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   凌珊   杨琼在机场航站楼里穿梭,休斯敦机场之大令人叹息,长廊仿佛永无止境, 高远的镂空顶棚像电影里的镜头。《阿波罗13号》里汤姆.汉克斯的声音似乎回 荡:“休斯敦,我们出问题了!”   相比太空发射,转飞机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因为再难找的登机口也在这百米 见方的范围内。焦虑与不确切或许只是对陌生地或者异国他乡的本能安全感较真?   杨琼按着指示标朝前走,心中并不急促。她的下一趟班机要等到半夜一点。 一小时之前她刚从奥斯汀上飞机,现在也不过晚上八点多。有大把时间找到登机 口,甚至有一个晚上的时间消磨——to kill the time。英文这个词语贴切,杀 时间,仿佛时间是敌人。按照洛克菲勒的说法,时间如果是金钱,是生命,你还 肯这么着意去扼杀吗?有人说时间就是用来浪费的,说这话的人下一句是生命本 无意义,把时间定义为如此辉煌伟大那是洛克菲勒们的自嗨。有杀时间就有买时 间,to “buy time” 的最佳例证是托马斯.沃尔夫,巨作名字就叫《时间与河 流》,在找不到人买他那些长篇剧本的时候,跑到纽约去教书。做大学老师也并 非心愿,所以提心吊胆,站台上就发抖,买时间的日子就是黑黑夜颤巍巍。   科学人会说世上本没有时间,时间是行动。就像如今走在航站楼里,你在赶 飞机,因而有时间的定义。或如那句世界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出现了路。或 者,我们睡觉时都是孩子,我们行动时都是时间的主人。   杨琼胡思乱想着,朝T3航站楼走。托马斯.沃尔夫那些描绘也生灵活现起来, 大学教室里的各种味道,男生的酸臭,女生的某种荷尔蒙气息。气味逼真富有穿 透力,连带着机场过道上的味道似乎也浓重起来。一股卤汁烧鹅味冲过来,这附 近一定有家中餐馆,她狐疑地朝四下张望,倒是看到了披萨店。如果气味可以衡 量,奶酪的穿透力一定冠盖榜首,可以在打包后的车里绕梁三日缠绵不绝;某人 胡须上的牛奶味;法国人努力掩盖的企图,遂产生香水的缘由。甚至谁动了我的 奶酪,诸如此类,大多与奶酪有关。她继续胡思乱想着,仿佛气味在机场的氛围 里更加刺激了人的思维。   味觉勾起对食物的欲望,也是到了晚饭时间,她朝四下观望,寻摸着就看到 了旋转的红黑牌子——寿司店,还是自助式,远远地立在角落,诺大的黑色幕布 更像舞台。鱼肉如花,沉凝无味。一个人的胃口是他小时候吃过的饭菜。这话似 乎到了寿司这里并不灵验,她小时候没吃过寿司,甚至没见过。看来人和食物也 会一见钟情,甚至长情。不过日本人也不是天天吃寿司,只有在庆典或特殊活动 时才会享用。就像吃饺子,看到饺子馆就以为中国人天天吃饺子也是一种妄臆。 天天吃饺子,那是姚雪垠的李自成。   只可惜这寿司店冷清。杨琼的脚步迟疑下来。前面不远就是美联航贵宾厅了, 那里有自助餐,免费而且清静,虽然心底其实很想吃寿司,所以刚才还是在自动 点餐板前流连了一番。    后来想,她如果在寿司店停留,可能就不会遇到他了。    美联航贵宾厅在二楼,杨琼在楼梯进口处签了名,再出示一下自己的贵 宾卡。信用卡每年寄给她的两张免费券算是派上了用场。信用卡有年费,所以免 费卷其实也有价,只不过拐了个弯,就如生活中许多其它之处,大概如此。   