈叫好像拉小提琴。”这简直是在写诗了,我大致明白 他的意思,他大概是说蝈蝈通过左右前翅摩擦而发音,就像小提琴的弓拉过弦, 我不知道我理解的对不对,成人与孩子在思维上的区别是成人会将简单的东西复 杂化,而孩子恰恰相反。   儿子喂它吃黄瓜、白菜、胡萝卜,尤爱喂它辣椒,而且是那种辣到心尖和耳 朵眼的朝天椒。我怀疑他在这上头有恶作剧的心理,因为喂了朝天椒,它叫得更 欢更响了,仿佛是在边吸溜着嘴喊辣边不住口地咀嚼,儿子也就更高兴了。我这 样怀疑是有依据的,我有时就像这只蝈蝈一样,吃着炒辣子鸡中的朝天椒吸溜着 嘴喊辣,却仍不住口地吃,事后又要一趟趟地跑卫生间,儿子说我是“扛着竿子 戳马蜂——能惹不能撑”。   远离了旷野,被囚禁于一拳大的空间里,对它似乎只是将演奏厅由旷野搬到 了眼前的笼子里,它很快适应了这个众目睽睽之下的新环境,自顾自地开始鸣叫 了。我有时坐在室内的沙发上,啥都不想,隔着一道纱门和两扇纱窗,就为谛听 它的鸣叫。这一刻,世界仿佛沉入了水底,它趴在唯一露出水面的礁石尖上,浪 头再扬得高一点,就将它顺势带走了,它也许不知或无视这种险境,继续悠闲自 得地鸣叫。我听出了现世安稳,听出了求偶意味,也听出了它押着汉字的韵脚, 绵绵不绝地传递出这片土地上被农历浸润的烟火与风水。天气说热就热了,没有 过渡地进入了三伏,白花花的阳光恨不得将所有的事物都烤出盐霜,我们关闭门 窗,启动空调,在人工设置的室温里躲避炎热。它天天泊在阳光里,高温仿佛要 将裸露在外的东西都熔化了,唯独奈何不了它。我认定它是太阳之子,与太阳有 着血缘关系,天气越热越狂热地对着太阳唱着赞歌。而我们,除了清晨推开门窗 短暂透透气外,其他时间都将自己密封在了随心所欲的室温里,将它连同炎热都 丢到了脑后……   挨到立秋,儿子想起了它,笼子空空如也,小门半敞,它却不知去向了。我 有一种预感,它是被院子里到处游荡觅食的野猫吃了,也只有野猫才有这个本事, 用爪子将门提到一半,一把抓出它,像老鹰抓小鸡。但我没敢跟儿子说,推说它 自己“逃逸”了,儿子瞪着亮晶晶的眼睛,追问我它“逃”到了哪儿,我支支吾 吾地应答可能“逃”到了楼下老杨头的竹林中,他望一眼随风猎猎招展的竹林, 不说话了。   这是这座城市唯一一个花鸟虫鱼市场。顺着沿河西大堤继续向西走,是一段 水泥路,再经过一条泥土路,过一个十字路口,又是一条泥土路,市场便到了。 路两边盖满了各种永久和临时的房子,挤压得道路愈加逼仄,加之路面坑洼不平, 路上极少有汽车驶过,那些喜欢抄近路的摩托车、电动车和自行车,行至此迂回 躲着坑洼,反而不如走旁边的大路快,慢慢地几乎寻觅不到车的踪影了。在这儿, 除了遍地撒腿跑的鸡鸭狗外,剩下的都被关进了笼子,养在了缸里。我和儿子是 这儿的常客,我们买过金鱼,也买过虎皮鹦鹉,还买过一只叫“蜡嘴”的黑色鸟 儿。这次我和儿子又来了,远远地儿子就听见了蝈蝈叫,兴奋地嚷道:“爸爸, 你听,蝈蝈。”他一直耿耿于怀于那只“逃逸”的蝈蝈,我清楚,今天不买是别 想走了。蝈蝈是右边那家虫鱼店卖的,我们曾买过他家的金鱼和面包虫。