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追踪   竹心   1   明月高悬,天空深幽,万籁俱静。   辽阔苍茫的太行山上,峰峦叠嶂,沟壑纵横。月色下,两条人影攀上跃下, 穿梭于黑黝黝的山间。他们步履如飞,身形矫健,轻功甚是了得。不到一盏茶的 功夫,已抵达几十里外的一片杨树林。待收身驻足,方才注意到二人皆黑衣黑帽, 束腰绑腿,只是一个腰间挎刀,一个背后带剑。清幽的月光照在二人面上,却是 一老一少。挎刀的男子年近五旬,矮壮敦实,肤色黝黑,细长小眼,沉着老练。 背剑之人,是个年轻后生,二十出头,身形瘦长,面白肤嫩,浓眉大眼,透着机 敏。   此时正逢深秋时节,树叶掉落一地,光影斑驳。粗壮的树干在月色下泛着白 光,树影幢幢,随风摇曳,犹如拉长的怪兽。一阵疾风吹过,卷裹落叶,盘旋而 去。两个夜行人绕着树林查看一遭,更已深,人亦静。   年轻后生深吸一口气,再次提气纵身,施展轻功,准备发足狂奔。五旬长者 发话了:“徒儿,且慢,树林东头出去应该就是武家庄。也就是白六白的藏身之 处。”   原来夜行人是师徒二人。   “师傅,何不乘着白六白熟睡之际,将其擒拿。”徒弟迫不及待地说罢,便 踮起脚跟,脚尖轻轻点地,身体前倾,随时出发的姿势。   “切不可鲁莽,待为师稍作观察。凡事须谋定而后动。”看来师傅比徒弟谨 慎许多。   “白六白不过一介书生,手无寸功,怕他作甚?”徒弟觉得师傅太过小心了。   “徒儿有所不知,白六白自小习武,虽然其武功不足挂齿,但这里是他师傅 武家为的老巢,为师担心暗藏机关。吾等须小心为上。”师傅边四处查看,边低 声说话。   师徒二人分头查看完毕,前后脚走到林子东头。“出了树林,就是武家庄。” 师傅用手指着东边的一片黑暗说。山峰起伏,陡峭耸立,安静的深夜,传来哗哗 的流水声。一座二、三十户人家的小山村,掩映在月色苍茫的太行山深处。此时 已是三更时分,村里看不见一盏灯火,月色下只看见零星散落的几孔窑洞,黑漆 漆一片。“走!”师傅一声令下,师徒二人迅即跃起,施展轻功,脚不沾地飞速 穿过树林。他们身后是被卷起来的一行落叶,悉悉索索的声音,在静谧的夜晚格 外刺耳。   眨眼间,他们已由西往东穿过村子,引来几声狗吠。又越过几道沟粱,最后 驻足在村西头的一孔窑洞前。里面黑森森静悄悄,干枯的树枝搭起的篱笆墙东倒 西歪,角落里堆放着柴火。师傅对徒弟使了个颜色,徒弟一纵身飞过篱笆,跃上 窑顶,四下里张望,发现窑洞后面便是深不见底的山崖。迅即身形一抖轻轻落地, 贴近窑洞窗户。此时师傅早已掠身守在窑洞门口。师傅再次递个眼色,一脚踢开 门,徒弟随即闪身进屋。却是空无一人,只有酒香弥漫。他们不由自主深吸一口, 五脏六腑便舒展开来,眼睛里流露出陶醉的亮光。月光从门口飘进来,一缕清辉 洒在地面,只见一铺短炕,一张木桌,一只凳子,青花瓷的酒壶放在桌子当中, 闪着清灵的光泽。除此以外,空空落落。   师傅走到桌边,拿起酒壶,晃了一晃,说:“酒壶还是热的。应该离开不久, 我们从西头进村,白六百一定是从东头跑了。”   说罢吧酒壶放到鼻尖闻了一闻,酒香扑鼻,便忘乎所以举起酒壶,送至嘴边, 仰头正欲畅饮,忽听徒弟大喊一声:“师傅,小心有毒!”   徒弟话未落音,师傅已一饮而尽。然后咂吧着嘴唇,意犹未尽。“好酒,好 酒啊!酒香醇厚,韵味绵长,清香迷醉。何时我们也可以酿出如此美酒?” 此 时的师傅早已置生死于度外。再一口便喝光了青花瓷酒壶里剩下的半壶酒。   月光皎洁,山风呼啸,酒香弥漫,时间慢慢流淌,直至东方泛白。   “师傅,天要亮了。我们去哪里?”