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乡旧事   彭立武   一   九爹门前的山叫解放山,十多里的山岭连绵起伏,像是一条长蛇,九爹的土 屋刚好位于蛇头的嘴上。山间阴凉的滴水在蛇嘴里日积月累,形成了一口瓢状的 小潭,本地人称之为瓢潭,老头每天午后坐在门前的酸枣树下,对着几亩水面喝 一杯茶,然后提着椅子进屋,夏秋季时,要在竹篾席上摊开四肢躺足一个钟头, 春冬季时,则到灶下把双手抱在胸前打半个钟头瞌睡。山中吹来四时落叶,潭水 没有一点尘埃。   山窝里没有别的人家,鳏居的老头日子十分清静,一年年地看着酸枣儿青了 黄,黄了落,又在树下烂成黄白的枣核,不觉迅景如梭。这年夏天,门前的酸枣 儿正青的时候,山窝里忽来了几百号人,在离土屋不到一里远的猪场及附近驻扎 下来,要将小潭扩建成一个大水库。红旗插得遍地都是,百多根扁担把泥巴一担 担往外挑,只三五天工夫,数十年的清幽已是一塌糊涂。   水库越挖越大,几百号人烧饭的柴渐渐成了问题。九爹看到从禾堂前过身的 人,对着自己那半间侧屋指指点点,心里就慌了神。他的土屋共有两间半,一侧 的半间是茅房和空的猪栏,屋顶上有两根檩子、一些椽条和几块油毛毡,都是能 烧的东西。乡间近来流行一句这样的俗语——冇凳坐坐土砖,冇柴烧拆屋椽。公 社食堂为了做饭的柴,烧人家的门板木器,要算是客气的做法,很多时候,是用 绳子捆住屋檩的两头,用力往下一扯,椽啊檩啊瓦啊就统统落下来,想烧什么就 烧什么。   这一天的晚饭时候,老头看见一汉子横过了潭基,上到禾堂,又从侧面爬上 墙,掀开了油毛毡。老头仰头望着,张了几回嘴话没说出口,眼见绳子捆到了檩 子上,墙头上松土扑扑地往下掉,再不阻止这半间侧屋就要被掀掉了,老头提了 提裤带,说:“嗳,你是陈头村骆家的吧?”   汉子停住手,老头笑着说:“我认得你哩。”   这汉子倏忽记起,解放山的蛇嘴上住着他父亲的一个旧友,于是问:   “老人家莫非是九爹?”   “你记得了?”   “真是你!”二十年前的事一下子在汉子脑内复苏,他惊道:“怎不记得? 还欠着你老人家一付寿材呢!”   这汉子叫作骆满,陈头村人。骆满的父亲与这老头是至交,他父亲死得早, 死时一贫如洗,是九爹出钱出料做了一付棺材,父亲才得以装殓落土,因此说欠 了一付寿材。父亲死后还得过九爹的谷米接济,不过这都是他十多岁时候的事情 了,骆满长大成人后就断了音讯,多年后偶尔想起,也以为此人早已经不在人世, 没料到这时候忽然冒了出来,真是因缘巧合。   自此之后,水库工地散了工,骆满便常到土屋来扯谈。老头家徒四壁,没一 件像样的东西,七十好几的年纪,黄泥巴已埋到了颈上,屋里却还没有一付寿材。 骆满看在眼里,知道老头这些年来一直没有添置,他虽然有心还了这个人情,无 奈自己也是身无一物,哪有东西还给人家?只得暗暗地希望老头碰到些什么难处, 他就出来挺身相助,以这种出力的方式来还人情。偶有社员上门来滋事,骆满就 勒起袖子,将一脚踏在门槛上,来人见了这架势,问:“你是这屋的什么人?” 他睁圆了眼睛,说:“我是老人家的侄子,当过几年兵,杀过几年猪。”来滋事 的人便退去了。   日子不太平。大食堂办得红红火火,社员们同吃同住,各家的房屋拆的拆占 的占,毁损殆尽。骆满也知道,如今什么东西都是公社的,他保得了今天保不了 明天,照这个势头下去,别说是那半间侧屋,两间正房被拆掉也是迟早的事。   二   骆满杀猪是在多年以前。陈头村有一口远近出名的热水井,那时井的石缝里 终年有热水冒出,乡人过年杀猪或还愿杀猪,往往都在井边上进行,但后来不知 道怎么回事,井里忽然不冒热水了。关于热水枯竭的原因,乡人各有各的说法, 有的说是因为开路挖断了龙脉,有的说是因为骆满某次杀猪时,嘴里的刀没衔稳, 掉到井里堵了泉眼,所以断了热水。骆满知道这纯属胡说八道——刀落到井里是 不假,可他当时就捞上来了,并非像传言所说的没有找到。   骆满没有当过兵,他说这话只是为了唬人而已,当过兵的是同村来修水库的 麻子,麻子也姓骆,他有一个磨光了漆的军用水壶,成天背在背上。   此次修水库,陈头村总共来了三个人,除了骆满,还有麻子和毛伢子,三人 同桌吃饭,平日有什么事也互相照应。   解放山不少地段是坟山,从山脚沿着斜坡向上,是一层层阶梯状的坟。以前 附近人家起屋或开荒,挖得深时挖到了棺木枯骨,村人都不以为意,该起屋的还 是起屋,该种红薯的还是种红薯,烂棺材板子和颅骨用锄头勾起抛入灌木丛中, 遇上心善的村民怕吓了小孩子,就挥锄将颅骨敲碎了,再一脚踢开。   山窝里的瓢潭,每年夏天都要淹死一两个玩水的小孩。这潭是口锅底潭,沿 岸水并不深,清澈可见潭底的红土。暑气逼人的午后,竹篾席上阴凉宜人,蝉的 喧响吵不醒老头的午困,这时候小孩到偏僻的山窝中来,多半是背着大人偷偷来 玩水的,潭边搭着两条挑水洗衣用的麻石,小孩不知深浅,一般都从麻石边下水, 下去第一脚水深及踝,第二脚齐膝,第三脚不料就没了顶,后面的人扯都扯不赢。   于是都教自家的孩子:“瓢潭里有落尸鬼拖脚,莫去玩水。”但总有小孩不 信,大人又信口恐吓:“潭边土屋里住的那个老头,没东西吃时就啃死人骨头, 你晓得不?”   村人如此说,是因为对九爹并不十分熟悉。九爹原不是这附近的人,是三九 年躲避战乱时逃到这儿来的。据说,很早的时候,这地方有一个好酒的前辈,有 田有屋有闲工夫,看中了这山窝里的水好,就在潭边起了两间土屋,当作吊酒的 作坊,这前辈每年在土屋里住一个月,蒸几百斤谷,吊两百来斤酒,谷糟倒在潭 里喂鱼,酒则装在坛里用土车打回家去,一日一杯慢慢地喝,春去秋来,如此反 复。   三九年兵灾,九爹从城里逃难来此,过蛇头时,看到山窝里空着两间土屋, 就暂时住了下来,早晚望着酸枣树下一瓢碧绿爱人的潭水,起了买下之意,于是 寻访到吊酒的前辈,提出要买屋。此时吊酒人已老,腰弯成了曲尺形状,吊酒这 些事早做不动了,见他有意买,就说:“你若要买,得答应我一件事。”九爹问 什么事,吊酒人说:“我这岁数,已没两年可活,入土之前,你每年给我吊一坛 酒,如何?”九爹一口应允,于是请了个人做中,成了这桩交易。   来瓢潭钓鱼的村人问九爹原住在城里什么地方,做什么手艺,九爹就把以前 在戏班子里的事一件件说与钓鱼人听,说者有意,听者无心,钓鱼人一心盯着鹅 毛浮标的动静,老头的陈年旧事则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晓得他排行最末,人 称九爹,姓都没有人记得。   