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先生的状态    薛奇一   林先生渐渐从昏迷中醒过来。他先是一阵惊悸,疑惧他的身体依然在下落之 中,但随后意识到,那个令人魂飞魄散的时间已经有了终结,他为应付那个生死 攸关的分分秒秒所选用的一系列动作已经结束在一个古怪的造型上:   林先生靠肠子悬挂在树上。   这是一颗高大的柳树。树皮和树叶都不知在何时因何故失去了。但树并未枯 死,树干依然泛着淡淡的绿色,一些纤细的枝条也还能在微风中袅袅而舞。林先 生就被挂在这个树的一个被折断了的秃干上。   与这个树相协调的是,林先生也是一幅裸相。林先生的衣裤连同裤头儿都在 下落的过程中被岩石及树的枝叉拨光了。他一丝不挂又失去了四肢的躯干距挑着 他的肠子的那个秃枝近六米,腹面朝天。他全副内脏都被掏了出来。由于躯干的 重力肠子被拉成带状,上面器官果历历可数,它们依次是,心,肝,脾,肺,腰,膀 胱……   林先生也感觉到他似乎是仰仗了他的肠子才未被摔在地上。因为他能真真切 切地感受到他的肛门和喉头——驱干与肠子的接口——有一种被拉扯的疼痛感。 他把头微微一抬——肛门处疼痛感立即相应加重。这一举措使他的判断进一步得 到验证。   他知道就空间意义而言他的器官布局已严重亵渎了上帝。他所能做的仅是以 一个仓库保管的职能单纯从数字意义上对其器官进行一次粗略盘存。他能看见他 的内脏依旧俱全,心,肝,脾,肺,肾依者肠道系统在如常运作。他也能记得他 仅有的那只假腿在山崖上部,当时为了阻止汽车部件砸着头,用假腿蹬了那个部 件,结果保了命,丢了腿——其实,那只是一笔钱。右臂——用来画画的,他理 想的执行者——在左手里。 右臂被汽车部件切除后,他下意识伸左手抓回右臂。 左臂在何时又被肢解他记不得了。但似乎可以确定的是:在任何情况下,右臂都 会在左手里。 因为习惯上他的左手总是攥着的。   惨烈的过去再一次构成一连串的疑问。近年来一直折磨着他的一个揣度—— 有一个上帝在刻意安排他的命运——变得越来越清晰,肯定。一方面,他越来越 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凡人,他的降世只是生命的一个偶然现象,他的存在与否及存 在形式与地球自转或人类历史毫不相干;但另一方面,他又越来越发现他的命运 具有规律性和必然性,具有某种神迹,似乎上帝在刻意塑造一个生命。因为他的 个人奋斗怎样都无法超越一个似乎是预先安排好的轨迹,这个轨迹是:奋斗—— 失去投入奋斗的那个器官。八年前他从体校毕业被分配在县教委搞行政,官场的 阿谀奉迎,机关生活的单调使他下决心改变自己的命运,向职业运动员奋斗。一 年的刻苦训练,他轻松拿下县跳高冠军,这样获得了参加省体育运动会的资本。 由于他的成绩实际上已与省冠军不差上下,夺得省冠军甚至打破省纪录都只是运 气或临场发挥的问题,为了更高的成功系数,林先生在参加省运动会前请了三个 月的假,全身心投入训练。出乎预料的是,在运动会开幕前一星期,林先生被送 进医院,他那条起跳腿由于训练过渡,得了不治之症,被医院切除。前景一落千 丈,精神一溃万里,林先生第一次面对大灾难。亲戚劝导,朋友鼓励,经过一年 精神调整,林先生奇迹般振作起来。他给自己找到一条新路——参加全国残疾人 运动会。不幸的是,讲出来没人信写出来没人信的是,另一条腿精确地在比赛前 一周又被医院拿了去。再调整,不谈理想为活着而活着,并远离体育,沦落为街 头艺人为人登门作画——现在胳膊又丢在悬崖什么地方。   莫非他又要面对一次历史性转折?