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苹果树    ·王军华· 序   菲儿要离开的那个晚上,毫无征兆,和他做爱,还一起憧憬了灿烂的未来, 结婚生子,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叫什么名字,女儿叫什么。她看上去很兴奋, 还说了一些他当时不太懂的话,问他想不想出国,考托福,那样,他们就可以在 美利坚共和国的土地上生孩子,他们的下一代都将是美国人。他摇摇头,他的工 作很稳定,科长对他很重视,他是科里唯一的一个大学生,前途一片光明。   她并不失望,还是兴奋,只是临走时略略不舍,似乎有话要说,他感觉到了, 扳过她的身子,看着她的眼睛,问她怎么回事。她终于说出了实情,她已经办好 了签证,去美国,下个月,和一个有美国籍的男人,那个人你也认识。是大学聘 请的一位外教,五年,刚好到期,他要回国,顺便带她回去,他们已经领了结婚 证,老外不知道他的存在。   幻灭的感觉迅速淹没他,他不存在了,像一个没有质感没有温度的影子,软 软地搭在地上。她踩着他的影子,慢慢地走出门,走到巷子里的那只路灯下,又 长出一条新的影子,长而巨大,将她整个人都包裹在里面,她一直没有回头。   他突然冲了过去,魔鬼瞬间附身,他已不是他,她也不再有意义,他追上她, 扼住她的咽喉,一直把她重新拖回屋子,放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她闭着眼睛,似 乎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不挣扎不反抗,只是安静地躺在那里。   他也渐渐平复下来,等待着,像以往一样,她睁开眼睛看他,笑着,俯起身 子趴在他的上面,用力拱他,动他,挠他的痒,他身体的各个器官都打开了,都 触动了,所有的感觉都蜂拥而至,像火焰般燃烧熔化。   她没有动,似乎只是在等待,他看到她脖子上的印痕,很深的两个爪印,不 像人的,而是像某种巨大的野兽,旁边还有几个小小的淡淡的指印,大拇指印, 有血从里面渗出来,很小,很慢,只有一滴血,垂在上面,抖动着,但一直没掉 下来。   他的双手冰凉,他用力地搓擦着,麻木地无力地,没有痛感,也没有温度, 好像他是一个死人,他努力返阳,但一切都徒劳。窒息感和死亡感渐渐逼近。   他站起来,烧一壸水,瓦斯气嘶嘶地叫着,火焰喷得很高,但是绿色,氧气 很少,似乎随时都会灭掉,他看到窗户关着,但懒得伸手。微弱的氧气在不大的 屋子里逡巡,壸里的水发出呜咽的声音,开始很弱,后来渐强,他伸出手去,打 开窗户,只有一条缝,火焰往上窜了一下,立马亮了,红色黄色,水声开始响亮。   他冲了一杯咖啡,是特意为菲儿买的,每次她过来,都会冲两杯,刚来时一 杯,临走时再来一杯。他忽然想起,今天,少冲了一杯,刚好,现在补上。   他端着咖啡走过来,菲儿还躺在地上,地很凉,水泥地,四月的天气,菲儿 过早地穿了裙子,黑色丝袜,小腿纤细,脚踝骨那儿微微隆起,他俯下身子,轻 轻地吻了一下,然后嗫住,忽然间,他就有了冲动。   他解开衣服,脱下菲儿的丝袜,从脚踝开始,一点一点地吻上去。   菲儿的大腿忽然动了一下,他的嘴滑落了,吃惊地抬起头,菲儿坐了起来, 看着他摸了摸脖子,那儿的血迹已经干了,什么也没有,只是有些疼。菲儿推开 了他,站起身来,穿起丝袜,在原地站了几秒钟,两人对视着,咖啡的香气在空 气中飘浮,菲儿先转过了头。   她走过去,端起那杯咖啡一饮而尽,然后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像跳完《小 天鹅》后谢幕一般,默默地向门外走去,她走得很慢,好像在等待他追上去,再 次将她掐死。   空寂的巷子里阒无一人,远处的路灯一下一下地跳着,像一个回光返照的人, 在做世间最后的一次挣扎,所有的门都关着,所有的窗户都黑着,她的脚步声听 起来格外孤寂而清冷,她的白衣白裙在黑暗中像闪光,一亮一亮地,她的身影像 在飘,渐渐远去。在拐过巷子口时,她停下,转过头看他,笑了,在昏黄而跳跃 的路灯映照下,她的脸色惨白,笑容诡异,像是一种昭示,又像是一种永诀。   他坐在沙发上抽一只烟,想起大学时,他们一起逛街,她买了个画夹,他第 一次看到她做画,他是模特,她画得不是很像,但神似,却又比他本身更有神采, 而且充满魅力,他非常喜欢。   她还给他买了件红球衣,他很意外,说:怎么可以这样,应该我给你买的。 但说这话时,他的心底发虚,脚底有点飘,他没有钱,根本买不起一件衣服,甚 至一碗阳春面,他的口袋里只有一块钱。   菲儿故意任性地说:我愿意。还要他穿上。画中的他因为这片红,而显得奔 放热烈,仿佛换了一个人,他惊讶于她的细致和敏锐,居然画出了他的内心,他 一直掩饰得很好,以为没有人发现,但是她看到了,只用一只小小的画笔,和那 些缤纷的色彩。   她说:从七岁起,就开始在文化馆学画了,本来想考美院的,可家里人不同 意,说学画没出息,就只好学英语了。略略地有些遗憾。但学英语也挺好的,可 以出国,你想出国吗?她仰起头问他,他摇摇头,不想,他想有份工作,早点挣 钱,给母亲,让她骄傲。   现在想来,那时,也许她就对那个外教有了想法,或者,是外教已经勾引了 她,而他只是一个替身,或者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影子,真正的治疗师根本就 不是他。   他打开柜门,把那件红色球衣取出来装进了旅行袋里,其它的衣服都取下来 扔进了一只纺织袋里,柜子空了,抽屉里有两幅画,是菲儿画的,他看了看,扔 在了菲儿的身上。   他在苹果树下挖一个很大的坑,风很大,挖得很用力,声音都被淹没在风声 里,菲儿被扔在了坑里,还有那两幅画,都是他的肖像,一次穿着红色球衣,一 次背景是这个院子。他把土填好,踩实,看上去跟平常没什么两样。风渐渐平息 了,下起了小雨,他却一身大汗,用毛巾擦了擦,还是粘湿。   他烧了一大锅水,倒进澡盆里,开始洗浴,天渐渐亮了。   十年后   他在单位的一间小阁楼里住,八层楼楼顶的天台边上,大概有二十平米,他 摆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靠门口的地方是一个衣柜,红色球衣放在最 显眼的地方,只要打开柜子就能看到。   现在,他是办公室主任,但还是单身,经常约一些朋友,男的,女的,一起 喝酒、唱歌,深夜,骑着自行车在空旷的街道上飞奔。他的小阁楼里也经常小聚, 早晨起来,地上床上一片狼藉。   他下楼到三楼的办公室,小李在,管人事的一个小姑娘,刚来单位半年,在 美女如云的营业大厅里,她一点也不突出,甚至有点黑,小鼻子小眼的,但很清 秀、顺眼,还很听话,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叫小李上楼去收拾一下,小李一声 不响地去了。   