自动电梯从一楼缓缓升到二楼,大厅里的人和物渐渐远去。隔着一层玻璃窗, 所有的喧嚣也远如尘世。时空如果用价格衡量,此时此地价值斐然。杨琼想起上 海金茂大厦里的西式小店,空调凉凉,没人,一份早餐可以卖到旁边粥店四份价。 现在,眼前景象如杂志画页展开,晶莹闪亮,吧台,沙发,台灯,银色弥漫,静 谧舒适。人也像被接了按钮,心情立刻祥和起来。她环顾四周,在离吧台不远的 沙发座上安顿下来,放好背包,拿出手机查看,微信上杨梓已经发了信息进来。    杨梓的名字让杨琼忍不住弯起了嘴角。当年大学里俩人同寝室,名字又 只差一个字,上课下课同进同出,好奇的人总以为她们是姐妹。有一次宿舍走廊 里碰到一个外系女生,名字就叫杨梓琼,直接把俩人名字都包含进去,几个人站 在楼道里笑个不停,真是有缘千里来撞名。还跟大名鼎鼎的杨紫琼谐音了,仿佛 立马可以来个前滚翻空手道七剑下天山。   天山出雪莲,杨梓没让她带米国雪莲,却让她捎个保心丸类的维他命,还特 别指定Costco里某品牌,口碑佳。杨琼于是去这大宗交易场所的“好市多”跑了 一趟,才发现包装也伟岸,放进随身行李箱,三分之一的空间就满了。时空有价 格还真是。但是杨梓钦点的,杨琼当然照办。从来不求人的杨梓也世俗了,杨琼 想。或许是给父母的吧。她上次去广州,杨梓二老还请她吃饭,梓父是会说邓丽 君唱的歌没有不好听的,梓母就会说梵高绘的画没有不好看的。梓母还有一只宠 物鹰,她们读书的时候去她家玩,就会逗这只鹰讲广州话,讲英文。总之,杨琼 每次回国都会去广州,见杨梓。   点击微信,杨琼回复说要的东西已经随身携带,见面交货。叮咚声响,杨梓 发过来一个微信红包,告知已经订好东风路上的“点都得”,就等着给她接风洗 尘。杨琼心下一动,想起曾经几个人一起吃过的姜醋猪脚,就在东风中路上的一 家小店。杨梓丈夫那时还是男友,又高又帅,可惜后来车祸丧生,那么年轻英俊 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只留下一个女儿。杨梓有车,却总是留在楼下的车库里, 从来不开。每次杨琼来,都是陪着坐公交车或地铁。人生化学,指的就是这种吧。    俱往矣,遥远的东风中路,更遥远的姜醋猪脚。杨琼合上手机,起身去 吧台取食物。牛肉米饭,土豆哈利汤,还有色彩斑澜的黄瓜胡萝卜色拉。她把食 物摆放好,转身取叉子,发现装叉子的杯子空空如也。她于是拿了个勺子,端着 盘子回到座位,拿出手机对着食物咔嚓:“我要开餐了”。这是发给家里的小茉 莉,猜想她现在也在吃饭吧。杨琼走之前给他们爷俩做好了饭菜,够吃一个星期, 之后如何就看各人造化了。丈夫说,做饭难不倒他,好吃不好吃另论,再说不是 还有餐馆吗,叫外卖总会吧。    杨琼不置可否,每年暑假都带着茉莉一起回国,今年丈夫坚持说如果茉 莉游泳训练暑期不停,接着努力,肯定不同凡响。杨琼不想跟他争辩,茉莉不来, 她也要走。今年不行,明年总可以吧。    发完了照片,杨琼盯着手机等着茉莉的回复,这才注意到旁边的细嗦声。 她刚才就觉察到了,只是太关注手机,没在意。现在她抬起头,就看到对面的一 对胖乎乎的老美。老美夫妇大概四十几岁,挤在一张沙发上。女的衣着像维多利 亚秘密销售广告上的乡村色彩。男的啤酒肚,手上的戒指金光闪闪,正在扭身喂 她什么,女的嘻嘻半推搡着。夫妻做伴,睡觉吃饭,还真像眼前这俩。杨琼心底 一丝惆怅,刚才一个人的随意潇洒瞬间跑到了爪哇国。    