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班码头   作者:陈艳群   自古以来,码头是个是非之地。塞班(Saipan Island)码头虽没有龙蛇混杂, 三教九流那种江湖习气,但意想不到的事情也常有发生。一张高于围墙的铁丝网 将客运和货运码头隔开。货运码头闲人免入。   黄昏时,除积木般堆砌着冷冰冰,硬邦邦的货柜外,见不到人。码头工人一 下班,就散入各个酒吧喝上了。闲人免入之地偶有闲人入侵,不速之客;他们随 货物一同装箱,一同被运到目的地,目的地即美国大陆。近一个月的途中,死的 死,伤的伤,不少侥幸活下来,成功实现了美国梦。除此之外,还有载着非法人 和物品的私人汽艇,趁月黑风高的夜晚,偷偷离港,向不远的关岛驶去。   相比之下,客运码头却是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夕阳将桔红的地 毯铺在整个码头上。这里聚集了携子带犬,迎接丈夫回家的妻子;也有穿着入时, 精心打扮的各国少女,揣着一颗骚动而又羞涩的心,等候远航归来的心上人。更 多的是排着长龙的计程车,平心静气地等着迫切上岸的船员,载他们去想去的地 方。   从码头向海上望去,四、五艘美国军舰和万吨货轮在不远处的深海下锚停泊。 船上绝大部分海员来自美国大陆。他们的职业将他们带到闻所未闻的小岛上,虽 无亲也无友,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上岸来接接地气,感受当地的风土人情。事实上, 免费乘船游历世界各地,体验各国风情,是海员孤寂生活的一大福利,也是许多 年轻海员出海的主要原因之一。故船一抵港,若非当班,他们便蜂拥上岸。观光 的同时,不忘过一下哪怕只有数小时的正常人生活;喝喝酒,撒撒野,将心中积 蓄的各种各样对女人的谄谀言语,献给刚邂逅的女子。有些老道的女子,懂得如 何助这些船员将身心的疲劳卸下,放进愉悦和痴醉。船员们更是心甘情愿将一个 月储蓄和精力,全部倾倒在这些女子身上。   酒在船上是禁止的。大凡美国的商业、军事船只,船上都禁酒。这种禁令在 欧洲许多国家看不到,欧洲有些船上还专门设有酒吧,船员下班后可到吧台喝上 两杯。女人虽不受禁,但船上的女性像国宝一样稀有。即算有,也只能是国宝一 样,能看不能动,否则接下来的工作不是在船上,而是跑法庭。但凡从事这份职 业的女性,大抵是要养家糊口,要么是人到中年手上仍握着一大堆帐单,不得已 干这份差事,你很难看到45岁以下,有子女的母亲会选择这份工作。年轻女子有 么?有。那更是万绿丛中的一点红,谁会将短暂的青春枉费,抛在寂寞而不着边 际的海上呢?除非男友也在船上。   航海是一桩远离尘世的职业。在船上,海员们过的是节欲生活,有如宗教一 般,庄严得很。只是,这种生活是被动的,尤其是二三十岁的年轻后生。一旦船 靠岸后,必须下去透透气,不是空气,是人气。   船只一来,将岛上闲得发慌的计程车都吸过来了。他们大多是来自泰国、中 东阿拉伯地区的移民。在异国他乡要立足谋生,计程车这一行当倒是条捷径,无 需太多的专业知识,还能养家糊口。你看纽约曼哈顿大街上跑的计程车,不也是 南亚和阿拉伯人么? 塞班是一个比曼哈顿还小的弹丸之地,一天可以把整个岛跑 上几个来回,这份差事不难。规矩一点的申请个计程车营业执照,有的连执照都 懒得去申请,索性在自己的车顶装个灯箱,便开始营业了。于是,这些友好的司 机成了海员们陌生的熟人,热情地载他们去景区、超市、邮局、理发店、礼品店、 夜总会和酒吧。待夜深人静时,又將一个个浑身散发着酒气,甚至东倒西歪的船 员载回码头,赶乘当晚最后一班交通艇回到各自的船上。   人群中最快活的就算那些孩童了,他们像过节一样,欢天喜地,在码头追逐 打闹。当红色交通艇一靠岸,他们即撇下玩伴,纷纷争先恐后地就朝上岸的人群 中父亲的怀里扑过去,在父亲满是刺青的厚实臂弯里撒娇,有的被粗硬的胡须扎 得Daddy, Daddy地嗷嗷乱叫,左躲右闪的窘相,让踏浪而归的父亲好生得意,好 生开心。回家的感觉真好!紧跟在孩子后面奔过来的爱犬,也拼命摇着尾巴仰头 狂吠,两只前爪跃起,在主人的大腿上乱抓,唯恐不够热情。如此温馨动人的一 幕,旁边的妻子百看不厌,欣慰和自豪感随着她的嘴角向上翘起。她多么希望, 这一刻将永远停留在生命中。然而这般甜密的画面并不是每天都能见到。丈夫有 时一去好几个月,留下妻子在家苦撑苦熬,努力扮演贤妻良母的角色,并绞尽脑 汁来应付千百遍“爸爸几时回来”的问题,尤其是感恩节、圣诞节或是孩子的演 出、毕业典礼等特殊日子,做父亲的都无法赶回来,与子女分享在他们心目中认 为最重要的时刻。