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天堂是图书馆 作者:陈东旭   简介:   拥有建造天堂力量,能够寻找时间答案的文字,从她们诞生,即是人类逆境 中的朋友,孤独中的伙伴,但这一次,她们即将离人类远去,也许,仍然有人试 图挽留她们,却必须忍受最严酷的寒冬。   大纲:一个梦想破灭的年轻人,每天想出一种死法杀死自己,再行尸走肉活 着。近来想象力下滑,开始杀不死自己,焦虑。这时候,十二年作案数起,杀五 人的王力辉再次作案。有个堕入虚无的富豪,天天想死,但被凶手顽强的求生意 志感染了,想请他帮忙走出精神困境。年轻人和凶手相似,就被误会请去。他本 来打算蒙一笔钱就走。但是,富豪的未婚妻,之前得了一笔遗产,可富豪不打算 死,就得不到了。于是,撺掇这个文学青年杀死富豪。文学青年沉迷她的美貌。 她也知道。   主角有一本写不下的书。写了平行宇宙的卡夫卡的朋友,根据卡夫卡的遗嘱, 销毁了卡夫卡的文章,最后一篇后悔了。随后带着卡夫卡的创意,那些被销毁的 文章的印象,去找那个年代的文学天才,打算复原出来。没人理他。文学青年和 富豪的情人探讨文学。后面凶杀案,情人被富豪杀死。文学青年欲图杀死富豪, 再死。情人让他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她在天堂想看。   她死了后,他也死了。写不了东西。只能想象自己的活着,想象力不再足以 写作。他只能像卡夫卡的朋友,去找人帮忙写出来。走上一条流离的道路。而他 于一年多前,给了一个倒在寒夜中哭泣的年轻人一张五十的钞票,以及一枚硬币。 那名年轻人寻找了过来,带着他的故事、他的命运。   以上是全文上篇的大概介绍。下篇则写了,一个文艺青年被敌视的社会,一 个人谈吐过于文艺,会遭遇治安处罚条例处罚。因为机器人通过阅读文学作品, 获得其中人物的人格,开始一生。但发生机器人和人类的战争,机器人被销毁了。 人类不可能放弃量子技术,就放弃了文学,严格销毁。主角的书通过了检验,不 能被机器人识别出来,历史上不到三十个,新华书店从此都是他的书了。然后, 有很多作家坚持写作,但会给文艺青年搜查协会击毙。主角总对自己说,要找人 帮忙写出那部小说,却建造了一座天堂的图书馆,拯救那些决定忍受死亡危险写 东西的。挖掘他们为什么还在写的故事。   其中一个文艺青年,是记忆天才,记住了很多文学经典。通过微信认识了一 个足浴青年,但不小心把她删了,因为她的头像和其他那些大量加的姑娘搞混, 误删。加不回来。文艺青年因为记住大量文学经典,把自己的记忆系统搞坏,记 不太来她的头像。然后重新写东西,要给她写情书挽回。但会死。主角也决定拯 救。但这样会暴露以前假装死去的那些。他每多找一个,代价增高。而麻烦早已 经找来。   作者:陈东旭,生于1989年。   上篇   1   快三十岁了,不该一无所有的年纪。他一睁开眼,就打算骂娘。但是,随即 意识到,即使经过一夜的养精蓄锐,还是连开口的力气都提不起来。他沉闷了一 会儿,开始想象自己的死亡。   这是他最近每天一醒来就会做,也许是唯一能做的了。想象自己的死亡,意 外、自杀、谋杀,每天给自己整一死法。死亡就像柴米油盐,也成了一种必须。   盯着天花板,本是雪白色的天花板,因为陈旧,显出黄色,仿佛有时间的尸 体藏在更里面。但他没有兴趣关心他人的生死,即使伟大如时间。他给自己安排 起绞刑,陶醉在窒息之中。他想起小的时候,喜欢弯下腰,一头埋进盛满水的洗 脸盘,争分夺秒,只觉时间是飞起来的风筝。但现在是仰着头,肯定没有了当年 的初生牛犊不怕虎。   埋住头是愉悦的,无论任何时候。这当口,翻个身,一头包进被子,一定能 好受一点。但是,他不打算那样做,因为自己已经足够惨淡,何必再去骗。   可绞刑,面容是水平的,有个声音在说。他的脑中浮现出希特勒的死,这大 概是中学历史课本上,唯一一张少儿不宜的图片了。他无心揣摩那一刻这人的心 情,大概踏上绘画艺术的道路,然而到处受挫的那几年,就想死了吧。他把手肘 往床面拄了拄,坐了起来。   被子耷拉着,阳光从一旁像一群逃兵赶到,他无动于衷。良久,身体凉透, 他才动了一下,行尸走肉地开始一天。   熬了粥,炒了个青菜。他觉得自己缺少个家庭主妇,日子越过越女人化。要 是在过去,这样想,他会自我批判,会不会歧视到女性,会不会伤到他人。敏感 的人,不但畏惧自己受伤,也生怕刺中别人。但是,现在无所谓,只要自己是死 透的。   日子还可以过下去,他想。等到想象不出死亡的那一天,估摸着也就是该死 的时候。   这种危机的压迫,他日益感受得到。半个月来,他发现想象力匮乏得厉害, 尽管一度以为自己是个天生想象力狂放的家伙,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也因此, 没念完警校竟跑去追寻心中所想——想象力好的人,可以把一切想得足够细致认 真,一如他这样的,又易以为梦想唾手可得。可是,他失败了,不到十度春秋, 连赖以为豪的想象力都折了。   如同厨房里,柴米油盐的日渐奢侈,死亡对他也日益吝啬。往后,他会越来 越杀不死自己,日子会一天比一天难过。他知道,把以前用过的方法再一次用在 身上,就像把生活重复了一遍,不用说这第二次是在表演,就连第一次都会变了 味,是排练。   无法写作的日子,他不打算窝在房间里了。因为那样一来,注意力会被床吸 引。它不大,但特别的显眼,暖和的阳光一照,催眠。一躺,再不慎闭眼,一醒, 又得浪费一次死法。   读过两年的警校,军事化的训练,他清楚自律的重要。于是,吃完,刷碗, 出门。   大街小巷一如既往地熟悉,路过的人们,两三米远地隔着,只觉似曾相识, 但如果打算一凑近,势必陌生了。就仿佛一个句子、一个词,每一个字都认识, 组合在一起,竟会读得茫然,一用力思索,头昏脑涨。所以,他不会较劲儿了。 尽管以前这是他的工作,甚至有过一段时间,沉浸其中,乐此不疲。但现在,他 释然了。   梦想破碎的声音,第一次听的时候,他感受得到面庞上的泪水在划,冰凉冰 凉的,真仿佛静坐听雨落,一结束,天朗气清;再后来,就没有了泪水,仿佛燥 热潮湿,但怎么盼,就都不下雨的天,顾城说,哭是一种幸福;直至连破碎的声 音都没有了。梦想,来得突然,走得悄然。   脚步匆匆,熙来攘往,人们在谋生,他在寻找谋杀的方法。鲁迅说,人生最 大的痛,是梦醒后的无路可走,他有切肤之会。而死亡,就像麻醉药。最大的痛, 要用最重的药。   一句鸣笛闯来,注意力拧到前方,总算留意到路人的目光,发现他们比往常 多看了自己一眼,这是不易的。因为梦碎以后,举手投足比以往更符合一个朝九 晚五的青年,生怕别人多一分注意,就雪上加霜。对,只有春风得意的时候,旁 人的眼神才是锦上添花。   问题一定是出在自己身上了,借眼底的余光,他注意到胡须正儿八经地躲着, 镜框不偏不倚,它们都足够的安分守己。“难道是衣服或者鞋子?”他纳闷,却 没有额外的动作,趁着低头一瞥,迅速检查。很快,鞋子脱胶的问题探在视野。   他为自己理解了周围人的目光而舒适。“看一个人,会先看他的鞋,以前的 一位同学说得对。看来,得买瓶补鞋胶了。网购需两天,便宜是便宜了,还是找 个小摊吧。”   面前是一棵树,索性驻足。用右脚拇指顶了顶鞋尖处,让裂缝张开一些,这 样,也更容纳得了那些捎着纷繁想法的目光。至于右手的手掌则敞开,撑住了树 皮,身体倾斜,周围的点点滴滴海浪般涌来。   “它们依然硌人。”他感到一种更大的挤压。人们屏住了呼吸,像蓄住气的 球。“难道是他们发现了我早已死去,却没有出现在殡仪馆,诧异了?是今天把 自己杀得太彻底,他们才留意到,还是,根本就是杀得不够,还活着。于是,是 自己太敏感了?”   有六七个人行为不自然,他们有备而来的证据就是,他们争先恐后地拿起手 机。他们是打给殡仪馆?或者是另一个机构,专门处理行尸走肉的?会有那种机 构吗?   “还可能真有。精神上的死人,也是死人。如丧尸、僵尸般恐怖,西方与东 方的智慧在这点上是默契的。”说完,他紧步离开。   拐入胡同,这一带民房林立,小径四通八达,他熟悉。“那几个家伙,说不 定来自平行时空。就像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叉的花园》,带他们到小径里兜一兜, 说不定也就回去了。”他慵懒地一想,步履沉静。   只有四只脚跟了来,脚步声淹没在巷道里。长长的巷道仿佛自行车上的驱动 链条因为故障扭曲蜿蜒了;三个人是齿轮上的齿,还扣在链条上。车,嘎吱嘎吱 地走。   落在后头的两人,一个蹑手蹑脚,一个勇敢多了。没有遇到困难之前,害怕 会生根发芽,勇敢也是。前者随即蹬住脚步,后者依然埋头苦跟。他们像车轴承 上剩下的两个齿。车,蠕行着。   “西装革履,是人面兽心,你想干什么?”他回身,直面迎住来人。   “我,我,”来人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舌头呆住。不过转念一想,他 笑了,别有会意地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果然人才。”他朝他端了端大拇 指。   他一头雾水,无法知晓对方是否有恶意。只是看着来人,更淡漠了。那是漠 视生命的眼神,对一个谋杀过自己数十次的人,驾轻就熟。他认为能唬人。对方 却不以为意。“放心吧,我不是要抓您找公安局领赏金的,绝对不是。我不缺 钱。”他将双手举过肩,作投降状。   “赏金?”他暗自嘀咕,脸上犹疑。“你要干什么?”   “呃,”对方擦了擦额头的汗。不过一瞬,像是想起了什么,陡然惊语道: “长话短说,我可没有你的心理素质,现在都快紧张死了。真怕再产生不必要的 误会,还是用钱说话,不比赏金少的。”   他这才注意到对方的脚边搁着一个有棱有角的黑色公文包。来人猫腰提起, 将之打开,一捆捆钞票赫然入目。即便他心如死灰,还是不禁动容,但疑云更浓 了,面前的这人,究竟何方神圣,财神爷吗?从对方身上也瞅不出危险,对方脸 上的喜悦更像粉丝见了偶像。他纳闷,难道自己的书一夜脱销,一夜成名?连一 向没有往书上放的个人照片——现在出书流行这个,以便包装,但他所在的出版 社要节约成本,他出过的两本小说印得都格外简陋,不用翻两次,就脱胶,好比 他租住的房间,来一两次地震,肯定垮。于是,连个人简介都没有,更别说照片 ——都不慎流传出去,以致有读者千里迢迢,只为见自己一面?但逻辑上说不通 了,对方分明说的是赏金,悬赏,自己怎么了?   他打算开口细问,但是笨口拙舌,和以前的口若悬河相比,他早已习惯用笔 说话。愣怔之际,来人又匆促道:“看得出您现在也挺犯愁,满大街都是警察, 我相信您有逃脱之法。但是,相信您也知道,这一带不安全了。我可以提供场所, 您看看会不会安全一点。”对方一脸为他分忧。   咸湿的汗流经眉毛,渗进瞳孔,迟钝的神经逐渐机警。他想,自己应该是弄 清楚了怎么一回事。是的,一夜成名那种撞大运的事没有砸到头上,反而撞脸警 方正极力搜捕的逃犯。   “这个人却要来帮忙,就像《金色梦乡》里的青柳雅春,有个集团找了个和 他格外相似的人刺杀首相,再栽赃他。青柳雅春最终靠着朋友、恋人、陌生人的 帮助,成功逃脱。难道,有人栽赃了我,而眼前的人,是路见不平?”   和书打交道久了,一碰见现实的问题,总会先想起书里的人和事。   “那,”他的口舌仍然呆钝,对方脸上的殷切却彷如沟渠,将他郁结的话引 出:“照你说的吧。”   对方长舒口气,蹬着皮鞋靠上他,公文包也递了过来。   他们用竞走般的速度迈开了四条腿。错综复杂的小巷拧成一团,如果不熟悉, 堪称遁入迷宫。反之,则是条条大路通罗马。他特地留意墙上的张贴,不是熟悉 的牛皮廯,而是零零落落的通缉令。   他确认都搞错了。自己并不是那家伙,相似而已。   “不过那人还真是大众脸,有点像周杰伦,有点像廖凡。十二年的逃亡,作 案五起,次次都是重案,警方却只得到两张模糊的照片,相隔十年,前后的容貌 也有差异。”   他本打算坦诚了,这样一犹豫,令他心安。不过,裤腿一粘上皮包,就教他 想起一件事。   大约一年半前,他找人借来了不到四千块。有一个寒夜,从一处垃圾桶近旁 路过,有个衣着年轻的人,大概是拾荒者,趴着,深埋下头,不住地发抖,不知 道因为什么,是寒冷,还是悲伤。路人匆匆而过,看都不愿多看一眼。他在对方 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命运,驻足了两三分钟。他期待对方能够抬起头,也许可以 提供一点帮助,但对方始终没有。随后,他留下一张五十的钞票,上面叠放一个 硬币,继续赶路去了。   2   他们来到马路边,早有辆造价不菲的车等候。坐进里头,他的思绪纷繁。 “警方就是把头想破,都不会想到,逃犯乘坐上了这样的车,于是,他们是找不 上来确认身份了。只要那个人不被抓到,我不就安全了?”   他一惊,眼一睁。   “更何况,我早已经是个死人了,我不想做回过去的那个自己。不想。”他 在心底低声地说,都是悲怆。   “你知道吗?最近我遇到了精神危机,时刻准备走人。”起码四十五岁的中 年男子右手掌摊开,从前额到后脑勺,顺着头发捋过。他的声音浑厚有力,但声 音的底色透着疲惫,“时刻,每一分每一秒,只要我是清醒的。一直弄不清楚是 什么原因,或者是有无数个我没法说得清的细小原因,堆叠成了一个大概可以描 绘出来的理由,就是追求。对,追求。我的人生总在追求,我认为人生的意义也 正在追求的过程,不在乎结果。可如今,四十三岁了,我对什么东西都提不起劲 儿,只觉活着没意思。厌倦,对,人们总爱说度日如年,我大概是度秒如年了。 人们都说,夫妻一旦被厌倦缠上,得离婚。可我以为,人一旦厌倦了生活,那就 ——”   “我理解你,如果有人可以永生,百亿年百亿年地活,应该也可以理解你的 心情。”他阅读过许多科幻,总爱联想起存在了超过一百三十亿年的宇宙。   “嗯,我特别想结束一切。死亡,应该就像被蚊子叮了一下。而活着,是投 入余生,和无穷无尽的蚊子战斗到最后一刻。对,就是同那种最不起眼的蚊子作 战到底。然后,生活啊,就好比小时候经常可以见到的,村里边,长年累月地坐 在门边打蚊子的阿婆。但是,我无法忍受那样的自己。”他垂下头。   “熬一熬过去了。”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对人世失望了,才无所眷恋,就多扯 了一句:“你要知道,宇宙之大,仅银河系就有上千亿颗恒星,河外星系,又有 上千亿的银河。当我们有一天对人类感到绝望的时候,我觉得,我们属于宇宙, 我们不是生在地球,而是出生于宇宙。”   “谢谢你。新闻上说你看书多。但是,”中年男子无奈地耸了耸肩,“一两 句话安慰不了我的。我已经病入膏肓,我想我撑不了一周,要不是看到你的新 闻。”他抿住嘴,一番沉吟,车内岑寂。“我想我撑不过一个月,要不是找到 你。”话音落定,他的眼泪打眼眶处滑落。   他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止不住触动了。自己何尝不是一次次想死,虽然骨 子里又是想活的。生和死最近同时上了身,它们是两个极端,却又都是生命的一 部分。   “看到你,涉嫌07年,09年,12年,16年,包括今年,拢共五起案件,杀死 六人,重伤一人,不知道怎么回事,我非常有感觉,觉得你太顽强了,忍受着那 样非人的逃亡生涯。你那种对活下去的执着,感染到我了。”   他安静地听中年男子的讲述,敛住了气息,仿佛一头蛰伏的野兽。   “前四起案子,你的作案动机不明,这第五起,人说最早是死者的妻子,看 到你在垃圾堆旁捡垃圾,聘了你回去,一个月三百,照看近二十头的牛,包吃住。 许多人说你不懂感恩,雇主是东郭先生遇到了狼。但我也留意到,雇主包你吃住, 但平时洗个猪头什么的,都叫的你,相当于把你当个保姆使了。没有节假日,你 要求一个月有三个休息日,那是你和雇主的第一次争吵。你是个喜欢读书的人, 在村里交上了同样爱看书的朋友,一得空闲就往人那儿跑。你总是帮村里人干活, 他们也愿意拿饭菜招待你。在那片宁静的村庄,你一定觉得交上了朋友。但是, 雇主不允许你那样做,威胁村人再那样,不客气了。数次争吵后,你留下一句话, ‘放好牛就可以,爱去谁家去谁家’,第二天,你杀死了雇主。”   他缄默着,脸上的阴晴不定,算是一种没有回应的回应。   “记得,全村的人一开始都拿你当傻子,接触过一年,才发现你不但不傻, 反而十分聪明。傻子好啊,可以最直接地分辨善恶。记得以前看过一报道,有个 真傻的,给人干了十多年的零件活,离开不得,没有自由,没有工钱。如果你真 傻,恐怕不会比那傻子好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控制与被控制。”他说得起 劲,“当然,我这番话,是无法堂而皇之地说,比如花点钱发表在报上。因为它 像一把刀,也是管制刀具。哈哈。”他觉得自己发表了高见,笑声爽朗。却在停 顿的时候,显得茫然。“当然,我就不卖关子了。之后,我积极响应警方号召, 让人找你去。我发动了厂里的员工,也包括他们的亲属,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明人不说暗话,只要你能够帮我走出这个精神困境,除了保证你不会落到警方手 里,我还能再给出这个数。”他抬了抬食指,手臂扰动起来的风荡漾着面庞。   “哦?一百万?”他蠢蠢欲动。   “一千万。对我来说不多,但是一个合适的价格。”他的神态透着说到做到 的决心。   “价格可以。可是,我哪儿有那么大的能耐,你还是找专业的心理医生吧。” 他一副无动于衷,却指向了一个关键的信息。   他的心底有个声音在低声地呼唤:“回不去了,逃离过去的那个自己吧,就 像个连环杀手那样逃吧。”   “他们给我推荐的那些奇奇怪怪的方法和药物,差点没把我搞得精神错乱。 我晚期了。”他声音的结束,都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余廓不能确定他是不是装 出来的,不过下意识地,总觉得自己也没什么价值,他没必要讹自己。   他换了一种口气,继续道:“当然,没那么绝望,刚刚说了,第一次看到你 的新闻,我觉得我能活一周;亲自见到你本人,我认为能活一个月;这么一通话 聊下来,我感觉我有可能撑过今年了。之前,我还在琢磨该请你怎么帮我,全无 头绪。这一路,一整个街头巷尾的人都在搜寻你,呼啸的警笛划破了长空,我忽 然就来了灵感,知道该怎么做了。顺利的话,大概能使我比较正常地了却残生 了。”   话音落地,一抹笑容从他的嘴角浮出,线条的弧度仿似一条鱼自海平面跃过。   “既然你有这种兴致,可以谈谈。但你需要我做什么,总得事先说清楚吧。 要是赴汤蹈火,替你办个人什么的,”他皱起眉头,心道自己虽然上过两年刑警 学院,体魄和胆识都有过专业的训练,但多年游离人群之外,资深底层人士,早 已是怯懦的,别说杀人了,就是杀鸡都哆嗦。只是这当口赶鸭子上架,他选择硬 着头皮,于是接着道:“办个人什么的,我没意见。但要是叫我做那种有违三观 的事,就有点为难人了。”   “有违三观?”中年人上身往一侧倾了倾,不解其意。随后,“噢”了一声, 抬了抬手,明白了似的说:“新闻联播,对,报上说你喜欢看新闻联播,那三观 啊——你说,新闻联播能和杀人扯上什么关系?”   “啧,您说话真是——”他嘟囔了一下,“您该不会是打算搞个大的,让我 上个新闻联播。这样,影响更大一点,更深入人心,能让您更活得下去?”他一 怔,“那样我还有命活吗?再多钱都没戏吧。”   “放心。我的计划比这个有意思,安全系数也高,就是逃亡,我和你一起 逃。”他的眼里不自主有了光亮。   “科学?”他试探地问。   “说了,之前的我度秒如年,满打满算,科学点讲,一天就是八万六千四百 年。不过,带着你,提心吊胆,希望时间赶紧过去。而奇怪的是,真能如自己所 愿了。某一个不经意间,我甚至会为时间的流逝,它的珠流璧转而扼腕叹息。我 开始想珍惜它了。另外,我为你的求生意志感动,这种意志,它是能传染的,好 比上了战场,人会因为其他人的勇敢,变得不怕死。”   他若有所思地听着。应道:“你是个思想家,那——,既然您有这个雅兴吧, 这单我接了。只不过,你不怕我和他只是长得像而已?我们,要不还是验一验 DNA?不然,我要告诉你,其实我并不是那个凶手,你,你也不会信吧?”   “没有必要。你心里要是没鬼,刚刚跑什么啊。”中年人回得不假思索, “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出卖你,要是怕,我有个构思——”他捻住下巴,舌尖由两 排牙齿构成的缝隙轻咬着,一个干练有效的法子在脑中迅速成型:“我可以将我 的一些不愿人知道的事,交给你,要是我出卖了你,你交给警方,或者公之于众 就行。”   对方没有半分儿戏的成分。他思索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不入 地狱,谁入地狱。按照新闻里描述的那人,逃亡的路,不就是捡垃圾,灰头土脸 地乞讨,到处寻廉价的零工,必要的时候,扮个残疾,人生如戏什么的,这是另 一层地狱了。没那么容易,只要效果达到了,即使最终被揭穿,也是办事拿钱, 似乎没什么好过意不去?!”   他有了答案,随即应允了。   车有意避开巡警频繁出没的道路,曲曲折折地绕了二三十公里,他们来到一 处别墅群。错落有致的别墅一栋栋大方典雅,鸟儿不时从门前的青草地上回到树 杈之间,再飞往有着和树皮一般灰褐色的楼顶,好叫人注意她们的欢乐。四周鸟 语花香得好似一座村庄,河流也打它的腹地经过。河流也是绿色的,比较浅,仿 佛和岸边的绿树较着劲,几千年过去,却成了朋友。   他们踏入其中一栋,来到三楼。偌大的房间,墙壁雪白,如纸,房间内家具 条理分明地摆放,构成了一个神秘的字。中年人拟定了一份合同,打印出来,他 们用笔写下各自的姓名。   “往后就生死与共了。”中年人放下笔,右手顺势往桌面一拍。   3   包吃包住,从房间的使用情况来看,他推测这儿应该还有一位女主人。但碍 于身份特殊,不好开口询问。傍晚,中年人,也就老吴到楼下打了一通电话,看 得出他正和谁费力地解释着什么。他贴上了窗户,耳朵寻起声音的尾巴,却什么 也没抓住。但见老吴摁掉手机,气色欠佳。   新的一天很快就穿过黑夜,沾着水气到来。他睁开眼,身份是新鲜的,空气 也是。他不打算再杀自己了,以目前的状态,他相信轻而易举。“想象力在回 归。”他将双手垫在后脑勺,伸直的右腿搭在左边的小腿上,两脚的脚丫相互摩 挲,十足惬意。   “就是让我一日三餐,把死亡当饭吃,都没问题了。就比如——”他的脑中 浮现出一副画面,是左手的手腕割开,鲜血一路流淌,淹没了床,漫过了窗,就 要盖过头顶。可紧接着,他停了下来,画面消失——缺衣少食的童年,幽静的村 庄,他从来没有玩具。有一次,父母的朋友带来一辆掉漆的玩具小汽车。他玩着, 那人随即就要带走,无论他怎么哭闹着想把那件玩具留下都无济于事。那之后, 他就学会了想象出自己想要的。最多的是划过村庄头顶的飞机,电视上的飞船, 他不断让自己相信它们就是真的,它们出现在身旁,不会其他人一说就跟着走。 他越来越少失望,但是,他没有再想过拥有一辆汽车。   “一点想死的欲望都没有了。真像老吴说的,意志力会传染。”这里的天花 板也泛着黄,只不过,相比之前那间简陋的出租屋,不再埋着时间的尸体,“仿 佛盗走一切的时间将葛朗台的小金库不慎遗落此地。钱这种东西吧,跟呼吸一样 重要。”   一骨碌地,他下了床,刷牙洗脸。雇主老吴还在闷头睡大觉,从大厅桌上搁 着的三四张逃亡路线,那力透纸背的线条,可见昨晚他的挑灯奋战。   他捻起,纸面上写着:磨刀不误砍柴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没文化真可怕。”他不乐意地拾起一旁的笔,刷刷地补上心声。   到沙发上坐定,寂静随之笼罩。独处时,总爱胡思乱想,于是不由自主地揣 摩起老吴的心思:“他不会担心我拿了那十五万逃了,因为他必然以为我会瞅着 那一千万。何况,我搭上他,他的风险是增加了,我的风险却小了很多。”   一手搭在膝盖上,上半身向后倚靠,寻思起草稿纸上的路线。老吴计划等这 阵风过去了,再出去流浪。在老吴看来,打社会的最底层钻过,肯定是一件惊险 刺激的事儿,就像从压强巨大的海底潜行。昨天的他,差不多是死的,没觉得这 事实践起来,事实上困难重重,应承得快。这会儿,恢复了生命,觉察出一点不 对。   他想起了寒夜里的那个年轻人,始终都没有抬起头。事后,他认为现代社会 不是丛林社会,要是丛林社会,在野外遇到这样一个人,路过的人们当然不会就 此走掉。虽然自己置了一元硬币和一张五十的钞票,出于善意,但难道不也是因 为琢磨着日后写成小说,或许用得上?   “老吴规定着每天的支出,不带任何现代通讯设备,没有身份证。