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 角                   ·陆思良·   (一)规劝   迪城躺在病床上,若有所思地对坐在身旁的思乐说:“唉,兄弟,我这辈子 很幸运,娶了个好老婆――春梅是个好女人,尤其是我病重以后,她对我照顾关 怀得无微不至,我更能体会到这一点。”   他边说边眼望着病房窗外还不算太浓的暮色,看到有几片闪亮发黄的叶子从 附近树影婆娑的梧桐上轻轻飘落。   思乐神态一紧,并没有顺着他朋友的意思接茬,而是不以为然地“唱反调”: “喏,兄弟,我倒认为,夫妻之间么,真要心心相印,其实压根用不着那些‘患 难见真情’之类的考验――说句不好听的,既然你已经病入膏肓,何必再增加自 己的思想负担?”   迪城没再吱声。   迪城在想,某种关系,即使只就它的表面意义来说,用树和树叶来作比喻也 肯定是不恰当的。他想得有些忧郁了。   那是上个星期,思乐在新加坡接到迪城的老婆春梅从上海打来的电话,告知 迪城的胃癌复发,一吃东西就吐,一米八十几的大个,体重骤减至五十公斤不到, 已经再次紧急住院。   听了这坏消息,思乐立刻买了机票飞回上海来探望迪城。   思乐和迪城这对“患难兄弟”是从小玩在一起的铁哥们,小学和中学一直同 班,后来两人虽然上的是同城不同的大学,但整个求学的青年时期基本上也是隔 三岔五形影不离的。刚步入而立之年时,思乐要离开上海去新加坡打工,临走前, 竭力促成了迪城和春梅的那桩婚姻,好像他不放心朋友留下单干,非要为朋友落 实贴身的“好女人”,才能远走高飞。   一年前,当他们一齐不期然地即将到达六十岁的阶段,迪城却不幸被诊断出 晚期胃癌,经受了一系列的手术化疗放疗等,勉强起死回生。思乐那时请了长假 回到上海陪伴相助,一直等到迪城情况稍微稳定了才回返新加坡……不过,从春 梅这次电话里说的情形看来,迪城现在的情形比上次要凶险得多。   出了上海浦东机场,思乐就乘出租车直奔医院。跨进病房,他大吃一惊,迪 城跟一年前判若两人,瘦弱得完全变了样子,脸色蜡黄发灰,像是一具光杆机架, 空空的外壳残留着斑驳的油漆,内部大块小块的零部件已被拆卸得七七八八,根 本无法运转了。见了思乐,迪城支撑坐起身,故作神态轻松地问:“你觉得我怎 样?”思乐也装作若无其事地答:“比我想象的好些,我以为你早就被打垮了。” 迪城听了这话,身形就在床头瘪了下去。思乐看了一眼病床另一边的春梅,她朝 他递过来一个惨然的微笑。   这是市肿瘤医院的重症病房,面积不大,有八张病床,门口边还有一张加床, 横竖躺着的都是过得了今天过不了明天的垂死病人,各自有一大帮陪伺的家属, 屋内人数超标,空气污浊且不大流通,病人和家属都默不作声,作低头沉思或仰 天闭目状――不幸的生命这样集体性地到了最后阶段,演变成了一出压抑苦痛的 哑剧。   唉,人生本就没有台词。   过了一会儿,迪城又小声对思乐说:“医生说了,要再次开刀。不知道这次 我还能不能活着被抬出手术室。”   春梅后来送思乐离开病房,在电梯口告诉思乐,迪城的情况很悲观,这“再 次开刀”云云也是迪城一厢情愿的想法。虽说事到如今“死马当活马医”也许是 个积极的选项,可是冒然动刀的风险毕竟非同小可。从医生的观点来看,迪城的 体重过轻,各项血液指标也严重偏低,其体质根本承受不了一场可能长达十几个 小时的高强度开膛折腾。不过迪城自己却很固执急躁,每天催着春梅去找医生沟 通,要求尽快把手术的方案和日子定下来,因为他明白,化疗放疗中医偏方都试 过了,统统已经回天乏术,手术是目前唯一可以救自己于垂死的一根“稻草”, 无论如何值得冒险一试。   这正应了“好死不如赖活”的古今通则。