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和平不要战争   作者:林志勇   (一)   兴化平原在连续几天的狂风暴雨后陷入一片宁静。这平原位于福建沿海边缘, 隔海相望的便是台湾。   敌方某司令部驻扎在此平原的南日岛上。这天,敌团长王振远不安的在卧室 里踱来踱去,桌上的烟灰缸早己塞满烟头。他是一位年轻的军官,上唇撮着黑茸 茸的胡须,全身肌肉结实,更显得威武强壮。本来,王振远是位农家孩子,后来 由于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他们被迫流浪,父亲也在逃荒中被日军野蛮地杀害 了。为了国耻父仇,王振远毅然参加了抗日的行列。在一次与日军战斗中,不幸 战败,弟兄们死伤不计其数。在危急时刻,王振远冒着生命危险,不顾腿上中彩, 背着昏迷的总司令,躲过敌人的机枪扫射,后来遇到援兵才脱了险。从这以后, 王振远深得总司令信任;并把他当作知己培养。总司令姓方,也是一位颇有实权 的人物。因此,在方司令的器重下,王振远职务提升的很快。   刚才,王振远被方司令紧急召去,秘密地告诉他,上级密令:鉴于辽沈战役 中,敌共军锐不可挡,故决定你军立即撤离到台湾进行整编。方司令的意思很明 白,希望他回去整理好东西,带走家眷。可方司令哪能知道他的心事呢?妻子己 怀六甲,生母重病在身,她们哪能经得住长途跋涉。更何况,他早就厌倦这种军 营生活,更看不惯国民党的欺下瞒上、乌烟瘴气的作风。他牢记家父的教诲:你 们要团结一致,赶走日本鬼子,建立民主幸福的共和国。随着抗日的胜利,毛泽 东的重庆谈判;王振远同千千万万的同胞一样,认为幸福美满的生活即将到来。 然而,万万没有料到,蒋介石为了维护四大家族的利益,不顾全国人民的反对, 竟然发动了震憾世界的内战。   每当执行任务时,听到妇女儿童无助的惨叫声,他总感到一阵阵揪心般的疼 痛。可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他只能违着良心不得不干下去。如今,面对 这一现实问题,是把家眷带走还是留下?他回到驻地后仍犹豫不决。   “王团长,”副官进来报告:“总座打电话叫你再到他那边去一下。”王振 远匆匆赶到司令部,他是司令的熟客,因此就径直到方司令的内室。   王振远推开门,方司令正闭目养神,见他进来,挥手示意他坐下后,问: “一切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王振远答道。“不过,我不想带走家眷,我准备今晚秘密送 他们回老家。总座,你找我有什么事?”   方司令直视着他一会儿,问:“小远,我待你如何?”王振远没想到方司令 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他连忙说:“总座待我恩重如山。如果没有总座的栽培,我 哪有今日的荣耀。总座,你若有什么事,我王某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好,好。”方司令赞赏地望了望他,压低声音在他耳旁说:“我接到总裁 密令,后天一早我们就准备撤离到台湾。届时,还将遣送一批壮丁,假若他 们……。”方司令刚讲到这里,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嘈杂声。不一会儿,副 官匆匆走了进来,神色惊慌地报告说:“总座,不好了,那些壮丁闹着要回家, 要怎样处置,请总座定夺。”方司令跌坐在椅子上,他沉吟一下,说:“先把他 们关押起来,就说明日答复他们。”   副官出去了,方司令呷了一口茶,思索片刻,试探地问:“小远,你说这件 事该怎么办?”王振远忙说:“总座圣明,我一切听从总座吩咐。”   方司令一扫刚才的倦容,胖胖的圆脸绷紧起来,他恶狠狠地说:“我任你当 总监督。明早若谁不服从命令,你就给我一枪毙一个。”王振远脸色微变,他没 想到上司命令竟这么残忍。