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无足轻重   ·陆思良·   1. 梦景   清场。近镜头。短兵相接。整个失重的梦景里,一下子只剩下P和我两个人 了。   很多事情难以解释,比如,近几个月,我经常做到同一个梦――要说呢,重 复固定的梦景,将它努力“洗白”,就变成了现实生活。   我从新加坡那家实力雄厚的挂牌公司“挺达”离职,至今已经有好多年了。 可是,近来晚上辗转睡着后,有时甚至是白天恍惚出神时,我经常做到的梦,梦 见我仍然在“挺达”打工。   有一个普遍现象很匪夷所思,你做梦所实际消耗掉的时间,和你梦里所经历 的时间完全不成比例。梦的进行时态总是一个拉长了的时间框架,带有很多记忆 与回想的成份和性质,它的处境还往往具备“历史背景”。一句话,梦里的时间 是你经历的,不是你消耗的。   顺便说说,那些笼统自大的梦,包括“中国梦”,是尤其喜欢扯上“历史背 景”的。   说回那个梦,我梦见我仍然在“挺达”打工。“历史背景”出现了:正值又 一个“空前繁荣的经济高潮”来临,公司上层快马加鞭地部署,全体员工没完没 了地加班加点,忙于清理完成各项紧急重要的客户订单。然而,做梦毕竟是你自 个儿的“心理操作”,个人因素就会顽强作怪,我就像一个老油条“梦游者”, 离间于当前的热点之外,老是看着别人虽然累死累活的,但是干得既欢快又踏实, 自己却表现得心不甘情不愿,陪绑装假,赶不上趟――赶不上那加速运转玩命冲 刺的“高效高标”的趟。人被生活节奏大幅度拉下的那种感觉不好受,在梦中尤 其是这样。   梦继续做了下去,拉长的时间框架起作用了:随着在日新月异的竞争拼搏中 越来越落伍退化,我的内心不由得日复一日孤独焦虑,可是行动上却依然固步自 封,毫无长进。到了后来,梦的结局翻牌:一次又一次,每况愈下,直到有一次, 某个周末快要下班时,老板P突然当着全体部门同事的面,气势汹汹把我叫去他 的办公室,严厉训斥了我一顿,说是再给我一次机会,若不大力改进,那就趁早 滚蛋。看着P恼怒的脸色,我吞吞吐吐着,吓醒了。   喏,最近这一年半载的日子里,我被这样吓醒很多次。每次吓醒后,P的脸 色在我印象中变得格外亲切,直到下一次的梦里,它又变得格外凶狠。   这不,昨天晚上我又做到了这个古怪的梦。不过,我之所以要提到昨晚的梦, 是因为出现了新的转折,梦景在半途被突如其来地修改了,导致了意外的结果。 那可能是长期反复的忍耐消受导致了大脑皮层的过激反应。总之,在梦里,这么 说吧,我与自己做了某种了断。   ……梦做了好一会儿了。一如既往,“挺达”的地下层办公大堂,面积大过 两三个篮球场,拥挤吵闹光线昏暗,倒像个人肉市场,空气中飘荡着男女体味香 水味,还混合有一种众人莫名高亢兴奋的气氛――那意味着人人都处在高歌猛进 的“历史背景”的笼罩下。   某个角落,我疲惫地坐在电脑前赶任务,周围没人理我。忽而,地下大堂一 片肃静,我听见不远处P在他的办公室门口高声喊叫我的名字,周围的男女同事 马上纷纷抬头转首,紧盯着我看,好像我出了什么大事。我迟疑着从座位上站起 身,慌乱地整整衣衫,屁颠颠朝P跑去,跑到他面前半公尺距离的地方停顿站立, 等候发落。   清场。近镜头。短兵相接。整个失重的梦景里,一下子只剩下P和我两个人 了。   我动了动鼻翼,难以判断近处的P身上有什么样的怪异气味。他是个动作邋 遢不注意小节的中年老男人。可是令人惊异的是,他的工作服每日维持熨烫整洁, 我猜想是他老婆每天早晨很细心打理他的出门行头。不过今天P系的这根领带不 是往常一成不变的淡蓝色,而变成了鲜艳的桔红色,一反常态,触目惊心。P目 无表情地看着站立在他面前的我,像在看一份语气不通错别字很多的书面报告, 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快步走进他的办公室,身躯沉重地坐下,并示意尾随进门 的我,隔着相当宽的办公桌,坐在他对面那张式样潦倒的椅子上。   我对整部“电影”倒背如流,知道好戏即将开场,P马上要开始痛骂我了。 每次做到相同的梦,这种反复遭受折磨的情形,新加坡人会诉苦说,很Paiseh哦 (福建话,“很不好意思”,“很没劲”)。此时此刻,我不诉苦,也不麻木, 我还装模作样地看了看手表上的钟点,我甚至很期待……就在P张开嘴巴要对我 恶言相向的那一瞬间,出乎我意料的,按部就班的梦景一下子发生了跳切,场面 无声无息地转换到另一个梦里去了。   正本清源,这就牵扯到另一个以前我经常做到的梦了,它的内容略有不同, 可是套路和逻辑,以及设置时间背景的“历史方法”,与现在出现的这个梦,怎 么说呢,对啦,如出一辙。以前有个半吊子的哲人多次向我灌输,生命和历史的 实质,就是不断地循环往复。   我上世纪90年代从中国上海移民来新加坡后,一直在“挺达”打工,历经二 十年,从来没换过工作。后面几年,“积劳成疾”而变得“温故知新”,白天忙 乎得疲累不止,晚上迅速入睡后,我经常做到的梦,梦见自己仍然在中国上海的 那家著名物理研究所上班,那是我移民出国前所属的工作单位。   