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母亲的心》   洛杉矶 黄怡   五月,是天下母亲最温馨的节日。   我翹首遥望天际,想到妈妈离开我已十六个年头。留在我心底的许多愧疚、 不安和遗憾,只有来世相报了。   时光荏苒,我从没停止过对母亲的思念和回忆。母亲的一生,承受了太多太 多的磨难和坎坷。   母亲出身于书香门弟,有机会受过高等教育。母亲刚从医科大学毕业,就被 深受封建礼教影响的父母包办,嫁给了名门之后——我的父亲。几年后,妈妈生 下我。父亲一看是个女的,忿然离家出走,再没回来。从此,母亲患了精神忧郁 症,差点儿像我大姨那样成了精神病人。还在襁褓中的我,就由外婆抚育。   后来,在这样的家庭背景下,母亲的兄弟姐妹都各自遭遇到悲惨的命运。母 亲几经波折,最后,被下放到安徽穷山恶水的乡下,栖身于荒僻的小茅屋,四周 连一户人家也看不见,与乱葬岗和杂树林为伴。   在农村多年,母亲连一个正式民办教师的身份都没有,她只能做代课老师, 收入连肚子都填不饱。为了生存,母亲在小茅屋后面的荒山脚下,开荒种地,学 做各种农活,整日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炎炎烈日晒黑了她细嫩的肌肤,生活的重 负压弯了她的脊背。美丽的容颜也布满了岁月的沧桑和无情。即使这样,母亲满 心装着的还是对女儿万般的思念和爱。但她思来想去,宁愿心想烂,也不能让我 跟着一起挨冻受饿的日子。母亲忍痛把我一直留在了城里的姥姥身边。   我小时候并不理解这一切,甚至觉得妈妈狠心不要我。直到我上了艺校以后, 才渐渐地明白了母亲的苦衷。   岁月蹉跎,我姥姥得了绝症,没让我知道。其实,就是让我知道了,我是什 么也不懂。一天,姥姥把我抱在怀里。说,“大毛(我的乳名),我苦命的孩子, 要是姥姥没了,谁来管你啊!”我懵懂地望着泪眼婆娑的姥姥,举起小手帮她擦 眼泪,姥姥把我抱得更紧了。接着说,“孩子,姥姥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你妈妈。 你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孝顺、照顾你妈妈啊!”   这是外婆反复叮嘱我的遗言,我记了一辈子。   我曾独自出远门去找妈妈,那时我还小。   天都快黑了,还没找到妈妈住的那小村。周围黑糊糊、阴森森的,不时还传 来几声狗叫。我打小就怕狗,吓得全身发抖,加快脚步往前赶路,好不容易看到 不远处,有一个被杂树林包围的、孤独的茅草屋,里面模糊的灯光,一闪一闪, 像鬼火似的。我啥也顾不得了,直跑到茅草屋前,胆怯地站在低矮的门前,讷讷 地问:“请问,洪老师住在这里吗?”   屋里的人大概感到很不习惯,已经很久没人这样称呼她了。等候了片刻,小 茅屋的门慢慢打开了,在昏暗的光影下,妈妈一眼就认出了我,非常惊讶,她急 忙把我拉进屋內,闩上门,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连连询问说:“珍儿,珍儿啊, 你还是个孩童,怎么一个人能找到这么荒僻的地方?一路上嚇坏了吧?我的宝贝, 我的珍儿呀……”妈妈说着说着泣不成声,再说不下去了。我自顾躲在妈妈的怀 里呜咽着。   啊,那是我永远忘不了的一次童年时与母亲的相聚。   从此,我心里时时都装着那个孤独的小茅屋,因为,里面住着我凄苦的妈妈。 不管生活多么贫困,不管环境多么险恶,有妈妈的地方就是女儿的家,总是女儿 的牽挂。   在艺校学习的日子里,我更加努力了。因为成绩好,能得到学校的奖学金, 我全都寄給了妈妈。我盼望自己快快长大,能为妈妈減轻生活的重负,能让妈妈 佝偻的身体重新挺拔,能让妈妈的脸上多一点笑容。   春去秋来,我就像琴房门前的那排白杨树,一天天地长高了。从省城艺校毕 业后,我如愿考进了梦寐以求的上海音乐学院。妈妈离我更远了,我心却靠妈妈 更近了。   到了高等院校,学业特别繁忙,离妈妈那儿的路途那么遥远,见她一面更不 易了。妈妈却在来信中多次告诫我,能考进“上音”,也是她有生以来最大的欣 慰,要珍惜,要比别人付出更多,要加倍的勤奋,用心地去攻读学业,不用牽挂 她,只要我身体好,完成学业,她在农村再苦再累,心里都是甜的,她亦死而无 憾了。   读着妈妈殷切的期望,我热泪如泉涌,也成为我学习路上最大的动力。   “上音”毕业,分配工作前的那年冬天,我乘火车、转汽车,迎风踏雪日夜 兼程,在一片白茫茫的乡野中,再走上十多里坑坑窪窪的小路,又来到了大雪覆 盖的杂树林,此刻,它们都成了面目狰狞的小怪物,张牙舞爪地围困着孤零零的 小茅屋。呜咽的西北风卷起地上的残雪,在空中打着盘旋,又零落在冻僵的地上。 我的心一阵阵地疼痛:我的妈妈啊,就是在这样凄风苦雨中度过她苦难的人生。   