虽然从心理和情感上他对一次次不期而至 的灾难越来越处之泰然,但客观上他应变的资本却随灾难的递增而锐减。现在他 只好依据他的形体特征设想哪个店老板会雇他做不倒翁。他可以被放置在商店门 口的哈哈镜旁边,小孩们一推他的头,他就到,而后再坐起来......可即刻他又 否定了这种可能。他发现他压根不具备不倒翁的重量比特征,可以被推倒,无法 坐起来。他被悬挂的姿态使他想到电视监视镜头。这一灵感似乎给他的未来带来 一线曙光。比如,只要给他嘴里放个哨子,他就可以被挂在果园为人望风。如果 把他挂在一些建筑物某个位置来替代电视监控镜头,他能发挥更多职能。他不仅 具备摄录表象的功能,还具备识别判断记忆等功能。他也可以被挂在交叉路口为 行人指路,还可以被挂在景点为游客做解说员...... 老板们大可不必为“谁挂” 而操心,他的妻子和孩子自然会为他尽这个义务。这样他开始祈祷当地医院能尽 早发现他们。   接着一阵极度的恐惧袭上林先生心头——他想到新闻记者。若本地医院发现 他们,新闻记者们必会同道蜂拥而至,届时媒体便会以他为依本对“灾难艺术” 大肆炒作。他的同行,那些可怜的街头画家们也有事做了,仅他这幅姿态,一个 拙虐画家的寥寥几笔即可勾勒出一幅世界名作。为它找个名字也唾手可得,比如, “顽皮的荡秋千的林先生”。他的前教练又要借他为题大肆鼓吹预感决定论了: “看吧,预感先行在林先生身上得到了多么完美的验证,他知道他最终要靠肠子 挂在树上,所以才在此之前借一切机会让他的四肢离开他的躯干,否则,他肛门 和喉节处的疼痛将不会是现在这样。至于隔壁家二毛,算是赶上了历史机遇: “林叔叔整日说这个‘吃没个吃相’,‘坐没个坐相’,看看自己,挂,可有个 挂相!”   火球般的太阳滚上了山顶。整个山坳顿时变得暖烘烘的。林先生被撕裂和切 断的臂腿断残处开始渐渐恢复知觉。火辣辣的刺痛感开始由局部向整个伤残部位 扩散。在阳光的照射下,他的五脏表皮因失去水分开始收缩,心,肝, 脾, 肺, 肾向被绷带裹着一样难受。与此同时,食物在胃里发酵,胃却胀得像个皮球,强 烈的呕吐感不时冲击着他的咽喉。   林先生开始怀念那个“下落状态”了。其过程惊心动魄,是因为它充满契机。 那时他不仅可以选择死亡,还可以选择死亡的方式。于是张科长死前对他神神秘 秘地说的一段话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常看电影吗,一个失去后援的士兵在战 场上耗去上万发子弹,但他总不会忘记留下一颗给自己。其实没人会理会先前的 子弹是如何分配的,只有最后那发子弹给人留下深刻的影响!” 搞不清张科长 这段话是在暗示他自己将要自杀,还是在预言林先生的未来。但有一点非常清楚, 在决定性时刻,这个作恶多端的张科长比他多了一双手,以便在灾难来临前可以 用一根绳子设置一个圈套通过片刻的窒息了结生命,从而解除行为与报应间的必 然姻缘。如果林先生也有一双手,他也可以顺着自己的肠子爬上那个秃支对自己 的处境进行某种修改——无论什么样的修改!死亡或许不是人类回避承受灾难与 痛苦的基本权利但却是基本手段。林先生在命运的里程上向前多走了一步,结果 成了百分之百的受动的受难物。 他可怜巴巴地望着四周,期望有什么外力能纠 正他的过失。   几只麻雀唧唧喳喳飞过来,在林先生肠子上落下。它们跳上跳下寻找什么似 的。林先生不认为这些麻雀会对他实施什么有效的手术,但不排除某些低级的破 坏或许能制造出一个改变他现状的契机。比如,如果它们能切断他的动脉血管, 要不了十分钟,他的大脑就会停止工作。   某种变化果真要发生了。