对孩子来说,父亲的缺席,是他们幼小心灵所不能接受和理解 的。无论妻子如何加倍地倾注对子女的爱,都无法弥补父亲给孩子心灵留下的创 伤。最令海员心酸的是,离家太久,回来看到的是亲身骨肉那陌生的眼光,甚至 被孩子称为叔叔,再铁石心肠的硬汉,遇到这种尴尬和无奈,心都会揪得痛。而 妻子在多少个日日夜夜,独自守着内心的孤独,思念和担忧,无从排解,那又苦 又涩的泪水,在望尽千帆的苦盼中渐渐风干。   人们印象中的码头,总是繁忙与混乱,但这里的码头另有一道独特的风光。 不知情的人会以为,这里正在举行世界小姐选美大赛,或是选美大赛在这里拍摄 取景。码头上各国少女云集,除日本、韩国、菲律宾、越南、泰国、中国等亚洲 国家的女子外,还有美国、俄国和罗马尼亚等地的。美丽的鲜花通常只在一段时 期开放,这些鲜花一样的少女,终年点缀着小岛。   从不同国籍的女性当中,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亚洲人仍保持着东方女性 的腼腆与含蓄,虽有一种无名的兴奋、萌动与不安,在内心激烈地交织着,她们 仍会坐在车上等待。而身穿迷你裙或超短裤的西方女性像模特儿走T台似的,在 码头上走来走去,毫无顾忌。无论是东方或西方女性,此时的心情应是同样的, 她们没有海员妻子那种理所当然的自信,更无从把握,经过时间的改变和空间的 转换,那份深情是否依旧?自己盼来的,会是一往情深?还是被路边的野花绊住 脚,移情别恋的他?随着红色小艇进港,哒哒的引擎声熄灭时,个个会面红心儿 跳。内心复杂得难以形容的滋味,在相见的那一刻到来之前,让她们坐立不安, 倍受情魔的煎熬。其实,这种感觉何尝不也折磨着海员的心?两地分离,对男女 双方都是一种残酷的考验。不也有耐不住寂寞的女子,在船只起锚解缆一霎那, 便带着残留在身上的海员的气息,投入到别人的怀抱,让那些陷进情网的痴汉情 何以堪?有些心烦意乱,失魂落魄的汉子,只有借酒浇愁,萎靡不振的精神状态 影响工作甚至遭解雇,最终落得感情和事业两大皆空。   人群中,常见到一位身穿白色无领无袖长裙的女郎,至少我每次见到她,都 是穿着同一条裙子。那是一条宽摆的白长裙,在海风中,与齐腰的乌发一起飘舞。 杨柳似的青丝遮住了她的脸,她并不拨开,似乎有意不让人看到她的容貌与神情。 每次船员上岸,你可以感觉到,她那双眼睛总是远远地在每个船员脸上仔细扫过, 仿佛在等什么人。没有人向她走去,也没有人同她打招呼。直到人群散去,仍孤 身伫立在海风中,在夕阳里,如同一尊雕像,与西边的残霞一同瘦下去。   据説,她是一位有着四分之一法国血统的越南女子,年方27,在一家泰国餐 馆做事。是位人见人爱的姑娘。几年前,正当她在欢天喜地着手筹备那憧憬已久 的婚礼时,她那位精明能干,手下有十来名渔民的西班牙船长,于婚前出最后一 趟海时,在无人知晓的海域遇难。海洋,这个地球上最大的墓地,又冷漠地接纳 了十来名挑战它的勇士。   可以想象,当这样一个生命中最不能承受的打击传来时,对柔弱得像花一般 的心是怎样的摧残?人的情感的负荷向来有轻有重,放在这位女子身上,可是心 缺一块,天塌了一方。她用准备婚礼的钱为心爱的人选一块好的墓地。面对孤坟, 何处话凄凉,惟有泪千行。而偌大的黑色大理石下没有尸骨,那是何等悲惨的空 空荡荡!   记忆是个不安分的向导,总是把她往岁月的深处引,一不小心,就掉里面半 天也爬不上来。她就这么活在记忆中。那白色的身影总出现在码头,这么多年来, 一直静静地等待。夕阳无限,涛声依旧,却不见用她命名的渔船,载着心爱的人 归来。起初,一些好心人会过来劝劝,之后,人们只好远远地看着,叹着气,谁 也帮不了她。也许正因为幻觉,正因为这份执著的坚守,支撑着她不倒的身躯, 让她仍旧活着。然而,活着的也仅仅是个躯壳,那出窍的灵魂早已随他而去了。   可怜的痴情女,可怜海员的父母、孩子和亲人。她不是唯一的悲剧,古往今 来,在世界任何一个码头,生离死别的凄婉故事层出不穷。尽管海难不断地发生, 男人们仍继续他们那充满了风险、繁重且孤独的事业。人不会向大海低头。   许多港口或码头上,会看到为渔民、海军以及船员所立的墓碑。其中有个渔 村,村民们在码头竖立着一座高大的花岗岩礁,上面刻着这样一行铭文:“悼念 所有死于海上和将要死于海上的人。”悲壮的铭文让人哀伤不已。但转念一想, 这不是一行极有英雄气慨的铭文么?!它説明人是不会屈服的,明知山有虎,偏 向虎山行。不管风险有多大,也要继续自己的事业。   码头恢复了短暂的宁静,夕阳将桔红的地毯轻轻卷起。明天的码头,又将生 发出怎样的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