小李一来就分到办公室做人事,这让那些站柜台的营业员无比羡慕,显然, 小李大有来头。他也这样认为,还旁敲侧击地问过几次,但小李总是答非所问, 似乎,她对此一无所知,只是听从父母的意愿,来这里上班而已。   她也不像个有背景的人,做事非常认真勤奋,来了以后将所有的人事档案都 整理了一遍,个别人档案里缺东落西的,她全部让补齐了。而且记忆力非凡,问 到某个人的情况,比如出生年月,比如曾经在哪个单位呆过,比如,哪一年来单 位的,她总是脱口而出,好像她事先背过。这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人们都因此认 为,她天生就是干人事的,天才,没有办法。   小李从上午十点上去,一直都没有下来,他忘记了这件事情。中午,他下班 了,在外面吃了饭,想上楼休息,却看到小李正躺在他的床上,毫无顾忌地睡着 了,似乎,她才是这个阁楼的女主人。   就是在那一刻,他产生了恍惚,好像这里还是以前的那个小巷子,菲儿周末 坐两个小时的厂车来到他的小屋里,像这样躺在他的床上等他,像是一种诱惑, 又像是一种休息,睁着眼睛向他笑着。有时,真地睡着了,他会走过去直接压在 她的身上,菲儿闭着眼睛推拒他又迎合他,嘻嘻地笑着,像是一种更大的诱惑, 激发了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像冲锋陷阵的战士,一往无前。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压在了小李的身上,小李醒了,下意识地推拒了,但他 不管不顾,后来,小李就不动了。   他站了起来,但小李还是趴在床上,一动不动,看不清她的脸和表情,他瞬 间清醒了。想起了那些所谓她背景的传言,虽然她沉默寡言,勤勤恳恳,虽然她 很听话,但是,她可疑的背景一直让人对她有所顾忌。   他一时无比惶恐,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甚至想到荷枪实弹的警察站在他背 后,向他开枪,他就那样倒下了,因为强奸罪,强奸了一个来头很大的女孩。   他俯下身子扶起了她,她很无力,软软地搭在他的胳膊上,但又暗暗地有一 丝抵抗,似乎想要积畜起全身的力气推开他,打他,骂他。他宁愿那样。   但是,她没有,她只是借着他的胳膊站了起来,默默地整理好衣服走了。他 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心想,完了,她一定去报警了,警察马上就要来抓他了。 他想,怎么办,跑吗,跑到一个无人知道的地方躲起来,一年两年,直到人们都 忘记了这件事。想到此,他产生了马上就走的冲动,马上。拉开柜子,收拾衣物, 穿上鞋,离开这里。   但是,他站起来时却浑身无力,一步都迈不动,只是站在原地,无比绝望。   他一直没有下楼,把自己关在小阁楼里一天一夜,然后,有人开门进来了, 他有点恍惚,那时,他的记忆就已经开始偏差,总是记不清发生过的事,或者记 住的总是被事实推翻,一只无形之手推着他往前往后,往左往右,而他对此无能 为力。   进来的是小李,经过了一天一夜,她依然那么平静,但是,跟以往不一样的 是,她没有叫他刘主任,而是直接称呼“你”,她说:我家人要见你。   他还是恍惚,几乎没有听清她说的话,只是看到她的嘴唇噏动,好像告诉他 要开会了,他下意识地说:你把这收拾一下。   但跟以往不一样,她没动,还站在那里,看着他,然后说:晚上六点,我等 你。说完,转身走了。   快下班时,他来到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他坐下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空气异样地沉闷,很快,六点的钟声当当地响起,过道里有三三两两的脚步声和 说话声,还有人探头招呼他俩:走啊,下班了。   小李先站了起来,收拾东西,背起包,站在门口,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站起 来,脚步迟重,好像即将押赴刑场的死刑犯。   他想说:你先走吧,我回头找你。可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不可能去找她,那 是自投罗网,现在也是,她的父亲一定磨好了刀等他,他是一只待宰的羊,可他 宁愿一头撞死在那棵苹果树上。   小李家是楼房,四楼,两室一厅,家里还有一个哥哥,长得五大三粗,眼睛 深大,看人时既凶巴巴的,又似乎对一切都懵然无知。小李和他并排站在一起, 向沙发上的父母介绍:这是刘志祥,我男朋友。   他飞快地掠了一眼,那对父母正在打量他,疑惑而略带不满,尤其是那个父 亲,看上去矮墩墩的,却很威严,看着他,只是看着他,什么都没有说,猛劲地 吸了一口烟,烟雾隔着茶几很快飘了过来。   那个粗砺的哥哥拍了他一下:哥们,你是干什么的,从来没听燕儿说起过你。 还拉着他坐在一只小椅子上,椅子很低但很舒适,上面还有绣了花的座套,绣得 很精致。他对这个哥哥立即产生了好感,笑笑说:我和小李是一个单位的。   哦,三个人似乎同时长舒了一口气,还想问什么,却被小李平静而飞快地打 断了:我们准备五一结婚。   他飞快地想了一下,今天是4月7号,刚过完清明节,离五一没有几天了,他 看了看小李,小李对他笑了一下,灿烂动人,以前,她很少笑,笑得也很节制, 但现在,她像一朵完全开放的花。   他略略惊讶,阁楼上的那一幕,不像是强奸,而是预先排演的一场戏,他只 是一个被选中的主角。这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随即又全然否定,这不可能, 绝不可能。   他忽然不害怕了,他不再是一只羔羊,而将成为这个家里的一员。他三十三 岁了,也该结婚了,单位里的领导、老人们都曾经热心帮助过他,各种各样的女 孩,甚至离过婚死过男人的女人。相亲更像是一场聚会,多了一个陌生女孩而已, 对他来说没多少影响,他可以和她说话、调笑、喝酒,但不会把她当女朋友,聚 会散了,酒喝完了,然后各奔东西。后来,相亲越来越少,然后,没有人再关心 这件事,只当他愿意单身,或者,有人恶意猜测,也许他有生理缺陷。   结婚无疑是最好的解决方式,小李不说,没有人会纠结阁楼上的事情,他们 是一对热恋中的男女,做什么都是正常的。   那个父亲终于开口了,态度依然倨傲,意思是便宜他了,说燕儿长得好,人 又聪明,应该可以嫁个处长什么的,跟你这样的亏了。   