梦里,同样的,“历史背景”出现了:正值又一个“百年一遇的伟大复兴关 头”降临,上头的党组织全面动员,所里的全体员工被安排召集,抽出大量上班 下班时间,没完没了地参加各式各样的“政治学习”或者“群众大会”。然而, 梦也是一种自我抗拒,个人因素扮演了始作俑者,我像一个落落寡合的“梦游 者”,离群索居难以投入,老是看着别人在大会小会上发言讨论得热火朝天,自 己却表现得笨嘴笨舌的,插不上嘴――插不上那激烈激昂的“话语漩涡中心”的 嘴。人被生活基调高强度支配嘲弄的那种感觉不好受,在梦中尤其是这样。   梦继续做了下去,拉长的时间框架起作用了:随着我越来越被形势和环境边 缘化,内心不由得日复一日变得孤独焦虑,可是行动上却依然我行我素,毫无改 善。到了后来,梦的结局摊牌:一次又一次,每况愈下,直到有一次,某个宣誓 胜利的全体大会快要结束时,坐在主席台中央的的研究所第一把手K突然要求全 场静一静,然后他清了清嗓子,大声点了我的名,让我起立,敞开心扉(他的意 思可能是“敞开心肺”)向大家伙解释解释,为什么我的想法和行为与别人的很 不一样,成心要与组织和集体格格不入?我远远望着K严厉的面容,支吾呜咽着, 吓醒了。   那些年的那些漫漫长夜,我被那样吓醒很多次。每次吓醒后,K的面容在我 印象中变得格外模糊,直到下一次的梦里,它又变得格外清晰。   说起来不可思议,自从多年前我从“挺达”离职后,就丧失了“温故知新” 的能力,再也没有做到过原来那个梦了,到目前为止,到昨晚为止,一次都没有。   使我倍感困惑的是,我不再做到原来的旧梦了,可是最近这段时期,偏偏又 经常做到了替代性的新梦,那算是“旧病复发”吗?   还是说,梦就是病,病就是梦?   深入思索,两地两方的现实和梦景之间,仿佛存在着一条息息相关、彼此借 鉴的纽带。中国上海的国家级物理研究所和新加坡的大型上市公司“挺达”,中 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和东南亚领先的资本主义,甚至是单个的公家党政领导K和私 企高管老板P,林林总总的两者之间,一定具有什么共通共享的核心因素,虽然 我想不明白那是什么,能在我这个灰不溜秋的三流小人物的潜意识中产生极大的 因果关联。   命运共同体?   广角镜头:黑压压铜墙铁壁般的人群,排列整齐,像刚出土的兵马俑。转特 写镜头:落单的我,也排列整齐,像将要入土的阿Q。   现在可好,P免开尊口,我乘机逃离到先前常做的那个梦里头去了。旧梦竟 借尸还魂,在新梦中以“梦中梦”的合并方式突兀地返回来了。在连续变化的梦 境中,我的思绪极度的混乱压抑,以至于有点搞不清楚,那到底是一个梦还是两 个梦。   梦景转换:时过境迁,一切都有点陌生了,庞大封闭高能高压的物理研究所, 座位拥挤得像大卖场小贩摊位的中心大礼堂内,人满为患纪律严明的男女同志们, 无动于衷闷闷不乐地以标准姿势枯坐着――每当一个“新时期新运动”即将到来, 人的灵魂就要集体性地做好庄严准备,以遭受洗心革面的整肃。   我坐在最后一排,或者说,不知为什么,最后一排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 着。此刻,整座礼堂台上台下鸦雀无声,我的思路不可避免地在开小差。我对现 场情景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忽而,天塌下来似的,听到了久违的K那刻意延长了 声调的嗓音,高高在上地响彻在整个空中。我一眼望过去,K戴着那顶一年四季 罩盖秃发的草绿色旧军帽,从前边主席台当中的座位上昂起头来,呼唤着我的名 字。我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礼堂里沉默是金的群众都把目光迅即而严厉地向后 转,一致看向了我,那不是注视,那是判决。   广角镜头:黑压压铜墙铁壁般的人群,排列整齐,像刚出土的兵马俑。转特 写镜头:落单的我,也排列整齐,像将要入土的阿Q。   无聊透顶的机械排练,好戏即将开场。我知道K马上要公开责难批判我了, 他说到激动处会愤然从头上摘下草绿色旧军帽,用力在手掌上拍打几下,而我就 像一粒被拍打下来的灰尘,要“灰头土脸”地向广大革命群众诚恳表态,作一番 深刻检讨和交代。此时此刻,我不难过,也并不厌恶,我还装模作样地想看看手 表上的钟点,但发现手腕上并没带手表……   没带……什么也没带,我孤身一人赤条条的。   我不知道,那样的情形下,到底是什么促使我心血来潮,临时在内心做了个 决定,要背弃和反转梦景的既定被动模式,展开我人生的首次可能也是唯一的一 次正式的反击?后来每当我回想起这一幕时总要感慨,梦里做艰难的决定一点都 不费神费力,哪怕你并不模糊玩味那是在做梦,哪怕你梦(病)得不轻。   这反证了我人格的卑劣。   说穿了,那并非是惊天动地的举动,我只是将我的渺小个体得意洋洋地(嘿 嘿,比着高举的中指)在耸然对立的群山群体面前愕然消失罢了――我强迫我的 意志短路,果断地把第一个梦结束了,成功地没有让自己受到任何惊吓。   