肝癌,你早!   商周   写给逝去的、正在逝去的,和即将逝去的人们。   1.   天亮的时候,火车终于跨越了武夷山。随着这条铁路的水系由闽江换成了信 江,水流的方向也由朝南换成了往北。铁路两边依然是青山环绕,但山上的树却 有了明显的不同:武夷山南的福建境内可以看到的大量的热带植物,此刻已不见 了踪影;山上的果树,也从桂圆换成了板栗。   因为是单轨线路,火车行驶五百公里的路程已经花了十几个小时。在高铁四 通八达的今天,这无疑太慢了,配上两边连绵不断的青山碧水,就像是一趟旅游 专列。   晓雅此刻正出神地看着窗外,她是一个对大自然充满好奇的人,但此刻却无 心欣赏沿路的风景。要不是昨天临时买票的时候没有买到高铁和动车票,她不会 选择这趟慢车。卧铺也没票了,只能接受硬座。在她的记忆里,上一次坐慢车硬 座还是十年前的事情,那时她还在上大学。而现在,她已经博士毕业都快三年了, 成为了省医学研究院的一名助理研究员。   不过还好,她得到了一个靠窗的位置,而且面朝的是列车前行的方向。所以 即使一夜无眠,也没有太多的不适。而且在不习惯车内嘈杂的时候,可以扭头注 视窗外。晓雅的旁边坐着一个中年妇女,五十岁左右,她们的对面是一位带着两 个孩子的中年男人。除了落座的时候礼貌性地打了个招呼,晓雅没有和他们说过 话。但通过无法回避的聊天声,上车一个小时后她就知道了他们都是在福建打工 的江西人。中年妇女在F城帮忙带孙子,平时还帮制衣厂剪点线头,一个月能有 好几百块钱的收入,这次回来是因为家里的老父亲病了。而对面的男子则是在F 城的一个工地上开车,好的时候一个月能挣到一万多块钱,这次是请了两天假把 孩子送回老家。   和晓雅不同,他们晚上都睡得很香。在从呼噜不断的睡梦中醒来后,中年男 子开始招呼自己和两个孩子的早餐:三盒方便面、一袋榨菜,还有一只从超市买 的烧鸡。他们的早餐几乎把茶几占满,晓雅下意识地把身体往后靠了靠,还是注 视着窗外。   吃饱饭后的中年男子把脚从皮鞋和袜子里解放了出来,弯起腰剪起了脚指甲。 等一切都收拾停当了,他把手伸向了放在茶几上的报纸。   报纸是晓雅昨天上车前在候车厅买的《F城晚报》,上车了发现根本就读不 下去,于是就那样一直放在茶几上。就在男子的手碰到报纸的时候,他和晓雅的 目光相遇了。看到男子的犹豫,晓雅说了声“拿去看吧”,然后接着把头扭向了 窗外。再过三个小时,晓雅的目的地终于要到了。   晓雅要去的是一个叫东江的地方,这是一个在放大的地图上才会显示的县级 市。东江是一个对晓雅完全陌生的小城,临时决定来这里是为了寻找她的博士导 师:王致远,一个她希望还活着的人。   2.   一个多月前的一天,在一个冗长的会议之后,晓雅看到了老师发来的一条微 信,这里说的老师就是王致远。从幼儿园到博士毕业,晓雅得到过近百位老师的 教诲,其中王致远是她唯一直接称呼“老师”的人。在刚到A城大学读博士的时 候,晓雅也是称呼“王老师”的,但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王”字去掉了。   老师的微信很短:“出了学院的大门,阳光灿烂温暖,世界真美好!”   晓雅从这短短的十几个字里感到了异常和不安,以前每次老师给她发微信, 前面都会加上“晓雅”两个字。而这个信息没有,读起来不像专门写给她的,更 像对这个世界的留言。   晓雅赶紧回了信息,问老师是否还好,但没有得到回音。她发起语音通话, 也没有被接听。最后她直接拨了老师的电话,听到的却是“对方已不在服务区” 的回音。   在把课题组的事情简单安排好后,晓雅第二天就请假从省城去了A城,回到 了自己读博士的母校。在学校,她见到了刚刚答辩完、正在为去美国做博士后做 准备的师弟浩然。   “老师怎么啦?”她问。   “老师昨天离开了A城,他说想趁还能动的时候到一些地方看看。”带着深 度近视眼镜的师弟回答说。   “老师走之前还说了什么吗?”她追问。   “没有啊,就是说想到一些一直想去的地方看看。”师弟说。   “那他走之前做了什么?”她还问。   “王老师是昨天我答辩完后离开的,之前他把自己收藏的一百多件陶瓷古董 捐给了大学博物馆,然后把自己的房子也卖了,所得的四百多万元房款捐给了医 学院成立了一个奖学金,自己只留下了几千块钱。奖学金的名字还不是用他自己 的名字命名的,而是叫“木香奖学金”,我奇怪地问老师为什么不叫更好听的 “致远奖学金”,他只是笑了笑。”师弟回答说。   晓雅知道这个基金名字的由来,面对着这个智商不错、情商一般的师弟,她 无心解释。此刻,她脑海里想的都是老师去了哪里的问题。   是啊,老师可能去了哪里呢?   