因为干过两回潭,又一直没人放鱼,潭就慢慢成了口空潭,垂钓一整天,上 钩的顶多是一两尾极细的鲫鱼,还不到人的半个手板大,久而久之,钓鱼的人也 都不来了,山窝里越发清静,终日只有水黾在潭面上划着波纹。   九爹能拉琴,能画水、能做点简单的木工,偶尔也帮人做一两张椅子,与人 交往虽然少,却不招嫌。   三   “六九五十四,乌泡发嫩刺。”这是本地的数九歌,说的是开春后枯枝发芽。 乌泡是湖湘山岭间的一种灌木,在夏季会长出草莓样的红果子,本地人叫它“乌 泡粒”。本地还有一种多刺的灌木,也在夏季结果,果实的形状像是一只中间大 两头小的坛子,本地人叫它“糖罐子”。夏末秋初,糖罐子熟透了,一枚枚小小 的果实映着通黄的秋阳,漫山都是。果肉入口微甜,可用来泡酒。   九爹继承下酒甑酒坛,吊酒人死后仅吊过两回酒,头一回是在解放前,吊了 三坛,第二回是在土改后,只吊了一坛,喝了一半后,剩下的半坛舍不得喝了, 换了个小坛子藏在床铺底下。   入了秋,饥饿的蚊子吸饱了人血,不慎落入牛筯草丛中的蛤蟆嘴里,蛤蟆又 在屋檐沟中遭到了蛇的伏击,在蛇口中奋力挣扎。老头半夜听到屋后有东西“嘎 嘎”作响,就起身摸一根杂木棍,借着月光到檐沟里翻开草细细寻找。此时的蛇 撑圆了肚皮爬不动了,只有死路一条,看见蛇,照着它七寸不慌不忙一棍杵下去 就可以了,蛇掉转头来,凶相毕现,张牙把杂木棍“吡吡”地咬,但不管它牙齿 怎样尖利也是枉然。   将蛇钉在树上剐下蛇皮,掉出那只不该死的蛤蟆,在地上翻正了身子,爬回 草丛中。   次日晚,九爹用细火将蛇熬制成白汤,闭门与骆满享用了一锅美味,老头起 了兴致,又佝下身从床底抱出那坛酒,也不顾满襟满袖子的灰,在煤油灯下揭开 坛盖。   “看,好东西。”借着油灯昏暗的光,可见坛底浸着厚厚的一层糖罐子。   小小瓷杯白又白,酒如泉水多清澈,开坛浓香扑鼻,入口醉人心脾。   “这是最后一坛,上十年的酒,别人我不给他喝的。”   骆满知道特殊的待遇是因为自己的父亲,联想到欠的棺材,以及早年的接济, 觉得自家亏欠对方太多,老头的热情使他心里生出惶恐和不安,从椅子上欠起身 来。   “坐,安心坐。”老头抬手示意他坐下,说:“扯一扯谈。”   骆满复又坐下。   “你父亲原本是个裁缝。”老头喝一口酒,坐正了说话。   “晓得。”   “他后来改了行,在戏班子里拉琴,你晓得不?”   “听说过一点。”骆满听说父亲混过戏班子,不过详细的情况一概不知。于 是问:“他拉的是什么琴?”   “大筒。”老头两手在膝上虚空比划了一下,做出一手扶琴一手拉琴弓的样 子,说:“大筒是一种琴,你父亲一把好大筒失落在河里,怪不得你不晓得。”   “失落在河里?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骆满从未听说过。   “这是多年以前的事,我讲给你听。”老头借着酒兴,说出一段故事来。   “你父亲十三岁进城,进了城,不安心做他的裁缝手艺,却迷上了大筒,整 天在戏班子里跟人家学琴,琴学得好,戏班子自然就收下了他。我和你父亲是同 一年进的戏班子,一人一把楠竹蛇皮大筒,二十岁的年纪就正儿八经地坐在戏台 下拉琴,不是吹牛皮,城里的琴,没一把比我们好的,台上的戏,没有不会拉的。 不过,你娘不喜欢你父亲在戏班子里混,生下你后,他又讨了细婆子,于是你娘 就带你住回了乡下。”   “后来呢?”骆满静听下文。   “后来,民国二十七年文夕大火,戏帮子散了伙,你父亲只得又做裁缝,第 二年‘走兵’①,人都往乡下逃,你父亲刚走出城就遇上日本兵,虏去当了挑夫, 当时他背着大筒和一个包,日本兵走得急,并未动他的东西,只令他挑好担子, 一路往北走,从上午走到下午,太阳从东头落到了西头,当时正是大热天,看见 夕阳照着一片好河滩,就停下来歇气,日本兵下河洗澡,你父亲则站在河滩上洗 脚,他见有机可乘,一猫腰躲入了河边的灌木丛里。日本兵洗完澡上岸喊了两声 不见人,就端起枪在河岸上寻他。”   说到这里,老头站起身来,用手比划着。   “水有腰这么深,他急起来只好将大筒和装着钱财帐簿的包系在灌木深处, 一个氼子②游到十多米远的另一灌木丛下,露出头来吸一口气,再沿着岸边的灌 木丛氼着水游,这样才逃了一条命出来。”   “当夜暴雨,你父亲独自躲在一户人家的檐下过夜,屋檐水像竹篙一样粗, 到第二天早上雨才停了,他看路上没了兵,就赶紧往河边的那个灌木丛跑,此时 河水已涨得很高,寻到那个灌木丛下水去找,包早被水冲得没影了,哪还有东西 在?!”   “就这样丢了?”骆满问:“包里都有些什么?”   “一把大筒,包里有现钱、工钱帐簿……所有的家产都在包里。”老头喝掉 杯底的酒,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之后的事情骆满大致都晓得,父亲从城里逃回来后就疯掉了,不久病死,九 爹出钱出料做了一付寿材,并主持了装殓落土等后事。母亲之后改了嫁,对父亲 的事很少提及,所以直到现在,骆满才知道父亲的大筒和一世家产都失落在河里。   骆满每天出工的中途要去土屋一次,把麻子水壶里的水兑满,下午散了工后, 再到酸枣树下与老头扯两句闲谈。老头常对他唠叨些陈年的往事,兴致来了,偶 尔也把大筒放在腿上拉一段琴,随着天气转凉,酸枣儿又在树下烂出了一层黄白 的枣核,十月的某一天,老头吟唱到了“寒露霜降水推沙,鱼奔深潭客奔家”处, 咿呀的大筒琴声忽牵起了骆满想家的心思,仰头望着山头上的落日,闷闷不乐。 老头就对他说:“你何不回家去看看?”   陈头村在蛇尾,离蛇嘴二十多里路,快点走的话,一晚上可以跑一个来回。   四   骆满家有老婆和两个孩子,孩子大的叫妹子,十二岁,小的叫细哥,七岁, 本来还有一个十岁的男孩的,可惜前年夏天在小河里洗冷水澡淹死了。人民公社 把他一家四口人分成了三处——他来这山窝里修水库,女人去了公社幼儿园做事, 两个念小学的孩子则和社员们集中住在公社的陈家大屋里。孩子们太小,出门前, 骆满拜托了一位孩子们叫做姑娭毑的本家娭毑帮忙照看。   同去修水库的毛伢子是姑娭毑的幼子,今年二十岁,看上去虽然身材高大, 其实体弱多病,并没有什么力气,不过,他在水库干的却是一种很费力气的活— —拖石灰,把二百斤石灰用土车从七里地外拖到水库。   湖湘乡下有一种称为“喊黑”的治病方法。人们认为,人生了病是因为失了 魂引起的,如果能设法把魂招唤回来,那么病自然就好了,于是发明出了这种喊 黑的方法。喊黑在民间应用很广,小孩夜里哭闹大人生了病都可以用,施法的流 程也十分简便,小孩夜哭,女人在床上抱着小孩,拍床三下,口中喊:“某某崽 回来。”