她拿起手机查看,茉莉还没有回复。   ?   他应该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她只觉眼前影子一晃,抬头便看到了他的脸。这是一张中年男性的脸,眼神 像《杀死一个知更鸟》里的罗伯特.杜瓦尔,表情也像。头发也是那种柔软的深 粽色。    “你要叉子吗?”他问,盯着她的眼睛,“我可以给你取一个”。    杨琼点头。    男人很快回来了,把叉子递给她,在她对面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开始吃 饭。    杨琼道过谢后,脑子里流荡着那淡棕色的眼睛。直觉应该跟他聊几句, 却不知如何开口。也是每天跟丈夫讲英语讲累了,懒得再张口?或者像她读过的 一篇小说里的话——英语都像小动物,躲在洞里不出来。她想起小时候的情景, 大概是小学三年级吧,她跟邻居小姑姑学会了一首歌:《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音乐课上,老师不知怎么提起,同学们就嚷着说杨琼会唱。音乐老师于是让她给 大家唱。她不肯,扭捏说只会唱两句。   “那就唱两句”,老师坚持,说着把她拉到课室前,自己干脆坐她位置上。 她还是不肯唱,最后也没唱。那天的情景却一直留在脑海里,窗外的明亮,站教 室前看到平常不一样的情形,以及老师坐她的小板凳翘着腿促着下巴,翘首以待 的样子。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白云下面马儿跑   挥动鞭儿响四方   百鸟齐飞翔   要是有人来问我   这是什么地方   我就骄傲地告诉他   这是我的家乡    后来她发现这首歌她其实全会唱。那之后不久,音乐老师却不知怎么突 然离开了学校,同学于是跟她半嗔半玩笑说:“看,老师都生气了,就是让你唱 歌你不唱,给老师气走了”。    现在,她仿佛又进到了那个隧道。她并不动那饭菜,仿佛动了叉子,就 得跟对面的人搭腔。她于是只盯着手机,国内正值中午,杨梓也像是逮着了发微 信的空档,一下告知已经买了去鼓浪屿的船票,祝旅途顺利,一下又跟她确认预 定了东方宾馆,下班后会去那里找她。一路平安,三支玫瑰。杨琼发了一个谢谢 动图。再抬起头的时候,对面的人已经站起身。   他这么快就吃完了?杨琼着实吃了一惊。   是在杨琼到了台湾,这一幕才像道路旁的棕榈树一样清晰起来。那时她已经 离开广州,又跟杨梓一起游览了鼓浪屿,然后只身去了台北。   站在士林宫邸的林荫道上,四周葱郁,棕榈树挺拔,她往前走,通往大门的 路两旁耸立着板报专栏。还没走近,就听到堆积人群里的熙攘声。一个老妇正对 着板报指画着:“就是这个,这个就是我丈夫,蒋先生旁边这个,他跟了蒋先生 一辈子。看,他多年轻!”   杨琼顺着女人的手指,看到板报上朦胧的一片。多年的风吹日晒早让图片暗 淡褪色。女人手指下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身着军服,头戴大盖帽,侧面的 身形依稀看得出年轻军人英俊的模样。新一波游客又过来了,老妇对着人群继续 重复着她的讲述。   休斯敦机场里美国男子的神态在杨琼的脑子里飘过。他的衣着举止看起来像 个职场人,言谈行为又像个居家男人。