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夜萤》   作者:南希   (1) 白马梁   夜,如镜子一样宁静。二子躺在一家医院朝南的病房里,梦见了家乡白马梁。 傍晚,在他家的院子里、草丛里偶尔飞过萤火虫,好看极了。白马梁座落在大山 皱褶一个小山凹里,是个长年干旱的小山村。它的先人对这块干旱缺水的土地没 有失去信心, 在某个傍晚, 看见群山顶上白云之间, 一群白马腾云驾雾踏水 而来,就给它起了这么个充满乐观又诗意的名字,白马梁。   现在二子已经不能自己翻身了,讲话也困难了。他意识渐渐模煳,那些围绕 着他的针剂和瓶瓶罐罐已无济于事了。但是他不想就这么离开,他舍不得妻子和 女儿。二子抬了抬手,他很想说,要回白马粱再看上一眼。就在他的嘴要动而未 动的瞬间,妻子王小妮用温柔的动作,把被子重新给他盖好。他的手臂已消瘦得 像冬天里的枯树枝了。他嘴角牵动了一下,似乎想给妻子一个微笑,但这微笑也 带有一种衰败的意味。二子心里最愧疚的就是她。她本是一个寡言的人,现在话 更少。能用惨然一笑代替的,她就不用语言。说来他们之间关系的变化,是从一 个女人的出现开始的。   (2)二子   现在二子还记得起那个女人的脸。他看到夕阳照在她的脸上,很明亮。那是 在二十年前,1983年夏天的一个早晨,二子站在学校的水池边刷牙。他那时是忻 州卫校大专二年级学生,他不知道再过几分钟几条黑影就要到来,给他带来一个 创伤性的故事。在黑影到来之前,我们还有时间来看看二子的处境:二子家乡白 马梁在山西最穷的忻州。他在家排行老二,哥哥洪良玉比他大三岁。因为二子书 读得好,爸妈就让他专心读书,什么活儿都不让他碰。二子十三岁时,家里发生 了一件大事,大哥放羊时被滚落的巨石砸伤头部,因救治不及时而死亡。二子从 此就跟医生结了仇,跑去砸碎乡卫生所的窗户,还扎破医生的自行车车胎,气得 那个医生拿他没办法。二子从一个听话的好学生变成了叛逆的学生。当时他的小 学老师是个知青,名叫白凡。白凡告诉他,你应该好好学习,将来做一个好医生, 治病救人,避免像你哥哥那样的悲剧发生。二子从此便发奋读书。他在心里经常 憧憬穿上白大褂的模样。现在黑影还有几十秒就要出场了。二子手拿印着“为人 民服务”字样的搪瓷杯,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地涮着喉咙深处,他低下头把嘴里 的水吐进水沟。有人在他后背狠踹一脚,在他扑进暗沟的一刹那间,身影在暗沟 和屋檐之间打了一个垂直的黑闪。   一胖一瘦两个人蹿到二子面前,那胖子还没等二子站稳,就一只拳头伸出去 一二三四地揍上了,揍得二子的脑袋左右摇晃,天旋地转。另一个人又矮又瘦, 手指瘦得像鸟的爪子,可是愤怒使鸟爪子变成了钢叉。他朝二子的后腿踹了一脚, 二子膝盖一软,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瘦子嘴里数着“五六七八”又打上去四记 重拳。二子脸上马上显出几片红印子,他身子摇晃起来,那胖子左手一使劲,把 二子又提了起来,不让他倒下,不住手地打,嘴里还接着数数:“九, 十, 十 一, 十二……”,二子的眼睛被揍成一条缝, 鼻子嘴巴鲜血淋淋,耳朵嗡嗡的, 什么都听不见了。最后直到他们打累了才住手。   当他像一只猫一样被拎起来的时候,才看清了这两个人的脸。他曾在镇子上 遇到这两个人,其中的胖子小声问他“谁家要买媳妇?” 他摇摇头走过了。   事后他想起,见到跟这两个人在一起的,还有一个穿玫瑰红衣服的女孩子, 眉眼长得很秀气。二子寻机找到那个女孩子,问,你是学生吗?到这里来做啥? 女孩儿说,我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从家里跑出来散散心,碰到两个做生意的 四川老乡, 说我可以跟着他们搭伴跑跑生意权当旅游了。   二子说,他们是人贩子,你快回家吧!   难以置信的是,那女孩竟把这话说给了人贩子听,于是人贩子来报复他了。 