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多么得奇怪   邱贵平   1   儿子丧命当日,魏奴财一边痛哭一边谴责从墙上摘下来的丈夫。   遗像上的丈夫,戴着一副墨镜,表情古怪而复杂,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丈夫 本来有着一双明亮漂亮的三眼皮(不是双眼皮)大眼睛,四十岁那年与犯罪分子 英勇斗争时,牺牲了一只。那以后,除了睡觉,丈夫任何时候都戴着墨镜。   丈夫退休第二年就患了肺癌,癌细胞白蚁蛀食木头般蛀食着他的肌体,不到 两年,四肢发达的他便瘦骨如柴,三年后瘦骨如炭,一双铁钳般有力的大手,筷 子也拿不动,枯枝般抖动着。那只孤独无神的眼珠,几乎沦陷太阳穴,粗暴践踏 着脸膛,不笑还好,一笑狰狞。   丈夫是睁着独眼死去的,放大的瞳孔发出幽怨的光芒。魏奴财想了许多办法, 比如用滚烫的热毛巾敷,让儿子和孙子给他下跪,也没能够让丈夫瞑目,好在他 戴着墨镜,进火化炉也戴着,外人并不知道他死不瞑目。   魏奴财的谴责分三部分展开,第一部分较长,第二第三部分较短。   第一部分是:你个死鬼,当初你要是把儿子安排到事业机关单位,他就不用 当工人,他不当工人就不会下岗,他不下岗就不用一天到晚爬上爬下,他不爬上 爬下就不用早出晚归,就不会被车撞死。死鬼啊,你单眼一闭,什么也不知道什 么也不管,现在儿子两只眼也闭了,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管,叫我一个孤老太 婆怎么办啊,你这个杀千刀的死鬼(省略若干字眼)……   第二部分是:你好狠心啊,一甩手到世下享福去了,留下我孤老太婆在世上 受苦受累受罪,你不该啊(省略若干字眼)……   第三部分是:死鬼你等着,我也不想活了,我要到世下找你算账,和儿子一 起跟你算账(省略若干字眼)……   翻来覆去,大同小异就这么三部分,但是语调越来越悲愤激愤,谴责到最后, 那颗久经考验的假门牙竟然脱口而出。假牙没有直接落地,而是射中相框才掉下。 假牙把相框上的玻璃,击出一条蜿蜒的裂缝,丈夫头像被粗暴而又不规则地撕裂 开来。   魏奴财仿佛听到丈夫一声冷笑两声叹息三声怒骂,甚至感觉到那只独眼透过 墨镜和玻璃,发出破碎而又锋利的寒光,不寒而栗的她,下意识捂住嘴……   大雪纷飞的那个晚上,儿子在城郊国道边一家小餐馆喝酒。儿子给一家小公 司加班安装电线,老板挺客气,请他吃火锅,天气太冷,好酒的儿子喝了半斤高 度白酒。那时不像现在,酒驾醉驾抓得严,开车也喝酒,喝酒也开车。   儿子喝完酒,骑上摩托车回家,速度比平常快许多。骑着骑着,一辆车厢结 痂般结满水泥硬块的农用车,从叉路口斜刺冲出,雪天路滑,对方虽然紧急刹车, 车身还是凭着巨大惯性冲向儿子,儿子连人带车飞出去十几米远,脑袋撞到一块 石头上,脑瓜迸裂当场死亡。   肇事司机开的是黑车,没上保险,家在一百多里外的偏僻农村,车是他惟一 值钱的财产。说它值钱,才拍卖三千多块,加上八磅大锤砸锅卖铁,总共赔偿一 万块。车主愧疚而又坦诚,我只能拿出这么多,要么你们把我枪毙了吧。   因为酒驾,保险公司拒绝赔付儿子办驾照时买的人身保险,儿子自己又没有 购买其它人身保险,死得太廉价了。   魏奴财之所以谴责丈夫,是出于恨,恨他当年太原则,没有利用手中的权力, 给儿子安排一个好单位。   丈夫当了十几年城关派出所副所长和所长,一身正气拒腐蚀少有染,权力虽 然不算大,给儿子安排个好工作,难度不是太大。按照魏奴财的话说,派出所里 的阿猫阿狗,都把子女安排得妥妥当当舒舒服服,不是吃全国粮票就是吃全省粮 票(泛指铁饭碗),你堂堂一个所长,安排不好自己的独生儿子,所长算是白当 了,爹也当得不够格,到了地下没脸见列祖列宗。   丈夫自觉问心无愧,把儿子安排到治下的合成氨厂,响当当的国企,很多人 想进进不了。但儿子的理想工作是坐办公室,事业机关办公室首选,工矿企业办 公室次选,他在合成氨厂并没有坐上办公室,而是一名爬上爬下的电工。   电工上班相对自由,可以做老鼠工赚外快,所以儿子根本不怕下岗,从某种 程度上讲,下岗对他来说是好事,可以放开手脚赚钱,同时兼着三家小厂的电工, 收入是原先的三倍。   但是儿子并没有因此消除对父亲的怨恨,认为父亲欠他的,利滚利越欠越多, 动辄横眉冷对,即便父亲患了绝症,态度也没有改变多少,温度也没有上升多少。   魏奴财更是执着,儿子尚未下岗丈夫尚未退休,她就经常旧事重提。丈夫如 果装聋作哑,就说他心亏;若是反驳,就说他无理取闹。有一回,丈夫忍无可忍, 脱下墨镜,好眼露出电光,坏眼透出死光,气势汹汹盯着她,猛地掏出手机拍到 桌上,姓魏的,一日夫妻百日恩,可你心里只有仇,你要是老这么记仇,那就一 枪把老子毙了算了!   魏奴财被彻底震慑,喃喃自语道,你生那么大气发那么大火干嘛,我随便说 说而已,意思是不要忘记过去,那个谁说的,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嘛。   之后,魏奴财再没提起这事,直到儿子死的那天,才爆发出来……    2   魏奴财也是工人,幸运的是,国企倒闭潮和下岗潮到来之前,就退休了,算 是老有所养。更加幸运的是,魏奴财和儿子一样,拥有一技之长,她这一技之长 比儿子那一技之长更长——含金量更高。   魏奴财十八岁参加工作,一参加工作就做会计,一做几十年,真账做得炉火 纯青,假账做得滴水不漏,多次荣获珠算比赛冠军,在当地会计界小有名气。计 算器(不是计算机)推广后,有计算器高手与她竞技,无论速度还是准确率,无 不稍逊一筹。   魏奴财前脚尖国企退休,后脚跟私企上班,老板慕名请她去的,工资是国企 上班时的两三倍,越老越值钱。退休工资加上打工工资,魏奴财的收入一度高过 儿子。   丈夫患病四年,魏奴财辞职照顾四年。期间,不断有私企老板联系她,希望 到其公司发挥余热,个别心急的老板,竟然赤裸裸问她,你老公怎么还没死?这 样拖下去,对你对我都是损失,我现在这个会计,做账水平太差劲,我的损失很 大。   老板狗嘴吐不出象牙,要是以往,魏奴财一定会拨拉算盘珠子般劈哩叭啦痛 骂一番,骂完了,还要操起算盘扇他耳光,把珠子和牙齿一起扇掉几颗。   现如今,本该生气的魏奴财却没有生气,非但如此,内心深处的深处,水井 一样深的地方,还生出丝丝自豪,老娘可是一个有本事有价值的女人,老头子啊 老头子,你这个病虽然大头是国家出钱帮你治,我照料你可是天天都在损失钱, 时间对我来说真的就是金钱。   魏奴财曾经有过让媳妇侍候丈夫的想法。媳妇早儿子两年下岗,她那个厂是 集体企业,厂小势弱没人管。不像合成氨厂人多势众,工人到政府一闹,发了一 年生活费,她们一个月没发。但是媳妇不在乎,儿子会赚钱,完全养得起她。   媳妇先天好吃懒做后天五体不勤,身体又不太好,好吃懒做起来更加理直气 壮。其实媳妇没什么大病,就是这里痒那里酸的,按照魏奴财的话说,她那个病 是懒病。下岗之后的媳妇除了打麻将,什么也不干,懒得更自由幸福。   媳妇就是不好吃懒做,身体好得像田径运动员,也不会照料公公,她心里也 怨恨着他。公公不仅没有帮丈夫找个好工作,也没有帮她找个好工作,既然做公 公的这么“大义灭亲”,做媳妇就没有义务尽孝。   子女工作安排上,公公并非没有作为,女儿就被他安排进了“吃全国粮票” 的好单位。掌心掌背都是肉,女儿又是老大,魏奴财和儿子儿媳对此没有意见, 有意见的是,既然你能让女儿吃上全国粮票,为什么不能让儿子儿媳也吃上?这 不是重女轻男内外有别吗?更何况,女儿是在你当副所长的时候,吃上全国粮票 的,当了所长,儿子儿媳反而吃不上,说得过去吗?   公公也承认说不过去,至于理由,百口莫辩,他怎么说,他们都不相信不接 受。   婆婆对着公公遗像破口谴责、谴责得假牙脱口而出时,媳妇心里解恨极了, 倍感亲切温馨,竟然某种程度缓解了她的失夫之痛。那一刻,这个矮小干瘪的老 太婆,在她眼中高大起来,好感顿生,相依为命的感觉油然而生,那么强烈。   3   丈夫一死,魏奴财便重操旧业。   儿子似乎不乐意,年纪一大把,还去上什么班,知道的以为你能干,不知道 的以为我没本事不孝顺,你就待在家里看看电视打打麻将,多舒服,输了算我的, 赢了算你的。