随一只麻雀在林先生胃上尖叫一声,其余几只随即 凑了上去,他们开始凿他的胃。这让林先生哭笑不得:   “这是个毫无用处的部位!”他说。   看到几个家伙头顶都有灰,昨天傍晚的一幕情景浮现于他的脑海。那是公共 汽车的一次野外短暂停留。林先生坐在一个石头上吃着爆米花,四只麻雀围了过 来。四只麻雀头部的黑灰使林先生产生了好奇心。他想:“这几个家伙一定生活 在烟囱里!” 之后,林先生将吃剩下的四颗未爆开的玉米放在一个纸板上向麻 雀伸了过去。当几只麻雀凑近去吃那几颗玉的时候,林先生突然恶作剧地将玉米 送进自己嘴里。   林先生暗暗安慰自己:“不会是它们,巧合而已!”   然而,林先生真真切切地感到几个家伙都凿在同一点上,而且痛点越来越深。   “噗——” 林先生的胃开了一个洞。胃里的发酵气体杂着食物喷发而出。 麻雀一惊四散。   林先生气球般的胃顿时瘪了,恶心感获得释放。   几分钟后几只麻雀再试探着凑近林先生落在他的胃上。   一只麻雀将头扎进林先生胃的破口处,搅弄一阵,出来。它把头甩几下,当 头部的食物被甩去后,一粒玉米清晰地展现出来。   林先生不禁打了个寒噤。   之后,第二粒和第三粒玉米被另外两只麻雀以同样的方式找到,几个家伙满 足地飞走了。   林先生喃喃道:“幸亏这几个家伙不识数,我挑逗它们的是四粒, 不是三 粒!” 正说着,林先生看见它们又回来了!林先生为之一震!   这一下林先生吃苦了。由于那粒玉米被埋得很深,三只麻雀用嘴将胃的破口 拉开,上另一只麻雀钻了进去。那只麻雀在林先生胃里乱抛乱窜,林先生的胃在 翻江倒海,接踵而至是一阵喷射性呕吐。几分钟光景之后,那只麻雀终于出来了。 它抖抖身上的杂物—— 一粒玉米清晰地显露出来。几个家伙互相瞅瞅,飞了, 再没回来。   山谷再坠入死一般的沉寂。林先生的注意力顿时又集注与周身的疼痛。这个 时候他突然发现了麻雀的价值。虽然它们之所为是无用功,但荒唐的举动却在相 当大的程度上分散了他的注意力。疼痛虽实实在在地在分分秒秒的每个链接上发 生,但他的注意力却不时从这个连结上跳走,时间变短了。于是林先生开始尝试 着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他开始数数,“1,2,3,4,5,6……” 这太简单, 他简直可以在毫不影响感受痛苦的同时做这个游戏。于是他转为解方程:   设X 为奋斗,Y 为机遇; X + Y = 成功      X ? Y = 暴发户?      若 X 为奋斗,Y 为倒运; X + Y = 徒劳    X ? Y = ? ——林先生?   这时,林先生肛门处突然出现一阵难以忍受的瘙痒。他扭动臀肌,抖动下身, 瘙痒如故。他感到这不是神经性瘙痒,像是虫子在作怪。不是体外的虫子想探进 头觅食,就是体内的虫子想探出头乘凉。林先生知道,只有这个虫子达到它的目 的,瘙痒才会停止。   正想着,林先生突然发现一只鹰盘旋在他身体上空。他立刻变得兴奋起来。 或许是他从未裸着身子(尤其是连内脏也被抛露在外)对着鹰的缘故,他头一次 被鹰的凶猛所震慑。鹰是真正能解救他外科医生。看那尖锐的嘴,锋利的爪,无 论在哪儿触及一下,林先生都将获得解救。   但鹰迟迟不下来!   林先生开始犯急。他担心鹰迟疑一会儿会飞走。他必须立即有效地激怒它! 叫骂肯定没用。语言在人类不同民族间都不是思想的桥梁,与动物沟通就更别提 了。但许多电影给林先生一个启示:撅屁股是一个能被所有民族理解的肢体语言。 战争中在语言不能沟通时,一方总是以撅屁股来侮辱敌方的。