二子心里那个气呀,心想你是浑还是傻啊?二子挨打后,在宿舍躺了一天。几天 后女孩又跑来找他,求二子送她回家,“大哥救救我!”二子余怒未消,说, “我只是个学生,我也帮不了你,你快跑吧!”话虽负气,但也是实情,但他见 这女子神色凄惶,浑身发抖,额头上有伤,样子楚楚可怜,就决定送她去县城。   他俩搭上去县城方向的长途车,到了县城,二子又给她买了一张火车票,不 料四川妹子马上哭了,“大哥,帮人帮到底吧!送我到家吧!”她的眼神似乎还 有更大的隐情。于是二子补票到了省城,找到他当年的小学老师、现在的电视台 记者白凡,向他借钱买票。白凡不说借,也不说不借。他先领着两人吃饭。瞅个 空,暗中打量这个四川妹子。他对二子说,你太单纯了,不要掺和进去,有政府 呢!你一个学生最重要的是上学,不要多管闲事。二子想了想说,我已答应送她 回家,这个事我已应承下,不能反悔了。   路上火车走得很慢,咣啷咣啷,站站都停。几天终于到了女孩的家。那时已 是黄昏, 刚下过雨,天上飘着七种颜色的云彩。女孩儿这时才有了笑容,她穿 着玫瑰红的衣服,用玫瑰红的颜色走了,好像什么噩梦都没发生过一样。   女孩儿临走时问,你的大名叫什么?二子说,我名叫洪良金。“哎呦!真巧, 你叫良金,我叫美玉。”良金美玉是一对儿啊?她心里想着,红着脸跑远了,边 跑边说:“在这儿等着我!我回家去取钱!”她曾因高考失利不告而别,离家出 去散心,家里不定怎样慌成一团呢,现在又发生了这么多事,她更不能带一个陌 生男人突然回家了。她打算先回家看看情况,再带二子回家,一定要好好他酬谢 一番,并把车钱还给他。二子在旅馆里等了一会儿,又一想,自己这样子,好像 在等着别人拿钱来谢我,就离开了旅馆。他到火车站想买票回家,结果发现钱被 偷了, 他简直呆住了,身上好像突然发冷,打起了哆嗦,腿上一软坐在地上。   他在车站徘徊了几小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办法他又回到旅馆, 想等女孩儿回来,可惜那女孩已来过,见他不辞而 别,眼睛红红地走了。两个人最终没碰上面。   二子回家路上几经蹉跎,用了非正常手段,他蹭车、躲避查票,终于经历艰 难曲折回到学校。没想到,学校里早已传闻纷纷扬扬,有人说他跟一个四川女人 私奔了;又传闻他因“蹭车”被警察抓起来了;再传,就变成他因流氓罪被警察 抓起来要判刑。当时,1983年的全国“严打”运动正在进行,学校领导表示对此 丝毫不马虎,全校开大会点名批评,宣布要从严处分。   表面理由是“无故旷课”,实际上是传播在镇上的有伤风化的罪名,一个男 的跟一个女的在一起,消失了十几天,又拿不出证明证人,这种学生留在学校会 败坏校风。校长第二天就去省里开会去了,他走前并没交代要注销二子的学籍, 但是班主任认定这是校长的意思。最终,二子就这样被学校开除了。   这个班主任,就是当年拒绝救治二子的哥哥、被二子扎了车胎的乡卫生所医 生。   二子被退学回村后,已经听到了那些议论自己的龌龊话了,把他说得比男盗 女娼还坏。他的仁义、好心和善举,在这短短的十几天之后都付诸东流了。做了 件好事怎么像做了贼似的呢?二子的嘴好像更笨了。他想有一个人会相信他的, 这个人就是王小妮。   二子认识王小妮,是在听人叫二子,他知道回头那年,他两岁。王家庄的王 二婶来串门,抱在怀中的女儿王小妮才一岁。把下巴颏压在桌沿,在学校听老师 讲课,他六岁,她五岁。他俩长大后,小妮的娘叫媒婆来他家,说不嫌他家贫, 喜欢的就是二子爱读书,将来是要到省城当大夫的材料。就这样两家订下了这门 婚事。   (3)王小妮   这是个雨下得没完没了的夏天。王小妮早上醒来,听到的第一个声音就是雨 声。雨淅淅沥沥地下不停,二子被学校开除的事就像雨水一样,沿着河沟水坑、 房檐屋角,尽情流淌,在村里马上传开了。人们信口开河涌出去,最有刺激的, 就是所谓生活作风问题,这种新闻一旦不胫而走,被细细咀嚼,在心中引起一种 模煳的肉欲想象,成为他们平澹生活中唯一的波澜。   