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冲卧雪   宣良尧   天亮多时,已是第三天了,与王伦定下的三日之约即将期满,手中空空如也, 没有任何一颗项上人头可供交差,如若再寻觅不到一颗人头,纳不上“投名状”, 只怕今日便是林冲待在梁山泊的最后一天了。   林冲背靠着一棵大树蹲坐在雪地里,脸颊上的“金印”隐隐作痛,“刺配沧 州”这几个字上下顺延左右排列,已经跟随他半年有余。当初,刺这几个字时, 他咬紧牙关,忍着疼痛,愣是没有哼哧一声,被周围的人赞赏不已“真乃一条硬 汉!”这四个字恐怕要伴随其终身了,这样也好,倒是可以时刻提醒他切莫遗忘 了深仇大恨,想那厮高俅、高衙内父子阴险狡诈、嚣张跋扈,将他这个东京八十 万禁军枪棒教头视如草芥,让他林冲这个弱肉强食生物链中还算靠上的一环也惨 遭厄运,沦落谷底,遥望去年桃花盛开之时,却是绝想不到会有今日惨淡境况的。   去年桃花盛开时节林冲陪着夫人去礼佛,待夫人在丫鬟的陪伴下步入大殿, 他便自去闲逛,听得间壁菜园一片喝彩之声,好奇心驱使他爬上了墙头,看到一 个彪形大汉正在舞一根禅杖,一时间风生水起卷地沙,鸟飞叶落撼地摇。看得林 冲不禁拍案叫好,击节称赞,跳下墙来与那大汉打招呼,这大汉就是大名鼎鼎的 花和尚鲁智深,当时寄居大相国寺,被委派管理菜园,林冲自报家门,鲁智深对 其早有耳闻,英雄惜英雄遂与其成为莫逆之交。若不是这鲁智深,林冲这项上人 头恐怕早就叫人取了去了。想到这里,林冲放下手中朴刀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冰 凉的手指触到温暖的脖颈猛地乍了一下,身体随即哆嗦了两下。当时林冲被两个 押解差人捆在了一颗大树上,挣脱不得,仰面朝天自叹命运多舛,挣脱不得,只 得引颈待戮,那两个差人手起刀落,只是未砍到林冲头上,早已被鲁智深的禅杖 打落,旋转着飞插进旁边的一根树干,幸亏鲁智深投扔得准头不错,否则即便不 丧命于朴刀下,也早成了禅杖仗下冤魂了。   林冲在等待路过之人,想要一刀结果了他,取其项上人头献给王伦算是纳了 “投名状”,唯如此才能准其入伙。林冲万万没想到当个山贼也是这般不容易, 还要平白无故杀掉一个无辜之人,无奈自己落魄如丧家之犬,穿街过巷如老鼠过 街,唯一出路便是上山落草,这水泊梁山山势险峻湖泊众多,林深草长,倒是个 藏身的好去处,无奈山上大头领王伦不想收纳他,便给林冲出了这么个刁钻古怪 的难题,故意让其知难而退,迫其别投他处,免得祸殃及身。此种狭小度量坐得 山寨之主,真的可惜了这一片好山水。林冲叹息了一声,呼出的热气化作一团棉 花消融在寒风中。   林冲的娘子生得一个俊俏模样,婚后三年一直没有子嗣,初春时节,桃花盛 开,便要去寺庙里烧香拜佛求得个一男半女,谁知竟碰上高衙内,那厮仗着其干 爹高俅是太尉便横行霸道,遇见有点颜色的良家妇女便上前调戏,佛门清净地也 视若无物,即便这般淫邪污秽,当地府衙慑于高俅淫威也不敢则声,睁一只眼闭 一只眼随他去了,如今竟欺负到林冲头上,林冲也是个冲动的人,原本是可忍孰 不可忍,如若换做其他人如此为非作歹,他定会好好教训一顿,无奈在其老子高 俅手下当差,得罪不得。雪地里的林冲摇了摇头,为自己的忍气吞声而苦笑了一 声,旁边的小喽啰闻得此声好奇地转过头来看了一眼。   林冲的父亲也是禁军枪棒教头,属于接班性质的工作赓续,自幼不喜欢读书, 只欢喜耍弄枪棒,平日里凭着一身武艺无人敢惹,如今却被“蹴鞠”颠覆了。高 俅一个破落户,只因为踢得一脚好球就被时为王爷的当今皇上看上索要到身边陪 其玩耍,谁承想先皇驾崩这个顽主继了位,一时间鸡犬升天,高俅也随着水涨船 高,身价倍增,平步青云,如今竟做到了太尉之职,何德何能呀!想到这里,林 冲往雪地里蹬踹了几脚,踏着近旁一棵树木,顶上枝叶附着的雪簌簌落下,惊得 旁边小喽啰攥紧了手中刀柄。   林冲新婚三年,夫妻两个厅堂相敬如宾、文房举案齐眉、卧榻如胶似漆。林 冲娘子姓张,也是一位教头的女儿,这位张教头与林冲父亲相交多年,便类似于 指腹为婚,早早的就把这段婚姻匹配成了,这张小姐未出阁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只在家里学学女红,也识得几个字,知书达理、温柔贤惠,却不承想如此娇妻被 高衙内看上了,茶饭不思地整天想着林冲娘子的音容笑貌,一心想要占为己有, 便设下毒计谋害林冲。林冲的那把宝刀得来的就不明不白,又不是落魄的杨志卖 刀,哪里会有那么多宝刀流落民间待价而沽,想必是高俅把自己收藏多年的宝刀 拿出来做诱饵,否则怎么那么快就被他听到信儿要林冲拿去给他瞧呢,那的确是 一把好刀,可惜林冲被捉拿后顺带着被府衙没收了,现在想必又被高俅“飞来也” 似的搞到手了,撒出去的鱼饵又回去了,这些有权有势之人真的太会经营,林冲 这等莽夫永远也跟不上他们的步伐。   “白虎节堂”岂是随便进得的?可林冲偏拿着一口宝刀走了进去,这请君入 瓮的套设得着实高明,林冲这种单纯之人再怎么小心翼翼也早晚着了别人的道。 林冲已经回忆不起来到其家中传唤他的两位官差的模样了,只记得倒也面善,坏 人不会刻在自己脸上“害人”两字的,再说上司吩咐,哪有违逆的道理,失了俸 禄,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吗?想来,他们也怪可怜的,其实那两个要在树林中谋杀 他的公差也挺可怜的,回去没法交差,如此说来都怪鲁智深半路里杀出救下了他, 否则倒可成全两个公差加官进爵,也可算得助他们在仕途上一臂之力。林冲觉得 只有自己最不招人可怜,自己一个与人为善之人倒混的现今模样,这世道如若没 错,倒是他林冲错了。如果世道污秽,想必应有一面大旗,上书“替天行道”四 个大字立在广场上才好,林冲看了看山寨最高处,只看到白茫茫一片。   林冲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口袋,里面硬邦邦鼓囊囊的,还有许多银子,里面既 有鲁智深给予的,也有柴进赠与的,有钱能使鬼推磨呀!从被诬陷吃上官司开始, 哪一个环节不需要金银打点?押解路上解囊让两个公差好吃好喝,他们还想着谋 害林冲性命,若是吝啬,更不知道会受到怎般虐待呢。王伦竟然拿出银子来打发 我走,把我当成讨饭的一般,这混账东西,我早晚要跟他算账,到时候用把刀子 扎他个透心凉,如今寄人篱下,敢怒不敢言。   林冲自从当了教头,人前风光,奉承的也不少,但在上司面前却是唯唯诺诺, 进了官场,一路赔小心,没在阴沟里翻船,无奈小船稳不住大波浪,被打翻也在 情理之中,坏人总是一副虚伪笑脸,日防夜防得也不济事,笑里藏刀刀刀见血, 绵里藏针针针刺骨,官场真不是林冲这等人混的,学会了些阳奉阴违的皮毛,终 抵不过病入膏肓的媚俗,自己是弄玄虚,别人是下意识,怎么拼也拼不过呀!   已经日上三竿,一个人影也没有,林子里寂静无声,连捕食的鸟儿也没有一 只飞过,林冲瞧着身边的小喽啰,直想把他的脑袋扭下来带回去。此时,那个小 喽啰只盯着前方,脸露惊喜状,指着前方向林冲别过脸来,难掩兴奋的语气喊道: “前方似有人出没”!这一声惊醒了林冲,也惊跑了那个推车子的人。林冲忙将 一块膏药盖住金印带领小喽啰冲将出去,只夺得一辆独轮车,包袱里尽都是些绫 罗绸缎,如果按劫道的标准,收获也算颇丰,但此次下山的目的却是人头。林冲 让小喽啰先把独轮车推回山寨,自己又踅回到原先的那棵树后蹲坐了下来。   林冲寻思到,自己脸上只有一块“金印”,这还算是好的,武松脸上有两块, 其他好汉几“进宫”的都有,“金印”满脸都是,脸上都没地儿搁了,找不到地 方纹刻,只能印到脖子上,这要是想遮丑盖将起来,不得贴得满脸并脖子都是膏 药片呀。   林冲觉得自己陷进了泥淖中,黏黏糊糊得挣脱不出来,有一种力量往下拽他, 想要把他拉进无底的深渊。现在他的双脚已经浸入了烂泥中,很快就到腰胯,遮 没胸膛,蒙住双眼,他会窒息缺氧,一切都会进入到永久的宁静之中,没有人会 把他提拎出来,他觉得老天爷已经抛弃他了。掉落的雪片落进了他的脖子里,他 打了一个冷战,感受到了通体的凉意。山风卷起浮雪吹过林子,一种近似磨刀的 声音送进耳中,林冲的后颈一紧,缩起了脖子。   多年之后有一句诗“暖风熏得游人醉”风靡江南,眼下,林冲被寒风吹拂得 昏昏欲睡,眼皮下垂,眼睛只剩下微微一条细缝,眼前闪现着密密麻麻的雪点。 老家院子的大门开着,林冲信步走了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院中的一棵巨大的 桃树被一阵风拂过,满院子飘起了桃花瓣,纷纷扬扬的,他感觉鼻孔里痒痒的, 打了几个喷嚏,才想起自己对花粉过敏,这就是那天他没有陪夫人进东岳庙参拜 礼佛的原因吧,寺庙中也有这么一棵桃树,每到初春也是飘飘洒洒地落着桃花瓣。 此时,林冲听到了隔壁大相国寺传来的阵阵喝彩之声,走至墙边,一跃攀爬了上 去,看到鲁智深正在菜园空地上挥舞着禅杖,飞沙走石掀起的阵阵劲风吹到了这 边院子里,吹落了一地的桃花瓣。林冲痴痴地看着,没有喝彩,他觉得刚才已经 赞许过了,却并未引起院内人的注意,那几个泼皮也依然在津津有味地观赏着, 这边的桃树也依旧被一阵阵的禅风吹得漫天飞舞,他跳下墙头回到自家院子里, 依旧静悄悄的,他步入自己房间,门半掩着,他轻轻地推门而入,看到夫人正在 榻上酣睡,他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给她掖盖被子的时候,摸着她的手,冰凉, 他惊慌地去摸他的脉搏,还在跳动,俯下身倾听了半晌,只是没有了呼吸。林冲 觉得他的夫人还是活着的,只是入睡太深忘记了呼吸而已。旁边有一只猫蜷缩着, 林冲抚摸着它柔软温和的皮毛,那只猫抖动了一下,但并未醒来,喉咙里咕噜了 一声。整个房间是安静的,为了强化妻子还活着的想法,林冲听到了一次次脉搏 的跳动声,就像是一声声击鼓。升堂了,府尹张着嘴在说话,林冲听不到任何声 音,但是从来不会读唇语的他却明白无误地晓得府尹说的是“刺配沧州”,马上 就要上枷了,林冲不自觉地扭转了一下脖子。   林冲用冻僵的手指抠着干燥的树皮,绞尽脑汁想要理顺思绪,却是怎么也想 不明白为什么陷害他的人高枕无忧,而作为被陷害者的他却要遭受刑罚,伴随天 上的惊雷而下的一道霹雳的准头值得怀疑,他惊惧地望着白茫茫的天空,空中一 只鸟也没有。这些白雪很像小时候吃的棉花糖,入口即化,又像是天上的云朵, 白色的麻絮样的一堆,一丝甜甜的滋味漂浮在头脑中,总也落不下来,而嘴巴在 下面大张着,等待着,不像现在,舔着干裂的嘴唇,只尝到一口血腥的味道。   小喽啰还没有回来,侧耳倾听没有任何靴子踏雪发出的咯嚓声,早知该留下 一些绸缎裹在身上了。寒冬来临,冰雪就封了梁山泊,水洼都结成了冰层,走在 上面滑不溜丢的,总是摔跤,有时跑起来突然一停,跌倒的身体能在冰面上滑出 去很远,这比小心翼翼的行走快多了。奋勇向前,戛然而知,失足跌跤,快速前 进,这恐怕就是林冲落草的过程吧,原本以为的堕落如今成了唯一的选项,倒也 比原先更快活自由些。现在只需要斩下一颗头颅,拿回去交了差,就可以守着炭 火喝着温酒吃着肉,炕头上四季如春,再添把火说不定能烧到酷暑难耐,热汗直 流,更得需要多喝点酒补充些水分,不似这雪水冰凉,含在嘴里乍牙齿。   林冲想到自己十八岁那年,走到一个三岔路口,颇踌躇了一番,继续读书考 科举,志在此但心劲不足,习武弄棒求取边功,然是家中独子,父母必不肯放其 参军戍边,毕竟是九死一生的行当,还有一条路是顺其自然,他在带着宝刀步入 白虎节堂之前一直走着这条路,如今被一个蹴鞠高手改变了命运,自此命运就像 是别人脚下的蹴鞠,一会儿差点被踢到坟墓,被鲁智深抢断了,一会儿又踢到沧 州草料场,在山神庙里自己当了一次后卫阻截了对方的一次射门,如今命运拍了 拍大腿上的肌肉抡起一个大脚把他踢到了梁山泊脚下。   遗忘是医治痛苦最好的灵丹妙药,然而复仇的心却从未停止跳动,总是在半 掩的门扉探头探脑,伺机跳将出来,狂魔乱舞一番。任何理性的自我安慰都无法 弹压下去。林冲在这冰天雪地中承受着严寒,靠燃烧那颗复仇的心脏取暖。   林冲上枷之前曾经叮嘱老岳父,想要写一纸休书,不想拖累耽误了妻子的终 身,如若有合适的便寻个机会再嫁,张教头执意不肯,誓言会接女儿到家供养以 待林冲回家之日,再行完聚。高衙内那肯放弃已无牧羊犬看守的羔羊,定会千方 百计软硬兼施,恐是娘子干净之身朝不保夕。林冲又一次仰望苍天,长叹了一声, 一声嘶吼在寂静的山林中回荡,未激起任何一只鸟儿惊飞,依旧一片苍茫空旷。   仗着手中本事,林冲一向桀骜不驯,在官场上也颇有些声望,大大小小的官 员也给几分薄面,一向顺风顺水,怎奈碰到命中克星,可见得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定会在一生中碰到个当头,如激流转向似岔口分路,终会被命运推拽得身不由己。 宋江碰到阎婆惜,武松碰到潘金莲,都是淫妇矫情;杨志碰到牛儿、林冲碰到高 衙内,皆为小人当道。前面几个的所作所为,皆被众位好汉怒目圆睁,攥紧手中 利刃,手起刀落了,只有他林冲倒是鞭长莫及、望洋兴叹,耳内不知何时吹进了 东京酒肆的歌舞之声,一片觥筹交错中,高衙内并众多伴当正在饮酒取乐,丝竹 之声不绝于缕,如一枚枚钢针直扎心窝,恨得林冲钢牙紧咬,咯咯作响。   想到鲁智深独身一个,天地广阔任鱼跃,山南海北任意飘,倒也自在洒脱, 不似他林冲拖家带口,有诸多掣肘之处。教头之职林冲也不愿随意舍弃,毕竟是 公差,又属京官,行走江湖各路豪杰皆以官职称呼,觉得有官家托底也颇有面子, 否则也不会有宋押司、鲁提辖、武都头、花知寨等等的称呼了,他这个林教头, 说出来也是有些名头的,如今禁军堂内原本属于林冲的椅子上不知坐着谁人了。 