徒弟看了看外面问道。   “白六白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他能逃到哪里去?”师傅沙哑着声音自 言自语。   “师傅,是否消息有误?我们从西头一路追来,路上并未见任何人。东头便 是悬崖绝壁。” 徒弟说。   “消息绝对不会错。徒儿有所不知,这是一个谋划了三十年的计划。而且, 这酒,绝对是白家的烧酒,错不了的。奇了怪了,他会藏到哪里呢?”师傅沿着 窑洞走了一圈,用手敲打着墙壁,墙上浮土七零八落地往下掉。   “师傅,这破窑洞不可能有密室。这户村子顶多也就二十户人家,白六百一 个外地人怎可能在此藏身?” 徒弟再次发出疑问。因为他刚才跃上窑顶查看了四 周,这是武家庄最西头的窑洞,紧邻绝壁,无路可退。即使他们师徒二人轻功卓 绝,仍有几分难度。何况是武功平淡的白面书生白六白。   “是啊!能藏到哪里呢?师傅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师傅不甘心地又绕着 窑洞敲了一圈墙壁。   “要不我们回去,再问问那人,确定一下消息是否可靠?”看来这个徒弟一 直怀疑消息的来源。   “徒儿,不必质疑。东方的消息绝对不会有错。” 师傅自言自语般地念叨。   徒弟瞪大双眼:“师傅,你说的这个东方会不会骗我们呢?”   “绝对不会。” 师傅断然否定。尽管屋内除了他们师徒,别无一人,师傅 还是警觉地四下望了望,把嘴附在徒弟的耳边说了一番话。   “原来如此!”徒弟方才恍然大悟。   “徒儿,切不可说与任何人听。这是绝密。”师傅低声嘱咐徒弟。   “师傅放心,徒儿对天发誓,绝不对任何人提及此事。”徒弟也压低声音。   2   此刻,师徒二人口里的白六白,正双手紧紧抓着绳索,两腿叉开,两脚分别 着力于两处凸起的岩石上,背部紧贴绝壁。绝壁下面即是深不见底的幽谷,零星 覆盖着叫不出名的野树和灌木丛,惨白月色下,泛着暗幽幽的光。幽谷深处传来 潺潺的流水声,时而舒缓时而激荡。白六白调动全身内力,全神贯注地倾听屋内 夜行人的对话。山风呼啸,声音时强时弱,但他还是很清晰地听见东方二字。难 不成是义弟廖东方?白六白的心中陡然一凛,血脉紧缩。又听见夜行人特意压低 了声音,几乎是耳语般的呢喃。白六白凝神静气,把全身的内力集中于耳际,运 用密室听音的绝技,只听到堂弟、三十多年前、秘方,极其细微的声音,穿透厚 实的土墙壁,断断续续进入白六白的耳中。突然一阵急促的山风巨浪般翻卷而来, 吹落了白六白腰间所系一条腰带,衣服被风鼓起,差点将他卷走。若不是他功力 深厚,定力极强,此刻恐怕已是绝壁下的冤魂了。   狂风犹如巨浪翻卷而去,留下排山倒海的气势,在山腰间回荡。白六白身体 紧绷立定于绝壁之上,一动不动,如一座雕塑,定格在空茫苍然的悬崖峭壁。他 的内心却翻江倒海,天崩地裂,千军万马奔腾激荡。东方,难道真的是东方?怎 么可能?怎么可以?打死白六白,他都不愿、不想、也不敢相信东方会出卖自己。   时光倒流,日月穿梭。那是三十几年前的冬季,已经进入腊月,年的味道越 来越浓。腊月二十三一大早,天黑漆漆地,白家的女人们早早起来,掌灯熬粥烩 豆腐,男人们则整装一新准备迎接灶王爷。十二岁的白六白偷偷溜出大门,想放 鞭炮。一开大门,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卷缩在白家大门洞的一个角落。那团东西就 是几乎冻僵了的廖东方,那年廖东方十岁,比白六白小两岁。宅心仁厚的白老爷, 当初白家当家人,白六白的爷爷,看着聊东方着实可怜,人又机灵,甚是喜爱, 便命独子也就是白六白的父亲白五白将其收为义子。