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灯火   作者:周海亮   1   阿强出事的时候,娟子正躺在藤椅上打盹。她做了一个短暂的梦,梦里,老 态龙钟的她和阿强相互搀扶,金黄色的银杏叶飘落一地。抬头,银杏叶分明从枝 桠间刚刚抽出,柔软的,嫩绿色的,两只燕子掠过低空。秋天和春天不可能纠缠 一起,娟子就知道,她是在梦里。梦里她能感觉到脸上暖烘烘的春日阳光,听到 邻家播放的那曲《万家灯火》。阳光和曲子从窗口飘进来,时光变得慵懒并且温 暖。娟子抱紧抱枕,藤椅上翻一个身。   梦境里炸起电话铃声,阿强打一个趔趄,银杏叶卷起漩涡。阳光突然变得苍 冷,燕子惊慌失措,曲子被刮得支离破碎。娟子闭着眼摸过电话,闭着眼接起, 她希望片刻之后,她的梦能续上:她与阿强坐上轻轻摇摆的藤椅,膝头各趴一只 老眼昏花的老猫……然后,电话里的声音变得清晰,变得尖锐,变得冰冷,变成 地狱般的宣判。娟子猛然坐起,站起,瘫倒在地。   阿强出事了。十几吨的运煤车从身体上碾过,阿强当场死个彻底。钱老板后 来说,发现事情不好,他们疯了似地喊阿强离开,可是阿强仰着脸,冲着阳光, 眯着眼睛,抽着烟,浑然忘我。然后,他被碾进车底,射出他的鲜血和内脏,舌 头和眼球。阳光愈来愈暖,春风浩荡,钱老板站在一丛鹅黄色的连翘花前,站在 铺天盖地的血腥中,战战兢兢地拨了娟子的电话。   娟子没有再看阿强一眼,包括他被推进火化炉。她不敢。爱他,依恋他,越 爱,越依恋,越不敢。她怕崩溃。她试图将阿强定格在那天离家时的模样:穿着 过时的夹克,哼着曲子,边往外走边掏香烟。娟子从不让阿强在家里抽烟,这件 事足以让她内疚一生。   春天里有太多人因意外死去,阿强只是其中一个。五六个人目睹了事情的经 过,摄像头忠实地记录了这一切,钱老板和保险公司愿意承担全部后果,似乎, 除了一个家突然变得破碎,不会再有节外生枝之事找上娟子。然,阿强的死,不 过是一个开始。   娟子在殡仪馆里遇到阿霞,阿霞说她想去娟子那里坐坐。娟子以为她不过想 安慰自己,说,我没事。阿霞说,我有事。娟子一下子想到那笔钱。   钱老板给了娟子三十万。虽然他几乎没有过错,但作为雇主,他还是主动拿 出三十万。他在娟子面前跪下,抡着自己的耳光,直到将鼻子打出血。他说我知 道钱不能挽回阿强的命,可是我只能做到这些。钱老板贷款办起煤场,卖掉唯一 的房子,给阿强开出最高的工资。他能做到这些,娟子感觉已经很不容易。   阿霞果然是为这笔钱。她说我知道这时候不应该谈钱,可是咱总得让妈安心。 她说白发人送黑发人,世界上最凄惨的事让咱妈摊上了。她说你和二哥买房子, 妈把省吃俭用的那点家底都借给你们了。娟子说,这些事能不能等等再说?阿霞 说,钱是小事,先有个话。娟子说,我三天没睡觉了,我想休息一会儿。阿霞说 你没了老公,妈没了儿子,我没了哥,我和妈也是三天没睡觉了。娟子不理她, 去阳台,藤椅上躺下,竟睡过去。醒来时是深夜,阿霞早已不在,屋子里又黑又 静。娟子在黑暗里睁着眼,不知该做些什么。小区里几乎所有的窗户都明起灯, 黑夜突然让娟子恐惧。   2   娟子去看婆婆,带上十五万和一件衣服。衣服是早买好的,颜色稍艳,阿强 说,这会让妈显年轻些。阿强出事那天恰好是婆婆生日,他们本打算晚上过去吃 饭。娟子还记得阿强上班前给婆婆打了个电话。他说,妈,我想吃粉条了。娟子 懂他的意思,长长久久,他在以自己的方式祝福母亲长寿。   阿强每天都与婆婆通电话,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就像一个爱煲电话粥的娘们。 他有一个叫阿牛的哥哥和一个叫阿霞的妹妹,三兄妹里,婆婆最疼阿强。娟子知 道阿强经常背着她给婆婆钱,她假装不知。儿子孝敬母亲,无论用什么样的方式, 娟子觉得都不过分。   婆婆躺在床上,不说话,只顾哭。她哭得无声无息,鼻涕眼泪一把一把地扯。 昨天才在殡仪馆见过婆婆,今天再见,似乎她在一天之中老去二十岁。娟子想扶 婆婆起来喝口水,婆婆摇着头,终于哭出声。她开始无所顾忌地啕嚎,下巴很快 亮晶晶一片。   娟子把钱放到婆婆枕边的时候,婆婆已经睡着。阿霞拉娟子出去,说,等妈 醒来,我跟她说。这时阿牛从沙发上站起,说,留下来吃饭吧!这几天,谁都没 好好吃口热饭……   我得回去。娟子说,不放心小松。   小松一会儿也来。阿牛说,刚给他打了电话。   小松读高一。除了去过一趟殡仪馆,这几天他一直闷在房间,一句话也不说。 之前小松性格开朗,娟子担心因了阿强的去世,他会从此变得孤僻。   阿牛订了外卖。饭盒摆满一桌子,每个人却都是象征性地动动筷子。阿牛也 没吃什么,却喝下整整一瓶白酒。婆婆还在睡,每隔一会儿,娟子就会听到她在 梦里抽泣。气氛压抑得让人接近崩溃,娟子有点后悔留下来了。   不管怎么样,这个家还是你的。阿牛红着眼,说,你还是咱家媳妇,我妈还 是你婆婆。以后,你和小松多过来看看。   家里还有些阿强的东西,我是见不得了,见一次哭一次。娟子说,等下次, 我捎过来。   不能轻饶了姓钱的!阿牛突然摔了酒瓶,好端端一个人,去他那里干几天就 他妈没了!看把妈弄成啥样?多给十万?钱退给他,把他弟弄死他干不干?   什么十万?娟子有些懵。   哥跟钱老板多要钱,他答应再加十万。阿霞说,三十万就把一条命打发了? 他还拿不拿阿强当人?   娟子冻在那里,半天没有说话。假如知道这件事,她想她肯定会阻止。阿强 成什么了?摇钱树?用阿强的死发笔财?   不多跟他要点钱,你们孤儿寡母以后靠什么生活?阿牛说,他出的是钱,咱 出的是命,怎么他都值了。   娟子带小松离开,外面下起了雨。阿霞追出来,递给她一把伞,说,知道你 肯定不同意,才没有跟你商量。虽然他们称兄道弟,但一码归一码,是不是?二 哥要是不去煤场,肯定不会出事。阿霞顿了顿,又说,换以前,大哥真的会弄死 钱老板。   阿牛与阿强虽是亲兄弟,性格却天壤之别。阿强温顺老实,与世无争,除了 偶尔喝点酒,没有别的嗜好。阿牛则性格暴躁,常常惹事生非。他曾跟小城大哥 混了很长一段时间,每天腰揣一把斧头,打过来杀过去,人送外号“公牛”。后 来大哥被抓进去,他跟着坐了两年监狱,出狱以后,不再打打杀杀,而是做起帮 人讨债的营生。娟子听说过他讨债的故事,进门,坐下,脱鞋,脱袜,抽烟,嗑 瓜子,喝茶,睡觉,放屁,不给钱绝不离开。当然有时他还会揣上斧头,充其量 只是虚张声势,放赖撒泼才是他的杀手锏。最过火的一次,他砸了办公桌,将斧 头架上对方脖子,结果警察赶来,他在派出所里呆了两天。现在他不再讨债,却 仍然没正当职业。娟子回婆婆家,偶尔见到他,多是喝得醉熏熏的,说要去广州 的成衣厂扫尾货,说要去海南岛养鱼养王八,说想开一个连锁洗浴城,等等,总 之是吃啥啥不够干啥啥不行的主儿。