整天舞刀弄枪,终是莽夫之行,哪像得宋公明,深谙官场玄机,混迹其中如鱼得 水,人情世故老练圆滑,又仗义疏财,江湖上谁人不称颂,真个是一呼百应。怪 不得孟子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受制于人”。此言不虚呀!   背靠的这棵大树怕也有几十年了,甚或比林冲的年龄还要大,一刀横斫下去, 圈圈年轮必是能将林冲的眼睛看花,如若此树孤零零立在山边早就成为众矢之的, 砍伐为屋顶椽子了,在这一片林子中,此树并不显眼,看来低调固不可少,但独 木不成林,唯有栖身于森林之中方可避难躲祸,终得善始善终。梁山泊方圆广大, 似王伦心胸狭窄之徒恐难长守,早晚生出变故,如若跟随其非长久之计,眼下只 可暂时虎卧,以待他途吧。岂不知这暂时蜗居也要纳个投名状,一颗人口便是餐 宿券,一个良善之人便要横死在这荒山野岭,林冲心内一阵羞惭痛惜,无奈他是 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只得拿别人头颅祭旗了,谁能想到今日竟也沦落到做出这 般勾当来才可保命的地步。   江湖上给林冲起了一个绰号,叫“豹子头”,如今雪附着全身,成了一只雪 豹了。林冲抖落了身上落满的雪花,在雪地上蹦了两下,回转身看着大路出神, 阒无人迹。望穿秋水一般待了半个时辰,口内轻叹了一声,随即转身来倚着树干 滑坐了下来,左腿伸直,右腿弯曲。俗话说:虎落平阳被犬欺。他这一只豹子也 似到了山穷水尽的时日,也许空有一个唬人的“豹子头”吧,如若不然,也不会 在这荒山野岭也混迹不下去。豹子身上的黑白斑点如今延展为间隔的黑白条幅似 斑马一般,岂有不任人宰割的道理,惶惶不可终日也属必然,人善被人欺,马善 被人骑。吃草的必定要被吃肉的欺负,空叫了一个“豹子头”,肠胃里却都是素 食,离着血气方刚差着十万八千里了。事到如今,总要逼迫着自己茹毛饮血,痛 下杀手,才能适应这弱肉强食的丛林生活。除此之外,偌大一个世界,岂有容身 之处?   第一日也是蹲守在此处,那时无风无雪,林冲仰望着晴朗的夜空,皎洁的明 月挂在远处的树梢之上,点点星辰如碎钻贴满天际,发出孤寂的寒光。林冲想到 自己终于逃出了高俅设下的天罗,如今却落进了梁山的地网,为自己命运多舛暗 自慨叹。天上的颗颗钻石连缀成网,罩在林冲的命运之上,让其动弹不得,只留 下一个圆缺不定的月亮作为逃出升天的出口,无奈“豹子头”臃肿,即便是到了 正月十五和八月十五,也挤出不得,只能望洋兴叹。   林冲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尤其是一招“回马枪”更是广为人知,先佯装抵 挡不过拖枪而走,待对方麻痹大意饿虎扑食一般追将上来时,再侧身回转一枪刺 过去,或扫或搠,将对方致于死地。林冲这招“回马枪”在演武场上使得精当, 无奈生活没有回头路,没有起死回生的“回马枪”,从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 的职位上坠落下来,配军尚有赦宥的机缘,如今落草梁山泊,却已没了回头之路。   很多好汉都是天罡地煞转世,脑后天然生就一块“反骨”,以“路见不平一 声吼,拔刀相助两插刀”的借口来扰乱世间太平。林冲却不然,他每一步都如履 薄冰,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上司,生怕得咎,即便如此,如今也只落得个逼上梁山 的结局。落草梁山泊的好汉们普遍都杀过人,动因却各有不同,有人就是靠杀人 越货作为自己谋生的手段,被逼杀人的倒是少数了,林冲便是其中一个。聚义厅 的大厅地面原本坑坑洼洼,走在上面很牢靠,后来宋江命令小喽啰们磨平打光, 致使众多头领走在上面经常打滑。金银绸缎上面都粘有毒素,众多好汉们接触多 了,很容易四肢乏力、丧失斗志。   俗话说“万恶淫为首”。梁山泊的好汉们一个个似乎对女性天生怀有深仇大 恨,咬牙切齿、横眉冷对,唯有除之而后快的冲动,觉得沉溺女色就是掏空身体, 甚至到了不近女色的地步,真正得深悟孔子“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的教诲。倒 是每每遇到惺惺相惜的英雄豪杰,同塌而卧,丝毫没有宋太祖赵匡胤“卧榻之侧 岂容他人酣睡”的排他主义。宋江怒杀阎婆惜、武松仇杀潘金莲、杨雄羞杀潘巧 云......比比皆是,不胜枚举,例外的倒是矮脚虎王英和小霸王周通,整天想弄 一个“压寨夫人”在身边。在好汉们看来,女人脸上搽脂抹粉、身穿绫罗绸缎, 外加紧身衣裙秀出玲珑身材,托举外套挤出美其名曰“事业线”的乳沟,都是引 诱男人“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狐媚子之举,在原教旨主义盛行的伊斯兰阿拉伯 世界中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宽大的黑袍裹身,彻底杜绝了女人抛头露面,婀娜多 姿的可能性,这恐怕是梁山泊以后要努力的方向吧。林冲对女性的评价很正统, 像很多普通家庭一样居家过日子即可,夫妻之间也很恩爱,无奈高衙内也想要跟 林冲娘子恩爱一番,来一个“一日夫妻百日恩”,结果害得林冲家破人亡。相比 起其他好汉害得别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林冲绝对算得上是一个好男人了。冷 酷无情是梁山泊好汉们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铠甲,林冲却是个感情丰富的人, 具有悲天悯人的情怀,如今为了入伙要斩一颗头颅纳个“投名状”,一想起来心 里就隐隐作痛,哪怕是一个猪头也好,毕竟一条人命,一个家庭因此毁掉,如今 在雪地里冻得瑟瑟缩缩,也顾不得许多了,自己尚且“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梁山好汉们展现能力的方式多种多样,武松打虎、李逵杀虎,都是拿老虎立 威,林冲绰号“豹子头”,似乎以上两位好汉都是他的克星,当然梁山好汉中还 有一群绰号叫“某某虎”的比如矮脚虎王英、笑面虎朱福等等,恐怕见了武松、 李逵更要忌惮三分。   “恩仇快意”、“冤有头债有主”.......这些都是梁山好汉信奉的教条, 并且身体力行。宋江出于义气在清风山释放了清风知寨刘高之妻,万没想到这个 女人却在赏灯之夜认出了宋江,将其指为清风山贼头,致使宋江莫名其妙成为 “郓城虎”而被押解州府,中途被清风山上众好汉救下,破寨之后,刘高被斫其 妻被砍,害得矮脚虎王英又没霸占成一个良家妇女;宋江江州临刑之前被众好汉 解救之后,念念不忘的是如何尽快将陷害他的幕后黑手黄文炳捉拿,凌迟挖心以 雪被构陷所受之苦,一口回绝了晁盖要回去搬兵的建议,急迫之情可见一斑。武 松挫败半路截杀他的阴谋后,原本可以一走了之,却始终不甘心,仍旧回转城内 重返鸳鸯楼去找张都监等人雪恨,享受复仇的快感。   宋江将“逼上梁山”经营成了“终南捷径”,使其从一个“吏”改头换面为 了一名“官”,然大多数梁山好汉志不在此,他们更愿意过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论 秤分金银的自由自在的生活,而不愿意被社会中的各种规则所束缚。林冲出身体 制内,却无意要回归体制中,他满心只想报仇,无奈他的仇人却是位高权重手握 兵权的殿帅府太尉,梁山泊成燎原之势前只能望洋兴叹,当兵强马壮足可与朝廷 对抗之时,却被梁山泊上层出卖了他耿耿于怀的目标,踌躇满志只剩下了郁郁寡 欢。当时,林冲在雪地里一个人也望不到,晁盖、宋江等人,不但没有出现在他 的视野里,更没有出现在他的生命中,但雪花依然在飘落下来,未来的事情依然 会接踵而至,画面还没有完全铺展开来。任何人生的画卷,展开来时悄无声息, 合起来时一声叹息。   梁山好汉们跟很多交际花一样,都是靠吃“青春饭”的,不同的是女人出卖 的是色相,他们出卖的是力气,同样都面临着年老色衰和体能下降。宋江所说的 要为兄弟们争取个好前程,也不是没有道理,却不想朝廷的招安目的恰恰是要用 他们的力气去为其平叛,照样是在消耗好汉们的青春。犹如一朵野花,梁上之上 可以存活数年,一旦被采撷入宫,不可避免地昙花一现,博王侯将相捻须赞赏半 刻而已。通俗点说就是让他们“黑吃黑”。齐白石的虾图中,没有水的描摹,通 过虾的姿态,观者无不感觉到水波的流转。林冲和众好汉在梁山泊,被一种天数 聚集起来,其行为又将其导向一种无可挽回的结局,林冲在雪地里等待路人,第 一次感受到了一种流动,无可名状的裹挟,让他期待且惶恐,刺激且悲伤。林冲 的回马枪捅破了自己的未来,武松的连环腿踢坏了自己的前程,花荣的一箭中地 射穿了自己的职位,任何有形的举动都在破坏无形的可能,只有悲观主义者才能 看得清楚,鼠目寸光之辈只看到眼下的患得患失。林冲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又咽 了咽口水,在喉头挡住了,觉得满嘴里犹如吃了黄连一般,这不单是味觉,更是 一种回忆。雪花落到头上,覆满帽子,像是一只“白头翁”窝在树丛中,林冲似 乎在一夜之间白了头,灵魂漂泊去了很远的地方,等踅回自己的肉体时,已是老 态龙钟,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行走在夕阳西下的归途,落日拉长着背影,风吹 起的雪粗糙地摩擦着仅剩的幻想,打磨着心灵,让其变成一颗多棱面熠熠生辉的 钻石,坚硬却冰冷,成就了一副任何呵护都无法温暖的铁石心肠。   林冲觉得自己真的是一只雪豹,藏身在林海雪原中,与周围的环境融成一片, 白茫茫的世界成为自己的保护色,也因此失去了自己的存在,张嘴呐喊却无法嘶 吼,已经被寂静的雪花同化成沉默的喘息声,鼻息声只震动自己的耳鼓,无法唤 醒这沉睡的山林。林冲在落草之前是一个螺丝钉,在自己的位置上充满着存在感, 如今要做一个扳手,却找不到一个就近的螺丝钉供自己拧动,工具箱要整理各种 工具了,林冲感觉到了某种紧迫感,他不清楚自己即将会被摆放在什么位置,一 切又将要身不由己,任人摆布了。林冲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面对禁军他 是那群螺丝钉需要面对的扳手,面对高俅的时候,盛气凛然的林教头变成了高太 尉那把扳手拧动的螺丝钉。   梁山泊的好汉都不得善终,盖因其出世便是背负着修成正果而来,殒命飞升, 犹如姜子牙封神,凶神恶煞都欠缺火候,坠落人间锻炼一番,相当于被投进太上 老君的八卦炉中炼个九九八十一天,方能祛除戾气精炼成星宿。在炉中炙烤,炉 外芭蕉扇持续不断地扇动,一天难受似一天,熬煎着。林冲在这冰天雪地中身体 经受着冷风的侵袭,骨子里却如七月流火一般,贯通全身,炉心心脏在烧灼着。   林冲摸出了怀里的葫芦,拔出塞子,仰头倒了两口。这是沧州牢营草料场老 看守人留给他的,是他身边屈指可数的私有物品之一。怀中藏着的酒贴近心脏, 进口尚温,入肚之后腹内如添进了一团炭火,抿了两口之后觉得身上有了些许暖 意。   林冲觉得自己犹如茫茫大海中的一叶扁舟,随着波浪起伏不定,在颠簸中身 不由己,在飘荡中不知所措,任由风平浪静和狂风巨浪裹挟着,犹如一个老人手 中把玩的“小玩意儿”,听凭造物主的恣意妄为和救世主的意兴阑珊。在这个寒 冷的下雪天,天空灰蒙蒙的,想起东京的家人,不觉心里凉了半截,“覆巢之下 安有完卵”,林冲被刺配之后,一家人如何抵挡高俅高衙内父子的淫威,不敢设 想。   梁山泊上即将会有三名女头领,母夜叉孙二娘、母大虫顾大嫂、一丈青扈三 娘,都有自己的丈夫。林冲绰号“豹子头”,找个“河东狮”倒也般配,无奈梁 山之上阳盛阴衰。阳气蒸腾罩在这方圆八百里山泊之上,阴柔邪气均不敢侵入, 与朝廷天生恩怨,众所周知宫廷内一向是阴盛阳衰之地。   俗话说:老而不死是为贼。在正派人眼中,落草为寇是不忠不孝之举,林冲 正当壮年却要上山为寇,辜负了家人对其的殷切期望,丈人张教头还念念不忘盼 其遇到大赦,凭一身本事立下边功,封妻荫子,光耀门楣,基于此才执意不让林 冲之妻改嫁,而是供养其待夫归来。如今林冲卧雪山林,念及于此,不觉羞赧之 色浮现于脸上,还有何脸面归家再见望穿秋水的娘子呢?火热的脸颊把落到上面 的雪花都融化了,乍一看林冲泪流满面一般。古往今来,多少山贼出没于这梁山 泊,也许林冲现在背靠的树干也曾有人依靠过,思考的内容各有不同,酷暑严寒 的等待环境也会不同,然而目标却都是树后冲着的大道上来往的行人,树木何其 相似的经历,人却一茬一茬地更换着。   俗话说:头上三尺有神明。林冲前半生顺风顺水,冥冥中有神佛护佑,却不 成想,在寺庙门口碰到克星高衙内,一切急转直下,不可遏制的厄运蜂拥而至, 噩梦笼罩在林府上空,在林冲刺配充军之后,分出一片黑云一直罩在他的头顶, 追随他从东京汴梁一路飘到沧州牢营,虽有鲁智深挥舞的禅杖暂时驱散过,也有 用金银暂时买通穿透露出些许阳光过,但终究积云增厚,不可避免地大雨侵盆, 时值严冬,幻化为压倒茅屋的连日大雪,降落到草料场,阴差阳错中捡回一条性 命,却也屠戮三人负罪逃亡,来到这依然降雪不止的梁山泊,湖泊封冻,已无 “山神庙”可供抵御风霜。如若当年,桃花飘落的时节,不被隔壁的叫好声吸引, 不对鲁智深飞舞的禅杖注目,跟随夫人及侍女步入佛堂虔诚礼拜,求取神佛的护 佑,想必不会出现今日的落魄,无奈没有前后眼,事已至此,空留余恨,一筹莫 展。