那么样,我理所当然以为,一切都结束了,我会从老旧的梦景中醒来,直接 醒到我夜晚睡觉的木床上。不料却不是的,人很容易忘记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忘记要诚实地对待自己。我浑浑噩噩地在物理研究所的大礼堂呆了一会儿,“原 封不动”地醒回到了最初的梦景里:我依旧隔着相当宽的办公桌,屁股挨着式样 潦倒的椅子,惶惶然坐在P的对面。他的反常鲜艳的桔红色领带纹丝不动地垂挂 在胸前,像一枚非法机构滥发的荣誉奖牌,在在愚弄我的视觉。与我的萎顿坐姿 成鲜明对照,P坐得稳如泰山,恍如坐在一个虚假的国王宝座上,志得意满。与 他之前对我的态度很不一样,他异常温和地看着我,软绵绵地叹道,你刚刚没有 听我在跟你说什么,你睡着了?   我给了P一个十分抱歉的微笑,对不起老板,我做了个梦。   P心平气和地问我,可以告诉我,你做了个什么样的梦吗?   我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心有余悸地反问,老板,你不骂我了吗?还 是说,刚刚我做梦的时候,你已经骂完了?   P不动声色地耸了耸狭窄的肩膀,把他搁在桌面上的双肘双手紧紧合拢,对 我的问话不置可否。   我则在P的对面玩世不恭地松弛下来。   当我那样问他时,心里在盘算,等一会儿我要如法炮制,更加果断地把眼前 这个梦也结束了――我得再次不要让自己受到任何惊吓。   我不想重新做梦,只想重新做人。   实话实说,效果适得其反。当我之后真的醒来,躺在我睡觉的木床上时,我 的思想状态一点也不健康乐观,还不如说是患得患失的。   我很怀疑我今后是否永远不会在真实生活中彻底清醒了。   2. 回忆   半夜里,我从睡梦中醒来。尿憋得慌急,我从席梦思床上起身,朝房间里的 厕所走去。   人轻飘飘的,像是走在一部违禁的动漫格式里。   窗外是新加坡热带无风的夜晚,月色和虫鸣,还有鸟儿的呓语,都像非大选 期间本地反对党发出的零碎声浪一般,趋近于偃旗息鼓。   我把脚步放慢放轻,生怕把床上好不容易才熟睡的老婆吵醒。最近她的睡眠 很不扎实,白天夜晚都似乎堵着太多心思。如今,国会里的反对党和执政党都争 相指出,新加坡已经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世界”国家。那么,“第一世界”国家 里,女人的失眠率偏高,男人多半憋不住尿,是否都是格外正常的生理现象?嗯, 这有点像是动漫思考。   摇摇晃晃走进厕所前,我随手按下了厕所门旁的电灯开关。咦,厕所里的灯 没亮。我又按了开关一下,灯还是不亮。灯坏了。厕所里的这个灯用了十多年, 它的青春期早过了,到现在才坏已经大大超出预想。我们家里的其它灯都没坏。   我晃荡进了厕所,摸黑站在抽水马桶前,朝马桶里使劲撒尿。不好,撒了十 几秒,我才注意到怎么没听见小便的急流落入马桶的溅水声?   好像这场小便是在“台面下”进行的。太肮脏了。   显然,黑暗里视线模糊,瞄不准目标,这泡尿大面积射偏了,打靶分数严重 抓瞎。   我浑身激灵一下,紧急刹车。我不想明天早上让老婆看到厕所地面上积了一 大滩横流的尿迹,那会产生恶性误解,心理后果足以摧毁她睡眠质量的基础,形 成长期隐患。我们这个家庭,目前很多事情很多状况都已经“摸黑”了,别再添 乱。   我马上改变姿势,放低身段,光屁股坐到了马桶上,继续小便。这样也挺好 挺舒适的,这好这舒适跟男女平等没关系。虽然刚刚我已经站着撒了一些尿,剩 余的尿容量仍然极大,或者是因为我坐下了,身体被九十度折叠挤压,尿容量的 底线有所增加?反正我在马桶上坐了超过十五分钟。   十五分钟?太夸张了吧。   其实,坐着小便只持续了几分钟。小便完了,我并没有立刻站起来,而是继 续坐在马桶上,坐到忘了多少分钟。我坐在马桶上小便时,想起一件事,小便完 了,我还没有想完那件事,这叫做不同步。膀胱放空了,头脑开动了,于是我就 索性坐在那儿想了下去。   光着屁股想问题会比较开门见山。   我想起了“老鼠笼子”的事。   睡觉前,我读了一本八卦杂志,杂志里有一篇某个本地女明星写的随笔,说 到她的现男友近期曾经用一个旧的老鼠笼子想帮她抓一只大老鼠,那大老鼠每天 晚上都在她的洋房卧室里大肆折腾,把她吵醒,再也无法入睡。可是笼子放置好, 许多天过去了,那大老鼠根本不上当,它每晚照样尽情偷吃啮咬卧室里外的许多 食物和非食物,却丝毫不理睬笼子里的那截香喷喷的油条。后来女明星的前男友 开导她的现男友,说那个笼子以前抓住过其它老鼠,其它老鼠死在笼子里,笼子 留下了死老鼠味,再有活的老鼠特别是老奸巨猾的,闻到那味儿,就警觉了,绝 不会再上当自投罗网。听了她前男友的开导,她的现男友就打算去买一个新的老 鼠笼子,重新来过。不过暂且只是打算――从文章语气看,她的现男友做事拖拉, 新的老鼠笼子还没买来――或者要等待她的下一任男友了,虽然从文章语气看不 出。   一任又一任男友的智商都不及一任老鼠。   睡前我读到八卦杂志的这一篇颠三倒四的随笔,不禁哑然失笑。现在,夜晚 醒来跑到厕所里,坐在马桶上,我又想到这事,还附带想到了我父亲。   “父亲”也相当于我生命的一小篇可读性颇强的章节。   我坐着想着,没有发笑,不是因为想到了父亲或者想到了自己而没有发笑, 而是因为此刻空落落坐在装腔作势的马桶上,下面开放漏风,造成底气不足,上 面想笑而笑不出来。   绝大部分人都是从上面发笑的,对吗?   其实我的童年故事并不好笑,也多多少少无趣。从前我上的小学里有一个教 师,自称校园诗人,他勇敢写道,并向我们小学生朗诵过:“啊,童年是你长大 后要抛弃的幻想。”   我们一家三口在我十岁那年,上世纪70年代中期,从祖辈居住的甘榜 (Kampung ,马来语,乡村)搬入城市中成批建好的“政府组屋”。经过集中抽 签,结果我们住进了二楼,照母亲的说法,有点找回以前甘榜里的“浮脚楼”的 感觉,然而,照父亲的抬杠,那是如果不考虑我们楼上还有很多层沉重的钢筋水 泥建筑的话。   新屋楼下隔壁,有个卖糕饼甜品的店铺,生意热闹。店铺下水道里的老鼠应 运而生,它们块头肥硕,动作敏捷,胆大包天。政府建屋局规定,组屋住宅内不 准养猫,所以,老鼠就缺少天敌,横行无阻。大小老鼠不时会通过垃圾槽或其它 途径流窜到邻近的我们二楼的家里来,无所顾忌地捣乱破坏。母亲看到一只只老 鼠以及它们肆虐的后果,感到恐惧和恶心,便不断地发火抱怨,父亲听了心烦, 就去对面的杂货店买了一个粗铅丝做成的老鼠笼子,准备大开杀戒。   父亲是个有过大起大落的“政治生涯”的人。我觉得,“大开杀戒”可能是 一种政治习性,即使你“解甲归田”了,血管里的“政治血清”还在潜伏流动, 还会伺机发作。   要知道,以上那些话,是我对于父亲的正面评价。   严格地说,是我推翻了我年轻时对于父亲的负面评价。   60年代早期,父亲是个相当狂热的左倾青年,工会运动活跃分子,属于从当 时新加坡执政的人民行动党分离出来的“社会主义阵线”的一员。人民行动党的 领袖李光耀等人坚决认定,“社会主义阵线”根本就是一个亲共组织。所以说, 父亲那时荣幸地身兼“反对党”和“共产党”两个身份。   那可说是父亲人生的巅峰时期。   60年代中期到后期,新加坡的形势和人心有所变化,“社会主义阵线”及其 左翼运动遭受了两次沉重打击,从外的从里的。它逐渐失去了它本来拥有的“正 面评价”。   首先,1963年,由马来西亚联邦的内部安全理事会授权,新加坡自治政府发 动了“冷藏行动”(Operation Coldstore),在这场行动中,有超过一百名反 政府的左翼分子遭到逮捕或拘留,其中包括了“社会主义阵线”的主要成员,此 外,也包括了新闻记者,工会成员以及大学学生。   那次行动的网撒得很大,父亲也在被逮捕人士之列。   不过父亲毕竟是一个小角色,几个星期后就被释放了,而且没有人再去监视 他,行动自由。我后来读大学时从国内外的各种渠道得知,“冷藏行动”被捕的 人士当中,有些从未经过司法程序,被扣押长达十余年之久。可见当年父亲在当 权者眼中的份量,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其次,1965年,新加坡发生种族骚乱,被从马来西亚联邦驱逐出来,被迫独 立建国。之后,新加坡的“社会主义阵线”国会议员接二连三地放弃国会议席, 转而选择“街头抗争”的战斗路线。后来的事实证明,那是一项重大的战略错误! 人民行动党在那些被对手放弃而需要填补议席的选区中,赢得了所有的选举胜利, 从此开创了它长达好多年的一党独大的辉煌时代。   “社会主义阵线”上层决策的改变,肯定没有我父亲这样的基层成员参与的 份,但是,他也得承担痛苦的后果。伴随着“社会主义阵线”在内外打击下的一 蹶不振和最终瓦解,左翼的工运也逐渐低声下气乃至到达穷途末路。顺理成章的, 70年代初,人到中年的父亲,黯然淡离了政治,做了一个自谋生路的小商贩。   我们一家搬入“政府组屋”那时,经过几年的努力打理,父亲的商贩生意已 经进入了正轨,他改头换面,是为一个成功商人。   父亲的个人经历也正好同时印证了新加坡的建国历程也进入了正轨。回顾起 来,整个70年代,新加坡的经济已经开始起飞腾跃快速增长,国民的生活因而有 了极大的改善。   以“政府组屋”为例,它即是由政府的建屋发展局规划兴建,以优惠价格出 售给广大国民(少量租赁给极低收入者),而到那时为止,建屋局在数年内建了 好几万个组屋单位,基本解决了国民的屋荒问题。我们原来甘榜的屋子,政府收 购时,给了适当的土地赔偿,那笔钱用来支付新屋首期还有结余,其余欠账分期 低息贷款,政府还提供各种购房津贴,使得居民完全负担得起。我们搬入的组屋 很宽敞实用,有电灯照明、自来水与现代化卫生设备(就包括了“意义深远”的 抽水马桶),跟原来甘榜的居住条件不可同日而语。   父亲曾经在新居里喝了一点烧酒后,向母亲发牢骚,说早年他们左翼青年和 激进党派奋斗抗争的理想,想不到让另一个政党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母亲听了 嗤之以鼻。   从这个意义上说,父亲一辈子非常失落。人像个超龄灯泡那样坏了,心里没 有了光亮。   