魏奴财冷笑道,家里已经有个赌鬼,你还嫌不够,要让我也变成赌 鬼?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要是每月给我千儿八百的,我倒是乐意做个赌鬼。   “我说魏会计,你不是有退休工资吗?”   儿子偶尔叫妈,大多时候叫魏会计,魏奴财并不计较,但只允许他这么叫, 别人不行,这是给儿子的福利。   “一说到钱,口气就变了。”   “珠莲赌得越来越大,输多赢少,还要给她缴医保社保,七七八八加起来, 每月花在她身上的钱,少说一千,加上卡卡的开销,我赚的那几个钱所剩无几。”   “你可是没有给过我一分钱,我还要倒贴你们,家里的菜米油盐,基本是我 出钱。”   “你有退休工资嘛,老头子活着的时候,也有退休工资。”   “你爸的退休工资,只够他看病吃药,虽然国家报销大部分,自己也是要掏 钱的,后来医疗费用不断提高,他那点退休工资只够看病吃药,你和你姐可是一 分钱没出。”   “你又没向我要。”   “你就是嘴上孝顺,心里巴不得我去上班,别说我做会计体面给你长脸,就 是炸油饼捡破烂丢你的脸,怕也不会拦我。”   “魏会计,我亲爱的老妈,你想哪去了,把自己儿子想得那么坏。”   “我的儿,不是妈把你想得那么坏,是妈要做最坏的打算,下雨难借伞生病 难借钱,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你爸说跑就跑了,跑到世下再也不回来。你爸 活着时候,你没靠他什么,我也没靠他什么,说到底,人还是要靠自己。”   “说来说去,你就是觉得我这个儿子靠不住。”   “卡卡要靠你,珠莲要靠你,我要是再靠你,你真靠得住吗,你以为你是参 天大树?”   “魏会计,我不跟你争了,我靠你行不行,卡卡靠你行不行,珠莲靠你不行, 我们都靠你行不行?”   “你个猪脑子,老娘讲了半天,怎么就不明白呢,我也懒得跟你讲,真是气 死我了……”   儿子一语成谶,卡卡和珠莲真要靠魏奴财了。   儿子出事前请他吃饭的那个老板,正是丈夫死后魏奴财上班那家公司的老板。 那天,老板说要找个电工安装线路,魏奴财听了,连忙说,太巧了,我儿子是高 级电工,活干得可好呢。老板说,那太好了,明天就叫他来吧。   儿子出事,老板包了两千块丧礼,对魏奴财说,你儿子的死,我负有一定责 任。魏奴财说,如果你有责任的话,那我也有责任,是我把儿子介绍给你的,你 已经很够意思了,要怪就怪他自己,酒后怎么能骑车呢。老板说,您真是个通情 达理的人。魏奴财说,想得开是天堂,想不开是地狱。   老板原以为魏奴财承受不住丧子之痛,不可能再来上班,小心翼翼道,魏会 计,您看公司的账……魏奴财打断他,老板你放心,一个礼拜之后我照常上班, 如果到时不来,你尽管换人。   魏奴财果然如期上班,上班那天,老板说,魏会计,家里有什么困难,尽管 说。魏奴财一挥手,只要公司兴旺发达,我什么困难都能克服。   老板敬佩又感动,次月给魏奴财加了工资。   那阵子,除了上班,没有串门习惯的魏奴财,隔几天吃过晚饭便溜出门,深 夜才归。难得开口的卡卡,问她去哪儿,她把小眼睛(丈夫眼睛有多大,她眼睛 就有多小)一瞪,小人别管大人的事,读你的书做你的作业。珠莲问她去哪儿, 她同样把小眼睛一瞪,管好你自己,自己都管不好,一身的麻将味,有什么资格 来管我,哼!   毕竟要靠着婆婆,娘家兄弟姐妹虽多,自顾不暇没一个有钱有势,珠莲嘴上 不敢顶撞,心里却很是不爽,对闺蜜暨麻友抱怨。   “我家那个老太婆,儿子尸骨未寒,她就自顾潇洒,经常深更半夜回家。”   “天啊,年纪一大把,还这么热爱夜生活?”   “你以为。”   “是不是跟哪个老头子搞上了?”   “那倒不至于,就她那样,瘦得影子似的,嘴角长着一颗指甲大的烂痣,除 了我那死去的公公,谁看得上她。”   “这年头,难说。她长得虽然不怎么样,年纪也大了,可是有钱啊,退休工 资加上打工工资,少说三四千吧。”   “具体多少,我也不清楚,她没跟我说,我也不好问,反正不少。我还是不 相信,有谁看得上她。”   “你呀你,真是有肚子没脑子,有脑袋没脑筋。人家看中的,不是她的人是 她的钱,人家会装着看中她人样子。人老了就跟小孩子一样,好骗。我听你以前 说过,你婆婆脑筋有点短路,如今电工儿子一死,没人维修,那就更好骗了。”   “你听错了吧,她脑子好用得很,不然那些老板看得上她?她就是跟别人好 上,我也没有办法,我又管不了她,非但管不了她,还要靠着她。”   “不管怎么样,你要跟她搞好关系,尽量把她的钱弄到手。不看佛面看僧面, 她不看你面子总要看卡卡面子,卡卡毕竟是她亲孙子。”   “这个卡卡,实在不争气,就爱看乱七八糟的书。”   “不是我说你,你就争气了?天天打麻将!”   “嘻嘻,你就争气了,你不也天天打?”   “我俩都不争气,跟你婆婆比差太远了,十万八千里。说心里话,我很敬佩 你婆婆,退休了还能发挥余热,再赚一份工资,养媳妇养孙子。我家那个婆婆, 成天唉声叹气,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天生病,也不生大病,专生不痛不痒的 小病,我怀疑她是在装病,故意生病,那点退休工资只够她吃药,一点光沾不到。 我要是你,就想方设法跟婆婆搞好关系,把钱搞到手才是硬道理。我那个婆婆, 跟她搞好关系没有任何意义,关系好了,反而要给她钱。喂,我说,我好像听你 说过,你婆婆会骑摩托,真的还是假的?”   “当然是真的,这还能有假。”   “了不起,真是了不起,我越来越佩服她了。”   “喂,我说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作为闺蜜,我站在你这一边;作为女人,我站在你婆婆那一边。”   4   魏奴财上班的那个公司,在一个叫十里铺的地方,紧挨国道。国道是当时最 好的道路,但这并不意味着交通方便。十里铺距县城虽然没有十里,少说八里, 距魏奴财家八点五里,不通公交。对于骑自行车上下班的魏奴财而言,路漫漫其 修远兮,中午不回家。公司有食堂,伙食虽然一般,总比回家吃饭省力省事。   骑了一个多月自行车,魏奴财决定更换交通工具,当然不是换轿车,而是换 摩托车。当时轿车是顶级交通工具,摩托车是高级交通工具,进入少量不寻常百 姓家。她老板混得算不错了,也买不起轿车,亲自骑摩托车上下班。这话也可以 反过来讲,混得不错的人,都买了摩托,魏奴财儿子就买了。   路上车辆不多,交通却乱似农贸市场,城里没有一盏红绿灯,行人动物般随 意横穿马路,醉驾屡禁不止,酒驾家常便饭,反正没有酒精测试仪,更没有监控 镜头。交警首要任务不是维持交通秩序,而是想方设法罚款创收,请他们大吃大 喝的违章司机排成长龙,呼吸和放屁都带着酒气。   这种混乱、嘈杂和疯狂的交通,却有着内在逻辑和意义,尽管行人想怎么走 就怎么走,司机想怎么开就怎么开,大多数人各自都能抵达目的地。   车祸率居高不下,出车祸的主要是骑乘摩托车的人,相当一部分人无证驾驶。 20世纪80年代初期,第一批买摩托车的那批人,到了世纪之交,大多死了或者残 了。   魏奴财更换交通工具的想法,遭到丈夫强烈反对,理由如下:一、家里已经 有一辆摩托;二、摩托车很贵,买不起;三、女人骑摩托,有失体统;四,骑摩 托车不安全,尤其她这般年纪的女人。   魏奴财逐条驳斥:一、家里有了一辆摩托车,并不意味不可以有第二辆,那 辆是儿子的,儿子不可能天天送她上下班,更不可能把摩托车送她使用;二、摩 托车是很贵,但是比前几年儿子买的时候便宜多了,她还是买得起的,用私房钱 买,不花家里尤其不花老头子你一分钱;三,什么时代了,还这么封建,女人可 以当县长市长甚至中央首长,为什么不可以骑摩托;四、杨家将佘太君一百岁还 能骑马上阵,她才五十多岁,为什么不能骑马上班。   丈夫被驳得哑口无言。   儿子倒不反对,但表示担忧:不管服不服老,魏会计您都得承认,您的手脚 不如我们年轻人利索,骑摩托手脚利索很重要。魏奴财骂道,放你的狗屁,我的 手脚比你利索多了,不信你打个算盘试试?   儿子说,哪跟哪啊,完全两回事嘛,我是怕你学不会,骑摩托车要有驾驶证 才能上路。魏奴财说,这还不简单,学就是,我就不相信自己学不会,你是我儿 子,怎么也要把我教会。儿子说,我教会你没用,你要通过交警考试,才能拿到 驾照。