年龄在四十岁左右,美国人显老,也许比 她还年轻。   板报前老妇的台湾腔国语却让杨琼想起另一个女子。叫什么都不知道,只知 道是台湾屏东来的。屏东女人是杨琼在公园跑步时遇到的,具体说是她遛狗的模 样引起了杨琼的注意。她仿佛是给狗拽着走,说遛狗,不如说狗遛她。整个人看 上去很奇怪,奔走的样子,手脚甩动着像一只摇摆的企鹅,虽然她并不胖。屏东 女人一见杨琼,就问:会说国语吗?迫切的表情让杨琼脑子里跳出某句戏里的台 词:深山老林里终于见到了太阳。   屏东女人看上去四十几岁,她立着不肯放杨琼走,言谈举止却又瑟缩,似乎 抬头看她一眼都很艰难。杨琼细问才知道女人生病住院,如今刚出院。医生建议 多锻炼恢复,所以要出来遛狗。但是身体实在太虚了,走不动,就成了狗拉着她 了。女人说着,脸上一丝苦笑。   那你一个人?杨琼好奇。   没有,还有先生。女人说着指着不远处:他在那里。   杨琼顺着她的手势,看到车里一个影子。   他为什么不下来?杨琼道。   他只是开车送我过来。   你不会开车?   他说怕危险,不让我学。女人低了头。也不让我跟别人接触,说外面什么人 都有,还是少接触为好。   那你怎么认识他的?   亲戚介绍的,他在台北驻军。因为结婚才能来美,就结了婚。   接下来的一个月,杨琼经常看到这个女子遛狗。有时大狗跑得太快,女人给 拖着趔趄着要倒下,又匍匐着手脚并用挣扎着起来。直到有一天,女人遛完狗, 杨琼陪她聊天,说说走走,就来到了停在远处的车旁边。男人从车上下来,杨琼 瞬间被眼前的景象震摄。男人一米八个头,帅气威武,腰间别着一只手枪。   “他是警察”。女人像是介绍加解释。   警察丈夫一身警服透黑笔挺,站在蓝色的别克车前,仿佛从另一个星际来的。 女人瘦弱萎靡像是从另一个轨道来的。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还真不是说 的。女人身上的衣服陈旧,被汗水浸湿后更显得邋遢落魄。   那是最后一次见到屏东女人,之后再也没有见到她。   杨琼回到奥斯汀的时候,已经是暑假的尾声。白天健身房的人不多,进门处 就遇到了罗莎。寒暄没几句,罗莎就拉着她要听她讲回国的经历。   “我就想吃烧鹅,肠粉,还有叉烧包,喔,那个米道好的。”罗莎说着,闭 了眼睛,广东腔国语仿佛一下又把杨琼拉回到广州街头。有一阵罗莎坚持跟杨琼 说广州话。   “也是在家里说不到啊”,罗莎感叹,“老美懂个啥,除了汉堡披萨饼,什 么叉烧,跟他说等于痴人说梦”。   罗莎的老美丈夫,跟杨琼的丈夫还不一样。罗莎叫他罗非鱼,非洲后裔的老 美。罗莎讲起非裔丈夫,就会让杨琼想起哈珀.李在《杀死一个知更鸟》里借思 格特小妮子说的话:“老早的老早,冰川时代的思家老一辈也是从非洲来的,所 以本意上讲,我们都是非洲的后裔”。   “如此这般,本意上讲,我们都是地球村人。”思格特的十一岁小男友迪尔 如是说。   总之罗莎评论起自己的非裔夫君,就一句话:“他随便我。”罗莎老神在在 地说:“知道吗,男人最怕就是控制狂。我的一个朋友,做护士的,才五十多岁 啊,人就没了”。罗莎一脸惋惜:“她老公刚又娶了,她走了没多久吧”。   罗莎说着瞪大眼睛,吐了一下舌头。“看看,钱都留给别人花了。我那个朋 友,真是勤劳,又节俭,什么都不舍得买,衣服都穿旧的”罗莎说,又吐了一下 舌头,“看我都买新的。可不能把钱留给别人,自己到头来啥也没有。”   杨琼静静地听着,脑子里流过在上海外滩商店里看中的一条真丝连衣裙。