他是一个摄影爱好者,年轻的时候背着单反相机游历过国内的名山大川,后 来出国留学和工作时也走遍了世界各地。他的确说过还有几个他想去却还没有来 得及去的地方,比如云南的梯田、广西的石林。还有,他痴迷于古董陶瓷的收藏, 可能会去德华,或者是景德镇。另外,晓雅还知道老师一直有一个未竟的心愿, 就是去台湾生活一段时间,因为他觉得台湾把中国的传统文化保留得更好一些。   可是,就是知道他去了哪个地方,在茫茫的人海里,又怎么去找到一个切断 了一切联系方式的人呢?   3.   离开了学院,晓雅去了大学博物馆。在那里,她看到了老师捐赠的陶瓷藏品。 这些以前她都在老师家里见过,也像以前一样按照年代顺序依次摆放着,从宋元 到明清,再到民国。最后一件是民国的青花瓷罐,这还是一年前她和男朋友刚刚 买了车,带着老师一起去德化时买的。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里,老师看上了这个 民俗趣味十足的青花罐。   现在,这个青花罐就静静地立在展柜里,旁边的简短说明是老师亲手写下的: 民国德化窑青花送子麒麟罐。而它的原主人,却一下从这个世界失联了。   回到家里的晓雅,郁郁寡欢。男朋友见安慰没用,只好多做家务,默默地等 待她从中走出来。他知道,王老师对于晓雅来说,像父亲,也像兄长。   晓雅去读博士那年,王致远刚从美国回来,成为了A城大学的一名博士生导 师,晓雅也因此成为了他的第一个博士生。王老师是一个人回国的,唯一的女儿 在美国上了大学,妻子也留在了那里。王老师很少提起自己的家庭,在其它方面 却几乎无所不谈。晓雅总觉得,她从老师身上学到的东西里,生活方面的比工作 方面的还要多一些。这不是说他们的研究做得不好,要不然她的博士论文也不会 被评为省里的优秀论文。   毕业后离开了母校,也离开了A城,但晓雅从未觉得离开了老师。当她在工 作上有什么问题时,无论是在晚上几点,她发的信息总能得到老师的及时回复。 正因为老师的指点和帮助,工作两年后她就申请到了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的青年 基金。除了工作,生活上也一样,当她在感情上遇到什么挫折,首先想起的还是 老师。现在的这个男友家境不富裕,在省城买不起房子,她家里极力反对,但老 师却给予了她坚定的支持。   所以,虽然毕业了,她总觉得老师就在身边,从未离开。而且省城离A城也 只有两个小时的车程,来看望也方便,就像她经常做的那样。   但现在,老师却失联了,消失在茫茫的人海里。   申请到的国家青年基金项目已经启动,因为是国家级的基金,院里还给了一 笔不小的奖励,又给她配了两个硕士生当助手。这是她自己第一次独自主持一个 研究项目,过去的几个月取得了一些进展,但也遇到了一些没有预料到的难题。 这个时候需要她自己有一个清醒的大脑去思考,但她却无法做到这一点。在她的 脑海里,想的总是失联了的老师。   生活就那样过了一个多月,直到昨天中午,晓雅又一次回想最近一次去大学 看望老师的场景。那是两个多月前,他的肝癌已经扩散到了淋巴结和肺部。也就 是那次,老师和她谈起了死亡。   “我应该活不了多久了,死亡正在靠近。我留恋生存,但也不害怕死亡,真 的不怕。人啊,就像树叶,从萌发、到成长、到枯黄,最后落下。一片秋天落下 的树叶不会让人觉得奇怪,而一片夏天调零的树叶却会让人觉得不正常。而我, 就是一片在夏天里要掉下来的树叶。”   她在仔细回味老师这些话的时候,突然明白了老师是去了哪里。对,是落叶 归根,回到了老家。而且,她也想起了师弟的那句话,说老师只给自己留了几千 块钱。   对啊,几千块钱能去哪里呢?想到这里,晓雅一边暗骂自己笨,一边马上订 了当天下午去东江的火车票。   4.   出了东江火车站,晓雅发现东江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在她的想象里,东 江这个县级市就是一个小县城,而且是不发达的江西的一个县城。但等看到东江 火车站广场的时候,她开始意识到自己错了。这个县级市的火车站广场,一点也 不比她所来的省城火车站的小。而且,不远处的热闹的大街和高耸的商品楼,也 和省城没有多少分别。   等到订了宾馆安定了下来,准备出发去找人的时候,晓雅才发现自己面对的 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她知道老师的故乡是这里,但具体是哪里她没有概念。只记 得他来自东江市的农村,可又是哪一个村庄呢?   晓雅决定去找公安局,但她心里没一点底。   东江市公安局大门入口处LED显示屏上滚动显示着“利剑出鞘保平安,扫黑 除恶护民生”这几个字。