他也是处级干部,正儿八经的大学毕业,小李只是一个高中生,大于号应该 在他这一边,但他把生米煮成了熟饭,一切都颠倒了。   小李也没有说他的身份,父母大概以为他的身份低廉,说不出口,没有再追 问下去。   后来有一次,小李向他解释:我担心会怀孕。还说:我如果怀孕,他一定会 打死我。结婚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可以使一切变得合法、合理。   谁?他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脑子里同时出现了两个人,粗砺的哥哥和威严的 父亲,更像是后者。小李接着说:我什么都不要,我们可以去一个地方,就说旅 行结婚,回来给同事发点糖和瓜子就行了,这样最简单。这一点倒是与他不谋而 合,先奸后娶,他实在不愿意张扬。   但婚礼盛大而热闹,如同所有新人一样,他们给每个宾客都敬了酒,酒席上, 那个威严的父亲一直笑呵呵的,像个慈祥的长者,对他们谆谆教导,嘱咐他好好 对待小李,小李是个好姑娘。小李一直笑着,灿烂而羞涩,不像她平时的样子, 让他产生一丝疑惑,也许,她是喜欢他的,他是她的上司,长得一表人才,又是 大学毕业,一个不谙时世的女孩自然对他产生好感。那么,阁楼上的一幕,小李 并没有什么损失,相反,她应该得逞了。但他马上又摇头,小李不是那样的人, 她在自己的面前从来都那么节制、平静,根本不像是一个怀春的女孩。   小阁楼就是他们的婚房,这让他有些难为情,楼下就是办公室,里面会有值 班的人,他无法宽衣解带,无法面对她,想说对不起,又没有来由。床从单人床 换成了一张双人床,她躺在他的身边,静静地,好像在等待些什么。   他一直不敢翻身,但右胳膊压得很困,只好转过身来,目光投向她,屋子里 很亮,楼很高,月亮又大又圆,满满地洒在他们的婚床上,照亮了小李的整个表 情,她闭着眼睛,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他如释重负。   小李是在半夜时分钻进他的怀里的,当时,他睡意朦胧,只是下意识地搂住 了她,温暖柔软,让他非常舒适,他恍然看见是菲儿,他们在一起缠绵,一遍又 一遍,菲儿妩媚而妖娆,然后满面流血,哈哈哈地笑着,让他悚然惊醒,才发觉 怀中的小李,他一把推开了她,坐了起来。   他打开柜子,取出那件红球衣,拉开门去了楼顶,楼顶很平,四周有很高的 围墙,像大学时的操场,他习惯了在这里跑步,每天清晨,跑几圈。空气十分清 冽,他的意识也渐渐清醒,他想起了一切前因后果,小李刚来单位半年,一直跟 着他,默默地帮他打理一切,总是在他需要的时候及时出现,他们相处得十分融 洽。那天发生的一幕,大概正是这种习惯形成的顺理成章,应该不算强奸,自始 至终,小李没说过一句埋怨的话,结婚也是她主动提出来的。   他转过头,小李披着外衣站在楼梯口,递给他一只毛巾,他接过来擦额头上 的汗,然后他搂住了她,她紧贴着他,在那瞬间,他感觉到她的颤抖和冰冷,她 像一只落叶,扑簌簌地,随时都可能被捏成一把齑粉,他再搂紧了她。他刚跑完 步,身体很热,他希望能把这热度传递给她,让她也暖和起来。   晚上,他约朋友去喝酒,在一家歌厅里,边喝边吼歌,吼得地动山摇,喝得 东倒西歪,他被人送回小阁楼,放到床上。   早上起来头痛得厉害,问她他怎么回来的,谁送的他,小李不看他,低着头 做家务,一一回答他的问题,他看不清她的眼神,也不知道她的心事。愧疚从心 底涌上来,他慢慢地说:要不你回家去住吧,这地方不像新房,太委屈你了。   她的手停了,身体僵了,然后抬起头来笑了,有点诡异。他的身体抖了一下, 有点似曾相识,像是菲儿,穿着白衣长裙,披着长发,有几分秀丽,又有几分妖 娆,什么话都没有说,转过身背着小包走了,当当当的脚步声沿着楼梯渐渐走远。   他喃喃地说:我在找房子,等找到后,我去接你。   家电部的经理出了点问题,经理办公会上有人提出,让他当家电部经理。这 是个肥缺,营业大厅效益最好的部门,他早就想去了。何况,他娶了手下小李为 妻,夫妻俩在一个部门总不是个事。   他俩在楼梯间相遇,同时开口,他说:我调去家电部了。透着欣悦和解脱。   她说:我找到房子了。也透着喜悦和如释重负。   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问了句:什么?她又重复了一遍,他愣住了,这个结 果大出意外,他以为当时她已经走了,根本没有听见他说的话。她说了房子的位 置和结构,约他晚上一起去看。他下意识地说,晚上有事,去不了。   她看着他,眼睛亮晶晶地,他只好说出晚上的事,要约个客户,要进一批冰 箱,这是他进家电部的第一单业务。   她说:我等你,多晚都行,我已经拿到钥匙了。他只好点了点头,说:行。   房子很好,离单位很近,租金应该不便宜,但她说房子是父亲同事的,一直 闲着,不收钱,只要他们按时把水、电、物业费交上就行了,算是帮着养房子了。 他第一次听到养这个词,居然可以用在房子上,原来,房子也需要养。是,她说 房子长期不住人,很快就会败落的,这房子是公家的,也不能租。我们算帮他了。 说着,她笑了,看得出,她十分愉悦,却笑得有点腼腆,好像害羞的小女孩。   他想,她本来就是个好女孩,只是遇人不淑,他不配她,她应该找一个更好 的男人。   房子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她的许多衣物都已经放在柜子里,看得出,她是 真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了,还指着柜子的另一半,说这里放你的衣物,明天我去 帮你收拾。他想说不用了,内心底又渴望有这么一个家。说心里话,他很喜欢这 套房子,尤其是那张双人床,床上粉色的被套和浅绿色的枕套,透着满满的温馨 和踏实,充满诱惑。他坐了上去,软软的,暖暖的,像是另一层皮肤,他叹了一 声真好呀。   小李靠在柜子上,笑着看他,他恍惚他们在一起已经生活好多年,这个房子 就是他们的家,这里烙下了他们曾经有过的所有青春岁月。他们的呼吸、争吵和 做爱时的尖叫和喘息,都在此时此刻缓缓地叫了起来,一下一下地,他竖起耳朵, 仔细地辨别哪是他的,哪是她的,她在哭还是笑,她在撒娇还是真生气了。他伸 出手去摸她的脸,依然温暖润滑,他放倒她的身体,压了上去。   小李在瑟瑟发抖,像一片落叶,随时都会破碎,一地畿粉随风而起又随风而 灭,身体冰冷而僵硬。他停下来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没有,却一下子攀住了 他的脖子,把他使劲往自己身子上拉,使劲,但是她的身体依然像化不开的石头。   他想不起来那一次是怎么发生的,又怎么结束的,她是怎样的,为什么现在 会变成这样?