魏奴财说,我不管,你要教不会我就不是我儿子,我要是学不会就不是你 妈。   结果出人意料,仅仅两天,魏奴财就学会了,儿子不得不服,狂赞她“简直 就是天才”。丈夫也谨慎克制地表达了敬意,珠莲则视她为奇葩。卡卡那时还小 还很可爱,拍着小手叫道,奶奶太厉害了,跟奥特曼一样厉害,奶奶是女奥特曼。   去交警大队考驾照的时候,却遇到重重阻力。第一重阻力来自性别,登记的 交警说,据他所知,截至目前,全县没有一位女性摩托车驾驶员,放眼全国也不 多。魏奴财说,那正好,我来创造历史。交警说,这个恐怕不行。魏奴财质问, 为什么不行?交警说,不行就是不行。   求情无效之后,魏奴财勃然大怒:你妈是不是女的?你姐你妹是不是女的? 你老婆是不是女的?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你年经轻轻脑子竟然如此封建,我要去 妇联和法院告你歧视妇女!我告诉你,别说你一个小小办事员,就是市长省长交 通部长,也阻止不了我成为我县第一个女摩托车驾驶员,哼!   交警没想到她这么能说,头头是道条条据理,招架不住,于是推出第二重阻 力:阿姨,说心里话,我这是为您好,为您的安全考虑,目前市面上的摩托高大 笨重,只适合男性骑乘,不适合女性,尤其不适合您这种身材矮小单薄的女性, 您骑在上面轻飘飘的,分量不够,碰到凹凸不平的路面,车子震动得厉害,很可 能把您震下来。您看,自行车都分为男式女式,我看您骑的自行车就是女式的, 说心里话,我真不是为难你……   魏奴财猛一拍桌子,打断他的话:女人不喝酒不骑快车,骑摩托车最安全。 你这不是为难我,而是刁难我,算了,我不跟你说,跟你说是对牛弹琴浪费时间, 我找你领导去,你领导在哪个办公室?我告诉你,我老公当过城关派出所所长, 也是有面子的人,肯定跟你领导认识,你这么刁难我,没你好果子吃。你今天要 是不给我登记,我就在这里住下了。   第二重阻力被突破,交警束手无策,只好给她登记。结果同样出人意料,魏 奴财以高分轻松通过考试,一举成为全县首位摩托车女驾驶员。   5   拿到驾照那天,魏奴财请老姐妹们卡拉OK,儿子也在邀请之例,以示庆贺。   魏奴财天生一副好嗓子,厂子红火那些年,节庆日经常举行歌咏比赛,合唱 她是领唱,独唱她是鹤立鸡群。受邀请的,都是唱歌唱得比较好的姐妹。   邀请儿子,是因为儿子也喜欢唱歌。喜欢唱歌的儿子,并没有遗传母亲歌喉, 跑调跑得比摩托车还快,但不妨害他引吭高歌的积极性,夜夜笙歌不至于,每周 至少三歌。对他而言,唱歌是次要的,和包厢里的小姐打情骂俏眉来眼去手来腿 往才是主要。   儿子把挣来的钱一部分交给珠莲,一部分拿来花天酒地。儿子迷恋毒品般迷 恋歌厅,珠莲则万般皆下品唯有搓麻高,该给的钱给她,你玩你的我玩我的,相 安无事。   儿子每月至少请母亲卡拉OK一次,魏奴财有请必到,浓妆淡抹隆重登场,唱 的尽是老掉牙的老歌,《咱们工人有力量》《团结就是力量》《我的祖国》《红 梅赞》《在那遥远的地方》《难忘今宵》,唱得最好最动人的是《妹妹找哥泪花 流》,每次唱得泪光莹莹。   有一回儿子借着酒劲,挽着肩膀问她,魏会计,您老实告诉我,除了我老爸, 是不是还有一个情哥哥?魏奴财愣了一下,伸出中指狠狠戳他一脑门,狗嘴吐不 出象牙!儿子不依不饶,这么说是有了,哈哈,我亲爱的老妈,我为您感到骄傲 和自豪。   魏奴财呸了一口,骄傲自豪个屁,老娘可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你不要以小人 之心度君子之腹!儿子笑嘻嘻道,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以儿子之心度 老娘之腹,我是从你肚子里出来的,知母莫若儿嘛。   魏奴财连呸两口,什么知母莫若儿,你说反了,是知儿莫若母,你知道个屁。 说到这里,一张脸倏然滚烫起来,操起话筒,来了一首对她而言很新的新歌—— 竟然是蔡琴的《一生何求》,唱得跟《妹妹找哥泪花流》一样好,眼角依稀有泪。   母亲到场,儿子事先必清场,一个小姐不叫,一个异性朋友不请,按照他的 话说,纯粹喝素酒唱素歌,狐朋狗友也假正经起来,殷勤向老太太献花鼓掌。魏 奴财知道儿子吃相,只要他不请,决不贸然前往自讨无趣。   花是包厢通用的塑料花,反复献频繁献,魏奴财不嫌弃,要的就是那种感觉。 白吃白喝白唱,狐朋狗友鼓掌积极性高涨,魏奴财就有一种被鲜花掌声包围的感 觉,唱一首歌年轻一岁,唱两首歌年轻两岁,嚯,开心昏了,快活死了。   酒不让敬,并非不能饮,魏奴财酒量尚可,敬酒影响唱歌,一边唱歌一边喝 酒,好比一边打嗝一边吃饭,两相误两不爽。买了摩托后,魏奴财很少喝酒,儿 子死后彻底戒酒。自律加上谨慎驾驶,魏奴财从未发生交通事故。多年来,只要 一打起算盘,她就精力高度集中,只要一骑上摩托,精力就像打算盘一样高度集 中。   丈夫和珠莲从来不去歌厅,丈夫除了阅读党报党刊和收看新闻联播,最大爱 好就是种菜。丈夫觉得,唱歌尤其到灯红酒绿的歌厅唱歌,是腐朽堕落的业余生 活方式,妻儿沉醉其中,比媳妇沉迷麻将更让他难以接受。这个家除了他和卡卡, 都严重资产阶级自由化了,他是强烈反对的,可是反对无效。   山城城中有山山中有城,周边荒地山地甚多。退休第三天,丈夫便进入菜农 角色,挥汗如雨开垦出几畦菜地,每天上班一样上菜地,至少劳作四小时以上。 过度精耕细作和施肥浇灌,非但没有提高蔬菜产量和质量,长势和收成反而每况 愈下。   丈夫经常伫立菜地破口大骂,或者对着魏奴财抱怨,咒骂和抱怨蔬菜不够意 思,老子这么勤劳用心,你们还长出这副面黄肌瘦的鸟样。魏奴财又好气又好笑, 我说你呀,不是在种菜,是在折腾菜,折腾自己。   有时候,丈夫觉得妻子说得很有道理,有时候又觉得毫无道理,不管有没有 道理,依然咬定菜地不放松,恶性循环。没有证据表明其肺癌是种菜种出来的, 但有一点不容置疑,他这种种法无益身心健康。   6   卡卡放学一回家,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门反锁,一点动静没有,除了吃饭 上厕所,几乎足不出户,只跟爷爷简短交流,很少跟父母奶奶说话,非说不可让 爷爷转告。他们所谓的重要讲话,往往一开头就被他打断,我不听,跟爷爷说去。 爷爷成了孙子的传声筒,但是这个传声筒有过滤功能,把自认为不合适的话过滤 掉。爷爷说的话,卡卡基本听,因为爷爷基本不说他不爱听的话。   卡卡窝在房间干什么呢,读书,不是苦读而是悦读,读书摊租来的小说。父 母不管他,奶奶管不了他,爷爷独霸管教权,无为而治,任由他沉迷,理由是 “一个爱读书的孩子,肯定是好孩子。”   “老头子,你也不看看他看的是什么书,他看的都是坏书。”   “真是妇人之见,书跟粮食一样,没有好坏之分。难道吃大米的人就比吃小 米的人好?吃玉米的人就比吃小米的人坏?吃精粮的就比吃粗粮的人健康聪明? 根本没有这个道理。爱读书的孩子,不管读什么书,都是好孩子,你没看见吗, 卡卡从来不惹事生非,这还不是好孩子?”   “从来不惹事生非的孩子,就是好孩子?”   “难道天天惹事生非的孩子,还是好孩子?”   “每次考试都不及格,还是好孩子?”   “难道每次考试及格的孩子,就是好孩子?”   “对大人爱理不理,也是好孩子?”   “难道对大人嘻嘻哈哈,就是好孩子?”   “我不跟你说,跟你没法说,真是鸡同鸭讲。”   “我也不跟你说,跟你没法说,简直就是对牛弹琴。”   “你就死命惯他吧,迟早惯出个无法无天来。”   “我惯总比你惯好,瞧你老不正经的样子,要是让你来惯,肯定上梁不正下 梁歪。”   “你给我说清楚,我怎么老不正经了?”   “一个女人家,一把年纪了,还骑摩托唱歌,疯疯癫癫的,难道正经?要在 过去,老子早已大义灭亲,把你当女流氓抓起来!还有珠莲,要在过去,老子也 早以大义灭亲,以聚众赌博罪名把她抓起来!”   “哈哈,可惜啊可惜,时代不一样了,你管不着了,灭不了亲了。”   “我是管不着你,但是你也管不着我,管不着我怎么管卡卡。”   “我管不着你?我要是管不着你,你早死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病了这么久,谁给你端茶送饭求医问药?”   “我这个病,一半是被你气出来的。”   “姓李的,天地良心,我没日没夜照顾你,你还这么说,把我五脏六腑都伤 透了,没有天理啊......”   丈夫满七第二天,魏奴财到歌厅尽情放歌,本想让儿子一起去,儿子不同意。   “魏会计,这样不好吧,我爸刚刚满七,天气这么热,尸骨还没冷透呢,要 是别人知道了,还不得戳我们脊梁骨?”   “这三年,为了照顾你爸,我的脊梁骨早累弯了,巴不得让人戳直点。”   “可是我的脊梁骨不弯。”   “亏你说得出口,你给你爸喂过几次药端过几次屎?你到底去不去?”   “要不你一个人去,我帮你订好包厢,您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你跟我一起去,我也不会告诉别人的。”   “妈,我实在没有心情,要不过一段时间吧?”   “你爸已经满七,满了七就圆满了,你爸是圆满解脱了,你妈我心里憋得慌, 快要憋出心脏病了,就想去唱几嗓子。”   “妈,我实在不想去,还是您去吧。”   “那好,妈不强迫你,真是你爸的孝顺儿子。我要是死了,你大可不必这样, 埋掉我第二天就可以去唱歌,叫小姐都没关系。”   “魏会计,您这是怎么了,感觉有点不对劲,您没事吧?”   “没事,去唱几嗓子就没事。”   “那我还是跟您一起去吧,我不放心。”   “这才像我儿子。”   那天晚上,魏奴财只唱一首歌,唱了一遍又一遍,时而表情凝重,时而热泪 盈眶。唯一的听众儿子,也是时而表情凝重,时而热泪盈眶。   这首歌是电影《戴手铐的旅客》插曲《驼铃》。   魏奴财唱醉了,儿子听醉了,说了句很醉很醉的醉话,妈,我要是死了,您 就给我唱这首歌吧。魏奴财猛地甩了他一个耳光,混账,你怎么能说这种话,真 是太不孝了……   7   珠莲跟踪魏珠莲进了一家名为“大地飞歌”、地处偏僻的歌厅。   大地飞歌在一条污水横流小巷尽头一幢外形不规则楼房三层,感觉不像歌厅, 像是地下传销窝点。上楼之前,珠莲情不自禁抬头望了一眼逼仄的夜空,几颗稀 星有气无力眨着眼睛,似圆未圆的一轮明月哭丧着脸,一连串水珠堕落到珠莲脸 上,那不是月亮的眼泪,而是尿频尿滴尿不净的空调在遗尿。   魏奴财蹑手蹑脚进一个包间,珠莲鬼鬼崇崇踟蹰门前,左右耳轮流往门上贴。 歌厅爆满,鬼哭狼嚎直上九重霄。珠莲是个歌盲,听不清魏奴财唱什么歌,隐约 听出曲调和歌声悲怆凄楚。   珠莲伸出中指,捅了捅门,纹丝不动,伸出巴掌推了推,依然不动。一个服 务员上前问她找谁,珠莲吱吱唔唔,没找谁,随便看看。服务员说没找谁你站在 这里干嘛,有什么好看的,我发现你站在这里很久了,近来有小偷到歌厅包厢偷 包,你到底想干什么?   服务员四十多岁,看上去肌肉发达,是个人高马大的女人,除了大屁股,身 上一切都往前凸,都很大,尤其骨骼和胸部。体型一般的男人站在她面前,都有 被压迫的感觉。珠莲身上肉虽然不少,但都是肥肉,加上个头矮小,在她面前弱 小似侏儒。珠莲就有些紧张,忙说没干什么,真没干什么,就是随便看看,这就 走这就走。   话虽这么说,脚下却拖泥带水。   这时候门开了,魏奴财走了出来。珠莲鼓足勇气,气势磅礴叫了声妈。之所 以鼓足勇气,是因为很久没叫魏奴财妈了,底气不足。儿子主要叫她魏会计,女 儿很少来往,偶尔来往一回,也是惜“妈”如金,儿子死后,魏妈财对“妈”这 个称呼已经陌生了。   魏奴财一下没反应过来,珠莲反应倒快,挽住她的胳膊轻轻摇了摇,又叫了 一声妈,这回叫得声情并茂。魏奴财终于反应过来,咦,你怎么在这里?珠莲又 摇了摇了她的胳膊,妈,进去说。魏奴财似乎被“妈”晕了,忘了出来干什么, 转身一起进包间,珠莲随手关上门。   服务员见状,走开了。   那天晚上,婆媳二人最迟离开大地飞歌,要不是那位服务员多次提醒,似乎 要待到天亮。两人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在魏奴财的逼迫下,珠莲还以说歌 方式,合唱了几首歌。   除了喝酒说话和唱歌,她们时而抱头大哭,时而开怀大笑,疯了似的。   婆媳搀扶着下楼,空调水滴到脸上,魏奴财大叫,谁在哭,眼泪滴到我脸上, 讨厌。珠莲说,你喝多了,那不是眼泪,那是老天爷在流口水。   一路上,珠莲嘟囔个不停。魏奴财问,你嘟囔个啥,猪哼哼一样。珠莲把嘴 附到魏奴财左耳,一字一句道,我说,我,说,的,是,生活,生活,是多么, 多,么,得,奇,怪。魏奴财摇头,我没听清。珠莲把嘴巴转移到她右耳,歇斯 底里道:   生活是多么得奇怪!   魏奴财听清了,抚掌大笑,少见多怪了不是,生活原本就是这么得奇怪!珠 莲跟着大笑起来,他妈的,生活真是太奇怪了!笑过之后,又哭了起来,魏奴财 跟着哭起来……   包厢里,婆媳达成口头协议:一、珠莲的社保医保,由魏奴财出钱缴纳;二、 家里的大小开支,均由魏奴财承担;三、珠莲必须承担洗衣做饭等大多家务,半 年内彻底戒掉麻将,半年后若再犯,魏奴财有权终止为其缴纳社保医保;四、珠 莲若改嫁,改嫁次月起,魏奴财有权终止为其缴纳社保医保。   珠莲苦笑着对魏奴财说,戒麻将有一定难度,但我有信心,改嫁嘛,你就放 心好了,我这副鬼样子,谁要?我自己都看不上自己!   魏奴财正色道,那可难说,青菜萝卜各有所爱。珠莲撇嘴道,问题是我连青 菜萝卜都不是,顶多腌菜萝卜干。魏奴财顿脚道,给自己点信心好不好,也给我 点信心好不好?   珠莲突然想起闺蜜的话,又灌下一杯啤酒,借着酒胆道,妈,你不用担心我 改嫁,我倒是担心你改嫁。魏奴财盯着她足足一分钟,盯到半分钟的时候,珠莲 扛不住了,抬手甩了自己两个耳光,妈,对不起,我喝多了,就当我放屁。   当她准备再次甩自己耳光时,魏奴财开口了,你这个屁放得好,是我这辈子 听到的最响亮的屁话,你听好了,说到这里,魏奴财伸出右手,拎起珠莲右耳, 嘴巴凑近,你放心好了,你都嫁不出去,我更嫁不出去,今后咱们婆媳俩寡妇就 真心实意相依为命吧。那个什么,口说无凭,我们得签个书面协议。   第三天,婆媳签订书面协议,书面协议在口头协议基础上加了一条:乙方 (珠莲)要对生活充满信心,要积极向上,不要老是垂头丧气。   8   不打麻将,对珠莲而言,可谓度日如年度夜如光年,一家三口能有多少家务? 哪怕每天做四餐饭擦三次地板洗十件衣服,时间还是多得像通货膨胀期间的钞票。 珠莲想通过上班消磨时光,可是找工作跟改嫁一样难,除了扫地洗盘子做钟点工, 几乎没有她胜任的工作。倒不是觉得没面子,就是不愿意不喜欢,反正不至于等 米下锅,还有魏奴财这个丰满的米袋子在呢。   人生最累的是什么都干,更累的是什么都不干。不干活就闲得慌,闲得慌就 想打麻将,一打麻将后果就严重。魏奴财要是知道她去打麻将,必然撕毁协议。 哪怕每天扫六小时的地洗八小时的盘子,再做六小时钟点工,珠莲也没有能力给 自己缴纳社保医保。   魏奴财每天傍晚下班回家,都要把鼻子凑到珠莲身上嗅一嗅(有时明目张胆 嗅前胸,有时偷偷摸摸嗅后背),嗅她身上有没有麻将味道。魏奴财说她有特异 功能,珠莲一打麻将就能嗅出来。   虽然珠莲认为魏奴财是在使用心理战术,难免忐忑,故意打了两次麻将,结 果都被魏奴财嗅了出来,受到严正警告,凡事不过三,否则后果自负。珠莲被震 慑了,对魏奴财佩服得五体投地,从此远离麻将。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无酒喝酒精的珠莲,对社保医保没什么概念,老公在的 时候,由他搞定,根本不用她操心。老公的死,使得珠莲对社保医保有了一定认 识,但是负面认识,觉得社保医保没啥用,老公就没用上,白缴了。公公退休工 资那么高,退休不到五年死了,珠莲觉得他白退休了。公公医疗费大部分可以报 销,也没有起死回生;老公车祸当场身亡,医院未进直接进火葬场,医疗费根本 用不上。   综上所述,老公一死,莫说没钱,就是有钱,珠莲也不想缴社保医保,但是 随后的一次体检,颠覆了她的观念。体验缘起闺蜜。闺蜜是社区副主任,那阵子, 社区展开送温暖便民活动,为六十岁以上老人免费体检,体检项目为血压、血糖、 血脂。珠莲是治下子民,闺蜜以权谋私,谎报年龄为她争取到一个名额。   珠莲本不想去,但不好拂闺蜜一片好意,还是去了。从未体检、自信满满的 珠莲,撸起袖子露出胳膊对护士说,我的血压肯定没问题。