晓雅正想从侧面人员通道穿过,被保安一声呵住问干嘛。 晓雅怯生生地回答说:“我来找东江的一个朋友”。保安盯着她用冷硬语气直截 了当地说了几个字:“那你去派出所。”   沿着保安手指的方向往西大约三四百米处就是派出所。出乎意料地是,派出 所的门面与街道商店融合得很自然,居民随意地从它门前走过。进入大厅,晓雅 直接走向一位年轻接警员,像是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胸牌上挂着“协警”两个 字。   晓雅轻声向那位协警说明了自己的来意,说想找一位户籍在A城但三十年前 老家在东江的王致远教授。   青年民警在了解了详细情况后到里面和同事交流了一会儿,然后出来对晓雅 说:“抱歉,这个我们帮不了忙。这个人离开东江太久了,查不到档案。”   从派出所出来,晓雅决定一个个问,希望能碰上一个认识或知道王致远的人。   派出所附近有一些小店,大都是一个个小门面,经营小吃、理发、服装、绿 植、南货等生意。看到晓雅走进店里,店主都很热情,等知道她是来打听一个人 的时候,都又收起了笑脸,摇头说不知道。   她茫然地从这些小店里出来,大街上车流不息,热闹非凡。她有些漫无目的 地往前走着,不是指望能在这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偶遇自己要找的人,而是在寻思 更好的办法。不远处有一家新华书店,这让她的眼前一亮,于是快速走了过去。   这一次她吸取了教训,没有直接提问,而是先到里面去买了一本书。虽然名 字一样,但这里和省城的新华书店很不相同,这里80%的书都是中小学学生的辅 导书和习题册,剩下的是一些流行小说。就在那些拥挤的书堆里,她挑出了一本 《围城》。这本书她看过多遍,买它一是没有多少选择,二是因为这也是老师喜 欢的一本书。老师说他偏爱《围城》不是喜欢其中的诙谐幽默,也不是认同那个 “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的说法,而是因为这本书里描述了上世纪 四十年代一些真实的中国生活场景。   买单的时候,晓雅拿出了一张百元的钞票,就在收款员找零的时候,她问出 了自己的问题:“请问,您知道东江有个叫王致远的教授吗?”   “教授,王致远??”收款员反过来问他。   “是的,王致远教授,他是东江人,早年去过法国留学,后来去了美国工作, 最后回国在A城大学当教授。他在东江,至少在东江文化界,可能也是个名人 吧?”晓雅不甘心,补充了这些话。   “我还真的不知道这个人。要说名人,东江文化界倒是有一个,是在网络上 写小说的,小说还拍成了电视连续剧,人也上过湖南卫视。但你说的这个教授我 还真的不知道。”收款员说完这句话,把目光移向了下一个等待交钱的顾客。   晓雅道了谢,走出店门,茫然地走在大街上。   这时候电话响了,是男友打来的,问她是否找到了老师。听到晓雅失望地说 还没有的时候,他告诉她别急,找个地方安静下来好好想想办法。   男友是贴心的,昨天晓雅说要来东江市的时候,男友还劝她应该准备好了再 来。当时晓雅根本没有理会他,不耐烦地说了句“车到山前必有路”,就匆匆挂 断了电话。   而现在,在这个陌生小城的大街上,她开始感觉到自己此行的唐突,就像在 做一个根本没有任何准备的实验,在未料到的问题前不知所措。   时间已经过午,晓雅木然地走进了一家茶馆,要了一壶铁观音。铁观音是老 师的最爱,从上博士生之前的面试,到两个月前最后一次见面,老师总是给她喝 铁观音。老师有一个从国外带回来的南瓜形状的紫砂壶,上面堆塑着松鼠葡萄的 图案,壶身上的葡萄叶脉络清晰,壶盖上的松鼠形态逼真。老师说这是六七十年 代的宜兴出口产品,是一把很不错的紫砂壶。也就是在那最后一次见面告别的时 候,老师把这个紫砂壶洗干净后塞进了她的包里。   现在,她在老师的故乡喝着铁观音,却找不到以前的味道。   5.   虽然外面很吵,但茶馆里还算安静。晓雅坐在房间里的沙发上翻看着手机, 从头开始重读老师自患上肝癌之后发过来的信息。这是除了那个紫砂茶壶外,老 师唯一留给她的东西。   “2017年9月6日。   晓雅,再次祝贺你获得了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青年项目,这是你科研道路上的 “第一桶金”,一个很好的起点,希望一切顺利。还记得吗,十几天前当你告诉 我这个喜讯的时候,我只给你写了两个字:“祝贺”。我知道你会对那简短的两 个字有些奇怪和失望,所以我再次来信祝贺你了,也顺便做个解释。   晓雅,我患上肝癌了,一个月前确诊的,还是晚期。