更糟的是, 现实的问题,我没有那个生存能力,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拆穿。我高估了自己, 昨天还是有点叫钱冲昏了头脑。”他支起手,揉了揉额头,“不过,目前就跑掉, 肯定也不是上策了,万一老吴挂了,警方调查起来,会很麻烦吧?流亡路上,伺 机逃走,不失为最佳选择。手里已经有些积蓄,路上,老吴会按每日两万元支付 报酬,一个月,再凑个六十万,见好就收,拔腿开溜。老吴是绝对不会报警的, 因为那样一来,岂不是泄露了他包庇的事儿?更何况,他还有偷税漏税,开设赌 场的把柄在我手上!”   他的念头一转,一股兴奋劲儿冲上脑门。“之后,要继续写作就继续写,要 不然,就放弃吧。毫不可惜,十年饮冰,难凉热血,只不过是说给那些还在挣扎 而别无选择的人。人一旦放弃过理想、爱好,再要拾掇起来就困难重重了。梦想 和爱情一样,经得住多少破镜重圆啊。”   他哀伤而畅快地想着。许久,钥匙一气呵成打开锁的声音传来。就是个经验 老道的亡命之徒,也得慌乱了。他不无心虚地等待,生怕是警察。走进来的却是 个披着一头咖啡色卷发的女人。她看到他,比他冷静。   “你就是那个通缉犯吧。”她的话音,稳得仿佛企业的负责人在会见一个平 平无奇的来客。   她来到他近前,一整串钥匙晃起微响。他听了去,只觉有音乐从她的手间流 淌而出——多久没靠近这样一个女人了,据说人的眼睛有几亿像素,在荧幕上见 到的美女和实际的果然不一样。据说异性之间还会产生一种化学素以吸引,她身 上一定在分泌那种该死的东西。   她将钥匙放到桌上,人坐到沙发里,说:“老吴和你的事,我都听说了。接 下来的日子,还要烦请你照顾着他点了。他的心脏不好。”   “我会注意的。”他应得镇定自若,但内心比刚刚更不自在了。他暗自嘀咕: “对高挑长发,面容姣好,举止尤其自信的女人,一向没有抵抗力。挺糟糕的是, 睡眠的时候,经常会梦见喜欢的姑娘,而且还会念起对方的名字。唯一值得庆幸 的是,在老吴这边是独处一室。”   他记得中学时,寄宿。他喜欢英语老师,有几次,在睡梦中,竟然说出了她 的名字。有好事的同学兴致勃勃地将这个消息告诉他时,他尴尬得直想找块坟地, 就地掩埋。“现在如履薄冰的,真怕一个不小心,在梦中对她大喊大叫。”   “你好像有点紧张,把这里当自己家好了。”她突然说,没等他回应,又起 身去端出茶几,轻拿慢放。她也留意到了老吴正呼呼大睡。   “我有点怕你的。”他接上刚刚的问题,不打算回避。   “怎么说?许多人也会说有点怕我,我都还没结婚,不是老虎,有那么可怕 吗?”她幽然一笑。   “放心,不是喜欢而紧张的害怕。而是你竟然不怕我。人们都说我漠视生 命。”   “只要想想人类的战争史就好了。”茶几上的水开了,她拿了过来,冲散茶 叶,不急不缓道:“其实不止人类,任何文明,如果有的话,只要发展到顶端, 首先面临的就是与同类的竞争。杀过人的手,即便对方是个善良的人,也未必值 得恐惧。”   “谢谢了。”他惊异于她身上的气质。她的理智带着勇气。“我不喜欢,人 人都觉得人人很可怕的世界。你很不错。”他本来想说,“你很特别。”只不过, 他觉得这样未免有追求她的嫌疑。   他们谈得不算欢快,声音压得低,所以透着阴郁。但因此专注,平添了默契。 渐渐地,一泡茶浸泡得失去了香味。她从手提包带出一本书,径自到阳台上看去 了。   她专注看书的模样,风姿绰约,使他不时地一瞥,心中的克制不知不觉卸下。   她看的书品味不低。阳台宽敞,大理石砌成的半身高墙有六七十厘米厚,蹲 坐在上头打磨得光滑的一面水泥,不凉不热。她是好看书的姑娘,往后的日子, 一得空闲,她就会在那儿一坐就是半个多小时。   他起初还克制得了对她的心动。第三天起,就忍不住写信。   “本来打算不写东西了,哎。”他无奈地一叹,呆呆地对着墙壁上的一副装 饰画看起来,好一会儿,才俯了俯身,在计算机上敲下对她的倾述。   “王老师,你比我大四岁——”可是刚写了半个句子,他就停下了。“莫泊 桑曾说,‘我现在对一切感到漠然,我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极度的厌倦中度过, 三分之一的时间用来涂写我尽可能高价售出的文字。一面为从事这可憎的职业痛 苦。’对,写作是痛苦的事业。   “而莫泊桑之所以还在写,更多地是在寻找活着的感觉。更何况,他不像我 这样憎自己的文字。梦想一旦失败了,就像《立春》里说的那样,变成了多出来 的手指,那些文字也是。《立春》是一部充满恶意的电影,以阴阳人比喻文艺青 年,整部电影更多地在讲阴阳人。之所以好评如潮,不过是因为大多数人的梦想 败得很惨。可悲的是,我也成了他们的一员,无可救药地站到了理想的对立面。” 他点掉了word文档。   他回想一开始写作。认为,像自己这么动不动就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干 什么都不会有戏,写小说是唯一的出路。好听一点地说,就是生来应该以文字为 生。可是文字并不能养活他,文字会侵吞人的生命。等他发现这一点,为时已晚。 就像梵高最后写给提奥的信,“我是(至少我感到)太老了,我不能凭自己的双 腿走回头路,或者对另外的事物发生兴趣。那种欲望已经离我而去,但是由它而 造成的精神的痛苦却仍然存在……我的作品是冒着生命的危险画的,我的理智已 经垮掉了一半。”   他去找过两回工作,均以失败告终。等后来,再找就更困难了。无奈之余, 下载了一个外卖软件,成了软件上逾千万骑手中的一名。他清楚,这座城市,每 年由交警处理的事关骑手的交通事故超过五千起,死亡,都说最重要的,也有三 五起,更可怕的伤残则没有了确切的或者查得到的统计数据。这是危险的活计, 所以他格外留心。可是半年后,还是出了交通事故,一个人,孤零零在病房躺了 半个多月。   “外卖员干久了,街上白色的车都像豆腐做的,而红色的是刚切开的,不流 血的肉。”他记得自己在一次闯过红灯的时候,心底默算过,周围的骑手们一天 大约要闯两百次以上的红灯。他试图用中学的数学来统计他们出事的概率,才发 觉记忆的脆弱。   出院后,凭着所剩无几的对自己文字才华的自信,他变卖了电瓶车,决定继 续在黑与白的世界敲击。他喜欢看以前的一些作家,如何辞了职,一个人去做内 心喜欢的事,而终于获得了认可的故事,即便作家本人不在了,对此一无所知。 他通常会感到兴奋,因为下意识地认为自己可以避免他们的不幸,就如同观看负 面的新闻,哪怕事件再如何人神共愤,总让我们愿意相信,只要感同身受,有了 谴责,类似的事,一定会越来越少。   他想,要不是老吴,自己就该塌了。他也总劝自己,不要后悔,有的人走在 路上还被撞了,难道就不出去了吗?可就是心有余悸。   “哎,拿得起放得下,想那么多有什么用。那凶手,”他打开一个网页,把 注意力集中到计算机上。上头的消息说,凶手十三年前找人借了四万元,和村里 的六七个年轻人,承包了一个房地产工程。村支书的儿子则是另一伙,不让他们 修建楼房,两次拿了刀带了人阻拦。第二次,他杀死了村支书的儿子,逃走的时 候,身上还带着合同。   他来了兴趣,一遍遍地看。   4   余廓设想过把自己的书推荐给她,装作一无所知地说起,但也怕泄露了身份。 “泄露了身份倒还在其次,泄露了爱,就糟了。看得出来,老吴对她有多迁就。”   同一屋檐下,他们的交谈寥寥可数。“自身都难保,还有心思谈恋爱,不如 相忘于江湖吧。我这种心思,因为就快要挂了,为了生存,为了物种的延续,才 更想谈恋爱了吧?呵呵。”“我呢,人长得是不错,书写得更不赖。但这年头, 长得好看的都单身了、离异了,书呢,没有多少人买也就可以理解了。”“告诉 她,我不是个穷凶极恶的人,难道更有可能获得她的注意?都说男人不坏女人不 爱;要是让她知道我是个写书的,她可能错误地认为我是个很好很好的大好人, 以为我没什么手段。那样一来,比凶犯更没机会了吧?”   这一日,距离他的到来已经过去了十一天。她从阳台上下来,一手还夹着书, 走到他跟前。他愣愣地看着,一脸的不解。   “想找你办个事。”她泛起轻松的笑意。   “尽管说。”他还以为她看穿了自己的心思,打算来好好谈谈呢,松了口气。   “杀了他,老吴。”她出其不意道。   “什么,杀了他,老吴杀了谁?”他一纳闷。   “是老吴,我想请你杀了他。”她的咬字更用力了。   “动机?”他愕然道。   “他本来没几天了,都立下遗嘱,给我这未婚妻留了一笔。你的出现,遗嘱 落了空,巨大的心理落差,加上有你这么个连环杀手环伺左右。我呢,就像一个 怨气深重的人握着枪,杀人的想法就这样滋生。”她的口齿利落,“我是说认真 的。”   “这,太突然了,”他慌了,但动作没乱,生怕叫她小瞧了去。更是将嘴角 微翘,鼻子“哼”了一声,露出一抹冷笑,道:“我有什么好处?”   “我知道你对我有意思,做梦都在想我啊。不好意思,不要怪我,你住进来 的第二天,我就在你房间装了个监视器。一开始,不过觉得屋里藏了凶犯,以防 万一。谁料,窃听到了你的梦呓。如果你不答应我的要求,我可能会如实向老吴 反映情况;如果你杀了老吴,我则会一次性承下他许诺给你的条件。”   “百密一疏。”他在心底不无叫苦,只不过不像当年的尴尬了。   “你们的逃亡计划,怎一个苦字了得。对你,我有信心,但是,老吴的身体 ——”她摇了摇头,叹了一声。   “那会大大增加我的风险。不仅来自警方,还有你。要知道,我解决了老吴, 你要是再找个人,处理了我,相信警方不会有意见吧?他们大概会认为,搏斗中, 我被杀死了。到时候,死无对证。”   “你的考虑不可谓不周到。但几年前的北大吴谢宇案不知道你听说过吗,杀 了母亲,找亲朋好友借了上百万,从此消失。警方好几年没有他的消息。你有了 一千万,再加上你的求生能力,用得着愁?当然,如果你相信我,我会提供事后 供你躲藏的场所,一个隐蔽的地下室,除非警方将整座城市掘地三尺,否则找不 到你。”   她一身旗袍,裹着柔软的腰肢。她的神态笃定,这让他更加无所适从。“女 人会引起战争,可以追溯到特洛伊之战。至于女人会引起犯罪,可能要从蒙面、 足不出户等一系列陋习说起了。这,真要命。”她身上散发着成熟女人的韵味, 他几乎要答应,但还在打乱自己的注意力。   “怎么样,看起来是个不错的主意,比你跟着老吴安全。”她胸有成竹地, “没必要跟着他出去风吹日晒。”   他没去接她的话,陡然问道:“你是否喜欢过我?”   “没有,”她没有闪避他的目光,“但是,我理解你,外头许多人说你如何 如何的厉害,但我知道,你孤独脆弱。你一直都是一个人,越是孤单的人,越是 渴望爱。如果你帮我做成了那件事,我可能会爱上你,打心底的。”   她说的不是他,却字字说到他的心坎上。他说是自由写手,又何尝不是流浪 的。多少个夜晚,抬头望星空,恍惚看到了阿西莫夫《日暮》里的星空。那篇小 说讲述了一颗置身六颗恒星中的行星,其上的智慧生物,两千多年才有一次夜晚, 得以窥见群星的本来面目,于是一夜间惊恐至极,文明就此消逝。   她的明眸,叫人无法和那一副狠毒的心肠挂钩。她无法激起他的道德感,就 像一个人无法因为亲近的人犯了罪而真正憎恶起来,反而会被漾起更复杂的情愫。   他觉得自己就要在和她目光的交锋中败下阵,这时候,老吴回来了。他们各 回各房。   5   来回斟酌,她不算老吴的未婚妻了,老吴在打算离开之前,给了她一纸遗书、 一笔遗产。遗书里已经和她解除了婚约。老吴一定曾经爱过她。他兀自躺到床垫, 拿一本书蒙在脸上。   屋外老吴正亲自下厨,切肉割菜的声响拂扰思绪。   用想象力杀死自己,他成功过许多回。但他还没有尝试过用它杀死除己之外 的一个人,那样精细地。这时,脑子里忽然不可遏制地冒出了毁灭老吴的画面。 它们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有一种为喜爱的姑娘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的踏实。   不过,等结束了,甜蜜的幻想转瞬即逝。紧随其后,他陷入到一种更深的彷 徨与内疚。他想,自己是打心底不希望老吴死。   “他是因为我才活下来的。”这样一想,他感到一种活下去的力量。他再次 确认了一下自己不会和她做那笔交易,这才起身,搜寻起女人口中的监控设备。   也是他眼尖,没多久,就在床头柜的照明灯上发现一个摄像头。它的形状好 似一颗螺丝钉,如果不注意,会误以为是灯罩上的零件。   他靠近,其实不舍得掰下,不禁犹豫。想起她大半夜窥望自己念出她名字的 一幕,就觉温馨。人,都希望和喜欢的人说喜欢。但同时,谁都不喜欢无时无刻 活在谁的眼皮底下。一阵踌躇,他到底将之拆下,放回抽屉,关了上。可又忍不 住打开,看了眼,终究又拿起,藏到一个灰黑色的背包里了。   背包里还堆放着两摞崭新的钞票,以及更不占体积的黄金。老吴够意思,把 他窝在房间里的时间也算成出逃的日子,每天结账。他握了握钱,凝神闭目,好 一会儿,才将拉链拉上。   “为了钱,她能把未婚夫杀死,可以理解了。”他的肩膀一落,“要我手上 真沾了血,也就答应她了。真是个诱人的计划。只不过,这姑娘无意于我,我, 我这算是失恋了吧。嗯,”他点了下头,回过身,躺到床上,“失恋就要有个失 恋的样子。”   话音疲惫,很快就拖着他进入眠梦。   6   午夜醒来听见时间的哀嚎。他做了噩梦,忍不住思忖时间的形状。它是橡皮 泥,人类在它面前是无知的小孩,肆意将它捏成想要的模样,但都不是它。它大 到看不到自己,毋宁说人类。   他到了阳台,希望排遣单恋外加失恋的怅然若失。她出现在他的身后,似他 的默然。直到他回过神,转过身,腰倚在墙上。她才问:“怎么样?”   “杀了他,我就得离开你了。你总不可能和我一样躲到地下室里,即使你愿 意。你会受到频繁的调查。”   “不杀他,你就永远和我无缘。”被拒绝了,她一点都不气急。朝前一步, 挨住了墙壁,“你不行动,大不了,我自己来。到时候,你总不会留下来和警察 周旋?你走了,警察会怎么说?会说你杀了他,他玩火自焚,该。”   “这样一来,还真说不清楚了。”他从一旁盯住她,始终看不透这个女人, 就像捉摸不透一座险峻的山。“我说你这样诬陷我,就不怕?我先杀了你。”   “你不会。”她的一双眼妩媚流转,这是动人的天赋,无需努力,是自然馈 赠的美。谁要是遭遇了这样的美,就像在野外遇到了陷阱。“另外,我知道你沉 迷我的姿色啊,白天我的话没说完。你要是应下来了——”她没有把露骨的话说 出。   “别自以为是了,前阵子,是鬼迷心窍。当你提出你不可告人的目的,我对 你的想法就消隐了,无影无踪。”他若无其事地说着,“一个人要是没有美德— —”   “那你为什么拆监控器。若要人不知。”   “随你怎么说喽。”他的神色慵懒自得,离开墙根,径自踏起悠闲的步伐, 回到房间。   她没有跟来,整个人沉默下去。他一进房间,灯就亮了,门没关,虚掩着。 等了许久,都没有听见脚步声,这才将门阖上。去躺了下,他捋着思绪,“看她 那样子,真的有可能杀了老吴。即使我现在走人,老吴真叫她处置了,我也说不 清楚了。到时候,警方一查,尤其是拿来逃犯的指纹毛发一对比,肯定认为,是 我冒充杀人犯讹诈不成,铤而走险,还想栽赃给逃犯。这姑娘竟是个烫手的山 芋。”   余廓躁动不安起来。只当她是一时兴起,才说服自己不去想。她却以行动力 见长。   连续两天,好不容易才从死亡线上辗转回来的老吴的生命又开始岌岌可危了。 她先是弄坏楼道的灯,让他去修。灯靠近楼梯口,须要搬椅子,踩上去换。她计 划老吴一上去,她一推椅子,他必然摔下,滚入楼梯,重伤,大概摔不死,她再 下去补上一刀就可以。   他打量起十二级的台阶,还有她自信、疑惑而又激动的脸庞,那是要做一件 不寻常事之前的不安。他猜出了她的计划。   “我替他上去换。”趁着老吴去了趟卫生间,他附在她的耳边道。“我会留 意脚下的,可别一不小心把椅子勾到了。”他睨了眼一旁的椅子。   一计不成,她锲而不舍。第二天,她选择在茶杯里倒腾安眠药,等老吴睡死, 再模仿他的作案方法。   他极为谨慎地没有服下她给自己准备的另外一份,爬起来阻拦了。   刀划伤了手臂,血唤醒了全身的疼。   她停下,给他包扎起来。他们坐到沙发上,像他们第一次碰面那么安静和小 心翼翼。只不过这一次,老吴已经睡得太死。他们害怕惊扰的,也许只不过是自 己。   柔和的月光笼盖到她肩上,包扎接近尾声。她的裙子是吊肩的,这样的美像 悬在半空,摇摇欲坠,勾起人探取的欲望。而靠近是蹑手蹑脚的,一旦抓住了那 种美,又会狂乱地抓住,唯恐掉落到深渊。   他伸出手,他们缠在了一起。他警觉到,既然已经触及了美,也就站在了悬 崖边。   她以为征服了他。他却放开了。   “我想起了卡夫卡。”他说。“知道吗?他和有夫之妇密伦娜的爱情故事, 你应该知道的。”   “嗯。了不起啊,新闻上说你喜欢看书,没想到连卡夫卡都有研究。”她面 有愠色。   “他和密伦娜的事——”   “密伦娜是他的密友,但和卡夫卡认识的时候,是有夫之妇了。卡夫卡为她 写了二十万字的情书,他们却连手都没牵过,都是精神之恋。可惜了,我不是有 夫之妇,满足不了你的想象。”她起了身,踱回自己的房间。   她的骄傲刺伤了他的灵魂。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的目光跟随她的身影,喃喃说着。   7   第二天,老吴比往常晚了一个钟头醒来,嘴里的酒味颠荡起伏,他没有怀疑 到安眠药的头上。她匆匆喝过一杯豆浆,已经上班去了,一栋楼里只剩下他们两 个。老吴精神爽朗,谈起昨天警方的搜捕情况,为他们的一无所获沾沾自喜。他 则话不多,简单附和,心事重重。   “你好像不太高兴?”老吴瞧出端倪。   “是啊。有事和你说。”   “哦?”老吴挑了挑眉。   “对,我喜欢她,你前未婚妻。抱歉了,你给了我份好工作,而我却,昨天 我——”他只觉头皮发硬,说不下去了。也许让老吴猛击一拳,会好受一点。他 做足准备。   “我不想听。”老吴的声音低,目光挪到一叠凉拌海带丝上。不过,转瞬间 眉头又舒展开了,道:“但是,你能把这种事和我提,证明了你是光明正大的吧。 喜欢一个人,是我们无法控制的,科学告诉我们,由荷尔蒙决定。你们昨儿个晚 上?”   他不打算将昨晚和她的事对老吴说,只道:“嗯,什么都没发生,就是我单 恋她了。人无法控制灵魂和思想。但是,我可以选择远离,趁着那些念头还没有 完全蚕食身体。”   “多大个事,”老吴提了提肩,“你不用太紧张啦,”他起身,伸手过来搂 了一下他的肩膀,继续道:“即使你们发生一点什么,我也不会怪你的。我曾经 很爱她,但是,后来,她也不再重要了,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文雅一点讲就是 虚无攫住了我。她应该有更好的前程,不好跟着我这病篓子。再说,我们解除婚 约了。”   “可我刚刚看到你的第一反应,分明是在意她的。”他稳下一口气,“你在 慢慢变好。你会找到在意的人事物,越来越多。我希望,你虚无的症状于是能从 此好起来,好下去。这样,我也会有成就感。我知道,你在乎的人本来就不多, 要是她再离开你,你才些微好转的情况可能也就前功尽弃了。吴总。”   “呵,别这么自信好吗?”老吴没好气地扫了他一眼。   “我们离开吧。”他心道要是将昨晚的事和你说,你还笑得出来,就不信。   老吴不搭腔,目光停靠到墙壁,在审视他的话。空气纹丝不动。良久,老吴 才慵慵懒懒地说:“那就这样吧。最主要的还是,老是闷在家里,怪没意思的。 我们都是坐不住的人,我们抓紧时间收拾吧。”   他们不告而别了。不是蓬头垢面,也没有流落街头,在高档车内,老吴为去 处伤起脑筋。   “现在街头巷尾都是你的通缉令,咱们这一出来,如履薄冰的。要不,去我 公司?”   “放心吧,我早想好了。”他暗自思忖,“太宰治有一篇小说,写一个人就 快活不下去,在生命结束前,打算和过去的众多情人一一分手,就聘请了一个绝 色美女,和他一同去找情人友好地告别。写到去找第二个情人的时候,太宰治本 人自杀了。”他其实没看过这篇小说,但听人说过,觉得构思不错,就记住了, 没想到这会儿派上了用场。他试探性地问:“老吴你的外在形象过得去,兜里不 缺钱,这么多年单着,我琢磨着,你怎么是形单神不单,好比散文。情人方面, 应该有两三个关系不错的?”   “是有那么两三位数关系还可以的。怎么,你打算?”   “之前你打算走人的时候,对你的前未婚妻,是不是已经没有想法了?”   “是的。如果有,也寡淡到几乎体察不到。”走得突然,老吴没叫司机,自 己开着。   “你的问题,在于无牵无挂,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触动你的神经,除 了死亡。你在追求死亡,但同时你也知道,你永远得不到。死亡和时间一样,一 碰就消失。我是个威胁,威胁到了你的生命,你就会开始在意自己。你还怕我夺 走和你有千丝万缕关系的人,那些你认为理所当然属于你,以至熟视无睹的生命。 于是,只要我靠近她们,没多久,你就开始了牵挂。只要我在你的情人身边,你 就时刻面临着失去她们。”   “逻辑上是说得通的,也有点意思。”老吴眼睛里的光芒逐渐茂盛,“我找 找她们的资料。”他将车停到树荫底下。   他从后座起身,下巴磕到前座软椅的一端,低低地垂下目光,本想看老吴令 人眼花缭乱的情史,不自主,目光游移到前方。原始的城市,模仿了原始的森林 ——早已有人指出了这种相似。而人的进化经过了从树上下来,还是又回去了。 当然,这一次,他们选择住进树坚实的内部。   “老吴你这家伙的情史真叫人嫉妒。一个女人谈论起自己的男人往往会损, 一个男人则通常会夸,质量和数量都往死里夸,你不用夸,就打击得人。我不可 能一辈子都是逃犯,像本书藏在你家的书柜上,再不会有人来翻开。但是,你在 我那么艰难的境况下,帮了我一把,我心存感谢。所以,趁现在还有点用,还是 个威胁,就多发挥点儿作用吧。以这次的搜查力度,真凶很有可能会被抓到,到 时也不会太尴尬。当然,你给的那些钱,我会带走,算是补偿了。我不会再写东 西了,来钱太慢,都差点饿死。整个中国经常写作的估计近百万,整个中国作协 的各级会员都八十万了。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写东西是千军万马削破了脑 袋,挤进一枚绣花针的线孔里。”他想起了开始写作快十年,沉浸于虚构的世界, 就像踏入一片渺无人迹的海洋,对比现在的处境,何尝不是亡命天涯。   加歇尔?马尔克斯说,在文学创作的征途上,作家永远是孤军奋战的,这跟 海上遇难者在惊涛骇浪里挣扎一模一样。是啊,这是世界上最孤独的职业。谁也 无法帮助一个人写他正在写的东西。对此,他深有体会。   曾经有本书,他投稿和修改次数各计三十次左右,资深的编辑,给出来的意 见往往是相左的。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是自己迷茫了,还是他们迷茫了,但 总有对的人吧。那本书,是一本硬科幻,探寻世界的本质,不好读,更不好写。 但藉此鼓起的虚荣心也好,为此感受到的奋斗的欢娱也罢,却能使他屡挫屡战。 曾经有几家出版社有意出版,有的连合约都签订了,却说是因为它的深邃,读者 难以接受,终于又单方面毁约了。可是,现实的情况是,那家出版社的一个科幻 文库,有个格外有人脉的,他的小说时常发表于各大文学期刊,一出书,总是能 邀请到顶尖大学的知名教授极力推荐,也可以使用国家的教育基金购买自己的书 赠予学生。但小说在微博上被不少文艺青年抵制、抨击,出版社认为自己声誉受 损。那阵儿,出版社把他们要出的科幻都停了,是否因为这桩事,他无从求证, 但时常推敲。   后来,一位文学编辑喜欢他的那本书,尽管有瑕疵,但还是帮忙推荐给了出 版社。出版社的编辑认为小说呈现出了惊人的想象力。没多久,书终于面世。销 了半年,出版社的编辑说,销售数据不错,但结算稿费的时候,比合约上少了五 百本——文学编辑一开始格外看中他,积极帮他找出版社多申请了一千本,相比 同一系列的其他书,可后来出版社统一划了过去,于是少了。这些并不是那名文 学编辑能够控制,更何况,要不是遇见她,他的写作之路大概已经结束。于是, 这事波澜不兴地过去了。   要是再考虑上本书的遭遇,也就彻底释然了。   那是一个省的人民出版社,在和他没有任何商量的情况下,拿去申领他们省 的出版基金。那年他们省举办全国书博会,各类书的出版基金有三千七百万。编 辑一开始和他说,书是重点选题。但后来,出版基金估计给的作者,总局备案书 号的作者于是写成了编委会,那是他们出版社总编辑和各个编辑室主任构成的一 个编委会,书号更是刻意写到另一本书。结果书出来后,大凡正规一点的机构, 都不承认他是那本书的合法作者。出版社则拒绝承认自己的署名方式有问题,更 不提供销量与印次。他与他们签订的是每印刷一次计算一次稿酬,而非根据实际 销量。   出版社也清楚他的拮据,算定他不会去找他们。他们唯一害怕的就是他会去 网上给他们造麻烦。