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 作者:子夕 子夕身上家乡的烙印实在不少,连长相都是。圆圆的脸,窄窄的双眼皮,谈 不上好看,却是典型的家乡姑娘长相,性格里也满是楚人的直率。读大学时,她来 到了一个说话全是儿化音的地方,朋友开她玩笑:“控蛮荆而引瓯越,你是不是那个 蛮荆?哈哈哈哈!”“去!惟楚有才!哼!”她的系主任对她说,“看到你的脸我就会 想起我在 W 大读书时候的时光。”子夕哈哈一笑,说“我都不知道我们那里的女孩子 究竟应该长成什么样子呢。”老师也笑:“我也说不出具体的,总之看到你我就知道 你是那里的姑娘。” 后来的子夕偶尔回家,有时候甚至都会坐错公交车,因为家乡的变化实在太 大了,似乎只能看到房子,看不到一个个真实的人了。 记忆中的家乡还是儿时的样子。方言里,吃早点叫“过早”,也就是吃了饭, 才算是真正过了早上。在街边早点摊前,点上一碗热干面。氤氲中,看到卖早点的 阿姨麻利地抓起 Q 弹 Q 弹的黄色碱面,放在煤炉烧热的水中晃一晃烫一烫,然后无 影手在各种调料中飞舞,口中念叨着:“要醋要葱吗?”“多给醋多给葱!”“好咧!” 最后一碗喷香的面往你手上一扔。子夕每次都是拿着那碗面,边走边拌,拌好后就 边走边吃,特别满足。到了大学,见到了更多地方的同学,子夕才知道,原来很多 人是坐着吃早点的,原来还有豆腐脑是咸的,原来外地人早餐都不吃豆皮、牛肉 粉、面窝,原来他们根本不叫“过早”。子夕想念她的过早,想念她的热干面。她继 承了父亲对热干面的热爱,1 年 365 天天天吃都可以,经常被母亲善意地嘲笑。读 大学之后,子夕吃热干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偶尔寒假回家补足一大顿。考硕士的时 候,子夕牟足了劲回到了湖北,以为能够天天吃热干面的日子又来临了,开心地不 得了。 可是,28 岁那年,她出国了。 家乡的影子越来越淡,年少玩耍的巷子拔地而起变成了林立的公寓楼,一个 一个窗口整齐就像豆腐块儿一样,窗外隔离的钢筋冰冷而规整,“小轩窗,正梳妆” 的情致终究是作古了。小伙伴们也都有家有口,工作那么忙,老婆孩子热炕头,谁 还会在乎其他人是谁。子夕却依然在外面飘着,把家从北半球搬到南半球,又从东 半球搬到西半球,她的心里装着太多对世界的向往。 父母对她到处乱闯,不是没有微词的。子夕的父亲是老实巴交的底层人。因 为家里兄弟众多,又是老大,辍学供其他弟弟成了天经地义。父亲曾对子夕说:“我 当时成绩可比你好!我还拿着学校的补助呢,最后还是退学了。你问我难过吗?退 学当然很难过,望着学校还是哭了。可是忍忍也就过来了,这不,你都这么大了。” 父亲书读得少,词汇量很小,再难过也就用了一个“哭了”。 俗话说,读书改变命运,很多年后,子夕才读到社会学家们用理论框架去解 释文化资本是如何一定的方式转化为经济资本和社会资本。“哼!”她有些不屑:“人 类的三六九等也可以解释得这么文绉绉的!”生在贫困的家庭,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输 在了起跑线,没有助推器还有得可救,可是读书少就真的是路况差还缺修路的材料 了,全靠自己摸索,深深浅浅地向前走,哪怕在坑里摔跤流血也只能自己咽下肚。 但是父亲是勤奋的,还有着灵活的头脑,全家人在一起,终于从吃不起荤腥的贫困 线,挣扎着后来到了小康,可是再上一步的台阶被抽掉了,所以也就止步于此了。 对此,父亲是有些难过的。他风里来雨里去几十年,年轻时拖过板车,学了 驾照后不分昼夜开过货车、出租车,落魄时开过只有几平米的小餐馆被人发脾气踢 翻了火锅,曾远赴外地,希望发达的亲人能伸手给口饭吃。见识虽然没有增长太 多,可是人情冷暖却饱尝个遍。他的媳妇儿,年轻时远近闻名的美人,为了生计, 开过小摊,在宾馆存过包,给别人做过清洁,做过饭,带过娃,甚至接过针线活, 伏在缝纫机前一坐一整天做鞋套,可是每个工微薄到只有几分钱。“你妈妈那时候开 夜市,用手上沾满了煤灰,不肯向我伸手,我知道她那是不好意思跟我诉苦,但是 我却哭了。”这个故事,子夕听小姨说过很多遍,子夕的脑袋里却总能浮现黑色煤灰 中,隐约还露着雪白的皮肤的双手。这个女人虽然卑微,却颇有几分骨气,坚韧得 如蒲草,生活的艰辛里还坚持着手不释卷。她时常叮嘱子夕: “你要好好读书,只有 读书,你的世界才会和我不一样。但是不论你将来是谁,记得要对他人保持善良。” 贫穷是一本教科书,子夕的懂事早于常人。