所以,当你的喜讯传来 的时候,我只说了“祝贺”两个字。不过现在好了,我已经接受了这些。”   晓雅记得,当时看到这个信息的第二天就去了A城,在医院里见到了老师。 老师看上去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还是那样温和地微笑着。   “真的是肝癌晚期吗?是怎么确诊的?”她问。   “是的,是肝癌晚期。”看到晓雅依然不肯相信的眼神,他接着说:“是在 一次学校的常规体检里发现的,CT检查发现肝部有一个阴影,后来进一步做了肝 部的增强CT,确定是一个直径8厘米左右的肿瘤。”   晓雅没有接话,等着老师自己说下去。   “就那个时候我自己也不相信是肝癌。你知道,虽然中国是一个肝癌大国, 世界上近一半的肝癌发生在这里。但我们的肝癌将近90%是病毒性肝炎导致的, 主要是乙肝和丙肝。可我这两种病毒性肝炎都没有,而且我也不怎么喝酒,更不 要说患酒精性肝炎。所以,虽然影像学和血清学上的检查结果都指向了肝癌这个 结论,我当时依然认为不是肝癌,坚持要做活检。医生也同意了我的意见,采了 肝部组织标本做了活检。”老师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晓雅也趁机给老师续了一 杯水。   “我自己还要了一些他们活检没有用完的组织标本,冻在实验室的-80度冰 箱里,想着以后没准还会有用。活检结果,就不用说了。我自己也看过,确诊无 疑的。而且还不止这些,因为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血液里了。”   “一旦转移,肝癌患者一般就是几个月的寿命,活过一年的很少,活到三年 以上的就是奇迹了。”老师平静地说。   “奇迹是坚强的人创造的,老师你就是坚强的人。”晓雅说。   “是的,要是人精神垮了,那就更完蛋了。道理虽然这么说,但刚开始诊断 出来的时候,我还是接受不了。这病怎么摊到了我身上,而且发现的时候就已经 转移了。”   “为什么没有早发现呢?”晓雅问。   “我身体一直很好,平时也注意锻炼,经常打乒乓球、游泳什么的。平时吃 饭什么的也挺好,从来没有觉得肝脏有什么问题。要不是学校体检偶尔发现了肿 瘤,那发现就会更晚。”   稍微停了一下,老师接着说。   “那段时间我把自己封闭了起来,不愿跟人说话,包括同事和学生。不过幸 好,过了一个月后,突然我发现自己想说话了,于是给你发了信息。”   “这是好事。”晓雅微笑着说。   “算是想开了,这不是自己能控制的,老天让这样就这样吧。但我得好好活 着,开心地活着,而且要尽量要活得久。我现在在医院做介入治疗,先看看肿瘤 的反应。我是学生命科学的,而且还是做免疫研究的。我得靠自己的知识去选择、 努力,然后其它的就交给老天了。”老师微笑着说。   晓雅依然清楚地记得当时老师微笑的情形,那种微笑十分自然,自然得让晓 雅觉得到现在都没有明白当时是不是老师在故作镇定。   6.   晓雅继续翻看手机上的信息。   “2017年10月11日   晓雅,我的介入治疗提前结束了,因为效果没有预想的好。肿瘤不但没有变 小,反而有增大的趋势,而且腹部淋巴结也有了肿瘤细胞的转移。医生建议用采 用化疗或进行手术,我没有选择手术。这个病,一旦转移到了血液和淋巴里,做 手术并不会延长多少生命。所以,不做手术不用躺在病床上,生活质量还会高一 些。而且,本身就脆弱的身体,也没有必要这样去折腾。这样,我选择保守一点 的化疗,看看情况再说。”   “2017年11月3日   晓雅,我已经开始了化疗,可能是刚开始,副作用反应没有我预先想象的厉 害。还没有怎么掉头发。只是每次做完后有几天胃口很不好。但还好,还是能强 迫自己吃东西的。我得保证足够的营养去支持自己那可怜的免疫系统,让它和癌 症做斗争。”   “2017年11月27日   晓雅,昨天医生还和我开玩笑说我会收到不少保健品,但我说我肯定不会, 因为我不信这个。没想到今天就收到了你在网上买来的灵芝孢子粉。你说孢子粉 可以帮助抵抗癌症。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总想为我做点什么,但真的很抱歉不 能接受这个礼物。   我猜你关于灵芝抗癌的观点是来自保健品商家的广告,而不是研究文献。的 确,广告上都说灵芝能抗癌,因为其中灵芝多糖能增强免疫力,灵芝三萜则能直 接杀伤肿瘤细胞。   因为自己得了肝癌,我专门查过这方面的研究。在仔细研究了这些文献后, 我还是不能接受这些保健品,原因有两点。   第一,“有效”不是服用的充分条件,“有效+缺乏”才是。