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如今,一颗头急煞“豹子头”。林冲成为没有保护神的 孤魂野鬼,开始显露天罡地煞的狰狞面目,一场席卷大宋朝的龙卷风即将形成, 风眼便是梁山泊。林冲觉得最可悲的事情是在每一个人生转折点来临之前,当事 人都无法看到剧本,只能靠横冲直撞去编写自己的人生剧本,曲终人散之时,才 给一次回眸的机会,一切都已盖棺论定,无可挽回。哪怕是智多星吴用可以窥破 天机,也无非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无法避免随波逐流的宿命。若是李逵, 只能是靠两把板斧,砍出一片天地,借以书写自己莽撞人的一生,至少还有手握 丈八蛇矛的张飞与其遥相呼应。   俗话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离开东京汴梁已有半年之多,岳父头上银丝或 许如白雪覆盖一般了吧,脸上愁苦的皱纹怕是跟倚靠的树干上干枯的树皮一般道 道开裂了吧。妻子望眼欲穿的目光将林冲钉在十字架上,动弹不得,在冰天雪地 里冻僵了。林冲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窝囊废,不但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 甚至自己都沦落到刺配充军的地步,往日的英雄气概荡然无存,被风雪刮到了九 霄云外。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在这个混沌的世界,劣币驱除良币的戏 码场场爆满,高俅擅长蹴鞠的双脚左右开弓,将林冲一脚踢到沧州牢营,一脚踢 到梁山泊,林冲只敢在“天高皇帝远”的山神庙前吼了一嗓子,自此比原先更加 沉默寡言了,比在京都官场更加唯唯诺诺了,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地行走在梁山 泊冻结的湖泊上,他已经没有可供摔跤的余地了。林冲多舛的命运复制着似是而 非的浑浑噩噩,麻木不仁的内核却如念珠颗颗挪移,口中叫苦不迭,手指却在有 规律地拨动不已,自我催逼着脚步走到南墙前,唯有破墙而入方有一线生机,如 今茫茫天地间,雪落无声,那一线生机正在随着日暮降临而收敛起来,孔雀的扇 屏即将回收,硕大的尾羽抖动了一下,预示着一个不祥的预兆悄然而至。   林冲看到,一只乌鸦飞来落到了树杈上,缩着脖子左右摇摆着脑袋寻找着什 么,在这白茫茫一片中一个黑点相当扎眼。“天下乌鸦一般黑”,一滴墨汁在雪 白的绢帛上氤氲。“虎落平阳被犬欺”,饥饿的老虎来到平原上寻找食物,碰到 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中的“哮天犬”,狂吠着冲将过来,老虎倒是被唬了一 跳,夹着尾巴只得重新投奔山林而去。林冲被称为“豹子头”,在他眼前浮现的 高俅的头面模糊成了一只狗头,在开封府“狗头铡”的顶端熠熠生辉。林冲是百 毒不侵的,大不了把脑袋和四肢缩到壳子里去,安全、温暖,万事大吉。龟背还 可以刻上甲骨文,记载五千年前的占卜、战事,云里雾里胡乱演绎一番,反而拨 云见日了。一滩白色的粘液滴落下来,林冲想到如墨一般漆黑的乌鸦的粪便竟也 是白色的,在他冥想的时刻,寒冬把那液体冻成了冰凌。   一只兔子从树丛中窜了出来,以极快的速度奔跑到一个土坟前,急刹住,抬 起前腿,回头看了看林冲,又掉转身钻进了右侧的树丛中,不见了踪影。林冲揉 了揉眼睛,以为是幻觉,待到想起寻找兔子的脚印时,早已被雪花盖住了,也许 是原本并不存在的灵魂出窍带着他梦回青草地上了,繁花盛开的夏季,一开始总 是桃花纷飞。林冲对于怪力乱神的超自然现象一向嗤之以鼻,如今索性在这寒雪 之中沉溺其中吧,至少可以靠幻想取暖。   在奸佞宵小大行其道的北宋年间,八百里水泊梁山即将聚集起一群同是天涯 沦落人的英雄好汉,林冲是这里面最擅长枪棒的一个。如今林冲背靠着树干蹲坐 在雪地里,等待一颗头颅被一个无辜者的肩膀运送过来,手起刀落,拿回去作为 “投名状”入伙。林冲这三天一直念念不忘这件事情。一群与主流社会格格不入 的人即将攒聚起来虎啸山林,誓要掀翻金銮殿,王侯将相谈其色变。当下,只有 林冲一个人在这所林子中一边等待一边长吁短叹,等待他波澜壮阔的一生和鬼使 神差的际遇,在擦肩而过中感受风吟山林的曼妙和凄切。   林冲被魔术子弹射中了,花样繁多的戏法让他目不暇接,唯有真实被严密地 隐藏下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空间都被挤压净尽,只剩下虚假在自弹自唱,独自 喘息。在缺少话语权的大多数日子里,林冲只靠呼吸过日子,吃喝拉撒睡是一种 奢侈的消费,整个价值体系被挤压成压缩饼干。林冲等待主流的社会被解构,让 其从目前的边缘挪移到中心,这种想法在他处于教头任上的时候是从来没有动过 的念头。多年之后,梁山泊这条支流被宋江带领着汇入了主流,融入的过程很快 变成了一场新陈代谢被淘汰的过程,鲁智深、武松,以和尚、行者的身份堕入空 门,总算是在主流体系中寻找到了一个偏门安身立命。筛子里的稗子,扬起时被 风吹走的都是空壳,落下来的实心饱满的颗粒很快成为食客的口中餐,林冲等众 多好汉颠覆的行为迟早要被颠覆,成为“四书五经”消化的内容,只剩下残渣被 丢弃于犄角旮旯。社会弊病丛生,梁山泊一剂良药,搅动大宋的肠胃一番,剩下 的只是被倾倒到阴沟里的药渣和茅厕里的排泄物。成为传说是最安全的明哲保身, 变成神话是对社会最无害的存在,林冲等梁山好汉的命运无非是成为堪舆家演说 星象的注脚,在茫茫宇宙中以求得一席之地,在月朗星稀的夜晚供人凭吊,在风 雨如晦的黑夜引人遐想,用民间演绎包裹血肉之躯,借以满足孩子们的好奇心。   或许冥冥中一切皆有定数,“虽千万人吾往矣”既是一种主动进取的体现, 也是一种被命数拖拽的结果。林冲冒着风寒在一棵大树下蹲着,不是背靠风口, 以御严寒,而是背靠大路,以伺机劫道。身边的朴刀插进土里,已经被积雪掩埋 了刀口。地球的“岁差”即将闭合,两万六千年的循环又将开始,林冲觉得自己 在结束和开始之间停滞了,天地似乎遗忘了芸芸众生的存在,彼此凝望出神,林 冲被忽略了,“岁星”俯身望着梁山泊,等待着人类的诞生。“宿命”就是敲锣 打鼓拜过天地之后,坐在婚床边覆着盖头的新娘子,她在焦灼地等待,林冲得陪 着宾客酒过三巡之后才能步入洞房。林冲已经喝得有些醉醺醺的了,眼前已经出 现了模糊的重影,他知道新娘子等着他去掀开盖头,林冲起身合掌表示歉意,央 请管家作陪,遂辞别了众人,踉踉跄跄地走往洞房,有几次打了一个趔趄,摇着 头嘲笑几声自己的不胜酒力,窗外早有几个孩子趴墙根伺机要闹洞房,他们急切 得等着,林冲步履蹒跚,一直走着却怎么也走不到门口,门槛近在眼前远在天边, 这咫尺天涯,让新娘子很忐忑不安,让闹洞房的半大孩子们心急如焚,让林冲也 开始焦躁起来。与此同时,一颗流星划过天际,形成一把镰刀的痕迹,屋里的人 都未曾看见,窗外有一个小男孩张大了嘴巴惊讶得合不拢嘴,急忙拍了拍旁边一 个伙伴的肩膀,那个肩膀抖动了一下,却并没有回转过来,屋内林冲还在锲而不 舍地挪动双腿走向洞房,窗外的天空月朗星稀,微风吹过,树影在山墙上群魔乱 舞。曾经的家庭活在自己的记忆里,哪怕一切都已消失,在林冲的头脑中依然鲜 活,活下去的目的便是让曾经美满的家庭存活下去,哪怕是在记忆中,林冲攥紧 了拳头,发誓一定要活下去,如今只等待一个无辜的路人贡献自己的头颅,就可 以继续生存下去,即便是一具行尸走肉,脑袋中的影像也不会断绝,温馨的火焰 才不会熄灭,下半生靠这个取暖。   林冲摇了摇手中的酒葫芦,还有一多半,酒要烫过的发散得才快,冷酒入肚 如一坨冰疙瘩滞留在肠胃中,僵固得化不开。依赖情感做出的判断很容易根深蒂 固,就像是肚子里的冷酒。光耀门楣的信念在林冲头脑中已经扎下根,他势必会 在落下脚之后感觉到失魂落魄,如今这种感觉还没有形成萌芽,至少先落脚是当 务之急。鲁智深和武松在大结局之际自称佛门中人,堕入空门水到渠成,林冲却 只能搭进自己的性命来填充空虚的生存。   林冲手握丈八蛇矛,策马飞奔到一丈青扈三娘面前,来搭救宋江。此时,扈 三娘已经活捉矮脚虎王英,正急追及时雨宋江而来,宋公明危在旦夕。宋江狠命 抽打坐下白马,耳边风声呼啸,扈三娘在其后紧追不舍。宋江心想:“这个婆娘 不会是看上我了吧,怎么追逼得如此之紧,殊不知我宋江一个伟岸大丈夫,不似 那好色之徒王英”。此时,宋江又惊又怕失魂落魄,恰如刚才,矮脚虎王英也是 失魂落魄一般,只不过,是觊觎一丈青扈三娘的美貌,口水满嘴,一个劲儿地吞 咽。矮脚虎王英看着貌美如花的扈三娘在马上英姿飒爽,满脑子里只想着与其做 苟且之事,还没等意淫到将扈三娘脱去内衣,便一走神儿被生擒活捉了,扈家庄 众小喽啰一哄而上五花大绑押解进了庄子。豹子头林冲挺矛来战一丈青扈三娘, 手中丈八蛇矛此前曾是三国名将张飞的手中利器,如今到得林冲手中,勇猛之余 更添了三分灵巧,此时林冲卖个破绽,虚晃一枪便调转马头佯装败退,一丈青扈 三娘打算乘胜追击,双手高擎双刀劈砍下来,被林冲侧身躲过,一扭腰顺势将扈 三娘从其战马上顺拽了过来,将其生擒。林冲此时坐在雪地里,身边并无丈八长 矛,只有一把朴刀插在雪堆中。寒冷让林冲头脑缺氧,恍惚间看到了多年之后的 景象。   林冲在雪地里看到未来的时刻,武松抖落了身上的雪花敲响了武大的家门, 此时武大外出卖炊饼未归,潘金莲摆下了一桌子菜肴,好酒在水壶里烫着,潘金 莲刻意打扮了一番,犹如一朵招蜂引蝶的鲜花,接下来在屋子里将会埋下武大惨 死的祸根。两地的雪花出于同一片积云,此时两地除了雪落的声音都寂静无声, 梁山泊的树林中,阳谷县的街道上,都是一片寂寥,一切都被白雪覆盖,只有鲜 血洒在洁白的雪地上才会冒出一片蒸气。   贪官污吏横行,是社会生病了,每个人要想适应一个生病的社会,必须要把 自己弄得扭曲和变态,并且习以为常,成为下意识的言行思虑,才能被称之为 “正常人”,最大的特点就是适应社会。等到一个社会病入膏肓的时候,真正的 正常人就开始起来反抗“伪正常人”,去撼动既得利益者们,一旦改天换日成功, 正常人又会成为“伪正常人”。如此往复循环,延续着千年的血脉。林冲在东京 的官场上也是一个“伪正常人”,如今落魄至此,正常人的萌芽才蠢蠢欲动起来。   主动投奔梁山泊的好汉总要被人矮看三分的,有一种寄人篱下的被动。倒是 那些不愿入伙的人成为了积极争取的香饽饽,备受推崇。林冲是主动投奔,身背 三条人命,很不受王伦待见。杨志却是颇受王伦的敬重,极力挽留,无奈当时杨 志志不在此,以后走投无路另当别论了,那时头领已非王伦了。李家庄庄主“扑 天雕”李应也是被吴用设计赚取的,搞得回头无岸,只得屈就下来,落草梁山泊。 在火并王伦之后,林冲没有了丰富多彩的表情,只剩下简单化的模糊处理,原本 清晰的面容日渐模糊,最终面目全非,被人遗忘了。从主角蜕变为群演,林冲也 颇为憋屈。看到别人一大家子都在梁山泊上生活,共享天伦之乐其乐何其融融, 林冲只感到孤独寂寞冷,不由得缩起了脖子,袖起了双手,颇似家中水缸里养得 那只绿皮龟,一有点儿风吹草动就立马进入防御模式。多年之后,宋江率军三打 祝家庄,劫掠了祝家庄,看在指路老叟的面子上,倒是饶恕了普通庄民,落到黑 旋风李逵手里的扈家庄倒没那么幸运了,除了扈三娘被林冲生擒,扈成逃亡延安 府,其余人等皆被屠戮,害得一丈青扈三娘只得认下宋太公做干爹,成为宋江的 干妹妹,好不容易找到一棵大树倚靠,代价是嫁给一个矮冬瓜王英,这也算是进 入梁山泊需要纳的投名状吧,谁让未婚夫祝彪已被李逵手起斧落砍成两半了呢。 矮脚虎王英身材颇似三寸钉武大郎,武艺高强又好色,这两点是武大郎比不了的, 在对“妇道”要求更为严格的梁山泊,扈三娘是缺少潘金莲的魄力的。李家庄的 李应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被骗得上了山,全家老小又被掳掠上山, 庄院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落得个儿女双全却无家可归的下场,只得被迫在梁山 上安顿下来,听候大头领们的差遣了,毕竟比起扈成、扈三娘家破人亡要好很多 了,至少家破人未亡,更是比祝家庄祝朝奉幸运百倍,自己身首异处,三子尸骨 无存,焚毁的残垣断壁里只剩下孤魂野鬼栖身了。   一丈青扈三娘伸出双手推了推墙,感受到了与潘金莲一样的障碍。潘金莲打 算豁出性命冒险赌一把,扈三娘下了战马之后便失去了巾帼英雄的气概,被宋江 语重心长的三言两句一忽悠,脑子里便被灌满了“三从四德”的女贞观念,变成 了一块注水猪肉,在阳盛阴衰的梁山泊树立了一个贞节牌坊。自此矮脚虎王英对 宋江感恩戴德,心甘情愿供其驱使。扈三娘被精心打扮一番,犹如被包扎好的礼 盒,被宋江送了人情,是礼物便迟早要被打开,扈三娘在穿嫁衣的时候泪流满面, 宋江在旁边抚摸着肚子呵呵笑着,犹如眉开眼笑、憨态可掬的弥勒佛一般。婚宴 上,林冲想到了自己的新婚之夜,酒酣耳热之际,他拖着踉跄的脚步走向自己的 房间,吹熄了桌上的一盏油灯,掀开了床帐,扑倒在床上,抱着枕头打起了呼噜。   林冲一想到自己壮年之身被排挤出仕途,走上为人所不齿的贼道行当,只身 流落到草莽之中为寇,不觉长叹了一口气,身体抖动蹭落了些许附着在树皮上的 积雪,掉落下来钻进了脖颈,乍的打了一个激灵。往事历历在目,当下唉声叹气, 前途一片渺茫,宋江有九天玄女赠送的天书,作为其功成名就的教科书,公孙胜 有其师罗真人面授机宜的“逢幽而止,遇汴而还”的八字箴言,唯有他林冲只能 是摸着石头过河,得过且过地挨日子。