地上胡 乱立着一个个竹笼子,四四方方的,像一个个袖珍鸟笼,一块儿子巴掌大的三合 板做底板,四周围以修得光滑的竹扦,其中一面留了个小门,可以向上提起,里 面趴着一只只蝈蝈,绿色的、褐色的都有,仿佛贴着标签,一目了然地告诉大家 它来自哪儿,叫声也杂乱地吵成一片。店老板帮儿子挑了一只叫得欢的褐色蝈蝈, 又怂恿儿子说:“小朋友,再买一只母蝈蝈吧,成双结对好作伴,还能下蝈蝈宝 宝。”大概是能下蝈蝈宝宝诱惑了儿子,他使劲地点了点头,我也没多想,事后 才知道将它们俩放在一起埋下了怎样的伏笔,又酿下了怎样的惨剧,这是后话。   拎回家的两只蝈蝈都全须全尾,儿子喂它们吃大葱,它们也大快朵颐地咀嚼 着,辛辣的味道弥漫在客厅内。喂厌了,儿子提起笼门,那只尾巴间拖着一柄长 “剑”的蝈蝈,率先爬了出来,蹬了蹬腿,伸了伸腰,动了动翅膀,却没发出一 点声音,它是一只母蝈蝈;那只公蝈蝈像是有点儿怕母蝈蝈,迟迟疑疑地也爬了 出来,抬起头飞快地看了母蝈蝈一眼,又低下了头,像是得到了母蝈蝈的同意, 抖了抖翅膀,高亢的叫声穿云裂帛,一泻而出。我们家的阳台是全封闭的,不敞 开窗子任何比蝈蝈大的活物都飞不进来,儿子将蝈蝈放在这儿,我不用担心有野 猫来抓它们。厨房不知啥时进了一只蟋蟀,一到夜深人静时,它就咬破黑暗,张 翅歌唱。我真有些佩服它,我想象不出它是如何爬上楼,进入家,像个小小的主 人,小心翼翼地,以公元前的方言讲述它的身世,试探我们的态度,旁观我们的 生活。我想找到它,但我翻遍了厨房的所有角落,就是寻不见它,我开始怀疑它 是不是真在厨房,但一到晚上它又开始歌唱了。我想起了另一只蟋蟀,一只在第 十八层病房歌唱的蟋蟀。我同样不知道它是啥时上到第十八层,又是如何进入这 间病房的?是我们和人间疾病打扰了它,它躲在一个被我们遗忘的角落里,陪伴 了父亲生命中最后的日日夜夜,使他即将熄灭的灯盏不再冷清和寂寞,它的歌声 金声玉振,就像安魂曲,叫父亲感到安详和踏实。我怀疑它来自父亲的故乡,来 自群山包围的麦子地,以土得掉渣的方言,与父亲唠着嗑儿。我想说眼前这只蟋 蟀就是那一只蟋蟀,就像鸣叫在外公外婆坟前的那只蝈蝈就是那一只蝈蝈,这的 确有些宿命,我一边努力说服着自己,一边将记忆的录音带倒回到那些撒满月光 歌声萦绕的夜晚……   此刻,蟋蟀在厨房,蝈蝈在阳台,它们之间至少隔了三扇门,却轻而易举地 以各自的叫声对上了暗号,相约一起拉开架势,吹拉弹唱各显其能,在我们的睡 梦中,铺展开旷野无垠,鲜花盛开……   有一天,那只母蝈蝈拖着那柄“剑”,逃出笼子,爬上了吊扇的调速器,公 蝈蝈像是不放心地尾随在后。对这些生着尖利牙齿的虫类我一贯心存畏惧,我叫 来儿子想捉它们回笼子,是儿子发现公蝈蝈尾巴后面黏连着乳白色小米样的东西。 我们也没想太多,儿子将它们捉拿归笼,公蝈蝈开始叫了,似乎与平时叫得不太 一样,谁都想不到这竟是它的绝响。   当夜,待我们都睡下,蟋蟀开始歌唱,蝈蝈却无响应。早晨起来,儿子去看 它们,笼里仅剩那只母蝈蝈,公蝈蝈却不见了。再细看,笼底竟有残腿断翅,我 预感不好,赶紧上网去查,便真相大白了,原来公蝈蝈是叫母蝈蝈吃了。我见蝈 蝈吃白菜、黄瓜、胡萝卜、丝瓜花、南瓜花,一直以为它是一个素食主义者,真 想不到它竟然还吃同类,而且竟然吃的是自己朝夕相处的丈夫,竟然吃的如此坦 然,没有一点愧疚心。