通俗地说,一 个东西如果抗肿瘤有效,而且这个东西在我们身体内同时缺乏,那么服用它才会 起到作用。反之,如果我们身体不缺乏这个东西,那么额外补充它就是没有必要 的。灵芝多糖的确能增强免疫功能,但其它植物和真菌的多糖也同样可以,而且 这些就在我们正常的饮食里。   第二点,动物和人是有区别的。这些区别包括疾病(肿瘤)的发生方式对药 物(灵芝产品)的反应。所以,任何从动物身上出来的实验结果,要在人身上应 用之前,都需要谨慎地进行评估,而这个保健品是没有在人身上做认真评估的。   所以,我退货了,以后也别再买这样的保健品给我。”   晓雅读到这时,老师往日教导我们时的学究形象一幕幕浮现,心里一阵苦笑 着往下看。   “2017年12月28日   晓雅,感谢你带男朋友来看我。我能理解你父母反对你们在一起,因为在省 城买房子的确是一个大问题,而你男友的家境却连首付的钱也拿不出来。缺少经 济基础,不仅会让你们的生活变得艰辛,而且也容易让婚姻不牢固。但我还是要 说,我完全支持你和这个男朋友在一起。我这么说是有几个理由的。第一,看得 出来你们很相爱;第二,你男友有一份不错的工作,而且这份工作是他自己凭努 力和能力得到的;第三,他很谦逊,也踏实。所以,我支持你,虽然现在你们的 生活会比较艰苦,但通过你们自己的努力会让生活越来越好。   上次你们来的时候我没有说,我的化疗效果比想象中要差一些。虽然头发掉 了不少,但肿瘤没有怎么变小,而且肝部还出现了新的病灶。看来,我身体里的 癌细胞还是太厉害了,不仅让我的免疫系统节节败退,就是化疗拿它也没有办 法。”   读到这里晓雅鼻子就酸了,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流。她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为什 么而哭,可能是自己艰苦坚持了几年恋情得到了老师的肯定吧,也可能是害怕失 去老师这位慈爱的长辈。   晓雅想起这是她男朋友第二次见到老师,上一次是一起去德化的那回。因为 谈男朋友的事情,她和母亲的关系已经闹僵了,她母亲看不上这个男朋友。虽然 她也知道母亲至少部分也是为了她好,但在这一点上无法和母亲达成一致,而父 亲又完全听母亲的。所以,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在为这件事情烦恼。   深吸了一口气,晓雅继续往下读。她知道,再往下读,就要看到老师病情恶 化的信息了。   7.   “2018年2月21日   晓雅,我的化疗也提前结束了,还是因为效果不佳。幸好你上个星期没有来 看我,要不然你不仅会看到我几乎要秃顶了的头,还有异常憔悴的脸。从镜子里 看,我自己都觉得陌生,像一个我不认识的老头,而且是一个一眼就看得出来是 生病了的老头。   虽然头快秃光了,但肝部肿瘤的情况没有得到什么改善。而且,CT检查也显 示癌症细胞已经转移到了肺部,腋下的淋巴结也出现了肿大。我决定不再进行化 疗,而是换一种抵抗癌症的武器。等免疫系统缓一缓之后,去看看能不能去用免 疫疗法。   癌细胞在我的身体里发起了一场战争,而且连战连捷。我的生命可能只剩几 个月了,现在我需要开始考虑如何安排后事。你的几个师弟师妹,我可能只能带 完今年就要毕业的浩然,他正在写博士论文。他一边写,我一边改,预计五月份 答辩,希望我能坚持到那一天。其他的几个学生,我已经转给了学院的其他导师, 不能陪他们毕业,真的感到抱歉。   等你下次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我和空荡荡的实验室了。”   “2018年3月18日   晓雅,你寄过来的甜点很好吃。没有做化疗之后,我慢慢又有了胃口,又能 品出食物的好坏来了。   或许是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我格外地珍惜此刻的分分秒秒。在咸咸的海 风里,我会去位于海边的老城散步,用手机记录下每一种生命存在的方式。有时 是小巷里一只蜷着晒太阳的猫,有时是古老阶梯的缝隙里长出的青苔,还有时是 路口恣意绽放的三角梅。   还记得上次我提过的免疫疗法吗?就是抗PD-1/PD-L1的疗法。这真是一个伟 大的发明,让不少癌症患者有了生存的希望。我一直以为,这可能是一项足以获 得诺贝尔奖的成就,让免疫学又一次获得诺贝尔奖的青睐。   上次说过我可能会去试一试免疫疗法,但还不确定。一是因为这个疗法很贵, 而且医疗保险不能报销;二是因为这个疗法对肝癌不一定有效。你知道,这个免 疫疗法对不同癌症的效果是很不一样的,对肺癌还好,对肝癌就比较差。   