但他深知,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他站起来“啪” 地立正道:“是”。   回到住处,王振远昏昏然地倒在床上。他刚躺下不久,妻子祁立英就进来了, 她轻声问:“振远,刚才方司令找到有什么事?”望着跟自己恩爱多年的妻子, 王振远眼睛不禁湿润了,他搂住祁立英,抚摸着她的秀发说:“阿英,我就要离 开您们了,你以后要照顾好自己,懂吗?”祁立英一惊,惊愕地睁大眼睛:“你 们要到哪里去?”“我们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王振远端祥着她,也许半年、 一年或更长的时间才能与你们团聚在一起。   祁立英泪流满面,紧紧地搂住王振远:“我不离开你,死也不离开你。”王 振远用手轻轻地擦去祁立英脸上的泪水,柔声地劝慰道:“阿英,我们过不多久 就会见面的。阿英,你答应我吧,不让我伤心好不好?”祁立英流着泪使劲地点 点头:“你要早点回来,别让我们担心。”   傍晚时分,副官进来报告说:“团长,车准备好了。”祁振远点点头,而后 把祁立英和弟弟王振兴悄悄地拉到一边,强忍住眼泪说:“你们费用和娘治病的 钱我都叫副官准备好了,以后,我会按时给你们寄钱的。”他把目光转向王振兴: “阿弟,我不能再照顾你们了,你们以后一定要互相照顾。我走之后,你别告诉 母亲,好吗?她要是问起你们的话,你们就说我不久就会回来的。”王振兴和祁 立英流着泪点头答应了。王振远深情地望了祁立英一眼,刚要送他们出去,部立 英突然象发了疯似的,紧拉住丈夫的手不放,泣声道:“振远,你不要离开我们, 你不要离开我们。我就是死也不愿离开你,咱们要死就死在一块吧。”妻子的哭 诉,王振远的心象刀割般的疼痛,他拉着妻子的手,从兜里掏出一块玉佩,上面 刻有“吉祥如意”四字,交给祁立英说:“阿英,你有身孕,要保护好身子,以 后生的孩子就叫”盼盼“吧。我相信,我们以后一定会盼到一起,过着快乐的日 子。”祁立英哭道:“我一定在家里等着你,即使是海枯石烂,我永不变心。” 王振远满眶泪水,夫妻俩抱头痛哭。   第二天一早,王振远赶到司令部,方司令劈头就问:“他们走了吗?”王振 远点点头。方司令带他到总部的主席台上。   台下,人群黑压压的一大片,不时传来咒骂声和夹杂着一些难听的粗话。方 司令坐在主席台上,嘶哑着声音喊:“弟兄们,为了赶跑共产共妻的共产党,我 们必须抗战到底,争取最后的胜利。为此,上级命令我们撤离到一个遥远的地方 进行整编。”方司令的话未说完,台下就传来一阵阵嘲笑声,许多人在小声嘀咕: “共产共妻的该是你们国民党吧。”   突然,人群一阵骚动,一个年约二十左右的年轻人站起来,象头狂狮似的怒 不可遏地吼道:“他妈的,放我们回去,放我们回去。你们口口声声说为我们, 那么,你们到底要抓我们去干什么?你说,你说呀!”台下跟着起哄,呼喊。   方司令象只斗败的公鸡,气急败坏地喊道:“把他拉出去毙了,把他拉出去 毙了。”那年轻人哈哈哈狂笑,随即又咬牙切齿地冷笑道:“狗司令,你也是锅 里的虾子——跳不久了。”台下一片片嘲笑声,方司令气得脸色铁青,全身禁不 住抖嗦着。   王振远朝那人仔细一瞧,竟是小时同伴水生。他低声对方司令耳语:“总座, 放了他吧,兵家最忌军心涣散;要是杀了他,引起军心涣散,后果将不堪设想。” 方司令借驴下坡:“小远,你说该怎样处置?”   王振远朝他眨了眨眼睛,说:“事实胜于雄辩。”方司令一震,随即省悟到 他的意思。于是,他赞赏地看了一下王振远,而后大声朝台下说:“刚才,有人 问我们到底要你们去干什么。那我就实话实说吧。我们的目的无非是把你们锻炼 成标准的军人,为你们今后的幸福生活着想。现在,你们该明白了吧。况且,我 们只仅仅要锻炼一至两年的时间,如果延期的话,你们可以抗议集体回家,行了 吗?”   台下一阵静穆,没有人吭声。片刻之后,几百只船只载着人们向茫茫的大海 驶去。人们做梦也没想到,这一走,竟别离了亲人整整半辈子。   (二)   斗星月移,不知不觉地过了三年。一天晚上,王振远和水生在月台上观看圆 月。