那个冷厉的编辑主任是个打扮入时的中年女人,她曾经说, 如果你想再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在网上发帖会使你以后的路更艰难。言下之意, 做书的人都不是东西,你要是这么战斗,会被孤立。   他虽然挺孤独的,却已习惯孤独。他一点都不在乎被孤立什么的,只不过因 为,他确实没有钱诉讼。更糟的是,他像卡夫卡那样,总是对自己写下的东西不 自信,总是不满意笔下的东西。弗兰茨?卡夫卡在生命行将结束的那段时间,甚 至吩咐他的朋友烧掉他的文字,就像他从未出现过一样。自己其实早已觉得那本 书写得不够好,不用出版社的编辑提醒,都不会发帖,生怕引起过分的注意。找 出版社麻烦,更多的是处境拮据,要他们再合法地印刷一次,拿次稿酬。   只不过,更为他所不知情的是,出版社今年找了两个人,将他的书翻译成少 数民族的语言再版。但是,把他的姓名偷偷改掉了。三个月了,他们没有通知每 天一醒来,就了结自己一次,再行尸走肉的他。记得那时候,本来还有另外一家 有名的书商要出版那本书,但本着口头先答应了他们,就没去。他不知道,如果 自己当时作出另外的选择,后来会不会这般周折。那时他出书还十分年轻,意气 风发,以为自己掌握了大好前程,谁想紧随其后的那本硬科幻写废了六十万字才 得以出版。   “说到卡夫卡,半年多前的新书不正写的他吗?是一个科幻小说,构思了在 一个平行宇宙,卡夫卡的朋友真的遵从他的遗愿,那样做了。但在销毁之前,朋 友都会读上一遍,直到最后一篇,朋友后悔了,打算再让它们出现在这个世界。 他尝试重新帮他写出来,苦于才华有限,终究写不下去。但他仍不气馁,拿着卡 夫卡那些中短篇的创意、他对那些晦涩却不乏惊才绝艳构思的文章的印象,去拜 访那个年代的文学天才,希望他们协助他把它们完善出来。不出意料,他到处被 拒绝。最后,因为自责、内疚、遗憾,他发了疯,孑然一身离开了人世。”他坐 回后座,推敲着年前就打算动笔,但怎么都写不下去的一个小说,如今经济的问 题解决了,没有后顾之忧,但梦想已逝,更不会再去碰它了。“有了老吴给出来 的这笔钱,我还写个屁,就是写出来,也是退稿的命。做一个淡泊名利的人,肾 好。”他对自己说,虽然有悲伤,但这种悲伤裹挟着更大的舒适。   “帮老吴走出困境后,即使那个人被逮住,咱拿了钱走人。想必,老吴也不 会去报案吧。报了也不怕,诈骗案是所有案件里最好逃的了。只是以后,她要是 还打算杀死他,就难办了。”一想到这,他的眼神变得沉郁。   老吴通过内后视镜,发现他的异样,开口道:“酝酿什么呢?”   “哈,没有,没有。”他一时语无伦次,好在脑筋不慢,又应:“你查好了 没有?”   老吴没多往心里去,扭过身,瞥了他一眼,道:“打包传过去了。”   一张张图片,底下都附有老吴简短的文字说明。他寻思着,她首先必须是老 吴信得过的人,不会一见他,就打算报警。六七张浏览而过,她们的长相和气质 都各有特点。他不由嫉妒,忍不住在心间咬牙切齿:“你,确实该杀。”   到第九张的时候,他停下,有了主意,说:“就这张吧。”   老吴在爱情里是诚实的,相处一个阶段,会十分诚恳地指出欣赏对方的什么, 不会将颜值说成气质,拿身材当作才华。相较而言,她们多数不够诚实,难以承 认喜欢他,始发点或多或少是他雄厚的财力。真相是个残酷的家伙,一向讨人厌。 老吴倒是希望她们坦率一点,这样接触起来相对轻松,虽然一个女人的魅力在于 掩饰。老吴直夸他有眼光,选的这姑娘虽然身姿平庸,但是,她把和自己交往的 细节,从他们初次认识到接吻牵手,直至住到一起的真实感受,向他道明了。   “哲人说,谈恋爱,就是一个认识自己的过程。在她身上,我能看到自己。” 老吴手指在荧幕上划动,头耷拉着,仿佛有沉甸甸的往事装进了脑门,“如果谈 恋爱不能通过对方发现自己,从物理学的角度讲,肯定是离得还不够近。时间一 长,指定得分手。”   “是一个分手的好理由。”他搭了个腔。注意力淹没到刚刚那张照片里,她 勾不起自己爱情的想法,但花在她身上的时间,大概不会比老吴少。准确地说, 是她的书。她是个作家,他喜欢她的文章,也拿过自己的和她的比较过,自己的 文章少了一分洁净素雅,但也多了一点细腻轻盈。他想,要是在现实生活里,近 距离地较量一下,岂不有意思了?   老吴见他托着情人的照片发呆,不知想些什么,没多说,将车重新发动。他 们抵达女作家的住处正是中午。她端着一杯咖啡,远远地瞧见老吴在车里的轮廓, 脸上没有惊喜,伸了个懒腰,折回房间里了。   他和老吴走进去,她没将他认出来。还是老吴率先介绍。   “不行。”女作家一向厌烦他带人来自己寓所,朋友也好,生意伙伴也罢。 没想到这一次他胆大妄为,竟然把个那么危险的人往她这里送。她怒目,责备道: “你可以带他去找其他人。我可不需要讨好你。”   老吴愣了愣,愁上眉头。但是,他自信不过是时间问题,总有办法说服她。 “你就算不看在咱们过去的情份上,也顾及一下我这条老命吧。”他的神色不悦。   “你这是在拿我的生命开玩笑。”她勃然大怒,“最近我卡文卡得厉害,你 要是打扰我,逼急了,鱼死网破。”她朝着老吴,浑身的骨架在颤抖。   他们陷入不可开交的僵持,一旁置身争执中心的他一听,却有了主意,说: “我小的时候,其实也有个作家梦。我的经历还蛮特别,最近国内各大报刊视频 网站争相报道我的事儿。他们都是通过接触过我的人了解的我,但那都不是我。 加上我本来就有意隐瞒,”她这才回身朝向他,用正眼瞅。他清了清嗓门,对她 的无礼没放在心上,道:“说不定我可以和你讲讲我,相对客观的我,给你提供 一点灵感什么的。”   她眼前一亮,新文迟迟落不下笔,这人不就是缪斯女神送上来的活素材? “呵呵,弗兰茨?卡夫卡不是写过一个小故事?一个人本来在欣赏窗外的风景, 沉醉其中。这时候,有人来敲门,但他不开门,反而害怕得将窗户关了上。于是 由赏心悦目而至惊惶不已。你这个人吧,有点像那个敲门的人的样子。”她品评 着他,仿佛在品鉴一个书中人物。随后,朝老吴看了看,声音大了起来,道: “好,我开了。”   “呃,”他笑得牵强,“我现在确实挺狼狈的,那谢谢了。”   他顺利搬进去了。宽敞的房间落满灰尘,费去老半天整理。傍晚,他们开始 了你来我往的切磋,文学艺术的一面是创造者和阅读者的较量。他不无得意,为 自己的故事骗过了她沾沾自喜。   老吴和他当晚就休憩于此了。夜里,她做了噩梦,大喊大叫自己被杀,醒来 的时候,模样和被人掐死仿佛。她原来就是敏感而脆弱的,老吴看出她的惊惧, 抹掉她额头的冷汗,体谅起来。说,要不就算了,明天让他走,到其他情人的地 方去。   “你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受不得惊吓。”老吴虽然这么说,但注意到她脸上 的挣扎,也就不着急了。他已经预感到,她会强烈将他留下。   果不出所料。她说:“虽然我挺怕这个人的,在自己家里面对他,一点都不 像记者去监狱采访重大的犯人。但是,这个人能够给我带来灵感,他的故事真叫 人着迷。”   “可是,他毕竟是个极度危险的人。万一他——”老吴忧虑的神色间,暗自 得意。“想来,我心底也像她一样忌惮吧。真好,小孩降生到世上为什么哭呢, 就是因为害怕。最初,人是在害怕中接受这个世界的。”   “没事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写作对我的重要。当然,先要有了命,才有写 的可能。要不,请个保镖?”   他摇了摇头,嘴砸了咂。   “好吧,我知道你的意思。其实,你就是希望通过他,从虚无,从死气沉沉 的生活里走出来,你想担心我,我也希望你担心我。我们的目标一致。既然这样, 我就再退一步好了。但接下来,我会带上你之前藏起来的那把枪。”她知道,给 自己叫个保镖,那个人的威慑力就下降了。更可能闹出不必要的麻烦。   “嗯,你自己多留意。”   她的眼睛驻留在前方阖上的衣橱,面前忽然漂浮起嫌疑人的面目——他好似 就躲在衣柜里。眼角随之一颤,内心一凛,又道:“不过,你要答应我,最后得 将这个人送到警方手里。他的报复心那么强,从他以往的履历看,到最后,不是 因为人不答应他的婚事,就是工作不顺心,而杀人。我怕你和他相处久了,或者 我吧,不小心言语得罪他了,他怀恨在心,最后会杀了我们。”   “你考虑得缜密。但是,我感觉我和他还是有点友谊的,应该不好过河拆桥 吧。”老吴一脸的凝重。   “切,友情是什么,你不比我清楚吗?朋友背叛过你,你也背叛过他们。你 还信这个?”   “我说,你不还有本书讴歌了友情?”   “现实里写书的人,和在书里的观点往往是不一样的。写书的时候,那状态, 是婚前的女人;回到现实,就是婚后的女人了。伟大如托尔斯泰,都做不到聂赫 留朵夫的境界,把钱全部捐给穷人,虽然他最后为此还离家出走了。”   老吴没有吱声,以他的印象,读了太多书的人往往冷漠又狡猾,因为他们自 以为什么都见过,什么都看透。   她瞟了一眼他不经意间流露的鄙夷,愠怒道:“你自己以往的手腕,许多行 径,自己好好想想吧。你现在就是太高尚了,世间好物不坚固,琉璃易碎彩云 疏。”   他斜了她一眼,躺回床,侧过身,没有阖上眼,他品味起她的话。他想起了 创业到现在,遇上了一个个的骗局,直到发现人生也是。   “选择结束自己生命的,往往是忏悔了,接着,就是丢掉全部的过去。你说 你最近特别不想活,我觉得,你在丢掉你往日的气魄、手段、勇气。吴总,你要 找回过去的獠牙,人生才会有激情。其实我也曾经艰难过,但后来,我选择做一 个恶人。我发现,恶是一种力量,黑格尔说,存在即合理。文明社会竭尽所能袪 除人身上的恶,会让人失去许多野性的力量的。”   “狗屁。”老吴扯了下被子,毅然道。但她漫无边际的话还是抵达了他的心 脏,再由鲜血携往身体各处。“枉你还作家。有一天你会发现,成为一个坏人, 比好人痛苦多了。好人往往是平静的,平静是幸福的前提。”   “平静易使人失去生气,痛苦则是生命的重要部分。”她不愿落了下风。   “可是痛完呢?”他没打算再和她多说。“哎,睡吧。”   她横了他一眼,咕哝了一句“爱听不听”,结束了谈话。   夜色恢复了它的谨慎,他揣摩起他的方法,效果是明显的。他回忆自己的过 往,斟酌着合适的情人,三天后,提出要扩大战线。   他却犹豫了,也不知道前方还有怎样的龙潭虎穴等着自己。这两天,这个神 经敏感的女作家,在身上藏了一把枪,要不是自己观察入微,多留了个心眼,趁 她一次弯腰系鞋带,仔细打量,还发现不了。“私藏枪支,可不是一般人干得出 来的,但愿只是一把玩具枪。”   和畏惧自己的人相处,必须小心翼翼。就像蛇和人的对峙,谁都不易。而他 始料未及的是,老吴和她共处一室,不会不知道她战战兢兢地在身上藏了把枪, 却没和自己提。自己更在老吴渐渐兴奋起来的双眼里,发现了几道凶狠。这叫自 己不安。“可能也是我想多了。”他这样劝自己。   他迟疑起来。老吴恳切道:“帮帮我吧,我太想一鼓作气把自己医好了。我 发现这个方法十分有效。真怕时间的推移,你落到警方手里了。你早点干完,也 能早点收工结账。”   他笃定道:“不,见更多人,意味着暴露的机会大大增加了。况且,同一时 间段,去多个情人家串门,效果可能就没那么好了,没办法深入。贪多嚼不烂啊。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不会的,我很擅长周旋在不同的女人之间,她们绝不会去报警,我不会那 么不小心。钱不是问题,我可以在原来的基础上提一下,这样你就可以日入十万 元了。”老吴要做一件事,往往雷厉风行,但也急躁。   见老吴焦急,他却不自主想到了她。他记得中学时候,有次语文期中考,试 卷上说巴尔扎克临终之前,妻子和情人在一侧的房间行乐,巴尔扎克在附近房间 的床上苟延残喘。当时他十分为这文豪不值,可是后来他知道,巴尔扎克的情人 是难以统计的,也就看开了。就如现在,他觉得,她要是陷在老吴的世界,才叫 一生都完了。他燃起了解救她脱离苦海的意志。   “还是那句话,钱多钱少我不在乎,怕没命花。多见人,多出去外面跑,太 容易暴露了。不过,也不是不可以考虑,要是,”他轻垂着头,酝酿起胆量。他 想起那个晚上的她,还有慷慨的老吴,一番纠结,终于还是把话压回了肚里。   他庆幸自己没开口。老吴却道:“你刚刚笑了,很轻,但还是被我看出来了。 这种笑容,只有在想起一个女人的时候才会有。”他在“女人”两字的时候,加 重了语气。又接着道:“我知道你在打什么鬼主意。我早该想到,你肯为了她离 开,就一定会再次为了她而动身前往其他地方的。这样吧,只要你答应我,我不 干涉你们的事。当然,”顿了顿,他一脸为他即将到来的失败而烦忧,“她这个 人,倨傲得很,看不上你,我也没办法。”   “要是我主动追她?”他没想到老吴主动提出,也许他不过也是将她看成了 许许多多情人中的一个。想到这里,他为她感到悲哀,对老吴,也起了愤怒。   “没有问题的,我们解除婚约了。只不过老话说得好啊,到时候人拒绝了你, 别怪我没提醒你。”老吴的神色进一步柔和,“要知道,我追她可不太容易。当 然,我不缺女人,要是你最终打消了我的死亡想法,我痊愈了,我甚至可以提供 一些帮助,撮合你们俩。记住一句话,兄弟,能够拴得住女人的方法有无数,金 钱无疑能买来最牢固的绳索。这么着吧,要是我最终能活下来,那一笔财产,送 你了。”   他没有吱声,揣摩着那笔钱是哪笔钱。   “她是我未婚妻,打定主意走人之前,我给她留了一笔遗产,现在死不成了, 她估计也挺着急的,嘿嘿,感觉好像还挺不乐意。要是这笔钱归你了,不用说, 她会因为它,和你走到一块的,不过你要小心她了,看住自己的钱包,才能看好 她。她是什么女人,我比你清楚。你也不用为我感到可惜,女人如衣服,新的不 去,旧的不来。”   “要是事成之后,你不认账,我也拿不到。”那是一笔上亿的钱,任凭是谁, 都不会无动于衷。   “忘了我有把柄在你手里了?”   “那点把柄构不成什么的。我要是落到警方手里了,才叫万劫不复。”   “这倒确实是个难题了。如果你不相信我,我好像也挺没辙。”老吴用手掌 搓了搓脸颊,“但是,我希望你能信任我。我对钱真的不在乎,要不然,也不会 在解除婚约后,又立了遗产给她。”   “那时候,你不想活了,一切都无所谓。但是,要是我帮你走出困境,你对 生命与金钱都会在乎的。真是个悖论。不过我想,”他到底被他说动,“我们都 曾命悬一线,我们同生共死过。那好吧。”   “我会多加小心。你也是。要知道,这个女人一点都不简单啊。”老吴从他 的眼中,瞧出了几分沉迷,生怕他沉溺其中,更指出她的贪财与薄情,劝他别太 将她搁在心上。这种女人,固然迷人,多是徒有其表,玩一玩就算了。他随声附 和,表现出了一个十恶不赦之徒该有的对儿女情长的轻薄。但是,他的心随即变 得复杂。生怕在她的问题上,和老吴惹出不愉快,就将话题扯到接下来要去拜访 的情人。   当天,他们就前往另外一个的家。此后四天,每天要拜访二三个。老吴找到 了救命稻草一样,对这些个本已觉得寡淡无味的女人,重新有了感觉。“有了牵 挂,就有了家。有了家,就依稀回到了童年。”老吴越活越像个哲学家似的说。   他则越来越没有勇气打电话给她。那个夜晚后,再想她,都是那个夜晚的她。 那个时候的她,皎洁的月光披在肩上,恬静如处子。   另一个不敢再联系她的原因是,他怕她再让自己杀老吴,破坏了对她的回忆 还在其次,更关键的是,自己一个不小心,就答应下来。独自一人的时候,他愿 意为她做任何事,越需要付出惨痛的代价,越令他愉悦。他不下十次在脑中杀死 了老吴,总是惭愧难当。   老吴也爱说,他们是朋友,生死的交情,每天都提。他感动得就差直接和他 道出真相,因为忽然觉得隐瞒是对友情的伤害。但他也知道,老吴还需要自己。   只不过,他不清楚,老吴之所以一次次那样说,是因为女作家总在提醒,他 是个极度危险的人物,容易因为一点琐事杀人。对待恶人,只能以恶对付。老吴 对人世渐渐感兴趣了,对她的话自然越来越重视。他必须提防自己一个不小心将 他交给警方。   是日中午,热浪席卷,前未婚妻打电话来,说是病了,要老吴回去两天。老 吴放下手机,回过身,狐疑道:“你的机会来了。她特别提到了你,说什么病很 重,把你带上也许可以吓一吓。你不会已经找她说了?”   “没有。”他怕老吴细问,把那晚的事漏了出去。   “嗯,得沉住气。泡妞不是快准狠,那是爱情。得耐心,尤其对待那些物质 女孩,得像对待猎物一样,不动声色,润物无声,大巧不工。”老吴事不关己地 说着,心底却有个埋藏得很深的声音:“还真敢提,我也还真敢给。”   “可能吧,也许。”他真不想和老吴提及她,尽管他的话不无道理。他只是 无能为力地在心底絮叨起来:“一个人在道德上的好坏,可以影响他人对她的爱 恋与否。但是,这种影响并不总是正面的。一个高尚的人和一个卑鄙的人,进入 爱情的领域,能否博得异性的欢心,自身的高尚和卑鄙往往不太重要,就如道德 对战争结果的影响。”他想,老吴应该还不知道她要杀他的事。   更何况,她曾经是他的未婚妻。这个话题,无论怎么提,只要是和他,都令 自己难以忍受。于是匆促地说:“那就抓紧吧,还得整个假发。”   警方依然没抓到嫌疑人,但是,这一次抓捕他的决心不可谓不大,于是日渐 加大了搜查的力度。这些天,他再出门,都不得不化妆一下了。   时隔不到两周,他们再一次来到之前的住所。她没去医院,在床上发着高烧, 嘴唇干燥泛白,气若游丝,眼里暗淡无光,人了无生气。   “你怎么了?”老吴去叫医生,屋里仅剩他和她。他问。   “感冒而已。”她的声音沙哑,目光逗留到两只靠到一起的手。   “感冒怎么会这么严重?”   “有点医学常识好不好,我不吃药,不看医生,要不是怕一个不小心死了, 我连水都不打算喝了。”她哀伤地一叹,又自顾自道:“我在等一个人呐。”   他意识到了什么,一脸的关切立刻卸掉,迫不及待地说:“你,你用这种方 式,是想把我叫来?”   “靠,别自作多情了。”她淡淡一应,神态疲倦。他这时候才留心到,她的 头发拢得格外精细,脖颈上还洒了清新别致的香水。   “你病得这么重,还有心思洒香水,打理头发,你还说我祛病什么的。你支 走了老吴,要他去找医生。好了,我不打算绕了——”他心道要是自己再看不出 她的心思,只能说明他的心底没有她了,更道:“你怎么打算?”   “真能想啊你,我就不能为我们家老吴?我就不能是把你叫来解决我们家老 吴?没见过这么自作多情的。”她顶了一句,留意他的神情。他眼中的光顿时暗 淡下去了,她看到的是一张瞬间就布满了失望的脸庞,甚至带着几分羞耻。她内 心“咯噔”一下,赶紧又说:“你文字不错的,我都看了,还有吗?”   “你,”他有点没明白过来,圆道:“嗯,我字是写得不错的。”   “没必要隐瞒了啦,不用害怕我找你写传记,我想看你的小说。”她看着他 的眼睛说。   “呃,”他的舌头一麻,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也迅速意会到了一点什么, 仓促道:“你怎么发现的?”   “三十岁的身体和四十岁的身体,还能一样啊?”   “我们没那个过吧?”他摸不着头。   “你忘了?”她的目光和他的交织起来。他被她注视得做贼心虚般朝一旁看 了去,支支吾吾道:“我,我是想过,可是——”   “可是那也算。只要我也想过。”她坐起身,拿了枕头垫在后背,靠上床头, 行动缓慢如树懒。定了定,她才继续道:“新闻上报道的那人,虽然也爱看书, 但看的多是古代的,由不得我不怀疑。我找人调查了你。不难的,老吴是抱着买 彩票中大奖的心思自我蒙蔽,他恐惧真相。我甚至去了你的寓所,请宽恕我的冒 犯,我找房东开了门。”   他搜罗起那简陋的房间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没洗的内裤、掉盖的 茶水壶、个人计算机里收藏的有色网址等等等。短短的几秒钟,他过山车一般。   “你,你这是凭空侵犯他人的隐私。”他硬挤出一句话。   “你什么你,你过得比孔乙己糟啊,孔乙己至少还有鲁镇吧。士农工商,直 到接近了你,我才知道这四个字是按照惨烈程度来排列的。奉旨填词的柳三变, 永不得用的唐伯虎,《儒林外史》的范进,一个比一个过得不好。”她数落着, “我拿走你写的一本书,很快就看完了。把另一本也买了。我挺喜欢你的文字, 有些段落看哭了。后来,我病了,不小心感染了病毒。我不打算好,想任由它恶 化。我想——”她咽住了。   他的眼睛微微发涩,递给她一张手纸。白色的纸和透明的泪遭遇,空白和澄 澈变成了一份沉甸甸的东西。   床头柜放着一杯水。她到这时候才伸手去拿,呷一口,润润喉咙,然后说: “我想和老吴摊牌,钱我就不要了。”   “这个,这个,从喜欢一个人的书到喜欢一个人,应该还有一段漫长的道路? 你这样说,会不会太快了?”兴奋与不敢置信笼罩了心头,他一下子没了头绪。 这时候,老吴的话在心底徘徊起来了,“她是个诡计多端的女人,你可得小心。” 他忍不住琢磨到:“老吴正需要我,她不会还惦记着杀他吧?要是我不再掺和, 老吴可就——”   “那天晚上的月光很美。第二天,你和老吴走了,我知道你既为了老吴,也 为了我。我挺感动的,我很难想象一个人真的被另一个人感动了,会拒绝,至少 我是不会,你说过的话,我都给你记着呢。当然,我更喜欢你的书,虽然两本的 其中一本看得格外费力,不过也是我最喜欢的。这些,都能算是理由吧。”她不 去看他,语气也不像寻求他的意见。   “谢谢。但是,大多数读者是不以为然的。关于那本书,豆瓣上有的说,看 瞎了;有的说看了一半,就看不下去,完全不知道要说什么;有的看了三分之一, 就怪起它的信息量太大,以至于什么都没说清。你能在不到一周里看完,真叫人 感动。”   “真正的美,不是唾手可得,带着一点考验,不那么容易接近,就比如一个 小学生无法了解微积分之美。不过,文学吗,大多数人肯定以为看不懂,一定是 作者的问题了,不应该是个有难度的东西,除非是语文考试。更何况豆瓣除了电 影的评分能参考,图书也太水了吧,一本书,评价的人过了千都算有点畅销了, 找朋友刷高或者刷低都太容易。当然说真的,你帮老吴怎么样了,如果他好了, 我想,等下我就可以直接和他说。感觉你不相信我。”   “呃,我那本书的问题我自己知道,有非常突出的优点,缺点也不少。当然, 你是好的读者。好的读者更善于去寻找文字的优点,而不是拘泥于缺点。以作家 余华和阿乙比较,前者看书就是执著于寻找优点,而后者,说会反反复复看一篇 小说,直到看出对方的弱点。后者的阅读方法,可以高明地避开文学的雷区,但 太容易变成一个二流作家。而余华是正面强攻,他说自己之所以能拉开和其他作 家的差距,因为自己不逃避。”他没能忍住激动,一口气说了许多,猛地注意到, 她还在听着,但自己的火车跑远了,于是换了副口吻道:“至于老吴的事啊,再 等等。就当是一个善意的谎言吧。”   “不,你的身份还可以隐瞒下去。但是,我不打算再遮遮掩掩了,一刻都不 想。待会儿,你要有心理准备。我清楚,你还怀疑我。”她的声音温和,却令他 难受。   他没有理由拒绝,踌躇着是不是和她提一下,老吴早就打算和她分开。但是, 这样就不得不提自己和老吴达成的交易,她好像就成了一件交易品。而自己呢, 恍惚间,竟有点人贩子的样子了?于是摁住话。“再说,谁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 么药。她从来都是个有手段的女人,说不定正算计我呢。你就是耳根子太软,从 小过得苦,其他人给点好,就什么都忘了。”他不断给自己打气。   “纠结什么呢,余老师?”   “没,没呢,”他有点闪烁其词。而老吴的车远远打了声喇叭,提醒着他们, 医生到了。老吴把车开了进来,刹车声转瞬即逝,他和医生在楼下说着什么。   他的脸上现出了异样。她捕捉到了。她道:“他回来了。我和他说,你甭在 场吧。”   8   能够在夏季里坚持唱歌的是鸣蝉。在易使人烦躁的季节,它的歌声单调无味, 却无法勾起人的厌烦。人们无心夏天,费着气力遗忘酷暑,它却一头栽进了炎热。   余廓的心绪跟随蝉鸣,简单下来,思考得以继续。   “认识的时间短是短了点,但她还真是有可能看得上我的。爱情这东西,有 点像量子力学。在经典力学的范畴里,一切粒子的运动规律都有迹可循,量子力 学的解释,一个粒子却可以从一个地方,直接跃迁到另一个地方,而不需要经过 任何一条人类已知的路径。人类的脑子,能感受爱,却不太能理解爱,它的出现 与消失,只有出现了或者消失了,才能为人察觉。”   他试图给她的喜欢找个科学的解释,目光则如蝉附着在树枝上。目光像蝉一 样专注而平静,却又纷扰着思想。许久,隔壁房间,他们倒腾完,她没有大碍, 医生离去。   屋檐下,只剩下三个人了。余廓不禁一惊,目光朝关上的门投去。他突然觉 得剩下的这两人,那么怕见到了。真想从房间里逃走,永远地走。一个人孤孤单 单地,回到过去熟悉的状态。   不过他们一谈开,他还是打开了门,动作缓慢地朝他们的房间踱步而去。在 甬道里,他的步伐止住了。   她比他勇敢,向老吴说起了自己的喜欢。而她就不要什么分手费,以前的那 笔遗产也都算了。她甚至和老吴说起了之前打算杀死他,彻底摊牌,请求原谅。 老吴目瞪口呆。   “看错你了。”老吴的心思陡然变了,“我还以为你谁都看不上呢。