忆往昔,一去不复返的日子,在回忆中越 发蒙上了一层温柔的面纱,周身环绕着炫目的光彩,散发着温暖的气息。林冲蹲 坐在梁山泊树林中的一棵大树后面,靠回忆取暖。林冲比不过“神行太保”戴宗, 能迅疾如飞,日行八百里不费吹灰之力,虽比不过呼延灼坐下良驹,御赐的“踢 雪乌骓”,或许戴宗勤快一些,多做几个“甲马”往腿上多贴几个、多糊几层, 或许可以风驰电掣一般,按照千年后爱因斯坦相对论的理论,如果速度超过光速, 便会逆转时间,回到过去,迷迷糊糊的林冲在梦境中快马加鞭奔驰在回到东京汴 梁的道路上,大路上一片寂静,山林中只有雪花层层叠加,待到不堪重负,树枝 便被压弯弹落下一堆雪,坠到林间砸出一个小雪包,此时戴宗还在江州做狱吏, 还没有经过梁山泊旁的道路去往东京汴梁,当下,林冲在等待过去的时刻却即将 迎来未来的命数。   此时,林冲想要落草梁山泊,殊不知,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将一直作 为梁山泊军队的前锋攻城拔寨,一身武艺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不知道过了多久, 林冲看到“美髯公”朱仝的妻儿也被接上了山寨,望着窗口射出的温暖的灯光, 聆听嬉笑之声钻进耳朵,双脚踏着雪地,发出咯吱咯吱的轧雪声,林冲缩着脖子 加快脚步,匆匆走过一座座院落,回到自己的宅子里,屋里的炭火盆已经熄灭, 炭灰积满了盆,寒冷从脚心只往上冲,犹如一把冰锥刺出天灵盖。   梁山泊上的好汉都是恩怨分明的人,有仇必报。宋江面对破了“清风寨”后 掳到清风山上的刘高之妻,必要讨一个说法,剖腹挖心是少不了的,面对江上活 捉的黄文炳,也是少不了剖心下酒的老套路。黑旋风李逵对于诓骗、状告、捕捉 他的曹太公、李鬼之妻、当地里正也是绝不放过,依样画葫芦地炮制。梁山群雄 都是些遇弱则善、遇奸则除的英雄好汉,林冲也不例外,一想起高俅高衙内父子, 两排钢牙就磨得咯嘣响。   林冲觉得自己行走在空中绳索上,停下来就会一头栽倒,落入万劫不复的深 渊,当下正处于摇摆期,在保持前行的基础上维持平衡才是目的。林冲觉得自己 的魂魄并未跟随躯体来到梁山泊,而是绝大部分留在了汴梁,少部分遗失在了沧 州牢城草料场,被大火焚烧了,也许还有那么一丝一缕滞留在了山神庙中像无头 苍蝇般游荡,出不得庙门,林冲头颅两侧的太阳穴一个劲儿地跳动,每震动一下 都针刺一样的疼,随即扯动着整个脑袋也痛起来,撞击着山神庙的大门,头破血 流,雪水融化在头顶流了下来。林冲听到在遥远的地方传来自己的声音,呼唤着 他走回头路,转头却都是断崖,崖下血水翻滚,夜幕降临,在紫阳的照射下,血 红的波涛变得黝黑,如墨汁一般,等待着往白纸素娟上泼洒,多少清白无辜将会 被拉下水,多少稚气未脱被催熟,多少鲜花未曾绽放便已掉落。林冲觉得被投进 了一个大水缸,司马光去寻找石块了,缸外只有一片嘈杂之声,呛水,无法呼吸, 溺水濒死的感觉犹如身处寂静的雪原,突然间一群乌鸦聒噪着飞过,飞翔的双翅 掀动起一阵飓风,犹如一个罩子把林冲裹挟起来,把他与周边的世界隔离,空气 被强大的离心力抽走,越来越稀薄,窒息的感觉萦绕在他的脑海,等待着被真空 包装的一刻,那是延缓衰老的一条捷径。林冲此时嗅到了一丝福尔马林的味道, 预感到自己将会成为一具不朽的僵尸,在某些文人的笔下被涂抹描画得面目全非。   林冲的意志像钻石一样坚硬,每一个棱角都锋利无比,每一个侧面都熠熠生 辉,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以往被官场上迎来送往的惯例磨得逐渐失去了棱角, 如今被多舛的命运重新打磨成型,现在胸内跳动的心,每搏动一次,身体就被刺 痛一下,经久不衰。   林冲想要给家里写一封书信,无奈身边没有值得托付的人捎带。林冲的字体 方正,横平竖直,棱角分明,如今大宋时兴的是蔡体,字体圆润,蔡京所擅长的 此种行文之法因其位居相位更是被人推重,民间拥趸甚多,官场中人无不争相模 仿,捎带着官品人性也都变得圆滑,大有以圆圈取代任何文字的趋势,以后接到 一封书信,展开看时,满纸皆是大大小小无缝闭合的标准的圆圈,也算不得惊奇 的事情,毕竟是一种大势所趋,以后圆规成为家庭必备的唯一书写工具也绝无引 人诧异之处了。有近旁心腹之人问蔡太师书写的诀窍,蔡京沉吟半晌说道,将笔 尖用舌头舔一舔、用口水润一润,再对着毛笔说几句赞颂的话语,腰背弯曲成一 张弓写出来的效果最佳,握笔之时虎口处形成一个元宝样的空隙最佳,其余种种 便不甚重要了。听者无不赞叹不止,蔡太师捻须颔首,颇为得意。千年之后,梳 着小辫儿的阿Q至死终不得画圈的要领,抱憾终身,还不忘十八年后仍是一条好 汉,可见梁山易上朝廷难登。   如若在某个地方,真实的小偷像个真正的君子,而伪君子们却是道德高尚的 楷模,那一定是大宋的官场。林冲在官场中只是个不起眼的教头,身处京城,身 边交好的都是半江湖半官场的边缘人。这些人在官场上处于末流,靠在江湖上的 名号结交朋友,都是些不喜读书的武夫,甚至连踢蹴鞠都被其斥之为玩物丧志, 而不屑一顾,除了建立边功外缺少晋升的途径。道貌岸然者总是风度翩翩的,他 们穿着最好的绫罗绸缎,走起路来左摇右摆,蹭得肩头两侧总是很脏,却成功地 将自己变成了众矢之的,宽大的下摆拂起的尘土让整个京城都乌烟瘴气。路旁店 铺前烧水的老婆婆正在用力地用破旧的蒲扇扇动着茶炊的入风口,不时有火焰窜 出上面的出风口。在梁山泊,强盗就是强盗,不会做半点掩饰,更不会为自己涂 脂抹粉、乔装打扮,秉承着盗亦有道的理念从事自己不入流的行当,在京城真正 的强盗总是戴着伪善的面具佯装成君子的模样走街过巷,驱赶着过街老鼠。在京 城有些人原本四平八稳地走在路上,却会突然跌倒,有些人能快速地爬将起来, 有些却一蹶不振,破罐子破摔。有些人走着走着就登堂入室,拾级而上跨进酒楼 的雅阁觥筹交触。未来总是充满着变数,犹如写好的天书,没人能看得懂,却人 人都在亲身经历,时光是最优秀的化妆师,仅此而已。满怀希望,觉得明天会更 好的人,总是看不到第二天的曙光,林冲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天伦之乐会让一个人变得善良,林冲在一夜之间都失去了,铁石心肠将成为 一个伤心欲绝之人的五脏六腑。很多英雄好汉天性喜欢自由不羁,来到梁山是本 性推动欲望驱使,林冲则不然,从小到大的规划蓝图上,从未用红笔标记过梁山 泊的位置,在发配到沧州牢城之前也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个去处,一个即将兴旺 发达的所在,一个注定被废弃的山寨,一个被现实遗忘而在传说中茁壮成长的群 体将会膨胀爆裂,多少骸骨将被黄沙掩埋,那时风吹过山林,就像现在这般抖动, 犹如混沌初开般安详,婴儿的喘息声轻微且充满着无限的可能。婴儿连接母体的 脐带即将被剪短,一声响亮的啼哭将预示着一个新时代的来临,白日梦将会成为 一种人生的常态。林冲此时在寒风中裹紧了大衣,打起盹来,东京汴梁的街市上 各种杂七杂八的叫卖声传进耳朵里,成为萦绕在寂静上空的催眠曲。   呼啸的北风穿过梁山泊的树林,十指如莲花盛开一般抚过竖琴的丝弦,在一 次次擦肩而过中摩擦出韵色各异的乐音连篇累牍、层峦叠嶂又戛然而知。梁山泊 上有一百零八根琴弦,每一根琴弦都有独特的乐音,时而舒缓,时而高亢,时而 爆裂,时而温柔,宋江的言谈举止如春风化雨,鲁智深的暴烈脾气如火上浇油, 李逵的莽撞使性如平地惊雷......林冲是最安静的那一根琴弦,拨弄一次发出一 声响动,皆是主音的和声。梁山好汉中的“铁叫子”乐和擅长吹拉弹唱,每当群 雄聚会总要邀其助兴,林冲心事重重喝着闷酒,用沉默附和着阵阵叫好之声,是 最称职的和谐之声。一阵风吹过之后,暂时的宁静是可怕的,生活的天地瞬间变 成了空寂的坟墓,林冲感到呼吸困难,窒息感卡在喉咙里出不来。鲜花最多的地 方,除了花市,恐怕就是葬礼了。春天冰雪消融,百花盛开之时,遮盖了层层白 骨。林冲觉得自己蹲坐在树下一动不动,很快就会被积雪覆盖,待到春天又会被 似锦的繁花淹没,一阵微风吹过,摇动着枝头的花朵,死亡的感觉如酣睡一般静 谧,只是缺少了阵阵鼾声。   林冲很快被汴梁的朋友们在其曾经生活的空间抹去了痕迹,他们的记忆具有 强大的新陈代谢的功能,能够自动更新升级,人们对新鲜事物更具有好奇心,很 快林冲这个名字将不会被人提起,怕勾起伤心的往事,唯有他的娘子会对其念念 不忘,登上高楼望穿秋水,素娟手帕拭着眼角滚落的断线珍珠。   林冲在逃亡的路上看到一片金黄的麦浪,农民们正在挥汗如雨地挥动镰刀弯 腰收割,咯吱咯吱的声音被微风吹送进耳朵。此时,眼前出现了一把镰刀,长长 的柄像一把钉耙,被身穿黑衣的人搂在怀里,宽长弯曲尖刃的镰刀发着寒光,拖 地的裙摆离地十公分,看不到鞋靴,如腾空一般。林冲在眼前挥了挥手,紧闭了 一下眼睛,待再次睁开的时候,阴翳已经消失不见,只有颗颗金星闪现在白茫茫 的天际。   大宋朝的老百姓都喜欢观赏喜剧,沉溺在滑稽戏里乐此不疲,有些人甚至会 在台下观众席里笑得肚子疼,在地上打起滚来,蹭得满身的尘土,回到家里也不 安生,经常会在半夜于睡梦中笑醒,枕边人对此已经习以为常。离开戏台,更多 的是一幕幕悲剧,拉开帷幕的绳索,有可能是一位俊俏的女子去寺庙烧香而出, 也有可能是一把宝刀因囊中羞涩而被主人出卖,一位押司在小妾的闺房遗落了招 文袋,一位都头冒着大雪去大哥家吃饭,总之,任何起点都会演变成一出悲剧。 林冲觉得自己没有陪娘子踏进庙门是自己悲剧的起点,从没想过高俅在王爷面前 展示高超的蹴鞠技艺也许更靠近起点,当然还有更原始的起点,待到这个时候已 不是林冲有能力追溯既往的了。   在这个白茫茫的世界里,穿着一身梨花白一样的装束一定会如变色龙一样融 化在周边的白色中。此时,林冲裹着的衣服外面落满了一层厚厚的雪花,脸上如 一匹素娟般苍白,隐身在皑皑雪原中。林冲的娘子一身素衣,将三尺白绫扔过了 房梁横木,屋子里最有生命力的两件东西即将纠缠在一起。风吹动着门窗,就像 吹动着树梢,雪化了之后是水,流满院子,等待太阳升起,晒干,蒸腾起一片氤 氲。   任何喜怒哀乐都应该有应景的背景音乐,在林冲的生命中,东京那段时间每 天都是人声鼎沸,离开汴梁之后则是风声雨声落雪声,在凄风冷雨和酷暑难耐中 被两个公差押解着行走在去往沧州牢城的路上,一路上林冲脑中空空,一片空白, 似乎还没有从跌落的状态中恢复重心,两个差人则是一门心思想要结果了他的性 命,雨滴落下来,犹如敲着鼙鼓,每一声都将人们不堪重负的小心脏提到了嗓子 眼。一阵风刮过,犹如一柄利刃挥动卷带风声,让人们脖颈一个劲儿发凉。来到 梁山泊,又是永不停歇的落雪声,簌簌地层层叠加,无始无终。身处东京,汴梁 的雕梁画栋、街景人物都是彩色的;离开汴梁,一草一木、房屋矮墙、人物剪影 都是黑白的。在阳光照射下,一切事物都白得耀眼,黑夜降临后,尤其是雨中向 晚如泼墨一般,戴着枷锁的林冲抬头看了看天空,苍穹如一个圆形的大砚台,磨 锭旋转着,墨汁便顺着砚台的边沿瀑布般倾泻下来,如幕帐合拢,遮天蔽日。   林冲觉得自己不小心撞到了门上,一扇位高权重的官宦之门,照他的个性和 世俗的规则,理应走侧门或后门的。用木柴生火烧出的沸水冲泡的茶和用其他燃 料烧出的热水冲出的茶味道有明显的不同,任何人在品尝之后都能咂摸出不同的 口感,木柴质地细密,一个人在品茶的同时能够听到木柴在火焰中噼啪作响的声 音,口内一股茶苗的清香,五脏六腑皆舒畅,其他燃料烧出的茶水则会让饮茶者 口鼻之间充满着焦躁不安,使得性格暴躁如雷。林冲在饮茶方面很讲究,有一套 齐全的茶道用具,每有贵客临门便先斟一壶好茶相待,平心静气地款款而谈,靠 这个竟也起到了修身养性的效果。很多英雄好汉整天泡在酒里,林冲却是茶杯里 的蟋蟀,他已经许久不曾饮茶了,心内如炭火一般烧灼,焦躁的情绪按捺不住。 林冲想要手持火把围着高俅的太尉府转一圈将其付之一炬,先从“有理没钱莫进 去”的大门烧起。幻想中的大火,映红了林冲的面颊,双手像握着火把一样攥得 紧紧的,双眼中各有一团火熊熊燃烧着。林冲一头撞进了牢笼的大门,如一只蜜 蜂,将毒刺留在对方体内的同时,自己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林冲觉得整个官宦体系犹如一张蜘蛛网,可惜他不是一只编网的蜘蛛,他只 是一只一向小心翼翼地在网上爬行却一不小心失足跌进了一个网眼的小虫子,他 甚至都没有翅膀借以扇动几下。一张张的蛛网纵横交错,上面涂满着黏黏糊糊的 液体,不小心就要被粘住手脚。林冲原先穿的官靴,靴底有纵横交错的纹理,防 滑效果要好一些,刺配之后,夏天穿着草鞋,多有蚊虫叮咬,肿得跟两只猪脚一 般,中秋之后穿上了树皮靴,磨得脚掌起了厚厚的茧子,如今来到梁山泊要混到 “光脚不怕穿鞋的”境地了。冬天是个缺少食物的季节,野兽们在山林中伺机而 动,无聊地扒刨着厚厚的积雪,寻找被掩埋的荒草内尚存的一丝温暖和慰藉。官 吏们在冬季来临后,围坐在火盆旁,搓着手,绞尽脑汁盘算着如何喂养饥渴的钱 袋。各类官员及其亲属们在冰雪覆盖的冬季变得胃口极好,尤其擅长消化金银玉 石之类的硬菜。高官权臣的妻妾们在冬闲时节,盘腿坐在烧得暖烘烘的炕上编织 着毛衣,层层叠叠、花样繁多的网格,菱形、圆形、方形、三角形、五角形...... 晃花了林冲的眼睛,囹圄里面的栅栏是一张网,围院子的篱笆是一张网,还有晾 晒在河边船上的渔网,林冲犹如一条被抛出水面的鱼,干渴的嘴唇翕动着,在干 裂得如一张田字格的地面上挣扎。   养在鱼缸里的观赏鱼,金鱼、金龙、银龙......