这种做法是否可以 扩延至动物界林先生不胜有把握,可想到他眼下能做的动作也只有这一个,于是 他忍着肠子的疼痛将屁股撅向鹰。   鹰俯冲下来了!   林先生激动而又恐惧地闭上眼等待奇迹的发生。林先生先是感到下体刮了阵 凉风,接着肠道出现拉扯性疼痛。林先生不解地睁开眼看,发现在鹰的嘴和他的 肛门间是一条白白的虫。 ——钩虫!他肚子里那个巨大的钩虫!那个用了十年 时间,看了几十次医生,吃了近百付药没能打下来的钩虫!   林先生差点没哭出来:   “这个时候了,还打虫干什么!”   鹰却不以为然。它一不做二不休地刁着钩虫的尾巴扑扇着巨翅一寸一寸地将 虫往外拉。与此同时,由于钩虫的头死死抠住林先生的肠子进行抗拒,林先生感 到有把钝锯在锯他的肠子。当钩虫的头被拉至林先生肠子与秃支相接的部位时, 鹰空前地遇到了困难。因为林先生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这一块儿,对钩虫的抵 抗极为有利。 鹰煽动翅膀的幅度明显加大,速度加快,却没有什么进展。 后来, 鹰索性放慢扇动翅膀的频率让自己休息片刻。钩虫借机往里爬。当钩虫的头爬过 那个压力部位后,鹰突然起动了翅膀。这一拉,钩虫的头错过了那个部位,鹰得 以以原有的速度将虫往外拉。   当钩虫的头部被拉至林先生肛门处时,钩虫借肛门部位进行最后的抵抗。 鹰的努力再一次搁浅。 林先生几次采取突然松弛肛门肌的办法想让钩虫滑出去, 但他未能如愿。很明显,双方已僵持住了。犹如拔河赛,此时此刻往往是以某一 方意志的突然崩溃而结束对抗的。林先生想,这个时候,一旦钩虫放弃努力,被 拉长的钩虫会像皮条一样打向鹰的头部,鹰有可能被击毙!林先生突然开始同情 这个鹰了。   莫非鹰也想到了这一点,它松口了!被拉长的钩虫像箭一样从两米高通过林 先生的肛门射向肠道深处。只见林先生雷电般一阵抽搐,泪滂沱而出,大汗淋漓, 几秒钟不到,大脑停止工作了。   太阳不知不觉坠入西山。一块块乌云开始从哪里浮出,集结,向山谷涌动。 凉风和随之而来的淅淅沥沥的小雨驱走了山谷的宁静。雨水悄悄落在林先生身上, 洗涤着伤口,滋润着裸露在外的器官,他醒了。由于凉风和雨水的作用,林先生 感到周身的疼痛已不再像白天那么难以忍受,大脑格外清醒。他感激鹰,是鹰与 钩虫的意向冲突和意志搏斗给他这个百分之百的受动物带来状态转换。他简直不 敢想象,如果不是鹰看上了钩虫,那几万秒钟的时间让他怎么熬。他在无意识中 跨越过那个大恐怖的黑洞。   风开始变大了,林先生似乎已感到他的身体在微微摆动。山谷远处一整风的 呼啸使林先生产生了错觉:听到孩子在哭。他下意识向四周看看,看不出有人来 的迹象。错觉使林先生产生极度不安,几周前的一幕情景再次浮现于他的眼前。   那是一个周末。中午,林先生回家吃午饭时意外收到一张汇款单。汇款额六 百元,附栏里写着:稿费。林先生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他登门为人画画,最好的 时候一天也只能挣五十元。不问事情缘由,先把钱取回来再说!下午妻子回家的 时候,林先生按耐不住心头的喜悦,将钱全部给了妻子:   “单位发工资了。”   “不是二十八号发么,今天才二十号?” 林先生的妻子纳闷地问。   “可能是会计要出差吧。” 林先生算算这个月还有十天,保守情况下他还 能挣三百元,于是他欺骗妻子说,“这个月还有三百元奖金!”   林先生妻子脑子转了转,突然跳起来,叫道:“真想不到,你们出版社效益 还这么好。孩子上重点高中的钱可以提前一天凑齐了!”   