用婆婆的话说,她对阿牛已经没什么指望, 一辈子安安生生,能娶个媳妇,她就知足。   钱老板开煤场,最初没打算让阿强去。阿强读书不多,身单力薄,煤场并没 有他的位置。阿牛倒是动了心思,请钱老板喝了两次酒,说他想助钱老板一臂之 力。钱老板说,你能干什么?阿牛说,过磅啊!开个单子记个数的事。我有人脉, 去了,你煤场的生意肯定一天好过一天。过磅这件事钱老板本想自己来做,阿牛 毛遂自荐,钱老板只好用请来阿强的办法将他婉拒。钱老板后来对别人说,阿强 老实认真,过磅开单子这样的事适合他;阿牛是混社会的,人脉广,遇到些棘手 的小事情,可以让他帮忙摆平。总之阿强就这么去了,想不到却在几天以后,把 命搭在那里。   之前阿强在一个酒店打杂。是娟子说服他去煤场。所以很多次,娟子想,是 她亲手杀死了阿强。   天暗下来,雨仍然没有停。春雨让城市柔软朦胧,孕育生机,然街路上,残 红败柳到处都是。娟子与小松站在路边等车,猛抬头,见万家灯火已经明起,心 猛地一颤。模糊并且扭曲的夜景里,每一盏微弱的灯火,都让娟子心碎。   3   娟子给钱老板打电话,通了,却没有人接,再拨,钱老板仍不肯接,娟子只 好亲自去一趟煤场。煤场两个门,娟子选择了后门。她不敢从阿强出事的路段经 过,她认为那会踩痛了阿强,或者惊扰到阿强。   叫门很长时间,钱老板才过来开。他形容枯槁,办公室里杂乱不堪。他想给 娟子倒杯热水,烧水壶却是空的。娟子开门见山,说阿牛要钱的事情她不知道, 她过来,是想问问钱老板这事怎么办。   钱给他了。钱老板说,阿牛刚走。   这不是我的意思……   我知道。钱老板说,三十万真的很少。再说阿强是好兄弟……   钱老板告诉娟子,那天吃完午饭,他们坐在院子里打牌。阿强喝了两瓶啤酒, 说有点困,想去大门口晒晒太阳。他翻越了护栏,坐到路中央,倚着栏杆,打开 手机,戴上耳机,点燃香烟,眯起眼睛,全然不知一辆本已刹住的运煤车突然动 了起来。那是一条缓坡路,只有三十多米,连接了公路与煤场。钱老板说,如果 午饭别让阿强喝酒,或许就不会有事。   钱老板还说,现在煤场只剩他一人。过几天我就走,回乡下,不回来了…… 不是怕什么,躲什么,就是想回去……睁眼闭眼都是阿强,受不了。钱老板抬起 头,说,当然,如果你有事,随时打我电话。   他在沙发上躺下,闭起眼,再也不肯说话。   从煤场出来,娟子仍然走了后门。春意越来越浓,阳光烤得头皮暖融融的, 让人恹恹欲睡。她再一次想起那个可怕的午后。   去美甲店,很意外地,遇到阿霞。美甲店是娟子几年前开起来的,店面很小, 只有小玲一个雇员。其实就在两个月以前,娟子还亲自打理着店里的一切。后来 阿霞把小玲介绍过来,说小玲打算在西城也开一家美甲店,想来娟子这里学习一 段时间。娟子说,我一个人能忙过来。阿霞便支支吾吾,说那个美甲店会有她的 股份。说白了,阿霞将是西城美甲店的老板,小玲不过是她的雇员。既然如此, 娟子不好再说什么,心里却对阿霞生出几分不满。——美甲店收入并不高,她不 想多出一个雇员的开支。   美甲店里没有顾客,阿霞与小玲正小声聊着什么,见娟子进来,忙缄了口。 娟子对阿霞说,哥去老钱那里拿了十万块钱。阿霞说,刚才他给我打电话了。娟 子说,以后千万别让哥再惹事。阿霞说,怎么叫惹事呢?他出的是钱,咱出的是 命,要点钱不应该?娟子说,老钱也不容易。再说钱已经拿到手了,哥应该在家 多陪陪妈。阿霞说,马熊被人骑,人熊被人欺,你就是太熊了。否则钱老板哪敢 只开三十万的口?娟子不想与她纠缠,问她,过来有事?阿霞说,看看小玲。又 说,再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娟子坐了一会儿,要离开时,阿霞突然说, 这些天你忙的话,就别过来了,我和小玲替你守着店。   娟子隐隐感觉她的话里藏着什么。   西城房租太贵,即使店开起来,恐怕也得赔钱。阿霞说,我想在你这里入个 股,咱们一起干,把事业做大。我这样想,等哥的事情忙得差不多了,咱把隔壁 也租下来,店面显得宽敞些……   娟子想她弄明白阿霞的意思了。   果然,阿霞说,美甲店开业那阵子,她给娟子介绍了不少客户,现在这些客 户是店里收入的主要来源。嫂子我绝没有别的意思,她说,二哥在的时候,还能 帮你一把。现在他走了,你一个人哪能忙得过来?   开始分钱了是吧?娟子终忍不住,说,以前赚的钱,你觉得都是你哥的;现 在你哥去了,你觉得钱都是我的……   怎么这样说话?阿霞说,过年时你也跟我提过,说想把店面扩大……   可是你哥刚走!娟子的声音大起来,我不再是你家人了是不是?   只要你愿意,永远都是。阿霞说,可是一码归一码……   生意是我几年来辛辛苦苦做起来的!娟子说,谁也别想打店的主意!   阿霞盯着娟子,上上下下打量。她的目光带着挑衅,娟子知道,从那一刻起, 她再不是阿霞的嫂子。说严重些,从阿强死去的那一刻,她与阿牛、与阿霞、与 婆婆、与阿强的整个家族,再无关系。   娟子将阿霞和小玲逐出美甲店,锁上店门,坐公共汽车回家。看着车窗外的 男男女女和天空里掠过的鸽群,她又一次有了想哭的冲动。一切始料未及,她看 到一个家族的阴暗与邪恶。   刚进门,就有人送来外卖。娟子正纳闷,志远打来电话,说外卖是他给娟子 要的。知道你没有胃口,可是你总得吃点。志远说,需要我做什么,也尽管吱声。 刚出这么大的事情,不方便去,我就不去了。   娟子盯着饭盒,终流下眼泪。   志远是那种心思细密的男人。娟子知道他喜欢她,还知道他永不会提及。他 是娟子的大学同学,几年前在街上遇见,彼此都很惊喜。互留电话以后,便偶尔 联系一下,吃顿饭,聊聊天。仅仅是吃饭聊天,饭后各自回家,并且每一次,阿 强都在场。饭间他们漫无边际地闲聊,虽然志远绝不会刻意聊起他们的大学时代, 但娟子还是从他的目光里读出一些什么——大学时,很多时,志远就是这样的目 光。他曾追求过娟子,很认真,很直接。娟子曾拒绝过他,同样很认真,很直接。 有时娟子想,或许他喜欢的不是现在的她,而是从前的她;或者,他喜欢的仅仅 是从前的回忆,对初恋的回忆,对情窦初开的青春岁月的回忆。不管如何,现在 的志远是一位儒雅的男人,穿着得体,眼神干净,敏感却极有分寸。尽管他已离 异多年。   娟子强迫自己吃了一点东西,去阳台,躺上藤椅。藤椅是阿强买回来的,他 说春天到了,躺在上面晒太阳该是最惬意的享受,然他只躺过一次,便再没有机 会。那天刮着很大的风,没有太阳。想到阿强,娟子的心又揪成一团。阿强走了 六天,她却过了一个世纪。   4   钱老板早早去了阿强坟头,烧纸,磕头,独自离开。他给娟子打电话,说煤 场反正要关门,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他弟来处理,他已经上了火车。等我在乡下安 顿好,会把新电话给你。他说,逢阿强再过七,我也会找个十字路口,多给他烧 点纸钱。