从此,廖东方与白六白同吃 同住,一起读书,一起玩耍,相伴长大。后来又一起在白家酒作坊做事。白家几 代一直单传,人丁不旺,所以白六白的爷爷和父亲视廖东方如孙如子。白六白从 小无兄无弟,形单影只地长到十二岁,甚是孤独。自从廖东方进入白家,二人朝 夕相伴,情同手足,亲厚无比。白六百与廖东方同年成亲,白六百的妻子后来死 于难产。而后再未续玄,因而膝下一直无子。白家人丁到了白六百这一代越发疏 落,廖东方自然而然地成了白六白的左膀右臂,白家酒作坊的第二号灵魂人物。 除了酿酒最关键的制曲秘笈外,掌管着白家酒作坊的财政和人事大权,俨然成了 白家二掌柜。   没有想到,是东方出卖了自己。此刻白六白的心里酸甜苦辣五味杂陈,不知 是愤怒,还是伤心,应该是伤心多过愤怒。被最信赖的廖东方出卖、设计陷害, 被迫逃亡,出走异乡。一系列的打击,彻底击垮了白六白。他悲愤欲绝,神情绝 望,两手高举,木偶般地挂在绝壁上,万箭穿心,心神俱毁,就如死了一样。   时间仿佛停止,世界由此静默。天上一轮圆月照着白六白惨白的脸,深秋的 北风呼啸而来穿透他的身体,发出呜咽般地哭泣。白六白双手机械地撰紧绳子, 两眼平视前方。直至黎明时分,月亮隐没于太行山深处,东方渐白,白六白听见 夜行人离开。又运用内力追踪夜行人的行踪,听见他们出了村子、穿过树林,五 里、十里,直至确信夜行人已在五十里之外。白六白才从绝壁上翻身而上,返回 窑洞。   那时天色大亮,山间笼罩着一层飘渺的白色水汽,如烟似雾。东方的太阳冉 冉升起,把山上的石头晕染成橘红色。黄绿相间的山峰,层峦叠嶂,起伏跌宕, 伫立在蓝色天空下。   酒壶里的烧酒已被夜行人喝光,屋内酒香馥郁。白六白复又出门,走到靠近 篱笆墙的窑洞一侧,推开柴火,里面是一个地窖。他纵身一跳,地窖内别有洞天, 原来是一个酒窖。一坛白家老酒立在地窖一角。他打开盖子,俯身相闻,复又盖 好盖子,将酒坛提在手中,立定身子,提气纵身,一跃而起,眨眼之际,已轻轻 巧巧地落在窖口旁边的空地上。   他回身走进窑洞,往青花瓷的酒壶里倒满烧酒,坐在凳子上,一口一口地品 咂起来。此时的白六白已从最初的愤怒、伤心、绝望里走了出来,理智重回他的 大脑,他开始仔仔细细地回想、梳理近日来发生在白家的怪事。   原来被自己视为手足的廖东方是内鬼,设计陷害白家的同谋,只是还未知晓 两个夜行人究竟何许人也?与廖东方什么关系?他们受何人指使?为什么要在三 十年前策划这场阴谋?如此耗时费力旷日持久的计划必定涉及一个极大的秘密。 可是这个秘密又是什么呢?   3   再说两个夜行人离开武家庄之后,施展轻功,不刻功夫已经到了距离武家庄 五十里之外的柳家镇,彼时正赶上早集,街上人流熙来攘往。师徒二人穿过繁忙 的街巷,走到街尾一家卖油条豆腐脑的临街店铺,准备歇脚吃早餐。正要坐下来 之际,徒弟突然看见一人急匆匆从远处走来,腰间也挎一剑。四十出头,壮硕结 实,步履稳健,疾步如飞,一看便知轻功卓绝。再仔细一看,脚下一步一个坑。 “好内力好功夫!”徒弟忍不住惊呼一声。师傅顺着徒弟的指点,一眼望过去, 也是一声惊呼:“东方,他怎么来了?”   转眼间,廖东方的身影已然落定在早餐铺前,拱手问道:“堂兄,找到白六 白了吗?”   “坐下再说。”堂兄说,于是三人围着一张小桌,坐下来。   “哎!东方,我们到了武家庄,最西头的那间窑洞,没有找到白六白。只看 到他喝剩下的半壶酒。应该是刚刚离开,可是武家庄西边的道路已被我们踏遍, 而东头即是悬崖峭壁,断无藏身之处、逃跑之路。”堂兄咬了一口油条,紧锁眉 头。