男人在屋外答应:“回了,回了。”大人生病,若这人近日出过远门, 就会怀疑是把魂丢失在外地了,于是在屋檐前搭一个长梯子,登到梯子顶上,朝 着丢魂的方向喊某某回来,一人在下面答回了。   姑娭毑历来怜爱这个多病的幼子,她见识多,不仅晓得喊黑的简便方法,还 掌握一些常人所不懂的复杂套路。妹子记得,去年毛伢子病了,姑娭毑晚上带着 妹子去喊黑,她先是在土地面前跪下,嘴里喃喃地念,妹子在一旁竖起耳朵听, 可听不清,就去拉姑娭毑袖子,低声问:“姑娭毑,你念的是什么?”姑娭毑推 开她的手,示意不要出声,可妹子很想知道,偏要扯着袖子问:“姑娭毑姑娭毑, 你念的是什么?”姑娭毑只好用力把她的手打开。   从土地庙往回走,姑娭毑开始喊黑。简单的一喊一答妹子还是晓得,姑娭毑 在前面走,喊:   “毛伢崽,回喔~”   尾音在静夜里拖得很长,听着有点吓人,妹子壮起胆子跟着,答:   “回了,回了。”   妹子早上起了床,头一件事是叫弟弟起床。她把细哥的半截身子扯出被窝, 让他自己捏紧袖口,再将衣服往他身上套。   “细哥,你昨天在土墙下翻来翻去的,在搞什么?”   “不要你管。”   弟弟这些天想捉两只蛐蛐来斗架,一下了课就到土墙边去翻,把坛子罐子翻 开,把发了霉的土砖一口口搬到边上,妹子也凑过去看,蛐蛐没见到,却只看到 几个仓皇逃窜的灰虫子。   细哥归妹子管,父母出门前说了,家里她是最大的,要她管好细哥。   姑娭毑就住在隔壁。陈家大屋集中住着很多户人家,分给她家住的房子窗户 对着深山,一到晚上,山岭上就阴森森的,姐弟俩都不敢往窗外多看一眼。近两 天,岭上有东西嗷嗷的叫,姑娭毑说:   “莫怕,妹子,那不是鬼叫,是豺狗叫。”   “豺狗?”   “豺狗这时候叫,会有不好的事发生哩。”   “不好的事?”   “豺狗在村口上叫,村里会死人的。”   担心死人的预言验证到自己身上,妹子此后一直提心吊胆,只盼着早些死个 什么人以解除预言,但死谁好呢?她和弟弟商量来商量去,认为那个批斗父亲的 大队干部最坏,最应该死,若不是他,父亲怎会被撤了生产队长去修水库?于是 两人和了一团泥巴,在菜地边堆了一个小小的的土堆,再用泥捏一块碑,做成坟 的样子,碑上刻上那个大队干部的名字“某某某之墓”。   平时天一黑就不出门的,但这天晚上妹子急着要解小手,茅房又被人占着, 实在是憋不住了,就出了大屋,到菜地边蹲下解小手。另一边有块红薯地,地里 好像蹲着个什么东西,仔细看时,是个白影子,妹子头皮发麻,心一下跳到了嗓 子眼上。那白影忽然站了起来,月光照着一张骇人的鬼脸——头发是白的,眉毛 也是白的!   “土地婆婆!”   妹子大喊一声,提起裤子就跑,跑进姑娭毑房里,说看见了土地婆婆。姑娭 毑吓一跳,让妹子详细说了一遍,才放下心来,告诉她那女鬼不是土地婆婆,而 是邻村的一个有白化病的孤寡婆子,也许是在偷红薯。姑娭毑第二日便把这事告 发到了队上,白化病的孤寡婆子因此挨了一顿批斗。   过了些天,终于死人了,死的不是大队干部,而是在外面修水库的毛伢子。 麻子用土车把尸体拖回来,说:头天早上出去拖石灰,一晚未归,次日午后出去 找,发现一车石灰放在路边,人睡在草堆里,拖回猪场就死了。   姑娭毑嚎啕大哭。麻子把死者卸到禾堂上,因为要回蛇头去赶晚饭,话也没 多说几句,拖起土车就走了。一时找不到棺材,尸体只好拆一块门板先停放在禾 堂上,放到第二天时被老鼠啃去了一边眼睛,第三日好不容易拆屋檩钉了一付棺 材,才下了葬。落土的当日,大食堂里开饭时,每桌多上了一碗红薯,算是悼念。   “人死在外面,能算是村里死人吗?”   “应该算吧。”   妹子知道细哥为什么要这样问。她其实也有疑虑,村口上豺狗叫,预示着村 里会死人,但人死在外面算不算呢?预言能解除吗?她并不是很踏实,不过,虽 然担心,但那之后豺狗再也没有叫过,每晚枕上只听到秋虫在窗下断断续续地响, 到秋天过完的时候,妹子自然也就把这事忘了。   五   入冬之后夜长,房内两张小床靠墙摆着,细哥正梦见吃什么东西,“吧唧” 咂了下嘴。这时,门“吱”地被推开了,进来一个人,妹子连忙把头从枕头上抬 起来,听到父亲的声音。   “妹子,细哥。”   “爷!”   “睡了?”骆满睁大眼睛看,屋内漆黑一片。   “爷,你回了?”   “妹子,细哥哩?”   “睡了。”   妹子起了床,高兴得不知怎么迎接父亲,穿好了衣裤,说:“爷,你坐,我 给你烧火烤。”   这些天食堂缺柴,早饭都是给一把米,让各户自己捡柴煮粥。门边堆了一堆 柴,是准备明天早上煮粥用的,妹子利索地用松毛竹枝燃起火,对父亲说:“爷, 烤火。”   “妹子,把柴烧了,明天早上怎么煮粥?”骆满要妹子拿来米,一边煮粥一 边烤火,问:“妹子,还好不?”   “好哩,好哩。”   “那就好。”   粥煮熟了,妹子装一碗给父亲。   “妹子,我不喝。”还有二十里路的回程,骆满得走了,说:“我看看细 哥。”掀开被角看了看熟睡的儿子,转身出了门。   看到两个孩子都好,骆满也放下了心,他走得很快,希望能早点赶回去睡一 个钟头。如果是白天,骆满知道怎么翻山抄近路,可以缩短不少行程,但现在是 深夜,山里有豺狗出没,不敢去走捷径。直到接近了三岔路口,他终于壮起了胆, 决定还是抄一段近路,因为那一片山十分熟悉,他的父亲就埋在那山上。   路口遇到供销社的跛子,骆满认得他,因为担心遇到豺狗,就打了个招呼, 讨要了跛子手里的茶树棍防身,径直上了山路。   山路的两边静得有点瘆人,他希望有点什么声音,但只有自己脚踩在砂石上 的细碎声响。以前,他每年都要来这给父亲上坟,直到淹死一个孩子后,才没来 了。山脚只有几根荒草,上到半山逐渐有了些灌木,远处山峦的形状像是一张怪 模怪样的脸,向天空大张着嘴,天上的云也越看越像一张巨大的鬼脸,正准备择 人而噬。他有点后悔翻山了,但还是硬起头皮朝上走。   上了山脊,又拐了两个弯,前面是父亲的坟。骆满远远望了一眼,觉得有些 不对劲,就停下脚步仔细看,看了一气看明白了,坟边本是有一棵矮松树的,但 现在变得光秃秃的,那棵松树不见了,所以觉得不对劲。走近坟边,发现树已被 连根挖去了,树挖掉后使得坟尾塌掉了一块,露出一个很大的洞来。弯下腰看, 洞里黑乎乎的,似乎深入到了墓内。骆满心里一惊——豺狗不会在里面做窝吧?   虽然天黑看不清洞的深浅,但肯定棺木已经损坏了,他用手里的棍撬松了一 些土,伸脚把松土往洞里推,以掩住洞口,一边想:哪天有空的话,得把坟修补 一下才行。正盘算着时,听到半坡传来几声挖土的响声。深更半夜的,谁在挖? 