他的声音似乎有些哽咽,娟子听到“咣当咣当”的远去之声。   娟子的哥哥涛子昨天把小松接过去,说想让小松换个环境。娟子打电话给他, 问小松怎么样,涛子说刚才老师打来电话说小松有点发烧,已打发同学送他回来。 娟子不放心,去涛子家,小松正坐在沙发上喝水。他的脸烧得通红,嘴唇很干, 却硬挺着,说这几天休息不好,躺一会儿就没事。娟子带他去门诊,挂了个挂瓶, 烧总算退下来。娟子现在最不放心的就是小松,或者说,突然之间,小松成为她 生活的全部。   吃晚饭的时候,娟子妈问娟子,阿强怎么不过来?娟子说,他替钱老板出远 差,在大同,跟你说过的。说着话,差点哭出来。到现在老人仍不知道阿强已经 死去,娟子不知道还能瞒她多久。老人身体很差,娟子担心她承受不住如此大的 打击。   老人看看娟子,看看涛子,再看看小松,问,他是不是生病了?   真没事。娟子扭过头,说,等他回来,我和他来看你。   娟子没敢把小松还留在那里,她怕他出事,更怕他向母亲泄露阿强过世的消 息。她知道母亲已经开始怀疑。   还没到家,娟子就接到钱老板弟弟的电话,问她能不能过去一趟。阿牛在我 这里。钱弟说。电话那边传来砸东西的声音,又传来阿牛含糊不清的咒骂和咆哮。   娟子将小松送回家,然后直奔煤场。月光下,阿牛踉踉跄跄地追赶着钱弟。 钱弟每跑几步就会回头求饶,这无疑增加了阿牛的愤怒。娟子看到阿牛从院角拾 起一根棍子,没深没浅地往钱弟脑袋上抡。娟子拦住阿牛,说,不是说好不再惹 事了吗?阿牛说,钱老板这个王八蛋偷偷跑啦!他根本没把咱们当人!阿牛满嘴 酒气,不停晃动身体,几次险些摔倒。娟子说钱老板不是偷跑,他跟我说了。阿 牛说可是他没跟我说!娟子说你再怎么闹,钱老板也不会再给你一分钱。阿牛说 死的到底是不是你老公?你到底是哪一边的?娟子说,如果阿强知道你说出这种 话,会不会很伤心?阿牛说,反正今天我要弄死他!娟子厉声说,放下棍子!阿 牛愣了愣,非但没有放下棍子,反而高高抡起,劈向钱弟。两个人再一次在院子 里转起了圈。   阿牛闹到后半夜才骂骂咧咧地离开。他打碎办公室的所有玻璃,扛走饮水机 和挂衣架。他踏过阿强出事的路段,娟子似乎听见阿强的呻吟。   娟子问钱弟,怎么不报警?钱弟说,哥不让……他说这件事总会过去,就让 阿牛出出气吧!钱弟还说阿牛打了他三记耳光,长这么大,连他爸妈都没碰过他。 他在沙发上躺下,喘着气,说,我的耳朵好像被打坏了,嗡嗡响。   娟子回到家,小松已经睡着。她试试小松的额头,松口气,去藤椅,躺下, 再也不想动了。自阿强出事,她一直在藤椅上睡觉,夜里翻身时,藤椅“吱吱呀 呀”地响,就再也睡不着了。不管何时,往窗外看,总有几扇窗子明着灯,似乎 那些灯从来不曾暗过。娟子看着那些灯,想着与阿强的那些往事,照例会流下眼 泪。甚至有一次,她竟听到自己的抽泣。深夜里,哭泣声会传很远吧?她怕惊扰 了那些灯光里的人们。   一连几天,娟子把自己关在家里,整理房间。每个房间都会翻出阿强的东西: 袜子、剃须刀、手表、香烟、打火机……每翻出一件,娟子的心就会被狠扎一下, 痛得离谱。   一个人从世界上消失很容易。一个人从世界上消失并不容易。   有美甲店的老顾客打来电话,问怎么一连几天不见娟子。娟子说,家里出点 事,不方便去。对方就告诉她,近来小玲给她打过两次电话,让她以后去西城的 美甲店,可以打七折。   肯定是阿霞指使小玲干的。对方提醒娟子,她能给我打,就能给别人打。我 猜她想抢走你所有的生意。   娟子马上想到去找阿霞理论。她甚至换好衣服,穿上鞋子。然当她静静喝完 一杯水,想还是算了吧。阿霞和阿牛把她变成外人,他们为自家利益考虑,这种 事情令人心伤,却并非不可饶恕。也许所有失去丈夫的女人终会与婆家、与婆家 人变得毫无关系吧?只是时间问题罢了。唯一还能让这份情感暂时维系下去的, 似乎只剩下孩子。想到小松,娟子不禁长叹一声。她从老师那里了解到,近来小 松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不过老师安慰她说,小松肯定还会变回原来的样子,不过 这需要时间。娟子想,也许从现在开始,她得给小松做个榜样了。   最终娟子还是去了婆婆家,却不是要找阿霞理论,而是想看看老人。她甚至 亲自下厨给婆婆炒了两个菜,又在饭后陪婆婆出去走了走。自阿强出事,婆婆还 是第一次出门。见到阳光她就哭了,她说,阿强那么喜欢晒太阳……   阳光里,老人抖着嘴唇,表情悲凉。娟子说,妈,阿强去了,还有我。说完, 连她自己都不相信。不是不相信自己,而是不相信阿牛和阿霞。   老人说娟子不该把钱老板的赔偿金分她一半。我这么老了,小儿子都走了一 个,要钱有什么用呢?她说,只是阿牛还没有媳妇,这些钱就给他攒着吧。想了 想,又说,阿牛说钱老板又赔给他十万,钱老板这么有钱,该跟他多要点。一条 命啊!我都不想活了……   娟子不怨婆婆说出这样的话。丧子之痛,说怎样的话,有怎样的心思,都不 过分。只是,一天里阳光最暖的时候,她却分明感到了冷。   保险公司的人打电话过来,说赔偿金可以支付了。婆婆问多少,娟子说不到 五十万。婆婆便流下眼泪,说她养了半辈子的儿,就值这么一点钱。阳光中她的 每一根头发都白得耀眼,晃得娟子睁不开眼睛。   傍晚回到家,志远再一次为她订好外卖。娟子从未吃过志远烧的菜,但她莫 名其妙地认为这应该是志远的手艺。恰这时志远的电话打来,一问,果然。志远 还说他刚好路过附近,如果娟子想出来走走,他可以陪她。我就不去接你了,他 说,被别人看见,也许会说些难听的话。   那天志远陪娟子走过很长一段路。两个人静静地走,谁都没有说话。这正是 娟子所需要的——有个人陪着,却不要打扰她。他们经过一爿灯火通明的住宅楼, 娟子的眼泪,终还是没有忍住。   似乎现在,她最害怕的,就是灯火。   5   阿霞敲门的时候,娟子还躺在藤椅上睡觉。她在梦里见到阿强,阿强远远地 看她,却不上前。她走向阿强,很近一段路,却走了很长时间。她知道这是梦里, 她希望在梦里能牵一牵阿强的手。然她可怜的期待被阿霞残忍地剥夺。   阿霞为她带来一包早餐奶、一袋热牛奶和几片面包,她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 上,打量着屋子,说这么好的房子,可怜阿强再也住不上了。房子是去年买的, 又用了半年时间装修,娟子和阿强搬进来的确没有几天。但现在,娟子怀疑阿霞 的第一个字里面,都藏了可怕的陷阱。   事情却出乎娟子的意料。阿霞主动说,她不想开美甲店了。既不入你的股, 免得你多想,也不在西城开,免得抢走你的生意。阿霞解释说,你肯定知道小玲 偷偷给顾客打电话吧?都是她的事,与我无关。娟子说,这件事电话里也能说, 用不着大清早跑来我家。阿霞说,阿强走了,我们心里都不好受,如果我和阿牛 哪里做得过分,你多担待。娟子说,有事直说就行,我还得出去。