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 押 刘振墉   我特别瞌睡,眼皮真有千斤重,脑子里一片迷糊。马先生他们的谈话声音又 总是在耳边嗡嗡地响,一会儿由远而近,一会儿由近而远。好几次勉强睁开眼睛, 只看到豆油灯的火头在对面跳呀跳的,灯头上还结了大大的灯花,灯光只隐约照 亮着桌子大的一片,看不清房间周围是什么样子,总觉得阴森森的,有些使人害 怕。马先生他们几个人却在不紧不慢地抿着酒杯,吃着花生米,无休止地闲聊。   记得傍晚的时候,我正在天井里玩耍,被母亲喊进房里,轻声地对我说: “晚上你跟马先生到乡下去,听他的话,他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马先生是 我们家的好邻居,为人厚道。我家住后进,马先生住在前进的街面房,开了一爿 小杂货店,卖些旱烟、水烟、表芯纸、原藤丝、竹制农具等十几种货物。据说他 年轻时就从老家来这里学生意,直到成家、盘下门面自己开店,已住了二、三十 年。两口子没有生过小孩,所以很喜欢我们,待我特别好。   马先生带我出门的时候,又喊上他的好朋友、在街头上摆香烟摊的孙先生。 一条狭窄的青石板路两旁,全是低矮的平房,门对门开着一些小店,这就叫做 “街上”。走完青石板路,我们到了乡下的一户人家,天好像已暗了下来,这家 的里里外外,我没有留下丝毫印象。喝了一会儿酒后,就拿出一张纸来,要我首 先在上面用毛笔画个“十”字。我不知道为什么,但牢记着母亲的嘱咐,就在马 先生指头捺着的位置,手抖抖地划上了一横一竖,接着在座的几个人也都在上面 画了字。办好正事后,再没完没了的聊天、喝酒、吃小菜。   不知道大人们什么时候喝完酒离开那户人家的,只记得当我最后一次醒来时, 正伏在马先生的背上,他驮着我在街上走。一颠一颠的,一会儿我又昏沉沉地睡 过去,什么时刻到家脱衣上床的,一点也不晓得了。   直到我长大以后,才逐渐弄明白那天夜里在纸上画的那个一横一竖的分量。 原来在若干年前,我家卖了两亩大的一块耕地,本来写下的是活契,即本人或其 子孙,可以在经济情况好转后,随时赎回来。可是眼前的饥荒却实在熬不过去, 只好重新写下一张死契,俗话叫做“卖绝了”,由我这个男孩做代表去签字画押, 找回几斗救命粮。以后几十年,母亲只要回忆到这件事,总是带着负疚、沉痛的 口气说:“我收藏着这张活契,本指望你们长大后,赚到钱再把它赎回来的,当 时找绝了,实在出于万般无奈。”又说:“ 经我的手将你们刘家祖上传下来的 地卖绝,要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她似乎还在为卖地的事期求我们的理解和原 谅。   呀!母亲!应该请求原谅的是我们!   在战乱与饥饿的漫长岁月里,是母亲历经磨难,用她那双过分承重的小脚, 支撑着这个家,带大了我们兄妹,让我们接受了教育,满心希望我们将来能有点 “出息”。晚年进城跟我生活在一起,居室局促、日用拮据,依然过着清贫而寒 酸的日子,直到过了九十岁生日后离开这个世界。虽然老人家生前什么也没有说 过,但我能感觉到,她对我这个做教书匠的儿子颇有些失望。   祈求你老人家的在天之灵,原谅我的平庸与不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