父亲也是每次在老鼠笼子里放入一截油条作诱饵,先后抓到了很多只老鼠。 老鼠笼子抓到老鼠,父亲通常烧一大锅滚水,把里边的老鼠利落地烫死。父亲如 此痛下杀手的时候,母亲总是躲得远远的,嘴里念念叨叨,眼不见为净。   是的,死老鼠会在笼子里留下气味,滚水是烫不掉的。父亲的解决办法是, 过后烧烟团团转熏笼子,将气味去除。烟熏“干净”了的笼子又可以继续大显神 通,百试不爽。烧烟熏老鼠笼子,使用的是厚厚的一刀点燃的冥纸,那种纸烧起 来慢,烟浓烟呛,除味效果奇灵。只不过呢,每当“干净”笼子准备就绪的那一 刻,母亲总会哀声低语,杀死很多只老鼠,又烧冥纸熏笼子,组合怪怪,终归有 些伤阴德。   父亲不以为意,他是个缺少心机、喜欢速战速决的实干家,他无意对老鼠实 行“冷藏行动”。   而其实母亲才是那个授权予以父亲的“内部安全理事会”。   唉,究竟是母亲说对了,那个得心应手的笼子抓到第十一只老鼠(是只幼嫩 的小老鼠)后,父亲就突然浑身不舒服,接着被诊断出患了重病,住院躺到不起。   父亲住院时,母亲陪他,我回家拿零碎东西,发现那笼子抓住了第十二只老 鼠。我现在都记得很清楚,笼子里的那只老鼠又黑又大,看见我走近笼子就狂躁 地叫嚣,并睁圆两只小眼睛恶狠狠瞪我。我蹲下身,琢磨笼子的机关,在笼门那 儿有个做工精巧的弹簧拉手,拉手上面还装饰有几颗彩色的玻璃小珠子。我伸手 摸了摸玻璃珠子,然后提起拉手,打开笼门把那只大黑老鼠放了。我希望能够借 此举动取悲向善,拯救父亲危在旦夕的生命。可是我少年徒劳,几天后父亲就在 医院里不治去世了。父亲临终时对我说的话是,你今后要好好照顾你母亲,但是, 千万不要相信她那张乌鸦嘴。父亲说得一句比一句虚弱,母亲则在旁边哭得上气 不接下气。我当时没有答应父亲,反而转身去安慰母亲。   那样的事使我从小就明白了,人与人之间,就像老爸老妈,他们的情感,如 果还没有达到相互仇恨的程度,那也依旧算是爱了。   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我早已长大成人,接近或超过老爸那时使用笼子抓捕 老鼠大获成功的年纪,也就是到了能够领悟“人道主义”的年纪了。   我现在在新加坡本地一家有政联背景的跨国大企业担任执行级董事的职务, 地位和身价非老爸那时所能企及和想象。强大的人民行动党几次要招募我,成为 党的干部并竞选地区议员,我因为对政治不感兴趣而没有答应。   想起来,我有今天的荣光,全仗父亲(是商人的父亲,不是工会活跃分子的 父亲)有远见,病重时切切关照母亲和我,并且作了周密的财务安排,让我以后 上中学要上英校而千万不要上华校,大学更是主张我直接到英国去留学。父亲以 他的“政治眼光”英明地预见到新加坡的未来必将是“英语”大行其道。我在英 国名校获得优等文凭,回来新加坡顺利谋得一份好工作,之后仕途通畅,一路高 升……   可是,如今功成名就的我,内心深处,为什么一遇到阅读上的轻易“点拨”, 竟然还会对陈旧的“老鼠笼子”的故事耿耿于怀?清晰的往事之所以成为终身负 担,是因为当下的生活越来越没有份量。我是否同父亲当年一样失落?为什么?   老妈也在前几年去世了,她和她的乌鸦嘴都活得很长命百岁。她一直住在原 来的二楼组屋里不肯搬家,我也一直花钱花心思把她照顾得很好很妥贴。并非我 十分崇奉孝道,而是我比老爸有心计。我有时觉得,我长大后对老妈无微不至地 关怀和我小时候放掉那只被抓的大黑老鼠,两个行为的动机有相似之处。   由此我经常询问自己,我难道在现成的婚姻中对于我老婆也怀有某种“动 机”?   几乎难以觉察的,梦里的情况起了演变,我和S,也可说是我和任何的别人, 被推进到了两强相遇的阶段。   我半夜三更起床小便,不期然想到“老鼠笼子”的事,是因为睡前阅读八卦 杂志留在脑中的印象,更可能是跟我刚刚做到的梦有关系。梦有时候挺像一只不 怀好意的笼子。   刚刚醒来前的梦里,我梦见我正坐在我们生意兴隆的“挺达”公司的办公室 里,口若悬河地训斥一名叫S的员工。奇怪的是,最近一段时期,我好像重复做 到过这个梦好几次了,我的意思是,我前前后后在好几个大致相同的梦里责骂过 同一个S,而这个S实际上早就从我们公司辞职了。梦里为什么骂他,我醒来却总 是记不清了,痛骂S只不过成了梦中的习惯性场景而已。问题是,我又没有这样 的“习惯”,就是说,在真实的上班族生活中,我虽然算是个有头有脸手握大权 的老板,可是我从来对手下员工都和颜悦色的,根本没有骂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人。我深信,企业管理的教科书上也是这样写明的,每一名员工的创造力和积极 性来自于肯定、激励和合理的奖赏。   我老婆多次指责我惯于口是心非歪曲事实。她指的是家庭事务,同这件事无 关。   嗯,今夜梦里的进展还有些蹊跷的地方。以往的梦里,那个倒霉蛋S每回总 被我痛骂得垂头丧气意志崩溃。可是今晚的梦里,不知怎么搞的,梦景的设置出 了“故障”,隔着相当宽的办公桌,屁股挨着那张破椅子坐在我对面的这位老兄, 显然没在意我在说什么,而是走神睡着了。