他矮下身子,慢慢移到坡边朝下张望,见半坡处隐约有个人影子,正在挖什么东 西。那人显然不想发出大的动静,隔两下才挥一下锄头,动静虽小,但静夜里铁 锄入土的声音还是隐藏不住。那人挖了一个坑,从旁边拖出一袋东西放入坑里, 黑暗中看不真切,远远望着那人盖上了土,坐下歇了歇气,然后倒提着锄头朝山 下走,因为看不清路没踩稳,一脚滑出好几米,差点摔倒。   埋的是什么?骆满心里满是疑问。看人走得没影了,好奇心促使他壮起胆子 顺着斜坡一步步下到半坡处,坡有点陡,平时肯定没人来的,那人只在上面盖了 些落叶,并没有把土打紧,骆满很轻易就撬开了泥土,看到下面盖着几块烂木板, 掀开木板,用棍子试着杵了杵没动静,一把将那袋东西提了出来。   袋子沉甸甸的,足有二三十斤,骆满压住怦怦的心跳,解麻绳松开袋口,里 面露出个猪蹄子!扯下袋子,赫然是两大块连着腿的猪肉!   猪皮上毛都没刮,不过肉很新鲜,应该是近一两天才杀的猪。骆满站在原地 楞了好一气,心里浮出各种疑问,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但不管怎样, 这猪肉肯定来路不正。他把肉提在手里掂了掂,知道自己交上好运了,选出一块 大的猪腿,然后把另一块依旧装袋放回土坑内,又迅速地盖上木板、泥土,因为 兴奋,十根手指止不住地颤抖着。做完这些,棍也忘记拿了,飞快地提着猪肉上 到了山脊上,一边走,一边脱下上衣包住肉,也不管会不会遇到豺狗,只拣近的 路走,步若流星,仅花了两个多钟头的时间,就赶到蛇嘴敲开了老头的门,待到 把猪肉藏好在土屋的梁上,回到猪场时,天刚蒙蒙亮。   六   九爹被骆满叫醒时正在做一个怪梦,这是一个他经常做的怪梦,梦见一个人 在一个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的地方,沿着一条河走,老头想看清那个人是谁, 但总也看不清。   梦里雨很大,屋檐水像竹篙一样粗,河水涨起来了,河中央的大石头淹得只 剩下了个小尖尖,这人沿着河寻找,过了石头湾,沿岸有一长线的金银花,金银 花的枝条是能在地上生根爬行的,这使得它们在一里长的河堤上根连茎结,一丛 又一丛的蔓延开来,分不清最初的根是来自哪里了。金银花丛的尽头处有一片平 坦的河滩,河滩上满是清凉圆润的细石子,诱惑着行人下到清澈的水中去洗脚。 这人下到河滩,沿着河岸到水里去摸,然而什么也没有摸到。   解放山最高的地方是一处叫燕子岩的崖,崖不是很陡,用手扯着藤蔓竹枝可 以攀爬上去,快到崖顶的时候,山体在崖壁上长出两块巨大的岩石来,搭成一间 天然的厅,厅中间有四五块光滑的石头,被刻意摆成桌椅的模样,好事的前人在 桌上刻了些横竖的纹路,后人再添加一些无头无尾的仙人下棋故事,流传至今, 村人都信以为真。   方圆数里没有人家,砍柴的在崖下踩踏出了一条小路,小路随着山势绕一个 S形,通到一座烂庙门前。   庙里住着个大和尚,之所以叫他大和尚,是因为他有一双奇大的手。这和尚 幼读诗书,十多岁就进庙拜师学道,每次请教经文,禅师总是摇头不语,某日又 擎茶上去,禅师忽然问:“你会了么?”他知道禅师在点拨自己,于是垂头细想, 禅师斥道:“要会当下就会,想什么!”年深日久,禅师见他总也悟不到要领, 就唤他到跟前,说:“你在我这里枉费时日,不如回家去做点别的事。”他问: “做什么合适?”禅师说:“你一双大手,适合拿开山子。”于是回家改做木匠, 拿起斧子来果然得心应手,在乡间小有名气。近不惑之年,隔壁请他箍桶,木桶 试水时忽然脱了底,他顿时豁然通透,年轻时前没悟出来的道理一下子全明白了, 可惜此时禅师早死了,已无法为他印证。他见禅师死后庙已荒废,于是出钱购置 木石修缮复原,自己也重回庙里出了家。   解放后这庙本是全部要拆掉的,但看他年事已高,就留了两间房给他住,只 拆去了殿堂和泥菩萨,让他蓄起头发,由乡里供一口粮食养着。他不是个能安心 吃白饭的人,承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古训,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木工手艺,小到一 尺的粪瓢大到十角头的棺材,凡有开口的,无不应允,只是工时比壮年时长得多 了。门前过身的人山路走累了停下歇脚,他也会泡一杯茶,碰到认识的喊他一声 大和尚,就多扯几句,碰到不认识的则自称只是个守庙的老人,没多话讲。   每回下山,大和尚都要从九爹的土屋前过身,九爹知道他是山上的大和尚, 就招呼他进屋坐坐,和尚进屋看到刨子锯子,笑:“原来是同道中人。”路过的 回数多了,熟识了,和尚每次就总要在土屋落一下脚,顺便也寄放一些东西,九 爹有时在家,有时不在家,门从来不锁,说,你取东西放东西就像自己家一样, 走时把门合上就是。   九爹看和尚是个有趣的人——不念经不打坐,拿起斧子来却眉飞色舞,头头 是道,遇乡人取笑他不务正业,他随口说偈:   无心是卯,   有心是榫,   法理相接,   严实合缝。   和尚看九爹也觉得有趣,这老头话不多,但拉琴、画水、做木工样样能来, 身无一物,却又什么都不缺似的,俨然是个慧悟了的俗家沙门之人。   九爹有个小灶台,灶台上有个生铁热水瓮坛,老头多年的习惯是晚饭后打热 水洗过了脸,趁着灶坑灰里还有几点余烬,坐在灶下洗脚,他喜欢一边将脚板搁 在桶沿上晾干,一边垂头打瞌睡,鼻尖的清涕半天落下一滴,掉在拢着手的袖子 上,浑然不觉。   岁数越大,每一觉的时间就越短,有时睡糊涂了,不知道是做梦还是醒着, 梦里和现实中的事也就变得恍惚不清。虽然明白阳世上已时日不多,但老头了无 牵挂,眼睛一闭,随时都可以上路,如果一定要说还有什么缠着心的事,那便是 缺了一付寿材。   某日,老头照例从灶下醒来,把两只脚从桶沿上放下,摸索着伸到鞋子里, 准备倒了洗脚水然后上铺去睡。站起身来,忽然天旋地转,连忙用手去摸椅子, 椅子没摸到又去扶墙,身子靠着墙慢慢矮下去,水桶也翻倒在了地上。   大和尚见天气越来越冷,担心落雪后下不了山,得预先换些煤油、盐、洋火 等生活用品回来过年,于是用小桶提了十多个鸡蛋,关好门下山。路过土屋,站 在檐下打了两回门没人应答,就推开门看,见老头病倒在床上。   九爹在灶边倒下,挣扎着爬到床上,准备就此死去。他心有不甘,希望能死 得体面一点,不要在床上臭了烂了生蛆了,再被人发现。他希望能有一口棺材装 着埋下去,要烂也烂在地下。   和尚煮一碗粥,在粥里打一个鸡蛋,把他扶起来喝,老头端着碗不说话,仅 叹息一声,脸上神色木然。