也许,是他深深地伤害了她,虽然她没说过一句抱怨的话,但身体 却发出了如此坚硬的抵制。他颓唐地倒了下来,像一块揉皱的抹布。   他半夜回了小阁楼,打开柜子,取出红球衣,在天台上开始跑步。月亮很圆, 夜很静,他看见菲儿坐在天台的一角嘤嘤地哭泣,他走过去问她怎么了。她抬起 头来,有几缕长发搭在脸上,有些纷乱,但白皙的皮肤依然很亮,像是一块透明 的水晶。他想,她的皮肤越来越好了,她现在完全是一个美人了,追她的男人越 来越多了。他帮她抹去脸上的泪滴,触到的却是无比冰凉和僵硬,她像一块化石, 正张着大而无神的眼睛无辜地看着他。他愣了一下,以为自己眼花了,抹了抹眼 睛,又摸了一把,是冰冷的围墙,菲儿消失了。   但嘤嘤的哭泣声依然在耳边响着,他转过头去,天台上只有他一个人,没有 菲儿也没有小孩子,但有人在哭。他张目四顾,他捂住耳朵,但哭声依然执拗地 钻了进来,他抹了一把脸,一手的水,他终于明白,是自己在哭。   办公室里,天已经黑了,屋里的灯亮了,小李站在门口的最亮处,轻轻地笑 着,说:晚上有客人来,一起走吧。   他看了一眼座下的沙发,已经有一个星期,他的夜都是在这里过的,家电部 的工作非常忙,白天,他需要跟各路经销商谈判,夜晚,他要看那些商品的价格、 型号和性能,现在,他想起来,他要回家,和眼前的女人在客人面前一起亮相, 成为那套房子的主人。   他站起来,穿上外衣,拉上门,跟她一前一后,她身形娇小,看上去有些瘦 弱,但腿很长,屁股和胸很突出,是许多女人梦想的那种身材,与她的气质一点 都不相符。如果那两个地方平淡一点,她就是一个完美的小家碧玉了。   小李似乎有些不安,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他笑笑,紧走两步,与她并排, 说:客人都是谁呀?   小李笑了,抿着嘴说:去了你就知道了,我哥做了很多好吃的。   还有你哥?他愣了一下,想起那个粗砺的大男孩,很有好感,但怎么会跑到 他家里来做吃的?   我哥是厨师。她说了本区最大的一家酒店,他哦了一声:那我有口福了。   但那个哥哥并不在屋里,他做完就走了,厨房里整齐地摆放着一些碗碟,用 盘子扣着,打开来,大都是成品,有几个需要热一下,或者氽个汤,收汁,看上 去都十分美味,真的像酒店里的大餐,他一下子有了食欲。   所谓的客人只是几个同事,有几个是他的铁哥们,还有几个是她的好朋友, 他们是来给他暖房的,还带了酒和饮料。那晚,醉意缤纷。   他留宿在了这套房里,和她睡在一个床上,盖着同一床被子,清晨醒来时, 他的手搭在她的胸上。它蓬勃而饱满,还很温暖,他不由自主地就握紧了,她疼 了一下,睁开了眼睛,看到他,惊惧地往旁边一闪,就坐了起来,看了看四周, 过了几秒钟,好像反应过来什么似地,转过头来看着他笑了,一如既往地羞涩。   他的手还搭在原地,只是原物已经滑开,他的手停在床上,那里有一抹红, 他用手搌了一下,湿的温的,的确是血,他问:你流血了?   小李也看到了,急忙用纸盖住了它,让他下床,说要洗床单。   他想起她说过的关于怀孕的话,此时此刻,他倒真的希望那是真的,起码, 他们有一个孩子,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   他们一起去上班,她甚至挽起了他的胳膊,和许多同事一起走进公司的院子, 她向别人打招呼,笑着,人们开他们的玩笑,她轻轻地笑了,他也笑了,却一时 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他转过头看身边的小李,她巧笑妍然,看上去很美,但像是一个假面人,笑 着的背后有一双眼睛正冷静地看着他,向他汇报人事档案的有关细节,她的记忆 力很好,逻辑性也很强,推理得十分准确到位。他有时会想,她会不会对他的过 往了然于胸,知道那棵苹果树的故事,那个农家小院。   据说那里要开发,盖成高档住宅区,那里的农民将会分到很多钱,人声沸腾, 人们都在谈论补偿和即将到手的巨款,许多院子里加盖了小二楼,甚至小三楼, 以至于屋子里照不到阳光,在不分昼夜的昏暗中,人们只是无端地兴奋、期待和 憧憬。   只是,那里已经与他没什么关系了,那房子本来就是养父母的,养父母去世 后,舅舅一家对之虎视眈眈,认为他是个公家人了,将会住上公家的房子,这农 民房早晚都是他们的。于是,在那个夜晚,他把菲儿永远留在了那里,然后把钥 匙交给了舅舅,说房子留给表弟结婚用吧。当时,舅舅十分欣喜,直夸他懂事, 也许他早就该这样了。当时,他的内心有一种轻轻的解脱感。现在,更强烈了, 他甚至比任何人都期待那里早点开发。   他很少回到那套两居室,有时一个星期,有时半个月,他会看桌上的台历, 然后心算该不该回去,每次都不应该,但每次都不由自主地收拾东西,往家的方 向走。   小李也已经摸准了他的心理,在他回来的晚上都会准备好一顿丰盛的晚餐, 他发觉,她的手艺竟然得自那个粗砺哥哥的真传,十分地道美味,他迷恋这种感 觉。还有,那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   她的父母也来了,他们一家四口人坐在一起,母亲说:你们该要个孩子了, 我还年轻,可以帮你们带带。   他看了一眼她,她看了一眼父亲,父亲看了一眼他,然后笑了,给小李夹了 一筷子菜,说:好啊,好啊,我也盼着当爷爷。   他又看了一眼她,她低着头吃饭,吃得很慢,嘴鼓鼓地,但一直没有咽下去。   他想,她的身体那么冰冷,怎么能生出孩子呢?这个想法像闪电一下子击中 了他,他不由地再次看她,她还低着头,嘴巴还那么鼓。他说:哪天我带燕儿去 医院看看,是不是我的毛病。说着,他笑了,像是一句很好的笑话。   母亲也笑了,用筷子指着他,说:你这孩子,这么年轻,哪来的毛病,倒是 我们燕,体质太弱了,是要好好检查一下。   她低低地说了一句:我不去,我没毛病。嘴巴一下子瘪了下去。   厨房里,父亲站在小李的背后,正俯耳对小李说着什么,声音很低,小李在 抗拒,他愣住了,心里滑过异样的感觉。   母亲咳了一声,父女两个人同时回过头来,父亲哈哈地笑了,拍着小李的肩 膀,说:我在劝她给你生个孩子。   小阁楼灰尘满地,甚至连床上也有了一层薄灰,他好久没有来这里了,小李 也没有,自从有了那套两居室,她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那边,他的大部分衣物都 被拿了过去,唯独几件旧衣服和这件红球衣,大概,她觉得太旧了,肩头那儿的 线开了,但小李一直都没有缝,她不会干针线活,所以从不动手,一般都是拿到 外面的裁缝铺去做。这件透着年代感的球衣大概没有必要,所以,它一如既往地 破了下去,还会更破,直到有一天,成为一堆破布,想想,也挺好的。现在,已 经没有人会这样俭省了。   