好不容易中午天放晴了,到晚上突然又爬满了乌云。暴雨之前的闷热在黑夜 里四处爬动。阴沉沉的天空如墨汁漫过,云层最浑凝的地方,几缕鱼肚白似的光 束灼然射了出来,挤开了巴掌大块黄沙沙的地方,转眼儿,那突破口上便火爆爆 闪出一道银色的闪电,刹那间,照得天地亮了一亮,又复归了阴霭。紧跟着炸响 了几声闷雷,雨点儿如鼓点,噼啪,噼啪地落下,地面上漫起一股酥酥的郁郁土 香。   小路上泥泞很深,长长的草吸饱了水,王小妮七拧八拐地走在泥泞路上,挣 着腿脚,身子乱歪,房顶上没来及收到晒干菜被雨水打湿,有些沤,散发着一股 霉烂气味。她进了门看到堂屋很乱,便拿起一把扫地笤帚,打算把满地的碎草屑 碎豆棵归归拢搓走。她娘从里间走出来,嘴角哆哆嗦嗦地说:“二子不要你了, 听说他跟着一个四川女人跑了!” 王小妮愣了,嘴上却说,“别听人瞎说,他 不是那种人!”她娘生性刚强,对她说,“你爸死得早,这事由娘作主,我这就 遣人去白马梁,跟二子家退婚!”这话是问话,王二婶瞧着小妮,小妮不说话, 飞快地把眼睛落下来,落得很低,眼皮全关闭了。王二婶以为她同意了。结果王 小妮病了,连续几日,圆脸变成了长脸。   王小妮觉得没有颜面在村里待下去了,托人在镇子上找了份工作,进了镇上 手套厂当工人。二子追她到镇子上,每天都在工厂门外等她。小妮带搭不理,表 情冰冷而肃穆。二子绝望了。天地之间变得无情无义。他害怕这种目光中的纵深 距离。一天,他只说一句你自己保重,我再也不会送你上下班了。说完就走了。 他的冷静让王小妮不寒而栗,便悄悄跟在他后面,发现他拿了根很长的绳子朝高 压线走去,腰上缠了铁丝,还有砖头,准备去触电寻死。吓得小妮上前拽住他说, 我答应,嫁给你。他停住,朝她转过身,嘴角僵硬地被牵动了一下,他的表情像 一个小孩子,哀愁地问,那你真的相信我了吗?   结婚后的一夜,二子梦见美玉向自己走来,额头上有血丝,身上的玫瑰红衣 服撕得稀烂,她伸出手,彷佛在喊,大哥救我!二子腾地惊醒,本能地喊了声: “美玉,我来救你!” 身边的王小妮听到了,并没有说什么。但日后吵闹的时 候,她总拿出这件事来闹。“你心里只有她,梦里都喊她的名字,你忘了你的倒 霉全都是因为她”,小妮恨恨地想,若不是因为这个女人,二子不会丢了学业和 前途,一直待在农村。   二子躺在病床上,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时间彷佛也随他昏迷了过去。二十年 了,他的生活没有改变。多么长的一段时光,竟然那么轻易地变成一道白光,像 是嗖的一下,就从他的眼前飞掠过了。   白马梁这地方实在太穷了,一点点收成照例不够吃的,如何一年到头勤省耐 劳地干,一年中四分之一时间,即或用红薯叶子拌和糠灰充饥,总还不容易对付 下去。后来,二子终于找到一份很像医生的工作——在兽医检疫站,每月工资不 高,才三百块钱。一家人还加上四个老人,这点工资还是不够用,这时肉价从五 毛长到了一块五了。于是他下了班,就又去做一份作清洁杂役的活儿和一份装煤 的活儿,装一卡车煤每人可以挣5毛钱。二子虽然干着粗活脏活,可有一样东西 在他身上总是干干净净的,这就是白大褂。在兽医检疫站下班后,他便脱下白大 褂,整齐地挂在门后衣架上,再换上粗布工作服去工厂扫地铲灰,给人拉煤送煤, 后半夜才回来。第二天一早,他又换上干净的白大褂,去兽医检疫站上班。   二子对时间没有了概念,时间也对他漫不经心,随便就把他弄成了五十多岁 的样子,虽然他才四十多岁。所有的日子在他身上像漏沙一样漏了下去,没有声 响,连个底儿都没存起来。钱也没存起来。他甚至没注意孩子是怎么长大的,日 复一日,直到很久以后,一个大雨初晴的午后,暖和的阳光射进来,照在女儿身 上,他才发现女儿突然变成一个俊美的大姑娘了,就像当年的小妮。   (4)美玉   美玉遇救后,时间过了十年。   这十年她的情况无人知晓。但是,已经当了省电视台记者的白凡终于找到她, 希望她配合做关于拐卖妇女的报道,记录一个久别重逢的传奇故事。白凡为此专 门把二子和王小妮接到省城电视台,安排他们与美玉会面。   