当日大雪,和尚被耽误了时间,回不了山了,就宿在 土屋中,二人谈至深夜,和尚问:“你何不自己做一副寿材?”九爹说:“不瞒 你说,我梁上留着五六根好杉木,本就是准备做这个的,但一是自己从未做过寿 材,怕做不好,二是杉木也不够,所以一直没动手。”和尚笑:“我倒是有一个 办法,不知合不合适?”   老头说:“你讲就是。”   和尚说:“巧,这也是天作之合,我山上拆庙时还剩了些檩子,虽不多,长 长短短三五根还是有的,与你梁上这几根合起来,做一副寿材应该够了。你若信 得过我的手艺,我帮你做。”   老头大喜,说:“哪敢信不过!若得如此,死也瞑目了。”   和尚见他展颜为笑,也笑:“小事一桩。”   老头忽然想,和尚也已是一把年纪,杉木留着一定是做寿材用的,若自己拿 来用了岂不是害了人家?于是改变主意,不肯接受。两个老人在土屋争执了一夜, 最终和尚想出个办法,说:“既然两人都是快入土的人,只管先做一付寿材再说, 谁先死,寿材便给谁用。”   二人都觉得这办法合适,于是约定寿材在山上庙里做,人死了就埋在燕子岩 下。   自从有了这个约定,和尚每月要下山一趟,下山的目的一是换些生活用品, 二是看老头是否还活着,若是死了,他就会按照约定叫村人将老头抬上燕子岩用 棺材葬下。九爹每隔一月也要沿着山脊去破庙一次,去的目的同样心照不宣。见 了面,两人坐着说话的时候少,对着门外青天发呆的时候反而多,两个老人都在 尽力做好这辈子的最后一件大事情。   春去秋来,冬至夏至,天老爷也不急着把这两个老东西收了去,日子虽苦, 一天天地过就是。九爹是个有心人,上山路上遇到近水的松土,总会设法种几株 红薯或旱烟,山土肥沃,栽苗时在坑里放一把菜麸,途中顺便翻翻藤浇点水,长 得都还不错。   红薯在打霜之前偷偷收回来,刚挖出土时有点木味,不好吃,进入冬季,随 着天气的变冷,红薯会一天比一天甜。   住山无柴烧,近水无水吃,大家对这种怪事已习以为常。入了冬,从山脚到 半山都搞不到柴了,这时候,水库食堂就只好轮流安排一个人上山去砍半天柴。   燕子岩下有一二十棵松树,都歪歪扭扭的,最高的还不到三丈,大点的树只 有水桐,也都是不成材的料。树下松毛竹叶很厚,大和尚担心失火,每次在山巅 上看到有砍柴或过路的人,就总要盯着望,一直要望到那人看不见影才放心。顺 着弯路往破庙这边来的人不多,庙后有一条陡峭的石径可下到山背,从庙前过身 的一般是贪近路的山背村民,偶有两三个采药的乡里郎中,大和尚都认得。   轮到骆满砍柴,九爹叫他顺路去庙里看看和尚。上山进了门,骆满从怀里取 出包好的两斤肉放在桌上,和尚已多年不禁荤,问:“哪来的?”骆满既然决定 送肉来,就没把他当外人,一五一十说了那晚上得到一大块猪肉的经过。扯了几 句谈,因为和尚老家与陈头村相隔不远,就问骆满父亲的名字,话越说越远,骆 满于是将从九爹口里得知的父辈故事复述了一遍,其中当然少不了在河里氼水逃 亡一节。和尚听后有些疑惑,问:“九爹这么跟你说的?”骆满点头,之后和尚 也没再多问。   多年前,和尚也听九爹讲述过同一段故事,但与今天骆满所复述的有所不同。 和尚听到的是,当年九爹与骆满父亲一起被掳,一起逃亡,逃出来的当晚骆满父 亲发了病,不能回去取包裹,是九爹一人去找包裹,发现包裹被水冲走了的。   为什么现在这段故事变成了只有骆满父亲一人?和尚想,既然骆满父亲逃回 来后就神智不清了,如果九爹不在场的话,逃亡的经过不可能知道得这样清楚, 老头一定是记错了,人上了年纪,记忆出一些差错是常有的事,也没再往深处去 想。骆满走后,和尚切一块肉放灶上蒸了,吃完后洗了碗筷,心下寻思,这老头 平白得了一二十斤肉,却只送一小块来,未免小气了些。   七   解放山下的伏牛冲里住着一个叫石小福的彪悍角色,此人身强力壮,有些拳 脚本事,动起手来,两三个人近不了身。做的是杀猪的行当,人又生性好赌,骨 牌麻将逢赌必来,赢了钱进城去花天酒地,输了则像条死狗般窝在家里,上顿不 知下顿。某日,石小福玩麻将胡了一把天胡,俗话说“地胡收桌上,天胡搜口 袋”,意思是说,胡了地胡,可以拿走桌面上所有的钱,而胡了天胡,不光是桌 上,还可以搜光玩家口袋里的钱。这话大家只是当玩笑说说,并没有人当作规矩 去搜口袋,毕竟天胡这种牌谁都没碰到过。但石小福却把这话当了真,一脚踏上 板凳,将杀猪刀“噔”地插在桌面上,说:“哪个敢不给!”硬是逼着搜光了三 人的口袋。赌场本是个是非之地,常有好勇斗狠的人,又某一日,石小福在山上 茶亭里玩骨牌,中途打斗起来,一大帮人把他按在茶亭旁的坟坑里抢光了钱,还 打折了他一条腿,他在坟坑里躺了一整夜,听着豺狗嗷嗷地出没,忽然生出一个 念头——盗墓也许是个容易发财的行当。自此之后就昼伏夜出,做起了这缺德的 无本生意,几年下来,也发了点小财,结了婚生了子,日子过得正有滋有味的时 候,不料两个幼子却先后病死了,他想也许是造多了孽所遭的报应,于是就收了 手,当时刚好解放,乡间气象一新,他也规规矩矩地作起了田。   但不安分的人终究还是安分不下来,规矩了好些年后,石小福旧病复发,竟 然偷了公社一头猪。   那天一早起来兆头就好,两只喜鹊在头顶上叽喳地叫,夜里偷猪的过程也很 顺利,他将猪牵到山深处,熟练地把刀从猪喉咙朝着心脏方向斜捅进去,手腕用 劲,感觉到刃上挑断了一根东西,那畜牲还没来得及嚎上几声便停止了挣扎。虽 然只是头半大的猪,但还是有一大堆的东西要处理,石小福没工夫去挖一个足够 大的坑藏赃物,就把猪装成几袋,分三处埋在山岭上。这些事忙了石小福两个晚 上,他发现自己藏在坑里的猪肉少了一块,是第三天的事。   猪肉少了一块,石小福觉得要坏事了,惶恐不安起来, 他知道一定是有人 看见了,这个人是谁?树上有一只黑老鸹,耸在枝桠上冷冷地看着他,坑边上有 一根茶树棍,不远的坡上有座半塌了的坟,坟脚有泥土新翻动的痕迹,墓碑中间 大字刻着“显考骆公某某老大人之墓”,右边的小字是“民国二十八年冬立”, 左边小字是“男泽……满”。   “姐姐,那块地里种的是蚕豆,你晓得不?”   “细哥,你记住了,种下的蚕豆种子不能挖出来吃,那是用农药泡过了的。”   “姐姐,腊八豆什么时候吃?”   “最冷的时候,要下雪哩。”   “下雪?什么时候吃地菜蛋?”   “还早得很哩。”   细哥念念不忘地菜蛋是因为去年没吃到,娘答应了今年要吃的。去年,邻家 煮了地菜蛋,香气把妹子和细哥引了过去,娘一边把馋嘴的孩子们拉回家,一边 喝斥:“看什么看!地菜蛋有什么好吃的?嘴巴里一香,屁眼里一臭,就没有 了。”娘这话可哄不过细哥,细哥被扯回去又溜了出来,在邻家门槛外眼巴巴地 望着,那想吃的模样,只差喉咙里伸出只手来。