阿霞顿了顿, 说,其实不用我说,你该猜得到。妈这辈子就两个心愿,一是我们三个都活得好 好的,二是大哥能娶上媳妇。现在阿强走了,她只能靠这一个心愿活着了。   娶媳妇得花很多钱,是吧?娟子说。   阿霞看着娟子。   正好阿强有一笔保险赔偿金,是不是这样?   阿霞不说话。   你让阿牛来吧!娟子说,像威胁钱老板那样威胁我,把家砸了,走时再扛点 值钱的东西。   你不该这样说话。阿霞说,保险公司的赔偿金,于理,于情,于法,妈都该 有份。   那你就叫妈来!娟子说,你过来干什么?   咱也别把事情闹僵,免得别人看笑话。阿霞说,五十万赔偿金,你觉得妈该 分多少?   一半够吗?   赔偿金已经给你了吧?   我问你一半够不够?   别说的这么难听。跟我来讨债似的。   不是吗?   我知道法律上有规定。妈也是继承人之一。   我得出去了。娟子冷下脸。   那你先忙。阿霞站起来,说,多少是个数,别让妈多想。妈真的很可怜……   其实娟子早把这笔钱分成两份:留给小松的三十五万和留给婆婆的十五万。 她理解婆婆的不易,她认为老人该得到这笔钱。可是她讨厌事情由阿霞说出来, 更讨厌阿霞带着那种理所应当的口吻和表情。或者说,从阿霞开口的那一刻,娟 子突生拒绝的心思。死者的母亲的确是继承人之一,却排在配偶与子女之后。就 是说,假如娟子真的拒绝,或只拿出象征性一点钱,或为这件事设置障碍,婆婆 一家人毫无办法。   可是她能这么做吗?能吗?   娟子收到钱老板的短信,说他已安顿好,并让娟子存下他的电话号码。本不 想再打扰他,但娟子突然有些不安。电话打过去,钱老板支支吾吾,似乎有什么 事情瞒着她。终于,他告诉娟子,阿牛过去一趟,跟他要钱。阿牛说如果我不躲 着他,这件事就算过去了。钱老板说,可是我偷偷跑到乡下,这件事就没完。   要多少?   八万。钱老板苦笑道,看来阿牛也知道我山穷水尽了。他要的数字很合理。   给他了吗?   没有。钱老板说,并且事情闹大了。   钱老板所言乡下,是他的老家。老家还有他两个远房堂弟,年轻气盛血气方 刚。阿牛过去那天,两个人正好在帮钱老板修缮老屋,他们与阿牛有了些言语冲 突,阿牛骂了几句脏话,他们就把阿牛摁地上痛揍一顿,直揍到他求饶为止。阿 牛临走前放出狠话,说,下次再去,他定会拆了钱老板的房子,卸了钱老板的胳 膊。   他以为是我指使的。钱老板说,他觉得我们早准备好了,只等他自投落网。   煤场那边没事吧?娟子问他。   彻底关门了。钱老板说,我弟也不在那里了。   假如说之前阿牛不过想跟钱老板多要些钱,经此一事,就上升为仇恨了。娟 子想阿牛肯定会报复,并且这报复可能会比拆掉房子卸掉胳膊严重得多。   她突然有了一种预感。她想,阿牛也许会像对待钱老板一样对待自己。   6   尽管阿霞希望那笔钱打到她的卡上,但娟子还是将十五万现金亲自送到婆婆 手里。她对老人说,她只能给他们这么多。阿强刚走,我真的不想咱们再谈分钱 的事情。娟子说,总觉得咱们是在分阿强的命。   娟子故意当着阿霞和阿牛的面说出这番话。她看到阿霞的手,极隐蔽地抖了 一下。   还有,别再找老钱了。娟子又拿出五万块钱,说,我给他出五万,这件事就 过去了。   婆婆有些懵。他问阿牛,你去找钱老板了?   阿牛说,他跑了。   婆婆说,跟他要钱?   阿牛说,你说的,该跟他多要点。   婆婆说,这件事不是完了吗?   阿牛说,可是有什么事不能商量?他躲着我,就是没把我当回事,没把阿强 当人……   婆婆说,脸上的伤是被他打的?   阿牛说,争执起来,动了手……   婆婆表情突变。她捂住胸口,剧烈喘息。阿霞惊惶失措地去拿药,阿牛吓得 脸都白了。婆婆吃过药,喝了两口水,慢慢平复过来。儿啊,千万别再让娘操心 了啊!老人平躺下来,冲阿牛说。   阿牛瞪着娟子,脸色铁青。   回家途中,娟子遇到志远。能看出来志远特意等在那里,见到她,又装成恰 好碰上。如上次一样,他陪娟子默默地走了一会儿,又将她送到小区门口,就离 开了。临走前,他说,有事打我电话就行。我习惯二十四小时开机。   可是娟子知道,这之前,他在夜里是关机的。想到又要独自熬过漫长的夜晚, 娟子再一次陷入悲伤。   她将电视打开,不想看,只想让家里有点动静。电视里正好播放着那首《万 家灯火》,声音刺进她的耳朵,又扎进她的心脏,狠狠地绞:   俯瞰万家灯火,天地一片安宁,何必明月相邀,心在风中舞蹈。今夜万家灯 火,温暖情怀弥漫,天空为我倾倒,世界如此美好……   之前娟子并不喜欢这种类型的歌曲。她认为这些歌曲太过美好太过抒情,只 适合春晚这种热闹并且喜庆的舞台,对词对曲,都没有任何感觉。可是现在,这 首歌竟然让她泪眼婆娑。   灯火里再不会出现一个叫阿强的男人。属于她的灯火,从此不再完整。   娟子回娘家那天,做了很长时间的思想斗争。阿强的事总得让母亲知道,可 是这件事真的不能让母亲知道。跟涛子商量,涛子说,还是回来看看吧。妈不但 想阿强,还想你。问涛子这事还能瞒多久,涛子说,等你走了,我找机会告诉她 吧。其实娟子很想亲口把这件事告诉母亲,可是她觉得,无论她用什么样的方式, 老人都会崩溃。   她既不忍,也不敢。   她对母亲说,事情办得不太顺利,阿强还得过几天回来。涛子马上说,钱老 板与大同那边有常年业务往来,妹夫以后常驻那里也不一定。老人说,他总得打 个电话吧?打个电话也这么难?娟子说,早晨他跟我通过电话了。老人说,现在 你打过去,让他跟我说两句话。娟子说,等晚上让哥给他打,白天他不方便打电 话。   说这些时,娟子的声音一直在抖。好几次她险些控制不住,流下眼泪或者放 声大哭。她想今晚一定得让哥把实情告诉母亲。她知道,这件事已经藏不住了。   有人拍门,去开,竟是阿牛。阿牛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说是小松告诉他娟 子来了这里。娟子问,有事?阿牛说,妈差点被你吓死,你说我有没有事?   娟子说,有事明天再说。   娟子妈让阿牛进来说话,娟子却堵在门口,不让他进屋。老人住在城乡结合 部,平房,有一个不大的院子。站在院里说话,屋里听得清清楚楚。   你愿意替钱老板还钱我管不着。阿牛说,可是我要的是八万,不是五万。   咱俩出去说!娟子怕阿牛说出阿强的事情,把他往外拖。可她越是拖,阿牛 越往里闯。涛子也冲出来,使劲推搡着阿牛,阿牛便急了。   胳膊肘往外拐是不是?阿牛叫嚷着,我他妈的死了亲弟,多跟一个外人要点 钱,你们管个屁啊?   屋里的老人发出一声长啕。似乎她憋了很久,怕了很久,现在终喊出来。娟 子和涛子跑回屋子,见她瘫在地上,两手胡乱地抓。不过十几秒钟时间,老人已 经哭出满脸眼泪。娟子扶老人坐起,刚松手,老人再一次瘫到地上。她的一条腿 开始抽搐,脑袋撞击着地面,“咚咚”作响。   老人变成一个无限悲伤的孩子。   