那苍白的圆月缓缓地移动着,周围死一般的寂静。王振远不由得想起孩提时 母亲教给他的儿歌: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个夫妇同罗帐,几个 飘零在外头……。当时,他是不能感觉到这首儿歌的内在含义。如今远离家乡, 远离亲人,才品尝到这种乡愁的真正滋味。他又想到了阿英,阿英现在生活得怎 么样?孩子也两岁半了,该会喊爸爸了,他不禁潸然泪下。   月光下,水生又掏出那张发黄的全家照。照片上,中间坐着水生的母亲,水 生坐在右边,玉凤坐在左边,抿着嘴笑得甜甜的。“大哥,你相信不?我家阿凤 也一定在月下思念着我,你看,她还朝着我笑呢。”水生痴痴地说着,更加仔细 地端详着照片。玉凤是童养媳,从小到大跟水生一块儿长大。俩人青梅竹马,两 小无猜,你恩我爱,本来准备在月底结婚。不料还末结婚,水生就被抓去当壮丁。   “大哥,我们怎么时候才能打回老家去。”水生问,随即又眉飞色舞地说下 去,“以后,我和阿凤在一起恩恩爱爱地过日子,再也不分开了。”王振远望着 天真痴情的他,一股苦涩涌上了心头。作为一名军官,他早就意识到这场战争的 残酷性。他本来以为,以共产党攻打辽沈战役、淮海战役及平津战役之神速力量, 解放台湾是不费吹灰之力的。那时,他已准备起义。然而,他失望了。因为当时 中国正在抗美援朝,无及顾暇台湾。以后,又由于“文革”影响,这事就一拖再 拖。   王振远的心是沉重的,他试探地问:“水生,如果战争一拖再拖,你打算怎 么办?”水生气愤地说:“如果再拖下去,我就是拼了老命也要逃回老家去。”   果然,水生说到做到。随着时间的转移,他经常想逃走。后来有一次,他趁 机逃走,结果半路被抓回。幸亏振远利用权力周旋,才使他幸免于难。当晚,王 振远摆酒为他压惊。在酒桌上,王振远劝道:“水生,你就忘了玉凤吧,也许她 早就嫁人了。”   “不可能。”水生象受了侮辱似的吼起来,“不可能,真的,她是真心爱我 的,她一定会等我回去的。”王振远望着激动的他,不再言语。   水生大口大口地灌着酒,王振远去抢他的酒碗,劝道:“水生,这样喝下去 你会醉的。”   “会醉,醉了总比清醒着好受。”水生又斟满满的一杯酒,一仰而尽:“大 哥,我总想变坏,总想忘掉阿凤;可是我却总变不坏,总是忘不了阿凤。”他象 小孩似的嘤嘤地哭起来。王振远泪水也止不住地流出来,他不也是这样的吗?他 怎能忘掉阿英?又怎能忘亲人呢?   斗星月移,不知不觉又过了多年。八0年,水生不幸患上绝症。在离终之前, 他用低微的声音附在振远耳边,泣声道:“大哥,我不久就要离开人世。在这里 多亏你的照顾。只是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最令我遗憾的是不能见到我的母亲和 阿凤。你是知道的,当我快要结婚时,不幸被抓去当壮丁。当时,我可怜的母亲 和阿凤无论如何也不肯让我走。但是,残酷的战争还是把我们分离了。临走之前, 我妈和阿凤哽咽着说要我早日回家,我答应了他们的要求。谁知,岁月无情,不 知不觉中过了三十载。大哥,我生不能回到家乡,死后也一定要拜托你带回骨灰 埋在家乡。”   他喘了口气,接着从床底下摸索出一个盒子,双手递给王振远,说:“大哥, 拜托你了,以后倘若能回乡,请你把这些钱交给他们,要好好照顾他们。大哥, 你倘若能回到家乡,若阿凤未嫁人,而立英己另嫁他人,那么,我希望你能跟阿 凤结合,共同照顾我母亲。大哥,拜托你了。”听到这里,王振远的眼睛本来是 红肿的,此刻更是抑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他一把抱住水生:“水生,你不会 死的,你不会死的。你要活下去,顽强地活下去,你一定会见到阿凤和你母亲的。 那时候,你和玉凤男耕女织,恩恩爱爱地过日子。”   水生苦涩地摇了摇头,眼里漓满了泪水:“大哥,我的病我自己清楚,拖不 过端午节。唉,我真想见到阿母和阿凤一面,即使立即死去也甘心。”他一阵呜 咽,泪水顺着他枯瘦的双颊往下直淌。