林冲拼尽全力游动始终找不 到出口,圆形的鱼缸让他一圈圈地做着无用功,凹凸面的玻璃罩让他看到万事万 物都扭曲变形,唯一的消遣就是吐着水泡咕噜两声,就像是抽着水烟袋一样,气 得七窍生烟。   神行太保戴宗是梁山泊的邮差,其实早在江州,他也一直扮演着邮差的角色, 毕竟他有日行八百里的神行法。林冲没有这样的腿行步法,自山神庙前的风雪中 仓皇出逃,待到柴进的东庄无法立足而辗转到此,一直是靠着双脚而行,一路如 惊弓之鸟,真可算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踉踉跄跄赶到梁山泊下的酒馆中。林 冲一路奔驰,灵魂颤颤巍巍得跟不上步法,急得满头大汗,在其身后一个劲儿得 挥手,喊其放慢脚步,林冲哪里肯听,脚不沾地,一路狂奔。很快,林冲粘在了 梁山泊这张大网上不能动弹,眼下林冲最担心的是粘不上。江湖上的名号都是靠 口耳相闻、道听途说产生影响力,传播的范围有限,“豹子头”林冲显然比不上 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更能震慑人。宋江的绰号“及时雨”波及范围却不小,山东、 河北地区近水楼台,远在中西部的江州也是如雷贯耳,不能不赞叹雨势之猛烈了, 全国大部分地区普降“及时雨”。苹果的所有部分都知道有一个核的存在,所有 生成部分的原始点便是核心,中国人对这一点是再耳熟能详的了。山林中纵横交 错的小径组成了一张大网,将林冲牢牢固定在一个交点的后面,大雪覆盖了所有 的路径,只有熟稔地形的本地人才能分辨得出来,林冲作为一名外来客,对此一 无所知,跟随而来的小喽啰已经推着独轮车先一步回山寨了,以至于林冲从理论 上来说寸步难行,被钉在了一棵树的后面。   太尉高俅的蹴鞠技术堪称一流,最擅长的便是进攻,在防守者面前虚晃一枪, 做个假动作迷惑对方,使其失去正确的判断,左右不能兼顾,最终顾此失彼,觑 准机会乘虚而入,直捣黄龙。林冲显然是个不称职的后卫,在眼花缭乱的虚情假 意面前失其方寸,致使后方一溃千里,龙门大开,让一条泥鳅一跃而过化龙而升, 林冲从云端陨落,辗转多时至今未曾触底。太师蔡京靠自己独特的书法技艺获得 圣上青睐,毕竟宋徽宗也有颇高的书画造诣,颇有惺惺惜惺惺的感觉,文人当政, 武夫就被排挤到边缘地带了,林冲虽武艺高强却算不上是武夫当中的上层,在金 字塔的排布上显然属于中坚分子的末流。在范仲淹、司马光、王安石、苏轼等政 治家相继离世之后,大宋王朝逐渐变得平庸和乏味,粉饰太平的能力都显得捉襟 见肘了。林冲文不能登堂入室,空有一身高强的武艺,却无施展的舞台,愁闷之 感郁结心中,不由得一声叹息。   一百零八个节点,一百零八条人生轨迹,编织成一张网。林冲是其中的一个 节点,与其他人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与鲁智深有交集,与柴进有交集,除 此之外便没有人了,显然在梁山泊上,只有他的交集最少,既没有宋江的如雷贯 耳,很多人与“及时雨”神交已久,也没有柴进的乐善好施,在迎来送往、觥筹 交错中结交英雄好汉。晁盖、宋江、吴用、公孙胜是雷打不动的核心小圈子,林 冲挤不进去,显然林冲也从未打算担负更重大的责任,那与他的能力不符,他只 是个武夫,跟着公明哥哥至少可以混成一名武将,势必要接收朝廷招安,而一旦 被招安,就会隶属于掌管天下兵权的太尉府的辖制,太尉府的主官就是高俅,林 冲此前做八十万禁军教头的时候也是高俅的手下,两相比较又有什么区别呢?还 不是要寄人篱下,此人还是使其身负血海深仇的始作俑者。林冲在雪地里如若知 道是如此结局,当时便会头也不回地离去。此时,林冲缺少未卜先知的能力,只 能被命运推动着欲望鼠目寸光地挪动。梁山好汉们有些近视,有些老花眼,势必 造成有些近处看一目了然,远处却雾里看花,有些则恰恰相反,远处看得纤毫毕 现,眼前则水中望月。做为夸父的直接后裔,神行太保戴宗是最有可能追逐光阴, 甚至超过时间步伐的人,是最有可能看到时间停滞甚至倒流回去的人。林冲对戴 宗的一双腿,准确的说是那几对用以贴在腿上的“甲马”一直咽着口水觊觎着, 夜间转转反侧,双眼变得通红,深更出来小解,望向荒野,密林深处的野狼看着 两道红光若隐若现,都觉得不寒而栗,一时间梁山上的野兽都销声匿迹了。   透过酒杯中清澈的液体看世道,会有不同的味道,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英雄 好汉沉溺此物了。林冲逐渐摆脱了茶水的束缚,投身于酒杯中遨游,终日与粮食 精嬉戏。   一只啄木鸟飞来,两只爪子紧紧扒着林冲头顶上的树干,开始敲梆子一般凿 起来。细碎的木屑落满林冲的帽顶,在一片白色莲花上面点缀着几枚黑色的花瓣。 在生命陨落的夜晚,猫头鹰如孩童哭泣般凄厉的叫声划破夜空,震颤着枝头的树 叶,发出簌簌的摩擦声。林冲听到猫头鹰在啄木鸟一声声敲梆之音的伴奏下独自 在空无一人的街巷边的桑葚树上哀泣,睁着一双硕大无朋的眼睛,头顶的羽毛如 孔雀开屏一般,旋转如生命的轮回。巷子里一阵龙卷风席地而过,将枯叶卷上半 空。敲梆子的打更人,叫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过堂风从黑洞洞的破败 的寺庙的门内吹出,掀起宽大的衣袖,钻进裤脚,鼓风机一刻不停,让更夫如腾 云驾雾一般。林冲看到当日娘子出入的庙门残破不堪,西岳华山金天圣帝庙内却 门庭若市,玉娇枝款步而出,高衙内正在街对面酒楼内大快朵颐。想要自己长命 百岁,就得给自己设立一个永远也不可能实现的目标,只可一步步靠近,永远都 无法得到,林冲觉得自己可以无限的接近东京汴梁太尉府,却永远也无法杀掉高 俅高衙内父子。夕阳西下,最后一线光照即将消隐在天边,如孔雀收敛自己的羽 毛,一把折扇合了起来。一定有一只手在掌控着一切,林冲唯一明白的是那绝对 不是自己的手掌。   林冲犹如笼中的小白鼠,不知道被什么人用于何种类型的实验,随时等待着 不可知的命运的摆布。小白鼠在笼子中似乎预感到了自己开肠破肚的命运,一次 次无功而返地冲撞着藩篱。林冲对于自己待宰的命运也似有预感,面对等级森严 的金字塔,只得望洋兴叹,一次次被动的退让企图步步为营,无奈抵不住宿命的 步步紧逼,林冲一筹莫展、无计可施。口袋即将被收紧,小白鼠觉得笼子即将在 自己头顶之上被开启,上帝之手将伸进来左右它的命运,林冲看着栅栏的外面是 一个个笼子,恍惚间不知道自己身处笼中还是笼外。林冲置身其中的笼子跟柴进 的“丹书铁券”一样如镜中花、水中月,雌雄兔眼迷离。前朝嫡传后裔一旦举起 反叛的大旗,一定响应者云集,宋江宁可推举玉麒麟卢俊义也不敢将柴进推崇为 旗帜,否则那“乱臣贼子”的名声就坐实了,故小旋风柴进排位比较靠后也就可 想而知了。   在官场混久了,林冲变得谨小慎微,沉默寡言成为常态。心之谷沉默着,犹 如雕塑,偶尔空谷足音打断遐想。   梁山泊盛产鲜鱼,如今即将会有一百零八条四面八方的咸鱼汇聚于此等待翻 身的机会。梁山泊山林茂盛、港汊众多,即可步兵野战,又可水军鏖战,皆可神 出鬼没,杀敌于无形之中,进可攻退可守。朝廷官兵来围剿,李俊、张顺、三阮 皆可游刃有余,筑起最后一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屏障,致使朝廷水军全军覆没, 这已是后话。此时,林冲看不到冰封之下的暗流涌动,也看不到即将掀起巨浪的 弄潮儿们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梁山泊的好汉们很多都没有妻室,在人口寿命还比较低的大宋朝,这一明智 的抉择极大地延缓了他们中年危机的到来。任何山寨里都有一个“聚义厅”,林 冲想要在聚义厅里有一席之地,必得获得大头领的悦纳才可,如今大头领王伦不 想因接纳林冲入伙而引火烧身,故意给林冲出了一道难题,取一颗人头作为投名 状,原本是想让林冲知难而退。王伦敏感多疑、患得患失的中年危机逼得豹子头 林冲铤而走险,最终给自己引来了杀身之祸。此时,林冲茕茕独立背树而坐,远 离家人,暂时摆脱了中年男人“上有老下有小中有妻”的掣肘,有了摆脱束缚、 大展拳脚的契机。林冲想到这里,屈伸了几下胳膊肘,关节发出几声清脆的咯嘣 声。   宋江因搭救众兄弟领兵攻打各州都是有的放矢,从梁山泊到事发地,往返来 回所过州县秋毫无犯,老百姓哪见过如此行事的强盗,扶老携幼,烧香罗拜,夹 道迎送。宋江将一群乌合之众整合改编为了一支正规军,专门设立军政司,后勤 保障也有专人负责,每攻破一个城池都把府库中的金银钱粮马匹洗劫一空,搬运 回梁山泊作为军需之用,偶尔还会施舍百姓一些,故颇得民心,比之当地衙门公 人的巧取豪夺,反赚得“仁义之师”的名号,收服许多人心。林冲、花荣、呼延 灼、秦明、徐宁、关胜、董平、张清等出身于大宋朝廷正规军的军官们都有了用 武之地。   温柔的阳光照射到晶莹的雪花上,发出耀眼的光芒,满眼都是一片雪白色, 极易诱发“雪盲症”,林冲寻找着白色以外的颜色。白色是一种纯洁的颜色,看 久了反而会致盲。窦娥的三尺白绫已经搭上了房梁,林冲的娘子回过头来望了望 闭合的门窗,屋内一片岑寂,院子内的桃花瓣正在卷地漫飞,有几片夹在了门缝 里,粉红色如桃汁渗入,被咄咄逼人的搅拌机向边缘挤压出来的血肉。在月黑风 高的夜晚,鬼魅魍魉轮番登台,窃贼、强盗,偷梁换柱、杀人越货,吸血鬼也在 夜间出没,日落之后蝙蝠飞出阴冷潮湿的洞穴,寻觅温暖爽口的鲜血。   水泊梁山整天跟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厮守在一起,一百零八个凶神恶煞一 般的人物呼出来的空气如氤氲在山寨缭绕,在此间生活的人整天呼吸着野兽般血 腥的空气逐渐变得嗜血了,两眼通红,如黑夜中的狼群一般,当呼吸化为空气, 梁山泊密林中原有的各类野兽都纷纷迁往别处去了。重重迷雾笼罩在梁山泊上, 烟波江上使人愁,平静的水面下隐藏着杀机,澄澈的湖水一片殷红,鱼腥味变成 了血腥味,瘟疫弥漫着山林、湖泊、山寨。林冲呼吸着梁山泊的空气,用烈酒灌 下一阵阵乡愁,口鼻之内一片血腥甜丝丝的味道。   梁山泊的祭台上有一百零八盏油灯,灯芯有粗有细,碗里的灯油有多有少, 一旦被点燃,便是奔向油尽灯枯的宿命。林冲手中紧握的丈八蛇矛如同一根灯芯, 从天而降的闪电惊雷将其点燃,双手开始颤抖,手背和额头上的青筋凸起,血管 中的液体开始猛烈地撞击着血管壁,灯碗里面的灯油沸腾着,顺着灯芯往上爬, 窜起三寸成为一簇灯花。   在梁山泊的密林中,花草铺地的林间空地上飞舞的一只蝴蝶翅膀的一次扇动 会掀起东京汴梁的一场狂风暴雨。林冲被迫远离东京汴梁,背井离乡来到水泊梁 山,或许就是为了要掀动起一场席卷东京汴梁甚或大宋江山的暴风骤雨。梁山泊 大寨中“聚义厅”的锣鼓喧天中正酝酿着东京街头汴梁头顶的一场风暴。哀鸿遍 野的大宋王朝的国土上,脚踩白骨的一百零八位头领,正在稳健的前行。梁山泊 的波浪掀起狂潮,立在山巅的一百零八位英雄好汉,鲜明的轮廓、精致的五官, 极富立体感,犹如古希腊雕塑一般,耸立在芸芸众生之上,接受普罗大众的顶礼 膜拜。一张张脸谱成为面具的雏形,迷失在油彩斑斓的勾画中。坠入凡间的不只 有天使和精灵,还有凶神恶煞的魔鬼。   林冲就此与王伦结下了梁子,日后火并了王伦拥戴晁盖坐了梁山泊第一把交 椅,随后又相继请吴用、公孙胜坐了第二、三把交椅。在晁盖于曾头市中箭不治 身亡后,林冲联合吴用、公孙胜推举宋江接任寨主一位。两次拥戴皆首当其冲, 勉强保住了自己在山寨中的位置,否则势必会被边缘化,林冲已经明显地感觉到 自己的戏份越来越少了,这是一部有一百零八位主角的戏。   晁盖执意要亲自领兵攻打曾头市,却并未携带吴用、公孙胜、朱武等谋臣, 带领的皆是勇武之人,缺少智囊的后果可想而知。在开拔之日风折认旗之兆甚是 不详,然晁盖并未听从宋江、吴用等人劝其暂缓出兵的建议。在攻打之初出师不 利的时刻,晁盖表现得极为焦躁,此时两位自称曾头市法华寺僧人的投奔献策让 晁盖大喜过望,林冲察觉出不妥,恐其中有诈,曾劝告晁盖切莫听信此二人之言 切勿孤军深入,晁盖性情秉直兼之思想单纯,并未听取林冲的谏言,一意孤行, 致使自己脸颊中箭,伤重不治。宋江攻打东平府未携带吴用致使出师不利,九纹 龙史进被“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给套牢了,幸亏宋江兼听则明,及时与吴用互 通细备,改弦更张之后方挽回颓势走上正途。   宋江继任水泊梁山寨主之后,在知人善用和谋篇布局方面表现出远胜晁盖的 能力来,一名县级工作人员显然比村长更有头脑。让众多头领隐隐不安的是,宋 江上位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聚义厅”改为“忠义堂”,显然是一个敞开怀抱 接收招安的信号,呼延灼、徐宁等少数几人倒是对此满心期待,毕竟当时落草梁 山泊实属无奈,想兹念兹的皆是回归正统,显然宋江与他们念想一致。自此之后, 林冲等人成为山寨与朝廷博弈的棋子,执黑的棋手是宋江、吴用,林冲等人随着 将令军旗左突右冲、前赴后继,每一步都损兵折将,只为造就“一将功成万骨枯” 的幻象。林冲如蝙蝠一样昼伏夜出,见不得天日,招安之后却也只能如飞蛾扑火 一般奋不顾身甘洒热血了。缺少帽子的英雄好汉们认准了一个带头大哥宋江,此 人用口水和金银绸缎混凝成一块香皂,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地洗刷着众人混沌未开 的头脑,将他们的头发染成一种统一的颜色,众人觉得只要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用秤分金银,一切都是细微末节,大丈夫本应不拘小节嘛,却不成想自由都在随 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中被蚕食殆尽。   