他妈的,我当即气不打一处来,想着 要怎样狠狠作弄教训这小子。但是在梦里,可能是睡眠不足的关系(梦里竟然感 到自己睡眠不足),忽然有一股“心太软”的情绪充溢了我的胸襟,我仿佛无来 由地预见到一个巨大无形的“老鼠笼子”兜头压下来,把我俩关闭在一起,即便 S和我,一只是老鼠,另一只是猫,不不,或许两只都是老鼠――所以嘛,我醒 来后就得到了充分的启发,转而想到了“老鼠笼子”的事。于是,我没有叫醒S, 耐心等待着,大约几分钟后,他醒来了。   有时候,所谓“醒”或者“清醒”,其实是一种越陷越深的状态。   几乎难以觉察的,梦里的情况起了演变,我和S,也可说是我和任何的别人, 被推进到了两强相遇的阶段。   这位移民出身的S醒来后告诉我,他刚刚坐在那儿做了个梦,梦到他并没有 移民来新加坡,而是仍然待在原来他工作的中国上海的一家高等物理研究所,在 那里他正参加一个政治性质的大规模集会活动,突然被他的上司点了名,要追究 他的不良操行。S说他是无辜的,别无选择,只得奋起反抗……结果发现只是一 场梦而已。   梦里的我没有听懂S的梦,即使现在我醒来了,想起他对我叙述的,我还是 没法完全懂得。对我这样的“现代化的”新加坡人来说,人的一生没有“政治生 涯”是一件幸事,此所以我不想成为一名党派议员。S之前成长和生活的中国是 共产党统治的天下,而虽然我的血液里也许也继承了些微的,我父亲的“亲共分 子”的遗传(我认为可以忽略不计了),但是近代中国和建国后的新加坡,两国 社会制度如此不同,再加上两地人民从小到大所受的教育也如此不同,因此,我 很难理解“古老遥远”的东方,在那片大地上曾经发生和依然发生的许多事情。   可话说回来,土生土长的新加坡人,如同我,就真的能够理解新加坡本地过 去、现在和将来发生的每件事了吗?   我俩都是华人,如此而已。我不是中国人,S 也隐隐害怕再做一个中国人, 但他似乎又不甘愿在精神上轻易就范地做一个新加坡人。这个世界上,摇摆的 “夹心人”比比皆是。   还好,以我日积月累的人生经验,自然而然尚且能够理解我和S的关系,即 便是梦中,我指的并不是一种“上下级关系”。当他做完他的“旧梦”,试探着 问我,我还会继续骂他吗?我当场就觉得,断然结束我们“两两关系”的时候终 于到了。同归于尽,老实说,我连咒骂自己的兴趣都没有了。   当梦里的一切进行时,包括思维有些“上蹿下跳”的S做到了他的“梦中 梦”,我刻意等待他醒来时,我的情绪飘忽动摇,并没有每时每刻清楚意识到自 己在做梦。最后,又是神神道道的S提醒我,老板,你知道吗,我们这是在做梦? 说完,S就在我面前公然消失了,消失之前还恶作剧地对我大刺刺比着中指,像 悠忽变了一个超现实的魔术。我心底里咯噔一声,也随即醒来了,醒在我的席梦 思床上。   醒来后我觉得体内的尿憋得慌急。很奇怪,在梦中我为什么没有尿急的感觉 呢?   夜色仍然漆黑,我静坐在厕所里的抽水马桶上冥思苦想很长时间了。我没有 弄出什么声响,房间床上的老婆没有被惊醒,这是令人宽慰的。明天会是一切顺 利的一天。   明天一大早,老婆会先起床,为我熨烫外出上班要穿的衣服,还有由她挑选 我要带的领带,其实“选”是走过场,每次她都固执地要我带那条淡蓝色的纺绸 领带,说它符合我的身份,我听她的,我随便,可我心底里却是非常喜欢那条桔 红色的真丝领带。   老婆是家庭主妇。我出门上班后,她会拿着丰富的食物,走去楼下喂野猫, 她每日定时在不同的地点喂食二十多只流浪猫。我搞不懂,为什么有人热衷喂猫, 却没人倡导喂老鼠。   值得一提的是,现如今,特别是新加坡或上海这样发达的国家和城市里,猫 和老鼠已经不是势不两立的动物了,我经常在各处食物摊位的垃圾堆边看到它们 和睦相处地各自找吃。这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后现代的美好世界里,“共产 党”和“资本家”不也早就同流合污了――记得是我读过的另一本八卦杂志里, 外地的一位心灵鸡汤大师在他的文章里这样写道。   坐马桶坐到后来,我下半身冰冷,上半身也好不到哪里去,人好像变成了坐 着的花岗岩雕塑。雕塑解体,岩石分化――不明确的惶恐不安,加上对自己人性 的似是而非的否定,使得我感到我很像是一只在笼子里被抓住(可能还被抓住了 许多次)的老鼠,走投无路,不抱期望。   黑夜里,我缓慢支撑着站立起来,反身用手推了一下杠杆,马桶里响起了不 痛不痒的抽水声音,它使得我勉强回到了声色俱在的现实层面――通过夜晚里这 么糊里糊涂的一闹腾,我得到了相当矛盾的体悟:既感到我已经逃出生天,又感 到我并没有冲破牢笼。   3. 真相   自从我先后依靠自在自发的意念,主动结束了那两场梦景以后,我再没做到 那两个梦的任何一个,也不再做到合并的梦了。我摆脱了长此以往的自己跟自己 的纠缠。   却有后遗症,我变得整天睡意朦胧,时常心有戚戚的。   少数醒着的大段时间,我会想念K和P。   这两个人曾经主宰了我的梦景,让我无端陷入恐慌。在现实中,他们也曾经 是我的“主人”,以迎合我的奴性。   天生的无法去除的内在奴性!   