邻家小四是细哥的同学,有一回 两人斗嘴小四说不过了,就学着细哥娘的话训斥:“嘴巴里一香,屁眼里一臭, 你晓得个屁!”惹得同学们哄堂大笑。   下了课,孩子们在土场上玩打土车的游戏。细哥被一个大孩子提着双脚,两 手撑着地面,模仿土车一样爬行,大孩子学着车轴发出的“叽丫”响声,口中大 喊:“叽丫叽丫,我是你爷。”本地土话中,爷是父亲的意思。妹子看见了气不 过,过去一把扯开,帮弟弟骂回去:“叽拐叽拐,你是我崽!”   放学姐弟俩走在田塍上,一路经过的田地有的收割了,有的未收割,细哥问: “这些为什么不收回去?”一日三餐餐餐吃不饱,连红薯都不够,田里的稻子却 放着不收回去,细哥不明白。   妹子稍微明白一些,她听大人说过“十月不勾头,杀起回去喂老牛。③”的 农谚,于是就把这句话告诉了弟弟,又解释说:“到了十月稻穗还不勾下头来, 就没用了,因为打不出谷来,所以只能割回去喂牛。”   “为什么打不出谷?”细哥还是不明白。   “你不信?等娘回来了你问她。”   妹子也有很多事要问娘,娘半月才回来一次,偶尔会在家睡一晚,但大多数 时候当晚就回幼儿园去了。娘在家过夜的时候,姐弟两个会各自抱住娘的一条胳 膊,三人挤着睡,妹子把这些天积累下的事情一件件讲给娘听,可要讲的话太多, 等不到讲完三人就都睡着了。   妹子说的这句农谚其实是从她父亲骆满那听来的,骆满去修水库前是生产队 长,他当生产队长的时候,田里井井有条,种田沿袭老式“插挨禾”的办法, “插挨禾”是等到五月间禾长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在每四株禾的中间插一根秧, 让稻子先后成熟,分两次进行收割,产量比别的田要稍多一些。湖湘一带的麦子 按阴历九种三收,又正好接上了种麦子的时间,再多种些红薯芋头,各家基本上 就不挨饿了。骆满被撤了队长之后,生产队换了搞法,把门板竖立在田头,用红 字书写上“深耕密植亩产万斤”,田四周挖一尺多深的沟灌上水,然后一人一条 小板凳坐在田里,把秧插得密不透风,这搞法到头来应验了本地的那句土话—— 十月不勾头,杀起回去喂老牛。   八   因为流行“白喉”病,卫生院死了不少小孩,麻子挂念家小,后悔上次回村 的时候过于仓促,也没顺便看一下。骆满回水库后没几天,麻子吃过晚饭向工地 打了个招呼,匆匆回陈头村去了。   陈头村与伏牛冲一个在解放山的东面,一个在山的西面,虽只相距六七里远, 但隔着一座山,村人基本上没有往来。   石小福从供销社门前过身,供销社的跛子看到他手里的茶树棍,以为是骆满 让他来还的,冲他摆手笑道:“这个骆满,一根棍也要还!”石小福不露声色, 陪跛子抽了一袋烟。   石小福担心被人告发,这些天一直坐立不安。形势逼人,公社里人人争取积 极表现,检举偷红薯都是一件功劳,更不要说告发偷猪贼这样的大事。从供销社 出来,石小福考虑再三,决定还是连夜去陈头村跑一趟,与其等人告发,不如主 动做点什么,至于找到骆满后该怎么办,他还没想好,不过,他已作了最坏的打 算,甚至将刀藏在了身上。进了村一打听,才知道骆满到蛇嘴修水库去了,扑了 个空。   麻子回陈头村看了家里的老小,从村里出来时已是深夜,当晚月光如水,山 路应该很好走,如果结伴翻山的话,性急赶回去还可以睡上一阵。他正这样想着, 远远望见前方有个人往上山的小路上走,看样子一定是准备翻山的,麻子连忙赶 了上去,见是个不认识的人,于是打了个招呼,问:“到山背去?”那人点头说 是,问麻子去哪,麻子说:“去蛇嘴水库,我陈头村的,姓骆。”那人笑:“正 好,一起走。”   按理说,麻子一早就应该回水库,但到天黑了也没回,第二日还是没回,第 三日工地把骆满叫去,问麻子怎么还没回来,骆满说不知道。   水库食堂里,与骆满同桌吃饭还有伏牛冲的和石牛塘的。   此次修水库伏牛冲总共来了四个人,两个姓曹,另外一个姓常一个姓石。年 纪最大的姓曹的是个面色腊黄的山羊脸,他见多识广,天上的事情晓得一半,地 上的事情整套全知,因此夜里常给大家讲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其中最有意思的 是伏牛冲地名的由来,他说伏牛冲以前雷劈死了一头牛,牛死之后,牛背上现出 四行字:   雷公本姓牛,   永世不打牛,   前世为知府,   错杀九人头。   原来这牛上辈子是个做知府的,断案错杀了不少的人,虽然这辈子投胎为牛 了,但善恶有报,最终雷公还是没放过它,把它打死在伏牛冲的田里,因此有了 这地名。   山羊脸来水库没两个月就死了,另一个姓曹的把他尸体送回去的。另一姓曹 的岁数虽然比山羊脸小,辈份却长了一辈,此人在村里是个割骟匠,替人家劁猪 骟牛,头发乱蓬蓬的,总是一副邋里邋遢的模样。入冬的时候,这割骟匠也得水 肿死了,由姓石的送回到村里。两个姓曹的都死了后,姓常的不安起来,他的脚 也肿,还咳得很厉害,病得常常不能出工。   姓常的不知听谁说九爹给骆满画了一碗水,骆满喝过后身上的肿就消了,于 是央求骆满带他去找九爹画一碗水喝。骆满不好拒绝,就和姓石的一起把他扶到 土屋去求水。进了屋,椅子不够,老头搬出几块土砖,打去灰尘让大家落了座, 满脸笑容地招呼:   “稀客,稀客,从不来的。”   客套之后进入正题,骆满说明了姓常的意思,老头听了略有些为难,说: “我已经多年没画过水了,再说,现在也不准搞迷信这套名堂,让人知道了不 好。”   几人连忙解释,叫老头放心,绝不会将此事说出去,老头本无意拒绝,大家 劝说了几句后就答应下来,说:“承你们看得起,那我哩,就画一碗水试试。”   准备开始画水了,他干咳一声,开口道:“老话说,信则有,不信则无。”   屋里顿时静下来,大家都闭上嘴,看老头画水。   九爹取来一只碗,在缸中先舀半碗水,荡两荡,倒掉,然后再舀半碗,闭目 面墙而立,水端在胸前嘴唇微动,似念念有词。   不出片刻水就画好了,姓常的接过碗把水喝下,不住口地称谢,起身辞了老 头回猪场睡了一大觉,早上感觉好了点,于是照常出工。   也不知是画的水不灵验,还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原因,他的病一天天的严重 起来,不出半月还是死了。这一死,伏牛冲所来的四个人,就仅剩下了最后一个 姓石的。   姓石的与骆满关系不错,两人晚上闲聊,他说自家历代都是郎中,因为祖上 留下治喉痛的方子灵验,他父亲在伏牛冲当地远近有名。