古今的人不都是那样活过来死过去 的嘛!   深秋的上海,气温仍旧偏高,室内室外的氛围不外乎人浮于事甚或人浮于人。 回来一个多星期,去了医院病房多次,思乐审度评判,迪城现在的情况说得通俗 点就如同一具僵尸,无药可救但还有些日子可挨,其身心均处于无可如何的“死 火”状态,也就是这样了;反而是春梅,自从迪城得了绝症以来,长期陪着受折 磨,迪城病危,她就活得更加辛苦煎熬,不但迪城每每因病生怨,威逼要挟她去 勤奋疏通各方,以为自己寻求救治之道,迪城原先大家庭里的兄嫂姐妹三姑六婆 也无时无刻身前背后盯紧着她(迪城的父母早已不在了),似乎非得用套装的 “模范妻子”的高标准严要求一股脑儿框住她,监督鼓动她做出最大的努力和牺 牲方才罢休。思乐屡屡从春梅的语气和神情中体会出一种深深的无奈和疲倦,以 及面对生老病死和人情世故之颓败现实所产生的畏缩和无望,甚至还有内心深处 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最后毕竟会等到那一天到来”的超现实平静。   思乐了解春梅是一个坚强豁达、深明事理的女性,所以更加替她难过,更加 感到在这节骨眼上,周边亲人,尤其是迪城本人都应该为这“弱女子第一人”身 临其境的难处和长远利益着想,洒脱一点高尚一点才好。但是,偏偏事理上难就 难在,他不能在特意长途赶回来探望迪城的当儿,公然劝导好友为了春梅而抛弃 求生的愿望,更不能以“临终关怀”的口气和态度来教育几近绝望的迪城如何在 心理上跨越那条冥冥之中的生死之线。   人生中,友情的考验和痛苦莫过于此了。   于是,那天在病房里,迪城和思乐之间就发生了上面开头的那段有“针锋相 对”意味的对话。   树叶飘零。植物会不会欺骗,落叶真的归根吗?   二十几天很快过去了,迪城的情况没有丝毫进展,然而也没有再急剧恶化, 那位主治医生则萎靡不振的,始终在开刀动手术的事情上犹豫推托。迪城苟延残 喘,春梅则更加憔悴黯然,一切太像某部小制作“黑色电影”中的沉重停格。只 等导演半途甩手走人了。   思乐要回新加坡料理一些急事,他跟迪城暂别,答应一旦迪城动完手术就再 来看望,他也关照春梅要多多保重。   在上海浦东机场候机时,思乐前思后想,纠结不忍,结果他给迪城发了一条 短信:“兄弟,这回我发觉了一个有趣的现象,特此相告:以前你没得病时,相 貌上像你父亲,而现在你病重时,相貌却变得像你哥哥了,而且很像,不骗你。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相随心生’的道理?”   迪城的父亲活到九十岁,生前为人忠厚,心态平实,他们这些小辈们都很尊 敬他;而迪城的哥哥跟他老爸相反,为人小器,心胸狭窄,喜欢钻牛角尖,迪城 一路来极不喜欢他的哥哥,平素很少与其来往。思乐这是情急生智,迫不得已, 选用这“曲折影射”的事例和说法来婉转提醒和规劝走在鬼门关边缘的好友。短 信送出去后,思乐浑身不对劲,有一霎那,他心头一阵绞痛,出了一大身冷汗—— 他直接得罪了一个他极为珍视的生命,而这个生命已经快接近终点,这么做不怎 么仁义甚至有些刻毒。过后登机关闭手机,思乐又自我安慰道,所谓明知不可为 而为之――有的时候,人的勇气只能来自于人的良心,来自于怜悯,来自于悲痛。   几个小时后到了新加坡机场,他打开手机,看到了迪城的回信:“相随心生, 说得好。我懂你的意思,用心良苦。算了,我对春梅说了,就让我早点走吧,这 样活着,每一天都是痛苦,我的痛苦和她的痛苦,何苦!”   思乐合上手机,闭眼,泪如雨下。   (二)奇迹   回到新加坡的第二天,思乐接到春梅的电话,说那位主治医生终于“振作”, 决定了要为迪城开刀。思乐没有细问医生匆忙决定的理由是什么,更没有问成功 的把握有多大。