阿牛还在骂骂咧咧,似乎对屋子里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涛子从灶间摸把菜 刀,冲进院子,阿牛见势不妙,抱头鼠窜。阿牛很快不见踪影,老人一声高过一 声的哀啕却一直在,把这个多事的春天,扎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上老人的脸,老人的脸愈发苍老。娟子看到她与婆婆同 样的悲伤与绝望。   7   那些天娟子一直住在母亲那里。自老人确信阿强已经不在,一连两天没有吃 东西。待第三天,她认真地问娟子,婆婆还把你当成她家媳妇吗?娟子说,从嫁 给阿强那天起,我就永远是她家媳妇。这是事实,不是她说不是就不是了。老人 说,可是他们这样待你,真的让人心寒。老人起来吃了点东西,说,我想过去看 看。娟子说,你身体不好,还是不要去了。母亲说,她死了儿子,我死了女婿, 我总该过去看看。你不用担心,我们只是聊聊。以后,她还认我这个亲家,认你 这个媳妇,就都好好的;如果还是只想着多拿钱,就当成旁人好了。   然而,待见了面,两位老人似乎并不着急深入。她们坐在小区凉亭里,念着 阿强的好,叹着老天的不公,半天时间就过去了。直到临走以前,娟子妈才终于 想起此行目的。她说以后娟子独自拉扯小松,会很不容易。如果他们能帮一把就 帮一把,不能帮也没什么,还有她和涛子。就是千万不能再找娟子的麻烦了。她 说,特别是阿牛,竟说娟子黑了他的钱。这是人话吗?   阿强妈说,话不能这么说。什么叫我们找麻烦?娟子和阿强是夫妻,就算感 情再深,终究没有血缘关系。我们呢?死的是家里人。死了家里人,拿到的钱还 不到一半,我都认了……怎么反倒成找麻烦了?   娟子妈说,什么叫感情再深也没有血缘关系?娟子和阿强的感情你看不出来? 前些年日子穷,三九寒天的,娟子自己舍不得买棉衣,却给阿强从头到脚买了个 遍。阿强也是,娟子生小松那天难产,阿强哭得跟个泪人似的,说假如娟子和小 松有什么三长两短,他也不想活了……   阿强妈说,你说的怎么像我们家有罪似的?这么多年,我不是一直把娟子当 亲闺女看?阿霞当初做生意,跟我借钱,我一分都没借给她,娟子一张口,我就 把这么多年的积蓄全都掏出来了。我怎么着她了?倒是阿牛想跟钱老板多要几个 钱,她却横把着竖挡着不让。她到底怎么想的?钱老板出的是钱,咱出的是命啊!   娟子妈说,事情都到这一步了,咱们总得多为活人想想,是不是?把娟子逼 成这样,谁能得个好?   阿强妈说,那你告诉我谁逼她了?跟她分点赔偿金,她愿意给,就给些,不 愿意给,也就这样了。谁逼她了?阿牛虽然喜欢吹胡子瞪眼的,可他能干什么? 无非是死了亲弟心里难受,发泄一下罢了。   两位老人把话说到这份上,已经远离了“好好聊聊”的初衷。不远处的娟子 急忙过来,说这些事都过去了,咱们还是一家人,以后有什么事坐下来商量,就 跟阿强在世时一样。婆婆说你带你妈过来问罪,现在又装好人说算了算了,你到 底怎么想的?娟子再也不敢多说,拉了母亲,匆匆离开。   娟子知道,她与婆家最后的一丝感情之线终被扯断,再也接不上了。   那以后的半个多月,婆家人再也没有找来。娟子倒是去过一趟,将阿强的部 分遗物送过去,又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喝了一杯水,给婆婆剥了两个橘子。她真的 不希望他们变成仇人,更不希望仅仅因为一点钱、几句话而变成仇人。   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好,小松的话越来越多,似乎经过这段时间的疗伤,生活 开始慢慢步入正轨。而当钱老板突然死去,当属于他的一窗灯火突然黯淡甚至熄 灭,娟子才深刻地体会到一件事情无尽并且无序的延伸。   8   得知钱老板出事的消息,娟子正在美甲店里忙碌。已是初夏,街路两边的树 木绿得失真,窗台上的一盆凤仙花开得正好。娟子让顾客的每个指甲上也开出一 朵凤仙花,她盯着那些凤仙花,感到一种久违的宁静。电话就是这时响起来的, 那是钱老板的号码。   是钱弟给娟子打的电话。他说,哥出事了。   怎么了?娟子首先想到阿牛。   车祸。钱弟说。   严重吗?   人没了。   钱弟说,他哥那几天精神恍惚,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像在梦游。他常常对别 人说,本以为躲到乡下就能忘掉起码能够暂时忘掉阿强,不料阿强从城市追到了 这里。他说他常常梦见阿强,眯着眼,抽着烟,戴着耳机,然后,卡车无声无息 地将他碾成一只可怜的青蛙。钱老板会从梦里惊醒,起来,出门,去公路边,抽 着烟,一坐就是半宿。出事那天清晨,他说想去镇上买张桌子,他借了远房堂弟 的拖拉机,他把拖拉机开出越野摩托车的速度。目击者说,钱老板的拖拉机直直 地撞向护栏,然后连人带车,一起坠入深崖。钱老板死得极为惨烈,几根树枝穿 透他的胸口,找到他时,他好像在鲜血里泡过很久。不管如何,钱老板死了,或 许是自杀,或许是意外,或许因为阿强,或许与阿强没有丝毫关系,尽管很多人 都会猜测,但也仅仅是永远没有答案的猜测。他的女儿从上海赶回,只看他一眼, 就晕过去。待再一次醒来,她的父亲已经幻成一把灰烬。钱老板的妻子几年前去 世,他是女儿唯一的亲人。所以,有关他自杀的猜测,就显得不合情理。可是他 分明开着拖拉机径直冲向护栏,似乎去意已定。   娟子相信钱老板是自杀。他承受不住,又无处可藏,只好选择离开。也许在 他冲下深崖的那一刻根本没有想到弟弟、想到女儿、想到除死亡之外的任何事情。 他只想死。只有死,才能给他彻底的解脱和逃离。   娟子找到钱老板的女儿,两个女人抱头痛哭。娟子塞给她十万块钱,说看到 她就想起小松,她却说什么都不肯接。她说你先生死在我爸的煤场,我爸给你一 点赔偿,天经地义。娟子说可是如果没有阿强这回事,你爸也不会死。最起码不 会回到乡下,不会独自开着拖拉机去镇上。可是任她怎么说,钱老板的女儿硬是 不收。娟子送她去机场,城市迎来暮色,华灯初上。出租车慢悠悠前行,远方的 灯火先是一两盏,然后慢慢连成一片。钱老板的女儿突然低声抽泣起来。   我爸开煤场,是想赚钱在上海买套房子。她说,有次他去上海,看上一个小 区。那些楼房很高,外墙和楼顶也有些灯,到晚上,一闪一闪的很好看。我爸说, 假如他搬到这个小区,就让家里的灯整夜亮着,与外面的那些灯光交相辉映。我 爸像不像个孩子?   她笑笑,抬手,抹一把泪。   可是他走了。她看着娟子,说,以后,不管我怎么想他,想得多伤心,多可 怜,多痛,都见不到他了。   她趴上窗户,却闭了眼。出租车行至市郊,一架飞机从头顶轰鸣而过。   9   娟子在小区门口遇到阿牛。阿牛说怕他与娟子妈再产生误会,就不上楼了。 