晁盖与宋江是双子星,晁盖猝然离世之后,宋江一支独大,吴用无法如跟随 晁盖之时独掌兵权,毕竟同掌兵权的公孙胜更侧重于法术方面,而不是排兵布阵 方面,公孙胜回归山林之后,宋江又重用朱武,致使吴用再也无法独掌兵权,宋 江这手掣肘牵制分权制约的谋略运用的得心应手,不愧为厚黑学的一代宗师。宋 江如太阳系中的太阳,周围轨道上旋转着各类行星、彗星,偶尔也会有流星擦肩 而过、转瞬即逝。   洪太尉在龙虎山中误走天罡地煞,一百零八枚烟花拔地而起直插云霄,一时 间星空璀璨,满天钻石熠熠生辉,最孤独的那朵烟花便是林冲。林冲在削苹果皮 的时候,打算一圈圈旋转下来,结果尝试过很次都不能如愿,每次都在半路断掉, 显然这不是一种突如其来的预兆,而是命运处心积虑的提醒和告诫,林冲置若罔 闻,依然故我,在这一点上很多好汉都有这方面的毛病,主观意识强烈。作奸犯 科之人总会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为非作歹,绿林豪杰只杀贪官不反皇帝的口号一 直存在,在他们看来被杀掉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是他们口中的贪官,至少 挡了他们的财路就足可以被贴上贪官的标签,只有天杀星李逵脑袋中没有这种江 湖定律。   孟姜女哭倒长城露出万杞梁的骸骨,织女洒泪鹊桥相逢牛郎,梁祝同死化为 蝴蝶双飞,白素贞困守雷峰塔终与许仙相会。林冲日夜想念家中的妻子,林冲的 娘子也是朝思暮想自己的丈夫,本应思念成疾方成佳话,无奈两人身体并无抱恙, 即便是在梦中也不曾相会过,彼此的面目变得模糊不清,逐渐回忆不起曾经的模 样,只记得初次相会是在桃花初开的时节,微风掀起裙摆,吹动衣襟,席卷而出 的是两张剪影,映着月光在窗前彼此靠近,风声一直在耳畔回响。   诺大的东京汴梁城中,陷林冲和杨志两位好汉于梁山泊的泥淖不能自拔的泼 皮无赖高衙内和牛二,始终无缘相见。两人踏过汴河桥不计其数,竟没有一次擦 肩而过,偏偏冤家路窄,同好两宽。汴河水流贯汴梁城,两侧是东京最繁华的酒 楼茶肆,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往来客商络绎不绝。汴梁河上的船只往来穿梭, 犹如一个个浪里白条,在炫目的阳光下闪耀着刺眼的光芒。进出梁山大寨需要渡 过湖泊,船只便成为必不可少的交通工具,一百零八位头领中擅长鱼翔浅底的毕 竟只有李俊、三阮、张横、张顺等少数人,绝大多数都像是李逵一样属于旱鸭子。 梁山泊犹如一艘乘风破浪的大船,一百零八位英雄好汉同舟共济,目的地便是修 成正果重上九霄,成为星宿,熟料得道的过程是一个个落水身亡,死于非命,最 终航船入港,船上之人所剩无几,李俊、阮小七、鲁智深、武松等少数人全身而 退,也无非是在狂风巨浪中找到了自己赖以逃命的一叶扁舟,获得了灵魂的归宿 地,离群索居的不仅有隐士,更多的是孤魂野鬼。   大明王朝实行“海禁”的一个重要环节便是焚毁记载造船技术的书籍,自此 中国的造船技术开始没落,很快就后继无人了。梁山泊的船只却越造越大,从两 三个人到一百零八个人,水涨船高。在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中,一百零八位 梁山好汉隐藏其中,乔装打扮化身为各色人等,伺机要大闹汴梁城,据后来人考 证,其时间稍晚于“五鼠闹东京”,在图中,林冲头缠层层的头巾,扮作一个中 亚人混杂在一群杂耍艺人中间。东京汴梁有七十二家正店可以造酒,其余小酒店 只可卖酒,梁山泊好汉们并不讲究品味,只要有酒肉便喜笑颜开,哪管是旗舰店 还是卫星店。   宋徽宗在做端王的时候,喜欢丹青和蹴鞠,继位之后依然如故,在书法领域 自成一家的蔡京和在蹴鞠场上所向披靡的高俅双双被重用,与宋徽宗本人的兴趣 爱好息息相关。在宋徽宗眼中看来,会写字便是文臣,会蹴鞠便是武将,毕竟一 静一动嘛,如此,一个成为蔡太师,一个成为高太尉,分别执掌内廷和军马,一 时间乌烟瘴气,盖因为,毛笔字需要墨汁,落于白纸之上,当然是越黑越好,世 道开始变得暗无天日,蹴鞠场上足颠脚踢,你来我往一片混乱,一时间朝廷内外 大江南北甚嚣尘上,遮云蔽日。向太后钦点端王继位成为宋徽宗,宋徽宗提携蔡 京、高俅高升为太师、太尉,此两位朝廷重臣及其家人在一张盘根错节的网上与 众位好汉碰撞、摩擦,引信点燃了本应分散天南海北的一百零八捆炸药,聚拢在 梁山泊上直冲云霄。   有些不孕的已婚少妇,为求子嗣而进庙烧香,结果顺利怀上了,从科学的角 度不由得让人想到庙里和尚所起的作用巨大。潘巧云还没等珠胎暗结,便被杨雄 开膛破肚了。林冲当然不信自己的娘子入庙烧香是做上述勾当,夫妻之间基本的 信任还是有的,尤其是林冲娘子事后的表现足以证明其是一位刚烈女子,怎肯轻 许他人,轻浮为人。阎婆惜、潘金莲、潘巧云、刘高之妻等等红颜祸水,以自己 淫荡的所作所为引燃了众多梁山好汉落草为寇的导火索,一束束烟花随即拔地而 起,犹如二踢脚,在半空中一声惊雷。   林冲幼时听闻隋朝末年天下大乱,群雄并起,瓦岗寨中各路英雄豪杰揭竿而 起,成为逐鹿中原的一支生力军。梁山泊随即也会揭竿而起,不同的是在历史的 十字路口选择了不同的方向,最终折戟沉沙。一个身处乱世,一个身处太平,官 身不由己,吏更接地气,宋江从刀笔吏到朝廷命官的跋山涉水之路,便成了梁山 泊聚拢征伐之途。梁山泊的好汉们被招安之后,犹如被齐根截断的大树,失去了 自己赖以汲取营养的土壤,安泰双脚离地,厄运窃笑不已,曾经棱角分明的个性 被忠君爱国的共性所替代,戴上了枷锁,还要跟随朝廷的节奏跳舞,追寻的自由 已成昨日黄花。命运如多米诺骨牌一样诡异,宋江带领军队征辽大胜而归,却无 意中暴露了宋军的真实战斗力,曾经同仇敌忾的金军挥师南下一鼓作气攻陷汴梁, 徽钦二帝被掳至苦寒之地,“靖康之难”也可说是梁山好汉引来的灾殃。   梁山好汉与人肉馒头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有些好汉险些做了刀下鬼,差点 被剁成肉馅做了包子,冒充的竟然是水牛肉或黄牛肉,致使本地的牛明显过剩, 鲁智深、武松、宋江都曾经险做刀下鬼,也有其他好汉是始作俑者,比如菜园子 张青、母夜叉孙二娘夫妻,他们在三岔口开了一家酒店,门前的酒幌子迎风招展, 店前的大柳树枝条婆娑,夜黑风高之夜树影幻化为妖魔的身影笼罩住整座酒店, 从附近的山巅俯瞰,垂柳披挂犹如美杜莎一般狰狞。林冲却未曾遭逢此等厄运, 林冲的饭碗被高俅抢了过去,狠狠地掼到地上摔得粉碎。林冲自此离开了属于自 己的饭桌,跋山涉水被押解到沧州牢城,一路上不曾如武松一般碰到张青、孙二 娘一类的人物,在命运递给他的剧本中没有肉包子的桥段。   被太尉高俅构陷之后,林冲与他的娘子从来没有像蔡锷与小凤仙一样计划着 逃出京城,去到一个穷山恶水的地方过平静日子,一直等待着厄运如层层波涛抵 达林府大门口,门都没敲就涌进院子,灌进厅堂,最终毁掉了林冲夫妻同床共枕 的卧榻。林冲听天由命地仰头长叹一声,打算将这一页翻过,谁承想高俅父子却 处心积虑地要将其钉死在这一篇章中,直到风雪夜的山神庙前,林冲方杀掉三人 逃出生天,来到最终的命运归宿地-------梁山泊。   宋江披枷戴锁的时辰是傍晚时分,晚秋的落叶铺满庭院,一个名叫“斯文” 的老奴在扫地,一声声刺耳的笤帚和地面、树叶的摩擦声,让宋江觉得自己的脸 皮正在被粗糙的砂纸摩擦着,碎屑簌簌掉落,未等落到地面就被渐寒的秋风吹散 了。这位名叫“斯文”的老奴,宋江开蒙之初便已结识,如今在这凋敝的晚秋, 眼望其佝偻着身体清扫院落,倍感凄凉,宋江不由得叹息了一声,树上的秋叶闻 听愁绪又飘然落下了几片,老奴慌忙扫进了簸箕,地面又重新复归干净,宋江看 到这里,不觉眼眶发湿。此时林冲的枷锁也在匆忙赶制中,规格样式如出一辙, 均符合大宋律的板式标准。   宋江披枷戴锁的一刹那,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正处在换道的前夕,从慢 车道更换到快车道,宋江走到了高速路口收费处,脸颊被刻上“金印”,宋江即 将从惊天霹雳中寻觅到天赐良机。宋江从小便有浓厚的恋母情结,只可惜宋老夫 人去世得早,宋江转移阵地,觉得投身于朝廷的怀抱会获得同样的安全感和温暖 感,在衙门里做事情让其游刃有余,举手投足之间展现出赵家人的自信和惬意, 至于通过科举考试进入仕途的官员们是否也这么有归属感,宋江念及于此便有点 儿惶惶不可终日,小心翼翼的陪着笑脸,面具变成了真实的容颜,亲和力传遍大 江南北,各路英雄好汉只闻其名便趋之若鹜、纷至沓来。宋江成为吸引江湖上破 铜烂铁的磁石,来到梁山泊后更是将其变成了鸡鸣狗盗之徒的磁场,不由自主的 双腿生拖硬拽着躯体跋山涉水慕名而来,也许有人称之为趣味相投,更恰当的说 法应该是英雄惜英雄。此时林冲正在靠近这一战争策源地,只不过地图上标的箭 头指向沧州牢营,随着剧情的推进,宿命会将其镜头切换过来的。   宋江属于蝙蝠型的存在,既在鸟类中有一席之地,也在兽类中有话语权,骑 着中分线疾驰,在墙头呼风唤雨。梁山泊上聚集着一群“四不像”,无法获得跨 界的特权,唯有宋江可以一心两用。北宋的朝廷是一座大型的动物园,吸引观众 的动物总会有自己的专区。林冲没有翅膀,却穿梭在往昔和未来之间,过往历历 在目如在当下,挥之不去,未来一片模糊,如混沌未开,飘渺虚无,毫无任何启 示的萌芽,眼前只是灯塔的所在,似乎与光无缘,一副编针在林冲娘子的手中翻 飞,将前后的跨越一个劲儿地猛拽,织成严丝合缝的当下。   招安之后,梁山泊推广官话,过去丰富多彩的方言俚语和黑话都被禁止,以 便树立正统的形象,违反者要受到相应的责罚,彼此之间的交流日趋减少,沉默 寡言如周厉王时,绝大多数梁山好汉的语言表达能力是很弱的,少数如宋江、吴 用等人才有三寸不烂之舌,巧舌如簧,其他大多数人皆是不愿多费口舌直接拳脚 相向的,如今仓促之间改弦易辙,颇有赶鸭子上架的意味,林冲、呼延灼、杨志、 徐宁等来自京城的好汉们开始回忆自己遗忘已久的官话,事与愿违,林冲想到了 自己死去的妻子,呼延灼想到了世代的功绩,杨志又看到了泼皮牛二从街市摇摇 晃晃地走来,徐宁只盯着空无一物的房梁发呆,他们这些生于斯长于斯的汴京人, 再也融不进《清明上河图》的氛围了。梁山泊的英雄好汉们将“巴别塔”修建到 一半的时候,面临着严峻的考验,一股绳子开始松散,每个人都裹紧了身上的袈 裟,把手中的念珠拨弄得噼啪乱响。   林冲在树下昏昏欲睡,似乎被梦魇捆住,元神挣脱肉体的束缚看觑着自己在 白雪皑皑的树林中守望,眼睛盯着大路,阒无人迹的林间充满着雪片,空气托扶 着轻放下来。梁山泊有两种梦,宋江、卢俊义、呼延灼等人满脑子都是招安梦, 李逵、鲁智深、武松等人的梦只是跟着宋江这位江湖闻名的大哥做一名忠实的小 弟,林冲自从来到梁山,梦境便与其无缘了。上梁山以后,林冲总是刻意地躲避 镜子,怕被一种无声的熟悉窒息。自从离开汴梁,所过之处,只有梁山泊让他看 到了许多京城来的人,在亲切中透出一股凄凉。   梁山泊是一个喧嚣的“桃花源”,落英缤纷中蕴含着杀机,阡陌交通中隐伏 着陷阱,虎啸山林。在风雨如磐的宋徽宗的天空,一百零八道闪电劈开暗黑的帷 幕,撼天摇地,百年龙脉出现裂缝,天罡煞气乘机注满空隙。林冲首先划破长空, 那时其他雷鸣尚在萌芽中,等待破土而出,各种践踏和戕害犹如营养液灌溉滋养 着它们,等待着猛虎下山抑或破笼而出,浑身上下充满“杀气”是众位英雄好汉 互相辨认引为知己的“气味相投”。水泊梁山兼容并包,吸纳各种眼睛,不管是 浓眉大眼还是贼眉鼠眼,都一视同仁,来者不拒。每有新头领上山入伙,便杀猪 宰羊,梁山泊的畜牧业由此蒸蒸日上,各种家畜生活在水深火热、朝不保夕之中, 皆成为了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之时的盘中餐。对于那些胆战心惊的畜生们来说, 梁山泊上都是一个个惹不起也躲不了的噩梦。   大宋的臣民没有了皇帝便会惶惶不可终日,华夏土地上皇帝从未中断过,甚 至有过天上同时出现好几个太阳的时候,总之是只能多不能少,最好是一个且如 日中天,最次也得旭日东升,夕阳西下虽然红彤彤却并非是个好兆头。斗转星移, 大宋王朝开始了不能没有宋徽宗的时代,宋江也成为了梁山泊不可或缺的主心骨, 林冲自始至终捧着、扶着、护着,一刻也不敢懈怠。整个大宋王朝的子民们,只 要生病了,便需要抓药,药店里只有一味药,大夫们也只会开一种方子,总之是 换汤不换药。在百姓看来,走科举之路是知识分子的正途,除了王伦落榜之外, 宋江、吴用、公孙胜等略懂笔墨之人皆无应举的历史,其他人更是对“八股”一 无所知,即便如此,酱缸依然浸透了诸位好汉的头脑,首当其冲的便是宋江的满 脑子“忠君报国”,其实很多人如豆腐渣一般的脑浆便是一堆酱缸,否则也不会 有人以“肝脑涂地”来彰显存在了。可惜造化弄人,宋江等人一心投靠,在宋徽 宗看来却是杯弓蛇影。朝廷吹起竖笛,悠扬的笛声飘荡过来,宋江从梁山泊的树 丛中钻出了脑袋,侧耳倾听,如痴如醉。宋江拿出竖笛,吹奏出异曲同工之音, 一百零七位好汉醉眼朦胧,异口同声皆道“哥哥说得有理!”梁山泊金沙滩前水 平如镜,映出了一片萧条败落的景象,黄叶满山。宋江带领着一百零七个兄弟蹲 坐在皇城的墙根下,晒着太阳,等待着皇帝的召唤。林冲此时蹲坐在树下,等待 着一颗头颅,作为祭品献给头领王伦,以便允许其入伙。