护士量了一次,说她 血压偏高。珠莲急了,这怎么可能,有没有搞错?护士说,你别着急,休息五分 钟再测一次。五分钟之后再测,还是偏高。珠莲还是不相信,护士说,你要是不 相信,过几天再去医院测一下,记住,测量血压的时候,一定要心平气和,不然 不准。   抽血的时候,珠莲袖子撸得不那么痛快了,好像胳膊上有见不得人的伤疤。 一周之后,化验结果出来,血脂血糖全部超标。   咨询医生的时候,珠莲顺便测量了一下血压,依然偏高。医生说,你这是典 型的三高,好在还没有高到吃药的地步,但必须控制饮食加强锻炼,改变不良生 活习惯,定期检测,如果指标继续升高,必须吃药。   珠莲满腹委屈满脸不解,医生,我平常能吃能喝能睡,什么感觉也没有,怎 么会有三高呢?医生说,三高是富贵病,不是吃出来的就是懒出来的,等到有感 觉就迟了,以后尽量管住嘴迈开腿。珠莲说,我一个下岗工人,没有职业没有收 入没有保障,真正的三无人员,富贵病就是瞎了眼,也不该生到我身上。   医生笑道,不管什么病,病这东西,就像战场上的子弹,都是不长眼的,我 很忙,你先让开吧,下一位,嗯,你这病比较麻烦,必须住院治疗,公费还是自 费,有没有医保……   石破天惊,珠莲顿悟医保重要性,继而领悟社保重要性,当魏奴财提出接力 儿子为她代缴社保时,珠莲第一次感觉到,婆婆这个若即若离的天敌,才是她真 正的亲人。   思来想去,珠莲决定继承公公遗志——种菜,即可锻炼身体戒掉麻将,又能 吃上新鲜可口的蔬菜,或许还能卖钱。珠莲的想法,得到魏奴财赞同,主动承担 三分之一家务。   珠莲锄头没摸过,鞋底从未沾过泥巴,畏难情绪难免,好在邻居是个好为人 师的种菜高手,珠莲拜他为师,正中下怀。一个学徒也没有的他,当即拍着废旧 轮胎般干硬的胸脯保证包她学会。   两楼之隔的邻居(一楼)和公公(四楼)年龄差不多,是个退休工人,一起 种过菜。菜地相隔不到二十米,两人却少有来往,没有宿怨也没有过节,就是互 相看不惯,不是看不惯为人,而是看不惯种菜方式。   邻居认为,庄稼一支花全靠肥当家,蔬菜也是这样,但是肥料就像补品,不 能多吃,多吃会产生毒副作用。尽管珠莲公公种植的蔬菜因为施肥过滥,营养过 剩消化不良,长势和收成都不好,他依然固执地认为,肥料就是蔬菜的米饭,吃 再多也没问题,照样丧心病狂施肥不止。   本来嘛,人家怎么种菜是人家的事,人家蔬菜和收成不好,不关你屁事,可 是,邻居是个热爱蔬菜、对蔬菜具有普世情怀的人,没看到罢了,看到就看不惯 就浑身难受,忍不住指手画脚。   “我说李所长,你这样不对头,热闹的马路不长草,你不能把菜地弄得跟马 路一样。”   “这话怎么讲?”   “水太清就没有鱼啊。”   “你个大老粗,早上是不是吃了墨水煮的稀饭,说话文绉绉的,我听不明白, 还是说粗话吧。”   “我的意思是,你对你的菜太好了,好过了头,菜反而长不好。你太勤劳了, 肥施太多水浇太多,菜受不了。”   “说得有理,你的菜种得比我好,我要向你学习。”   邻居批评得委婉,李所长心里虽然不快,可以接受,口头接受而已,行动上 没有半点改变。多次委婉批评无效后,邻居急了,一急,口气就粗了语气就重了。   “我说李所长,你咋不听我的呢,你看你的菜,长得跟残疾人一样。我跟你 说,蔬菜这个东西,有时候跟孩子一样,溺爱不得,一溺爱就没出息没药救。”   “喂,我说老刘,我忍你很久了,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我好歹也是当过所长 的人,走过的桥虽然没有你走过的路多,爬过的楼梯肯定比你走过的桥多,对我 种菜说三道四也就算了,我不跟你一般见识,竟敢指责我不会管教孙子,还含沙 射影我是残疾人,呸,你以为你是谁?我是少了一只眼睛,可是我单眼比你双眼 还管用,比你看得远看得深看看得透。”   “李所长你误会了,你想到哪去了,我说的残疾人,只是打个比方,少一只 眼睛根本算不上残疾;我说的孩子,也只是打个比方,根本不是说你孙子,你孙 子管得可好呢,比菜管得好多了。”   “你是说我的孙子还不如菜?老刘啊老刘,你狗操的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气死我了。”   “你气我也气,看到你的菜种成这个样子,心里就生气,恨铁不成钢。”   “狗操的老刘,口气越来越大,恨铁不成钢,你以为我是你儿子?给老子滚 远点……”   那以后,两人形同陌路,楼上楼下抬头不见低头见,愣是装着没看见。老刘 更绝,毗邻李所长那两块菜地不要了,另辟新菜地,眼不见为净。   李所长患病后,菜地荒芜了,眼见自己来日不多,主动伸出橄榄技,让魏奴 财把老刘叫到家里,握着他的手说,老刘啊,我好不了了,要到地下种菜去了, 到了地下,我一定虚心向你学习,实实在在把菜种好,你要是不生我的气,就把 你和我的菜地恢复,我死后埋在菜地旁边,你经常给我讲讲怎么种菜,确保我在 地下能够把菜种好……   老刘哭得孩子似的,鸡啄米般点着头,李所长,你放心去吧,我一定按照你 的指示去办。半个月后,李所长死了,儿子遵照遗嘱,把他埋在菜地旁边。当时 县里既没有火葬场也没有公墓,允许土葬,只是李所长作为党员干部,不准直接 土葬,尸体先运到邻市(县级市)火葬场火化,骨灰运回后再土葬。菜地左右背 面皆山,适合建坟。   老刘果然诚信,每月至少到李所长坟前坐两次,每次半小时左右,有一句没 一句地传经送宝。   听说珠莲要种菜,老刘二话没说完璧归赵李所长菜地,珠莲很快青出于蓝胜 于蓝,她种出的菜,颜值味道总是略高略好于老刘,拿到菜市场,总比老刘卖得 好卖得快。   老刘说,珠莲啊,真是看不出,菜种得这么好,你天生就是种菜的料。珠莲 说,这还用说,名师出高徒嘛。老刘说,那可不一定,你公公也是我徒弟。珠莲 说,我听你说过,我公公根本不听你的,他真是你徒弟吗?   老刘说,说你公公是我徒弟,那是我自作多情,他是堂堂所长,退休了架子 还是大得可以绊倒人,怎么放得下架子拜我这个工人大老粗为师?珠莲说,公公 死了,我也不怕背后说他坏话,有架子的人都是残疾人,工人大老粗怎么了?我 也是!刘师傅,实话告诉你,我的菜种得好,除了你教得好我学得好,还要一个 重要原因。   老刘说,我也觉得有其它原因,快说来听听。珠莲说,其实很简单,就是我 这个人不怎么要脸。老刘打断她,你这话什么意思?珠莲摆了摆手,刘师傅你听 我说,种菜对那些成天涂着脂抹着粉的女人来说,是一件非常丢脸的事情,对我 这个黄脸婆来说,就无所谓了,只要菜种得好,我就觉得有面子,菜就是我的美 容化妆品……   9   魏奴财是个肉食者,越老越爱,最爱红烧肉,偏爱肥肉,一口咬下去,猪油 吱地一声射出来的那种。珠莲本来不怎么爱吃,嫁到李家后,由于婆婆做的红烧 肉好吃得可怕,忍不住“同流合污”,但只吃瘦肉不吃肥肉。   魏奴财是个吃肉高手,也是个烧肉高手。她烧出来的红烧肉,无与伦比。承 包家务之后,尽管魏奴财悉心教导,珠莲就是烧不出她那种味道。平心而论,珠 莲的水平已经接近魏奴财,但总是差那么一点,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味道就是不 地道。魏奴财叹道,怎么就教不会你呢,我可是毫无保留啊。珠莲也叹,我怎么 就学不会呢,我可是竭尽了全力啊。   魏奴财笑道,看来红烧肉做到什么水平,是命中注定的事情。珠莲跟着笑, 看来我只好认命了。魏奴财继续笑,那我也要认命,这个红烧肉只能亲自烧,想 吃现成的没口福。珠莲跟着笑,那我可就享口福了。   叹罢笑罢,珠莲问,妈,你红烧肉当饭吃,主要吃肥的,年纪比我大,怎么 一高也没有?我只是把红烧肉当菜吃,专门吃瘦的,怎么吃出三高了呢?魏奴财 说,我又不是医生,怎么知道?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这也是命,我的命 素一点,怎么吃也吃不出三高;你的命荤一点,一吃就吃出三高。   “妈,说到底,还是你的命比我好。”   “你现在每天叫我几声妈,说心里话,我很高兴,以前你一年也难得叫我一 声妈。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也不要因为我替你缴了社保医保,就故意巴结我。”   “妈,看你这话说的,我说的是心里话,你的命就是比我好,这么大年纪了, 还那么吃香,有人抢着要你去上班,不像我,扫厕所都没人要。”   “好个屁,先是死了老公,接着死了儿子,还命好?”   魏奴财隐隐有泪。   “我的命更不好,先是死了公公,接着死了老公,好在,好在还有你。”   珠莲泪光闪闪。   魏奴财望了一眼卡卡紧闭的房门,你还有儿子呢。珠莲也望了一眼,你还有 孙子呢。   “珠莲啊,为了卡卡,你可要注意身体,不能让三高继续高下去。”   “妈,我会的。为了卡卡和我,你也要保重身体,一高都不要有。”   “最近还有打麻将吗?”   “没打,你不是能嗅出来吗?”   “我这七八天不是一直感冒嘛。”   “早就不打了”   “偶尔打一打,也不是不可以。赌瘾跟烟瘾酒瘾一样,要戒,不过不能戒得 太急,有些烟鬼酒鬼,戒烟戒酒之前,身体虽然也不好,但不至于要命,查出绝 症猛地一下戒了,反而要了命.我怀疑老头子就是查出肺癌后,猛地一下把抽了 四十几年的烟戒了,提前要了他不老的老命,要是让他慢慢戒,逐步减少烟量, 原来一天抽一包,现在一天抽十根,然后八根六根四根二根一根,或许能多活几 年……”   “妈,别说这个了,说起来就难受。我现在种菜卖菜充实多了,想打也没时 间了。”   “那就说说你的菜,你的种菜水平,比老头子不知高多少倍。”   “那是,老刘说我有种菜天分,承认我的菜比他种得好。”   “什么天分不天分,照我说,你就是有种菜的命。”   “妈,你这是夸我还是贬我?”   “如果有人说我就是有做账的命,你说是夸还是贬呢?”   “那当然是夸了。”   “那你说我是夸你还是贬你?”   “谢谢妈,谢谢你的夸奖。”   “你以后多吃蔬菜少吃肉。”   “你也是。”   “我做不到,我有肉瘾。”   “那你至少可以多吃肉的同时多吃蔬菜。”   “这个没问题,我原来不爱吃蔬菜,老头子天天吹嘘他种的蔬菜怎么好吃我 也不爱吃,现在我是真喜欢吃你种的蔬菜,炒得也好,水平跟我的红烧肉一样高, 特别是那个清炒荷包豆,还有那个饭汤茄子,怎么也吃不厌。”   “妈,你这一夸,我更有干劲了,我想多种几畦菜,还想养鸡,到时家里的 柴米油盐,就不用你出钱了。”   “不要搞得太累就行。”   “没事,以前天天打麻不累又不快活,现在天天种菜又累又快活。”   10   山城地形逼仄,建设用地大多依靠开山平沟,有了挖掘机和铲车这些钢铁侠 魔,没有挖不开的山铲不平的沟。眨眼之间,李所长和老刘开垦出来的菜地被铲 平,李所长之坟也被迁移,很快被水泥覆盖。   魏奴财和珠莲盼星星盼月亮盼望拆迁,但是地产开发商似乎看不上这块地皮, 好像下面蛰伏着妖魔,一旦挖开就打开了潘多拉盒子。这幢土不拉叽的四层楼房, 被越来越高大的高楼大厦包围着,像个猥琐的侏儒,里头的居民越发自卑。   老刘更老了,挑粪时摔了一跤,骨折了,卧床半年虽然挣扎着起来了,得借 助拐杖才能直立行走,种菜决无可能。老刘把剩下的菜地全部送给珠莲,种了没 几年,又被开发商占领,长出钢筋水泥结成的肿瘤,珠莲只好向城郊发展,最远 一块菜地,离家五里之遥。   珠莲挑粪时也摔过一跤。   粪便和心事一样沉重。通往菜地的小路甚是崎岖,有道百米凹凸不平的陡坡, 上坡之前,要跨过一道水沟和一座独木桥,险象环生。珠莲就是从独木桥上摔下 来的。好在桥不高,一身肥肉已经转化为半身五花肉和半身肌肉,经摔,除了溅 一身粪便,珠莲安然无恙。   珠莲坐在地上哈哈大笑,笑声充满粪便、泥土、青草、蔬菜气息。   珠莲不仅种菜,还拾柴砍柴。   房子是20世纪80年代初期建造的,厨房垒有柴火灶,楼下配有柴火间。柴火 间主要储藏柴火,顺带存放杂物。有了液化灶之后,液化灶为主柴火灶为辅;丈 夫死后,为了省钱,柴火灶为主液化灶为辅。   魏奴财坚持用柴火灶做红烧肉,她认为,只好柴火灶才能做出正宗的红烧肉。 珠莲则认为,只有柴火灶,才能做出正宗的爆炒荷包豆和饭汤茄子,也只有柴火 灶,才能熬出原汁原味的饭汤。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米没柴,田螺姑娘也没法生米煮成熟饭。丈夫在的时 候,一个电话,便有人把断好的上好干柴送上门,一送一车,可以烧个一年半截。 现在只能拾,到周边工地拾木质建筑垃圾,实在没得拾,自己上山砍,菜地旁边 山上有柴可砍。   那天傍晚魏奴财打珠莲手机,晚上有事不回来吃饭,别做她的饭。珠莲说我 在菜地,还没做饭呢。魏奴财说,早点回家,别弄得太迟。珠莲说,妈,你放心 吧,过一会就回去。   魏奴财吃完晚饭回来,七点多了,珠莲还没回来,打手机无法接通。卡卡不 在家,应该是上自习去了。魏奴财左等右等,等到八点还没动静,急了,骑上摩 托(早已换成电动摩托),一路前往菜地寻找。   遇上天气好的周末,魏奴财会跟着珠莲一起上菜地,虽然只是装模作样拔几 棵草,珠莲心里却蛮受用,感受到了婆婆的亲切关怀。   魏奴财是骑摩托载着珠莲去的,尽管天增岁月人增寿,尽管是坑坑洼洼的机 耕道,尽管珠莲沉重似孕妇,尽管珠莲口口声声提醒慢点慢点再慢点,魏奴财还 是一路速度与激情,她半白的长发和珠莲花白的长发,犹如疾风中的劲草,齐刷 刷向后飘扬。   有一回,魏奴财在车上对珠莲说,我准备再兼一份职,有了钱,也给你买辆 电动摩托,这样你来往菜地就方便了。珠莲说,你年轻大了,悠着点,别再兼职 了,还是我自己卖菜攒钱买吧。魏奴财说,那要攒到猴年马月,还是我给你买吧, 趁我现在还能做得动,能多赚点就尽量多赚一点。   珠莲情不自禁抱住魏奴财,妈,我要向你学习,趁现在还做得动,能多种菜 就尽量多种。魏奴财说,你这么懂事,我就是不兼职,哪怕不吃红烧肉,省吃俭 用也要给你买一辆。   魏奴财骑到半路,还没看到珠莲,心越来越虚,速度越来越慢,又骑了一会, 停车打珠莲手机,还是无法接通,正打算报警,前方出现一个蹒跚凝滞的身影, 车灯对准一照,正是珠莲。   魏奴财冲上前,劈头盖脸问道,声音带着哭腔,珠莲,你怎么搞的,这么迟, 手机老打不通,急死我了。珠莲放下柴火,喘了几口气才开口,我的脚扭伤了。 魏奴财咆哮起来,脚扭伤了还驮这么大一捆柴火,你脑子短路啊,不要命了,不 会把柴火扔掉。   “扭得不是太厉害,根本要不了命,就是慢一点,这些柴火质量好,耐烧, 舍不得扔。”   “舍不得你个头啊,你啊你,刚才急死我,这下气死我。”   “哈哈,妈,你别说了,你这么一说,我自己都着急自己都生气,真是柴迷 心窍了。”   “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手机怎么回事?”   珠莲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这破手机,出门时电还是满格的,大半天怎么就没 电了,感情电也短斤少两。魏奴财说,肯定是电池老化了,明天我给你买部新的, 别管柴火了,赶快上车吧,月亮都出来了,咦,今晚月亮虽然不圆倒是蛮亮呢。 珠莲说,月亮心疼我们,给我们照路呢。   没过几天,魏奴财给珠莲买了新手机和电动摩托,亲自教会她驾驶。手机珠 莲接受了,摩托死活不要,除非交换——魏奴财骑新的,她骑旧的,理由是新车 驮菜驮柴火太浪费,骑起来心疼,一心疼就容易出事。   魏奴财脸上笑出一朵茉莉花,媳妇啊媳妇,没想到你这么有孝心,那我就恭 敬不从从命了。珠莲抱拳道,谢谢妈成全。   11   鸡养在柴火间。   丈夫死后,柴火间没那么多柴火可堆放,正好用来养鸡。   鸡食量不大,珠莲一养二十多头,消耗就大了。珠莲坚持不用饲料喂鸡,就 像坚持不用化肥种菜一样。她全心全意全部农家肥种的蔬菜,有了固定客户,坚 信自己全心全意全部用菜叶和谷子喂出来的土鸡以及土鸡下的土鸡蛋,也会有固 定客户。   真正的鸡和鸡蛋,是摆脱了低级虚假肉味和蛋味的鸡和鸡蛋;正如真正的蔬 菜,是摆脱了低级虚假菜味的蔬菜。   闺蜜是珠莲固定客户之一,只不过有时半买半送,有时全送,闺蜜有功受禄, 积极给她介绍客户。闺蜜虽然不是富婆,毕竟大小是个领导,人脉广,认识不少 有钱人。喜欢珠莲蔬菜的有钱人,品味未必高,口味却是高的,一吃上瘾。珠莲 一再扩大种植面积,还是供不应求。   珠莲纵使三头六臂,种植面积和供应量也有限,固定客户就那么六七个。好 在他们只问质量不问价格,卖菜所得基本解决一家三口油米酱醋和水电开销。