我听说钱老板的事了,阿牛说,我也想不到会变成这样。又说,不过你真的不用 内疚,富贵在天,生死由命,每年开拖拉机出事的人太多了。   娟子不想理他。   我是过来道歉的。阿牛说,妈说了,以后就听你的,有什么事,一家人坐下 来商量。   娟子等着他往下说。   果然,阿牛点一根烟,深吸一口,进入正题。   我知道老黄会给你钱。阿牛说,虽然他把车刹好了,但毕竟是他的车要了阿 强的命。老黄跟我说了,会给你三十万……   你眼里是不是只剩下钱?   你凭什么全留下来?   不是还有小松吗?   小松不是我家的骨肉?   可是我说过我会全留下来吗?   可是你跟我说过这件事吗?   可是我凭什么要跟你说?   可是就算跟妈说,也得有个数吧!现在是一笔糊涂帐……   你听好了,老黄的事还在打官司,结果不好说……   我有办法……   可是我真的不想再提他妈的什么钱钱钱钱钱了!   碾死阿强的运煤车一直由老黄来开。公司属于另外一个城市,老黄给公司干 了半辈子司机。出事以后,老黄塞给娟子三万块钱,说这是他个人的意思,与公 司无关。公司那边由他先谈,万一娟子觉得不合适,就再想办法,比如走法律程 序。老黄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公司几乎将责任全都推到他的身上,老黄找公司 经理理论,经理干脆将他开除。老黄咨询了律师,律师说,沟通不成的话,只能 把公司诉了。老黄又与公司经理交涉了几次,对方硬是只肯出五万块钱。实在没 有办法,老黄只好将公司起诉。似乎之前他与公司之间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公司 又反过来起诉了老黄,事情越来越复杂,官司拖下来,似乎短时间内完结不了。 老黄跟娟子打包票,说万一官司输了,或拖个没完没了,他卖血卖肾也会给娟子 凑够三十万。娟子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知道这不可能。老黄有错,但错不大, 不能让他独自承担这么大的责任。况且他的家境很不好,不仅两个孩子读着大学, 妻子有病,老人也常年瘫痪在床。其实律师也不敢保证官司一定能赢,万一输了, 娟子想,这件事情,就罢了吧。   可是阿牛不想罢了。他坚信官司一定能赢。好像三十万已经揣进娟子的钱包, 只等她拿出来,分给他们一半。   天经地义的事情嘛!他说,不信你上街随便拦个人,你就问,老人死了儿子, 该不该分一半赔偿金?如果有一个……   娟子积压太久的怒火,终于爆发。     那也得我同意才行!她冲阿牛吼叫。   刚才不是说好了吗?一家人的事,一家人坐下来商量……   商量个鬼!娟子喊叫着,自阿强去世,你们一家人都像催命的鬼!你已经逼 死老钱,是不是还想逼死我?你家死了儿子,想让儿媳陪葬,是吧?   怎么说这么难听?   还有更难听的!娟子咬牙切齿,我想好了,就算官司赢了,你们也得看我脸 色!说不定你们一个子儿都拿不到!   你说的话……当真?阿牛想不到娟子会说出这样的话。   娟子绕开他,往前走。   那好吧!阿牛再次耸耸肩,说,既然你是这么说的,肯定也是这么想的,我 也就没什么可顾及的了……   娟子已经走开很远,阿牛仍然在喋喋不休。   10   几天后娟子得到消息,说阿牛带了两个人,把那个公司砸了。奇怪的是,公 司并没有报警。又过了几天,老黄打来电话,说他和公司都撤了诉,他顺利地拿 到了三十万。当天老黄就将这笔钱汇给娟子,他说现在,起码他能稍稍心安一些。   事情当然跟阿牛有关。阿霞跑去美甲店告诉娟子,阿牛砸公司只是警告,起 关键作用的其实是阿牛的人脉。阿牛认识公司的一个大客户,大客户说话比什么 都好使。但娟子相信起关键作用的绝非什么“人脉”,而是“警告”。——阿牛 是那种为了钱什么都能干出来的人,公司害怕因小失大,掏点钱平了此事,也算 正常。   可是这算什么呢?肯定会有很多人认为阿牛是受了她的指使吧?现在,她不 仅失去了阿强,还失去了尊严。   阿霞说这次阿牛做得虽然有些过分,但也算立了一功。假如没有他,或许他 们真的一个子儿都拿不到。所以对有些人,绝对不能和和气气。阿霞盯着娟子, 说,该用什么手段,就得用什么手段。   娟子确信阿霞指的是她。   那让哥晚上去我家吧!带上妈,正好我妈也在。娟子说,当着两位老人的面 把钱分了。钱分了以后,一家人也许就成两家人了。   阿霞说,还是你过来吧!妈身体不好,别让她走太远……   娟子说,为十五万,值。   阿霞笑笑。她懂得娟子的揶揄之词。   还有一件事,小事。阿霞说,事情虽然解决了,可是大哥毕竟把人家的公司 砸了。昨天他们请大哥喝酒,称兄道弟的,大哥就跟他们拍了胸脯,说砸坏的东 西由他来赔。砸了三万的东西吧,你看能不能出一半?   不能。   一万呢?   不能。   那算了。阿霞大度地笑笑,就十五万吧!晚上我让妈去拿。   娟子回到家,见到桌上阿强的照片,把自己捂进被窝,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她已经很久没有哭过。她发誓不要再为这件事哭泣,然她还是没能忍住。以前她 哭,是因为悲伤;这一次,她感觉受到奇耻大辱。   她告诉母亲,晚上婆婆会过来拿钱。母亲说,那我出去吧。娟子说,没必要。 咱们跟她挑明,这个钱分了,就再没有可分的钱了。以后不管阿牛做什么,都不 会再给他们一分钱。母亲说,我就是不想再看到她那张老脸。涛子过来帮娟子修 水管,知道这件事,就对母亲说,我也觉得你们再聊一次挺好。不管她说什么, 咱们摆出态度,就行了。母亲想了想,说,好吧!她让娟子去买点水果,说既然 她能登门,咱就把她当自家人待着。等钱分完了,就各过各的,别再往来。娟子 去买水果,竟不由自主地买了香蕉和香梨。都是婆婆喜欢吃的,娟子恨自己太不 争气。   可是到了夜里,却是阿牛独自前来。他说老人有点不舒服,来不了了。又说 无非几个钱的事,硬让我妈来,明摆着故意折腾人。娟子刚把香梨洗好,听他这 样说,猛地将果盘拍上茶几。嫌折腾人?娟子说,让婆婆过来和我妈聊聊天,把 事情讲清楚,你再带走十五万,还嫌折腾人?   阿牛不想与娟子过多纠缠。他举起双手,说,行啦行啦!钱给我,我这就走。   他的不耐烦让旁边的涛子大为恼火。涛子说你什么意思?你现在不像来分钱 的,倒像来抢钱的。   阿牛说,别管分钱还是抢钱,把钱给我,我立马滚蛋。   涛子说,我妈想见你妈,你把她喊过来。   我不喊呢?   那就等她哪天过来,哪天给钱!   全家人合起来耍我们?   是你在耍我们。   再这样跟我说话,信不信我拆掉你两根肋骨?   跑家里撒野?   我看你他妈的找揍!   说话别带脏字!   你他妈的!   我警告你……   你他妈的!   涛子冲向阿牛,不顾一切。