他抖了抖床单和被褥,满嘴的尘土味,几乎让他窒息,可他实在不愿意打扫, 小李也不愿意,他打了电话,让家电部的小金上来帮他打扫。   小金也是个年轻女孩,但满心地不愿意,她认为工作才是她的本分,为领导 打扫宿舍,怎么看都透着某种女性歧视,她不是保姆。她只是看了一眼,就开始 打电话,当时,他还以为她是有别的事,但没想到,她叫了一个家政阿姨上来。 他上楼时,那个中年妇女正躬着身子仔细地清扫床下的角落,他愣住了,问她是 谁,怎么进来的。她说了小金的名字,说她是小金家的钟点工,小金付她钱的。   领导找他谈话,说要收回小阁楼,准备将之做为一个无线移动电话机房,说 反正你现在也结婚了,老丈人是给区长开车的,有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   领导的口气略带揶揄和羡慕,他不置可否,好像领导说的那些与他没多大关 系,包括那套房子,里面只有一些他的私人用品,更多的时候,是小李用来炫耀 他们之间夫妻关系的一个道具而已。   他回到办公室,看到小金,她非常聪明,很有眼力见,每天迎来送往,那些 经销商都对她竖大拇指,还对他说:你这个手下真厉害,很能干。   他说了领导找他谈话的内容和结果,小金哦了一声,说挺可惜的,那间房还 挺大的,放个东西什么的挺好。她看他的眼神亮晶晶的,毫不躲闪,反倒是他有 点不好意思,避开了这个话题,他想,也许就是领导的意思,没有导火索,小金 不会是那样的人。   他抱着球衣回家,用了一只长方形的鞋盒,鞋盒的外面有某品牌的标识和品 名,以及鞋的质地和码数,有点委屈了这件球衣,应该有一件更为高档的衬衣或 西装品牌的盒子包装更为合适。   意外地是,小李的父亲也在,他们一同从卧室走了出来,他愣了一下。   小李以为他买了双鞋,打开来是那件球衣,皱了下眉,父亲凑了过来,说这 么旧的衣服,扔了算了,让燕给你买件新的。说着,他拍了拍小李的肩膀,小李 身子轻轻地拧了一下,躲开了,却又惊惧地看了他一眼,她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 量摄住了,一时动弹不得。   父亲哈哈地笑着,说要走了,单位发了几斤带鱼,给你们尝尝鲜。果然,台 案上放着一大包那么长那么宽的带鱼,一看就很新鲜,西北地区很少见。   门哐地响了一声,父亲走了,小李还站在原地,抱着那只鞋盒子,他走过去 把球衣取出来,挂在了柜子的最里面,说:小阁楼收回去了,以后我每天都要回 来。   小李笑了,把鞋盒放在垃圾桶旁边,直起身子,拉住了他的胳膊,说:那太 好了,我们就像真的夫妻一样了。说着,她的眼角泪盈盈的,她转了一下头,再 次笑了。   他站在那儿,那只被她挽住的胳膊像是被施了法术,一动不动,他想,他早 就该回来了。他看了看厨房台案上的鱼,说:晚上,我给你做鱼吃。   小李嗯了一声,抬起头来,果然笑了,很灿烂。   鱼还是小李做的,他只是煎了一下,味道很鲜美,他问:你做饭的手艺都是 跟你哥学的吗?   小李的手惊惧地抖了一下,菜掉了,她又急忙去夹,又掉了,又夹,还是没 有夹上,他帮她夹到碗里,问她:你怎么了?不是跟你哥学的吗?   小李摇摇头,却说:是他教我的,他上过厨师学校,每次学了新菜,他都教 我,所以我也就会了。她笑了,几分凄楚又几分明媚,他不明白她是高兴还是难 过。他试探着说:你们兄妹的感情挺不错的,他欺负过你没有?   小李的身子又抖了一下,只是很轻微,她抬起头看他,他带点笑意,一般都 这样,大孩子都会欺负弟弟妹妹,尤其哥哥会欺负妹妹,当然,长大了,哥哥反 而会保护妹妹。   小李摇摇头:不记得了,大概没有吧。她不大想说这件事。   他问她:你以前谈过对象没有?   她的身体又颤了颤,慢慢地摇了摇头,他又问她:那喜欢的人总有吧?她还 是摇头,他问她:你是不是恨我?   她抬起头看他,眼神里满是惊讶,说:为什么?   他愣住了,说:你应该恨我的,我毁了你,对不起你。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神还看着他,但很平静,也很肯定地说:女人总会有 这么一天的,无所谓的。她似乎在安慰他,或者安慰她自己。   她一定没有谈过恋爱,所以对爱情也没有憧憬,甚至还觉得嫁人就这么一回 事,没有美好,没有激情,只是人生的一个必由之路。他立即觉出了这场婚姻的 乏味和无趣。怪他,那么暴力的开场,的确没有什么可期待的。   他们一起上班,在院子门口遇到了小金,小金骑一辆非常华丽的自行车,两 个车轮都装饰着艳丽的大花盘,车子一动,两只大花盘就像风火轮一样,像火一 样在燃烧,无比耀眼。   小金看见小李非常高兴,从车子上下来,小李的脚步慢下来,他在前面走, 听见小金在炫耀自行车,是她的未婚夫买的,问小李好看不,喜欢不,还怂恿她 也买一辆。   小李一直没有声音,大概是点头或摇头,微笑却不语。后来,他与他们的距 离越来越长,听不见说什么了,他回过头去,看到小金在小李的耳边窃窃私语, 既神秘又快乐,小李也一次次地忍不住偷笑。   办公室里,小金欣悦地说:刘经理,我要结婚了,下个月的18日。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台历,9月18日,70多年前的这一日,小日本抗着比自己 高10厘米的长枪打响了侵略中国的第一枪,那是一场阴谋,蓄谋以久。他笑着说: 你怎么会选这么一个日子?   小金问怎么了?就要发,多吉利呀。   广东人大舌头,把许多字生生地咬成了另外一个意思,比如,8念成发,正 好符合全国人民一心奔小康的渴望,于是,将错就错,8变成了所有人的梦想。 结婚也不能耽搁。   他没有再提国难日,今后,对小金来说,这是个美好、幸福而吉利的日子。   他说:到时我和小李一起去,给你送份大礼,说吧,你要什么?   小金转过头灿烂地看了他一眼,嘻嘻地笑了:随便,什么都成,你们来我就 高兴。   肯定来,还得送份大礼。他想起了刚才大门口的一幕,试着问了一句:你和 小李关系挺不错的。   嗯,我们以前是邻居,小学同学。小金嗯了一声,说:后来,她妈改嫁了, 他们家就搬走了,没想到,我们又到了同一个单位。   父亲往家送带鱼的情形一闪即逝,父亲扶着小李的肩膀,甚至,他看到了父 亲压在小李的身上,这太不可思议了,他摇了摇头。   唉,燕的命不好,也怪她,性格太懦弱。说着,小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正 好与他的眼神相遇,就迅速地落了下去。他没来由地心慌了一下,他忽然感觉, 眼前这个小姑娘对他和小李之间的事一清二楚,甚至,小阁楼上的一切她都知道 了。立时,有汗从脖子后面渗出来,他下意识地擦了一下。   小李打扮得异常美艳,粘了假眼捷毛,上下画了眼线,眼角拉得很长,扑了 粉,涂了口红,高高的发髻,拖曳长袖,与平常判若两人。   