然后接着又问:“你为何急急赶来?”   “你们走后,我左思右想,觉得不妥。白六白武功平平,担心一旦打起来, 你们伤了他;再之以多胜寡,胜之不武。坏了江湖规矩。传出去很难再在江湖立 足。何况我终究念及与白六白三十多年的兄弟情份,着实不忍。” 廖东方看起 来忧心忡忡。口里一直自言自语般地嘀咕,“白六白能去哪里呢?”   太阳高高地升起来,光照大地。三人无语,默默吃完早饭。廖东方说:“堂 兄,你们先回去吧,我还是想赶去武家庄看看究竟。我甚是担心白六白的安危。”   “那好,我们和你一起回去。你与白六白在一起三十年,或许可以发现一些 蛛丝马迹,以此来判断他究竟逃亡哪里。”堂兄建议。   “也好!”廖东方说。   于是,三人步出柳家镇热闹的街道,上了山,便展开轻功,飞檐走壁,攀山 越岭,一路奔向武家庄。   越过篱笆墙,廖东方一眼就看见了篱笆墙与窑洞相接的地方,摊着一堆柴火, 便对其堂兄师徒二人闪过一个眼色,意思是不要作声。他径自走过去,拨开柴火, 看见了地窖口。掀开盖子,对着下面喊道:“六白兄,是我,东方。”连续喊了 几遍,地窖下面鸦雀无声。廖东方便断定白六白绝对不在地窖。因为他知道白六 白对自己绝对信任。一个月前,当白六白被官府追缴,被迫逃亡武家庄。临行前 将全部家当,包括酒作坊一并委托交付予廖东方,让其全权管理。只带着酿酒制 曲的秘笈离家逃亡。他们约定,危险一除,廖东方即派人前往武家庄通知白六白。 现在廖东方本人亲自来了,说明万事告捷,白六白可以安然回家。按理说白六白 听到廖东方的声音,没有理由不现身。   于是,廖东方纵身一跃,跳下地窖。地窖里空空如也,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 廖东方随之身形一抖,已到地面。只说了两个字:“不在。”   三人回到窑洞内,空无一人。廖东方随即出来,跃上窑顶,往后一看,悬崖 峭壁,直逼山下。漫山遍野的黄色树叶,被风扬起又落下,野树林,灌木丛,间 或覆盖苍茫连绵的山峰谷底。阳光下,透过几乎掉光了叶子的枯树,可以清晰地 看见悬崖下浊漳河的水正自流淌,欢快地跳过岩石,绕过藤曼,流向远方。霍然, 在一大片黄色的落叶和绿色的树丛之间,廖东方看见了一团白色的东西挂在一株 乱草之上,定睛一看,是白六白的腰带。这条腰带,还是白六白出逃之际,廖东 方亲自为他系上的。   廖东方方寸大乱,悲从中来,白六白定然已命丧悬崖,再无生还可能。廖东 方为何如此确定呢?因为他与白六白一起长大,可以说,廖东方对白六白了如指 掌。白六白虽然从小习武,但是天性懦弱,体弱多病,而且悟性极差,只学了一 些花拳绣腿皮毛之功,充其量一介书生而已。白六白一定是在堂兄师徒二人来袭 之际,仓促逃跑慌不择路,不慎掉下悬崖。“六白兄,我廖东方对不起你。”廖 东方立在悬崖边,仰天长啸,凄厉怆然的喊声,在太行山辽阔空茫的山峰间回荡, 绵绵不绝。   “东方,既然白六白已死,白家酒作坊的制曲秘诀,也随之消失。我们也就 回去吧,白家已无后人,你可接管白家生意,经营白家酒作坊。从此以后,白家 酒作坊就正式成了我们王家的产业了。”堂兄对着悲呛欲绝的廖东方说。   “王家的产业,比一条人命还值钱吗?费尽心机,处心积虑,改名换姓,瞒 天过海。迫使我十岁离开娘亲,寄人篱下,孤苦度日,值得吗?值得吗?” 廖 东方情绪奔溃,悲愤不已。他撕扯着自己的衣服,再次仰天长嚎,凄厉的哀嚎声 在空谷间传来回声,如野狼的嚎叫。惊扰了隐匿在山谷间南归途中的一群大雁, 扑棱棱地飞起,发出招朋引伴的叫声,排成人字形迅速向南飞去。   碧蓝的天空,红日当头,白云如絮,山峰绵延千里。   