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酱豆   作者:zongli   我小的时候,夏天在我们那里被称为“伏里天”。   伏,就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里的伏。入了伏,夏天才算是真的到了。 入伏一般是在小暑节气之后,每十天为一伏,三伏一共一个月左右,大概是在阳 历的七月中至八月中。伏里天的太阳最是持久地毒辣,从天亮到天黑。每日午后 的情形尤甚,太阳的烈焰直逼大地上的万物,植物的魂魄似乎都被晒跑了,只留 着蔫头耷脑的躯干,不抱希望似地做着垂死挣扎。   沿着土路望过去,地表全泛着刺眼的白光,离地面不远处能看到弯弯曲曲如 火苗般的空气蒸腾而上,让人不由得眯起了眼睛。这时候是万万不能出去的。如 果你不相信,想想那种密闭的烧烤炉子吧,置身于上下两团火之间的铁板上,除 了绝望,剩下的只能是懊悔了。饭后的人们都躲在家里,躺在风扇下的凉席上午 歇。平时爱哭闹的娃娃都睡的沉沉的,知了也被晒的噤了声,村子的四周便显得 空旷而静寂,似乎全都失去了生气。   间或几天也会下雨,但多是毫无征兆的。火辣辣的太阳前一分钟似乎还在, 不知从哪里飘来了一块黑云,忽地就把太阳挡住了。天一下子暗了下来,似乎还 有一丝丝的风吹过,微弱却真实。远方的天上一条曲曲弯弯亮光闪过,惊雷便由 远及近地传过来。还没来得及反应,挟裹着太阳的余热,雨便从天上被倒了下来, 仿佛早就耐不住了似的,噼里啪啦地砸向地面。过了几分钟,雨水把这伏里的热 压到了地下,四周才彻底地凉了。但长不过半个小时,这雨便又毫无征兆地停住 了。烧烤模式重新开启,然而太阳的气焰比初始时毕竟是弱了许多,才让人享受 了小半日的清凉。   中原地区多是冬麦夏棉。入伏之前收了麦子,三伏天的农活便少了许多。棉 花苗刚长半截高,只需要起早趁凉快去侍弄侍弄,剩下的时间便可躲在自家室内, 慢慢捱过这难熬的燥热夏日。然而,靠天吃饭的农家人往往是闲不住的。庄稼地 里没有了农活,眼看着这一天天的辰光白白流走,甚是觉得可惜。所谓“祸兮福 所倚,福兮祸所伏。”先人的哲学观点也许在不经意间给了人们实际生活中的启 示,便想着要把这燥热的伏里天给利用起来。在我家乡,伏里天便被用来做酱豆。   做酱豆有繁琐的程序,我们通常叫“晒酱豆”。首先要挑选饱满的黄豆,洗 净后进锅煮熟。煮好的黄豆沥干多余的水分,撒上面粉拌匀。妈妈做这些的时候 我会在旁边看,煮好的黄豆取一点放在碗里,撒上盐和五香粉,是再美不过的小 零食了。屋里阴凉处放一张单人空床,在上面铺好一个干净的大蛇皮单,把裹好 面粉的黄豆薄薄的摊开成一层,再在上面覆几张报纸就好了。过不几天,黄豆便 会长出一层白白的绒毛,屋子里充满了酸酸的发酵味道。再过几天,等白毛变成 绿色,便可把它们盛出来放在阳光下暴晒了。一两天之后,等豆子晒得硬邦邦, 便可轻易地把绿毛搓掉筛走,只剩下暗色的豆子。筛豆子会扬起阵阵的绿烟,好 似西游记里妖怪出场时的那股妖气。   等发酵过的豆子晒干,就可开始腌制了。腌酱豆通常是用西瓜做辅料。选一 个好天气,提前把圆肚陶瓷坛子洗净晾干。把大个的西瓜一刀切成两半,用勺子 把鲜红的瓜瓤挖出来,和豆子一起放进坛子里,再加入盐、新鲜的花椒等调味品, 搅拌均匀。