我站在风雪交加的小茅屋前,全身直打寒顫,迟疑片刻,才含泪伸出冻僵的 手,轻轻地叩门,我怕这穾如其来的动静会吓着她。   半晌,里面没有任何反应。我想像着,小茅屋内,一定四处冷风逼人,也没 有火炉,妈妈冻得彻夜难眠。妈常在信中对我说,她只要睡不着,就会坐在孤灯 下给我写信。妈还告诉我,她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就是不敢发出去,怕打扰我, 影响我学习。我的好妈妈,此时您是不是又在给女儿写信啊。   白雪皚皚,小茅屋顶上已经盖上一层又一层的寒雪,屋内一定更冷了,我急 切地想快点见到妈妈,又一次伸手叩门,用力大了点儿。   这一次,我听到茅屋内有动靜了,我赶紧从门缝往里张望,我看到妈妈了, 我看到妈妈了。她身穿一件破棉襖,慌慌张张地从里面走出来,右手掌举着一盞 小油灯,左手拿起一根粗木棍,嘴里嘟哝着:“唉,野猪野狼又要来禍害我了。”   我似乎能听出话中含意,吓得倒退好几步:我给妈妈惹禍了,怎么办?怎么 办?   我迅速决定上前一步,再去叩门:“妈,您別怕,是珍儿,您的女儿回来 了。”我又从门缝往里望去,妈妈终于停下脚步,这次好像听到是有人在敲门。 她松了口气,放下木棍,抽开门栓,将门开了一道小缝,怯生生地问道:“你是 谁呀?找谁呀?”   我貼近门边,又说了一遍。   她把小油灯颤巍巍地高举起來,眯起眼睛看着我,好像还是没听见,又重复 地询问着。   啊!我明白了,妈妈的耳朵已听不清楚,视力也不行了。她这时把门开大了 些,我才发现,她一头的乌发,全都变白了,脸上的皺纹也更深了……   妈妈啊,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赶忙走近她,提高了点嗓音说:“妈,您别 害怕,是您的珍儿回来看您了。”   “哦呀,是珍儿,我的珍儿呀!天哪。”   妈妈一高兴,小油灯在手里直摇晃,我赶忙把油灯接过来,扶着妈朝屋里走 去。妈妈一直叨叨着:“哎哟,外面下这么大雪,怎么也不会想到是你呀,乖乖, 冻坏了吧?”   妈妈连忙拂去我头上和身上的雪,疼爱地说:“怎么这么晚才到呢?饿了吧, 快把油灯给我,我照着你走,你哪走惯这里的路,小心别绊着。哎哟,真没想 到。”   妈妈的一字一句,都让我揪心的痛,伤心的泪默默地顺着眼角流下来。   进屋后,妈妈赶紧从我手里拿回小油灯,将灯芯挑大了些,放在条桌上,条 桌的这一边放着妈妈没写完的信,另一头放着妈妈没补完的破衣棠。妈妈怕我看 见,赶紧一一收起。我心里说,我都看见了,女儿明白妈妈的一片苦心。   昏黄的灯影照着清冷又零乱的小屋,妈妈的愛却让女儿的心暖乎乎的。只见 妈妈高兴得在小屋內转来转去,不知做什么好。忽然,她拉起我的手,指着床说: “珍儿,瞧这床头、床尾、椅子、橱架、墙壁上都挂着你陆陆续续为妈寄回的衣 物。妈就是不舍得用,它们还很新呢。每当我看到这些,就像女儿你又来到妈身 边,可高兴呢。   我听着,望着,阵阵酸苦的泪涌上心头。   小油灯的火苗一闪一闪,妈妈弓着背,仍不停地为我张罗着:“珍儿,妈給 你熬一碗生姜红糖水,打两个鸡蛋,再烧一盆热水好好泡泡脚,驱驱寒气,你千 万不能冻病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上前一把抱住妈妈,说:“您快歇着吧,不要再为我忙来 忙去,只要看到妈,我一点都不累,也不饿。您快过来坐下。”   妈妈怎么也不听,执意到厨屋为我弄了碗生姜红糖水,端过来。我趁热一口 口地喝了下去。这时,妈妈又端来一盆热气腾腾的水要为我泡脚,這一次我再也 不能从命了,执意让妈妈坐在床沿,把她的双脚泡进热水里,我一边轻轻地搓柔 着,一边和她聊天:“妈,往后呢,珍儿带回的东西您只管用,别舍不得。珍儿 长大了,也会挣钱了,我可以做钢琴家教了,您看……”说着,我站起来,从旅 行包里取出一样样东西:“这是杭州产的玫瑰红丝绸,给您做新衣服的,这是好 几副老花镜,您喜欢看书用的,还有这些酥糖,点心,奶粉……都是您爱吃的。”   妈妈听着满脸喜悦,眼帘溢出欣慰的泪。   窗外,雪花静静地飘着,我感到妈妈的心一夜都在翻腾着。我太累了,躺在 妈妈身边,很快就睡着了。朦胧中,感到有一双温暖又粗糙的手,轻轻地抚摸着 珍儿的发丝、脸蛋、手臂、双腿和脚丫子……   妈妈,这是母女连心的骨肉情啊!那一个夜晚,妈妈对珍儿的爱抚,是世上 最温馨又感人的摇蓝曲,溶化了漫天的大雪,温热在我心里,梦里,永不消逝的 记忆里。   悠悠岁月,思绪连绵。   一年一度的母亲节,我遙望的天空,星光闪烁,是那样地柔媚。我要把对母 亲的感恩和怀念,装进小星星献给妈妈,和妈妈一起欢度这人世间最美好的母亲 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