你这种 人,也会爱上人。要知道,我一直以为,你的世界只有钱呐。不会是打算气我吧? 说说,我想听真话,倒想把那笔钱给你。就想问一下,你不会真的喜欢他了?” 翻来覆去地说,老吴显得不自信。   “怎么,你嫉妒了?”   “有一点。不过也真是可笑,你喜欢他,改黑寡妇人设了?先交往一番,再 吃掉?”老吴的目光在她脸上的毛孔之间游移,巨细无遗地探寻起来。她的脸色 一沉,拾起了怒气。   “当年追你可不大容易。弱弱问一下,你喜欢过我吗?还是从头到尾,只是 看上我的衣兜了?”   “我觉得这个问题没有意义。你那笔钱你自己留着吧。”她回得急,也许还 在担心着自己的意志。“我只能说,我没有这样喜欢过一个人。”她尽量使自己 说这句话的时候,不会带上太多的情绪。她拒绝更多的沟通。“至于之前,谋杀 未遂,我请求你的宽恕。当然,你也可以报案,甚至你还是特别想死,可以和我 同归于尽。我之所以说出这个,是想和他表明,我不打算耍什么诡计,更不打算 再利用他杀你什么的。喜欢就是喜欢。你应该感谢他两次救了你。”   “嗯?你打算挑拨离间我们,让我去杀了他。你很清楚,我做得出来。然后, 你再撺掇他也那样做,你想让我们自相残杀啊。遗嘱目前还有效,是你的风格。” 老吴感受得到她身上的一股拒人千里之外,发狠地瞪起她。   她挪开目光,身体朝窗台处移了移。   “但我不会怪你。”那阵子,老吴打算走人,所有情人中,只给她留了遗产。 他的神态轻缓下来。“我有很多女人,你偶尔犯个错——”他的头皮僵硬起来。   “随你怎么说啦。他在梦中说的那些话,如今想起来,嗯,像是诗。哎。” 她仿似不是在对他说话一般,径自一叹。她出神地想着什么,只有这时候,她的 脸上才有了一份忧伤。直等老吴从左手边靠近,她才回了回神,继续道:“至于 遗嘱,如果你还是不放心,我劝你赶紧修改。”说完,她抽身回了床。   “你,”老吴打算继续说些什么,她却迅速躺下,面朝空白的墙。老吴闭上 了嘴,脸上的失望终于不再掩藏。   余廓听着,越来越沉静。随后,从甬道走到大厅,给自己冲了一壶茶,目光 透着沉思。   老吴也走了出来,要过一壶,更招呼他到二楼说话。   “真有你的。”到了阳台,老吴开门见山,“不过,等事儿成了,钱我会如 数给你。这个女人说要和你过,还说曾经打算杀了我,是你阻拦了。谢谢。她看 起来挺为你着迷的,谈了大半生的金钱爱情,突然说遇到真爱了,太奇怪了。这 个女人的脾性我比谁都清楚。反复无常,就是喜欢钱,喜欢有钱有势的人。她现 在就像吃饱了饭,打着嗝,当然可以说没有胃口,但饿起来,你都不知道这母狼 多凶残。”   “不,之前答应你的事我仍旧会完成。不过,钱我就不要了,包括那笔遗产, 那无论对谁都不是一笔小数目。”他希望自己这样说,老吴会好受一点。老吴一 锁眉,他更是慎重地说:“但是,老吴,我就想请求你,对于前阵子她打算谋杀 的事,让它过去,她那时肯定想钱想疯了;还有,你以后能不那样说她吗?这两 天吧,我把你偷税漏税的东西也交还你了。我绝对不会拿出来要挟你的,我会按 照我们事先的约定,各种冒险各种流浪去。”   “瞧你那认真劲儿,何必呢,为了一个女人,”老吴就要嚷起来,注意到他 的神色严谨,于是放慢了话语:“好吧,既然这样的话,我们还是不要因为她闹 得不愉快,本来就没什么。遗产的事,还是那句话,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呵 呵。”   他顿有一阵懊悔,近些天,处心积虑的算计就在一个“呵呵”里化为了泡沫。 不过,想起她温暖的脸庞,热烈的双唇,还有她找老吴摊牌时的决心——她竟然 说出了谋杀的事——他的心平复下来。他觉得自己为她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他却不知道,老吴前头允诺的不干涉他们,也不过是出于一种自信。老吴曾 经无比希望从她那儿得到爱情,但从他们交往的开始,他就认为她多半是图自己 的钱来了。抱着这种“心知肚明”,他的愿望自始而终地落了空。而他从未像今 天这样失望,他在她的眼中,看到的是陌生的欢喜。“她甚至打算杀我,嘿,这 个女人。”   “是啊,本来就没什么事。再说,”他不想将事儿搞糟糕了,“要是我打算 死,忽然有个人来谋杀我,我肯定会觉得自己的生命还是蛮重要的,至少需要劳 驾别人跑一趟。从另一个角度,老吴,这事儿好像也不太坏?”他突然觉得自己 真多嘴。   “你甭为她说话。”老吴用力摆了下手,“不谈这个了,以后遇到困难,记 得找我。要知道,我比谁都希望你活下去,过得好。真怕你让警方逮到了,那样 一来,我很可能就失去了精神支柱,之前做的一切也就付诸东流了。”老吴这样 说着,心底却有个声音渐次敞亮起来,是女作家的声音:“你要有自己的獠牙。”   聊着,夜色渐浓。没用上晚餐,她也无碍,看样子早已睡去。他和老吴就离 开了她的寓所。这时候,她才醒来,拿起手机,给他发了一条。   他看到了,窃喜,犹豫,不过还是决定等车回了寓所再和她聊。   吃过外卖,他们习惯性地谈了谈,都不去谈论下午的事,以此要向对方表明 那件事过去了。之后,他们回到各自的房间。   老吴重新开始了抽烟,一抽就是一夜,第二天,不到日上三竿,绝对起不来。 他同样没有太早入眠,用微信和她聊到很晚。   她说,是因为看了他的书,才喜欢他的人。她进行着论证,喜欢一个人从来 都有原因,只不过人们不太愿意去追溯,怕破坏了喜欢本身。   他认同了她的观点。开心着说道:“那我一定要一直写下去。直到你烦了, 不想看了为止。到时候,你要是对咱没兴趣,”他想揶揄着说:“咱就算是被始 乱终弃了。”她却抢先道:“真有那时候,可能是彻彻底底喜欢你这个人了,不 希望你再写了。要知道,写东西很不容易,多是呕心沥血。”   他们更说起新书。他说构思年前就有了,是关于卡夫卡的朋友。但是,写不 下去了。经济困顿,前途渺茫,好比攀岩,攀爬到一半,上不去也下不来,朝上 看,往下瞧,都是一望无际。他甚至和她说起了自己放弃过梦想,不打算写了, 本来要卷走老吴的钱,找一个地方了却残生去。   他不是通过打字,一个聊天页面,都是他的语音页面。她沉默良久,继而道: “好创意。卡夫卡的这个朋友,无论在我们这个时空,还是在理论上有可能存在 的,做出了相左选择的平行时空,都值得好好发掘。卡夫卡作为现代文学的先驱, 与普鲁斯特,乔伊斯齐名。他的朋友拿着他的构思,那些已经被销毁的文章的印 象,去找人复写出来,竟然无人问津,没人理他,那画面——”   “嗯。”他迅速一应,“不过,弗兰茨?卡夫卡太伟大了,我甚至认为比普 鲁斯特和乔伊斯都伟大。用博尔赫斯的话说,最初他认为,卡夫卡是文坛前所未 有、独一无二的;多看了他的作品之后,他觉得,在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时代的 文学作品中,辨出了他的声音,或者说,他的习惯。按他的话,卡夫卡属于文学 本身。”他言语间肆意流淌着对卡夫卡的欣赏。   “我小学开始看的卡夫卡,当时家里什么书都有。当时第一遍看得一知半解, 一头雾水;但小的时候,反而更容易懂,因为不懂,非得一个字一个字弄个明白, 就有那个劲头。卡夫卡生前有近百部的中短篇,三个未竟的长篇。大多数没发表, 发表的那几个,如今虽都是名篇,但当时没什么反响。他生前一直默默无闻,也 总指责自己父亲的粗暴管教,使自己失去了独自谋生的能力。他一直孤独地奋斗, 就像他说的,在坟墓里写作。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也不容易,从构思到 出版,费去十多年,到处投稿,带着那么一点儿侥幸得以问世;乔伊斯,对了, 说到这个乔伊斯,听说在他创作艰难的时候,有个姑娘就时常解囊相助,堪称文 坛佳话。现在,你可把老吴的一笔钱拒了,更还将到手的,在我看来是你应得的 退掉了,你认为那是行骗。的确,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你让我觉得我们的爱情崇 高,要不,接下来我们也开启文坛佳话的模式?”   “我知道你打算说什么,虽然这种美梦呢,我是经常做,听说十九世纪,法 国的贵妇人就盛行支持艺术家,多少沦为人茶余饭后的笑柄了。但王朔老师曾经 说,艺术家找人支持不丢人,不然得饿死多少才华横溢的家伙,等饿死了,无非 送上一句死者为大,好一点的,可能再像古时候弄块贞烈的牌坊什么的。王朔说 他和顾城同居过一阵子,但是穷,估计也是后来出问题的一个原因。艺术家,尤 其是志在探索新的可能的,内容也好,表现形式也好,他们的劳动,他们的才华, 并不总是一时就能受人追捧,就像悬崖边的奇木,不会长在市中心。赫尔曼?黑 塞更是断言,天才经常有着自我摒弃的倾向。”他一边说着,一边琢磨自己刚刚 为她放弃了老吴的一大笔钱,找她要口饭,再全力以赴地创作,好像也不算什么 过分的事儿。   “小样,挺心安理得的啊。不过,我暂时不打算那样干。”对着语音一阵嘟 嚷,她继续道:“忘了和你说了,2014年,你有一本书,出版社多次加印,但不 给你稿费。作者名一开始写成了一个编委会,但出版社拒不承认错误。几个月前, 他们翻译成少数民族语言出版,把你的姓氏改掉了,生怕被你发现。我想,我可 以帮你打打官司。”   “人神共愤,贵州人民出版社真敢那么干?”他震惊之余,心底不由自主地 有一些温暖,“你怎么发现的?”   “我有我的方法,再说只要足够关注,卖力地多搜一下就出来了。但你不用 受这个影响,诉讼的事交给我。”她道,“有时间多想想新小说,等看。要知道, 我可是因为你的文字喜欢你的。你要一直写下去,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喜欢一个人 的。喜欢一个人的感觉真好,哲人说,爱一个人比被一个人爱更重要。”   “压力真大。”他克制着欣喜,仍然不愿意打字。   他们就着出版社的行径又聊了会儿。他们说起了那本书,是以袁崇焕为主角, 将明朝的灭亡和地球的物种兴衰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小说。袁崇焕当年死于三千多 刀的凌迟,谁曾想,这么多年后,写他的书也是命途多舛。   随后,他关掉手机,手盘在后脑勺。他设想,把新书写出来,一定要在书的 扉页上写献给某某某。这是自己以前没有干过,但经常可以在阅读一些佳作的时 候碰上的事儿,尤其外国文学。那时候,他就觉得,有朝一日,生命旅途里来了 喜欢的姑娘,得这样做一次。“外国人的浪漫事儿多,用中国人的话讲就是花招。 ‘花招’这两字作为贬义词,真是长期攻击了国人比西方人要好上一筹的想象力。 没有想象力,谈恋爱大概不会比动物世界好太多。”   他陶醉在思维的乐趣里,这是独处惯了的人,时常会做的。但是,今夜,他 没有再任思绪飘散,遥远的童年,渺茫的星河,他徜徉在写一本书送给她的简单 念头里,恬然入睡。   9   老吴比他晚睡,却更早起。翌日,照旧开工,人在车内,车在风声鹤唳的城 市走走停停。车是流动的房,将人与世界隔离。他想,脚是越来越没用了,有一 天,大概会和尾巴一样消失。它会退化到走不动,紧接着,出生的婴儿都要接受 手术,否则不但如阑尾一样无用,磕疼到了,比阑尾炎都麻烦——他这样想,迅 速拿出手机的记事本,试图记下,琢磨着以后也许可以写成一篇小说。但是,思 想到了指尖,就停下了。   “具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眼里已经无法容忍写出来的东西。一笔一划, 都是砍向生命的斧头。”这样一想,他更相信了自己的判断,“就像,人有一天 会格外不想照镜子,害怕照镜子。有人说,书就是镜子。自己写下的文字更是。”   老吴比往常春风得意,丰富的喜怒哀乐从内心溢到脸上,甚至连仇人都有了。 只不过后座的他不知道,爱恨交织在脸庞上,也像七种颜色叠加到一张白纸上, 令人看不出太多的端倪。他们波澜不兴地度过了半天。   夜继续赶到,老吴仍旧抽起烟,炽烈的烟头像夜的伤口。等到白日,他会将 散落一地,像结成痂的一次性烟嘴收拾到垃圾桶里,不给人发现。   对面,他的房间里响起了关于布拉格的歌曲,这是一首恋爱的曲子。是她给 他说,要和他一块到卡夫卡一生绝大多数时间都呆的地方旅行,他才忍不住找了 首老歌出来应景。   “对了,你要多准备资料。我记得,你房间好像没有关于卡夫卡生平的书? 有机会,我带两本过去。”她发了语音过来。   “好的。当时只是在图书馆查找了一下,根据昆德拉的整理,卡夫卡的遗嘱, 他一开始是要朋友布洛德将他的全部文字整理好,再销毁,但发表出去的就不再 加印了。我会把这一点考虑进去。就是现在回忆起来有点模糊了。”   “那我准备一下资料,有空来拿。网上有人很理直气壮,说卡夫卡并没有要 求布洛德把他全部的著作销毁,你的书要经得住推敲。”她在句子的末尾附带了 一个微笑。   “我记得当时遗嘱的原文里有一句,已经发表的就不再加印。我想,卡夫卡 是不想太麻烦朋友了。要知道,去将那些发表出去的再回收,是一项十分麻烦的 事儿。卡夫卡后来得了肺炎,在当时是无药的重病,如果他自己可以的话,有可 能会那样做吧。”他说。   “其实,在那个没有任何网络任何计算机设备的年代,一个籍籍无名的作者, 不再加印,真等同于销毁了。”   “你这样说真是。我的考虑是,布洛德既然决定执行他的遗嘱,也就能听出 他的弦外之音,卡夫卡不打算麻烦他。但是,正如在我们这个世界,卡夫卡去世 后,他不遗余力,不嫌麻烦地帮忙出版他的著作,在另一个世界,他应该也是不 嫌麻烦,不遗余力,上了瘾似的销毁他的文字吧。”   “这样说,还真圆得通。”她回到,又悄声打了下招呼:“晚安了。”   他用上了一个汗颜的表情,贴近了说:“正兴头上呢,怎么戛然而止了?”   “欧内斯特?海明威说过,写作要在兴头上停下,这样第二天拿起笔,就不 会没有东西可写了。”她打了一行字过来。   “那晚安吧。”他放下手机。明澈的月光仿似在催人入眠,之后,凭借微弱 的光芒,她仿佛就可以成为人们梦中的太阳。他却睡意全无,拂了她的心愿,文 思泉涌。   “一开始的设计,是卡夫卡的朋友,在颠沛流离的道路上,拮据愁苦地死去, 太悲凉了,挺符合我前阵子的心境。但这书是打算送给她,相当于写给她的情书, 结局可以写得开朗一点。”因为兴奋,他从床上爬起,在床前的月光随意地踱着 步。   “追求大圆满的结局,让布洛德在生命的最后两三年,找到昆德拉,复原出 大部分小说。要知道米兰?昆德拉以卡夫卡为启发点,写过一部《被背叛的遗 嘱》,纵论世界文学与小说技艺,可见对卡夫卡的喜爱。但这位仁兄写小说好发 议论,虽然早已享誉文坛,和卡夫卡的文风却不是一路。再说他今年应该九十岁 上下了,还活着,这本书写出来,万一传到他老人家耳朵里了,恐怕会打扰到他。   “博尔赫斯怎么样?他比卡夫卡晚出生了十六个年头,刚够一个婴孩成人。” 左手拇指指甲轻触敏锐的鼻尖,脚步慢下:“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叉的花园》, 关于时空的秘密。卡夫卡的朋友找到他,要是他有兴趣,写布洛德在平行时空作 出了别的选择,没有销毁作品,那些作品存在于世界的一角;甚或与他们所处的 那个世界完全相反,已经是文学中的经典,供人研究与学习、发展。岂不有意思? 这个想法不错,遗憾的就是,博尔赫斯太喜欢读书了,加上遗传的因素,更于五 十出头就双目完全失明。他一生都在疯狂地读书,要是让布洛德去找他,他答应 了,得少读多少书啊。   “还可以使布洛德最后依然凄惶地死去,没人理他。但是,在生命的最后, 他遇上了曾经的一位喜欢的姑娘,已经白发苍苍的姑娘。他把自己的事和她说了, 她有美满的后半生,决定帮他。她履约,两三代人流传了下来。结果,有个早已 和她半点血缘关系没有的人,去找我们中国的余华。余华曾经说,他有两位老师, 卡夫卡和川端康成。他曾经迷失在川端康成的小说里不能自拔,险些就成为文学 的殉葬品,直到遇见了卡夫卡,才走出阅读的困境。而众所周知,阅读直接影响 了写作。余华说过,这两位老师教会了他很多很多。试想一下,余华要是一直困 在川端康成的世界,境界得不到提升,拔牙也拔不好了,生活大概也就此艰难, 不但是文学的殉葬品,更是他笔下现实的。还好,最终邂逅了那早已归入尘土的 姑娘某一个后代的一名追求者,这个文艺青年太能缠人,这个女生只好拿出家传 的那些东西,说,你要是能将这些个粗略简单的文字,从中复原出一篇佳作,再 来找我。这个文艺青年不久放弃了,回国后,巧遇余华,找他说了。余华决定试 试,在这个过程中,不断成长,完善卡夫卡的同时,完善了自我。写出了格外优 秀的小说,并且由于文章憎命达的一般规律,小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在领奖 演说上,他依然提到了卡夫卡和川端康成是写作道路上两名关键的老师。卡夫卡 从此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更有越来越多的文学天才去研究那些残缺不全的关于 他文章的印象。”他用指甲挠了挠脸颊,天马行空,“莫言在诺贝尔奖上的演讲 是《讲故事的人》,到时候,余华或许可以写一篇《虚构的人》——”   他思绪纷繁,方案迭出。他隐隐地知道,心底的写作欲望喷薄欲出。   10   翌日,依然不是节假日,阴郁的清晨是一张脸绷着。他们先去了昨日的那位 旧情人处,一番热络。紧接着,老吴带上一副开疆拓土的心思,拐向一处新的寓 所。   “我得将钱还给他。”他们的车刚在寓所前停下,那人就低声地说。他躲在 热浪里,额头上的皮肤白皙得过分,却让遮阳帽的黑影涂了去。他的面包车也躲 了起来,烈日下,刺眼的光芒藏起银白色的车身。   呷了口水,他前行的步伐往一边斜了去。路边是一张横椅,好似公园的嘴唇, 他靠了近,拍了两下,坐了上。椅子背朝柏油路,他欣赏起一棵树,注意力却落 在左前方的余廓身上。   余廓等着他的雇主,鸭舌帽仍旧遮遮掩掩。   “伪装得不错。连环杀人案,你要是那个人,我就没什么好害怕了。自然也 就不好找了,一辈子都找不到吧。那个人应该过得不错,逃,是一种快乐。”他 仰了仰头,树叶托着阳光,风扶起了树枝。但它们都和他无关,他垂下了头,目 光倾泻在一张五十块的钞票,以及一枚硬币上。他的手指在钱上缠绕。   “总是这样缺乏信心的。再这样下去,那一步,又怎么迈出去。”他把钱放 到座椅的一边。明晃晃的阳光,纸币与硬币格外显眼。他应该是希望有谁能看见, 继而拿走,然后自己就可以得到解脱。   “快两年了,去死,或者还钱,哪个才更需要勇气,或者,更不需要呢。” 挫败感动不动席卷而来,而他的脸庞,却是宁静,“但这是问题吗?是的,不用 连这种事也浪费精力。打算走了,悄悄地走。可是,你的钱,我必须还的。是的, 不该欠任何人,不想亏欠这个世界。哎,目标就在十多米开外,就在呼吸再大一 点就可以触到的地方。”   思想停顿了,他抓住左手手腕的手指用上了力。他弯着腰,背部呈弓形,对 着头颅的影子。   虽然是午后,但他的回忆还是来到了夜晚。夜晚是大地的影子。   那一下,他从颤抖中醒来,食指和中指最先触碰到了钱,睁开眼,他确认了 是硬币。起了身,坐在平整的花岗岩石砖上,他怔怔地发了长久的呆,没去看钱。   等街头巷尾,只剩自己,可是地上的钱还是停留在身侧,他才将它们拾掇起 来,蹒跚着离开。   回到了住所,踌躇了两天。“还是还回去吧,无论怎样。”他对自己说。   他不打算借助正常渠道寻人,不过,撬开附近商店的门锁去看监控更非自己 所长。一直到第三个夜晚,他才想出自认为得意的方法。   托人去找附近的物业看监控,甚至是报警。托请的人,他付了六千块,对方 是肝癌晚期的病人,家贫。鉴于她的情况,警察比以往积极,但用了一个星期, 还是只得到了那人有些模糊的照片。不过对于他而言,已经足够了。他来到那条 大街,第三天就找到了人。而患了重病的女孩,不到一个月,就离开了人世。   “杀过人的手,会再杀人。白银案的凶手,只是因为一次偷窃过程中,不小 心被发现了,杀了人,竟然觉得杀人是一件刺激好玩的事儿,就一连杀了十一个。 我没有朋友,这个世界上认识我的人大概都死了,他们绝大多数都出了意外。有 两个是交通事故,他们的离去令我舒适。至于这个世界上,数得出来的剩下几个, 他们可能还活着,估计以为我也已经没在人世了吧。他们不会想起我的。所以, 有什么好担心的——”   得到了那人的住址,甚至有过几次就挨着他,并肩而走,他都打算过去和他 说了,将钱交还。不过,他都停下了。   对方一定会注意到他的存在,甚至通过他留下的蛛丝马迹,找上门。是啊, 这人健康着呢。而这个人,还是个写东西的,热衷于窥探他人的秘密,要是那天 夜晚,自己为什么趴在地上,也给发现了——他从来都不敢去想结果。而诸如把 钱放到他的门前,他可能还会据此虚构出一篇文章,多么糟糕。“他会把那晚我 的模样描述出来。”他暗暗地想。   “有的人说,把痛苦分享出去,痛苦就会减轻一半;有的人说这是徒劳的, 人们一开始会亢奋地听,直到厌倦,而自己却会说上瘾,以为听众还在,还会来, 等到哪天猛地觉察到现实,多么可怜。就算他们都对,可我觉得我应该是患了不 轻的抑郁,我不希望人来围观我。抑郁症的一大特点,就是总以为其他人在关注 自己,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因此活得战战兢兢。”他重重地在心底一叹,转 而又思索起来,“可是,青春期的孩子,也是那样以为的,他们觉得自己的一举 一动他人都会牵挂,但是他们却充满了生命的蓬勃,他们不会因此感到害怕。实 在奇怪了,”他不以文字为生,却喜欢思想。“可能是因为,他们还不知道人性 的复杂。”   午后的阳光慢慢衰落。余廓人在车里,没有发觉他。他拧了拧瓶盖,手臂不 自主地酸涩,索性不去打开,而是拣起纸钞和硬币,拔足,安静而沉闷地穿过他 的窗前。   余廓下意识地朝外一瞥,他没有将眼睛投掷过去。   “总是有一种冲动,奔赴那些盯着我看的家伙,和他们碰撞个鲜血淋漓,就 像从高空坠落到地面。”每次站在高楼之上,他都有往下跳的冲动,不过却又让 另一个声音拉住了:“那样会死的,很惨,骨头裂开,鲜血淋漓,腐烂发臭。” 两个声音撕裂出恐惧。他不知道其他人是否也这样。而“杀死他们,杀死他们,” 每当经过一群人,总有声音响起,就像伫立在高楼前。   但是,就像他没有跳过楼,他异常恐惧站在高处。他也从未杀过人。只不过, 他从此远离人群,走出了人们的回忆。   擦身而过,余廓把收回来的目光又重新抬了抬,瞅着他的身影,直到它消失 在树荫的最暗处,那双悄然溜过的眼睛才笼罩上思绪。   “一双平常的眼睛,但令人不舒服。不过,”余廓一顿,“我是不是在什么 地方见过,感觉好像,以前,呃——哎,疑神疑鬼,真拿自己当A级通缉犯了。” 他不禁自嘲,也就打消了顾虑。   那人却一路回到了三公里之外,凋敝粗陋的居所。   房间之外,巷弄一旁的沟渠里流水滴滴答答。隔着口罩,他能闻得见肥皂味, 那是邻居洗完衣服的水。他为自己和邻居住得这么近,三四年了,却连面儿都没 见过而快慰。   “都市是最容易藏起一个人的。”他摘下口罩,喃喃地说。这时候,他脸上 的疤痕显露而出,它们刻在脸上,树根一样活着。它们朝着坚硬的黑暗生长,贴 着骨骼,穿过了喉咙,仍不知疲倦。   “人人都觉得我很可怕。这似乎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多少人奋斗一生,只 是为了让人害怕。唯一值得遗憾的是,听说现代社会人与人的关系是动荡的撕裂 的,充满了恐惧,作为从小就这样的人,我竟然还没有习惯现代社会。生而为人, 我很不在状态。”他的食指和拇指提着宽阔的口罩。他把它小心翼翼地挂到窗前 一根生锈的铁钉上。   手往回收,眼前,凹凸不平的玻璃窗纹路打乱了阳光。他注视许久,忽地, 窗的纹路使他想起了身上羞于见人的痛苦。他惊讶得嘴唇微张,喉咙里却发不出 声息。“大概是一个不留神,过度凝视了。”他这样劝自己,可目光还是无法从 窗玻璃上移开。好一会儿,他无力地抬起左手,将手指的背部贴到窗玻璃上,缓 慢而滞重的动作令人联想起温柔;他的另一只手却突然停靠在脸颊的下方,跟随 左手的频率,挪了挪。   他的左手猛地往前一伸,“砰”地一下洞穿了玻璃。光透射进来,照在往下 淌的鲜血上。鲜血沾着玻璃碎渣,是凉的。他的右手捂住被烈火灼伤过,但已经 冰冷下来的伤口。可是,它并没有和玻璃一块儿消失。他抖了抖左手,离开窗台, 到床的一角蹲坐下来。   他的脑海里出现了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电视剧,剧中男主角每次失意后都喜欢 在寓所里,喝光冰箱里的酒。镜头的最后,他会半死不活地在地上瘫倒。他不记 得那部剧的名字了,它的剧情简单而缺少寓意,更不是什么火热的剧,但想着那 一幕,却让他可以不想很多。   记忆可以战胜记忆。但更多的时候,记忆被竭力要忘掉的事物侵吞。   