小李陪着小金两口子过来敬酒时,父亲已经喝得有点多了,站起来时摇摇晃 晃地,差点把小李撞倒,小李扶了他一把,才立稳了,父亲拉住小李的手说:燕 儿今天真漂亮,真像个新娘子。   小李眼神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他想起结婚那天,小李只是淡淡地扑了点粉, 淡淡地涂了点口红,穿着白色的旗袍裙,十分雅致,不像结婚,反倒像是赴别人 的婚礼。今天,倒像是一个新娘了,旁边的小金已换了紫色的纱裙,清新淡雅, 两人的角色完全倒过来了。   小金叫了一声阿姨,母亲笑了,站起来接过酒杯,和小金闲聊了两句,大意 是说小金的父母身体还挺好的,刚才两人还在一起聊了会天。小金也说:这么多 年,阿姨还这么年轻,保养得真好。母亲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祝你们白头到老, 百年好合。说着,把酒杯放到嘴边抿了抿,又放下了,说自己血压有点高,医生 说不能喝酒。小金和新郎并没有勉强。   小李挣了挣,把手从父亲的手里抽回来,将父亲按在椅子上,说:您多吃点。   父亲哈哈地笑着,笑声大而虚假,像是下属说了一句恭维的话,顺耳中听, 但又心里明白,也只是一句奉承罢了。他忽然对这个父亲产生了一种厌恶之情, 本来只是一个司机而已,说话、做派却比领导还要装腔作势,他最烦的就是这种 哈哈的笑声。   他想回去,远处的小李一直跟在小金的身边,看样子,一时半会走不了,他 决定,不打招呼,悄悄地走,回办公室眯一觉。   天完全黑了,办公室的门忽然开了,阴影处有一个黑色的影子,站在那儿一 动不动,他哧了一下,一下子惊醒了,问道:谁?但那影子不动,也不说话,他 一直盯着看,但看不清对方的脸和表情,只是觉得很黑。他怀疑那是灯光造成的 错觉,他擦了擦眼睛,但黑影还在。他站起来,慢慢走过去,越来越近,听到了 黑影粗重的呼吸,像是喉咙被掐住了,每发一个字都很难,但他听见,黑影在说 话,说的是:回家,回家。重复说了两遍。他走近了,伸手向黑影摸去,什么也 没有摸到,但影子还在,还在重复“回家”。   然后,他猛地醒了,天真地黑了,月光透过窗户静静地照亮了桌椅,他一时 恍惚自己在什么地方,平房、小阁楼,但都不像,他往旁边看了一眼,又看向门 口,还锁着,没有人进来。他想起了刚才的黑影,回家,那粗重的呼吸声所造成 的窒息感还依然存在。他摸了摸喉咙,心有余悸。他仔细地想梦中的情形,什么 意思,让他回哪里,哪里是他的家?平房,想来想去,似乎只有那里。   那里,已变成一片废墟,停着两台挖掘机,两三个工人忙碌着,他信步走进 工地,被工人拦住了,说这是工地,闲杂人不得入内。他说自己原来在这住,过 来看看。工人说那也不行。   他站在围墙外,随手捡起一块砖,想起小时候,只要看到拆房子,养父就会 领着他搬砖,他们靠那些捡来的砖盖起了厨房和卫生间,还砌了一个小花园,园 子里种了各种蔬菜。春来秋去,那些蔬菜结着灿烂的花朵,像是一个真正的花园。 蜻蜓和蜜蜂时而光顾,他轻轻地走过去,捉一只蜻蜓,长而透明的翅膀,不停地 振动着,然后他一松手,蜻蜓振翅而去,他仰着脸,看它一直飞过墙头,去了别 人家的院子。   舅舅家有个表哥,比他大几岁,他们常在一起玩耍,但有时,表哥会叫他野 孩子,多余的人。他一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回家问父母,父母开始用各种话搪 塞他,他慢慢长大,终于,这是一件再也瞒不过去的事,告诉他,他的确是抱养 的,亲生母亲是一个未婚女孩。   他开始同养父母、同舅舅家的人、同表哥都有了隔阂,他不愿意和他们在一 起,他上了大学,很少回家,三年回了两次,养父母渐渐老去,尤其养母,每次 见他,都涕泪涟涟。后来,他有了菲儿,开始意识到养父母的不容易,养母不能 生育,一直把他当作亲生的,从小到大,对他一直很好,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和 别的孩子有什么不同。既然,他长大了,大学快要毕业了,就应该报答养育之恩, 回去和养父母在一起,给他们养老送终。   但是,大四那一年,养父母在同一年去世了,先是养母,后是养父,一个春 天,一个秋天,像是事先约好的,撇下他一个人面对一个偌大的小院。他忽然非 常地后悔,刚上大学的那几年,不回家,对养父母冷淡,他们该有多伤心,现在, 他刚开始有能力孝敬他们,他们却不声不响地走了,永远地离开了他。   他去了舅舅家,他们很紧张,以为他是回来分拆迁款的,抢先说他是城里人, 这房子与他没什么关系了,再说了,分的钱也不多,表哥、表弟,好几口子人呢, 还有几个孩子,根本不够。他笑笑,说自己办事,顺便过来转转的。   舅舅哦了一声,对他的话还是半信半疑,他本来以为这么多年没见,有人会 惦记他,至少舅母会给他做顿饭,但没有。他们只是一味地怀疑他此行的目的, 根本就忘记了或者压根没想过他要吃饭。于是,他告辞出来。   在街头的小饭馆里要了一碗臊子面,是小时候的味道,比母亲的手艺好点, 但总也没有家里的那种香气。老板出来收钱的时候才发觉原来是邻居,知道他是 个吃公家饭的,老板有点拘谨,他却自然地问起了拆迁的事,老板说到了很具体 的一些数字,比如几套房,多少万块钱。他这才知道,那个小院子居然有那么大 的价值,怪不得舅舅一家惊慌失措,他不禁哈哈地笑起来。   老板略为惊讶地看他,他拍了下老板的肩膀,说:真好呀,当农民真好,可 以一夜暴富。   小李的父亲死了,猝死,晚饭后进卧室躺一会就再也没有醒来,就在小金结 婚的那天晚上。   那天,他住在办公室,第二天去西城,晚上回来得晚又住在办公室,直到第 三天早上,九点多钟,商品部副经理告诉他这件事。他赶到陵墓时,父亲的骨灰 已经安放,母亲、哥哥和小李还有一大堆亲戚,正准备下山,他跟在后面。没有 人责怪他,也没有人理他,他想解释一下,不知道该给谁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   回到家里,母亲的态度更是冷淡,他过意不去,一再解释去西城区有点事, 他没有解释那里拆迁的事,房子早已经给了舅舅家,与他没什么关系了。   母亲摆了摆手,说:这与你没关系,他活该,这是报应。   他是谁,母亲为什么会这样说?他看向小李,小李的眼神避了避,转向了别 处。   这个家一下子就散了,父亲走了,哥哥本来就在外面住,他自己有一套房子, 是父亲给他弄的,现在只有母亲一个人了,孤零零地。他说:要不,把妈接到咱 们那去住吧?   但母女两人异口同声地说:不,算了。她们相互看着,眼神淡漠,似乎在避 着什么,母亲说: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呆着。