最后用两层纱布把坛口封紧,这工序便完成了一半。妈妈通常会做一 大一小两坛,足够接下来一年全家吃的分量。大坛子里是正常的酱豆,小坛子里 还会额外放些辣椒和花生米之类,口感更为丰富。   最后一步工序便是晒酱豆了,这也是酱豆制作过程中的关键。伏里天的炙烈 阳光提供了晒制酱豆的绝好条件。每天早上,等露水下去,便把坛子从屋里搬出 来,摆放到没有遮挡的空地上——院内或是房顶,让太阳痛痛快快地晒上一整天。 等到太阳落山,再把坛子搬回屋里去,免得受潮。如果伏里天在乡下走,处处即 可看到摆放着的或大或小的一个个坛子,也算是一道独特的风景了。搬坛子的时 候我会透过纱布闻一闻,里面黑洞洞的深不可测,浅浅地溢着一股淡淡的酸香, 会让人觉得满足。   晒酱豆要防着突如其来的雨水,这个任务往往交给小孩子。大人在下地之前 会嘱咐一番:记得下雨前把酱豆坛子搬进屋,免得淋了雨受潮变质。我会把这当 成无上光荣的任务,时刻关注着天气的变化。然而小孩子终究是贪玩。有时候在 外玩的兴起,直到大雨滂沱才想起家里的酱豆坛子还在外面,望着外面的雨注, 忐忑的心里也开始泛潮。等到雨稍稍小了些,冒雨撒腿便往家奔,到了家才发现 坛子已经被搬进了房檐下,上面还盖上了油纸——原来是邻居帮忙,悬了半天的 心这才放下来。   等到三伏天过去,酱豆也便基本晒好了。揭开纱布,浓烈的酱香随即扑面而 来。用干燥的大勺子舀一碗出来,暗红色的酱泛着油光,西瓜汁早就深深的浸入 到豆子里面去,把它们一个个撑得又圆又大,有些直接裂成了两瓣。拿筷子头蘸 一点放到嘴里,咸香中带点甜味,引的人口水直流。妈妈通常会再把生酱豆炒制 一次。准备些葱花和切开的蒜瓣,用热油爆香,倒入酱豆快速翻炒几下便出锅。 油的高温把酱豆的香味最大限度地激发了出来,满溢了整个厨房,久久不散。此 时如果有一个刚出锅的热馒头,把它掰成两半,将刚炒好的酱豆夹进去吃,那真 的是极致的美味了,燕窝鱼翅也不换的。   农村人几乎每家都会做酱豆,但口味却又千差万别:咸甜不一、香麻各异。 我自认为酱豆做的最好吃的是冷奶奶。冷奶奶和我家一墙之隔,是宝爷爷的老伴。 乡下人喜欢群居,周边都是沾亲带故的亲戚。宝爷爷和我爷爷是堂兄弟,冷奶奶 便一直叫我爷爷“大哥”,从来没称呼过他的名字。这让年少的我迷惑了好一阵, 以为爷爷还有一个名字就叫“大哥”。奶奶在我爸爸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和 她从未谋面。而冷奶奶,就像奶奶一样的疼爱着我。   冷奶奶说话总是慢悠悠的,轻柔而和蔼,我从未见她和谁吵过架、红过脸。 从我记事起,她总是在忙:不是在灶间穿梭,就是戴着老花镜对着一个簸箩做针 线活。宝爷爷年轻时曾在城市工作过,后来退休了才回到老家。我不知道冷奶奶 是不是跟他一块回来的,但她说话的习惯确实有些是跟我们不一样的。比如我们 都称面汤为“糊涂”,她叫做“汤”;我们说“舀碗糊涂”,她叫“盛碗汤”。 这些细微的语言差别让我感到好奇。她做事麻利,院落里总是归置的井井有条, 常年在腰间系着一块蓝布围裙,破旧却整洁。也许是受了男尊女卑思想的影响, 她每次准备好饭菜之后,并不和宝爷爷一块吃,而是等他吃完,再回灶间自己一 个人吃。   冷奶奶自己有几个孙子孙女,都是我的堂弟堂妹,但她却似乎对我有特别的 眷顾,还总叫他们向我学习。她每次看到我总是面带笑意。