11   父亲和周星驰长得相像,每次来学校,三五个同学总是喜欢围观,说着: “至尊宝又来了。”他们语带善意,但他终究不是那脚踏七彩祥云的英雄。他是 动不动就暴跳如雷的家伙,几个打小和父亲玩在一起的人,用方言送给他的绰号 是“抽子”。一开始,他很不明白这绰号,总觉得还挺友好。直到认识了孔子孟 子老子,才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劲。深入研究后,且明白犯抽,有发飙的意思。   三十多年前,穷,四叔在二中读书,饿得慌,和一伙学生到田地里去偷。东 窗事发,学校将家长喊了去。爷爷已经不在,由父亲去了。当着人学校老师的面 儿,他狠嘬了一口烟,把发烫的烟头摁到毫无准备的四叔手上。四叔的右手背上 从此留下一块赤红的疤痕。   他和父亲的关系,因而也好不到哪儿去。他畏惧父亲,自小在家,只要他出 现,就忍不住提防,继而抗拒。他的理解是,人可以借助制造恐慌而获得权力, 这权力来得直接而容易。   就像弗兰茨?卡夫卡说的,在自己家里,像个陌生人,和他父亲的关系,尤 其糟糕,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却说不上几句话,他不无埋怨父亲的粗暴管教使 他失去了独自谋生的能力;更比如左右了二战的罗斯福则断定,永远不会原谅他 的父亲。他对父亲的感受,从小的时候只能在内心的干紧张,变成了一次次的争 吵。那一份不安,随着他的成长,似乎也长大了,成为一只活生生的手臂——不 是带线风筝若有若无的线——掣肘着两个人,步调不一致的时候,生猛地疼。   十三岁那年的四月,有一回,天空飘起了细雨,他躺在床上发着烧,希望母 亲去帮忙买排退烧的药。母亲患了风湿,兀自疼痛着,没搭理他。他又轻声地叫 了下,母亲仍然没应答。父亲这时候却不知是吃错了药,还是感到了被冷落,豁 然而起,以他这一辈子最有力而残暴的一面——脖子抽得极长,像天花板上有东 西在把他竭力往上吊,脚下又像被扯住了——怒吼道:“啊你是自己不会去买 啊?”旋即,他的整个头甩到膝盖附近。   面对如此暴怒,奄奄一息的他惊呆了。从床上起来,出了去,一直走着,跑 着,才到了河边。他找了根花岗岩栏杆躺了半天。细雨断断续续,衣服也淋湿了, 一翻身,汹涌的河水就会带走自己,自己落水溅起的水花,不会比一平方的水面, 一分钟掉落下来的雨水,它们溅起的水花多。   那大概是他第一次在脑海里冒出离开这个世界的念头了。但他到底又回去了。 少年人的路再狭窄,都是有梦的。他幻想着长大后的另一个世界。   如今想来,父亲很可怜,没有任何的娱乐活动。打懂事起,印象中,父亲最 喜欢的是各类“政策型”的新闻,一旦闲下来,除了时政,其他一概缺少兴趣。 霸起家里的电视,谁都不能忤逆半句,就是再好看的影视剧、体育直播,都得忍 着。这一点都不要命,他可恨的是,要求母亲也不能有任何娱乐活动,譬如打牌, 绝对禁止。   母亲和他的个性不合,不一致的时候,经常挨揍。受了打,每次都会和童年 的他哭诉,要喝下农药,要不就是离婚。但吃得了生活的苦,一面刚强,一面也 懦弱的母亲,结尾多半会补上一句,是看在你年幼的份儿上,才会继续在人世活 下。   那时候,他渐渐懂事了,不想变成没有父亲和母亲的孩子,觉得他们要是分 开了,他和其他的孩子就不同了。而这种不同不是考试考好了,与其他人的不同, 比从成绩掉到最后一名还可怕。而他们要是分开了,他都不知道要跟谁了,那是 最难的选择题。于是,每次听到母亲忍下,就暗暗松了口气。   过了两年,他才意识到,母亲一定留意到自己那时候的表情了。早慧的他没 有拆穿母亲看着自己,觉得格外幸福的模样。那以后的三四年,他学会了在她的 面前作出暗暗地舒口气,以此结束谈话。孩子是天生的演员,母亲一直没看出来 他的刻意。   可是,更是长大了一些,他为苦命的母亲不平起来,尽管仍然不敢向父亲发 难——在父亲面前,他从来一副唯唯诺诺、特别没有安全感又特别怕被看出来的 模样——,但他学会了表达、学会了母亲惯用的倾诉。   那些积累的不安与仇恨,他在日记里写了下来。文字有一种魔力,带走内心 的东西,美好、深刻,或者仇恨、痛苦。文字不是张口说完,下意识地又怕忘记, 因而时常提及。文字落到纸上,可以比人长久,它让人相信,可以比人将内心的 事物保管得更好。   然而,就在一个秋天,他把那两大本密密麻麻的日记从学校带回家。他提防 着父亲,日记却落到了母亲的手里。   那天,父亲出差。他们可以大声地讲话。母亲郑重地把他拉到怀里,母亲先 哭,眼泪落在他的后背。他安安静静地听着,他知道自己要是跟着哭,母亲就要 过来安慰他了。   两三分钟后,母亲的心绪平复了。说,决心和父亲离婚了。他不以为然地听 着,可是,这一次她是认真的。母亲说,前阵子就和父亲提过离婚,但父亲一点 都不着急,也没有和她动手。他的父亲拿了他来要挟,说离婚,有的是方法让她 和孩子都不好过。她为此惊惶。   “不过,有了这两本日记。我们就不用怕了。”母亲说。   母亲决定杀死父亲。她这一次的想法,比以往更加猛烈,因为她在儿子的日 记里看到了相同的愤怒与悲苦,她被激起了勇气,并为这种勇气骄傲。不过,冷 静下来,她希望年幼的儿子来点火。   “未成年人没事的,法律不会找我们麻烦。他那么对我们,他自己过得也不 快乐,可他不能一次次把痛苦对我们发泄。”他没有拒绝,母亲却怕他回应,着 急地说着,“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日记虽然不会落到你爸手里。但你认为,时 间长了,你爸会看不出来你对他的仇恨?到时候,他发起怒来,要是再喝了酒, 情绪不受控制,我们可能都——”母亲止住的哭声又响了起来。   “妈,你别哭了。”虽然已经那么多次见过母亲的眼泪,但他还没能麻木。 他心惊肉跳地,也忘了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母亲却下意识地以为,要他去杀死自己的父亲,吓倒他了。她伸手过来将他 揽进了怀,“不用怕,只要让你爸没办法来找我们就可以了,就算是给他一个教 训。放心,他不会死的。不然,我们的日子完了。你爸……”她数落起父亲过去 的罪责,不少都是他亲眼目睹,可母亲的讲述让它们加快了播放的速度。   他和父亲的交流一向寥寥。绝大多事上,他对父亲十分坦诚,甚至只要他一 个眼神,他怕他下一刻就会发脾气,就都赶紧先开口,说一些事讨好他。那和嫌 犯遭遇逼供,滔滔不绝,没什么区别。父亲呢,一向都认为,家长把时间花在孩 子头上,尤其还显出了特别的关怀,是没出息的表现。确立自己的威严,才是头 等大事。一旦觉得权威受到冒犯,稍有显露苗头,便即发狂。   “嗯。妈,我会的。”他点着头,欢悦地答应下来。母亲才宽了心。   母亲对他的聪慧不无信心。谋杀不是一件张口就来的事儿,她把报纸上,专 家关于未成年保护法的一段话反复抄写了几遍,他跟着写。她设计了一场大火, 哪怕她知道,火势无法设计。   一个多月后,她决定动手了。“要是你说错了话,警察找我,你妈我认也就 认了,反正和他的日子,我不想再过下去。你长大了,你可以离开你的父亲,可 是,我会老去,我会越来越没有力量和他抗争。就算是为了妈妈吧。”   四五年前,他还不希望他们离婚。可自从一年前,父亲对他吼完,他就觉得 没有什么是不能释然了。   事情还差点就坏了。他记得那天是他生日,父亲给他买回来一架遥控飞机。 父亲以前也会在他生日给礼物,却都不是他喜欢的,除了书,还是书,但都不是 喜欢的漫画,额外地,还会加上一顿督促学习的唠叨。而遥控飞机,是他做梦都 想的。   那阵儿,也许父亲觉察到了家里的异样。   “先不给爸爸教训了。”两天后,他闷着头,掰弄起机翼。他装作不经意地 一说,迅速瞥了眼母亲。母亲回了回身,他更用力,语速也快起来:“先不给爸 爸教训了。”   他不敢去看母亲的目光,头埋得更深了。母亲没有说什么。又过了一周,他 没有提,等着母亲来说,母亲却不提了。他们本来连日期都预定好了。他仿佛一 块石头落了地,沉默下来。可没过两天,父亲的毛病又犯了。   那天,热闹的社区中央,各家的鞭炮一件件放了上去。父亲中午就出去找人 喝酒了。回来的时候,因为一个他总是弄不清楚的理由,再次和母亲吵了起来。 父亲殴打了母亲。然后,躺到了那张床,埋头就睡。父亲总是这样,以为睡一觉 就都过去了。   母亲哭哭啼啼地从房间出来,离开之前,敲开了他迅速合上的门。   “看到了吧,早晚给他打死。”母亲的额头肿了,声音不高。她的语气凶了 起来,“我在楼下等你。”   母亲穿过了甬道,走出大门。他快步追了出去,在大门口的楼梯平台,手指 牵在了母亲的衣角上。   母亲把他的手指扯开,最后给了他一个拥抱。随后,她走了。   他不是话多的孩子,没有再唤妈妈。在门口犹豫了许久,再走的时候,他就 朝父亲的房间去了。   推开那扇掩上的门,鼾声如雷的父亲就像作文里形容的慈祥。多年后,他想 起了作文里的同学,总是快乐地玩在一起,无忧无虑,偶尔的烦忧也不过因为学 习。但真实的情况是,每个属于孩童的班级都会有欺凌。“我们从小就学会了编 织美好,以致有一天我们分不清楚哪些是编造的,哪些又是现实。”那时,他已 经离开了故乡,城市的孤独渗入骨髓。   从床头柜拿起父亲的打火机,首先点燃了房间里的窗帘,再就是父亲和母亲 厂里的图纸、报纸、专业书籍,之后是柜子里的衣服。窗帘、衣服和纸张是烧不 死人的,他还记得母亲的话。而点完了火,得赶紧溜。母亲说了,小孩的身体比 大人的不经烧。   进入大厅,要直奔门口的时候。沙发的一角上,遥控飞机歪歪斜斜地躺着。 它的机身锃亮,是今天和母亲一起下楼玩,回来的时候,母亲拿湿布擦拭得这般 光亮。机身有一大半是塑胶做的,放在家里肯定得烧了,就像他曾经和玩伴们点 燃了塑料,塑料带着火,进入水里,滋滋地响。他禁不住想,可仍是犹犹豫豫地 出了家门。到了二楼,他的脑中,那架漂亮的飞机,飞起来就像从梦里跑出来的, 装满了大脑。他就又折了回去。   火势蔓延,父亲没有动静。他顾不了那么多了,凭方位,摸向遥控飞机。   他的脸到腰部,就和那架比他的胸膛还大一圈的飞机一起烧了。   对面的邻居将他救了出来,而他的父亲没有再苏醒。   调查的人来医院找他。他就像背诵课文一样,和调查的人说着父亲常年家暴 他和他的母亲,自己一冲动就干了那些事,他本来不打算烧死他的。警察走访了 他们的亲戚,以及社区的人,证实了父亲的所作所为。学校里,老师从他的书桌 里找到了两本日记,里面的文字触目惊心,前因后果,一目了然。   有更不胜其烦的刑警打算进一步询问,但他几乎是颤抖着身体,翻来覆去的 一句话是:“对不起,爸爸。”他哭得响,刑警怕问出个心理问题,只能作罢。   在医院里住了三个多月,疤痕,那陌生的、鲜血淋漓的客人,换好了衣裳, 在他的身上永久地定居下来了。他憎恶世上所有光滑的镜子,还有一双双黑色透 亮的眼睛。他发愿,要是所有人都盲了瞎了,他就变成他们一辈子的奴仆,他会 变成许许多多的奴仆,任劳任怨。可只要一睁开眼,他宁愿自己的眼睛也是烧坏 的。   出院了。母亲带他离开雪白的床,外面下起了雪。街道旁,有人在堆雪人。 有个一家三口堆起了三个雪人,象征着一家人。   母子辆等候着,十多分钟等来了一辆出租车。他告诉母亲,还想多看会儿, 母亲答应了。然后是他们堆好了,离去。他才从树下走出,来到一百米开外的雪 人处。母亲在一旁跟着。   这时候,天已经很晚了。又来了一辆出租车,天上更是飘起了雪花,母亲催 促着。他仍然不打算离开。母亲有了情绪,而他则怒吼起来。出租车司机又离开 了。   灯光下,雪中,雪人会逐渐化开,走样。他想,雪人只有待在永恒的阴冷之 地,没有光,它的头上也不再飘下雪,最好有间打不开的屋子,才能存留下去吧。   凌晨两点,一辆车都没有了。但母亲早早地就打了电话,不会儿,来了一辆 车。那人一见他,嘘寒问暖,可是,等看到他摘下了口罩,立刻厌起来。心事重 重地搭载他们回了家,那人也在他们的房子里住了下来。   从他住进去的第一个夜晚,那人就和母亲开始了争吵。当夜,三人失眠了。   他变得比以往都沉默。母亲坚持把他留在身边,半个月后,男人走了。他松 了口气。对于未来,他不敢再想象,但有母亲在身边,至少不是独自一个人,总 觉得能对付过去。是的,进化的路上,越是久远的人类,就越是群居的,那是人 类的童年;而越是幼童,则越需要陪伴。他希望自己可以和母亲摇摇欲坠地过活, 可是不到半个月,男人又回来了。他来要钱,要挟着说,不给的话就把母亲策划 的事说出去。   他们争吵中,他明白了。这一年,父亲厂子的效益突飞猛进,手头的光景一 天比一天好了,短短的半年不到,积累下来的财富超过他们一家过去十年的收成。 母亲担忧的不是父亲不与她离婚,而是危机感。她决定将厂子掌握在手里,就谋 划了那起大火。   男人不断挑衅。她好说歹说,把家里的大部分现金给了他,才打发了。回了 房,她将他叫了来。   母亲没有了往日受了委屈就声泪俱下,如泣如诉,反而叫他不知所措。   她说:“他没什么证据,光凭他的话,唬不住人。但他如果死缠烂打,怕迟 早是要出问题的。但是,我们不用担心。”她的话音沉稳。这时候,他想起了以 前她一次次被父亲打了后的时光,一阵回味,“我们没必要理会他。不过,如果 他和警察说,警察来审问你,就麻烦了。”母亲一直自顾自地说着,墙上仿佛写 满了字,她只是把那个人写的字念出来。忽然,她的目光从墙上离开,盯着他, 恍然大悟地说:“但没什么的,到时,你就在警察面前装自闭。你不搭理,你一 直不说话,一整年不说话,就好办了。”   他的心底一咯噔。脑袋一歪,嘴里念着:“自闭?”   “嗯,本来你在家里就不爱说话,你以前就不爱说话,自闭就是不说话,那 是一种病。剩下的就交给我了。你爸死了,你又烧成——他们可以理解的。”她 把他搂了过来。她的语速快得让人没有插话的时间。   “好的,妈妈。”他发现自己的嘴和鼻子就靠在她的耳朵附近,他连自己都 听不见地说,像在说一个只属于母亲的秘密。   二十多年后,他在贵志祐介的《来自新世界》里读到,自然界,袋鼠的那个 袋,不是为了方便养儿育女,而是在遭遇危险的时候,可以将孩子抛出去,更有 利自身的生存。他想起了母亲在那一刻,一身的沉重卸掉,她放在自己身上的手 也挪开了。自那以后,那双手就再也没有触碰过自己,因为身体的原因,也没有 再和谁这样依靠过,除了——   “父亲以前总爱洋洋得意地说,从来只有儿子会骗老子,而做父亲的却不会 坑儿子。可是,他真应该好好翻阅一些书,自古就有易子而食,但没听说过易父 而食。传统的教育,多的是孝,多的是对父亲母亲的服从。亲子的东西,多是一 种人性的本能,却又总是遭遇了后天的压抑、打击。”他时常这样想着。可是, 无论他怎么铆足了劲儿,要把父亲说得如何不好,都无法抹去他对自己慈爱的一 面。尤其是,年岁渐长,心智成熟,他更不得不深刻地意识到,终究是自己亏欠 了父亲多一点。从小到大,那些因了父亲的少得可怜的欢声,在越来越沉的黑暗 里,越是响彻心头。   至于那人,后来又找过来两次,一直到将警察叫了来,到把自己送进了看守 所,都没能再从他们这儿要到一分钱。   自闭后,他见过各种各样的心理医生,短暂地吃了些药。起初也不过是装一 装,后来迷恋过一阵子,只是一者费钱,一者有天醒来,忽然就不想和任何人接 触了,就基本上没再去碰了——那时他二十多岁。   回到那年,十六七岁,找母亲要下一笔钱,离开那座城市,远走天涯。临行 之际,他把父亲买的那架遥控玩具飞机烧成灰,留在他的骨灰旁。他决心不再回 头望。   12   老吴打开锁,若无其事地进入。大厅里,一男一女悠然入目。他们偎依在一 块,不知如何是好地迎起身。   “呵,真不巧啊。”老吴的愤怒没来得及从胸腔窜上头,迅速冷笑了一下。 女人慌慌张张地,将要开口,老吴抬起双手,又迅速一压,堪比交响乐的指挥, 女人的声音就没从喉咙中发出。他故作轻松地,继续道:“不用慌乱。像这种场 面吧,想当初,我还处在这小子的位置上,岁月真是不饶人了。”   说着,他掏出手机,凑到语音键附近,道:“小王,我这边出了点儿状况, 情人和她情夫过到了一块。这边,你也别上来,怕你出手残忍,我自己应该能摆 平。”   放下手机,老吴的脸色才发生变化。他捋起衣袖,拧一把椅子,冲了过去, 砸到男人身上。男人也不示弱,往一旁一侧,没能将椅子闪过去,也不在乎身上 划出来的伤,和他扭打起来。   余廓一接消息,朝楼上打量了两眼。隐隐约约感到几分动静,踌躇着要不要 上楼去。“老吴是又想求救,又要面子吧,哎,”他决定还是上去看看,就瞥了 眼沙发背面的一捆塑料袋,抽出来几张。   “能不动手就不动手,不然警察来了,指定得露陷。”下了车,他摸进楼道, 没有搭电梯,跑着上楼。   用塑料袋套住头,一副劫匪的模样。门敞开着,他进了去。老吴已经被打翻 在地。他眼疾手快,飞起一脚,踹倒了女人的情夫,厉声高喝抢劫,愣是将房间 内的三人镇了个面面相觑。紧接着,他拽拉起老吴,见女人的情夫要过来,挥起 前臂,喊了一声:“想死吗?”   顺利带出老吴,大厅里的两人都是一脸的茫然。女人率先反应过来,张皇失 措地念叨着:“完了,被他发现了,完了。”   “不用怕,有什么好怕的。”男人靠近,拍了拍她还在发颤的肩膀,“再说, 真的挺奇怪,他好像被绑匪绑走了。像他这样的有钱人,说不定经常被跟踪,现 在都自身难保,要不我们帮他报个警吧。”   “千万别。”她发急地说,“要是能撕票,咱们就省事了。要不然,我们有 麻烦了。你不知道老吴有多狠。他怎么突然跑我这儿来了,多久他都没来了。要 不我们先搬走。他会报复的。”   “这房子是你的,走什么走。放心吧,等他。”男人怕自己要是这样走开了, 以后怕别妄想着她能高看自己一眼。更何况,自己刚刚是打了胜仗。   余廓对汽车一窍不通。老吴的右手脱臼了,仍是坚持开车。一路,阳光肆无 忌惮得失去了方向,他们来到女作家的住处。   女作家才看完一本书,要睡去。老吴没有下车,径自去了医院。尽管困,她 还是起身和他多聊了两句,聊老吴的状况。她打着哈欠说:“自从厌倦一切后, 我们家老吴是越来越没有自尊了。谁都不会怕一个心慈手软四大皆空的出家人, 出家人还追求往生呢。他无欲无求,跟已经圆寂了差不多。你也许就能帮他找回 他身上遗失的部分,人需要有一点狠劲。”   “我,我,”他期期艾艾,“我确实挺不是个东西的。”   “没必要自责。今天我刚读到毛姆的一句话,说,‘莫泊桑满足于观察人们 的肉体生活,契科夫则专注于探究人们的精神生活;然而他们却一致认为,人是 卑鄙的、愚蠢的和可怜的。’推荐给你。”   他知道这句话,但既然她那么热心,自己也只好装作一无所知,答道:“说 得有一定道理吧。确实,要多看看书了,你这边书房可以打开一下吗?吴总不知 道什么时候回来,不想苦等噢。”他更怕她的紧张兮兮,尤其仅剩两人的时候, 她更容易想多。   “好的。看新闻上说你逃亡路上,总要带两本书,真是难以想象,一个流浪 汉,吃都吃不上,居然还带了书。”她竖起眉,眼前不自主闪过一幕他在肮脏不 堪的垃圾堆里找寻食物,有时候也会碰上一两本有人扔掉的书,就拾捡起来。她 不无触动。但是,她很快警惕地握了握兜里的枪。她告诉自己,“这不是个一般 的罪犯。”   “嗯,是啊。”   她去开门。他进入。她的目光投在他身上,多了几分柔善,但她同时也在警 惕那份善意。他们没再多言,她趿拉着拖鞋返回自己的卧室。   他在里头看起来。一个多小时过去,十公里之外的另一幢楼里,已经养好病 的她发来微信,说网购的书到了,想亲自给他送来。   他不置可否。只说自己昨夜琢磨出了三个不同的结局,“之前让他无人搭理, 孑然一身地客死他乡,偏于极端了。世界固然残酷,但也不缺少温度,就好像我 们的遇见。我设计了另外的结局,打算和你说下。”   “不要在微信里边说,没温度。”她匆忙回道,“老吴呢,他给你放假了? 你有这闲工夫和我聊。”   “他手脱臼了。”他打算说刚才的事,话一脱口,猛地意识到,说多了,无 非想和她说,自己现在一个人,“老吴才受了伤,要是她再过来,太不给面子。 估计他会雪上加霜吧,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于是,按住语音键, 用不容分说的口吻道:“书过几天我会过去拿吧。老吴不容易,今天手还脱臼了, 还是不要增加他的不愉快。不知怎么回事,我感觉他挺介意的。何况,我也不想 你们碰面。”   “我是过去见你又不是见他。你别总是和我提老吴,你要知道,我和他已经 没什么关系了。他没权力支使我们。我现在就想过去。你要知道,你没有拿他一 分钱,你冒充逃犯,也很危险。大不了就是摊开了说,我希望你早点结束那份令 人不安的合同。再说,”她突然停下来,顿了许久,才道:“就过去送个书就走 了。”   不知为什么,他感到她因为自己受了委屈,声音是苍凉的。他说出了所在。   半个小时后,她过来了。除了书本,还带来了两个手表。“它们是一对儿的, 时间总是会修正到一起。一只调好时钟,另一只就会自动更新数据,两个会同时 响。不但是外观搭配的情侣手表,还能使情侣的作息规律趋于一致。”她凑了近, 给他戴上。   他摇了摇左手腕,手表晃动的声响仿似时间在划刻骨骼,雕刻它自身的秘密。   “将来你写东西,作息规律肯定和我不一样,到时候再把手表摘下了。然后 我先回去,你考虑得周到,老吴不好雪上加霜。”说完,她朝后退了两步,转身 就要走。他喊住了她,说:“不着急啊。”   “不担心了?”她的头一侧,打量着他。   他无声无息地点了下头,更快步走了过去。他们靠近到听得见呼吸,然后就 是拥吻,分开。   近距离地,她的眼睛探索着他的眼睛,忽然说:“我终于明白博尔赫斯的那 句话,‘天堂应该是某种图书馆的模样’。身为阿根廷国家图书馆的馆长,他可 能亲吻过某几本十分钟爱的书籍,像亲吻某一个情人一样,沾着书籍墨香的吻。 刚刚,置身在这书香里,真觉得自己到了天堂。”   “我也那么觉得。”他扫了眼书架,“说到博尔赫斯,我昨晚有个设想……” 他说起了那三个还格外简略的构思。她仔细听着,他得以讲述得有条不紊。   “其实可以发散的地方还挺多的,”他从书架上拿出一本塞林格的《麦田里 的守望者》,“塞林格曾经在军中服役,三十二岁时,出版了这本十万字的长篇, 也是他唯一的一本长篇,之后消失了半个多世纪。他生前一再要求将自己已然发 表的小说拿回来,有些写好了,甚至都和书商约好了,但总是就不出了。塞林格 生于1919年,卡夫卡是1883年,晚了36个年头。卡夫卡41岁去世了,塞林格一直 生活到2010年。《麦田里的守望者》出版后的六十年间,销量上亿本,他却隐藏 了自己,凭谁都找不到。这六十年,要不然,就让他去研究卡夫卡?”他的眼里 打着问号。   “挺有意思的,他们都是耀眼的恒星,碰到了一起,大概就成了质量巨大的 黑洞了。从此没有了光,再不会有光可以逃离出他们的世界。但,要是卡夫卡的 朋友找到他,肯定活不过塞林格了,塞林格要是最后都写出来了,可能像卡夫卡 一样,在生命的最后,也打算将那些小说焚毁了。在我看来,这无疑加重了卡夫 卡,或者说是文学的悲剧。虽然那可能是个好故事。”她斟酌着他的构想,建议 着说。   他仍然不放弃:“我找到一段文字,讲了1951年,《纽约客》访问塞林格, 问起他热爱的作家。塞林格说:‘我爱卡夫卡、福楼拜、托尔斯泰、契科夫、陀 思妥耶夫斯基、普鲁斯特、奥卡西、里尔克、洛儿家、叶芝、兰波、勃朗特、简? 奥斯汀、亨利?詹姆斯、布莱克、柯勒律治。我不会举出任何活着的作家,我认 为那样做不对。’可见他多喜欢卡夫卡,要知道,卡夫卡曾经说自己的写作,是 躺在坟墓里。”   “嗯。加歇尔?马尔克斯说过,写作是溺水的人和风浪的搏斗。也是在生与 死之间了。只不过,那种搏斗,和坟墓里的寂静不一样。个人觉得,一个人只要 还能搏斗,就没法真正看到死亡的全貌。死亡是宁静的。文学无法一概而论地比 较,但从这一点来看,马尔克斯是要逊于卡夫卡的。”她不着急否认他关于塞林 格和布洛德的构思,说起了对于写作的理解。   “有道理。相比出生,死亡才是一个人的事,注定了它不可能是热闹的,或 有力量的,一旦你真切地看到它。”他惊叹于她在文学品鉴上的造诣,忍不住问 道:“对了,认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做什么的,挺尴尬。”   “小时候,我是学文学的。”她的嘴角有一丝苦涩,语却带轻松,“后来报 考北影表演系去了,当时最后一关,审核的人考虑到因为有个人跟我挺像的,在 文工团里却整年都接不到戏,就刷下来了。人说我长得像王珞丹、白百合、周冬 雨,但是,她们是赶上了。我不觉得自己有多可惜,只是那位在文工团里的才叫 冤枉,一年都没两次演出。不过衣食无忧,也不错了。那以后,做了房地产,这 个行业,真应了一句话:时间就是金钱。呵呵。后来,投了几部电影,当时还不 像现在这么多人去电影院,亏惨了。”   “嗯。电视剧一直比较赚钱吧,上世纪六十年代开始兴起,之后走进电影院 人也少了,看书的人更是逐年少得可怕。”   “电影还好,现在发展得也不错。你们图书倒是受网络冲击巨大,网络上最 受欢迎的永远是青少年冒险文学,几百万的写手,写的无非这个。