一首“桃花春曲”在林 冲的耳畔回响。旭日东升,阳光即将变得强烈,停留在梁山泊林端树叶上晶莹剔 透的一百零八颗露珠,伴随着鸟类的啼叫声很快便会蒸发得无迹可寻,林间弥漫 着一片氤氲。   汴京城皇宫中,宋徽宗从自己的龙椅上缓慢地站了起来,阳光从背后射过来, 长长的影子笼罩住了千里之外的梁山泊,春光灿烂的水泊山林一片灰暗,树叶开 始枯黄蜷曲,纷纷凋零,犹如严寒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飘飘洒洒,桃花飘落 在溪流上,随着水流聚集在闸口堵塞住了,满满的水涨船高,淹没了金沙滩,一 百零八个如剪纸一般轮廓分明的背影隐没在更庞大的阴影中了。东京汴梁的地势 明显高于其他地方,汴河的水流向四面八方,经过长途跋涉最终流进了梁山水泊, 改变了原有的酸碱度,很多原本适应本地水土的鱼类变得焦躁不安。有些地方性 的湖泊一开始雄心勃勃地想要流进京城,结果被斥之为“逆流”,在碰钉子之后 便偃旗息鼓了,既定地势所决定的流向又回归了传统的眼光。很快,在金兵铁蹄 的伴奏下,一夜之间杭州即将成为地势最高的那个点。   在这个寒冷的冬日,入云龙公孙胜正在专心致志地学习占星术,企图让夜观 星象来指引自己的后半生,在阳光刺眼的汴京城无法提供观测的平台,他便将目 光移向了梁山泊,此时,林冲独自蹲坐在一棵粗壮的大树后面,祈祷着不要天黑 得太早。   多年之后,一百零八道血流从四面八方跋山涉水流向梁山泊,在聚义厅中汇 聚成一个殷红的旋涡,迸发出觥筹交错的喧闹声,方圆百里都醉醺醺的。   当时间走到沙漏被遗忘的时刻,勘探队在梁山地底发现了石油的存在,在一 个春夏之交,砍伐树干的斧凿之声响彻方圆百里,残留的树桩旋转着圈圈年轮, 黝黑粘稠的黑色液体被抽取了上来,在管道中缓缓地流动着,李逵的血杀气腾腾 得冒着热气、鲁智深的血在暴跳如雷撞击着管壁、武松的血嫉恶如仇地横冲直撞、 吴用的血如对虾般跳跃着、宋江的血如一条缎带缠绕着血脉,在密不透风的厚厚 的内壁上涂满了原本应该刻在脸颊上的“金字”。   有句老话说“偏方治大病”。梁山泊的一群乌合之众屡屡击败朝廷的正规军, 让宋皇徽宗羞赧不已。药店里的小膏药片被贴在脸颊颧骨的位置以遮盖金印,消 炎止痛的效果明显。宋江、卢俊义、林冲、武松等人皆有金印,身边常备小膏药 片。李逵羡慕不已,觉得相当时髦,自己也想要纹刻上一个。梁山泊的众位好汉 集结成的军队间接地治好了康王的“难言之隐”,在杭州城里,宋高宗坐在龙榻 上长舒了一口气,秦桧窃喜,岳飞一头雾水,人心向背开始出现两极化的趋势。   倒霉的董超、薛霸,从东京汴梁押解林冲去沧州牢营,被高俅的心腹请去酒 楼阁间吃喝了一番,拿了银子的手一门心思想要结果了林冲的性命,诓骗林冲说 想要假寐却不放心,林冲心甘情愿被绑缚,此时二人露出本相,电光火石一般, 举起的水火棍被鲁智深的禅杖撞飞,此后,董超、薛霸摄于花和尚的淫威一路小 心翼翼地照顾着林冲顺利抵达沧州牢城。两人办事不利,被高俅发配到了北京, 又被梁中书启用为公差,回归老本行的两人狗改不了吃屎照旧还是原来的德行, 如今奉命押解卢俊义去沙门岛,卢府管家李固想要了结了老东家的性命将霸占主 人娘子和家财的行径做成不可逆的事实和不可翻的旧账,又是临出发前酒阁里的 一番盛情款待,又是赠送金银和许诺更多,又是故技重施,将犯人的双脚强行按 进滚烫的热水,虚情假意地扔掉草鞋换成扎脚的麻鞋,鲁智深和燕青在旁边看着, 同样不则声,一瘸一拐的林冲和卢俊义行进到一片树林,依然悄无声息,如法炮 制的借口屡试不爽,心甘情愿被捆缚到粗大的树干上,两人都闭上了眼睛,仰头 长叹,听天由命的念头在两片脑海中翻滚,举起的棍棒照旧没有落下,鲁智深扔 出了禅杖,燕青射出了弩箭,前番尚可发配北京,此次只剩下奈何桥可走了。贪 财丧命之徒犹如柳宗元笔下的《蝜蝂传》中嗜物如命的小虫,背负太多金银始终 会被压趴下,翻不了身是必然的,倒霉的金银频繁被易手,始终如一散发出诱人 的光芒,比柳条拂千面的章台柳更加不堪。   在梁山泊山寨的分工中,出来抛头露面的都是柴进、燕青等长相俊美的人物 或外表忠厚、慈眉善目,外加伶牙俐齿的好汉,如安排在各个路口开酒店望风的 旱地忽律朱贵、菜园子张青等好汉们,凶神恶煞如李逵模样的是没办法做交际的 行当的,林冲属于中间的一类,长相一般,口舌也一般,动手甚于动口的那种, 一直被用以领兵做前锋,与此同时被用于前锋的还有双鞭呼延灼、小李广花荣、 霹雳火秦明等人。   小李广花荣和浪子燕青都擅射。花荣擅于骑射,硬弓抻开如满月,捏紧的拇 指与食指一松,流星一般划破长空冲向颈部;燕青擅于弩弓,弓弦一抖飞矢弹出, 电光火石推开空气直钻心窝。花荣惯常一射中的,至多两支;燕青弩弓只有三支 小箭,两支过后,便担心第三支射完之后的弹尽粮绝,始终会留下一支。花荣和 燕青都弹无虚发,皆都秉持着事不过三的理念,为自己留有充足的余地。美髯公 朱仝和大刀关胜都留有一把长髯胡须。黑旋风李逵砍死“小衙内”挟持朱仝上山 落草,朱仝一心要跟杀害“小衙内”陷其于不忠不义的李逵以命相搏,倒是对幕 后策划的宋江和直接指挥的吴用不敢动气,主谋竟然成为了劝架的和事佬,责任 颠倒背后的退路若隐若现。大刀关胜中军帐里点灯看书,看的是《三国志?关羽 篇》中关羽夜读《春秋》一节,九百年前后,书中文字一线牵,先祖后裔映在中 军帐上的侧影重合在了一起。小旋风柴进、黑旋风李逵都属于“风系”,一个杨 柳拂面,春光旖旎,一个飞沙走石,暗无天日。吕方、郭盛所用兵器皆为方天画 戟,这一始终很容易跟别的兵器缠绕在一起的兵器,跟任何兵器都有一种剪不断 理还乱的姻缘。   玉麒麟卢俊义梁山泊落难,走投无路之际,眼迷远水,雾锁深山,满目芦花, 茫茫烟水,急寻船家上岸,碰到了混江龙李俊棹船过来直接将其送到了贼窟。聚 义厅前的广场上粗大的旗杆耸然挺立直插云霄,杏黄色的大旗随风飘扬,上书 “替天行道”四个大字。卢俊义置身广场中央,预感到自己被一张大网层层捆缚, 动弹不得。林冲觉得身处密林之中,置身在迷宫,脚步趱急,始终走不出棋盘。 林冲陷进树洞里面的王国,意气风发劲头足,南柯一梦正酣畅。祝家庄破,栾廷 玉如何死去的却没有交代,如汤泼雪,一层迷雾开始笼罩在梁山泊周围。天罡地 煞的结构太混元,无懈可击,殊不知,生命要有裂缝,阳光才能照射进来。夕阳 打在林冲的脸上,发出惨白的光芒,周围的雪色变得温润了。   梁山泊聚义,一群靠打家劫舍谋生的乌合之众、散兵游勇,被宋江凝成一支 有战斗力的纪律部队。成也宋江,败也宋江,袖中始终有一本《玄女天书》。宋 时押司与孔目,都属于吏,在统治序列中确至关重要,县衙州府官员皆借助他们 的专业知识,倚重其经验阅历。民间有一本《宋江让位》传世,玉麒麟卢俊义、 大刀关胜均曾成为宋江禅让的对象。心狠手辣的宋江和沆瀣一气的吴用,为达目 的不择手段,霹雳火秦明、扑天雕李应、美髯公朱同、玉麒麟卢俊义都着了他们 的道。桃花山、二龙山宝珠寺、白虎山、少华山、芒砀山原有的山贼在其头领的 带领下举寨前往梁山泊,原有寨栅被付之一炬,如今一片残垣断壁,最后归顺朝 廷,梁山泊也变成了一座空山。   梁山泊上英雄好汉,均是盖世豪杰,一旦用刑,刑讯逼供之下,什么都得招 供,很少幸免,英勇如武松、柴进、李逵、卢俊义等皆是,倒是东平府里厅上的 史进始终缄口不语。多少官员的一句“等拿了宋江一并解京施行”,救了多少英 雄好汉,如果斩立决,梁山泊的一百零八位头领至少去半。梁山泊军队出征,每 次壮行都要喝酒摔碗,水军也是,结果光脚的都被碎瓦片划破了脚,鲜血直流, 无法顺利出发。   在恍如隔世的梦幻中,林冲打了一个激灵,预感到高俅、高衙内父子差人潜 入到他的梦境中将他的娘子一刀砍了,他的娘子娇弱的身躯恰如柳枝摆动,刹那 间碎雪四散,一阵白烟随风而逝,只余下空空的清冷。林冲举目四望,搜寻不到 任何的蛛丝马迹。林冲此时手握丈八蛇矛想要冲进高俅、高衙内的脑袋中翻江倒 海一番,犹如一块磁石,远隔相吸,待走近了,却被一股巨大的排斥力推到了九 霄云外,头晕目眩中倒垂到了梁山泊的密林中,此时正是寒冬,梦境中的人物都 被冻成了冰雕,散发着寒气。天晴月白、风静云闲,原本就不应该是如梦的时辰, 待到月色朦胧、星辰昏暗之时,恶鬼才会钻进梦境,与潜意识厮杀一番。   攻破曾头市之后,玉麒麟卢俊义阴差阳错地逮住了史文恭,如若要应验晁盖 的遗言,便要推举卢俊义继承寨主之位,吴用一使眼色,李逵、武松、刘唐、鲁 智深四人站出来威逼恐吓叫嚣一番,极力拥戴宋江继任。此时,林冲沉默不语, 似乎对增砖添瓦失去了兴趣,或许满脑子只有那匹千里龙驹照夜玉狮子马也未可 知。自从林冲劝谏大刀关胜莫要轻易只身入敌营说服魏定国上山事后证明是小人 之心度君子之腹后便失去了劝谏的勇气。   韩伯龙为上梁山入伙先就投奔了旱地忽律朱贵,开着一家酒店偏就碰上了黑 旋风李逵窝着一肚子火下山,恰又走得匆忙未带银两,吃了一顿霸王餐,捎带着 把韩伯龙的脑袋劈成了两半,看来一百零八人的名单再也塞不进一个人了,提前 预定也不认可,座椅数量有限,抢到就是赚到。林冲在加百列还没有吹响末日审 判的号角之时便来到了审判庭,此时上帝还在睡梦中。   林冲为使自己不辜负“林”这个姓氏对山林有着天然的亲近感,来到梁山泊 似乎宿命纵虎归山,给了林冲大展拳脚的机会。林冲抻了抻自己的脖子,屈伸了 几下自己的手臂,命运的轮子开始旋转了起来。林冲的名“冲”中有水、中的拆 分,梁山泊的湖泊提供了丰沛的水分,使得林冲如鱼得水,直到鱼跃龙门。林冲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时候恰好是意志消沉之际。湖水拍岸的撞击声,波涛摇晃船 只的震荡,如迷宫一般的层层密林,一切都让林冲感受到了颠沛流离之后久违的 安全感,温馨的氤氲弥漫在林冲周围,可期许的未来包裹着周身,却缥缈无形, 看不分明。林冲看到尖刺的树枝戳穿圆满的明月,看到皱褶的波浪扭曲团圆的满 月,过去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如今却是满月被世事侵犯蚕食。   梁山水泊盛产各种鱼类,据说有一百零八种,正好对应着一把零八位天罡地 煞的数目。林冲觉得自己被细软的渔网罩住苦苦挣脱不开,只能发出一声声凄厉 的声嘶力竭的叫喊,一条鱼努力将嘴探出水面呼吸着新鲜空气,全然忘记了自己 还有两扇腮。梁山上有一只凤凰,即将被烈火焚烧,在涅槃中脱胎换骨,一百零 八根木柴焚烧着一百零八根羽毛的凤凰,一只外焦里嫩的烤凤凰即将出炉。一百 多个火爆的脾气即将点燃一个“钻天猴”,噼啪升空之后在北方边陲一声脆响, 随后在江南水乡一声轰雷,最终偃旗息鼓、烟消云散,落英缤纷洒满天际,林冲 犹如置身事外的旁观者看着一片白茫茫的林子,   据传言,宋江成为梁山泊头领之后以强身健体为名开始推行统一的广播体操, 有人据此怀疑所谓的《玄女天书》实为后世的《一九八四》。一百零八块牌组成 的一副麻将被命运操控着与朝廷对杠。如果林冲是太尉府门前的大狮子的头,其 他英雄好汉的来路明显可疑,全国各处的名胜古迹都存在残缺不全的情况,文物 管理部门首先发现了起义暴动的端倪。   林冲去沧州牢城的路上酷暑难耐,一路上挥汗如雨,这些汗水被蒸发到高空 形成了一团水汽,北风吹送到了梁山泊上空,二十四节气到了“大雪”的日子, 化作雪花飘落下来,林冲置身于纷纷扬扬之中。   来到梁山泊之后,林冲开始吃肉喝酒,变成了真正的“豹子头”,在此之前 林冲一直是一个保守的素食主义者,屡屡被称为待宰的羔羊,沉浸在“岁月静好” 的自我催眠的状态中。从前再宽广的道路,林冲也会小心翼翼地走两边,如今可 以大摇大摆地走中间,从此以后道路两侧树立起无数的十字架,等待救世主的倚 靠,就像现在林冲背靠树干蹲坐在茫茫大雪中,聆听着呼啸而过的北风,从梁山 泊到燕云再到江浙,路途中一百零八座十字架鳞次栉比蔓延到天尽头,即将落入 西山的红日收敛起炽热的羽翼,用最后的余光将十字架背影都抻长拉伸向梁山泊 的聚义厅。   当失去了其他可能性之后,唯一的一条路展现在林冲的面前,林冲觉得自己 像一个空心人,气鼓鼓的胸膛被命运的鼓槌敲得砰砰响。林冲绞尽脑汁也想不起 来跟他的娘子最后一次共餐吃的那种香脆爽口的食物到底叫什么名字了。林冲一 辈子要做的就是将陷进泥淖里面的腿脚拔出来。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眼睁睁地看 着自己的亲人被巨大的黑暗吸走消失在旋转的黑洞中。梁山泊的山林河流湖泊因 为有这么一群强人盘踞,很久都保持着原生态,保持着生物的多样性,犹如一八 零八种性格般明显,林冲的头脑中空空如也,只有风雪漫天飞舞,任何花鸟虫鱼 都绝迹了,一片白茫茫的干净世界。空中的浮云如蒙拉丽莎的微笑一般诡异,俯 视着雪林中的林冲,用一种悲悯的目光罩住了稀疏却宽广的树林。   梁山泊中最有君子范儿的要数鼓上蚤时迁了,虽然经常被污为“梁上君子” 却与那些宵小之徒有云泥之别。阮氏三兄弟摆渡着想要进出梁山泊的人,也摆渡 着冥河,多少冤魂在铁蹄下呻吟,梁山泊的湖水如开水滚沸,一个个的水泡中裹 着一个个灵魂,升上九天遭遇人情冷暖幻化为片片雪花重新回到梁山泊,落满山 林,林冲此时置身其中,犹如一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在风声呼啸中喘着粗气, 嘶哑的喉音如一头困在笼中的猛兽,天雄星豹子头林冲的拳脚被束缚,迫切地想 要寻找施展的舞台,筋骨铮铮作响。天罡地煞一百零八群星下落凡尘,梁山泊大 雪满山。   重阳节前宋江安排“菊花之会”透露出招安之意,武松、李逵、鲁智深挺身 而出明言反对,宋江恼羞成怒定要斩了李逵。