说着看墙上的黑白像片,照片 上,父亲依然虚假地笑着,似乎,他就是一个假面人。母亲说:你们走吧,我想 一个人静会儿。   他们去一家烧烤摊吃饭,小李放很多辣子,吃得非常过瘾,他要了两瓶啤酒, 一边喝一边说:哎,人太假了,说死就死了。小李没有接腔,依然吃东西。他感 觉索然无味,似乎什么话题都引不起小李的兴趣,也许,对她来说,哀漠大于心 死,有时,吃也是一种排遣痛苦的方式。   有个妈妈领着小女孩过来了,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小女孩很可爱,大大的眼 睛,小小的红红的嘴巴,头发的长度刚好搭在肩上,发上绑了一条红丝带,看上 去俏丽极了。   小李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然后说:我十岁的时候,我父亲就出车祸去世了, 开始,我母亲一直骗我,说他去外地出差了,回来时要给我买红丝带,那时候刚 流行这个东西,我特别喜欢。她没有再说下去,目光却变得迷离。   晚上,他拥住她,说:以后,我会对你好的。小李在他的怀里,轻轻地挣扎 了一下,似乎,她不习惯于他对她的好。他轻轻地剥去她的衣服,抚摸她,亲吻 她,她没有再反抗,但也没有迎合,她很安静,像一只温顺的羔羊,任他为所欲 为,但她的身体渐渐地热起来了。他越来越兴奋,好像菲儿复活了,正在他的身 下引导他诱惑他,他无法忍受,大叫了一声:菲儿。   他恐惧万分,小李一定听见了这两个字,他不止叫了一次,两次三次?他不 记得了,但他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叫声,开始,还不知所以然,没有意识到自己 在叫谁,后来,他认定是菲儿,后来,他发现是小李。他一时恍惚,认不出眼前 的女人是谁,不是菲儿,不是小李,不是他认识的任何人,仿佛另一场强奸。他 困惑、恐惧、担心,从小李的身上下来,一动不动地躺在她的身边,一遍遍回想 刚才的情形,哪里不对头,但想不出来,只觉得很顺利,他和小李之间的夫妻生 活第一次这么顺畅地抵达,却是一场错觉,他叫了另外一个人的名字:菲儿。   是的,她回来了,以这样一种方式,而不是永远地消失。他沮丧极了。   他打开柜子,取出那件红球衣,穿上、转身,微弱的晨光中,有一双眼睛亮 晶晶地注视着他,他哧了一下,定睛看时,却是小李醒了。她坐了起来,问他: 你要去跑步?   他嗯了一声,往外走,小李说:等等我,我也去。   出了门,过了马路,对面就是金城公园,晨起锻炼的人散落在各处,空气非 常清新,他在前面,小李在后面,他们绕着小广场跑圈,开始很近,后来就远, 再后来,他不断地越过她,赶上她,然后,小李停了下来,站在广场的台阶上注 视着他。一圈又一圈,他总共跑了十圈,广场比天台要大得多,一圈大概是500 米,很快,他就大汗淋漓了。   小李递给他一只毛巾,他接过来擦了擦汗,小李挽住他的胳膊,说:你的这 件衣服太旧了,我给你买了新的运动衣。   他看了看,肩头处的线缝露出了白线,颜色也很黯淡,看上去寒酸极了,当 初,菲儿买给他时,这衣服是那么鲜亮夺目,青春逼人,十几年过去了,虽然不 太常穿,它还是旧了。   小李买的藏蓝色运动服,他试了试,比红色更精神而沉敛。的确,他这个岁 数已经不适合穿红色了,何况是一件十几年前的旧衣服,他决定,把这件衣服洗 干净后封存起来。   但小李说:你放那儿吧,呆会我洗。他不舍得,怎么能让别的女人碰呢,这 是他和菲儿的事,不需要别人插手。他很仔细地揉搓,洗干净,用甩干机甩了一 下,晾在阳台上,他想晚上就干了,放在柜子最里面就是了。反正以后也不穿了。   好像是一种诀别,他略略地感伤,还愧疚,好像对不起菲儿,对,就是这种 感觉。他转过头,小李正看着他,目光很安静,仿佛对一切了然于胸,但不说出 来,静静地站在那里,一直看着他。一直,或永远,类似的词,某处不安正暗暗 地生长,仿佛,他在变得透明,小李渐渐地穿透了他的五脏六腑,他什么都没有 了。   他打开柜子,红球衣不在,它凭空消失了,哪儿都找不到了。他把所有的衣 服都从柜子里扯出来,一骨脑地扔在地上,但还是没有那鲜亮的红色,一定是小 李,悄悄地处理掉了,把它当垃圾一样扔掉了。   小李出现在卧室门口,惊讶地看着他和一地的衣服,奇怪他为什么回来这么 早,还奇怪为什么衣服都会扔在地上,但小李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看他,等 待着。   他的内心注满了憎恨,对小李前所未有的恨意,凭什么,她凭什么动我的东 西。他向前跨了一步,离小李很近,小李没有躲,平静地看他,仿佛知道将要发 生的事情,但无所谓。这更加激怒了他,他打了她一记耳光,她趔趄了一下,却 站住了。她没有倒,眼神还是那样,虽很平静,却更具挑战性,于是,他拳脚相 加,彻底将她打倒,她不动了,趴在那儿,好像死了。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的后背,有些恍惚,这场景似曾相识,她穿着黑 衣丝袜,皮肤白皙,咖啡的香气隐隐约约升起,那种感觉又回来了,而且变得越 来越强烈。他禁不住弯下身子,开始剥那只黑色的丝袜,丝袜很长,一直连到裤 头上,他没意识到,把裤头也扒了下来。她抽搐了一下,翻过身来,他看到血, 从她的嘴角流出来,还有鼻孔,也是一片模糊,他想,她又回来了,又回来了。 于是,他毫无顾忌地趴在了她的身上,激情四溢。   小李做好了饭,从厨房里一一端上来,一盘红烧排骨、一盘清炒豆角,还有 宫爆鸡丁、麻婆豆腐,都是他最爱吃的,刚才的那一幕似乎根本不存在。但他却 清楚地知道,事情又回到了原点,他再一次强奸了她,甚至更恶劣,他还打了她。   她在沙发上坐下来,端起米饭开始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不是因为从小的良好 家教,而是因为胆怯,她害怕他。她刻意坐在沙发那头,离他很远,吃饭时像猫, 没有一丝儿声音,这也是因为胆怯,还有她身体的冰冷与颤抖,都是因为胆怯, 她一直害怕他。   这种感觉如此强烈,他忍不住重重地拿起了筷子,故意大声地咀嚼,每一个 动作都粗暴而野蛮。桌子上洒满了菜的汤水,她拿着抹布仔细地擦,跪在地上看 桌面是否干净,他的一个动作或一个极小的声音都会引起她的惊惧,身体不由自 主地抖一下,再抖一下。   他很反感她的模样,故意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说:你不用做出这种战战兢 兢的模样,你去告我呀,我强奸了你,我愿意坐牢,我他妈不愿意过这种畏畏缩 缩的日子。   她猛地停住了动作,直立起身子,没有抬头,但开口了,语气很平静,说: 你没有强奸我,从来都没有,我是自愿的。