应该说,深刻通达的友情比之刻板的医学教条更具备抽象的念力, 竟让他心安理得。   世事无一不是谜――此时此刻的心安理得是一份修来的大德。   更多的时日,能够小修小德也无妨,也是好的。   后一天,思乐去市中心办事,就顺道去了附近出名的四马路观音庙。进入拱 门,来到大殿,思乐默默地为他的朋友迪城求告:大师/大士,我这人从来是个 “浪子”,一向无所信也无所求,但这次我诚心诚意求你了,给我朋友一个奇迹!   观音庙不大,大殿里外,信众拥挤推搡,居然还夹杂有不少非华族的同胞, 纷纷烧香磕头跪拜抽签问卦捐钱,烟火缭绕,气氛庄严,好像很多人很多事都凭 空缥缈了,所有尘世俗务的缩小放大皆凭心愿。   求告过后,思乐在庙门口独自叹了口气,烦闷地离开了。   他说不清,是否感受到大师/大士也同他一样烦闷。   再过两天,下午,思乐忽然大便出血,连续出得很厉害,没有停止的迹象, 他慌了,晚上便去政府医院看急诊,立刻被安排住院,新加坡的大医院依靠的就 是先进的仪器设备,很快的,扫描诊断是大肠“憩室炎”导致出血,虽无大碍, 输了药液也好得快,可是那一个下午,思乐的血着实流了不少。   血着实流了不少――从住院那天算起,两天内,他的红血球指标从原先的接 近16跌到了8.5,差不多跌掉了一半,按照标准公式计算,失掉了两千毫升以上 的血。他在病房里曾为此担心地问负责病案的医生,需不需要给他输血,中年女 医生看也没看他一眼,断然回答,不用,你还可以顶。他听了肃然无语。思乐注 意到这位用响亮华语回答他的印度裔女医生穿了一袭有莲花图案的长裙,桃红色 的丝质围巾飘散灵动,脸容似笑非笑。   华语:你还可以顶──那一声女高音如雷贯耳,恍如来自梵地,他一下子警 醒,面前的医生难道就是神佛的化身!   他清晰地感觉得到身体里面剩下的血液那缓慢而坚定的流动节奏。   他欣然领悟到,他是被自愿征用的替身和善果:他在此地若顶得住,他的好 友迪城在异地也就顶得住。   这么说来,果然,他向大师/大士的求告有了回应!一种烦闷对于另一种烦 闷的回应。   那么,疾病不啻是一种福音。   你的血不会白流!   思乐隐约记起,那天他埋首在观音庙的人群里虚心求告时,好似在灵魂深处 听到大师/大士在至高无上的云端里微笑对他许诺:嗯,随缘结缘,你的朋友已 经得到了奇迹。   已经得到了──奇迹?   是的,此刻听了这位雍容华贵的女医生的简短利落的结论,思乐回过神来, 豁然间开朗开窍,烦闷升华了中庸了。是的是的,每个生命从它诞生的那一刻起 就是奇迹──或者,如若我们并行不悖地去理解马克·吐温的“名句”:人生本 身就是个错误──但是,生命却肯定是个奇迹。错误和奇迹并存,那也未尝不可。   后来,迪城终究安然度过了那次的手术关,过后春梅心有余悸地在电话里对 思乐形容,主刀医生很惊讶,因为整个手术过程中迪城的肌体内脏几乎没出什么 血,可能是他瘦小的体内所留存的血量已经很少,出无可出了;但是,经验丰富 的主刀医生又说,那也说不大通,那更像是有一个自动的保护机制在那里起“阻 碍”作用。原先医生最担心的就是迪城手术中会失血过多,光靠输血难以及时补 充和维持,临到头来撑不住。而这个奇异的起“阻碍”作用的生理现像却是手术 能够成功的关键。医生保守估计,经过再次手术,迪城的生命又可延长大半年甚 至一年。   听春梅打来的电话时,思乐没有对春梅谈及自己最近出血住院的事。   那也未尝不可──思乐平静地思忖,对的,替身并非献身。经历非常值得, 也非常……非常苟且(想想每个手术刀下的生命是如此的卑微),然而染上了幸 运色彩──尽管苟且,但是绝不偷生。   