菊花本为坟前供奉之物,不祥之兆 也。鲁智深、武松带着二龙山人马上山,宋江明白他们有自己的武装,不愿意, 也不敢与其闹翻,只得苦口婆心好言相劝,只怕一拍两散。林冲孤身一人投奔梁 山,没有根系,立脚不稳情有可原,焦虑如影随形,虽有历次拥戴之功,依然免 不了独木难支之感,梁山泊上树木众多,林冲倚靠的那棵树木看似粗壮,根系却 不通达,没有独木成林的潜质。此时风声呼啸,林冲听到林间有人吹着口哨,吊 儿郎当的纨绔子弟样让林冲又看到了高衙内的淫邪嘴脸,吹着口哨一步步靠近惊 慌失措无处可逃的林冲娘子,那时候,银盘样的明月照在湖泊上,一条碎金带子 一直铺展到水边。   寒风卷着雪片钻进了衣服,林冲下意识地缩了缩脖颈,嘴角露出苦笑的皱纹, 感觉自己像一只乌龟。林冲在纷乱的雪花中看到娘子正行走在桃花满地的庭院中, 一双纤纤玉手提着裙摆跳过门槛,犹如一朵莲花浮出水面。林冲看到最后一块骨 牌轰然倒地的时候,一副悲戚的图案赫然展现在眼前的时刻,他绞尽脑汁依然想 不起第一块骨牌是在何时何地被谁推倒的,林冲被寒风吹得昏昏欲睡了。林冲僵 硬的肉体拽着疲惫的灵魂拖行在厚厚的雪地上,蜿蜒曲折的划痕如梁山泊永难闭 合的伤口,张开血盆大口的野兽,吞噬着残存的希望,刺眼的阳光灼伤了骨干中 流动的骨髓,使之冻结在这个风雪交加的荒山野岭。   林冲觉得回忆是那一小段阑尾,动不动便要绞痛一番,又舍不得一刀割去, 在其他好汉看来剪掉发丝原本如家常便饭一般,本无可惜之处。林冲每每回忆起 自己曾经温馨和睦的家园便感觉到脚踵隐隐作痛,达摩克利斯之剑始终悬垂在林 冲的头顶,使其夜不能寐,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缩着脖子,一头猫头鹰蹲坐 在山寨的城墙上,西望汴京。不修边幅的林冲燕颔胡须,满寨好汉称其为翼德再 世。   随着众多好汉的加盟,林冲在梁山泊中的地位被稀释,成为宋江手下五虎将 “关胜、林冲、秦明、呼延灼、董平”中的一位。征辽后苦苦寻觅露脸的机会, 最终搠落“宝密圣”,算是林冲没有荒废武功的例证了。林冲抻了抻脖子,想要 探出头去,被一阵喧嚣裹挟着风雪顶了回来。   上元节,林冲自从被押解离京之后首次回到汴梁城下,只能横马立枪望城兴 叹,与仇人高俅只隔着一堵厚厚的城墙。梁山泊的石匠是制造棺椁出身,城墙的 式样也依照大套小的模式建造,不祥的空气在棺椁的间隙流动,引来了一群浑身 墨汁般漆黑的乌鸦咕呱乱叫。   被招安之后,唯一还称得上好汉的只有陈桥驿边那个怒杀贪官的军校了,他 原本是项充、李衮的手下,这两位头领却默不作声任由宋江弃卒保帅,自始至终 未出面求情。陈桥驿边将那位军校枭首示众,拉起了一百单八将逐渐殒命的序幕。 招安之后,再相见,高俅已然忘记了林冲是谁,他惊奇于这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汉 子为何频频对自己怒目而视,搜肠刮肚追忆不起缘由,百思不得其解。林冲的复 仇之箭飞的太久,靶子已经将其彻底遗忘了。   林冲盯着眼前一片白茫茫,生怕自己“雪盲”,刻意寻找着其他颜色看一看, 也许能看到一只黑色的乌鸦从空中飞过,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背上蓝色的血管在皮 肤上蠕动,大宋王朝死而不僵却爬满了蛆虫。   算命先生捻着颔下胡须说出一句偈语:林冲积水不远行,遇水而兴,遇水而 息。征辽初始风头强劲的没羽箭张清虽然受伤休战了一段时间,但也算有惊无险, 得胜还乡。梁山好汉们在耐不住被束之高阁之后通过宿太尉求得皇上下旨为征讨 方腊先锋部,也算是英雄又有了用武之地。出征前道教道士公孙胜回道观继续修 行近侍老母,玉臂匠金大坚、紫髯伯皇甫端、圣手书生萧让,铁叫子乐和皆被留 在京城,未随出征。自此,第一役智取润州城便折了三个偏将:云里金刚宋万、 没面目焦挺、九尾龟陶宗旺。一百零八位好汉开始分崩离析,踏上不归路,悲剧 的序幕已然拉开。可见宗教信仰和传统文化技艺在一支军队中的重要作用,缺少 了它们便没有了护佑和凝聚力。一百单八将属于北方星空的星曜,过长江便到了 南方,必然水土不服,渡江之后便开始一个个战死。或许,征辽是外战,故可全 身而退,征方腊是汉人之间的内战,兄弟相残哪有不死伤惨重的。李逵觉得算命 先生想要捻断数根须,便抢在其吟出几句诗之前一斧子咔嚓了他,花白的胡须被 染成了红色,林冲觉得蛮可惜的,此时梁山一根根的胡须都是银白色的了,一阵 北风呼啸而过,又覆盖上了一层纯白。   林冲在这冰天雪地中脑袋空空如也。在此后的岁月中,林冲让众兄弟们很放 心,他原本就是个稳重之人,不像李逵是个惹事精,经常气得宋江动不动就要火 冒三丈誓斩黑厮。阮小七偷喝御酒后调换成酒醪,致使第一次招安功败垂成,破 了帮源洞穿戴起方腊的龙袍,又为自己惹来祸端。想那宋江何尝不是惹事之人, 酒后三次吟诗皆惹祸端,江州浔阳楼上题反诗、菊花之会透露招安之意、上元节 李师师家诗兴大作,皆酒后失言肇祸,至少李逵惹祸之时总是清醒的,无奈脑中 一团浆糊而已,天性使然。第三次招安成功,也是李师师暗中撮合、宿元景顺水 推舟罢了。想要“忠义双全”,便无法“替天行道”,盖因忠义有指向,便轮不 到自己替天行道,自有天子行道。这点儿道理,林冲还是懂的。   历来奸臣总是四个,宋徽宗时期蔡京、童贯、高俅、杨戬四个贼臣专权,高 俅不再唱独角戏,终于有人开始帮衬着顶起奸佞的帐篷。在朝廷眼中,也有四大 寇,山东宋江、淮西王庆、河北田虎、江南方腊。四,这是一个奇妙的数字,千 年之后依然有传承。风雪将林冲的头脑旋转成了一团浆糊,他感到距离自己的四 十不惑越来越远了。   入辽之后林冲的出场机会越来越少,两回合搠死贺拆算是一个亮点。在征辽 的最终决战中,宋江运用九天玄女所授之法破了辽国的太乙混天象阵,林冲奉命 战大辽木星阵,终一无所获,只得眼睁睁看着冲撞其他方阵的头领将敌将生擒活 捉或斩落马下,各自献功,林冲的失落就像在林海雪原一样怅然若失,孤身一人 立于苍茫之间,若有所失地寻觅存在感。   林冲觉得自己就是一只粘在蛛网上的苍蝇,浑身上下都黏糊糊的。林冲一头 撞进了“天罗地网”。   剧情开始推进到因拒不听取吴用、朱武告诫提防辽军诱敌深入之计,致使宋 公明大战独鹿山、卢俊义兵陷青石峪。征辽之后,神机军师朱武因识得各种阵法 而开始受到赏识,朱武对各种阵法了然于胸,即便对吴用都不识的“太乙混天象 阵”也一目了然。征辽之后公孙胜回归道观,征方腊开始后,朱武开始受到重用, 成为仅次于智多星吴用的智囊,成为分兵之后卢俊义倚重之人。两相对比,朱武 咸鱼翻身,林冲却有点高开低走的味道了。   林冲的杀手锏“回马枪”中就含有欺瞒对手的招式,身边都是些光明磊落的 好汉,没有官场的尔虞我诈,却不少攻伐取胜的阴谋诡计,善用暗器偷袭敌将的 三位代表人物为没羽箭张清、小李广花荣、浪子燕青,前期是花荣一枝独秀,后 期是张清出尽风头。卢俊义攻打独松关,张清生前最后一役自始至终都未施展自 己抛掷石子的杀手锏,小李广花荣重新登场,在乌龙岭连珠二箭,射中王绩、晁 中二将,随后又一箭射死国师邓元觉。林冲甩了甩有些僵硬的手,一股暖流透过 指尖射进了旁边的树木,像是被抽取了一管血液,林冲又添了一丝疲乏之感。   两个女人的形象在林间白色幕布上显影,金节之妻秦玉兰一席话与阳谷县仵 作之妻的一席话何其相似,都是逻辑严密、见地高明之论,标准的贤妻之言。林 冲的老婆沉默不语,犹如飘落的雪花寂寂无声,只剩一身洁白在空旷的天地间漂 浮,身不由己随风荡漾,轻飘飘,却成为压垮林冲官宦生涯的最后一根稻草,引 发大宋雪崩的第一片雪花。   林冲的知觉在严寒之下变得跳跃起来,很难连成一条首尾相通的逻辑线。吕 师囊也是手执丈八蛇矛,与林冲相似,都同张飞一样,林冲却留着与张飞一样的 络腮胡须。三大王方貌手持方天画戟、皇侄方杰惯使一条方天画戟,与吕方、郭 盛相似,都同吕布一样。宝光如来国师邓元觉也使得一条禅杖,与鲁智深相似, 都同沙僧一样。自从兵分两路攻打方腊领地,宋江一路描述甚祥。卢俊义一路则 提略而过。在攻取杭州之前京城太医院索取走了神医安道全,很多受伤的兄弟因 无此人救治而身亡,如徐宁项颈中毒箭,其他医士无力回天,半月之后便毒发身 亡,丁得孙在山路草中被毒蛇咬了脚,毒气入腹而死,如若神医安道全在,一定 会妙手回春。一百零八本是一体,攻守兼备,一旦分离势必会顾此失彼,如花瓣 渐次凋零落入泥水之中脚踩马踏。林冲早已知晓分分合合的道理,否则便不会在 面临分别时牵肠挂肚的了。娘子的倩影又闪现在眼前,林冲伸出手去抓了一把寒 风。   林冲投奔梁山,从未想过鸠占鹊巢,他始终认为自己不是那块料。梁山好汉 们受招安之后成为朝廷麾下的正规军,放弃了以往与朝廷大军对抗时擅长的运用 天时地利人和等诸因素打游击的智取策略,开始仗着大宋军队的名号横冲猛撞, 折损将佐颇多,每次都是最后又回归智取才破敌得胜,倒是出身正规军的关胜头 脑清醒,面对敌方使诈而不盲目追击。身为缺少实战经验的学院派的林冲在排兵 布阵方面止步于纸上谈兵,只靠着身手矫健充当着先锋之职。   林冲一向喜欢单兵作战,却也有诸多好处。李逵、鲍旭、项充、李衮四人是 一个作战小分队,一般随身携带500团牌手作战,最后只剩下了李逵一人,其余 三人皆战死。王英、扈三娘,张青、孙二娘,这两对夫妻皆战死,只剩下了孙新、 顾大嫂这对夫妻全身而退。卢俊义攻打宣州,林冲蛇矛刺死杜敬臣,破杭州一役, 林冲蛇矛戳死冷恭,略微露了一回脸。此后,这种昙花一现的流星偶尔闪现,在 群像中英气勃发的脸型略显疲惫,一张张狰狞的面孔更加夺人眼球,棱角分明的 雕塑失去了灵动的线条。   林冲觉得自己的娘子是贤惠忠贞的,敌将杜微那厮躲在他原养的娼妓王娇娇 家,被她社老献将了出来,九纹龙时迁也遭到过这种境遇。林冲此时更是认定选 老婆忠心耿耿得排在第一位,否则枕边人便是杀身祸。   林冲征战南北左突右冲,却终其一生都未能报复得了高球父子。梁山泊好汉 们的行事传统是冤有头债有主:教把张俭解赴苏州张招讨军前枭首示众;将张韬 就寨前割腹剜心,遥空祭献董平、张清、周通了当。攻破乌龙岭将所俘方腊水军 总管成贵、谢福割腹取心,致祭兄弟阮小二、孟康。卢俊义得了昱岭关,厚赏了 时迁,将雷炯、计稷就关上割腹取心,享祭史进、石秀等六人,收拾尸骸,葬于 关上。攻下清溪县捉得杜微,叫蔡庆将杜微剖腹剜心,滴血享祭秦明、郁保四、 孙二娘等人。林冲的冤有头,债却无处讨,高俅代表朝廷,在已诏安的大背景下, 身为朝廷的一部分,反攻倒算便是背主,“忠”字让林冲的思维分裂成了两个互 斗的小人儿,将他的思绪搅成了一锅粥,被招安之后林冲只靠稀粥充饥,那些大 鱼大肉咬在嘴里味同嚼蜡,倒是粥喝得有那么一丝苦味能刺激到味蕾,颇有苦咖 啡提神的效用,林冲一个劲儿地添水,苦味越来越淡。   看着兄弟们一个个油尽灯枯,林冲回转身看了看自己的灯盏,火苗已如黄豆 大小。征缴方腊获胜之后班师回朝,在杭州启程前,林冲染患风病瘫了,又不能 痊愈,就留在六和寺中,教武松看视,后半载身亡。所剩将佐回到东京,百姓看 了只剩得少数回来,众皆嗟叹不已。宋江死后到处托梦,生怕自己冤死这事儿别 人不知道,还拉了三个兄弟垫背。浓郁的夜色拉下垂垂老矣的帘幕。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山寨中积雪盈尺,林冲蹑手蹑脚地靠近神行太保戴 宗的居所,在乌漆墨黑的子夜踏下的任何一脚,哪怕小心翼翼地轻轻落下最终总 会发出一声压抑的咯吱声,推开门时轻微的吱哑声未惊醒戴宗养在外间的报晓鸡。 林冲悄无声息地踅摸到鼾声如雷的戴宗的枕边将他的“甲马”洗劫一空,鼓上蚤 时迁本着“兔子不吃窝边草”的行规在梁山上颇安分守己,因与生俱来的职业病 让习惯于昼伏夜出的他寂寞难耐此时趴在戴宗房梁上乘凉,一双贼溜溜的小眼睛 目睹了这一切,此时恰好有两只老鼠出来觅食,伸出洞口的两颗小脑袋在东西两 侧好奇地盯着三人,一出“三岔口”的戏码悄无声息地上演着。戴宗的生物钟催 促他醒来之后发现自己的“甲马”和报晓鸡都不翼而飞了,最有可能的解释是那 只报晓鸡挤出鸡笼的藩篱叼着全套“甲马”远走高飞了,盖因“甲马”的起步咒 语颇似公鸡打鸣的声音。   林冲绑上“甲马”念起此前软磨硬泡、旁敲侧击得来默记于心的咒语朝着东 京汴梁的方向飞奔而去,却因绑上腿的“甲马”数量太多而被自己驾驭不了的一 股力量推向未来。熟悉的场景在林冲的眼前展开,在其肩膀两侧形成一幅幅连续 后退的动态画面,山神庙中取暖的火堆依然在熊熊燃烧,草料场火焰冲天烟气蒸 腾,鲁智深的禅杖穿越林间在他耳边打落了砍向其脖颈的腰刀,瓣瓣桃花落满东 岳庙的门前,年轻的高俅踢出的蹴鞠与他擦肩而过,年轻的娘子在秋千上荡漾着 青春......忘记询问止步咒语的林冲勒不住腿上狂飙的“甲马”,在时间的隧道 中刹不住车,失控的“甲马”如飞射而出的箭矢,在穿越一次次兴亡交替、岁月 轮换之后,来到了混沌初开的东京,此时,汴梁城还没有名字,只余一片空寂的 山林,空中飘满雪花,举目一片银装素裹,天地间只有林冲粗重的喘息声。此时, 一阵炖鸡的香味包裹住了鼓上蚤时迁瘦小的身躯。   此时,林冲独坐林间,任由雪花飘落满身,一声不吭就像早已死去一般。此 时,春秋落花、溪涧啼鸟,粉红色的桃花瓣漫天飞舞,惨淡的愁绪如雾霭升腾而 起,萦绕在林冲的周围。   多米诺骨牌最后一块骨牌的命运注定了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块骨牌一定要被推 倒。林冲卧雪山林,一生刚刚开始,一生已然结束,来去之间只剩下一声叹息萦 绕林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