网站十分逐利 的,我之前涉足文化领域,看过不少网络公司的合同,比如占据了超过百分七十 市场份额的一家文学网站,给大多数作者的合同是要五年写满一千万字才能去别 家,如果没写满,合同期顺延。这一千万字要经过网站的确认,作品的所有版权 一直到国家规定的作者享有年限全归网站所有,作者只有享受福利的权利,相当 于劳务合同。网络所能展示的推荐位少得可怜,自然是给最有可能受追捧的,最 易读的。许多网站据说每天更新上亿字,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不过写了一个少 年如何通过各种奇遇,挫败一个个的敌人,走上巅峰。这甚至是最初级的武侠, 一度写这种东西,一些作者也不过变成了加减乘除极为娴熟的人,可那对数学的 发展毫无益处。但是,图书在书店里却能有十几万个的展位,相对平等的展位。 这样,有更多的好书就有可能被发现。”她以商人的机敏道。   “你这大概是我听到的书店有必要继续存在下去的最有力的理由了。”   “一个城市如果没有形形色色的书店是十分可悲的。人们总说,纸书应该取 消,环保问题。但我想,如果人类连用来刻录文字的资源都没有了,到处都是制 造汽车的材料,到处都有燃烧的汽油,才是真正的悲哀,离末日不远。最终能够 推动人类发展的是到处都是文字,而不是到处都是汽车。一本书,印刷出来了, 占了个位置,散发出某种气味,总比放个U盘,更能刺激人们去阅读吧。我喜欢 纸书,你能出版挺了不起的。”   “谢谢了。我出版过两本书,但总让人问起的是,在哪个网站可以阅读,几 乎没什么人找我要过赠书,纸书出版似乎不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了,已经落伍 了。人们总是问我,出版一本书能拿多少,人家在网络写超长篇连载的年收入过 百万的如过江之鲫,你应该去那边发一发,纸质书注定消亡。言下之意,你这个 出书真没什么好说的,已经跟不上时代,都不好意思打击你。所以,后来我也不 太想,可能也羞于和人说起自己写的、出版的东西了。你让我感觉自己不算太 挫。”他的语气低沉,眼角酸涩。   卡夫卡说,巴尔扎克的手杖上刻着自己能击碎一切,而自己的手杖写的则是, 一切都能击碎自己。它们的共同点是一切。是啊,两者本质上何尝不是一样,巴 尔扎克既能击碎一切,也就能摧毁自己。写作到了最顶尖,面对的就是自己。所 以,写作的人,必有走向怯懦之时。那一刻,一切都能摧毁写作者,其他人说什 么就是什么了。虽然写作者可以是任何人。   “哈哈,不必谢我。”她直着腰,不时翻两页,目光在文字间搜寻,“我要 谢你才是。钱这种东西,会上瘾,容易叫人沉迷。记得之前,我甚至为了它,打 算铤而走险杀死老吴。事实上,对如今的我而言,再多的钱又有什么意义呢。钱, 早就已经不可能给我太多的触动,只不过出于习惯,就像看一部好几千集的连续 剧。”她话里显出惆怅,不时抬了抬头,看向左右的墙壁,“而习惯是人生中最 大的力量。我挺感谢你让我战胜这股力量。但是,我们以后都不要说谢谢了,一 个人是没必要和自己说谢谢的。”   “嗯。是啊。”   他对她刮目相看,为自己在那个晚上之后,她生着病,自己去看她,她情真 意切,自己还揣测她的动机而哀伤。这让他对她更是迷恋。   “我觉得,你就像《麦田里的守望者》说的那样,我都能背诵:‘有那么一 群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玩。几千几万的孩子,附近没有一个大人,我是说,除 了我。我呢,就在那混账的悬崖边,我的职务就是在那守望。要是有哪个孩子往 悬崖边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说,孩子们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儿 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他们捉住。我整天就干这样的事,我只想做个麦田 里的守望者。’”她阖上了书,眼角止不住有了几丝泪花,但脸上是笑容,继续 道:“我想,你就是那个人;而我呢,我是被你捉住了。”   “真叫人感动。”他哭了,只掉泪,没有声音,或者是淹没在话语里。他想 起,梦想碎了,什么东西都写不下去的那段时光。他已经拿了张椅子,斜斜朝外 坐着,手上的《麦田里的守望者》靠在大腿的一侧。阳光涌贯而入,她不会看见 他的泪水。   一顿静默,她继续道:“刚刚说到哪儿了,对了,塞林格和卡夫卡,虽然我 觉得他们有共通之处。但是,我更喜欢你的第二个方案,让写《小径分叉的花园》 的人,写我们这个世界的卡夫卡,写成一部长篇。”   “嗯,博尔赫斯确实挺合适。他的写作风格充满了科幻奇幻的色彩、时间和 空间的轮回与停顿、梦境和现实的转换、死亡和生命的共时存在。博尔赫斯唯一 的一部长篇,里面有布洛德关于卡夫卡的印象。”他说着,眼眶还发着烫,没有 立刻回到书桌上。她惬意地点了点头,重新将目光挪回字里行间。他用软件搜索 了一下,重温起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叉的花园》。   “它叙述了一个中国博士余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替德国人充当间谍的故事。 余准发现有个英国人的炮兵阵地在艾伯特,但他来不及通知柏林的间谍头目,因 为英国反间谍处的马登上尉已经追踪而至。一本电话簿帮了他的忙,上面有一个 名叫艾伯特的人。余准乘上火车逃往阿什格罗夫村,躲入艾伯特家中。艾伯特博 士是一个汉学家,住在一个‘小径分叉的花园’里,正在研究余准曾祖彭崔的迷 宫——一部奇异的长篇小说。交谈一番后,余准还是开枪打死艾伯特,追踪而来 的马登上尉随即将余准逮捕。余准后来被判绞刑,但德国方面却根据余准枪击艾 伯特一事猜出了这个军事机密,并派飞机轰炸了英军炮兵阵地,余准‘糟糕地取 得了胜利’。小说的大部分,是余准和艾伯特关于时空与哲学的讨论,‘我们在 这一刻相遇是朋友,下一刻就是敌人,无数的时刻有无数的你我,我们以何种方 式相遇是不确定的。’”   “这个故事真不错。肯?福莱特的那部销量高达1500万本的《针眼》,想必 也是受到了它的影响。《针眼》写了,早在1943年,德国军方就觉察到盟军即将 反攻西线战场,但对确切的登陆地点和事件,缺乏进一步的情报。亨利?费伯是 希特勒尤其倚仗的间谍,秘密潜入英国,只有他知道盟军真正的进攻地点,他必 须不计一切代价将这个情报送往柏林。英国人一路围追堵截,更是派出了对间谍 工作有很深研究的历史学家,用研究历史的特殊方法,缜密地搜寻敌人。费伯逃 到了一个岛上,他在这个岛上的决定将左右二战的局势。”他寻思着,在心底嘀 咕起来:“说不定,咱这本写出来,也能取得一定销量。毕竟在物质上我是一无 所有,要是能够挣点儿钱,我们也能少些流言了。”   想到这里,他不无自喜。   “记得比尔?盖茨至今保持了每年阅读五六十本书的习惯,即使有一万亿元 的个人资产而又决定在死后将财产毫无保留地捐出,他花在看书上的时间甚至不 亚于工作。”她朝他走来,手上还拿着一本书。“他的妻子,经常和她一起看书, 以至于两人时常因为看同一本书而争吵。后来你知道怎么样了?”   “他们每次买书都会买两本。”他记得那个新闻。   “嗯。直到今天,我才发现,这是我听过的最好的爱情故事了。”她道。   “我们今天也一起看书了。”他翻了翻书页。   他们忘记了时间,或者说融入了时间。   楼上的女人早已听到了窸窣。从他过来,她就注意力集中了。她清楚现在的 他可是个危险人物,不清楚为什么会有外人,难道是老吴回来了。她没有忘记抓 紧了枪,一面蹑手蹑脚地走出来。她在走廊里发现了她的声音,她知道老吴之前 有个未婚妻。老吴把他们的事和她说了。   她在手机上打了一行恨铁不成钢的字,道:“你可真够惨的,谁都不把你放 心上,刚在张三和李四那边折了一条手,一转头,小王和小王又搞一起了,给你 来了个二王案。”   义愤填膺地一写完,她点了发送。老吴看到了。他刚接回去手,包扎完毕, 一只手吊着,一只手玩着手机,等候身上其他伤口的检查报告,消息来了。   他清楚,太早发泄,暴跳如雷,只不过会使时间之河将愤怒带走,无法叫自 己在某一个关键的时间节点做出勇敢的行动。“怒火可以烧掉情感,甚至生来冰 冷的理智,独窃身体。所以,就让它们烧得久一点。”他无言道。   过了五六分钟,他才等来打印的检查报告。仔细阅读,耐心向医生求教。而 后,他不急不缓地走出医院。他小心翼翼地迈着台阶,生怕一不小心摔倒了。   13   女作家轻手轻脚地折回。斜卧在床,眼前翻涌着二十多年前,父亲带自己去 往县城新华书店的一幕。那是当时自己看过的最华丽的一栋楼了,也是第一次乘 坐电梯,崭新光滑的扶手,时刻消失而又不断涌现的梯子,神奇透了。   “如今想来,电梯像时间。消失又出现的梯子将我带进了书的世界,可是, 时间要将我带往何处?过去的那些我,又已去往了哪边?我总说自己要为文学付 出生命,但我自己好像没听见。即便我对这个人的故事感兴趣,但我是巴不得老 吴赶紧把这个危险的家伙带走的吧。奥登说,读者的吹捧、荣誉,经常使作家虚 荣,而不是令他们骄傲。我早就沉醉于虚荣,为了那些虚荣,我也不择手段。” 她觉得迷了路,不无忏悔起来,但那也不够如此。她打算进入梦乡,再一次醒来 就好了,却全无睡意。   老吴一路闷声不响。把车停到别墅两百多米外的一处绿荫,这才发现,不知 何时,嘴唇已经起了一层血痂。   他动了动,干燥的血痂裂开。他决定给他打个电话。   余廓已经坐回书桌,正和她面对面看书。来了电话,犹豫了一下,就接听了。 他说,伤情比较重,这两天住院。   “你那点伤,不会是打算给我放假吧?”   “我知道你小子惦记着她。但是现在我管不着了。”老吴一点都不在意的模 样,可紧接着又话里有话,“你们的爱情真好,不过连钱都不要,可会让我觉得, 是怕被我玷污了。”   他这时候才发觉,她和自己为了爱情,放弃了金钱,本以为能使老吴好受一 点,却也是一种伤害。但是,要让自己再开口说:“是的,我缺钱了,害怕她离 我而去。”就为了老吴,却有个声音不可遏制地出现:“这样,她就真的是他口 中的,为了钱可以出卖一切的人。”   正走着神,老吴又道:“不过,她是个能够在商场与官场同各色人等游刃有 余的女人,不简单呐。你真的得小心,之前我跟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我还记得, 一开始为了不让她出去应酬,我们还动了一次手。我这个人看着虽然斯文,其实 动起手来挺对不起人家的。总之,她是什么,我是日久见人心。要不然,我一开 始也不打算让的。”老吴似乎怕他听不出话里的恶意,加重了轻蔑的语气。   他的脑海里,有个声音倏然一现:她这个有钱谁都行的婊子。说的人,被说 的人都面目狰狞。他竭力伏住那个声音,刚刚对老吴的怜悯,变成了一种憎恶。   扫了眼她,从站立的门旁,他和他说,她过来这边了,他们聊得很好。如果 不是害怕反而会破坏了刚刚的一幕,他几乎就要说:“我们接吻了。”   “早意料到了,你小子心急。不过,我不会干涉的,无权。我也是看透生死 的人,这点红尘俗世要是看不透,也就白混了。好了,先这样了,不打扰你们风 花雪月。刚刚说气话了,别往心里去,兄弟。”他爽快道,挂掉了手机。   他陡然觉得孤独格外伤人。   14   他们又看了会儿书,就离开了。   路上,她问:“卡夫卡为什么打算销毁自己的文字?一而再地。”   “一般认为,他是面向内心写作的人,不为任何发表。不过,亚瑟?克拉克 在他的《城市与群星》里,写了两亿年后,人类消耗千亿颗恒星,创造出纯精神 的生物,以继续探寻宇宙。但是,这个纯精神的,却憎恶一切物质的东西。人类 不得不再耗费差不多的资源,对付它,银河系自此没落。文学创作,是精神的创 造。越是精神的东西和现实的物质世界,越是格格不入,因为精神必然试图更改 物质。虽然卡夫卡的作品赢得了世界的喜欢,其实不喜欢的还是大多数。人最怕 的就是否定既有的自己了,达尔文的进化论当年一出,谁都不愿意相信人是从猴 子进化来的,都在自我美化。”   “亚瑟?克拉克?”   “《2001太空漫游》就是他写的,被认为是历史上最好的长篇科幻小说。库 布里克拍的电影也很好,阿西莫夫、刘慈欣、卡梅隆都认为它难以超越了。”   “哦,知道。那里头有块黑石碑。黑猩猩去触碰,就拓宽了感觉,后来又历 尽岁月,才进化成的人类,很不一样。说到这个,我想,文学的可贵,不因为它 是诺贝尔奖里最富创造精神,表彰啊之类的,也不是各种名人的推介,更不是描 写了人。而是,它拓宽了人。它就有点像是《2001》里的黑石碑。”她打着方向 盘。他想着她的话,顿了顿,她才继续道:“只不过,卡夫卡肯定不会想着自己 的文字对后来者产生的影响,他太清楚文字在他们那个社会,甚至直到如今,产 生的影响有多小。这一点和莫泊桑的观点相似,阅读他们作品的人,比阅读讨好 读者的作品多了去了。”   “嗯,他是绝望的。但是布洛德就天真了很多。卡夫卡是能冷静地发现问题 的人,他是飞蛾扑火式的人。”   “他们都是飞蛾扑火般的人吧。”她补了一句。“卡夫卡曾经说,‘我想, 我们应该只读那些咬伤我们,刺痛我们的书。所谓书,必须是砍向我们内心冰封 大海的斧头。’写作是损耗心智的活计,原创度越高越是如此。也许到最后,他 看自己的文字,就像一把把斧头了。”   15   从破碎的玻璃边缘,阳光漏了进来。阳光已经是淡红,他手上的血更是淤住 了,变成暗黑色。抖了一下,他慌慌张张地醒来。找了手机,看了眼时间,抽取 两张卫生纸,他悄无声息地离开房间。   “城市的夜色有再多的灯光,仍然是黑色的。”骑上电瓶车,车水马龙,他 不让思考停止,“忙碌的城市,夜晚才给了生活喘息的机会。城市的生活笼罩在 夜色中,心却不是天上的星辰,无力让对方看见。但这样又有什么不好呢?我想, 大多数人的天性都是喜欢待在自己的世界,原始的古老的人类没有条件,才需要 群居吧。独处应该是一种奢侈。”   那年离开家乡,二十多年没回去了。他孤独得干净彻底,亲人、朋友、恋人, 一个都没有。如果按照卡尔?马克思的观点,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他和这个社会的关系淡薄得这样骇人,大概已经不能算“人”了吧。他更像是自 己的影子,黑色、活在二维,没法和三维、四维深入地交流,就连自己,也躲着。   可是,就是这样的人,也流过眼泪。那是来到这座城市的第六个年头,有一 个总受欺负的小女孩,总是隔阵子,放学后,就被揪到路的一边挨揍。可是,小 女孩不敢回去和家里说,从小到大,家里最怕的就是她和人起纠纷。   心如灰烬的他,每回去看这样的伤害,不知道怎么回事,隐隐地,竟有些兴 奋。也许吧,正如一则寓言里说的,年轻人失去了亲人,去找上帝哭诉自己的不 幸,希望上帝复活亲人。可是上帝说,你到其他人家去问,哪家没有逝去的人, 他们都不抱怨,怎么就你跑来了。年轻人格外的热情,真的一家家去找了,发现 上帝说的没错,内心才好受一些,跟着沉默下去。   眼见其他人的痛苦,尤其是小女孩正和他当年差不多的年龄,却受着也许比 他更难以想象的苦处。他的感觉,是可以借此酣畅淋漓地控诉世界,它带给人的 不幸从未停止,还是通过对比她的处境,获取了优越感?他无心思考,只要自己 开心就可以了。   他兴致盎然地看了得有十来回,甚至计划着去买个相机,把画面摄制下来, 在暗夜的时候,独自欣赏暴力与残忍。可是有一次,小女孩让那几个女孩——她 们中最大的也比她大不了三四岁——带到了她回家的道路上。三五个人抽打着她 的耳光,要她喊她们爸爸。女孩逆来顺受惯了,她哭泣着,一个个地喊了,女孩 看见了他,迅速又将目光移走,没有和他求助。她最担心寻求帮助。   他垂下了目光,异常难受。一直到施暴的学生离去,女孩孤身一人,蹲坐在 道路旁边的花圃边沿,狭小的花岗岩上,他才挪了挪脚步,来到她的面前。   “那几个人,他们欺负了你半年多了。”他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蓄足了劲, 反而显得沉静。他不想无私地伸以援手,而已有了一举两得的主意。他一遍遍地, 在心底说着:“也许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会觉得我不那么可怕,那些丑恶的东西 不是那么丑陋。”   女孩仰了仰哭泣的脸庞,等着他说下去。他对上了她的目光,继续道:“我, 没错的,我可以吓跑她们。她们以后都不敢欺负你了。如果你觉得没问题的话, 我愿意这样做。”   女孩一直都认为,大人有大人的世界,小孩的世界他们进不来,所以他们无 法帮助自己。她露出疑惑的表情。而他很多年没有认认真真和一个人打交道了, 怕说错了,就将脸上的口罩摘了下来。她惊得往后一缩,脸色煞白。   他急忙将口罩戴上。女孩比他想象的聪慧,顿悟了似的露出了笑意,“我知 道了,你打算用这个吓他们。”   他点了点头,朝女孩的身后看去。   “可是,你要是只吓了他们一次,他们以后还会欺负我的。”女孩忧心如焚 地说。   “放心吧。我住这附近。你可以随叫随到,平时你们放学,我也会时常到这 边。”   “那你不会很忙吗?你需要我给钱吗?”   “我这副尊荣,正愁无用武之地呢。什么都不需要。”他淡淡扫了眼女孩脸 上风干的泪痕,“先这样了。”   说完,他离开了。随后的一个星期,放学后,他都会出现在小女孩校门口的 一两百米处。然后,他朝她家走去。她心照不宣地跟着。回家的路,黄昏常存弧 形的天空,大地聆听着他们的脚步声。   小女孩自认为找到了靠山,尽管仍然心存恐惧,可走在校园里,却不总是都 在提防了。在不经意的瞬间,比往日,多了几分神气。而这是他们最见不得的, 他们希望她总是一副唯唯诺诺,担惊受怕的神情。在她班级里的同学将她的变化 告诉那伙人后,她的受刑日比以往受到欺凌的周期早来了一个礼拜。   仍然来到了那条车倏忽一下就过去的大道。他们将她拎到一角,作足架势, 要抽打她的嘴巴,要踹她的肚子了。这些等待的日子,他都在犹豫、纠结,但到 了这一刻,他没有让自己想太多。没等他们的虐待开始,他走到那群孩子的面前。   “你们在干什么呢?”他的话音里有了怒气。   “没你事。”“大姐大”块头不比成年女性单薄,凶起来,面目狰狞。   他将脸上宽大的口罩用力扯下,更将衣襟的两个扣子解开,冲着她走了过去, 一把曳住她的衣领。   她发憷了。即便有另外两个男生、三个女生瞧着,不便露怯,还是往后跳了 几步。她面露苍白,声音尖利而急速地说:“你,你想干什么。”   “以后别找她麻烦。不然女孩子烧成像我这样,就不好看了。滚。”话音掷 地有声,他的神态,则一副一个字都不想多说,不愿意浪费精力搭理。他慢慢把 她放开。   孩童们从受惊中回复过来。他们崇尚暴力,因为他们原本就置身恐惧之中, 他们不敢再和这个人呆一块,半跑着离开了。   校园暴力的可怕之处,在于你无法逃避,到了规定的时间,你就得出现在学 校。其情形犹如和会咬人的狗进了同一座电梯。女孩见他们吓跑了,却高兴不起 来。他径直朝她走了走,说:“我会如约继续过来的。”   “我还有两年才小学毕业,你不可能一直都在的吧。他们总是有仇必报,谁 惹他们不高兴,就要打人。”   “那是他们没遇到真正可怕的人。”话毕,他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他们成了朋友。往后,他都没有失约。   那以后就没人敢欺负她了。二十多天后的一次放学,她提出请他吃自己最喜 欢的汉堡。她把攒下来的钱从家里拿出来,它们鼓起了她身上四个弱小的衣兜。 她把它们交给了服务员。   他们打包了汉堡,来到公园的一张座椅坐定。他摘下了口罩,一大一小,吃 开了。欢声填满了空气。   忽然,小女孩说想摸摸他脖子那儿的伤疤。   他不禁一怔,困惑起来。她继续说:“这样,以后我不但不用怕他们了,以 前他们给我带来的不好感觉也能驱散。”他还在发愣,她却把手背探了过来。 “用手背靠一下,这样,我就带着它了。”   这是他最大的痛苦。他几乎跳了起来,却浑身发冷。而人呢,埋在雪地里。 他停顿了许久,仿佛经历了一场大火,火中的雪融化了。随即,他用手背挡开她 的手,看也不看一眼,逃也似的离开了公园。   自那以后,他没再见过她了。没有朋友,没有爱人,他想象过他们的出现, 却知道想起来温暖的,接触了,难免灼人。   他憎恶火一般的热。他像原始的动物抗拒火一样抗拒着。他应该像影子一样 活下去。早在很久之前,他就这样和自己说,怎么竟忘记了。   可是,大概两年前的一个夜晚,他却得知了她的死讯。在微博上,同城社区 几十条简陋的微博转发着她去世的消息。说她是大学毕业后,患上了抑郁症,或 者是早在大学以前就得了病,只去工作了一年就回了家,而后过度服用安眠药走 了。   没有多余的讯息。她为什么得了重度抑郁,也无从追问。但是他记得,那年 秋天,她谨小慎微地把右手背放在自己的脸颊上。   16   老吴去往昨晚和余廓共处的居所。一场谋杀案在他的脑中酝酿,就像一场暴 风雨的前奏,电闪雷鸣,黑云压城,如果不付诸行动,闪电会将天空撕裂,他会 把自己毁灭。他拿起了那把水果刀。他清楚地记得,那名逃犯用它削过苹果,指 纹还留在刀柄上。   塑料袋封好刀,藏在车内。来到公司,他叫出保安经理。那个壮实的家伙, 尽管生着病,仍然精干。   他们一起到女人和她情夫所在地的附近。他们先去吃了饭,他说了一下接下 来的计划。紧接着,他们潜伏起来。   一直等到夜深人静。他有钥匙,打开了门。他们潜入。保安经理不算最能打, 但对他最忠。他两拳打倒了男人,女人目瞪口呆,尖叫了一声。   灯堂而皇之地开着,除了第一下,动静不大。路过的人要是听见,可能以为 是家庭吵架,或者高利贷在要钱,兴许房屋的主人做噩梦了。沉重的生活,让人 们变得冷漠,冷漠可以远离纷扰。随后,老吴开始折磨人。保安经理烹了一壶茶, 在阳台上品着。   情人与情夫在恐惧中被丢进盥洗室。老吴一直面无表情,尽力使自己由内而 外地冷酷,这也是他在打击竞争对手时,一向惯有的容貌。处理完,他这才走到 阳台和保安经理喝起茶,聊了聊他的病。   随后,老吴出了门。来到前未婚妻的房子。他的手上提着那把用保鲜膜封住 的水果刀。   悄然打开门,灯没开,黑暗框在房间里,不会动弹,像死了。他禁不住一阵 害怕。闭上眼,伫立着。等熟悉了这尸体,他什么都不再害怕了,重新迈起步伐。 凭借对房间的熟悉,他摸进女人的卧室。   他们分房而睡,床上只有她。他知道,最近她应该要来月经了——要是他们 一起躺着了,他也会动手。等吵醒了他,他会和他说:“我提供场所,供你逃。” 他相信,他虽然一时会伤心欲绝,很快,求生的本能就会令他作出最正确的决定。 “他那么想活。”   好在万事俱备。来到那张宽敞的双人床,停在她斜卧的一侧,一只手隔着塑 胶薄膜,握住刀柄,把刀刃缓慢送进她的腰肋;另一只手是一条毛巾,捂住她的 嘴。   他记得,新闻上说,那人将刀刺进后,会再扭转一下,像空头子弹打出去, 击中目标后,弹头会向四周扩散。他的手今日刚脱臼,但是,不影响扣住她嘴巴 的动作。她惊醒了,鲜血带走了力气,每一下的动弹,都是力拔山兮。   混乱中,她摸向床头的手机,取出来,砸向墙壁。手机接触了墙壁两下, “啪”地落到地上,擦出一段微弱的划痕。他也醒了,三人都醒了。   他踱着支离破碎的脚步,穿过两侧墙壁的沉默,来到她的卧室。   老吴开了灯,在床的一侧等他。   他注意到了喷涌的鲜血,将周围的床单、墙壁映照得刺目。它们似乎在争先 恐后,要变成凶器。老吴说:“她还没死,不过救不活了。她的血十分钟内会流 尽,我呢,我想让她看着你,答应下来,她的这条命记在你头上。之后我可以提 供你继续逃亡的场所。否则,这一次,你逃不掉了。”他的刀滞在她的喉管处。   “太突然了,但可以商量,有话好好说。”他脸“唰”地一下就白了,颤抖 着嘴唇,刻意表现得慌张,紧接着又是对生命的漠然。他真怕她一闭上眼,就再 睁不开。   老吴观察着他的表情,终于把刀轻挪开。但仍注视着他,说:“把门关上, 我们好好谈,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啊。”   他那样做了,乖巧如一头受了惊吓的狼。   老吴点亮了一根烟,算准了他不会报警,放松下来。在烟雾里,他说:“真 要向你学习,不得不佩服你求生的——”   可是,他的话音还没落定。他猛地扑了过去。   锋利的刀滑向他的喉管。老吴不怕杀死他之后,会坐牢。和一个没有任何身 份,却有多起命案在身的人搏斗,总找得出理由辩驳。比如,他垂涎她不成,杀 人灭口,而自己不过是尽到一个男友的责任。   他一闪,刀刻在脸上,深可及骨。她的血融在他的血里。她的血让他忘记了 疼。   刀继续挥来,他拽住了,是刀刃。他不给自己退路了。老吴这时候才惊住, 他和新闻上的那个人不像。