我也觉得公蝈蝈怕着母蝈蝈,是一个“妻管严”,但没想 到母蝈蝈竟然凶残无情到这种地步,如此行为怎一个悍妻和泼妇了得!   剩下的那只母蝈蝈不会叫,留着它少了许多意义。而且我查过,公蝈蝈尾巴 后面乳白色小米样的东西叫精托,母蝈蝈在吃掉公蝈蝈之前,已成功地咬食精托, 将精子挤入自己的贮精囊中,只待生出小蝈蝈了。我同样没敢跟儿子说,又推说 它自己“逃逸”了,这次儿子没追问我它“逃”到了哪儿,也许他有自己的现成 答案,我也不用支支吾吾地搪塞他了,按道理我应该如释重负了,但我的心似乎 坠了个秤砣,更加沉重了。   我与儿子商量将它放生,没了日夜不停的叫声,儿子也没了趣味,似懂非懂 地同意了。我们俩用笼子装着它,来到小区门口那片茂盛的玉米地边,儿子提起 笼门,轻轻地对它说:“走吧,蝈蝈,你自由啦。”它犹豫了一会,确定没有危 险,爬了出来,头也不回地扎进了玉米地。   回家路上,我不说话,儿子也不说话。我在胡思乱想,也许公蝈蝈是心甘情 愿叫母蝈蝈吃掉的,否则,在蝈命关天的当口,它们之间怎能不经过一番激烈搏 斗,母蝈蝈又怎么会全须全尾呢?   这些小小的生灵,和它们之间的是非恩怨,有时真的叫我们这些高高在上的 人费尽心思也不得其解。   (简默,本名王忠,祖籍山东费县,生于长于贵州都匀市,70后,文学创作 一级。现为山东枣庄市文联专业作家,山东省作协全委会委员,枣庄市文艺创作 研究室主任,枣庄市作家协会副主席。200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写诗,也写小 说等,已发表400多万字。近年侧重于散文随笔创作,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 《中国作家》《人民文学》等报刊,被广泛收入《新华文摘》《散文选刊》《散 文海外版》等选刊和200余种选本与年度精选,曾获第四、第五、第七届全国煤 矿文学“乌金奖”,第四届冰心散文奖,山东省第二届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 奖),山东省第十一届“文艺精品工程奖”,第二十一届全国孙犁散文奖单篇散 文类一等奖,首届林语堂散文奖,《青年文学》散文奖,《飞天》散文奖,山东 省首届工业题材文学奖等省级以上文学奖项20多次。散文集《活在尘世中》和长 篇小说《命根子》分别入选过中国作协重点作品扶持项目和定点深入生活项目。 出版有散文集《活在时光中的灯》(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9年 卷)、《身上有锈》(山东省作协《文学鲁军新锐文丛》)、《一棵树的私语》, 长篇小说《太阳开门》等六部。   《中国文情报告》和《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新华文摘》《文艺报》 《文学报》《中华读书报》《百家评论》等20多家报刊发表过对其的专访及关于 其散文的评论和研究文章,共计20余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