4   三十年前,廖东方还不叫廖东方,叫王东方。其父是王家次子,生母原为王 家丫头,后被其父纳为小妾,地位卑微。那时廖东方的爷爷也开着一间酒作坊, 只是名气没有白家酒作坊响亮,其实两家酒坊相距足有五十里,本当相安无事。 可是白家酒作坊声名渐起,坊间传言白家的酒清香绵厚,酒香可蔓延数里。好多 当地的饭馆、旅店宁肯舟车劳顿,也要去买白家烧酒,甚至扬言酒香不怕路途远。 经年累月便影响了王家的生意,致使王家酒坊门前冷落,日渐衰微。于是,王东 方的爷爷、伯父和父亲密谋,命在王家无人待见的王东方改名廖东方,假扮孤儿, 沿街乞讨,流浪到白家门前,潜入白家,伺机获得白家酿酒制曲的秘笈。那年东 方刚满十岁,他声嘶力竭地哭泣着与母亲告别,流落白家,自此再未得见生母一 面。好在白家人宅心仁厚,待东方不薄,与白家唯一男孙白六白一起读书认字, 一起习武强身。且衣食无忧,总算得以平安度日。   初进白家,夜深人静,月满西窗,少年东方会卷缩在被窝里因思母而偷偷饮 泣。那时十二岁的白六白会默默守在一旁,陪着东方掉眼泪。日月星辰,交替更 迭。岁月流转,思念转淡,记忆渐空,廖东方慢慢淡忘了身上背负的王家重任。 或许他的爷爷和父辈们也早已忘记了这茬事儿,反正直至廖东方长大成人,王家 人都从未找过他。直至十年前,白六白的爷爷、父亲相继去世,白六白成了白家 新任当家人,廖东方自然成了白六白的左膀右臂。二人合力撑起白家酒作坊,生 意越做越红火,名声鹊起,七里八乡,甚至京城的酒客都慕名而来。   消息自然传到了五十里之外的王家酒坊。那时王家正由东方的堂兄当家。一 日堂兄突然记起其父临终前的交代,豁然惊喜,原来如日中天的白家酒作坊二掌 柜就是自己的堂弟,三十年前被爷爷和父亲派往白家卧底的王东方。于是便借着 买酒的机会,与廖东方搭上了线。本来廖东方年少离家,对王家的记忆本就模糊。 时隔多年,感情更是淡薄如纸,反倒是与白六白情同手足,心里早已自认是白家 一员,便严词拒绝,声明绝不辜负白家。怎奈其堂兄晓之与情,动之以理,动辄 拿出王家祖训、父辈遗愿、子辈职责,车轱辘战术轮番劝解说服。最后撂下一句 狠话:“无论你对白家如如何忠心耿耿,你终究也是进不了白家祠堂的。只有王 家祠堂才会收留你。”于是,东方动摇了,便与其堂兄合谋,里应外合。先是在 白家酒里兑水,致使白家声誉受损。继而又在账目上作假,令白家经营亏空,负 债累累。最后又买通官府,查封酒坊,白家酒坊被迫停工歇业。   查封酒坊的那天清晨,雨雾茫茫,冷风萧萧。应该是阴历八月十四,早晨起 来便能闻到满大街烘培月饼的香味。官府的白色封条贴在白家酒作坊朱红色大门 上。白六白义愤填膺,怒不可竭,执意要去县衙击鼓喊冤,为白家讨个公道。廖 东方按照与其堂兄设定好的计谋,竭力撺掇白六白出逃:“六白兄,三十六计, 走为上策。官府既然已经查封了酒坊,按照惯例下一步就要抓人了。这个节骨眼 上,您还自个儿送上门去。岂不是自投罗网?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啊!”   白六白想想也对,无奈地长叹一声:“东方老弟,天下官衙一般黑,我可逃 亡哪里去呀?”   “在太行山上的武家庄,有我们师傅的老宅子。那里山高皇帝远,六白兄不 妨先去躲避一段时日。待我在此打点稳妥,一切尘埃落定。再派人接兄长回家。” 白六白富家子弟,养尊处优,平日里一把折扇,一壶浊酒,吟诗作画,风流潇洒。 酒坊所有的生意往来基本都由廖东方打点料理。廖东方算准了白六白一介书生, 无胆量、少计谋,仓皇出逃时,定会将白家祖传酿酒制曲的秘笈传授与他。