每有喉痛的病人上门, 用竹片压住病人舌根,看清楚了,然后用细牛角勺挑一勺秘制的粉末,喷进去, 病人即刻会感受到一股清凉和异香,神清气爽,一两日后病就好了。据他说,这 药药材的采集制作须把握时气,很不容易的,其中含有冰片、雪水以及一些骆满 没听过名字的稀有药材,为此,他父亲每年都要到深山里去采药,禾堂边也总是 种上一些常见的药草。他又告诉骆满,除了药草,他家屋前屋后还种满了白色黄 色红色的菊花。   天越来越冷,这姓石的朋友也支撑不住,最终在遍地菊花的回忆里安静地闭 上了眼睛。至此,伏牛冲来修水库的人就全死完了,这导致了一个麻烦,那就是 没有合适的人把死者送回村去了。大家围着商量了一阵,决定由骆满去送,干这 件差使的好处是晚饭多两块红薯。   伏牛村离此十来里路,半天可打个来回。把死人用他自己的棉被裹着放到土 车上,出发时天还没亮,风呜呜地吹。土车虽不重,但因为下过雨,路并不好走。 一路少有遇到行人,“路上无闲人,抓了跪田塍”——这口号可不是开玩笑的, 若有社员游手好闲不出工,是真要被抓去跪在田塍上的。偶尔遇到一个路人,见 到土车上被子里裹着一个人,不知道是死的还是活的,免不了回头多看几眼。不 过骆满随身带了张盖了章的证明,即使被盘问起来,也不必担心。   去伏牛冲得经过石牛塘,石牛塘地名的由来骆满听到过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 一种是那姓曹的山羊脸所说的,他说,伏牛冲被雷劈死的牛原本是石牛塘的一头 石牛,这石牛白天在潭边只露出半个头和犄角,到了夜里就下到深潭中去洗澡。 它虽然十分小心,可还是让雷公识破了前世当知府的业障,追到伏牛冲劈死了, 并在牛背上显现出那一首“雷公本姓牛”的诗。   另一种说法是在土屋聊天时听大和尚讲的,和尚说:前朝燕子岩的庙里有一 个得道高僧,某日对徒弟说:你守好庙,我行脚去了。徒弟问:到哪去?高僧说: 我要去山下变成一头快乐无忧的水牯牛,泡在深潭里洗澡。徒弟以为只是戏言, 并没有当真。这高僧当晚奄然坐化,真变成了一头水牯牛下山到了石牛塘。他本 打算抛了人间的烟火,成天泡在潭水里快活,但世事不同于心事,山下的世界并 不是高僧所想象的那样,阴差阳错,雷公竟把他误认作了昏庸知府,一把把他劈 死了。牛死之后,不甘心蒙受这不白之冤,就在自己背上现出诗来以示清白,诗 是这样的:   雷公打冬,   十栏九空。   雷公瞎眼,   错打山僧。   石牛塘有一口很大很深的潭,骆满以前也来过,不过没注意过潭边有一块像 牛的石头。今天路过,就伸长脖子去望潭的四周,想看一看这可怜的畜牲到底是 什么模样。   横过潭基必须要下一个坡,骆满没注意到坡其实有些陡,应该把车倒过来慢 慢下去。但等到他发现这一点时已经来不及了,地面湿滑使他控制不住土车,只 得硬起头皮往下冲,坡底下有一滩泥,土车冲入泥里猛然歪倒,车上的死人连着 被窝一起滚了下去,落入深潭。   于是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把死人捞上来,再把被子捞上来,死人脚上的两只鞋 子却怎么也捞不到了,只好懒得管了。拧干了裤脚,咒骂着继续上路,待到望见 了伏牛冲的村口,已过了午饭时候。   村口一条大沟,两条麻石并排搭在沟上,过了麻石桥就进了村,问清了路, 将死者送到他父亲的住处,上禾堂把老郎中叫出来,无言以对,就指了指土车上, 说:“你崽。”   老郎中认出了自家的被子,掀开湿被子,又认出了自家的儿子,失声大号起 来。哭声引来了一大帮人,骆满于是把那张盖了章的证明拿出来,但一大帮人没 一个能把上面的字认全的。那老郎中扯着骆满不放,问怎么死的,骆满解释了几 句,可还滴着水的尸体和被子让众人起了疑心,不相信骆满的话。于是说不要走, 一边安排他进堂屋坐下,一边去叫老郎中的侄子石小福来主持道理。   石小福当时正在田间拖草沤肥,听到堂弟的死讯,并不十分惊诧,去修水库 的接二连三地死,村里情况也差不多,听得麻木了。他掀开湿被子看了看,都有 类似的水肿,心里就有底了,又进堂屋问了骆满几句,觉得这模样忠厚的汉子没 有必要说谎,半路掉到水潭里的解释应该不假。骆满递过那张证明,石小福接过 来从头到尾给众人念了一遍,众人也就消除了疑虑。   骆满见事情已了,扶起土车往外走。石小福捏着那张证明,从后面叫住了他, 问:   “你叫骆满?”   骆满回过头,问什么事。石小福走近来,试探着又问:   “你陈头村的?看着面熟,哪见过似的。”   “陈头村的,我父亲就埋在后面的山上,离这没多远。”骆满指了指。   石小福跟了出来,说:“我正要去沤肥,一起走。”   两人走出来说了几句话,到了路口分头各走一边,石小福想起什么,说: “你还没吃饭的吧?在这等一等,我回去拿个红薯给你。”   时间早过了吃饭的时候,骆满知道他回去讨个红薯也不容易,就说:“没事, 不用了。”   “我去拿个红薯就来,你等一等。”石小福说。   “不用了。”骆满摆了摆手,推车过了麻石桥。   石小福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他站在田里扶着草耙子,把整个事 情从头到尾细想了一遍。现在,他担心的已不是偷猪被告发了,偷猪的事已过了 这么久,要告早就告了,他担心的是骆满父亲的坟,他不该自作聪明,在那里面 塞进去了一个见不得人的东西,还把塌了的坟填好了。   九   麻子一直没回来,水库工地打发人去陈头村问过了,回信说人当晚就回水库 了。事情明摆着——人失踪了。又过了些天,麻子的家人来工地哭,工地没办法, 把骆满叫去,要他沿着山脊寻找一趟,看是不是被豺狗咬去了。   换作别人失踪,骆满也许就顺着山路走一趟,然后回去交差,但麻子不是别 人,骆满不能马虎了事。他拿了把柴刀,遇到深一点的灌木丛就要仔细看看,地 上有块烂布,也要停下来辨认一番。荒芜的山岭上寂静无声,只有几只麻雀,走 了一气,遇到一个坐在坟边歇气的砍柴人,招呼他歇一歇,于是坐下来扯谈,说 的无非是一些食堂里的状况,大家都差不多,总是吃不饱。坐在山上向下看,田 野景致蒙在一层灰白的烟里,延伸到远处,与阴沉的天连成了一片。   烟丝回了潮不是很干,很呛人,每一口都梗在喉头上。那砍柴人看起来十分 疲惫,头几乎垂到了胯间,见骆满起身走,才抬起头来,说:“多谢你的烟。”   翻过两个岭,远远看见了父亲的坟,那晚上看到坟塌了一角,有个大洞,现 在正好去把坟填补好。到了坟头,白天看清楚了,确实有个大洞,地上红的是土, 灰的是烂棺材板,白的是骨头,情形与那晚上看到的有些不太一样,好像又被翻 动过了似的,他想,也许是豺狗刨的吧。