对于第一点,虽然不能报销,但钱不是问题。我回国时买的房子这些年升值 了很多,现在可以卖到四百多万。虽然我一直不怎么怕死,但当感觉到死神就要 来临的时候还是有所不甘。所以,如果真的有效,我会卖房子去治疗的。   对于第二点。我能成为不到10%的那部分幸运儿吗?我很希望,但没有信心。 我想用实验结果来帮助自己判断这一点。你知道的,一般来说,如果肿瘤细胞表 达PD-L1分子,那么这种免疫疗法就很可能有效;而如果肿瘤细胞不表达PD-L1, 这种疗法有效的可能性就会大大降低。所以,通过检测我的肝癌组织里的PD-L1 表达情况,可以大致判断这个疗法对我是否会有效。   所以,我上次冻在-80度冰箱的肝癌活检时剩下的标本就真的派上用场了。 虽然我很多年没有做实验,但这个实验我要亲自来做。这个实验我做得很慢,我 需要保证每一步准确。最后,你猜结果怎么样?我的肝癌细胞上基本上是没有 PD-L1分子表达的,也就是说这个免疫疗法在我身上有效的可能性很小了。   晓雅,请原谅我的懦弱,我又一次把自己隔离了,不愿和人交谈。为什么实 验结果的两端,连接的是希望与失望,这可恨的癌症!   不过,静下来想了几天后,我还是选择理性地看待这个结果。毕竟即便这个 免疫疗法对我有效,估计也就是多延长几个月或一两年的生命而已。所以,这些 钱用到其它地方应该更合适。”   读到这里晓泪水哽住了晓雅的喉咙,心里闷得慌,她抬头看了看窗外。   窗外正是下午放学的时候,骑着电动车接送孩子的家长,还有自己骑着自行 车的高年级学生,连同不断鸣笛的小车一起把街道打扮得丰满嘈杂、生机勃勃。 晓雅出神地望着窗外,琢磨着如何去寻找一个在死亡边缘的病人。   晓雅接着往下读。   8.   “2018年4月1日   晓雅,我终于把浩然的论文修改完了,他抽到了外审,需要在4月中旬之前 提交论文。现在,我希望自己还能坚持到他五月份答辩的时候。   我知道,你看到这里的时候可能会很伤心,也可能会哭。但是晓雅,我只想 告诉你我自己并不伤心,不仅不伤心,而且很开心。这听起来很有些不可思议, 但却是真的。现在的我生活很有规律,不再熬夜写论文,不再需要应酬,也不再 需要考虑如何能去多增加一点收入,甚至连收藏瓷器也不再需要了。当我把这些 都抛开的时候,我发现原来生活可以这样简单:看日出日落,观花落花开。   我放弃了去做免疫疗法的想法,打算把买房子的钱捐给医学院,成立一个奖 学金,觉得这样更有意义一些。顺便说一下,我也要把家里的那些古董陶瓷捐给 大学的博物馆,已经谈好了,这个月底就会完成交接。   这次给你发信息,是想说一说我做的另外一个实验。是的,我又做了一个实 验,也是用我自己的肝癌标本做的。   虽然很不舍得,但我已经接受了很快就要离开这个世界的现实,现在我唯一 不甘心的是不知道自己的肝癌是如何来的。你知道,我没有病毒性肝炎,也没有 酒精性肝炎,所以这些都不是导致我得肝癌的因素。那我的肝癌又是怎么发生的 呢?   这本来是一个很难解答的问题,因为可能的因素很多,而且肝癌很可能是多 个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但去年底一项发表在国际著名的《科学-转化医学》杂 志上的一篇论文却启发了我,让我觉得可能可以找到我的肝癌的来源。   我小的时候吃过不少中药,其中一种最常吃的是木香,学名叫青木香。木香 是马兜铃科植物大家族里的一员,它们都含有马兜铃酸,而马兜铃酸能诱发基因 突变,从而进一步诱发多种癌症。   所以,我猜想我的肝癌有可能就是由属于马兜铃属的木香导致的。我把冰箱 里剩下的一点我的肝癌标本拿出来提DNA。为了提供一个参照来判断是不是癌细 胞里的基因突变,我采集了一点自己的肯定没有癌细胞的皮肤,也提出DNA来作 为参照。然后送到了公司测序,检查肝癌细胞里基因突变的类型。   结果昨天出来了。没错,我的肝癌细胞里的基因有着显著的A到T的突变,正 符合马兜铃酸诱导的基因突变的‘指纹’。也就是说,我的肝癌很可能就是小时 候服用的木香所导致的。   我很兴奋,好像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发现。因为这个发现,我可以安心地离开 这个世界了。”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发现啊!晓雅想到这里的时候,又一次泪流满面。   窗外已经进入了黄昏,照在大街上的阳光的颜色也由白变黄。晓雅任凭眼泪 流了一会,然后继续往下读。   “2018年4月10日   晓雅,虽然你下个星期就会来看我,还是给你发这条信息。