鸡 养大了,能够生蛋了,卖鸡蛋的钱,可以提高几个小数点的生活水平。   公鸡母鸡很给力,公鸡勤奋交配,母鸡卖力下蛋。公鸡喔喔喔与母鸡咯咯咯 的叫唤,邻居耳里是噪音,珠莲听来是天籁。   菜叶自产,谷子自捡。稻子收割后,珠莲拎着一个蛇皮袋,鸡找虫子般在稻 田里寻寻觅觅。机械化收割遗失的稻穗不多,但跑冒滴漏的谷粒不少,说捡稻穗 已经不准确,应说捡稻粒。捡稻粒的难度,远远大于稻穗。   珠莲有点老花,种菜什么的可以不戴眼镜,下田必须戴,否则有眼不识稻粒。 上了年纪懂点历史的人,乍一看珠莲,还以为右派和知青又下放了。   拾着拾着,珠莲的腰就酸起来,孕妇般插着腰,挺胸凸肚,身子微微后仰, 深深吸口气,望一望天望一望地,望一望被山挡住的远方。   现在谁还拾稻穗啊,因为没人竞争,珠莲每天能拾不少,积少成多,一日一 餐,可供鸡们吃到明年开镰。   清明过后,珠莲骑着出土文物般破旧的电动车,到广阔乡野拔小笋。小笋小 笋,顾名思义,就是小的笋,比春笋小得多。到底多小?最小筷头粗,最大拇指 粗。小笋生长在河滩山脚,无主无人管理,谁都可以拔。春笋有主有人管理,竹 林或挂或竖着“严禁偷笋”“偷笋罚款××元”的牌子,让人心虚。   长出地面半尺至一尺的小笋,品质最好,剥皮开水煮透,一斤可卖两三元。 小笋炒肉,佐以腌菜(霉干菜)和红辣,是当地一道名菜,百吃不厌。珠莲每年 可拔几百斤小笋,赚个几百上千元,卖不完的晒干保存。   拔小笋辛苦,剥小笋痛苦。清明前后一个多月里,珠莲指甲剥烂指头剥秃, 火辣辣的疼。魏奴财偶尔帮着剥,剥得愁眉苦脸,珠莲总是劝她,妈,别剥了, 你的指头精贵值钱,要留着拨算盘呢。   魏奴财动作明显慢下来,吃吃直笑,你说吧,那些个小老板真有意思,我七 老八十了,电脑一窍不通,非要请我当会计。珠莲说,他们精明着呢,你的账做 得比谁都好,年轻人会电脑有什么用,做不出你那么高水平的账。   “我说珠莲啊,你现在不仅菜种得越来越好,鸡养得越来越好,话也说得越 来越好听,我是越来越喜欢你了,越来越离不开你了,感觉你现在不像是我媳妇, 更像是我女儿。”   “我也越来越喜欢你,感觉你现在不像是我婆婆,更像是我亲妈。反正我妈 也死了,现在只有你这一个妈了。妈,你别剥了,你的手指真的很重要。”   “那好,我就听你的,你也休息一下。我明天买几个好菜,犒劳犒劳你。对 了,你现在很少吃红烧肉,劳动量又这么大,三高降下来没有?”   “没去检查,要是我这样禁嘴和劳动还降不下来的话,那就是命了。”   “还是去查一下,心里要有个数。下大雨有伞也没有用,生大病有钱也没有 用,你明白我的话吗?”   “明白,健康最重要。可是卡卡就要高考了,以后再说吧。他要是考好了, 三高高了我心里也高兴;他要是没考好,三高降了我心里也高兴不起来。”   “除非奇迹发生,以卡卡平时的成绩,本一根本不可能,本二基本没希望, 能考上本三就阿弥陀佛,本三就是花钱买书读,你高兴不起来但是可以放下心来, 卡卡上大学的钱,我都准备好了……”   12   卡卡上的是野鸡大学,除了穿着变得新潮,除了变得能说会道,四年大学生 涯,似乎没学到什么。   有人毕业就失业,卡卡毕业即就业,时长三百七十二天,不是开除也不是辞 职,是被警察解救回来的。那以后,除了夜深人静到附近公园转几圈,卡卡基本 不出家门,传销生涯经历了什么,闭口不谈。   卡卡床头贴着一张“要成功继续发疯”的字条。字条巴掌宽胳膊长,字是用 白板笔写的,粗似蚯蚓,极丑,看了让人反胃。   传销并非一无所获,至少收获了爱情。姑娘名叫摇摇,志同道合。摇摇离开 传销窝点另找工作,收入好像可以,不时给卡卡寄零花钱。有一回卡卡良心发现, 分别给奶奶和妈妈买了一份礼物——很便宜的那种,婆媳俩激动得一下年轻几岁。   那一天,不知怎么的,卡卡与珠莲谈起了梦想。   卡卡问珠莲有没有梦想。珠莲摇头,没有。卡卡开导她,妈,是人就有梦想, 有脑子就有梦想,大胆说出来,别不好意思。珠莲盯着他,那我直说了,你听了 别受不了。卡卡说,怎么会呢,难道您的梦想是我的噩梦?珠莲说,我的梦想再 简单不过,就是希望你早点出去工作,这也是奶奶的梦想,再这样下去,我实在 受不了,奶奶也受不了,她那么大年纪了,还要养我们娘俩,有时我都觉得不好 意思活着。   卡卡愣了一会才开口,妈,您的梦想太低级了,有没有高级一点的?珠莲气 得汗毛直竖,那我告诉你个高级的,我想买一套带电梯的房子,不用天天爬上爬 下,我们家周围都是电梯房,你随便买一套打发一下,这也是奶奶的梦想,她就 想在死之前,在爬不动之前,住上电梯房。还有,如果你能赚大钱,我也不想养 鸡种菜,身上有股子屎臭味,我想洗得干干净净穿得整整齐齐,去公园跳广场舞, 我的三高早降到正常值了,我就想享受一下生活。   卡卡说,这个我一定帮您实现,给您和奶奶买套十几层的房子,十六层怎么 样,数字吉利,要么十八层也可以,让你们充分享受电梯房的便捷。珠莲冷笑道, 用嘴买,用不着你,我自己来。卡卡说,妈,梦想需要时间,但是您放心,有生 之年我一定帮您实现。珠莲拍拍屁股,那我烧香拜佛去了,祈求菩萨保佑我活长 点,等到幸福来临的那一天。那么,请问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卡卡说,您可能不理解我的梦想。珠莲说,你去工作我就理解,不去工作我 就不理解,天天窝在家里,再好的梦想也是白日做梦。   卡卡的梦想是成为南派三叔、天下霸唱那样日进斗金的网络大咖,写出比他 们更牛逼、像《哈利?波特》《指环王》那样伟大的奇幻小说。到时别说买一套 房,买一幢楼都不成问题。   卡卡毕业第三年,摇摇来了。   摇摇带来一大一小两个拖包,大包可装下一个小孩,小包能装下两只小狗。 摇摇给魏奴财和珠莲带了礼物,礼物不贵有个性,赢得她们欢心。   摇摇长得娇小玲珑,却有着从腋窝下就隆起的胸脯,丰满的臀部和宽广的骨 盆,一看就是个生育健将,樱桃小嘴蜜糖一样甜。   摇摇嘴巴虽甜,手脚并不勤快,顶多洗个碗拖个地,且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卡卡则一根指头都不动。和卡卡一样,摇摇很迟起床,从不吃早饭,从来不做饭, 再迟再饿,也要等珠莲或者魏奴财回来。除了夜深人静挽着卡卡胳膊,到附近公 园走走,摇摇一天到晚窝在房间,与准丈夫和电脑亲密接触,一个用台式一个用 笔记本。   一个礼拜过去,摇摇没有走的迹象,半个月过去,还是没有。   珠莲急,魏奴财也急。   “喂,我说珠莲,看样子摇摇是要长住啊,我还以为她住个两三天就走,把 卡卡也带走。”   “那天看到她那两个大包,我就有不好的预感。”   “什么不好的好感?”   “长住啊。”   “那怎么办,她一分生活费不交,养一个已经够呛,养两个哪受得了?”   “妈,都怪我没本事,让你跟着受累。”   “不说这个,你问问卡卡,到底有什么打算?”   “问过了,没打算。”   “那怎么办,坐吃山空,再这么耗下去,怎么耗得起?”   “这样吧,明天开始降低伙食标准。”   “怎么个降法?”   “荤菜一个不上,青菜少放油,让他们嘴里淡出鸟来。年轻人吃不了粗茶淡 饭,到时别说摇摇受不了走人,卡卡也要跟着走人。走了好,眼不见为净,走了 就得自己养活自己,自己养活自己就得找工作,坏事变成好事。我们来个逼他们 上梁山。”   “这招不行,你知道我最多坚持三天不吃肉,三天之后,恐怕连打算盘的力 气都没有。”   “要不你到桂英家住一阵子,在她家不影响你吃肉。”   “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当年因为魏奴财的残酷镇压,导致桂英被迫嫁给一个不爱的人,爱的那个人 虽穷却是潜力股,越来越优秀;不爱的那个人虽富却是垃圾股,越来越窝囊。要 不是父亲当年给她找了一个好单位,日子更加艰难。恰因父亲给她找了一个单位, 使得没有找到好单位的哥嫂,对她产生本能的排斥和嫉恨。   魏奴财本来觉得丈夫给女儿找了个好单位,是件好事,可是当她在婚姻大事 上拒不听从安排时,便觉得是件坏事。很多家事丈夫跟魏奴财尿不到一个壶里, 女儿婚姻大事却意见高度一致,丈夫也后悔给她找了个好单位。如果可以置换, 他非常乐意把女儿的好单位换给儿子或者儿媳。   