阿牛在母亲面前说脏话,涛子认为老人遭受了莫 大的侮辱。他抓住阿牛的胸口,拳头击中阿牛眼眶,阿牛晃了晃,拉开架式,抬 脚将他撂倒。涛子爬起来,抓起水壶砸向阿牛,阿牛侧身避开,一拳将他击飞。 涛子再一次爬起来,再一次怪叫着扑向阿牛,却被阿牛再一次放倒。这次阿牛没 有再给他爬起来的机会,他跺着涛子的脑袋,边跺边骂,每一下都用足了力气。 似乎他跺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条早已死去的狗。   娟子从身后抱住阿牛,却被阿牛甩开很远。娟子坐起来,喊,再不住手我报 警啦!阿牛非但没有停下,反而更加疯狂。娟子慌乱地拨打了报警电话,再次冲 向阿牛,却被阿牛再一次甩开。你敢暗算我?阿牛红着眼,冲抱着脑袋的涛子咆 哮,今天我他妈弄死你!   老人早已吓傻,待回过神,缩在地上的涛子已是满脸鲜血,一动不动。老人 挣扎着跑过来,扑倒,抱住阿牛的腿。别再打啦!她苍老的声音霎时变得高亢, 涛子要被你打死了!   阿牛提起老人,顺手一抡,老人仰面跌倒。跌倒后的老人脸色发紫,口吐泡 沫,再也爬不起来。娟子喊,妈你怎么了?老人不应,只从喉咙里发出鸽子般 “咕咕”的声音。娟子喊,妈你快醒醒!竟连那“咕咕”声都不见了,只剩下哨 子般的可怖之音。娟子慌了手脚,想扶母亲起来,两手和两腿却都不听使唤。   阿牛终停下来,不是因为老人,而是他打累了。他坐上沙发,瞪着娟子, “呼哧呼哧”地喘息。他妈的偏要搞成这样你才满意?他说,今天别说一个涛子, 就算你在这里埋伏精兵百万,我也不怕!他从腰间摸出一把刀,茶几上“啪啪” 地磕着。看到了吗?他说,我他妈早有防备!   警察恰在这时冲了进来。他们看到躺到地板上的涛子、娟子和老人,看到手 持尖刀气势汹汹的阿牛,他们认为这里正在遭受一场抢劫。有警察喝阿牛扔掉刀 子,阿牛竟还与他对峙至少十秒钟。这让他罪加一等。   虽然急救中心的人也很快赶来,但老人再也没有睁开眼睛。事后阿牛百般抵 赖,说他不过轻轻抡了一下胳膊,甚至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抡了一下胳膊,但 老人因他而死却是事实。最为严重的是,他揣了刀子。揣了刀子,就可定性为早 有预谋,就可能在警察赶来以前或者赶来以后,做出更为严重的事情。比如抢劫, 比如绑架,比如,杀人。   其实连娟子都相信阿牛的刀子绝非冲着他们。这么多年阿牛早已习惯揣上一 件什么,前几年是斧头,现在则是刀子。但现在,娟子不想给他任何机会。   那几天娟子彻底崩溃。想到母亲的死全因了阿牛,娟子发誓,这一次,任谁 求情,都不会放过他。   11   整整两天,阿霞站在娟子门前,既不进屋,也不离开。她说那些钱我们不要 了,一分都不要了,只求你能放过大哥。娟子说,滚!阿霞说阿牛只想把钱拿回 来,他没有伤害你们的心思,你很清楚那不过是个意外。娟子关上门,去阳台, 躺上藤椅,闭上眼睛。是黄昏,正是家家户户吃晚饭的时候,阿霞却连水都没有 喝上一口——从早晨到现在,她一直站在门口,等在门口。后来娟子迷迷糊糊睡 过去,梦里,阿强与母亲越走越远,越走越远。从梦里哭醒已是深夜,娟子想起 阿霞,从猫眼往外看,她竟然还站在那里。那一刻娟子特别想将门打开,却不是 让阿霞进屋,而是一脚将她踹下楼梯。   阿霞告诉娟子,因这个意外,婆婆的身体彻底垮掉。她躺在床上已经整整两 天,身体极度虚弱。婆婆让阿霞求求娟子,说无论如何,让她不要起诉。只要不 起诉,只要她说是他们请阿牛进屋的不是阿牛闯进去的,只要她说那把刀子是阿 牛坐上沙发以后掏出来的,只要她说是涛子先动的手,阿牛或许就不必坐牢。这 些都是事实,如果娟子还有良心,就应该对警方说出事实。但,娟子偏不。   娟子有良心,可是她再不能原谅阿牛,饶过阿牛,也再不能原谅阿霞和婆婆, 饶过阿霞和婆婆。他们犯下的过错,他们所有的阴暗与恶毒,必须有所报应。   咱妈还能活几年啊!阿霞哭着对娟子说,如果大哥真坐几年牢,等他放出来, 还能看见妈吗?到时候,我捧着妈的骨灰盒,对他说,哥,看看妈吧!这是咱妈 啊!   阿霞流下眼泪。   娟子咬咬牙,不理她。娟子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到第三天,堵在门口的,除了阿霞,还有婆婆。婆婆果真像阿霞说的那样, 站都站不起来。最初她坐在地上,后来倚着墙,到最后,干脆躺到地上。隔着门, 婆婆对娟子说,如果你能放过阿强,我愿一命抵一命。你妈死了,阿牛的妈也死 了,就两清了。见娟子不应,又说,我这就死给你看。她将脑袋往铁门上撞, “咚咚”的沉闷之音竟也响得可怕。阿霞急忙抱住老人,说,嫂子,妈都这样了, 你就答应她吧!娟子居高临下地看着阿霞,从她头顶上迈过去。鞋尖蹭过阿霞的 额头,那里从此留下包公般的印记。阿霞试图抱住娟子的双腿,娟子闪开,她一 个趔趄,摔倒在地。她从地上爬起,擦擦鼻尖上的血,说,嫂子,我和妈等你回 来。   娟子想哭,非常想。为自己哭,为母亲哭,为婆婆哭。婆婆充其量只是有错, 并非罪,不该受到这样的屈辱和惩罚,然娟子就是无法说服自己原谅她。其实她 出门什么事也没有,她只是不敢呆在家里,不敢再听门外传来的哭诉和哀求。给 老黄打官司那个律师听说了这件事,主动给娟子打来电话,说如果娟子不依不饶, 阿牛坐牢是肯定的。不过,假如娟子打算放过阿牛,他充其量只是被关几天,出 来,两家和解,赔些钱,事情就完了。恶人都是惯出来的,律师最后说,你放过 他,他以后或许还会做出更严重的事情。   娟子走到小区门口,很意外地,遇见志远。志远说他在附近办事,想过来看 看,正好遇到了。他的表情和语气都很虚假。他虚假得让娟子感动。   志远请娟子去他家吃饭。他说娟子的母亲刚过世,去饭店的话,万一被别人 看见,似有不妥。你又好几天没有好好吃顿饭吧?他说,万一你也垮了,小松怎 么办?   他给娟子炒了四个菜,炖了一个汤,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冰箱里恰好贮存着 这四菜一汤的半成品,又恰好都是娟子喜欢吃的,娟子怀疑他早有预谋。   虽吃得很少,但娟子总算往胃里填了些东西。两个人默默地吃,气氛很是压 抑。志远打开电视,电视里恰好又在播放那首《万家灯火》,娟子鼻子一酸,红 了眼圈。   志远急忙把电视拨到另一个频道。   怎么会这样呢?娟子看着志远,好端端一家人,突然伤的伤亡的亡,怎么会 这样呢?   她告诉志远,也许阿霞和婆婆现在还守在门口,等她回去,继续哀求。可是 他们逼死了钱老板,又逼死了我妈,也许他们以后还会逼死我。娟子看着窗外, 说,我能饶恕他们吗?   志远看着娟子。   换成你,能吗?   志远把剩菜端进厨房,再回来,娟子已经将酒柜上的一瓶白酒打开,“咕咚 咕咚”地往喉咙里灌。