K是个老革命,解放初期派驻新成立的物理研究所的南下干部,那时的“老 革命”还很年轻。   我在物理研究所那几年,国内形势开放,所里进了不少的年轻人,K喜欢跟 我们一大群小青年掺和在一起,向“愣头青”听众反复回忆他的革命经历,其中 让人听出耳茧的是“老鼠的故事”。他的“老鼠的故事”有两个版本,分别是解 放前的和解放后的,都同监狱和关押有关。   抗日战争胜利后,国共再次内战,K作为共产党在白区策划学运的地下组织 干部,被破获了组织的国民党特务抓进监狱,在单人牢房里关押了两年,他说那 两年他基本上断绝了同外面的一切联系。在很长一段日子里,牢房里他唯一的朋 友是一只老鼠,那只老鼠是哪天从牢房很高很小的窗口爬进来的,毛色偏黄,体 型瘦弱,看上去还未成年,胆怯灵巧,……它第一次爬进牢房,沿着凹凸不平的 墙角溜下地,再迂回顺床脚上攀,偷吃了K放在床头的一小块馒头,没吃完被他 吓跑了。K以后每天在床脚边给它留一口吃的,它就每天来,渐渐和K熟络了,不 再怕他,吃完东西会在床脚周围调皮地停留一会儿,有时抬头,目不转睛地瞧着 K。K回忆形容,它那善于思考的棕褐色眼珠,以及满不在乎无所畏惧的神态,像 极了缩小版的流亡外国革命家。K 感叹,在牢狱的黑暗之中,除了内心坚强的革 命信念,老鼠朋友竟成了他的另一根精神支柱。后来有一天之后,那只嫩黄色的 老鼠不再光临他的牢房,大概“牺牲”了。他十分想念它。   文化大革命中,K再次遭到关押,这回是研究所里的造反派和外面学校的红 卫兵小将联合清查,把他作为历史反革命和叛徒从革命队伍里“揪了出来”,铁 证就是他曾经被国民党关押过,后来却被“离奇”释放了。K这次被判了五年有 期徒刑,后被保外就医。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他迅速获得平反,重新“回锅”, 担任了物理研究所的党委书记。   文化大革命中的那次关押,K享受不到单人牢房的待遇了,和四五个各种 “罪犯”关在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牢房,吃喝拉撒全在那房间里。大难当头,同 房的一个狱犯居然藏有一个土制笼子,有一天还更居然用那个笼子抓到了一只老 鼠,大家嘲笑那只老鼠也是“土制老鼠”。K记忆犹新地讲述,那只被抓住的老 鼠是灰黑色的,体格中等,在笼子里头出奇的安静,可能是牢房里人员密集,人 气太重(杀气也重)把它吓傻了。起初大家还有心逗弄那老鼠,时不时给它点吃 的,但是时间久了,被关押的人对度日如年的前景越来越感到厌倦和灰心丧气, 没有兴致再操心琐碎的事情,更别说是一只吓傻了的没什么反应的笼中老鼠了。 那笼子被遗忘在角落那儿,没人再去搭理探视,包括K,在非常时期非常情势下, 他也似乎把久远的另一只老鼠的故事忘却了。   最后那只灰黑色的笼中老鼠竟活活饿死了,死老鼠的臭味没有引起关注,房 间里本来就很脏很臭,等到老鼠尸体快要干瘪了有人才发现。老鼠尸体和笼子一 起被监狱管教人员收走了……说到这一节,K就会闭上眼睛,喃喃叹道,当时, 就在举着土制笼子的肥胖管教人员走过他身边的一霎那,他猛然感到,他心里也 有什么异常柔软异常松垮的东西,被强硬粗糙地眷顾小动物小生命的上苍无情地 收走了。他这辈子是个“罪人”,先后背叛过两只老鼠。   不同的年代,人的处境和意念不同。人对待老鼠的心态,实质上就是人对待 人的心态。   有些人喜欢议论别人的相貌,我不大喜欢。但我要说的是,K是个秃顶。他 同我们一帮小青年厮混时,有人大胆拿他的无药可救的秃发开玩笑,他倒不以为 意,还说他从年轻起就秃顶了。又有人建议他戴上帽子“遮羞”,他答说他有一 顶草绿色的旧军帽,是他的一个烈士朋友留给他的纪念物,早年他戴过它,感到 荣光。文化大革命后,他重新回到领导岗位,就不再戴那顶旧军帽了,因为老婆 对他说,他已经“摘帽”了,再戴上帽子不吉利,以后若再来一场运动风暴,恐 怕又有他受落的。他接受老婆的意见,就那样让秃顶暴露着吧……   后来几年,可能是年纪大了,内心有“预感”了,K经常会自嘲自喻,他这 个老共产党员曾经被关押过两次,既做过“革命的”老鼠,也做过“反革命的” 老鼠,历史是辩证公正的。K还高深莫测地感慨,他到了这样一个人生的尾声, 需要始终警醒和鞭策自己,不妨认为自己一生都被“关押”着,他凭共产党人的 党性发誓,愿意捍卫自己的晚节,做一只始终怀有崇高理想的“笼中老鼠”。   你看,一个无产阶级革命家以“胆小如鼠”的荒诞教材做反面的镜子,最终 不伦不类地超越了自己。   我们一帮小青年私下交流看法,从“带罪关押”和“老鼠人格化”的层面上 分析,K是一个思想情操持有偏锋的人,可也毕竟是个有点可怜兮兮的秃顶老头。 有一次我笑着对大家说,K还不如戴上那顶草绿色旧军帽呢,形象可以威武些吧; 有人反驳,我们看惯了他的秃顶,若是戴了帽子,反而很难想象他的形象;再有 人说话就不好听了,屁的形象!……   天地良心,我于“新时代”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中国上海的国家级物理研究 所,在那儿工作多年,老领导K一直很器重和善待我,他还早在我一进所里工作 时就向我透露过要培养提携我的长远计划。