说着,继续擦桌子,桌子那么洁净, 在灯光下反射着光亮,他能从上面看到小李的表情,她很平静,一点都不胆怯, 脸还青肿着,但已经没有血迹。   他回到了办公室,不再想小李和那套两居室,那里从来都不属于他,以前没 有,以后也不会有,他甚至想,再也不回那里了,以后,办公室就是他的家。   他睡意朦胧,各种乱七八糟的梦境交叉反复,菲儿有时像是厉鬼,有时则像 是仙女,只有很短暂的瞬间才会像一个温暖热烈的女友,他伸出双手想去拥抱的 时候,菲儿就消失了。小李却平静地看着他,说:你没有强奸我,从来就没有, 我是自愿的。这几句话一遍遍地放着,像是高音喇叭,震得他耳朵嗡嗡地响,他 捂住耳朵,那声音却依然流进来,不眠不休,他彻底醒了。   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焦糊味,他看了看四周,他在办公室,天还没有完全大 亮,黑蒙蒙的,但是,那股焦糊味却依然浓烈,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冲出了办公 室。他看到营业大厅火光冲天,值夜班的人们都站在院子里,消防车已经从营业 大厅的正面开始救火。大喇叭一遍遍地喊:里面有没有人,里面有没有人。   没有人。大厅通常是清场后锁门的,没有人能进得去。火扑灭了,但烟气一 直很浓烈,所有的人都回家等待事故的调查与处理。   他无处可去,只好再次回到两居室,小李不在家,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回来。 开始,他觉得清净,后来,感到不安,这屋子是小李的,他没有理由独自住在这 里,小李去哪儿了,难道知道他要回来,就特意外出避开他?   他打开柜子,小李的衣服都在,没有外出的迹象,他看卫生间的洗漱用品, 一样都不少。但是,她从来没有这么久不回家,平日,她很少去父母家,更不过 夜。以前,她父亲活着的时候,她很少去,父亲去世了,母亲一个人在家,她也 不去,似乎,母亲也不愿意她去。   他一个人躺在宽大的床上,想到结婚一年多来,他并没有在这里呆过几次, 每次似乎都不大开心,要么醉了,要么和小李不和谐,唯一的那次,他还叫了菲 儿的名字。他晚上睡得很不踏实,做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梦,甚至他梦到了小李 的父亲,虚假地笑着,哈哈的声音十分清晰,但总是背对着他,看不清模样,他 只是感觉,那就是小李的父亲。   扑通一下,他醒了,却发觉自己掉在地上,天光已经大亮,阳光很刺目地钻 进了屋子,照得他睁不开眼睛,他揉了揉,避开阳光,转过头,看见了床底下, 有一双皮鞋。   他有些纳闷,手伸进去,拽出了那双皮鞋,是一双男式鞋,但不是他的,是 小李的父亲在小金结婚那天穿的。他还记得,父亲那天向他炫耀,说这是一个很 著名的意大利品牌,两千多块钱呢。他当时并没放在心上,对那个品牌没有印象, 对所谓的高价也不屑一顾,他不明白一个司机怎么会有那么多钱,还穿2000多块 的皮鞋,但他没有揭穿父亲,只是任他一味地炫耀罢了。   但是,小李父亲的皮鞋怎么会在这里,而且在床底下,显然,它已经放了很 久了,上面蒙了一层薄薄的尘,仿佛被人遗忘了,或者,它的主人没了,它也就 失去了价值。   他决定去她的母亲家看一下,抱着一个鞋盒。   母亲独自一个人,说小李从来没有来过。她强调了“从来”两个字,似乎他 来这里找小李是一件很荒谬的事。他没有走,而是在沙发上坐下来,   他把鞋盒放在沙发上,当着母亲的面打开了,母亲漠然瞟了一眼,就惊住了, 急忙把鞋盒抱在怀里,连连问他:这是哪来的,你怎么会有这东西?   他看她,平静地问她:这是父亲的,对吧,怎么会在我们家里?小金结婚那 天,他穿的就是这双鞋,他还给我说这是一个意大利的牌子,2000多块呢。他那 天去我家了,是吧,趁我不在?   母亲急忙摇头:没有啊,我们回家了,我们一起,他没有去找燕儿,没有, 我们一直在一起。她的语气明显地有一种欲盖弥彰的味道,她自己也意识到了, 惊惧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头去,眼神不知往哪儿放好,慌乱无措。   父亲到家里送带鱼的情形再次浮现,他甚至看到了父亲的手抚上小李的肩头, 抓着小李的手不放,他的心异样地跳了一下。他问母亲:父亲为什么总去我们家, 而且每次都乘我不在的时候。   你发现了?母亲惊惧地看着他,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什么东西重重地击打在心脏上,他的腿软了一下,没想到某些一闪而过的瞬 间居然成为了事实,他不敢相信。他质问她:你早就知道?是你默许的?   不不,不是的。母亲哭了,说:他是个畜牲,他不是个人,可我能怎么办呀, 他打我,还说不要我们,你说,真要那样了,我和女儿怎么活呀。母亲是个家庭 妇女,以前干临时工,结婚后就没再上过班。   再说,家丑不可外扬啊,这种事怎么能传出去,燕儿当时才十四岁,她还是 个孩子呀。这个畜牲,我一直都想杀了他,他死得好,他早就该死了。母亲放声 大哭,似乎终于能面对这件事了,她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了。   她边哭边说:我们燕儿对不起你,你千万别嫌弃她,我能看出来,她喜欢你, 想和你好好过日子。   但他没有,他一直对燕儿冷淡,前几天又一次深深地伤害了她,他要去找她, 给她说对不起,跟她一起好好地过日子。   有人敲门,他起身开门,门口站着两个警察,他想:该来的终于来了,那地 方拆迁了,他们把菲儿从地底下挖出来了,这是早晚的事,我早就料到了,我一 直在等着这一天。只是,他不知道警察是如何找到他的,菲儿给他画的两张画像 也埋进了院子里的苹果树下,他想以这样的方式和她永远在一起。但十多年过去 了,画还在吗,他还是他吗?   他说:好吧,我跟你们走。   他跟着警察来到派出所,警察给他看墙上的一系列照片,是一具烧焦的尸体, 黑乎乎的,分不清男女,看上去只有正常人的一半大。他觉得这不应该,菲儿的 尸体不应该是这样的,十多年过去了,她的尸骨在地底下虽然已经腐化,但骨骼 应该还完好,谁把她烧成这个样子了?   是她自己,她事先在自己身上浇了很多汽油,事故现场发现了汽油瓶子,商 场的这场大火正是她放的。   警察向他介绍,又指着另外一组照片,是李燕的各种生活照,说:我们现在 已经查明了她的身份,就是李燕,你的妻子,李燕那天晚上下班后没有回家,而 是躲进了营业大厅,天快亮的时候,纵火自焚,你现在给我们说说,那天晚上你 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