王振远只能在一旁陪泪,他能说什么呢?   不久,水生便孤独地离开人世。他死时,两眼睁得大大的,仿佛眷恋什么似 的。振远走高飞望着情同手足的水生,含泪低声说:“水生,你安心地去吧,我 一定会按你的遗言办事,一定会照顾好你的阿母和阿凤。”水生好象听到这句话, 两眼竟奇迹般的闭合,安祥地离开了人世。   话分两斗。王振远自从那次出走以后,一直杳无音信。一九五六年底,他的 母亲在弥留之际,把他们唤到床旁,喘声道:“孩子,娘不久就要走了。临走之 前,最使我遗憾的是不能再见到振远一面了。我死后如果振远回来,你就上香告 诉我吧。”她停了一下,呼吸困难地说:“振兴,娘不能给你讨媳妇了。你年纪 也不小了,我临走之前,想了却一桩心愿。”   她喘了几下,待呼吸平稳后,说:“振远可能战死了,或且还在台湾,但他 也许永远不能回来。事随人迁,说不定他……,咳,立英,你们母子俩(注:立 英在孕后于一九四九年产下一男孩,取名‘盼盼’)孤苦伶仃。依我看,你和振 兴不如结成夫妻,以后也好有个照应,那我死也瞑目了。”王振兴和祁立英没想 到娘会讲出这样的话,一时倒不知所措。   “孩子”,母亲又开口了,“孩子,怎么不愿意了?你们一定是怕振远回来 是不是?娘也想到了这一点。可是,振远要是不回来,那么你们一辈子要过独身 生活了吗?如果你们不结成夫妇,而却互相帮助,那会被人说三倒四的,单身女 人面前是非多啊!假若振远真的会回来,他一定不会怪罪你们的。”为了不使弥 留之际的母亲失望,祁立英和王振兴在床前捏土为香,拜了夫妻。几月后,母亲 带着一丝遗憾和满足离开了人世。   王振兴和祁立英虽然拜了天地,却仍然没有夫妻之情。祁立英一直在苦苦等 待着远方的丈夫王振远。每当孩子问道:“妈,爸爸什么时候会回来?”她总是 痴情地回答:“他快回来了,他一定会回来的。”然而,一年复一年,王振远依 然毫无音信,立英开始绝望了。在“反右”“文革”运动之中,这对患难嫂弟在 别人的撮合下结为夫妻。   几年后,又添得一子,取名“盼哥”,意思是盼望大哥早日平安归来。又过 了几年,盼盼考上了大学,并且得了一子。就这样,一家人一直和和睦睦到现在。 前不久,盼哥搬到城里去住,家里只剩下王振兴夫妻和孙子小明。   (三)   随着海峡两岸关系的缓和,许多台胞也回到了大陆,同家乡亲人共享天伦之 乐。王振远也很思念家乡的亲人,只是起先他不敢回乡,因为传闻谁得罪了共产 党,共产党就不会放过他。王振远当过国民党的各种官职,杀过不少共产党员和 人民群众,虽然说军人是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他奉上级密令行事的,况且他也有 忏悔和悔改之意。但是,毕竟,他是沾满了人民鲜血的刽子手。   后来,通过书信查访,他找到了弟弟王振兴。王振兴来信告诉他,家里一切 都好,嫂子和儿子一直盼望着他回家团聚,并且也寄来了照片。望着照片,他更 加思念亲人了。当他看到陆续回乡的台胞欢天喜地的回来,便打消了思想顾虑, 变卖了家产。随后,他特意到金银手饰店里买了一对金耳环。他清楚地记得,在 那次成婚夜里,他曾答应给妻子祁立英买一对纯金的耳环。   一个月后,王振远随人回到了故乡。在村里,由于变化巨大,王振远弯来拐 去就是找不到故居。他见村那头有一老妇正在喂牛,便上前有礼貌地问:“大嫂, 请问一下,王振兴家在哪儿?”   真是事有凑巧,那女人便是祁立英,她刚一抬头,王振远就失声地叫起来: “啊,你是阿英,这不是在梦里吗?”他一把扔掉箱子,搂住祁立英,泪流满面 地说:“阿英,咱们终于又在一起了。”祁立英没有答话,只趴在他那宽厚的肩 膀上痛哭。是啊,在这四十年中,她一天一天地盼望着他,终于盼望着他回来了, 她怎能不痛哭呢?   过了许久,王振远才止住哭,不好意思地说:“阿英,刚刚见面就哭哭啼啼, 让人见了会笑话的。”他弯腰提起箱子,问道:“阿英,咱们家在哪儿。”祁立 英用手指了指。   王振兴正在收拾房间。振远刚走到门口,他己认出是哥哥。他奔过去热泪盈 眶地说:“大哥,你回来了。快到里屋坐,快到里屋坐。”