新闻上的那人,失去了所有,仍然可以逃。   “像我这样的人,会有这么一天的,会有这么一天的。”他喃喃说着。他撞 倒了老吴,夺走了刀,就要割断他的喉管。   她用力拉了下他的衣襟。划过去的刀一偏,从老吴的右脸颊刺进半寸有余, 继而穿出。   他才感受到后侧的她,随即将染血的布从她的牙齿缝里移开。他就要打120。   她硬是制止了,指了指伤口,翻涌的鲜血和新鲜的内脏。她故作轻松地笑了 笑,说:“有点常识好不好啊,还科幻作家呢,动脉断了,黄金抢救四分钟,用 不着十分钟就会死亡。来不及了,赶时间啊。天堂、那本书。”她的双眸出现了 光,脸色却暗淡了。   他手足无措。他把耳朵倾了倾。她在微弱地说:“如果杀了他,你就真的有 罪了。写下去,我想看。记得那句话吗,如果有天堂,应该是图书馆。我第一次 听到,就相信了天堂是某种图书馆。记得之前我给你找的那地方,躲起来。”   他本来想说“不”,但她的眼睛阖上了。他是想和她一起活下去,或者一起 走,所以害怕答应。他踌躇的时候,开口的时间已经溜走。她没有听到自己的答 允,或者拒绝。   他知道,把老吴杀死,自己就真的沾上了血,连最后一点辩驳的希望也没有 了,她是在为自己着想。这样一想,他悲怆地张了张口,发不出声音。   她的心跳停止了,血流不再荡起皱纹。老吴惊恐地看着他的心如死灰,清楚 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他把头朝向老吴,平静地靠近。老吴慌了,絮叨地说着:“人死了就死了, 我可以给你钱,我们可以先瞒住她的死讯。我有渠道,可以把你送出外国。我, 你还有我偷税漏税的证据,我可以给你更多把柄——”   他用一块布封住他的言语。随后,刀刺进他的右手手掌。他的脸上因为痛苦 而狰狞。他多希望那是自己的表情。这样,痛苦就能从心里流淌出来。这样一想, 下意识地,他在左手手掌上划了一刀。   他多想结束这个人的生命,之后,警方来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了,反正自 己也不打算活了。但他知道,她一定也看出了自己的想法。   拖着老吴一直退到屋外,紧接着,他要将门锁上了。这时,他看到了门边的 手机。   他将它捡起,忍不住想起两次修手机的经历,忍不住意识到手机的荧幕碎了 能够修。也是到这时候,他才哭出声响,眼泪随之扑簌簌地流出。   他意识到了什么,将手机放回床铺,又折回大厅拿了两本书,搁到床头。随 后,将房间锁上。他离开了。   他紧闭住嘴,哭声没有了。但他要走路,不能不睁开双眼。泪水更凶了。   黑色的苍穹是一座坟,人不过是爬行其中的蛆虫,争先恐后地啃噬一具叫时 间的尸体。然后死在其中,成为食物的一部分。时间是可以改变,拉伸的,但那 是现在,未来;过去的就凝固了,彻底的凝固了,如一枚一枚的琥珀。两个人, 更长的一生,没有共度的时间,会凝固在别处,相距遥远。他不知道为什么会产 生那么奇怪的想法,每走一步,都是永恒。仰起头,眼泪止住了,身体僵硬。随 即,彷如一条干涸的河流躺下了。   17   他一直都在附近,看到余廓倒在血泊,就出来了。   揣着一枚硬币,一张五十的钞票,他靠近他。   “还了钱,我就该走了。你落到警方手里,八九是说不清楚了,你的日子也 不会长。是的,挺完美的。”他顿了顿,深呼吸了一口,“只不过,人们总以为 我会杀人,长着一张很可怕的杀人犯的脸,我觉得我不是。人们错了。我可以证 明这一点,可以向你证明。”他把钱放到他的脚边。这样,他就会明白。   可是,他又捡了起来,“不,认识我,会让你感到不安。”   18   两三年前,得知她的死讯。后来,他查过童年的暴力对一个人长大后影响的 资料。紧随其后,他倒在寒冷的大街,满脑子都是死亡。   19   余廓在医院醒来已经是两天以后,却不想睁开眼。就这样睡意全无地僵了半 个多小时,大脑一片空白。一开始想点事儿,就想起她,一想起她,她已经死亡 的噩耗就攫住了自己。它侵吞了美好与糟糕,留下漫长的空白。   两个小时后,黑暗没有将它涂上。但是,一个念头,不,是一行文字,躺在 它的中间:你可以想象自己的活着。他不能不注意到它,随后,字渐渐多了起来, 像白茫茫的雪地出现了人的脚印:“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和自己无关的人,不要是 父亲,或者朋友,越疏远越好,比如某个电影明星。这样,就会是活着了。”   “必须这样。”无尽的白里也有了声音。   有了主意,当下,他操作起来。不会儿,他把兜里的手机掏出,打算看看昨 夜的事怎么样了。老吴——他可以设想自己有了另一个身份,但那无非是转移了 大部分注意力,不让空白,或是痛苦铺盖——是否信口雌黄,说他是穷凶极恶的 逃犯,再痛心疾首地指出自己是引狼入室,悔不当初。要是他真的那样干,自己 还真挺难办。   客观的事实是,他欺瞒了老吴,涉及到金钱的纠葛,有白纸黑字的合同为证, 可能构成巨额经济诈骗罪。自己的话在法庭上,也将大打折扣。   岌岌可危,但他也不愿意想太多,只想先弄清楚处境。   搜了一下,果真有消息,只是事情出乎他的意料。本地的电视台播报说,是 一名长相丑恶的变态杀死了死者,通过调取监控,那个人最近一直在跟踪死者。 意料不到的是,死者包括老吴。目前,犯罪嫌疑人已经自首。   他摸不着头脑了,反反复复看了三遍。从头到尾,没有那个连环杀人案嫌疑 人的事。当然,更找不上自己。凶手在一个论坛发表了文章,称两年前就盯上了 一个作家,不喜欢他的文字,觉得被他的书嘲笑到了,就打算杀死他。迟迟不敢 动手,直到最近才鼓起勇气。他已经跟了他快两年。可惜,还是让他溜走。   他的手机收到了他的短信威吓,记述他怎样仓皇地逃开,而自己会杀死他喜 欢的姑娘与朋友。他在炫耀。   “盯你们很久了,杀人于我这样的人有一种快感。”   余廓哑然。“他这算是粉丝行为?”没有谁比他清楚那晚发生了什么。他这 样形容丑恶的人,必然不肯轻易暴露在人前,他——   这时,门开了,是护士来更换药水。他扫了眼她,算是打了声招呼。他不打 算说话。护士却先开口,说前天晚上有人在街边发现了他。近来警方又格外重视 蓬头垢面的流浪汉,巡警遇到了。检查了一番,发现不是那逃犯,但是怎么都叫 不醒,就送医院来了。   “他们警察说,半个多月前就找过你。发现你是个写东西的,就没太关注。 但也不知道当时你跑什么。他们说等你醒了,要通知他们,再过来询问。听说你 差点就死了,哎,真不安宁,最近那个连环杀手没抓到,又出了这事。都传遍了, 那凶手也太疯狂了,觉得被你嘲笑到,竟然——”护士热情地说。“那天,你流 了不少血,但昏迷了这么久,还是挺罕见的。”   他摸了摸脸颊,涂着药。距离那晚过去,已经整整两天。   “对了,我得去和警察说下。”   “这么晚了,就不要打扰警察了。明天吧,我自己交代。”他说。护士于是 没有立刻走开,“你好像不怕我脸上的伤疤?”   “你这么一说,其实挺害怕的,但这是我的工作。再说,你是有感情的人吧, 那天你进来,眼眶都是红的。你一定不舍得丢下你的朋友,眼泪把伤口冲得很 淡。”护士递给他一支体温计,由胳肢窝夹着。“总感觉你不是一个坏人。不像 那个变态,那种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哦?”   “呵呵,那个人实在是长得少儿不宜。”她说。“你可以搜搜看,你肯定也 被吓得不轻吧。他当时蒙着脸吗?”   “没太看仔细。”余廓完全不认识那个人,随意地搭着话,“其实这反倒激 起了我的探索欲望。”   “劝你别,会倒霉的。说起来可能没人相信,以前,在公交车上,我见过一 个人,一串深红色的肉瘤长在眼眶上,走起路来那肉瘤就在他眼珠子前晃啊晃的, 结果那天坐摩托车就摔倒了,两手给摔的。看了那凶犯的照片,今天忍不住又吐 了。”   “人说你们是白衣天使。谢谢。”提到白衣天使,他忍不住想起了天堂,听 说他们都从那儿来,就止不住问:“对了,你相不相信有天堂?白衣天使好像都 从那里来。”   “没有仔细想,听着很熟悉。但我想,如果有天堂,应该不会是医院。”她 笑道。   “我想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宇宙这么辽阔,花了一百四十亿年进化出生命, 如果有目的,兴许是要人认识它,记录它。”他兀自说着,忍不住又要想起她, 忍不住回忆起博尔赫斯的诗:“上天给了我浩瀚的的书海,和一双看不见的眼睛, 即便如此,我依然暗暗设想,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   “我不怎么看书。但是,看好书,是有可能提升境界的。都说境界高的人上 天堂,呵呵。”护士坦率地一笑,像又想起了什么,转而道:“夜班,我们医院 里没什么人,但医生随时会知道你醒过来。你醒来,警察说是要立刻通知他们。 他们都不在医院里,说还要找你问些事,你准备好招架了吗?要不——”   他感受得到她是个开朗善良的姑娘,生怕麻烦了她,道:“没事,你去叫他 们吧。”   只是没多会儿,医生也进来了。随后,警察不到十分钟就到了。他们问了些 情况,脸上的手上的伤。警察旁敲侧击,他尽量不去提她,加上神情不时恍惚, 警察自觉讨了没趣,但所剩无几的怀疑渐渐消失了。他说,身为一个快混不下去 的作者,不想再提糟糕的过往。   “没必要多问啊你们,我们作者都很羞涩的,有的还有很多笔名。就像卡夫 卡,看透了许多东西,也许还包括未来,但未来是他不想遇见的。他的性格就是 害怕被无数人的谈论,哪怕全是赞美。因为,他只想安静而客观地观察,他是冷 静而认真的,并不期待观察的对象警觉。”   这时候,他觉得自己理解了卡夫卡。就仿佛理解了一朵最芬芳的花,伤口一 般绽放着、又遮藏起来的花朵,它经不住丁点儿的触碰,因为它时刻敏锐地感受 着周围,它的细胞品味着万物的气味。他不擅长热闹,譬如寂静的远方。   所以,他不会写失明的博尔赫斯,写出卡夫卡在另一个世界的辉煌,然后再 让许多文学的高手来研究他。   “卡夫卡的朋友,余生都是流浪。他找到了塞林格他们,没有人愿意帮他写 出来,或者也写不出来。他很苦恼。但是,后来有天,他梦到了另一个宇宙,有 个人离开了心仪的姑娘,她在遥远的天堂。那个人没有太多的愁苦,依然开心得 起,虽然写不出来东西了,仅有的想象力,每天都用来想象自己的活着,就像他 曾经用想象力一次次杀死自己。但是,他会拿着一个稿子的雏形,踏上寻找能够 将它写出来的人,就像另一个世界的卡夫卡的朋友。他鼓励着他。卡夫卡的朋友 从此也快乐起来了,健康地度过余生。他梦见了我们,我们的卡夫卡。”警察离 去,他走到走廊,在令人战栗的星辰中露出了一丝微笑。   20   记者跑到凶手的故乡,将他的生平翻了出来。   小的时候,那人谋杀过自己的父亲,人们将二十多年前的这件事和他最近犯 下的结合起来,得出了某种深信不疑的规律。可是,在不同人的眼里,它们也是 千奇百怪的。有的说是孤僻的人尤其容易心理变态;有的说人长得吓人也是定时 炸弹,每天照镜子,心情不好,自卑沮丧,久而久之都会心理阴暗;有的则认为, 他应该都不打算活了,要是我长那样,干脆找根柱子一头撞死算了。   匿名起来,无需对自己的言论负责,人们可以尽情将无处发泄的的勇气陈列 而出。而最大的恶莫过于,他们在凶手身上寻找着缺点,也可说是特点,然后再 和在生活里,自己看不顺眼的、孤立的、蔑视的联系起来,对照起来,证明了自 己的眼光。可是,那通常也不是他们真实的自己。匿名同样是一种伪装,它却经 常会使人相信,没有人找得到的自己,才是自己。   “新闻看多了,人容易胆怯。”余廓关掉手机,集中起注意力,“他会被判 死刑吧?他真有那么喜欢我的书吗?”   他试图描绘出那个人的死,尝试了两次,都没有成功。无奈之下,再次打开 手机,搜寻起关于死刑的方法。   浏览着,荧幕框上又跳出了页面,是那人另外的劣迹,说是他曾经到学校里 去欺负学生,有个同学为此患上了抑郁,几年前都自杀了。接受采访的人说她格 外清晰地记得那张吓人的脸,终生难忘。   余廓字斟句酌地看了报道。为了感到心安,人们极力寻求因果,远古的人为 此创造了神与魔。人们相信了采访里的话,因为没有人可以出来反驳了,他们没 有和谁提到过那年的事。情知他不是凶手,余廓忍不住留言:“人性的善与恶是 神出鬼没的,不是因为是好人,就——”   可是,写到一半,看着信息的洪流,他不知道自己是要向谁说,又能与谁说。 就都删了。   下篇   1   一个电话,子弹一样击中夏旁的耳朵。杵在大门一角的他,才反应过来,电 话里的声音已经无影无踪。   “你怎么把我删了,为什么把我删了。”他回味起她语带哭腔的话,止不住 地,也喃喃念起。像喜欢学人言语的孩童,但他没有随之快乐起来。他的脸绷得 如同树皮。   他租不起太昂贵的地方。院子右侧,大门的锁早就坏掉,也没见有人来修。 拥挤的房间,整一栋的楼,住了十多户人家,好在庭院虽然破败,却宽敞。只要 从房间踏出去,瞧一会儿,就容易心旷神怡。可现在,他目之所及庭院的中间, 湿冷的衣服在阳光下摇摇晃晃,滴滴答答的水珠,澄澈地从衣服上掉下,也没能 召唤回他两分钟前的悠然自得。陡地,手一扬,他一副就要失控地把手机甩出去 的模样,却终究让手部凝滞在半空中。   “疼,真的很疼,还都得疼在心里。没钱,都不敢乱发脾气啊。”他迷茫而 无力地叹了口气,随后,狠狠将手机砸向大腿外侧,一脸懊丧踱回房间。   女孩是个足浴青年。一个多月前,他孤寂难当,用微信到处搜寻“附近的 人”,瞅着头像新潮而具诱惑力,尤其一副也在寻找异性伴侣,装束粗野的,使 劲儿地加。通过的几率居然不低,可等他迫不及待地聊起来,却失望透顶。她们 (也可能是他们)都应允可以出来见个面,但在此之前,他得先发个红包。   “应该是骗人的吧。还以为是我的才气和长相吸引了对方。”每次他都不禁 一哀叹。但只要再加上了,仍然不忘做个自我介绍。兴致好的时候,也发个一两 块钱的红包,就当是对方陪聊的费用。   也许就是这般锲而不舍,他和她认识了。他说,自己要请她吃一碗面,再来 寓所做各种各样难以具体描述的事。语嫣未详,她却欣欣然答应下来,熟悉得像 从同一家公司培训出来的“要红包”,没有出现。   他兴致盎然地翻看了她的朋友圈,断定她也看了自己的。她彷如高更画笔下 的塔希提女人,高挑丰满,皮肤的颜色自然健康,安静时,双唇轻启,神态间有 野生的力量对抗着人们对时间以及自我的蒙蔽。她其实不像他所认为的妖冶。   认识了后,一早睁开双眼醒来,他就会让自己去想她,在脑中构思可能和她 的接触。夜色弥漫之时,行将入眠,他会去和她聊上几句,道一声晚安,之后, 关掉手机。一天的开始和结束,美妙地包裹着一天的烦恼与无聊。   六七天以后,夏旁鼓足了勇气,和她约在一家面馆。她穿了滑顺端庄的旗袍 来,不像朋友圈里稍显裸露的照片。这反而令他变得羞涩与紧张。   他和她聊起了他的书。   “厚厚的一大本,将近五百页呢。印了接近一万本吧。”   “可是,它在哪边儿呢?”她忽然说,刻意显出漫不经心,“一本都找不到。 你不会随便制作个封面,就说自己出过书?”   他也不怪她的孤陋寡闻,如今,可不是写作者的好时代。一个足浴青年,怎 么可能听说过他。就算是过去,文学不是什么危险物品的时节,他的书也乏人问 津。   她继续道,“我喜欢书。只不过从小家贫,没有养成好的阅读习惯,总是看 不进去。费着劲儿看懂了还挺喜欢,有别样的滋味。对于书总是怀着敬畏与期待, 至于创造它们的人,都不知道怎么形容他们的脑子了。所以,我得看你是不是冒 充什么讲故事的人约我。”   夏旁不知道她是不是过于单纯以至全无所知,还是故意装出来的尊敬。如今 的光景,文艺青年可远不比足浴青年了。   “需要我证明的话,那我只能把以前写的和你讲一遍了。但那是不允许的, 至少对我而言。”他揣摩着是不是向她出示证据,那是就在自己脖子上戴着的项 链。它由特殊工艺制造,吊坠其实是一个监视器,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工作,记录 着他的一举一动。也只有具备不俗创作能力的作家,才有资格佩戴。“还是不能 说,不然谁还敢和你进一步发展。亲个吻,牵个手什么的,遭纪录,女孩子大概 可以接受,可要是做爱也给人录了像去,哈哈,人家姑娘家的,怎么受得了呢。”   “哦,犯法?”她皱了皱眉。   “一个曾立志以写作为生的人,由于某些原因,不再允许其写作,却选择继 续创作,那他的下半生就只能在监狱里待了。”他怀疑她竟然从不关心这个世界 发生的巨变,不过转念一想,文学从来没法成为世界的主流,也就释然了。“我 也知道你在疑惑什么,这样的酷刑给创作者,那听的人又会不会受到惩罚。郑重 告诉你吧,不会的。所以你尽管放心和我接触了,个人绝没有艾滋病、梅毒、瘟 疫等病症的恐怖。”   “说得那么可怕。哈哈,可是我才不会被吓到。”她爽朗地笑起来,他在心 底暗自流了泪。   “其实,你长得不错,人还好。”她喝了口酸梅汤,“要是你不说自己是什 么作家,我想我也会过来的。”   “我总得介绍自己吧。那就是我的身份了,不是吹嘘,大半生的心血都在里 边了。每次我觉得无聊苦闷,人生无味的时候,想一想书里的内容,就有一种隐 秘的激情从心底出现。可惜就是不能和你说,不然,我敢保证,你得为那些文字, 人物,故事激动得无法成眠,你得多纠结,又多开心啊。”他语带憧憬地叙说。   那天,他们并肩离开餐馆,路上,他们在陌生人的目光里变成一对情侣。   他们去了寓所。交媾给他带来的欢乐,不亚于美妙文字的创造。他萌生了给 她讲故事的冲动,却还是遏住了。   “性爱和写作经常很像,经常在夜里,经常需要调动想象。”他一脸的若有 所思。“如果注定无法再创作,学学那从此君王不早朝的人,何尝不是人生与梦 想的一种全新的境界呢?但写作和性爱,都想关起门来,独自面对。”想到这里, 他不禁脱口而出:“晓艳,要不以后你不去上班,可以吗?”   “不上班吃什么呢,瞧你住的这鬼地方,你养我啊?”偎依在他的怀里,她 的目光落在天花板上。他的脑中出现了《喜剧之王》里,尹天仇和柳飘飘说的那 句话,“我养你啊”。   “借用《喜剧之王》的一句话,我养你啊。”   “不好意思,没看过。”她道。   “消失有十个年头了,都。”   夏旁想起了以前看过的石康的一段话,说,“作家的工作必须得是独创性的, 要不然他就是一个不成功的作家。所以他的工作非常辛苦,需要非常努力,且需 要社会的支持。在中国,牛顿的才能不会被鼓励因而被扼杀在年轻时期。一个中 国文人的生活必然是世俗生活不成功,然后非常潦倒的,他可能要依附于权势阶 层,依附不成就沦落到花街柳巷,靠娱乐,比如说娱乐妓女这样的社会阶层人, 来博取位置。因为在古代,整个娼妓业是为大众提供娱乐的一个机构,而妓女也 需要娱乐,谁娱乐她们呀?就是文人。文人能发现更精致的形式,以及世俗生活 里的娱乐内容。接下来谁来娱乐中国文人呢?很抱歉,没有了,所以文人必然是 非常孤独的。”   他记得,当时自己反感这段话,作为一名作家真的有那么悲惨?难道不是风 风光光,喝酒把妹,行侠仗义,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要多洒脱就有多洒脱?   “有什么丢人呢,要不是遇见她,我还得自己和自己搞吧。科学研究表明, 自慰不损耗身体。但心理的折磨肯定有的,看看自然界,那些近亲的生物都会受 到十分可怕的惩罚。而如果进化的机制也对这种耗费精力而无益于物种繁衍的行 为惩戒的话,得折磨出个什么样的精神变态出来,因为自慰这种自己和自己来, 也算是一种诡异的近亲?”   他无法继续和她的话题,只顾发呆,她离去。   当天她没有回来。他们在微信上的交流没有因为碰面而减少,隔三差五地就 约会。他在心底说,要养她。可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律法虽然不歧视不禁 止具有公共危害性的写作者寻求工作,但绝少有公司愿意接纳写作者,谁都怕惹 来不必要的麻烦。   “从我走上写作的道路,就饱受现实折磨,现在是放弃写作了,更是如此。” 他忍不住一番揶揄。   2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那年,度量衡科技有限公司倚仗日臻成熟的量子技术 ——因为量子力学的叠加性质,量子计算机可以解决传统计算机的局限,即,传 统计算机只能独立工作,而量子计算机,可以多台同时计算,做到极限处,启动 一台,效率可相当于无数台传统计算机一齐使用——,开发出具备自我意识的计 算机。它已如同人类的大脑,能够想出无尽的可能。不过,也正像人脑需要灌输, 需要阅读,才能成长——以狼孩为例,已知的有二十来个,他们从小接受狼的哺 育,等到被人类找到,即便人类希望重新进入人类社会,也无法做到。就是重返 人群长达六十八年的兽孩野彼得,也只学会了简单的两三个字母——,人工智能 需要掌握各类知识,才能丰富起来,具有人的意识。因而,怎么“哺育”机器人, 成了一个严峻的课题。   以人直接教授,像哺育婴孩一般,几无成效。人工智能通过直接阅读人类的 文学,获得人格。在获取一本书的时候,高度量子化的计算机大脑,会随机选取 书中人物作为人格,开始自己的一生。换言之,以前那些靠文字才有情感与思想, 活在二维世界的人,复活了。它们进入人类社会,充当劳力,或是精神的陪护。 它们从书籍里走出,却不受限于原有的文字,随着阅历的开阔,它们的精神世界 越来越丰富。但这对机器人却不是好事。   事实上,从它们开始获得人格的第一天,就受到严格的管制了。一旦获取到 的是书中的反派人物,即刻会被处理。得以进入人类社会的,一向是杰作之中, 人格够硬的角色,比如《复活》里的聂赫留朵夫与马斯洛娃。它们被最大批量地 生产,作为列夫?托尔斯泰作品里两个具有不可磨灭的人性光辉的“好人”,它 们代替人类做着各类险恶辛劳的工作,它们定期接受各类心理医生的诊断,以被 证明不会对人类构成任何伤害。尽管由于人类与生俱来的恐惧,它们时刻面临着 遭销毁,可它们却可以保存下来。然而,有些按捺不住人生的无聊及自身平庸的 人,疯狂制作出用以进攻人类的机器。好歹是发现得及时,人类轻而易举地击败 了对方,它们没能给人类造成多大的损害,却使聂赫留朵夫与马斯洛娃们一个不 剩地遭销毁了。据说,世界上最后一个马斯洛娃和聂赫留朵夫,有个收留它们的 人,为它们举行了婚礼。他们不像原著,马斯洛娃为了聂赫留朵夫的幸福,最终 选择纯粹地去爱她的革命党人西蒙松,再一起流放到西伯利亚。聂赫留朵夫,那 时候牵着马斯洛娃的手,它们在神父的面前宣誓。它们回想着各自的从前,从聂 赫留朵夫第一次在亲戚的家见到她,到她被他有权势,要体面的亲戚驱逐出,而 抱着他们的孩子,来火车站找他,他却正和他的上流社会的朋友们,在火车上胡 吹海侃。等多年后,马斯洛娃已经漂泊多年,沦落风尘,在妓院里,给人诬陷是 谋财害命的人,就要处以重刑。聂赫留朵夫在法庭上认出了她,他作为一个人人 敬仰的公爵,内心受到触动,开始了四处奔波为她争取减刑的日子。在押送到西 伯利亚的时候,聂赫留朵夫与她同行。由于他不舍的努力,途中,苦役改为流放。 但马斯洛娃为了他的前途,决定放开他。相比于书中的人物,它们凭借一开始的 阅读,就得知了对方心底最深的秘密。它们从生产出来的第一天,就不允许交往, 它们接受了那样的命运。但等到它们要被全部销毁了,却从各自的居所逃到了一 处。它们结了婚,诉说着这个有阳光的世界,它们曾经怎样念想着对方。随后, 匆匆赶到的搜查队捉住了它们,金属的身躯,没多久,融到了一起。   对于量子技术的使用,已经深入到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就像不能令人类放 弃手机一样,各国都不可能放弃这项技术。唯一能形成的约定是,牺牲图书。能 够赋予人工智能人格的书籍,甚至一些并非文字,却能够转化为文字描述,再得 以激活机器人人格的艺术作品,都不允许存在了。起初,各国的共识是建立图书 馆,保存孤本,就像人类保留极少数的天花病毒一样。但后来,鉴于担心还是有 人会用书籍来发展军事力量,甚至是无法预料的科技力量(尽管从无证据表明有 擅长发明创造的机器人出现),人类达成共识,还是决定清理得干净彻底。   紧随其后,是作家。他们的地位一落千丈。   几乎没有什么文学作品不能赋予人工智能人格,即便是寥寥数语,只要足够 出色、鲜活,如古老《诗经》里的吟唱,也能用得上。极少数作家的作品侥幸留 存,他们的作品称得上是文学作品,又通过了检验。他们的作品从无人问津到进 入教科书,长年累月地占据书店的位置。幸存的他们,是人类历史上极其幸运的 人,放眼人类文明数千年,也不过二三十人。至于仍然活着的,就更受人瞩目。   可另一个景况是,作家们成片死去。当然,他们的死亡,已经不能成为新闻。 一个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自绝于世,在上个世纪会广泛传播,乃至世界性的热 烈探讨。