志远急忙将酒夺下,见已少掉一半。吃饭时娟子就想喝酒, 志远不让。志远说你这种状态千万别沾酒,沾必醉。娟子说可是我好想醉一场。 醉了,想点不伤心的事,做些不伤心的梦,哪怕就一会儿。志远说酒醒呢?什么 都没解决,日子还得过。娟子说,还过什么?我也死了算了。   娟子果然醉倒。她倚在沙发上,扭头看窗外万家灯火渐渐熄灭,泪珠连成了 串。我的意外怎么又延伸成别人家的意外?我的悲伤怎么又会成为一连串悲伤的 开始?我的家庭不再完整,怎么又会让别的家庭也不再完整?娟子似乎在自言自 语,志远你告诉我,让阿牛进监狱,这件事是不是就彻底结束了?原谅他?上帝 也做不到……   志远端一杯蜂蜜水给她,让她解解酒。无论你怎么做,都是你的选择,既没 有对错,别人也无权干涉。他说,我只希望你的生活能够快些平静下来。   最疼我的两个人都走了……   把一切交给时间……   我好累……   你休息一会儿。志远说,我再给你倒杯水。   志远还没走开,娟子就睡过去。她抱着双肩,脸上还挂着泪。志远轻轻为她 擦拭,突然间似乎有了想吻她的表情。然他愣了愣,终是作罢。他去卧室取一条 薄毯,轻轻给娟子盖上,然后,坐到地板上,静静地看着娟子。后来他也睡过去, 躺在地板上,躺在娟子脚前,如同一条守着主人的忠实的狗。再后来,他和娟子 同时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   是娟子的邻居打来的。邻居告诉娟子,急救车刚把阿霞和老人接走。娟子这 才发现,她已经睡了太久。   阿霞她妈晕过去了。邻居说,我劝她好几次,她就是不肯走。让她进屋休息, 她不进;拿水给她喝,她不喝。应该是虚脱了吧?她女儿哭天啕地的,整个小区 都被吵醒了……   她没事吧?   我哪知道?反正被送走了,你快点去看看……   娟子被吓傻了。她慌慌张张往外跑,却被茶几绊一个趔趄,险些跌倒。此时 天色微明,浅灰色的晨光拐进屋子,淡灰色的娟子无措并且无助。   志远开车送她去医院,路上,娟子不停地哭,不停地哭。她说假如老人真有 什么三长两短,她罪不可恕。街边有很多晨练的老人,娟子看着他们,使劲咬着 自己的手背,竟不觉痛。   娟子与阿霞挤坐在急诊室门前的椅子上,两个女人一句话也不肯说。老人还 在急诊室里抢救,似乎那扇门再也不会打开。阿霞还在哭,时而小声抽泣,时而 无声流泪。后来她终于抬起头,看着娟子,说,偏要妈走了,你才肯罢休,是不 是?   娟子不敢去想。多年以前阿霞与前夫离异,再也没有结婚。她没有孩子,没 有男友,甚至没有爱情。阿强已经走了,假如阿牛真被判刑,假如老人再出什么 事,这个家,将只剩下她。   走廊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那里,一群人正在送走另外一位老人。   12   老人暂时保住了性命,却依然没有醒来。她躺在医院的重症病房里,身体插 满各种各样的管子。整整两天,阿霞未敢离开老人半步,实在困极了,伏下来休 息一会儿,醒来,静静地盯着老人,一看就是半天。她对娟子说,那天老人等她 到很晚,见她仍不回来,扶着墙,想站起来伸一下腰。她站起来一半,突然跌倒, 再也不醒人事。   娟子让阿霞回去休息一会儿,她帮她守一会儿。阿霞说,我不能走,我怕走 了以后,再也看不见妈了。又说,妈不过想多要点赔偿金,妈有什么错呢?   这句话,阿霞以前说过,不止一次。却只有这一次,刺了娟子的心。   两天以来,都是娟子为阿霞订来外卖。饭盒放在墙角,直放到被阿霞扔进垃 圾筒。阿霞求娟子千万别把这件事告诉阿牛,说万一他知道了,会疯掉的。可是 不告诉他,假如老人真走了,阿牛会不会内疚一辈子?而假如他在狱中或者出狱 以后得知老人去世的消息,又会是怎样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   阿霞不敢去想。娟子也不敢。   有时娟子会去医院的小花园里坐一会儿。夏天的花园草木葳蕤,所有植物全 都争先恐后地生长。很多植物在去年死去一次,今年,它们再一次有了生命,发 芽,开花,结出果实,长出种籽。可是人呢?阿强,钱老板,母亲,婆婆……娟 子抬起头,见医院病房里的灯光竟也如万家灯火般明亮。一滴露水砸中娟子的眼 角,忙伸手去擦,露珠滚落地面,娟子听到石落枯井般的声音。   娟子带来小松。小松坐在老人面前,竟不知所措。他坐了一会儿,说还要补 习功课,起身离开。他走到门口,娟子看到他脸上的一滴眼泪。   小松是姥姥带大的。三岁之前,他只认姥姥。   第三天,清晨,老人终于顽强地睁开眼睛。阿霞扑到老人身上又哭又笑,娟 子陪着阿霞又哭又笑,志远慌慌张张跑出去,满走廓喊着医生护士医生护士。到 了傍晚,老人已经能在阿霞的搀扶下勉强坐起来,并认清面前的两个女人,一个 是她女儿,一个是她儿媳。   娟子走出病房,阿霞忙跟出去,问娟子是不是要走。娟子说她醒了,我也没 有必要继续留在这里了。阿霞说可是她好像没有完全清醒。娟子说你照顾她吧, 我得回去了……我来,是念着以前,不是以后。   阿霞说,你还是不肯原谅妈。   娟子说,原谅是有底线的。   阿霞说,你还是想让大哥坐牢。   娟子说,你只是差点失去妈,我妈已经走了。你还能守着妈,我呢?   阿霞低下头。那求你回病房一趟,她说,跟妈告个别。   什么?   妈以为你只是出来透透气,她还在病房等你。阿霞说,你跟妈说,家里忙, 你得先回去。   娟子不想再看到老人,然她的双脚却牵着她再一次返回病房。   老人已经坐起来。看到娟子,她的脸上挤出笑,又指指旁边的香蕉,示意娟 子吃一点。   老人说,知道你忙,回去吧,这里有阿霞。   娟子说,那我走了。   阿牛也不知跑哪里去了?老人突然说,我都这样了,他也不过来看我一眼。   娟子愣怔。   还有阿强。回去你跟阿强说,让他跟钱老板请一天假,过来陪陪我。看把阿 霞累成啥样……   娟子忙转身离开。她怕她流下眼泪。   还未走出医院,律师就打来电话,说这件事不能再拖,否则会越来越难办。 他让娟子明天在家等他,他说他会将这件事情圆满解决。娟子抓着电话的手开始 颤抖,越抖越快,越抖越快。   志远开着车,娟子静静地坐在旁边。医院到家有很长一段路,志远顺手将收 音机打开。于是,那首《万家灯火》再一次响起:   俯瞰万家灯火,天地一片安宁,何必明月相邀,心在风中舞蹈;今夜万家灯 火,温暖情怀弥漫。天空为我倾倒,世界如此美好……   夜已很深,却有太多灯火没有熄灭。天空飘起雨,灯火变得黯淡,变得模糊, 变得破碎,变得纷杂,又散开来,成两个,成四个,成八个,成无数个,将车窗 外的世界,一点一点撕得粉碎……   娟子硬撑了三天的眼泪,终于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