他把王振远安顿好, 倒杯热茶递给他,说:“哥,喝杯热茶吧,你一路辛苦了。”   望着当年满头黑发而今两鬃发白的弟弟,王振远不禁感慨万千,他动感情地 问:“阿弟,你太太呢?”王振兴倏地变了脸色,随即又恢复原状,他不自然地 笑了笑:“她走了。”按照当地风俗,“走了”的意思就是死了,只不过是一种 委婉的说法罢了。   王振远没想到刚问就戳到弟弟的伤处,他赶紧岔开话题,拉起家常话。话间, 王振兴问:“哥,你在那边见过水生吗?”   王振远一听“水生”两字,大吃一惊:“什么,玉凤还在等他?”   王振兴点点头,说:“在我心目中,最令人钦佩和同情的要算玉凤了。她无 论如何也不肯跟别人结婚,说是她的未婚夫水生一定会回来找她的。唉,可惜这 么多年,水生还是没有回信,并且连个书信也没有,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王振远猛地记起在同家人书信来往中,经常提过这样的问题,他总是避而不 答。如今他知道再瞒也瞒不住了。他凄然地说:“走了。”   王振兴心猛地一缩,叹了一口气:“唉,一切都是命运。也算老天有眼,你 和阿英终于能快快乐乐地在一起了。”不知是由于激动还是别的原因,王振兴老 泪纵横。   王振远刚想劝他,这时祁立英端上点心。振远从口袋里掏出那对金耳环,双 手递上,无限激动地说:“阿英,让你受苦了。那次成婚夜里,你曾经要我给你 买一对金耳环;今天,我终于给你带回来了。”   祁立英却慌忙躲避那灼人的目光,她无限幽怨地说:“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 呢。我无时无刻都在盼望着同你团聚,共享天伦之乐。可是,残酷的战争却把我 们永远地分开了,我在异地他乡还以为见不到你呢?”   王振远说着,把金耳环递给祁立英,祁立英却慌张地背过身去,王振远顿时 起了疑心,定眼细看,祁立英的耳朵上竟然也有一对金闪闪的耳环。看来,一定 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一定有难言之处。想到自己苦苦等待多年的妻子对自己这样 陌疏,王振远眼冒金花,差点儿晕倒。他努力镇住自己,声音有点凄然:“阿英, 你收下吧。”祁立英一时倒不知所措,王振兴见哥哥起了疑心,连忙陪笑掩饰道: “哦,嫂子,你收下吧,你耳朵上那对耳环还给我吧,以后好让我给盼哥媳妇。”   他对呆在一旁的王振远解释道:“哥,这是嫂子五十大寿时我送给她的寿 礼。”王振远听他这么一说,心里的疑团也释然了。   话说玉凤听到王振远回来,就又喜又忧地到他家去,准备询问水生的情况。 那年,水生被抓去当壮丁。临走时,玉凤紧紧地拉住他,哭道:“水生,你要早 点回来,我在家里等你。”他的母亲也垂泪哽咽道:“儿子,你一定要早点回来, 别让我们母子俩挂念。”水生流着泪答应她一定会早点回来。接着,他们就难舍 地分开了,以后一直杳无音信。在五七年,一位男人看上了玉凤,欲娶她为妻, 她死活不肯,硬说水生一定会回来的。等到六五年,做母亲的也劝她嫁人,说什 么女大当嫁,男大当婚。可玉凤却仍然一口拒绝,她坚信水生哥一定会回来,感 动的水生母亲常常夸她儿子有福气。可惜的是,水生离家将近四十年却依然杳无 音信。   王振兴老远就见到玉凤,忙对王振远说:“哥,玉凤来了。”待玉凤来到跟 前,王振远赶紧拿一杯茶递给她,说:“喝杯茶歇歇气。”玉凤接过茶杯,呷了 一口,就焦急地问:“振远,你回来了。你见过我家水生吗?他在那边过得好 吗?”   王振远是个饱受苦难的老人,从玉凤那层层皱皱和白发苍苍来看,就知必是 一个经过苦难历程的苦女人,他深知玉凤一时是难于接受这个严酷的事实。因此, 王振远从袋里掏出钞票,递给玉凤,答非所问地说:“玉凤,这些钱是水生托付 我给你的。”玉凤没去接钱,反问道:“那么他人呢?他在那边咋样?”   王振远望了一下激动的她,平静地说:“他对你一片情深,他决不会做出不 仁不义的事,这个请你放心。这些钱你先收下,我近几天忙着有事要做。这样吧, 再过三天你来一趟好不好?”