于是弯下腰把地上的骨头一一捡起,准 备集成一处放回墓中。地上有一小块厚布条,布条很旧,像一根什么带子上脱落 下来的,看着有点像麻子的水壶带子,他心里一阵发毛,怎么在这里!?睁大眼 睛在周围地面仔细搜寻了一遍,又往坟内那个大洞里看,见里面有一些碎屑样的 东西,伸柴刀进去把碎屑耙出来一些,翻了翻却什么也没有发现。心想,也许是 自己多心了,那并不是水壶带子。   站起身,用脚把那堆碎屑往墓里推,碎屑中有一块弧形的竹块,竹块像是个 竹筒的一部分,看得出朽烂之前边沿很齐整,这使他想起了老头的那把大筒,老 头说,父亲也有一把大筒,不过,那大筒被河水冲走了,不可能出现在坟中。   填好了坟,想起燕子岩一带还没有找过,就去崖下转了一圈,此时天下起雨 来,于是到和尚庙里避了一阵雨,顺带说了刚才填坟时发现布条和竹块的事。喝 着茶,看到门外雨稀了些,赶紧告辞出来往回走。雨善解人意,只是零零星星地 落,回到蛇嘴上时,才猛然大了起来。   时候到了腊月二十四,已是天寒地冻,可雪一直落不下来。   和尚赶在年前最后一次下山,进了土屋,九爹正在扫梁尘,见和尚来了,放 下扫把拖出椅子泡了茶,问:“你庙里阳尘打过了?”   和尚近年来耳背,双手接过茶杯,答非所问:“冷,山上冷,昨日开始结冰 了。”   老头兑满了自己的茶杯,提高声音,又问:“结冰了?下山路滑,不好走 吧?”   “不好走,路滑,不好走。”   “吃茶。”   “吃茶。”   二人放下茶杯,良久无话。老头是个爱说笑的人,见自己椅旁一边有一杯茶, 就指着茶,笑道:   “一边一杯茶,中间一个爷。”   本地话中“爷”的意思,大多情况下是指父亲,偶尔也指上了年纪不中用的 人。九爹这话是后一种意思,感叹老了。和尚虽然耳背,这话却听清楚了,他理 解成了另一种意思,以为老头自称为“爷”,是在占他的便宜,于是从口袋里摸 出张黄草纸一撕为二,在老头椅旁各丢一张,指着纸说:   “一边一张纸,中间一坨屎。”   老头哈哈大笑,和尚也笑,笑过了两人就咳,咳过了,和尚记起前次与骆满 的聊天,就提起骆满父亲在河里氼水逃亡的事,问老头所讲的为什么前后有不同? 老头听了一脸茫然,说自己以前告诉和尚的就是骆满父亲一人逃亡,当时自己并 不在场。和尚于是又将九爹以前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话没说完,也不知怎么回 事,老头竟有些不耐烦了,摆着手打断道:“莫多讲,我没说过。”和尚记心虽 然好,但不是个喜欢争辩的人,本来还想再问几句的,见老头如此,就住口把话 咽了回去,抱着杯子喝了两口茶,站起身,说:“要断黑了,去。”   出了土屋,和尚心里有些不快,老头难道真的是糊涂了?但这样大的差别又 怎么可能记错呢?想起骆满在棺内发现竹块的事,一个念头忽然闪了出来:莫非 那块竹块其实就是骆满父亲的大筒,当年包裹根本就没有被水冲走,而是被老头 取了去?这个念头一下占据了和尚的脑海,他边走边想,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 事。虽然有一些疑点还难以解释,但和尚可以肯定,事情并不是九爹所讲的那样。   上山的路费力,上到半山,和尚有些爬不动了,心里一阵虚空,脚下也提不 起劲来,山路弯弯,这虚空的感觉一点点地蔓延开,就像暗下来的天色一样,笼 罩住了他。   很久以前和尚就自认为明白了世上所有的人情道理,每每立于山巅上,看云 烟过眼,心如岩石一般坚定,已到了“行住坐卧触目遇缘都是佛之妙用”的境界, 可这小小的一个意外却使他的自信松动了,他慢慢地回想,原以为这是个慧悟了 的老头,可如今看来显然不是那么回事,原先坚信终会到来的因果报应,也都迟 迟没有到来,那么,自己的慧悟又算是什么呢?和尚不愿再往下去想。回到破庙, 墙边放着的杉木棺材用牛血漆漆过了三遍还是现出了隐隐的裂纹,他抹去棺盖上 的灰,放下抹布,平生最后一件自以为得意的大事一下子兴致索然了。   十   明天是大年三十,村里有传言,因为被偷了一头猪,几个食堂明晚的团圆饭 都没有肉了。回家路上,细哥问姐姐:“是真的吗?”妹子摇了摇头。过了石桥, 细哥又问:“娘明天会回来吧?”妹子还是摇了摇头。细哥低着头越走越慢,远 远落在了妹子的后面。   妹子走出几十步,见细哥没跟上来,就停下来等,等他走近了,说:“其实, 我也不知道,娘也许会回吧。”   土屋里,老头在灶下洗完脚,又梦到了那个熟悉的梦——一个人沿着一条河 走。这回,他终于看清了,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梦里雨很大,屋檐水像竹篙一样粗,大石头淹得只剩了个小尖尖,沿岸有一 丛丛的金银花,金银花尽头处是一片河滩,河滩上砂石绵软,他下水寻找,过了 河滩,滑滑的淤泥挤进了脚趾缝里,金银花丛的下面好像有一包东西,他用手去 摸,是的,有一包东西。   灶里的余烬已经冰冷,老头照例醒来,洗脚水也忘记倒了,就坐在那里发呆。 门外骆满轻轻叫了声“九爹”,推门进来。   “坐。”他回过神来,指了指椅子,起身去倒了洗脚水。   “明天三十了。”   “是啊,过年了,你不回去看看?”老头问。   “不回去了。”大年三十这天,虽然下午放半天假不出工,但骆满并没打算 回去。   “回去吧,我梁上还有几个红薯,你带两个回去。”红薯留到了这个时候, 已非常甜非常好吃,这是老头特意留到年关的。   骆满摇了摇头,半晌,说:“不回去了,陈头村的食堂没有我的伙食,水库 食堂明晚的团圆饭有肉哩。”嘴里虽这么说,心里却是不忍拿走老头的红薯。   “你不要担心我,我有办法。”老头笑了下,认真地说:“今天哩,我有一 件事要拜托你……”   大年二十九,九爹将自己的后事拜托给了骆满,老头告诉骆满,他若哪天死 了,就用那张竹篾席包着随便挖个坑埋下去,燕子岩的寿材留给大和尚,自己不 用了。   骆满走出门,看见檐前有几片雪花飘下,回身喊老头:“九爹,落雪了。” 老头出了门,两人站在屋檐下仰着头望。   这时候,细哥刚上床睡,听到瓦上哒哒的雪籽响声停了,就从被窝里爬出半 个身子,扶着冰冷的窗朝外看,雪正轻轻地落。   “姐姐!起来,快起来,落雪了,落雪了!”   2020/2   注:①走兵:经历过长沙会战的人对那一段动荡的统称。   ②氼子:方言,潜泳的意思。   ③杀起回去喂老牛:方言,收割回去喂牛。杀是割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