浩然的论文已经 提交了,现在就等五月份的答辩了。   癌细胞在我的身体里不断取得胜利,肺部的癌细胞已经影响到了我的呼吸, 肝部的癌细胞让我感觉到了疼痛,而且腹部也开始有了涨的感觉,应该是产生了 腹水。作为一个免疫学学者,看到自己的免疫系统在和癌细胞的斗争里节节败退, 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不过我是丝毫不怪自己的免疫系统的,如果没有它们的拼 命抵抗,我的生命早就结束了。我现在感兴趣的问题是:这个兵败如山倒的免疫 系统还能坚持多久?   我清明节期间回了老家一趟,因为两件事情。一是像每年一样给父母扫墓, 二是参加中学同学毕业三十周年的聚会。时间真快,一晃就三十年了,可我有时 候却总还会想着当时上中学时的情景......”   读到这里,晓雅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对啊,怎么没有想到去老师当年读书 的中学去问呢,那里应该打听到消息的。是的,肯定能。   想到这里,晓雅顿时有了主意,决定明天早上就去中学。   9.   东江市有三所高中,其中东江一中历史最为悠久,也是市里唯一的重点高中。 所以第二天早上晓雅首先拜访的就是位于市西南角的东江一中,到了一中的时候 她就确认这是老师的母校,因为她依稀记得老师以前说过他的母校位于东江河西 岸的一片红石岗上。   进入校门也很顺利,门卫连问都没有问一下。晓雅心想自己看来还像一个老 师。进了校门后打听到了行政楼,又顺利地找到了校长办公室。在得知晓雅的来 意后,办公室人员搬来了一本厚厚的花名册。晓雅从上面找到了88届高三(一) 班的王致远,生源地是东江市小港镇的王家窑村。   小港镇王家窑村,这是一个地图上可以找到的地方,在市区的东北方向,大 概十公里的路程。打出租车过去,也就十五分钟左右。   十五分钟之后,她就可以到达自己的目的地,也许可以见到老师了。   在出租车上,兴奋的晓雅却又犹豫了起来。   她之前坚定地认为老师就在他的老家,但现在却莫名地担心自己的判断不准 确,如果老师不在王家窑呢,该怎么办?再说,即使自己判断准确,老师的确回 到了老家。但他还活着吗?   想到这里,晓雅想不下去了。她努力转变思路,回想最后一次她和老师见面 的场景。就是那次老师谈起死亡,说他不害怕死亡,说死亡就像落叶,说他只不 过是一片在夏天提前调零的树叶。也就是那次,老师在告别的时候,把那把紫砂 壶塞进了她的书包。   那次见面老师还说了什么呢,还做了什么呢?   对了,那次她还问过老师,问他是不是后悔小时候把木香当药吃了,因为现 在知道它很可能是导致他肝癌的凶手。老师说他现在肯定不喜欢木香,也希望他 人别再把它当药来服用。但他自己对小时候服用木香这件事并不后悔,因为这是 他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老师还说如果说后悔,那就是他后悔对自己的身体过分 自信,没有定期去检查身体。   那次老师还说过什么呢,她再想不起来了,而且随着出租车越来越向目的地 靠近,她的大脑越来越乱……   出租车离开了柏油公路,上了山岗上的一条乡间水泥路,这是政府“村村通” 政策的产物。山岗上是红土,这是一种贫瘠的土壤,上面长的基本上都是松树。 穿过山岗后,水泥路进入了一片稻田,可能是因为今年雨水充足,水稻青青,生 机勃勃。   等到出租车离开田畈又进入山岗,晓雅的心揪了起来。因为她的目的地就要 到了。山岗上虽然还是红色土壤,但上面已经不再仅仅是松树,还有了茶树。再 往前,出现了一片阔叶林,主要是樟树和苦珠树。毫无疑问,这是村庄的围屋林。   出租车在穿过围屋林后停了下来,王家窑到了。   10.   虽然这是她这两天一直努力要找的目标,但等目标就在眼前的时候。她却放 慢了脚步,总觉得心里害怕着什么。她决定先不急着打听,而是自己慢慢地在村 里看。   这是一个中等规模的村庄。   像很多城市有老城和新城一样,这个村庄也有两个完全不同的区域:新区和 老区。   和围屋林直接接触的是村里的老区。这里的房子都是一层的,房子的墙大多 数是土墙,由土砖和泥土建成,瓦是老式的瓦,房子里面的支柱则是木头,是典 型的老式土木结构。看得出来,这些房子基本上没人住,要么是用一把锁锁着, 要么就是连锁都没有,而且有些房顶都塌陷了,房内长满了青草。   村里新区的房子大都是两层或三层的建筑。房顶上还有太阳能和自来水的储 水桶。显然,这些都是最近十几年建的房子,也是有人住的。但这些房子也一般 都是门上一把锁,看不到人的踪影。   