林先生的妻子疯狂地拥抱她,吻她。这是林先生残废以来第一次看到妻子笑。 林先生不禁一阵心酸。他知道他在欺骗她,他根本不在出版社工作,而是个街头 艺人。但他没有别的选择。他妻子是个极虚荣的人。他们的婚姻就是在“机关职 工体育运动会”,林先生拿到奖杯那一天定下来的。早一天晚一天,都没这个婚 姻。   “今天你可以醉一醉了!” 说罢,林先生的妻子哼着小曲进了厨房。   林先生开始琢磨这笔天上掉下来的钱。他想,很有可能是那个下岗编辑把他 给他画的那幅画投给了出版社。那幅画实际上是由他们俩共同创作的。那个编辑 把他叫到家里让他为他画一幅能反映下岗状况的画。林先生向他推荐了《拉奥孔 父子》。编辑非常赞同,但建议他把编辑画入画中。于是林先生把编辑画成“父” 身着印有“排版工人”的制服,儿子画成“子”身着印有“县一中”的制服,二 人被巨蛇缠绕着。巨蛇当然象征“金钱威胁”。林先生突然发现自己也恰恰处于 这种状态。那个“父”不也正是他么!这幅画会在多少人心中激起感情浪花!   林先生突然站起来了:“这幅画,可能引起轰动效应。它也许值几千块!”   这时候林先生家的门被敲响。林先生的妻子忙从厨房跑出来开门,口里喃喃 道:“这是谁,这么暴......”   林先生的妻子把门打开,孩子的班主任刘老师出现在门口。他把一包东西扔 在地上,吼道:   “你孩子逃课一整天你们知道么!”   林先生妻子疑惑地说,“这怎么可能......孩子每天读书读到半夜......”   刘老师把一张照片扔给林先生妻子,“这是他同学拍到的!”, 之后,她 一脚踢开包说,“你孩子去摆地摊了!”   “这......”林先生的妻子震惊地看着照片,浑身发抖,面色通红。之后, 她盯着孩子似乎想说什么,可他颤抖的嘴唇始终未能张开,当她的泪水既要如破 堤的洪水一涌而出时,她捂着脸跑进卧室。   林先生看到这幅情景,举着拐棍来打孩子。刘老师急忙上前去夺拐棍,稍一 碰,把林先生碰倒。刘老师又立即叫林先生的儿子帮她把林先生抱起来拖到椅子 边让他坐下。林先生捂着通红的脸大口大口喘着气。   刘老师让林先生的儿子在桌子一边坐下,再叫出林先生妻子让她也坐在桌子 另一边,自己也坐下来,严肃地说:   “大家都不要激动!我肯定能解决这个问题。否则,要班主任干什么。但我 对你们的要求是: 都必须对我讲实话!” 接着,刘老师换上非常和蔼的语气抚 摸着林先生儿子的手,说:“小林......你是个孩子...... 记住,过失永远不 属于孩子......告诉我,你的动机...... 是什么?”   林先生的儿子突然抬起头,含着泪说,“刘老师,如果……你的爸爸为了能 让你上重点中学去街头卖艺,您还……能读下…...” 说着,林先生儿子将一本 杂志摊在桌子上。   杂志扉页是一幅画:《新拉奥孔父子》,下面是作者介绍:身残志坚的街头 艺人:林……   林先生下意识站起来,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着画,目瞪口呆。林先生的 妻子先是一惊,接着垂下头,捂着脸抽噎起来。刘老师慢慢地站起来,呆若木鸡 地向后退,一步,一步,一步,直退出林先生的家,再也没有回来。   林先生一家三口各自坐在自己座位上,谁也没有话。后来,大约半小时光景, 林先生的妻子和孩子几乎在同一时间突然扑向林先生抱着他放声痛哭……   林先生的悲观主义向山洪一样爆发了。他想到他与孩子在承受灾难上的巨大 差距。大人随命运的磨砺对灾难和屈辱的承受力越来越大,看上去像是从英雄变 成狗熊,但实质是从狗熊变为英雄。孩子相反。他们是貌似英雄的感情脆弱意志 脆弱的狗熊。