玉凤收下钱,欢天喜地的走了。   “大哥,以后该怎么办。”一直在一旁的王振兴插话问,他放心不下。王振 远也没了主意,他也叹了口气道:“顺天自然吧。”   (四)   话说这天,王振远正在看报,忽然一只小手把报纸拽过来,嚷道:“爷爷, 你看我抓到了什么?”小家伙眼睛死死盯着手里拼命挣扎的红蜻蜒。王振远一看 也逗乐了:“多好看的蜻蜒啊!”那小家伙一听声音有异,抬头一看,立即惊诧 地大叫起来:“你是谁,你该不会是贼吧?”   王振远被逗笑了,刚要开口说话,祁立英从厨房里跑出,一把揪住他耳朵: “小虎,还不快叫爷爷。”   “爷爷,”小虎糊涂了,“我有两个爷爷?”   祁立英赶紧给王振远解释道:“这是小虎,今年刚九岁,读二年级了。”她 把脸转向小虎:“还不快领爷爷进卧室。”小家伙点点头答应了。   小虎把王振远领进卧室。里面有一张床,还有几个大箱子。王振远动情地问: “以前是谁住在这儿?”   “是奶奶嘛。”小家伙瓮声瓮气地回答。王振远随口问了一句:“你常跟奶 奶住在一起吗?”   “没有啊,”小虎把嘴巴搠得老高,“奶奶早不跟我睡了,她跟爷爷睡在一 起。”   “爷爷?”王振远吃了一惊,“哪个爷爷?”   “爷爷就是爷爷嘛。”小虎不解地望着他。王振远闹糊涂了。蓦然,他省悟 到今天他们的举止异常,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   “小虎,你一定要给爷爷讲真话,你是个好孩子。你说,爷爷跟奶奶好吗?”   “好啊,他们从来不吵架,不过……,”小家伙皱了皱眉头,“不过,近来 爷爷奶奶好象吵架了,吵得很厉害,而且爸爸也出来吵了,他们好象要,好象 要……。”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们怎么啦?”王振远焦急地问。   “是了,是了,”小虎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好象是要离婚什么的,奶 奶不答应,爸爸也劝过几回,不过爷爷依然要离婚什么的。”   小虎的话,无亚于一口炸弹,震得他从迷惘中猛然醒过来:王振远终于清楚, 他的出现,无疑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从小虎的话中,王振远终于套出了个大概。原来,前几个月,乡里爆发一个 特大新闻:王振兴要跟老伴离婚。消息是从李大嘴嘴里透露出来的,他是法庭的 副庭长,说出的话十不离九。可是,振兴和立英一向恩恩爱爱,从不拌嘴吵架, 如今为啥要离婚呢?况且王振兴前几年刚做过六十大寿。一脚快要踏进棺材的人, 哪有心思去做这样的事?乡里一时议论纷纷,人们也猜测纷纷,就是不知其中缘 由。这答案,其实只有王振兴自己明白。   事情发生的前月某一天。那天早上,王振兴好象掉了魂似的,他坐在椅子上, 不去吃早饭,两眼却痴痴地盯着地面。看来,王振兴好象要解决一件什么大事似 的。立英不知他正想着什么,就轻声问:“振兴,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使你这般难 受,你讲出来,或许我能给你解决。”王振兴没有说话,他两眼呆呆而又深情地 望着跟随自己多年的老伴,突然带着沙哑的声音说:“阿英,你能不能答应我一 件事?”   “什么事呀,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去做。”“阿英,今天咱们上法庭离 婚。”此话一出,立英大吃一惊,她不知老头子崩了哪根神经,竟然想出这种糊 涂的事来。于是。她没好气在说:“振兴,你犯了啥神经病,有儿子有孙子,你 咋想去干这种缺德事。我那点对不起你。”   “我……,”王振兴痛苦地低下头,他深深地沉思一会儿,接着道:“阿英, 看在多年夫妻的面上,你就答应我好吗?”   祁立英起初以为老头子是在开玩笑,哪知老头子竟然讲出这样的话,她不觉 间变了脸色,说:“老头子,你难道病糊涂了。”她一摸老头子的额头,竟是冰 冷冷的。