在村里走了一遍后,晓雅不仅没有见到老师,除了在村里的老樟树下看到几 个老人在那里聊天外,没有看到其他人。这让她明白,这是一个空心的村庄。   晓雅走到老樟树底下,借问王致远的家在那里。   其中的一位老太太朝着村里的老区指了指,等看到晓雅疑惑不定的目光的时 候,她起身走过来为晓雅带路。其实王致远的房子不远,就在离老樟树不到50米 的地方,一眼就可以看到。土墙老屋,门上锁了一把锁。   “他-人-呢?”晓雅犹豫着问,这一刻晓雅真希望老师是真的没有回来过。   “死了,上个星期死的,一个好孩子啊,年纪轻轻就走了。”老人说。   用手扶着老房子的走廊的柱子上,晓雅长久说不出话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来了一个中年男人,瘦瘦的,五十来岁的模样。   “你是晓雅吧,致远哥说过你会来。”中年男人一边说话一边开门上的锁, 也打开了房子的大门。“致远哥是个好人啊!可惜好人没有好报,还不到五十呢 就走了。”   晓雅呆呆地望着这个中年男人,期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一个多月前他回来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人瘦得很,肚子却鼓鼓,头发 也掉得差不多了。他也没有瞒着我,直接告诉我他得了肝癌,而且很可能活不过 半个月了。他把五千块钱给了我,让我给他处理后事,还让我每天给他送点稀饭, 连菜都不要。”   “他每天什么都不干,就穿着睡衣躺在门前的躺椅上。开始的几天,他还会 和我说点话;等到过了十几天,他就只能躺在那里听我说话;再后来,就连听我 说话都不行了,躺在那里像个死人一样,没有表情。”   看着晓雅还在期待着他说话,他接着说:“他最后活了快四个星期,比他自 己预计得要长一些。但那可是受罪啊,他还不肯吃止疼药,总是疼得满头大汗, 还有几次就干脆是疼得晕了过去。最后走的那天,我看到他没有出来晒太阳,就 感到了不对,发现他死在了床上。估计是晕过去了就没有醒过来。”   这一次,他没有看晓雅,而是用手臂擦了一下眼泪,接着说:“他走的时候 多可怜啊!本来那么一个富态的人,最后我把他抱上车去火化的时候,他的身体 轻得像一只鸭子。”   看到晓雅还是说不出话来,中年男子接着说:“你来了也好,这剩下的两千 多块钱给你,我给他料理后事没有花那么多钱。致远哥说了,你来之后事就都交 给你办就行了。你看,骨灰就在堂前桌子上的盒子里。”   说着中年男子从上衣口袋离掏出一摞钱放到了晓雅的包里。   “对了,致远哥还给你留了一封信,密封好了的,我也没看,应该是和处理 后事有关。你看看。”说完把信递到了晓雅的手里。   这是A城大学的一个信封,密封着,上面写着“晓雅亲启”四个大字,是老 师的笔迹。   晓雅接过信,身子有些颤抖,手抖的更厉害。中年男人从屋里搬出来一张椅 子,让晓雅坐下慢慢来。   终于打开了信封,里面是一张A城大学的信纸,薄薄的一张,上面依然是老 师的笔迹。   “亲爱的晓雅:   我知道你会来,也知道你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所以让堂弟把这封信转交 给你。   离开A城的前几天,我开始咳血,腹腔肿胀的就更是厉害。还有,我的骨骼 也有了反应,疼得很。我没有去检查是否骨骼上也有了癌细胞。这已经没有必要 了,因为癌细胞已经以摧枯拉朽之势占领了我整个的身体。   很抱歉,我切断了和所有人的联系,这会让你担心和不安。我这样做,是想 安静地告别这个世界。我回到了王家窑,住回了家里的老房子里。我在这里出生, 也想在这里告别。   年轻的时候我在法国留学,住所的旁边就是一个墓园,修整得像个公园。我 经常到这个墓园里散步,读那些墓碑上的文字。那时候我就发现,死亡才是永恒, 生存只是瞬间。所以,我也只是从瞬间走向永恒。   等待死亡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还要平静,我没有希望它晚点到来,也没有希望 它早点发生。每天早上,当阳光从土墙的窗户里照进来的时候,我都会对着肚皮 微笑着说:肝癌,你早!   摸着老屋的土墙,真是一种奇特的体验。我在这里赤条条地来到这个世界, 又在这里什么也不带走地离开。我很幸运,能做到这一点。   我死后,请为我种一棵树,把我的骨灰撒在树下面的土壤里。这样,我身上 的分子就还能成为树叶的一部分,静静地看着这个美好的世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