他没有理由让孩子与自己处在同样的承受灾难的水平上。具体说, 即使他找到一个能“挂在哪儿” 工作,他也没有理由指望他的妻子和孩子去 “挂”他。他们无法承受他今天的现实。同时,他不能挣钱,到有可能让家里把 已经凑的差不多的让孩子让重点高中的钱用在他身上,一个毫无价值的,活着只 是为了体验痛苦的生命体上。用“拉奥孔”说服孩子回到学校很容易,现在接踵 而至的是下一个新话题:   “新时代的拉奥孔”, 怎么……又被挂在了哪儿!?   这对他自己就是一个话题,别说对孩子了。   林先生对死的渴望到了极点。想到所有尚具有自杀能力的人他羞愧得无地自 容。他们是懂得合理控制命运的有健全理性的人。张科长当然也不例外。   “轰……”一声雷从山谷滚过。林先生又兴奋起来。他可怜巴巴地望着天空, 期待着哪一次雷电能通过这棵树,通过它的肠子,降临于他的大脑或心脏。   雷电越来越密集,风越刮越大,山谷里的树发出刺耳的呼啸声。   林先生这才注意到,山谷里的树几乎全是裸树!如果这些树有叶子,在这样 的风力下,树干早断了。这就叫自然选择!林先生也一样,没有衣裤,没有胳膊 腿,正可最大限度地承受风力。这一棵棵树的怪样子像是对风的戏弄!林先生不 禁笑了出来。   风和树像是叫上了劲儿。风越刮越大,树摆动的幅度也越来越大。   林先生真的荡起秋千了!   林先生以自己的肠子为半径,被甩的弧长接近四米。随摆动的幅度接近极限, 林先生肛门和喉头的疼痛也在接近极限。林先生咬着牙抽成一团。后来,林先生 无意摆了一下头,发现了一个窍门:当风将他吹至东边极点之前,他预先将头向 西摆,提前使身体西移;接近西边极点的时候,预先将头向东摆,疼痛的确减轻 了许多!林先生得意地笑了。在对自己的聪明惊叹不已同时,他挑战似地大声喊 道:   “是智慧让如此有限的自卫能力在如此恶虐的自然环境中游刃有余!”   “轰……” 又一阵雷从山谷滚过,山谷里的风顿时乱了。东风刚刮一阵变 为西风,西风转眼变成旋风。林先生无法把握回荡的节奏,被树提着肠子乱甩起 来,林先生的肛门,喉结,以及所有裸露器官火辣辣地折磨起他的神经系统。两 分钟时间不到,林先生的大脑又停止了工作。   又不知道过了多少个小时,林先生的身体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做了一次空间移 位,他离开了那个山谷,那棵树,被放置在一个医院的病床上。他的脏器全部进 入腹腔,他的身体与许多塑料管连在一起。   林先生的直觉再次开始从昏昏迷迷中苏醒,这是一个朦朦胧胧的似乎是牵涉 远古的梦幻般的记忆。他骑着牛悠悠然在田园飘着,飘着。清爽的风吹拂着他的 脸,送着阵阵花草馨香。头顶苍穹无极,白云如絮。接着,一片斗艳的梨树花出 现在遥远的天边,越来越近,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突然,林先生坠入深 深的惆怅。梨花!梨花!就是这个表象,近年来反复折磨着他!第一次是在他失 去第一条腿之后,第二次是在他失去第二条腿之后,今天是第三次。每当这个表 象出现在脑海,他便立即被惊醒,心里即刻开一个洞!今天他终于想起来了。这 片梨树花不是什么幻觉,不是某幅油画的影像,也不是变形的仙女;它是属于他 真实的童年生活的一部分,那里是他爷爷的家!他七岁那年,他爸爸骑着牛把他 送进那片梨树林;他爸爸走后,是他自己天天傍晚骑着牛走进那片梨树林。进了 梨树林,就看见了爷爷家的院子。爷爷一定在院墙下抽着水烟,奶奶一定已将另 汤面摆在桌子上……   林先生一阵颤栗,睁开了眼睛。