农忙时节,有时我放 学回家时爸妈还在地里忙活。冷奶奶便会提早把我叫到她家,给我做饭吃。我有 时候调皮犯了错,爸妈还没有开始责罚,她便在旁边开始说情:小超还是个孩子 哩,他懂个啥,等长大了就好了。上初中时,我每周才回家一次。每次回家过周 末,她都要过来看看我,还给我端来她做的菜,说我“正长个子,要多吃点呀。”   我印象里她见面总是在夸我,而把我所有的缺点和调皮宽容地归为“他还是 个孩子哩”。这让我在童年里觉得自己备受宠爱,温暖而幸福。冷奶奶家务活做 得好,妈妈便经常请教她。比如做酱豆的时候,每个步骤都要她来帮助判断。把 豆子和西瓜往坛子里放的时候,比例的把握至关重要。我在旁边看她和妈妈忙活, 会倒进去满满一大袋盐,便好奇地问她:“奶,你怎么知道该放多少盐呀,不会 太咸吗?”她笑着回我:“我看着哩,不会错,三碗豆子一碗盐。”   “三碗豆子一碗盐”,这是我记忆中的第一道菜谱,相比于中餐食谱中那些 含混的“适量”和“少许”,它简洁而清楚。等我上了高中,一个月才能回家一 次。每次回村路过她门口,她多半是坐在那里忙针线活。看到我走过来,都会放 下活计迎出来,拉着我的手疼惜地嘘寒问暖:“超回来啦,是不是学习太累了, 咋又瘦了?”周日我回学校的时候,她时不时地装一罐炒好的酱豆给我,让我带 到学校去吃。学校食堂的饭菜寡淡到难以下咽的时候,这酱豆便是下饭的最佳选 择了。   冷奶奶也有伤心的时候。她性格柔敛,家里家外都是宝爷爷做主。等他们的 几个儿子都长大要闹着分家的时候,宝爷爷也束手无策了,老两口只得来我家请 我爷爷主持分家。分家是个费力不讨好的活,因为俗语讲“不患寡而患不均”。 秋日的晚上夜凉如洗,爷爷把他们的家当一桩桩地分成几份,反复斟酌掂量。冷 奶奶只是不住地抹眼泪——那几个强势的儿媳妇早就让她吃尽了苦头,她却只能 一味忍受。天上的月光很亮,照在院子里甚至能看到地上的人影,清冷。妈妈在 劝她。我在旁边听的心里难受,却终是无计可施。   我考上大学时,冷奶奶专门包了一个红包给我。我知道她因为分家早已没有 了什么积蓄,便想推辞。她却固执地假装要生气,说是“奶奶的心意,你一定要 拿着。”等到我离开家去学校报道的那天,为了赶火车要早早出发。早上五点多 的时候,我刚起来,冷奶奶已经端了热乎乎的面汤和菜过来,面汤里还有两个荷 包蛋,要我“吃饱了好早早赶路”。   我就是在吃完了冷奶奶做的那顿早饭后开始了异乡的求学之路。却不知这竟 是我吃过她为我做的最后一顿饭。因为,等我寒假回到家,得知冷奶奶就在那个 冬天离世了。妈妈说是因为食道癌,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没过多久就不 行了。“你奶奶老的时候没遭多少罪”,妈妈宽慰我说。   从上大学开始,一转眼我已经离开家乡、离开冷奶奶十多年了。我不知道她 的名字里怎么会有一个冷字,但她却给了年少的我如此多的温暖。过去的这些年 奔波忙碌,我以为自己已经渐渐地疏离、甚至遗忘了那份温暖。如今看到酱豆, 才发现这温暖直到十几年后的今天依然熟悉如昨。愿她在另一个世界也能感受到 哪怕一点点温暖。我会记得那熟悉的酱香味道,记得她在伏里天做酱豆,教我 “三碗豆子一碗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