就急道:“振兴,你患了病也不说,快,咱们上医院。”   王振兴摇了摇头,沉声道:“不用去了,阿英,你应了我吧。好阿英,求求 你了。”话未说完,两行热泪己滚落下来。   此刻,祁立英也泪流满面,她倚在王振兴怀里,哭道:“老头子,你为什么 要这样做呢,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不要离开你,死也不要离开你。”王振兴老 泪纵横,他轻轻地擦去立英脸上的泪,柔声道:“阿英,我也迫不得己,咱们一 起过了这么多年,我怎愿离开你呢。可是,哥哥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台湾,并且 一个月后他就会回来的,是我害了哥哥,为了不让他失望,只有这步棋可走。阿 英,你就答应我吧。也算是赎我自己的罪过。”   王振兴两年前同哥哥通信。从来往信中知道,王振远在那边孤苦零仃。为了 成全哥哥,他在家信中欺骗了真相,故不明真相的王振远会对祁立英动感情的。   王振远知道真相后,能为自己遇到这样的好兄弟而倍感交加。他下定决心, 自己一定要悄悄离开这个可爱的家乡和亲人,好让他们幸福地度过晚年。   一顿丰盛的晚餐,可王振远却觉得如同嚼蜡,咽不下去,他知道,振兴和立 英也一样心事重重。为了打破难堪的沉默,王振远起先开口了,他吞吞吐吐地说: “阿英,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他欲言又止。   王振兴看出了哥哥的心思,就说:“哥,有什么事你就直说了吧。”王振远 望了他们一眼,痛苦而又惭愧地低下头:“阿英,我对不起你,其实在那边我还 有太太和孩子。”   “真的?!”一直心事重重的立英又惊又喜,她的声音也发颤了,“你说的 是真的吗?”   王振远沉重地点了点头,接着道出了原委。在那边,我在一次病重在一家客 栈里,幸亏老板娘的极力帮助,他才幸免于难。老板娘是个寡妇,王振远自觉无 望与阿英再见,再加上为了感恩,就与寡妇结合了,再后来,生了一男一女。   听完始末,祁立英舒了一口气,她嗔怪地盯了王振兴一眼:“老头子,你再 也不会逼我离婚了吧。”   “离婚?这到底是咋回事呢?“王振远明知故问。   “这还不是你阿弟的好主意嘛。”祁立英红着脸流着泪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 了一遍。王振远故作吃惊的样子,他责怪振兴道:“阿弟,你真是越老越糊涂了, 怎么想出这么荒唐的事来。幸亏及时知道真相,要不然还真的会闹出笑话的。”   王振兴满脸通红,嗫嚅道:“哥,我以为你那边孤身一人,如果我不这样做, 我怎对得起你大哥呢?”   王振远热泪盈眶,羞愧地说:“谢谢你,阿弟,我真不是人,我不该欺骗你 们。”祁立英赶紧出来解围:“算了吧,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现在我们不是 好好地在一块儿嘛。”不,为咱们的团聚干一杯。从来不沾酒的立英端起了酒杯。 王振远一仰而尽,泪水湿润了他的双眼,他发觉今晚的月亮特别圆,特别亮。   “爷爷,你以后再也不离开我们了,好吗?我以后会把好吃好吃的东西都留 给爷爷吃。”孙子小虎把一块鱼肉夹给王振远:“爷爷,你吃吧。”   王振远心里一阵温暖,他疼爱地抚摸着孙子的头:“爷爷以后每年一定回来 一次和你们团聚。”“爷爷,你还要离开我们?”小孙子不解地问。王振远解释 道:“因为爷爷放心不下你台湾的奶奶。”小虎说:“那你就把奶奶都带回来好 吗?”“奶奶不适应这里的生活。”王振远答道。   (五)   第三天凌晨,玉凤再也按捺不住,她一早就赶到王振远家里。王振远又是让 座又是让茶,寒暄了好大会儿,就是不提水生的事。玉凤不知振远葫芦里卖的是 什么药。她开门见山地说:“有什么事不要拐弯抹角的,你就直说了吧。这把年 纪了,我顶得住。”王振远弯腰从箱子里掏出了一个特制的木盒,双手捧上,玉 凤到底心虚:“这是什么?”   