小小的她每次经过电动玩具车,总是眼 睛直勾勾地看着,嘴上却说:“妈妈,我知道唐老鸭停电了,所以我们快点走吧”。 母亲说:“我不忍心,可是我没有办法,因为我没钱吃饭,我经常连早餐都是饿着不 吃,只为了省钱。” 穷要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也能够这样被一个个普通的老百姓很朴素地 表达着并坚持着。 经过了千辛万苦的考试,子夕跨入了令人羡慕的政府部门上班,子夕的父亲 高兴坏了。因为部门特殊,接触最多的人就是需要救助的穷人。此时子夕的生活, 早已经脱离了需要救助水平。她特别爱吃河蟹,从前遇到河蟹季,父母是舍不得买 的。工作之后,螃蟹似乎就没花过钱。她也很得意,每次去贫困家庭时,她手里掌 握着一定分配资源的权力。她当然只是棋盘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卒,却在另一个群 体面前,仿佛变成了青天大老爷。每天上班,她都坐着工作单位高大的大巴,车身 上单位巨大的名字,座位多得随她挑选。每天她俯视着车窗外的一切。她最爱家乡 的白沙路,可以看沿岸的垂柳在朝霞的镀色中轻舞。 这天,车停在了市政府设置了路障的门口。那群拉着白色横幅的人,还是刺 痛了她的眼。他们看着她,或者并没有看着她,四目相对的时候,他们的眼里没有 恨也没有愤怒,只有哀求,求她帮帮他们。他们离本市最有权力的三栋大楼只隔咫 尺,却似天涯。子夕默然。她的身后响起了一个同事的声音:“怎么堵在这里?好 烦!” 她曾是那么相信,成功与否只决定于是否努力。那一刻她开始怀疑这个笃信 的真理。人这一生,回头看的时候,似乎每一件平凡的事都可以是一个开关,改变 你今后的道路。这些千千万万的底层人民,每一个都是鲜活的生命。他们一砖一瓦 地盖起高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却无法控制这些开关。启动这些开关的,可能是 小时候拥有至高权威的父母,后来在学校说一不二的老师,再长大些,或许是时间 大海里某刻掀起的时代浪潮,更有可能只是某位大人物一拍脑袋的一个想法罢了。 08 年汶川地震,一个慈善群体给自己起名叫“微尘”,对于大多数人,真的只是人类 自己建构的社会层级中的一个微尘,卑微地随风飘散,也许生或者死,连灰都不留 下,就像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一样。 子夕心中动摇了,这不是她要的生活。她的内心涌起了一种改变这个世界的 勇气,她要看到更多的人,要感受更多的文化,要去了解这个真实的世界。尽管她 并不明白应该怎么做。 这一辈子没有一天休息的父亲,如同所有底层社会的父亲,希望女儿能够有 份体面的公职,安稳开心,嫁个老实人,生个小孩子,老有所依的同时,也算是能 跟周围的人吹吹牛,你看,我女儿是国家养着的人。他在历史滚滚车轮下的血肉模 糊,却希望自己的下一代附在车上,向前进。可他偏偏养了子夕这么个倔脾气的闺 女。她就像为了挑战父亲而出生:你要我安稳?那我就要去考研,你想要我有公 职?那我就直接辞了;你想要我早点嫁人?那就待到 30 岁还依然单身;你觉得女孩 子就应该离父母近?最后居然跑到了另一个国家。父亲是不明白为什么子夕小小的 身体总是有无穷无尽的精力去跟生活战斗,仿佛有一团火。一天晚上,他看到子夕 一个人在写字台前哭,心痛地问道:“”你做什么哭?”女儿回头,对他说:“我想多读 书,我要反抗现在的生活,我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内心的痛,突然一凛,他这一辈 子,何曾掌控过自己的命运?他的认知里,子夕当然是徒劳挣扎,可是在她 24 岁的 年龄,是不可能懂得这些的。一瞬间,已到半百的他有一丝羡慕,喃喃道:“那就去 吧,别哭了。” 一晃眼,子夕已经年过 30 了,在人生的海洋里起起伏伏,爱过恨过也通过。 她真的看到了更多的人、事和更大更广阔的世界。她从未改变过的,是对这个世界 的热爱,对身边每一个人的悲悯。 可是那个在满院子里疯跑的小女孩不得不离开生她养她的土地,也离开了爱 她教育她的父母。这辈子,有谁能够真正忘记自己的故土?那些温热的记忆,总是 在子夕梦里浮动。在那里,子夕还在躲迷藏,老屋的巷子里,开心地笑着,满头大 汗朝着父母奔来。 乡音未改,鬓毛已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