白家 烧酒的最后也是最为关键的一步就是酿酒制曲的秘笈,廖东方掌握了全部的制作 秘笈包括第二关键的酒引子,就差制曲了。可是廖东方算来算去,却没有算过白 六白的一根筋。白六白谨记祖训,酿酒制曲的秘笈,始终未透露一星半点。八月 十四午夜之后,风停雨住,明月高悬,星河灿烂,白六白带了一坛白家烧酒,一 袋烘培好的家乡混糖月饼,一本旧书,几件随身衣物,腰间装着一小袋金条银元, 借着月色仓皇出逃。果不其然,第二天城里到处贴出了通缉白六白的画像。   白六白昼伏夜出,不日便到了武家庄。所谓武家祖宅其实就是几孔破旧的窑 洞,经年失修,无人居住,里面灰尘遍地,布满蜘蛛网。白六白稍作打扫,便住 了下来。好在武家庄四面环山,人烟稀少,是个适合藏匿的好地方。而且山青水 秀,空气清爽,白六白每日饮酒读书,与青山绿水相伴,倒也惬意。只等着廖东 方搞定酒坊之事,便来接自己回家。   话说白六白和廖东方二人的师傅武家为是何许人也?原来武家为是曾经名震 江湖的郭靖的正宗传人武修文的后人。也是白家的护院头领,白六白从五岁起就 跟着武家为习武。白六白为何从小习武呢?这要源自白家的家规祖训。白家始祖 崇善武学,曾经立下训诫,凡继承家业的白家长子长孙必须习武防身。一来为强 身健体,二来为了守住白家产业。所以白六白的祖辈们包括他的父亲白五白均师 从武林高手,身怀绝技武艺高强。五岁的白六白遵从祖训每日凌晨习武,原以为 武家为的祖上武修文师承一代大侠郭靖,定有令人刮目相看的看家本领,怎奈郭 靖虽说武功超绝,但却没有传给后人,所以师傅武家为的武功平平,乏善可陈。 再则白六白自幼喜欢吟诗作画,不喜刀剑,不善武学,所以学来学去,也只是防 身的水准,所谓三脚猫的功夫。   白六白十岁时,父亲白五白曾经计划为白六白再请一个师傅。只是到了白六 白这一代,武学渐废,武林高手或过世或隐居,遍访整个江湖,并未寻到高师。 于是其父白五百便亲自教授白六白剑法。白五百少年时曾师从张三丰的后人,精 通武当剑法,一把武当剑舞得柔中带刚出神入化。过了两年,廖东方走进白家, 白五白就一起教授两个孩子剑法。怎奈白六白武学缘浅,身体羸弱,白五白也就 不再勉强,只传授白六白一些防身本领。反倒是被白五百收养的义子廖东方机灵 敏锐,勤勉好学,学会了义父白五白的绝门功夫 – 武当剑法。   “东方,东方,我们回去吧!”堂兄再次召唤,廖东方回头看了一眼堂兄, 眼神茫然。再转身低头看看挂在枯树上随风飘荡的白六白的一截腰带,再次悲从 中来,痛悔难当,万念俱灰。“六白兄,我本无意伤你性命。今日寻遍太行山, 我也要找到你,为你买棺入殓,让你入土为安。”他喃喃自语,对于堂兄的呼唤 不予理睬,径自施展轻功,飘下山崖,追踪白六白去也。   5   再说那天黎明时分,白六白从武家庄出逃。一路东行,风餐露宿。苍茫太行 山绵延千里,白六白徒步独行。他走过深秋阳光下的红石山峰,踏过白雪皑皑的 陡峭悬崖,偶尔途经繁华县城,热闹小镇,喝一壶烧酒取暖,买几个馒头充饥。 老家是回不去了,白家酒作坊肯定已被廖东方兄弟占有,官府的通缉令尚未解除。 他只能远走他乡,避祸求生存。一日晚间,大雪封山,他在山间一座废弃的庙宇 过夜。狂风呼啸,传来野狼的嚎叫,凄厉恐怖。他寻来一些干树枝,点燃一堆篝 火,喝一口烧酒,吃一口馒头。垂首默念,暗自庆幸,如果不是父亲未雨绸缪, 自己此时恐怕早已成了两个夜行人的刀下之鬼。刀俎之肉,只能任其宰割。也或 许早已掉下悬崖,粉身碎骨,一缕冤魂飘荡太行。“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 不可无啊!”风雪中依稀回荡父亲的声音。