王振远痛苦地流下眼泪:“这是水生的骨灰……。”话未说完,玉凤早己忘 记刚才的话,放声大哭:“水生,你睁眼看看我吧,我是玉凤啊,你怎么忍心这 么早就离我而去,你难道不知我在家里等你吗?你这一走,叫我和妈以后什么过 啊!”其悲痛之状,令人目不忍睹。   王振远淌着泪去扶她,劝慰道:“玉凤,别哭了,事情要想开一点。这样哭 下去你会伤身体的,你要保重啊。”玉凤痛哭道:“我怎能不哭呢,我等他等了 整整四十年了,盼回的却是一盒骨灰。水生,你叫我和妈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啊。”接着又伤心地哭开了,振远束手无策,只能让她痛哭,也许只有哭才减轻 她的悲痛。   正在这时,王振兴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焦急地对玉凤说:“别哭了,你母亲 来了。”玉凤赶紧停住哭,强装着笑容去迎接她母亲。要知水生母今年将近九十 高龄,要是知道爱子已死,必会伤心过度,引起麻烦。   不多时,水生母已颤巍巍地到了门口,一迈进门,她就颤声问:“振远,你 回来了,我家水生呢?他在那儿过得好吗?”王振远望着双目失明的老人,内心 一阵揪心般的难过,他强笑道:“水生在那边过得挺好,他不是托付一些钱给你 们,也许明年他就会回来的。”   水生母双眼忽然落下几滴眼泪,她泣不成声地说:“玉凤四十年来一直等他 回来,以后你到台湾,一定要叫他早点回来。”王振远强忍住悲痛,安慰道: “这件事你不用担心,我会转告他的。水生在那边也单身一人,他也很思念你们, 只是……,”他望了在一旁偷偷抹泪的玉凤,“只是因为公务在身不能离开,否 则他定会跟我一起回来的。”   水生母欢愉道:“这就好,这就好,算是老天有眼,我家玉凤没有白等了。” 而此刻,玉凤拼命捂住嘴,躲在一旁偷偷地呜咽哭泣。   送走水生母后,王振远找来村里几位老人,商量着水生的后事。大家一致认 为这事要瞒着水生老母亲。   王振远带着水生的骨灰盒,偕同众人到后山去了。在后山,王振远把骨灰盒 放进已挖好的土坑,哽咽道:“水生,你终于回到了家乡。以后,你会永远在家 乡的。”   土渐渐地覆盖了木盒,终于堆成一座小山丘。众人刚要离去,一时失神的玉 凤突然象发了疯似的扒着墓土,凄惨地叫:“水生,水生……,我是玉凤,我是 玉凤啊,咱们回家吧,咱们回家吧。“空荡荡的后山谷发出同情的回音:咱们回 家吧……咱们回家吧……众人去扶她,劝慰着她回去。   顽强的玉凤终于受不住这猛烈的打击而倒了下去。出于朋友的托付和人道, 王振远把她送往医院并在医院里照顾她。有次无聊的时侯,王振远仔细地端详着 她,她那微厚翘起的嘴唇勾起了悠悠往事。   那是孩提时代。那时,水生是他的邻居,玉凤是童养媳。按照当地风俗,童 养媳意味着未来的媳妇。因此,他常常捉弄水生:“玉凤是你的老婆,玉凤是你 的老婆。”水生总会又摇头又摆手道:“我不要,我不要,送给你,送给你。” 而玉凤总是跺着脚,红着脸娇嗔道:“不害躁,不害躁。”接着又翘起那微厚的 嘴唇。   回忆又把他带到那个月夜里,水生说玉凤抿嘴直笑,一定是望着他笑……。 往事一幕幕出现在眼前,王振远的双眼湿润了。他想,如果水生没有被抓去当壮 丁,也许他们现在有一个美好的家庭,有好几个孙子,每天围着他们亲热地喊 “爷爷,奶奶。”是的,是战争拆散了他们的恩爱,是战争摧残了他们的幸福。 但愿不再战争,但愿亲人早日团聚;他祈祷。   王振远是我的一位远房亲戚,他在九十年代初经常往返于台湾大陆两地,后 期就在大陆长住,卒于九十年代末。每次没事的时侯,他就喜欢找我们闲聊,讲 述他的惊心动魄的过往历史。每次讲述完后他时常感叹道: 现在的时代真好, 人 民多幸福呀! 我们要和平真的不要战争!   虽然我只是个普通的职员,才学疏浅,没有妙笔生花的能力,但我还是努力 地真实地把这段惨痛的家族历史记录下来:因为在和平年代,我们更要牢记, 我 们要和平不要战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