这么一来,女儿和全家人关系冷淡,和魏奴财尤其冷漠。晚年魏奴财虽然主 动示好,女儿却不买账,拒绝她的任何物质援助和精神关怀。   “那怎么办呢?”   “好办,从明天开始,我们一起把脸拉下来,不给他俩一点好脸色,不跟他 们说一句好听的话。”   一个礼拜后,有动静了。   卡卡和摇摇有两天比平时早起两个小时,一天是周二,不知去哪里,出发时 说中午不回来吃饭。一天是周五,到菜市场买了两斤肉一条鱼一块排骨。   珠莲比看到一头猪和一塘鱼还高兴,喜上眉梢道,菜是你们买的?卡卡点点 头,看了一眼摇摇,摇摇也点点头,看着他。卡卡舔了舔嘴唇,舔了几下才开口, 妈,麻烦你把菜做一下,我们有大事跟你们商量。大事,什么大事?珠莲有点懵。 摇摇说,阿姨,您别担心,是喜事。说罢,俩人回房,关上门,传来噼哩啪啦的 键盘敲击声。   魏奴财下班回来得知情况,拍掌道,看来老天爷良心发现,太阳从西边出来 了。   卡卡和摇摇似乎忘记要说的喜事,只顾着吃,吃得那个香,好像刚从集中营 出来。珠莲提醒他们,不是有喜事要说吗,饭都快吃完了,怎么还不开口?卡卡 抽出一张劣质餐巾纸,擦了擦油汪汪的嘴,妈,是这样,摇摇怀孕了。   魏奴财正聚精会神吃鱼头,卡卡的话鱼刺般卡住喉咙,剧烈咳嗽起来。珠莲 嘴里虽然空荡荡,却差点噎住,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卡卡却不说了。摇摇说, 你们要当奶奶和太奶奶了。   摇摇的话像止咳剂,止住魏奴财的咳嗽,却说不出话来。珠莲霍地站起,把 一桌碗碟碰得摇头晃脑叮当作响,迭声问道,真的吗,是真的吗?摇摇说,千真 万确,星期二卡卡陪我到县医院妇科体检,有检验单。   摇摇说罢,从口袋掏出一张周边有圆孔的活页打印纸,递给珠莲。珠莲如获 至宝,手里捧的好像不是检验单,而是房产证。卡卡这时说了一句,妈,摇摇怀 孕了,为了李家的下一代,伙食得改善一下,不然到时生个大头孩子。   珠莲连连点头,改善,一定好好改善,摇摇,你今后想吃什么,我就给你做 什么。魏奴财喝了一大杯开水,终于说出话来,摇摇,你妈妈没钱,我有,你以 后想吃什么,我就给你买了什么,买了再让你妈妈做。摇摇嫣然一笑,谢谢妈妈, 谢谢奶奶。   珠莲和魏奴财顿时泪目。   魏奴财突然想起什么,对摇摇说,你现在已经是李家人了,可是我们对你还 是一无所知。珠莲附和道,是啊摇摇,你总得说说你的情况。卡卡说,查户口啊。 魏奴财说,这户口必须查,结婚证没有户口办不成,你们还没办结婚证吧?   摇摇说,该查,你们等等。摇摇说完,走进房间打开箱子,找出户口本递给 魏奴财。魏奴财和珠莲看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一齐看着卡卡。卡卡耸了 耸肩,难道户口本是假的?魏奴财说,那倒不是。珠莲把目光转向摇摇,我们想 知道多一点,虽然你已经怀上了,再怎么着也得办场喜酒,你家里同意这门亲事 吗。摇摇目光摇曳,卡卡没告诉你们?珠莲说,他说这是你的隐私,不便说。   摇摇说,那我直接告诉你们吧,我八岁的时候,父母离婚了,我跟着母亲, 母亲在我十岁那年找了后父,生了一个弟弟,那以后,母亲和后父越来越嫌弃我, 走上社会后,我跟他们断了来往,生父也有了自己的家庭,我也没跟他联系。我 结婚用不着任何人同意,只要我和卡卡自己愿意就行。结婚不用办酒,花不了什 么钱,房间稍微布置一下就行。   魏奴财说,真是好孩子,委屈你了。摇摇笑着拍了拍肚子,委屈我没关系, 就是别委屈肚里的孩子。珠莲说,看你这话说的,委屈你就是委屈宝宝,怎么能 委屈你呢。   摇摇又笑着拍拍肚子,宝宝,你真幸福,碰上这么好的奶奶和太奶奶。妈妈, 奶奶,我有点累,先休息去了。摇摇说罢,摇晃着身子走进房间。   卡卡也要进房间,魏奴财起身拦住他,你到奶奶房间来一下。卡卡笑道,奶 奶,你不是要给我存折吧。魏奴财曲起中指和食指,轻轻敲了他脑袋一记,尽想 好事。   魏奴财走进自己房间,卡卡闪了进去。   “我的好孙子,你就要当爸爸了,有什么打算呢?”   “我的好奶奶,您就要当奶奶了,有什么打算呢?”   “卡卡,你的嘴巴是越来越厉害了,比你爸还厉害。不过你爸嘴上厉害,手 上也厉害。”   “手上厉害什么意思?”   “会赚钱啊。”   “奶奶,您是批评我一代不如一代吗?”   “别给我耍嘴皮子,你老老实实告诉我,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出去找工作?”   “暂时没有打算。”   “老天爷,我前辈子造了什么孽,白发人送黑发人还不够,还要养那么多黑 发人。”   “奶奶,我都有好几根白头发了,不信您看。”卡卡说着,把脑袋伸了过去。 魏奴财一把推开卡卡蓬松的脑袋,号啕大哭起来,“我真的老了,不行了,这个 月做错好几笔账,老板虽然没说什么,但是脸色越来越难看,像抹布一样难看, 骑车时手脚也不好使了,好几次差点被别人撞上和撞上别人,下个月我就自动辞 职了,你不去工作赚钱,喝西北风啊……”   13   珠莲问卡卡奶奶为什么哭,卡卡说你问奶奶去。珠莲问魏奴财,魏珠莲什么 也不说,无声痛哭起来。珠莲吓坏了,也哭了起来,有声的哭,妈,你千万别这 样,卡卡要是得罪了你,别跟他一般见识。魏奴财仰天长叹一声,抹干眼泪,你 还要多久才退休?   “妈,你问这干吗?”   “告诉我就是。”   “一年半左右。”   “那好,我拼着老命再干一年半,等你退休了,有了退休工资,不用再缴社 保医保,我就什么都不干了,不想干了,干不动了。”   “妈,你现在就可以不干,我也不忍心你干下去,反正社保已经缴满十五年, 到了退休年龄就可以拿退休工资,医保我自己想办法。”   “送佛送西天,我答应过给你缴到退休的,何况还订了协议,说到做到。”   “妈……”   “别说了,我想一个人静静,你出去吧……”   珠莲怒不可遏,把卡卡叫到自己房间。   珠莲的房间,不在房内在房顶。房顶是开放的,盖着隔热层,楼道直通其上。 房子年久失修,下大雨楼板渗透,丈夫请人把隔热板掀了,盖了个屋顶,顺便围 了个房间,装修一番,又大又舒适。那年卡卡八岁,需要独立空间,夫妻俩便住 到楼上。正房才五十平米,两室一厅,房间很小,有了顶楼这个房间,一下阔绰 起来。丈夫死后,珠莲独守顶楼这间空房。摇摇入住之后,魏奴财把自己那个较 大的房间让出来,作为她和卡卡的新房,住进卡卡房间。   珠莲关上门,厉声道,你跟奶奶到底说了什么混账话,奶奶哭得那么伤心? 你今天要是不说实话,我一头撞死在你面前。卡卡一脸无辜无所谓,哼道,你别 吓我。珠莲怒目圆睁,都说做过传销的人六亲不认,果然没错,老娘今天可不是 吓你。   珠莲说罢,猛地一头撞向卡卡。猝不及防的卡卡被撞了个四脚朝天。珠莲吼 道,你要再不说,下一步我撞墙了。卡卡连忙摆手,我说,我说还不行吗,我可 不想孩子一出生就没了奶奶。   “我就是不想去工作,没想到奶奶这么悲痛,好像我得了绝症似的,真是不 可理喻。我这人天生不适合工作。”   “你不适合工作,难道我和奶奶就适合当牛做马?奶奶那么大年纪了,你好 意思啃老?你吃白食吃了这么多年,吃得下去拉得出来?”   “我没有吃白食,我在写小说,我在积累,我在创业,特殊的创业,创业需 要投资,我投资的是时间。”   “你投资的是无用功,你这是懒惰,是逃避!”   “我一天写上万字还懒惰逃避?你看看,胳膊都写肿了。你知道吗,写作比 你种菜辛苦得多,不仅是体力活也是脑力活,你是身体上风吹雨淋太阳晒,我是 心灵上风吹雨淋太阳晒。”   卡卡伸出太监一样白嫩的胳膊,果然有些红肿。   珠莲卷起袖子,冲卡卡呸道,还好意思伸出来,看看你妈的胳膊,黑得跟烧 火棍一样,我真想一刀砍掉你这猪腿狗腿不如的胳膊!卡卡把胳膊杵到她跟前, 你砍,有种你砍啊!   珠莲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   卡卡轻轻拍了拍珠莲肩膀,浅浅地叹了口气,下楼。   魏奴财半夜上卫生间,看到卡卡抱着爷爷遗像泪流满面,惊叫起来,你这是 干什么,发什么神经?卡卡抽泣道,没什么,我想跟爷爷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