过了没多久,在新加坡出院那天,思乐一回到家,就走入书房,从书架上某 个熟悉的位置抽出那册久远的发黄的书,威廉·福克纳的《熊》,他和迪城两人 年轻时曾经都很迷恋的一部小说,随手翻到某一页,映入眼帘的是多年前他用红 铅笔画上粗线条的句子:有一天,他自己会结婚,他和她也将拥有一段短暂的、 不怎么实在的光辉时光,正因为它是短暂的不能永存的,所以它是光辉的。另外, 他们也很可能会把这样的记忆带到肉体不再与肉体对话的时刻里去。   思乐合上书本,闭眼,又一次,泪如雨下。   (三)幸存者   这件事里还有一段插曲值得讲一讲。   有一天上午,思乐在病房里陪伴迪城,正巧晓敏也来看望病人。这次思乐回 上海还没有见过晓敏的面,两人彼此打了招呼,热忱问候了几句。不知为什么, 迪城突然有点激动,对晓敏大声说:“他又专程回来看我了。”晓敏轻巧答道: “那当然,你们的关系那么铁,那是应该的。”   思乐听后思索,晓敏的话,骨子里才“含铁”呢。   晓敏是思乐的初恋女友,说起来那是将近三十年前的往事了,那场算不得轰 轰烈烈的恋爱故事,后来是晓敏提出要分手结束,什么理由如今思乐都忘了。思 乐没忘的是,当时自己痛不欲生。那时,作为两肋插刀的好朋友,迪城为此去见 过几次晓敏,死缠硬磨劝说她回心转意,晓敏没有答应,还耍任性,“一气之下” 离开了上海这“是非之地”,东渡日本留学去了。前几年人到中年的晓敏又从日 本回归了上海,她找到迪城,问起思乐的近况,才知道思乐也早就离开了“是非 之地”,在新加坡定居了。这两年思乐常因公因私飞上海,经过迪城重新牵线搭 桥,他们三个人又有了机会长短相聚。这么多年过去了,思乐和晓敏都是仍然单 身,迪城自然有意让他们重归于好,可这回是晓敏半推半就,思乐却不置可否, 哪怕迪城磨破嘴皮。迪城在三人聚会时喝多了老酒总会向晓敏提起,当年怎样登 门“恶狠狠”地硬要她给思乐再多一次机会,说到晓敏每每顽固地摇头拒绝时, 迪城感叹道,晓敏,你知道吗?我当时杀你的心都有啊!晓敏听了这话,委婉地 笑一声,算是精神上的“自卫”,她不是那种会轻易喝醉酒然后就说错话的女人。   晓敏看望迪城后要走,转头问思乐,要不要中午一起吃顿饭?附近新开了一 家不错的私房菜饭馆,那老板娘是她的熟人。思乐礼貌地笑笑说,中午已有了安 排。晓敏走后,迪城骂思乐,你他妈的中午有什么安排?思乐答,我一个人吃午 饭也是一种安排嘛。   接着,似乎是想要开导思乐,迪城向思乐婆婆妈妈地诉说了许多事情许多细 节:在他这次住院前身体稍微好转的修养期间,差不多整整一年,晓敏几乎每周 都堡各种各样的补汤送去迪城家,叫迪城的老婆春梅再热了给迪城喝。这回迪城 住院后,晓敏迅速拿出了自己的大笔积蓄交给春梅,叫她不要顾虑钱的问题,买 最好的药,请最好的医生来给迪城诊治。迪城疲累地说完这些,意有所指地对思 乐感叹道:“好像她欠我什么似的。其实,她根本不欠我的。其实……其实我认 为她也根本不欠你的。我倒是惭愧地觉得,是我们俩什么地方欠了她的,你说 呢?”   见思乐脸色凝重起来,迪城又补充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男人总归欠女 人的。真的兄弟,我不是那个意思。”   思乐缓和了脸色,嘻嘻一笑,把手伸向病床,握住迪城的手,动之以情地答 道:“迪城兄弟,我的好朋友,人不能自己欺骗自己。你曾经说过,你当年连杀 她的心都有,豪气呀。可是,你懂得吗,意气相通哦,在你当年的凌厉‘杀气’ 中幸存下来的不是别人,而恰恰是我思乐呀!所以呢,我要格外珍惜你给予我的 ‘第二次生命’。”   迪城枯瘦的手在思乐温暖的掌中抽搐了一下。   思乐在心底里多么愿意,他和迪城两个永远都是“幸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