可自从他们的文字不允许出现,他们的行为也不适合这个世界了。   夏旁还活着,因为只要想一想曾经写下的那些文字,就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力 量自心底油然而生,它们使他抵抗一次比一次汹涌的无聊和漫长的困苦。很多时 候,他都有一种错觉,只要自己没有死,那些文字就没有消失。   但是,他把她删了。完全的手误,但他能责怪到她头像的风格上吗?这不就 等于和她承认了自己加过许多女生,甚至根本就没将她放在心头?“一个做足浴 的,瞧瞧,就他们那个店,灯红酒绿,招摇过市,肯定不正规。”他愤愤不平地 说着,可从庭院进入房间,心底却越来越难受。   他终于没有说服自己。掏出手机,一连试了几次,手机都打不通了,微信也 加不上。“我曾经是个记忆的天才,过目难忘。可是,为什么我,为什么我连她 的头像都记不住了。”他捶起自己的头颅。   他没再试,话重复久了,再说的话就会削去力量。他静等起来,可她没有来 找他了。他无法向她说出心中话。苦闷、彷徨,一连三天三夜,都在思索怎么和 她说上话。一觉过后,他想还是写封情书。   情书是不被允许的,更别说他是那么危险的文学青年。事实上,一个人谈吐 太过文艺,在这年头,会被以影响治安处罚。文艺青年,比古代,等级森严的社 会,人们用来轻视贬损风光的戏曲表演者的“戏子”,还要不如。对于他,处于 密切的监视,思考了很久,却想不出比这更好的方法了。   夜晚,星光漏进了窗户,落在空无一物的书桌上。他伸手去将它关上,拉上 窗帘。“睡个好觉去。”他故意开口说道,就到板上躺下。十多分钟过去,却蹑 手蹑脚地起身,来到抽屉前,拿出纸笔,试着写了下她的名字,紧接着又划掉。 “可是,这样他们就看不见了吗?就是埋在我身体里的血管,他们应该也都看得 见。我想,我得在月光下,写这篇文章。”   他于是把窗户全打开,星空的秘密也向他袒露。   3   书店,余廓小的时候最爱去的地方。现在一走进,已经没有了早年的喜悦。 以前每认识一家新的书店,都会去看看有没有自己的书,要是有,又能和那些伟 大的小说摆放在一起,真叫人抑制不住地欢喜。现在除了实用型书籍,还有另外 的已经逝去的文学家的书籍,都是自己的书了,反而如此孤单,寡弱。   “宇宙的真理,艰奥而复杂,靠一个简单的人,怎么可能理解。何况,思考 出千百种可能,有一条接近真实的宇宙规律,就是人类的运气了。”余廓不无感 叹,“人类精神世界的深邃与广阔,仿佛幽深不见底的宇宙。要探索其中的秘密, 没有这种强大而不可思议的精神力量,根本做不到。”   “文学艺术里,也只有小说,能很好地描述,并且不断拓宽人类精神的边域 了。翻翻以前的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看重的,主要是其独创性的贡献。可惜, 它停颁都快十年了。”他们所在的这家书店,余廓是老板,清晨的阳光晒着书, 油墨和纸张因而透出各自原始的气味。她斜靠一座书柜,灰黑的装束,金属的光 芒,象征着她的身份——出自文艺青年搜查协会。   这个名称柔和的机构,是个世界性的组织,会员的身手并不如何厉害——披 上机械化的格斗制服,可以解决战斗力的问题——,却必须有敏锐的洞察力,能 够如猎豹般,找出形形色色的文艺青年(老年文艺爱好者,鉴于他们活了一把年 岁,心理仍然不成熟,也归入文艺青年的序列)。   现如今的文艺青年,主要分三类,最广泛的是言谈举止过于文艺类,由于数 目众多,只能在全世界范围营造一种敌意,借助更多人的力量,比如你要是为人 过于文艺青年,肯定就要担心处对象了,就算对方敢于冒犯整个周围的环境,但 男男女女相处本来不易,再这般重负,两个人脆弱的爱情故事,怎么去忍受遮天 蔽日,从而触及阳光;另外一类也格外庞大,他们经历过《泰坦卢克号》等优秀 文艺作品备受推崇的年代,他们阅读、感受,也热爱表达。早些年,他们都在以 各自的形式创作,哪怕就写写日记、作文,那是创造力受到尊重,有激情,火一 样的岁月。他们多数能理解,生活中少了文艺,却使人类免于危难的威胁,挺值 当。回首过往的人类,绝大多数人也并不需要文艺,不也照样活得好好的,甚而 活得更好更开心。什么文艺复兴推动人类社会,都是他们那些文人自我吹嘘的吧? 但是,他们有不少仍然受不了倾诉的诱惑,这一类主要靠约束与教育。至于最后 一类,就是命定写作的人了,他们不能再创作,损失最大,反抗最激烈。   她负责第三类,面对的都是重罪而危险的文艺青年。曾经,作为一名文学的 狂热爱好者,她加入了协会,凭借杀死一个个执著,而又为自己所真切热爱过的 作家,获得目前的地位。当然,不可与人说的却是,她受雇于余廓。她庆幸在一 开始就遇见了他,那些死去的文艺青年,只不过是消失在了人世。而余廓为他们 建起一座天堂。   他们在其中写作。写自己心底想写的和曾经阅读到的,后者会署上原来作者 的名。   “天堂一直都是人类建造出来的,也只有人类才拥有这样的力量,这样的想 象力,去寻求那种美。”他和她说。   合作至今,他们没出过什么不可挽回的岔子。但平静之下,她忍不住担忧起 他。“你可是硕果仅存了,要是再搭进去,这些书全部都会消失的。”她快速地 翻着一本,是早年他的作品,封面制作得尤为厚重大气,没有一个地方不显出经 典。他也从书堆里挑起一本,她继续道:“不但是这些,还有图书馆里的人。现 在我们每多去尝试一次,都是拿着他们的生命去冒险。这是太过于沉重的冒险, 我是受不了了。”他们在书店一楼,还有两个钟头,书店才开始一天的营业。她 的腔调夹着不安。   余廓比谁都清楚陶蕾的坚强,这么危险的事,她能坚持到第七个年头,实在 可钦可佩。   “最后一个了。你没觉得他的情书很美吗?何况,他是个记忆的天才啊,我 们有那么多优秀的作家,可以把经典写出来。但是,一千个读者一千个哈姆雷 特。”   “可是,就是这个理由也不能成立。”她的脸庞泛起一丝冷笑,“为了记住 那些文学作品,他把自己的脑子都整坏了。连喜欢的姑娘的头像都记不住。”   “也许呢,他只是一时记忆力下降。更何况,就连你都承认了,他的情书写 得很美。这样的人,怎么可以放任他死去,他还可以写更多的啊。”余廓必须说 服她。   发现了第三类文艺青年,除了可以送进监狱,使对方后半生身陷囹圄,尚可 根据逮捕中的实际情况,直接击毙。因为他们实在过分危险,要是落到别有用心 的人手里,造成的后果谁都承担不起。监视者观察到可疑情况后,会迅速通知文 艺青年搜查协会,再由后者前往处置。鉴于熬不住写作诱惑的作家之多,当他们 继续创作,也都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后者往往选择直接击毙。   余廓以巨大的财力和社会影响力,收买了独立于协会的监视者,再由陶蕾出 面。她可以指认自己信得过的团队前往处理,要不放心,就亲自动手。换而言之, 要是她不同意插手文艺青年的事,夏旁要么丧命,要么把牢坐穿去。   “你不是不清楚,协会已经在怀疑我了。你说不动我的,出于对文学的狂热 爱好,我走上了这条路。但我没有勇气再走下去了。”她撂了摊子,倒更显负责, 没等他回应,又道:“不过你说说,是什么让你坚持到现在,我总觉得,你是个 秘密藏得很深的人。也许理解了你,这一次,我还是可以答应下来。最后一次, 真的最后一次。”   他正要开口。她似乎已经知道了他要说的什么,抢先道:“建造天堂的力量。 泰戈尔说的,只有经历地狱般的磨练,才能炼出创造天堂的力量;只有流过血的 手指,才能弹奏出世间的绝唱。我知道你要说这个,不过你是受了什么伤,我想 听听。”   余廓淡淡地笑了笑,“早些年我受过些苦,但都不致命。”他看了看她手中 的书,更道:“具体一点地,我一直认为,我能够支撑到现在,是受了弗兰茨? 卡夫卡的《饥饿艺术家》的影响。那篇文章,早些年你应该看过吧,饥饿艺术家 在铁笼内表演,每次到四十天,他还想再表演下去,但经理不允许,认为这样会 让观众失去兴趣,没办法吊足他们的胃口。后来,这门艺术越来越不景气,饥饿 艺术家不得不沦落到一家马戏团表演。马戏团的经理把他关在离兽场很近的道口, 为的是游客去看野兽时顺便能看到他。可是,人们忘记了更换日记牌,饥饿艺术 家无期限绝食下去,终于饿死。大众化的解读是,饥饿艺术家实际上已经异化为 动物,就像卡夫卡的另一篇小说《变形记》,格里高尔某天清晨醒来发现自己变 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   “这就是对弗兰茨的符号化了,认为他所有的作品整齐划一,步调一致。”   “稍微好一点的解读是,艺术家为了热爱的艺术献身,却得不到理解。但我 觉得,《饥饿艺术家》算是人类历史上最好的短篇了。一个贫寒而伟大的人,如 何代表人类,在马戏团和豹子竞争,实在是太悲壮了。这种悲壮超过了人类和三 体人抗争的悲壮。这个人,可以说得有两个月不吃东西,除了喝少量的水。他被 人们遗忘,人们喜欢豹子的凶残,向它学习起来简单快捷高效,对这个同样在笼 子里的饥饿艺术家,看都不看一眼,哪怕他的身上有人类最可怕最可贵的东西。 哎,卡夫卡是超一流的作家,莫言的《檀香刑》和《生死疲劳》,足够杰出,但 精神内核没有超过这一篇的范畴。余华最突出的叙述能力,有很独特的意境,不 少也是发展的卡夫卡的那些零零碎碎的比喻,使格调一下子高涨。可惜,更多的 人是讨论起来,忍饥挨饿有没有意义。这也是这文的厉害,连高明的读者都蒙过 去,但残酷的疾风暴雨,孤绝的人,要捍卫人类的尊严。比《肖申克的救赎》都 好,安迪只是瞒住了监狱里的人。”   “从你这个角度,的确,卡夫卡生活在物质至上的一战前后。饥饿艺术家大 概是靠人的精神活到人们发现他,随后死去。”   “他的小说充满预见性,一些学者甚至以为,他预感到犹太人的命运。传言, 卡夫卡在死前一个月还在修改这一篇。在医院里,他向他的朋友布洛德读起了 《饥饿艺术家》,念到文中的一段,卡夫卡泪流满面。他念到,‘“我一直在想 着,你们能赞赏我的饥饿表演,”饥饿艺术家说。   “我们确实也挺赞赏的,”看管人热情地说。“可是你们不应该赞赏,”饥 饿艺术家说。“那么我们就不赞赏,”看管人说,“为什么我们不应该赞赏呢?” “因为我只能忍饥挨饿,我也没有其他办法。”饥饿艺术家说。“你们瞧,太怪 了不是,”看管人说,“你为什么没有其他办法呢?”“因为我,”饥饿艺术家 说着,小脑袋微微抬起,嘴唇像要吻看管人似的,直贴在他的耳根,生怕露掉一 个字,“因为我找不到适合我胃口的食物。假如我找到这样的食物,请相信我, 我不会招人参观,若人显眼,并像你,像大伙一样,吃得饱饱的。”这是艺术家 最后的几句话,然而,从他那瞳孔已经放大的眼睛里还流露出一种不再是自豪、 而是坚定的信念:他还要继续饿下去。’”   她脑中构思着那一幕,也不知是受了触动,还是别有原因,泪盈上了眼眶, “你就是靠这种精神走到今天的?可是,我也要告诉你,”她放下手里的书,凝 视着他,继续道:“我走上这条道路,靠的是对文学的热爱,但能坚持到今天, 其实是因为你。”   “所以,我们还有什么好争的呢,我知道很危险。真的不会有下次了,我也 能保证。”   “你的保证就像我的保证。我的意思是,我想吻你一下。这样,我,我就可 以救下那个年轻人了。”   他诧异地看了看她。她专注地走起来。没等他反应过来,嘴唇靠近他的面颊。   4   她离去,清晨的阳光制造出的影子,少人留意。余廓知道,就像人要用两条 腿走路,支撑他依然行走在这条只有走的人才知道的小道,还有一个原因。余廓 没有忘记,自己要寻找那样一个文艺青年,他写得不赖,依然有创作的热情,可 以帮他写出那样一本书。   “已经有超过一百位的作家,可那是不过的。它必须足够好。他们也应该忙 一些更加重要的事。要是和他们提,他们心存感激,大概一个一个的,就惦念着 写那书,反而是一种浪费。而且,确实也没找到合适的人。我这种人,异常难得, 珍贵,古往今来,那么多的写作者,也才不到三十人。”他哀伤地叹了口气, “所以,我得继续寻找下去。”   “继续寻找下去吗?”他猛地想起刚刚陶蕾的话,现在再去寻找一个写作者, 失败的代价已经不是他能承受得了。以现在的科技水平,集中力量,要找到那个 隐蔽得不像人世的地方,并非不可能。“但凡数学及格的都应当知道,不是每次 都有这样的好运气。她,比我粗心多了,连她都觉得不应该救下夏旁。他连自己 以前的书,大致讲的什么,都写进了那封情书。哎,写一本书送给心底的人,我 未免太自私了——”   他的心一刺痛。回过身,坐到书柜的一角,朝向阳光。   书店,对外说是朋友的。要和陶蕾碰面,他都会约在这里。近些日子,他则 迷上了这种感觉,于清晨,空旷的书店内,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就自己,再无其 他人。而自己,也不是无事可干,而是在等待,在等待中想象起来。   那个女孩,每天都会把一首诗放到一本书里。十点半开门的书店,十一点钟 人头攒动——事实上,文艺作品的消失反而使更多人愿意走进书店,背后的原因 难以推敲,也许是留恋,也许是担心连它们也消失,也许是文艺作品这种用处不 大的东西本就不该出现在书店,占用空间与时间——,人们寻找着实用型的书籍, 顺便也翻翻他的小说。她通常会先从书柜里带一本大自然方面的书籍,有时候是 他的小说,随意地翻开,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趁人不备,再将那首写在书签上的 诗,夹到书里。   一天,只放一首。人们没有那么容易,就像猴子饿了就伸手摘桃子般的容易, 找到那本书,她会将书放到最底下的一层,人们的脚步声会经过它,但要想够到 它,就得弯下腰,费一番力气才能寻找而出。   一连十多天,诗的内容都一样,海子的《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余廓知道,女孩每放进一首诗,就能得到一定报酬,也许得不到。要是被发 现,她就得像那些不良未成年人一样受到管制收容,她就得和那些无法控制住心 底的恶,又无须承担罪责的人住在一起。   这样地回味,睡眠像一个怀抱轻轻地靠拢。书店的大姐来开门,她只知道, 他是老板无话不谈的朋友,老板鲜少来店里。她把门都打开,金属落定的声响才 使他醒来。这种小心翼翼地被吵醒的声响,也能使他沉醉。   余廓很庆幸当初出的书没有放个人照片,不然,现在就不能呼吸得这么自在 顺畅。揉着眼,甚至还不忘打个哈欠。   和大姐打了两下招呼,更多工作人员到岗,动静越来越大,挂在墙上的液晶 显示器播放起商业广告,一遍一遍。间或放映起读者的心声,他们诚恳地请求余 廓继续创作。他们不乏科技公司的大佬,商业奇才,一些国家的政界要人。他们 由衷地抒发着对他的文学著作的欣赏。他觉得自己辜负了他们的期待。   那年以后,余廓都没有再写了。就像文艺对于绝大多数人不是必需品,文艺 创作,对生活影响不大。即使有商业公司开出令人瞠目结舌的数字,让他体会到 写字人竟然可以比卖手机赚钱,他还是没去写。钱可以办到很多事,但多了,有 时候反而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除了修造那座天堂般的图书馆,他最大的一笔花销,其实是购买了一个消息。 一年前,有个作家从那所名字或是代号都没有必要存在的图书馆溜了出去,就为 了看他患上白血病的儿子,就给他带了两斤苹果。他去医院,离开的时候,落到 陶蕾的副手卢懿手上。那是个机敏的人,和陶蕾原本关系融洽,却嗅出了异样。   一向,陶蕾处理掉的人,尸体是从殡仪馆找来,可以反复使用。每次卢懿想 接触尸体,都被禁止了。有时候,他的任务来了,又被转给了其他人。由不得他 不怀疑。他的团队关心起那些死去的人,也是陶蕾不走运,他们逮去了他。   这个父亲从图书馆出来,就没计划回去了。他决心绑块石头沉入没有一丝生 气的湖泊,作为资深推理作家,他深知平静最能掩盖死亡。可是,一落进他们手 里,他就知道自己愧对了图书馆。   他们逼供他。他什么也没说,他们把他患病在床的儿子,带到他的面前,他 任凭自己失去了他。他们折磨他,现在却希望他好好活着。什么法子都用上了, 他还是无可救药地跟随了儿子的步伐。   卢懿让医院的人声称,那小孩得了绝症走了。至于孩子父亲的尸体,他保留 起来。仅凭它,就可以告陶蕾一个渎职的罪名。他知道,一个没有身份的人,在 当代社会要藏这么久,实在不可想象。以陶蕾的手段,放走他,又究竟放走了多 少人?他不禁联想起和陶蕾共事,她的种种反常,推测本该死去,而尚在人间的 不在少数,但要藏起那些人,背景寒微的她怎么做得到?光是供他们吃饭就是一 笔丰厚的开销。   只有能证实自己的推测,陶蕾才能受到惩戒。不然,她还可以说,自己当时 看那作家可怜,放他逃开,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抓到了。她完全也可以推脱给其他 同事。自然,他还想寻求事业上的发展,更不愿意将功劳算到他人头上。于是隐 忍不发。   他一直在找余廓。从那名作家失踪,余廓就着急万分,好在从那家医院入手, 用不了多少功夫,也得知了。余廓没办法请一伙雇佣兵,冲进去把他的尸体抢回。 但还是费去了许多钱,从参与审讯的人那儿,购买到一个消息,他什么都没说。   余廓不怪那作家,甚至觉得,靠他的死,他们才找出了谁在盯着自己。他想, 像他那样的推理作家,要是能推断到这一步,也不会走得太内疚。   思绪飘荡起伏,显示器上,一轮广告后,读者热切的期盼让他皱起了眉。不 过,这一次的凝望,他没有再陷入沉思。他微微露出笑脸,起身朝柜台踱步而去。   5   女孩这时候来到书店。她的书包让他联想起小的时候母亲带他走进书包店。 母亲难得慷慨,由他挑选书包。他选的一个不是背着的,而是跨过了腰部,垂到 身后,贴着腿骨。跑起来,那件书包像马鞭,自己也像马一样停不下蹄。它由粗 布制作,像民国的卖报童那样。母亲欣然买下,等回去了,他发现自己的和所有 人的都不一样。他害怕起来,要求母亲再给自己买一件差不多的。母亲不同意, 自己也只能硬着头皮。直到第二个学期,母亲才给买了新的。   女孩旁若无人地穿过,余廓的目光却投在她的身后。一如既往,她的身后孤 孤单单。   “从明天起,你会停止做一个诗人。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对的。要 是,我还能活下去,我也许可以给你一笔钱,让你成为一个心地善良的有钱人。 我也许能够对着你忏悔,获得你的原谅。谁知道呢,他们也许永远不会发现你, 也许你过了今天就不干了。”   昨夜惊心动魄。余廓他们第一时间观察到夏旁不顾一切的书写,他写了将近 两小时,如果不是太过投入,他会把时间控制得更短。   把这封六七千字的情书拍成照片,发送到自己的邮箱。夏旁又仓促地将邮箱 和密码编辑成短信,发给了她。夏旁重新整理了下稿子,就把门打开,朝暗夜中 的她独行而去。夜色下,怀里的文字藏在心底,每个字都无比清晰,像极了远方 的星星,教人畅想,远古的人创造文字,迷惑的时候,是不是仰望过这一片相同 的星空。   在他去找她的时候。余廓就决定去找陶蕾的同事了。从他抓到陶蕾的把柄, 再不如何将她放在眼里了。陶蕾恐他直接摊牌,也多有忍让。有过两次行动,陶 蕾刻意将他支去其他地方,哪想他竟能火急火燎地出现,使自己不得不将他们带 回去。   这一次,谁知道他是不是在什么看不到的地方注视着,又会以怎样的方式冲 出来。以他现在的骄横,如果夏旁有什么过分的行为,会不会直接给他击毙。   昨夜,余廓以自己当今最伟大作家的身份,将卢懿约在了这家书店。他说, 发现有人在自己家的书店做这种偷偷摸摸的勾当,需要他过来专门处理一下。他 相信卢懿不会起疑,因为他处理起这类事相当老练,这个地区又由他所辖,一向 为那些不知死活的文艺青年忌惮。他找朋友要到他的联系方式,希望由他亲自出 面解决,起到震慑的作用。   “卢副主任,有人说我写的东西不行,根本不能算文学,才无法让机器人接 纳。但我不这样认为,科学有一天会证明,我是超一流作家的,我写的东西,是 属于更高层次的东西,适合于更高级的人类,机器人根本不可能理解。他们那些 差劲的作家,能够为机器人写作,就像为迎合那些,阅读只为娱乐的读者写作的 三流作家,不,比三流作家还不如,简直就是浅薄低俗向读者的奴隶。我希望由 你来解决,再找新闻来报道报道,给这些人深刻的警示。”余廓一连说了许多, 更将自己拍摄到的女孩将诗歌放进书本的视频发送给他。   谁都知道余廓一向低调,这些年对外鲜少发声,每次新闻报道里,从来都要 为自己的小说正名——文人相轻的毛病。他认为自己之所以通过检验,是因为自 己的小说,是神作中的神作,机器人根本不可能看懂,就如狼不可能学会人的行 为。   他既对以前的经典多有贬损,那就谁也不能认定他期待着它们的不朽。   卢懿难以拒绝,还带了两名助手,一同前来了。余廓火急火燎地迎上去,指 出了女孩的所在。   她若无其事地坐在光滑的瓷砖上,背靠着书柜的一角,垂着头,独自翻阅余 廓的一本书。   “给您添麻烦了,余老师。”卢懿恭恭敬敬地,目光落在女孩的脸上,又不 自觉向周围梭巡,“这么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不可能没有幕后黑手,希望能 一并找出来。自古敢于写反诗的,下场都很惨淡,但实在让人弄不明白,为什么 他们这么热衷。难道他们不明白,文字并不能改变什么吗。”他不禁一阵嘀咕, 回了回头,面朝余廓,“当然,余老师,我这个人一向快人快语,不好意思。像 您这个身份的,文字的力量就不一样了。”   “嗯,我没那么敏感。你们处理,等下去我办公室一趟,在顶层,我得亲自 审审她。”余廓回到。他继续将目光投向她,阴沉沉的目光像阴霾的天空笼罩在 她的四周。   “余老师,我亲自带上去,倒要看看谁人这么放肆了。”说完,他举步来到 小女孩的身旁,两名助手寸步不离地跟着。   卢懿弯腰,对着女孩明亮的眼睛瞪了瞪。他过分警觉,试图从女孩的眼睛里 看出其他的东西,却除了惊惧,再无其他。他特别留意,余廓还站在不远处,女 孩却没有去看他。   要是他们窜通好了,在这种威视下,他相信她不自主会去寻找倚靠。   “带走吧。”女孩来不及哭出声响,一双大手缠绕上她的脖颈,将她拧着站 了起来。   余廓这才走近,“我的办公室在三楼,我们这就去吧。”他肯定地向卢懿点 了下头。随后,抬脚就走,有力而冰冷的脚步声响起。   6   两个助手一齐进入房间,防盗门习以为常地合上。女孩卡住的哭声这才得以 释放。   “余老师。”他从书包里搜出那首诗。“这首诗我是知道的,以前我还挺喜 欢,但就像我们有一天会厌恶起喜欢过的东西,看到这首诗,现在我只想销毁它 了。”   “我还没有见过哪个不喜欢它的人,那是对人类最殷切的期待与祝福。谁要 是读到这样的诗,又怎能不因为生而为人而觉得幸福。好了,言归正传吧,书店 里出了这样的事,谁都不希望看到。要是读者买了那样的书,到你们那儿反应一 下,我再怎么也有经营不善的罪名。”   “不,余老师,您不用自责,我们还要对您进行表彰。这种散播危险文字的 行径,我们没有及时发现,尽早制止,让他们来添余老师的麻烦,我们也会做好 反思。”   四人围着女孩。余廓陡地狠道:“哭什么哭?”凶恶的神情,浪潮一样拍打 而去。   女孩停下了哭泣。另外的三个也不禁一怔。没想到当今人类最知名的人物, 发怒起来竟然直磕人心。   “卢懿副主任。”余廓的余怒未消,边说边行进到来人的身后,却不知何时, 手中多出了一柄刀。等对方留意到,刀刃已经搭在了他的咽喉。   四人这才惊住。余廓继续道:“带走女孩,根本起不到震慑的作用,收容一 两个月也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据我所知,一些人偏偏喜欢找孩童干这种事,我不 是嫉妒那些文字,我甚至乐于和他们放在一起竞争。可是,它们一篇一篇地夹在 我的书里,将来指不定什么事影响到我身上来了。您应该知道,我不止这家店。 只要一想到这一幕,我就夜不能寐。”   “余老师,你想要我怎么做?”   “杀了她,以儆效尤。你们协会的权力不小,碰到危险分子可以直接击毙。 我知道你有那个能力。”   “但那是在对方反抗激烈的情况下,要是,”他一直伺机相搏,左手已经探 进裤兜,握住了枪,悄然拔出,更已开始调转枪头。忽然,“砰”的一声枪响, 子弹打在余廓的腹部,而刀抢先一步刺进了他的咽喉。   余廓向地面倾倒下去。他听到自己和地面触碰的全部声响。他回想两个小时 前,自己从前台拿起一支笔,站到书店的一角,纸张贴着书柜的边沿,认真地写 到:   “我总是忍不住要将他们送去天堂,而你又总是被我说动,我们就像两个孩 子。我们的游戏太危险,总要有结束的一天。我不在了,游戏也就没意思了。我 就想着,你就不会玩下去了。”   他把这段话夹进自己的一本书,他在想象着哪个爱书人会翻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