他发现自己躺在了医院。   这是一个临时搭起的急救厅。大厅里有许多病床,医生和护士闪电般来回穿 梭。林先生突然又想到刚才隐隐约约经历过的一个非常有价值的东西,它比他的 胳膊腿更有价值,他似乎就在身边,在梦里……梨树林!梨树林!...... 爷爷 的家!林先生的头脑顿时变得格外清醒,似乎他发现了相关那个“规律”,和 “神迹”的启示。几十年前他爷爷把他爸爸送出梨树林去搞大跃进,大跃进中他 爸爸伤了胃,胃被切除一半。胃影响了他爸爸的健康,结果他爸爸在三十五岁就 去世了。接着,他爷爷把林先生送出梨树林去上中学,自此,林先生便踏上了无 休无止的竞争与冒险的荆棘之途。爷爷!爷爷!您知道“追求”是怎么运作的吗! 付出(投入)-----冒险(堵运气)。理想越高,投入越大,风险越大,成功率 越低。 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快乐只是一个主观感应。白毛女一根红头绳的快乐 值与一个资本家百万元订单的快乐值是一致的,但其代价与风险却不可同日而语。 获得十万元奖券的时刻无疑是令人陶醉的,正是对这个时刻的遐想,千千万万的 市民付出了千万元的血本换得上亿次的失落!   这种把戏玩转了世界!   “梨树林……全家人的‘解放区’!” 林先生斩钉截铁地说。   “先生,下一个就是您!” 一个护士喊了一声立即离开了。   “哦……” 林先生应声扭过头去,护士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林先生再看看 旁边的手术台,惊喜地发现他的两只胳膊端端正正地方在手术台上!那是他的胳 膊!带着手镯的是他的左臂,左手攥着的是他的右臂。他还能画画!这个事件只 是让他疼痛了一阵,并未给他造成任何损失!上帝教育他而已。可看到医生和护 士忙若热锅上的蚂蚁,他担心会不会忙中出错。比如,如果把他的臂接反,他将 不得不用他的小拇指握笔,这将会严重影响他的画技。如果把别人的臂接到他身 上,那将更糟,他妻子习惯于枕着他的胳膊睡觉,现在让他妻子枕着他身上的别 人的胳膊睡觉,他妻子非做恶梦不可。于是当一个护士将手术工具放在手术台要 转身离开时,林先生下意识地喊了声:   “小姐……”   护士立即停下来。   林先生微笑着说:“不急……不急……”   护士气得跺了一下脚,转身跑过去准备东西。   林先生觉得是这么回事么,没必要急。该死,挂在树上时早死过几百次了。 到了这儿有什么可急的,又是血,又是水,又是氧。于是当一个护士出现在他眼 前时他又把护士叫住了。可他发现这个护士还是刚才那个人,不敢吭气了,只对 她傻傻笑了笑。   护士气急败坏地对她咬一下牙,跑开了。   林先生认为,即然有合同在,举办画展依然是必要的,只是时间要推迟。但 他一定是最后一次。合同的义务履行完以后,他要说服妻子和孩子一起回爷爷那 儿去,儿子不去,带妻子去,妻子不去,自己去。   “挂” 也“挂”在梨树上!   这时,不幸的事终于发生了。当护士将他的伤口清理干净,将所有器具准备 齐备,他看见一个护士带领一群护士和医生急匆匆向他飞奔而来;那个护士的指 头不偏不倚地指着他的床位,所有护士和医生的眼睛直愣愣盯着他的床位。这百 分之百是针对他的!当医护人员位置就绪,医生开始对他进行紧急抢救的时候, 林先生的大脑停止工作了。而这一次停止,是那种真正意义的,他先前呼唤了千 万次而未能获得的,永久的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