父亲一生闯荡江湖,从未失手,百年 之后依然救自己于性命攸关之时。   其实当日那夜,白六白正自躺在窑洞土炕上左思右想,百般琢磨。是谁在白 家的酒里兑了水?原本兴隆的生意为何亏了钱?白六白逐一排查酒坊和家里的每 一个人。耳边突然传来夜行人发足狂奔的脚步声,脚程极快,直奔武家庄而来。 而且内力深厚,武功高强,轻功卓绝。他起身,穿好衣服,系上紧身腰带。俯身 在炕,凝神细听,判定来者为二人,一前一后,距离武家庄越来越近,然后突然 止步于村西头外的杨树林。尔后便听到了夜行人师徒二人的对话。白六白最终确 信夜行人是冲着自己而来。随后踩碎落叶的声音,疾风吹过的呼啸,被惊扰的狗 吠声,飞奔而来的脚步声,都没有逃过白六白的耳朵。窑洞后墙的绝壁上,白六 白早已在岩石上拴好绳子,做逃生之用。待夜行人走进村子后,白六白纵身跳上 窑顶,双手紧抓绳索,飞身而下。身体紧贴绝壁,屏住呼吸,侧耳细听,方才知 道出卖白家酒坊的竟然是情同手足的好兄弟廖东方。   不是一直说白六白只有三脚猫的防身之术,怎么会有如此卓绝的密室听音术 和绝世轻功?这就不得不佩服老江湖白五白的未雨绸缪和先见之明。想当初,白 六白和廖东方一起跟着白五白学习武当剑法。白六白终究悟性太差,不得要领。 而廖东方却得到真传,练就一身好本领。白五白虽说也甚喜爱廖东方,视如己出, 但终究还是隔了一层,差了一点。他始终担心生性懦弱的儿子白六白,轻信于人 吃亏上当。深知白六白缺少江湖人应有的果断和狠劲,且不好与人争斗,断难在 剑法、刀术上有所造诣。但是他聪明机灵,可以学一些隐身术、传音术、轻功之 类的边角料功夫,最起码危机时刻可以自保。于是,便暗中请了一个江湖大师, 教授白六白密室传音术和轻功。   在父亲白五白的安排下,白六白开始了秘密习武生涯。这件事瞒着家里所有 人,包括廖东方。所以每一个人都以为白六白武功平平,手无缚鸡之力。也正因 如此,白六白才躲过此劫。   山上的积雪开始融化,涓涓细流,缓缓流淌。白六白终于走出太行山,进入 平缓地带。已是第二年的春天,春风拂面,花香弥漫。广褒的平原上,犁地的老 牛,耕田的农人,地里冒出绿油油的嫩芽。一切,都充满了生机和希望。   白六白走进农田,指着西北方向的一座城楼,问一个正在犁地的农人:“老 人家,这里是哪里?”   “汾阳城。”老者头也不抬地回答。   “老人家,敢问您这地里种的什么?”白六白再问。   “高粱。” 老者依旧没有抬头。   原来这里也种高粱,酿酒的天然佳料。   再往前走,是一条河。他走到河边,捧水洗了把脸,问旁边一位洗衣的妇人: “请问大嫂,这是什么河?”   “汾河。”妇人回答。   白六白立在河边,向西眺望,远方群峰苍茫,绵延无尽。想必那里就是山西 的另一座著名山峰 - 吕梁山了。   原来已是晋中盆地的汾阳城。这里西靠吕梁,东临汾河,依山傍水,人杰地 灵。大片高粱,物产丰富,天时地利,酿酒佳地。况且距离故乡千里之外,追缉 令鞭长莫及。白六白长吁一口气,白家酒作坊已被廖东方那个奸人和他的堂兄所 霸占。好在自己尚未娶妻,更无一男半女,无牵无挂,可以一走了之。只是可惜 了祖辈留下的产业。好在自己带着酿酒制曲的祖传秘笈,不愁找不到吃饭的地方。 白六白无端由地喜欢这里,天蓝云白,绿茵遍地,河水清澈,民风淳朴,好一个 山明水秀的地方。   走进汾阳城,走进一家酒馆,要了一壶酒,一碟酱牛肉。酒一入口,绵厚纯 正,“好酒好酒啊!”嗜酒如命的白六白禁不住大声夸赞。   “客官,您算走对地方了。咱们汾阳城的酒啊,远近闻名。”店小二一边倒 酒一边说。   “小二哥,汾阳城里哪家酒作坊的酒最好喝?” 