美玉一直想报答二子,想见他一面,所以她很高兴地答应了。当天,按照电 视台的安排,记者先在演播室对二子进行采访,然后才让等在候客室的美玉突然 出现在众人面前。美玉看见演播室现场坐满了观众,她忽然犹豫了,脚步彷佛有 千钧之重。在当面感恩与拒绝撕开伤口之间,她选择了后者。   她离开后打电话给白凡说,“我不能接受采访,你替我感谢二子,我可以作 牛作马,但我不能公开露面。可是,我一定会报恩的!”在这件事爆光后,一定 会牵扯到当年的另一件秘密,她是死也不愿说的。白帆心里充满了懊丧。最失望 的是王小妮,她总想亲眼见一见这个神秘的女人,她又有什么值得隐藏的呢?   二子对此事只字未评。他脸上是一种农民的固执又有一种恬静,像一幅沐浴 着阳光的风景,是大山中的风景。他不需要电视录相,不需要别人记住他。他只 是一个普通的农村人,就像菜地里的豆荚,连花的香气和形态都没有,微小自处, 与蝴蝶为伍,与山风和野草相处。他的固执是纯金制作的,没有哀鸣和廉价的求 告,靠的是自身的诚实,靠双手而独立存在。二子就像是偏僻山谷里幽蓝的一面 湖,大雁也飞,燕子也过,风平浪静,从无留下痕迹。他像许多微不足道的小人 物一样,整个的生命、整个的挣扎只于暗中发出微光,如同只有在夜色里才能被 发现的萤火。   (5)安吉拉   时光荏苒,又是十年。美玉突然听到了二子病危的消息,马上放下手中的一 切,从加拿大飞往中国。飞机的轰鸣声,使身边的一切都震颤不已,此刻在美玉 耳边,就像是当年风声鹤唳的回声。她总是梦见二子,梦境里他拉着她的手,在 路上奔逃……   时隔二十年,她的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但她绝口不提过去,陷入了越来越 深的忧郁谷底。她拒绝撕开旧伤疤,拒绝回忆,拒绝承认自己是美玉。她现在的 名字是安吉拉。她在加拿大有自己的公司,有显赫的家庭和社会地位。在她的内 心里,在生活的隐蔽处,早年在中国发生的那件事是她不愿回想、不愿提起的, 那种压抑感,那种痛,实在令人心碎。她切断了与过去的一切联系。那么当年的 故事,一个被拐卖甚至被强暴的女孩子,不该是她的前身故事。她只愿以匿名担 负二子医疗费的方式来报恩。   二子的记忆越来越稀薄了。在他入睡之前还有几里路要赶。他在等着女儿红 儿考大学的结果,希望女儿替他考上医学院,实现他当医生的梦。他又彷佛回到 家乡白马梁,看见那两间破旧而衰败的小屋,彷佛看见正午的阳光直直地照在头 顶、屋子、屋前的白杨树、屋后的菜园子,连菜园子里的菜都没有一点影子,被 阳光沐浴得光明剔透、干干净净,像是都在做一个白日梦,把各自最好的笑颜和 姿态都交付给二子。偶尔的几声鸟鸣,更显得旷野里的寂静。风也停了下来,细 听鸟的诉说,万物似睡似醒。阳光无声地弥漫在大地上。白马梁的山影浓重而悠 长。   美玉赶到医院的时候,二子的脚彷佛就要离开现实了。美玉的高跟鞋踩在楼 道地板上,发出急切的哒哒哒声响。一个姑娘给她开了门,她还没开口,便看见 了姑娘脸上的泪水。二子刚刚离去,他的妻子、女儿和亲友正围在他的病床边。 哀伤随着夜色弥漫,那样平静,像大朵大朵的云在空中,在风里缓缓地飘移,掠 过一望无际的平原和起伏的山峦,在地面上投映着若有若无的暗影,最终去往不 可知的远方……   不久,美玉再一次回国,参加电视台关于拐买的妇女儿童的《寻找》节目。 她乘坐的航班途经日本时,电视上正巧播一个关于日本的新闻,说有人在日本濑 户海岸边,发现了一种“发光的石头“,像是有人扔了一堆发光的珠子在海岸岩 石上,这些亮光来自于海上萤火虫。据说海上萤火虫常会随水流被冲上岸来,看 起来像蓝色的宝石躺在沙子里。当萤火虫爬动在巨大岩石上,那些流动的蓝光就 像这些石头在“哭泣”。   听到这个新闻,美玉原本悃倦微闭的眼睛,又睁开了。她从舷窗探身往下看, 自然什么也没看见,但她在内心彷佛看见了,这个自然界中最不可思异的神秘景 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