后来我向他提出要离开研究所而移民 来新加坡打工,就是说放弃做科学研究而要出国赚钱,分明是在某种程度上伤害 了他。   我执意要离开,K没怎么阻拦,但他却后发制人,对我妻子下了手。我妻子 和我在同一个研究所工作,我来了新加坡后,她好几次向所里申请办理出国探亲 的手续(那时办理出国手续先要工作单位批准,出具组织介绍信),都被K以各 种理由否决,不让她办。直至拖延了两年,我们夫妻才得以重新相聚。妻子成功 来新加坡的那一年,中国国内也开始废止了个人办理出国护照需要经过工作单位 批准的行政条例。同是那一年,K无病无痛地去世了,也像一条被突然废止的条 例,据说他的遗体戴上了一顶草绿色旧军帽。都说人老了,耗不起。其实K到底 多大年纪了人们也说不清楚,“人老了”很多时候只不过是个说法,上个世纪的 报纸叫“旧报纸”,上个星期的报纸也叫“旧报纸”。   郑重申明,我梦中做到的K在研究所大会上点我名要我好看的事,在真实世 界里纯粹是子虚乌有的。说老实话,我内心深处是尊敬K的,除非有人争辩指认, 尊敬等同于惧怕。   反过来说也许通顺些,惧怕等同于尊敬。   说到P了。P无疑是一个出身于新加坡精英阶层的体面绅士,说一口流利英语 的现代企业顶级管理人才。据说这样的人才还同时精通东西方的文化。   我和P在工作上相处几年,却无从知道他的详细成长背景,例如他的父母和 家庭情况,对此他守口如瓶。我只知道P学历过硬,文凭大张,那是他时常自我 吹嘘的,顶在头上的耀眼光环,与此相比,别人的教育履历,比如我这来自中国 名牌大学的学历,根本就不放在他眼里。   有一点可以肯定,P和K是不同的气候环境里成长的不同苗种吧,所以,他们 两人是品行完全不一样的人,至少表面看上去是这样。   但是,从心理内涵的角度来讲,P和K却肯定是两个可以相互比较的人,甚至 是两个能够“相辅相成”的人。   而我有幸做了一个“见证人”。   我常常设想,要是在之前中国经济高速发展的那些年,P没有守着本地的 “铁饭碗”,而是乘着中新合作的潮流转去中国大陆大展拳脚,开拓另一番事业, 那他会大概率地被同化成另一种人,更有成就感更具权势也更老化僵硬的人―― 倒并不是因为他是“近水楼台”的华人,而是因为他无论在版面上还是在方针上 都不会是一张“新报纸”。   另一个假设――之所以只是假设,是因为P的年龄跟我不相上下,应该出生 于60年代初或者60年代中吧――若是P年轻时作为归侨回去中国,正好碰上轰轰 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他会“生而逢时”,成为一个追赶潮流的红色战士吗?如果 那样,他的一生会有不一样的价值吗,还是更加失去价值取向?这并非无稽之谈, 我怎么直觉P的血管里有“共产党员”的遗传素质,哪怕是点滴的?可能是我错 了。   在“挺达”内,P是一位雷厉风行讲究实效的老板。要说瑕不掩瑜吧,他身 上有能干领导者的通病,盛气凌人,刚愎自用,平时总会找茬向员工发火,把员 工叫进他的办公室无理斥骂也是家常便饭。不过,老天在上,P对我的态度是个 例外,他从来没骂过我,轻声细气的责骂也没有,当然作为平衡手腕,他也从未 在公开场合表扬过我。不过私下里他曾多次直率地表示非常欣赏我的工作能力和 奉献精神,更是一路破格提升我这个移民工程师到了部门经理的职位,做了他的 得力助手。   但是这不能证明我和P是同路人,恰恰不能证明!   也是我的荒唐想象力创造了违反真实情况的梦景,损了P一下,我在脑力道 义上对不起P。事实上,我后来有一天想要离开“挺达”,也那样做了,是因为 日益感到我和P的“关系”陷入暧昧,已经暧昧到随时随地就要撕破脸皮的境况。 我无力改变,只得逃避。遗憾的是,我离职后不久,听说P得了忧郁症。我想那 肯定不是我的离开造成的。病在人身体里可以潜伏超长的时间,就如同人的身心 可以长期潜伏在同一个梦中。   哦对啦,前面说了我以前的老领导K喜欢唠叨炫耀他的那些有关老鼠(笼子) 的故事,无独有偶,差点忘了,是巧合吗,骨子里全盘西化的香蕉精英P也有他 的“老鼠情结”,尽管那无非是酣梦虚构――在我最后做到的那个前后合并的梦 里,当我回归到梦景的前半段,又一次和P面对面坐在相当宽的办公桌两边,我 们言不由衷的谈话快要中断终结时,他突然伸手将桔红色领带松开,把它一下子 拉离了脖颈,像扔一条刚刚活杀的蛇一样扔到桌面上,然后俯下额头,压低了声 调对我说,他越来越觉得他自己变成了一只大老鼠。说完又别有用心地问我:你 呢?问完那句话,他哼哼笑了笑,指了指他身后的文件柜底下,我看到那里赫然 放了一个老式的粗铅丝做成的老鼠笼子,仔细望去,外观特别突出的是,那笼门 的弹簧拉手做工精巧,上面还镶了几颗彩色的玻璃珠子,我真想走过去,蹲下身 伸手摸摸它们,再提起拉手打开笼门……   那个老鼠笼子里边空空的,或者我认为是空空的。   我当时在梦里倒吸了一口冷气。那绝对是个不详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