白六白与店小二闲聊起来。   “只要是咱们汾阳城的酒,就没有不好的。您知道大诗人杜甫吧!” 店小 二卖弄起了学识。   “当然知道。唐代与李白齐名的大诗人。” 白六白喝了一口酒笑着回答。   “那您一定听说过杜甫最有名的一句诗,‘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 村。’吧?”店小二非常笃定地说。   “小二哥,那不是杜甫,是杜牧。”白六白忍不住纠正店小二。   “都一样,反正都是杜家人。”店小二满不在乎。给邻座的客人倒好酒,返 回来又对白六白说:“要说最好最纯正的烧酒,当属杏花村。你知道吗? 咱们 这里有一个神泉的泉眼,从吕梁山的最高峰流下来,甘甜纯正。而且终年不结冰。 传言说神泉水的精气神儿都流到了杏花村。所以杏花村的酒比别地儿的酒更好 喝。”店小二神神秘秘地说。   千里逃亡之后,白六白在这个夕阳西下的黄昏时分,走进杏花村。   五年后,借助吕梁山上的神泉,晋中盆地的优质高粱,还有白家特有的酿酒 制曲秘笈,白六白再创白家酒作坊。为感念汾河,白家烧酒取名老白汾。   尾声   吕梁山的神泉水经年流淌,晋中盆地的高粱红了又红,春去冬来,白六白置 了地,按着老家的样式盖了一座房子。五十岁时娶妻生子,添丁进口。白家酒作 坊生意兴隆,名声远扬。白六白整日里除了酿酒,品酒,吟诗、作画,就是读书、 练功、逗子、陪妻,安居乐业,其乐融融。   到了腊月,白家酒作坊越发忙碌起来。腊月二十三清晨,三九第一天。白六 白起床后撩起厚厚的棉布门帘,看了看外面,风紧天寒,天际灰蒙,雪片漫飘。 “下雪了!”他走进灶间,对正在奋力搅动锅里稠粥的妻子说。   然后,他步出房门,穿过厅堂,沿着房子的回廊,走到大门口。家丁已经把 天井里的积雪清扫干净。他推开大门,准备迎接灶王爷。   蓦然发现一人卷缩在大门洞的一个角落,衣衫褴褛,身上披一件破旧的羊皮 棉袄,上面落了一层厚厚的积雪。一顶破毡帽盖住面部,似在酣睡。白六白心里 一惊,此人看来在此睡了一夜,他把手放在那人的鼻子下端,鼻息均匀。白六白 赶紧招呼家丁护院把此人抬进下人们住的南房热炕上。早有下人端来烫好的烧酒, 一口一口的喂进去。待那人醒过来,便对着白六白低呼一声:“六白兄!”一头 栽下地,磕了一个响头。   “东方,你是东方!”白六白惊讶的站起来,问道。   “六白兄,我是东方。我对不起你。当年在武家庄的悬崖下,看到你落下的 腰带,我以为你已经遇难。便下山寻找你的尸体,但一直没有找到。于是便返回 白家,我不想与我堂兄为伍,霸占白家酒坊。便偷偷拿走酿酒引子,寻你而去。 我发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从太行山一路追踪到吕梁山,由南到北,走遍山 西境内。前些时日才听说,杏花村白家酒作坊的老白汾,清澈干净、幽雅纯正、 绵甜味长。我在太原府的三晋酒家品过老白汾后,认定老白汾就是六白兄的酒。 于是便一路寻来,好把酒引子归还兄长。如今我心意已了,就此别过。过往种种, 不敢奢望六白兄原谅。”廖东方说罢,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一揖到底。然后,转 身离去。   “东方,何不留下来,我们兄弟二人一同经营白家酒作坊,如同从前。”白 六白听完廖东方的叙述,已经全然原谅了自己的义弟。   从此,白家酒作坊加上了白家百年相传的酒引子,老白汾的名号越来越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