价 格不菲,可也是那售货员的腔调架势,现在想起来那花色还是自己喜欢的。   “真是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啊,生命只有一次。”罗莎啧啧着,指着外面 走廊正在销售的运动衣裤:“看看那些瑜伽裤,多好看。但就是太贵了,真是太 贵了“!罗莎又吐了下舌头,“老美就是敢卖,也敢买。以前我们不是也一样, 没钱,但是敢买,敢用一个月的伙食费买连衣裙。真是来美国后变成了这样。“   “美国人也是借钱花呢。不要以为他们有钱,老中比老美有钱。”罗莎又自 问自答像是对她的“变成了这样”做了解释。   你还做代课老师吗?罗莎道,“那么轻松,不用备课,也不用改作业,批考 卷,我都想去做了”。   “要一个顶俩呢,我那天一人带五个班。”杨琼撇了嘴,“点名点了半节 课。”   “一定要点名吗?“ 罗莎瞪大眼睛。   “是啊,然后还要盯着,青春期的孩子哪有闲着的,一下去厕所,一下喝水, 借书,找东西,找人的,如长江之水,川流不息”。   “听起来像幼儿园啊。”罗莎嘻嘻道。   “根本就是个大幼儿园“。杨琼道。   “美国也这样?还以为世界上最好的学校都在美国呢”。罗莎一脸诧异:” 那私立的会不会好些?”   “私立学费高,但是教学设备资源这些都没有国家提供保障,结果也差不 多”。杨琼说,心想何时自己也变得如此消极,她还从没在私立学校呆过,真应 该去见识一下,也许说话才更有理有据。   不过她那些经历就够有理有据了。就像那天她代一堂生物课,还没进教室, 先给站门口的隔壁老师震住了。这老师黑衣黑裤,外套黑色超短裙,手里捧着饼 干盒,一边迎来送往问候招呼,一边给进门的学生递上一块,简直就是中文里的 “投喂”一词现身说法。要不是在学校里,杨琼真以为她这是在商场兜售。   “你代课这个班?”饼干老师眨眼,没等杨琼回答就说:“哈,有你瞧的 了”。   杨琼一愣。饼干老师马上转换口气道:“开玩笑,没问题的。不过,你看着 吧”。   杨琼一打开教室门,只见黑压压一屋子的学生像蜂巢。她查看生物老师备忘 录:上课第一项要求所有手机上缴,放入课室前手机袋里。违者按缺席处理。   这老师负责!杨琼心底 一阵兴奋。   杨琼兴致勃勃交代完,看学生鱼贯上缴手机,再按花名册点名。一切就绪, 正待得意,前排一女生神秘一笑,提醒她再看手机袋。杨琼望过去,刚刚满员的 手机袋只剩下寥寥几个。接下来的课,杨琼成了侦探,律师,辩护人,大法官, 对付各种情节,想象和假设,分辨事实和谣言,收集证据,证人,做出裁决。   那说忘带手机的,被家长没收的,不信吗,旁人可以佐证;没电的,那手机 干嘛还要放前面;还有大户人家拥有两手机的,未雨绸劳;用假手机充数的;快 手魔术,手机上缴转眼又回到手里的;活灵活现,上下求索,一堂课嗖然而过。   杨琼算是开了眼界,瞬间明白了刚才黑衣饼干老师的话。怪不得老师难聘, 天天这么斗智斗勇,这根本是在训练老师吗。厄普代克的《马人》里的“老师如 马”之说多少年没变啊。上套拉车,一刻不停,或者中国人口中拉磨的小毛驴, 转不完的圈,碾不完的豆子,直至终结。豆子们却活蹦乱跳只想着如何怎样跳出 碾盘。   那天杨琼代英文课,教室前面正好摆放了一本《马人》。杨琼于是对学生说, 你们要读读这本书,看了就不会整天为手机纠缠了。   一学生道:我为啥要看,一点儿意思都没有。我来上学是因为我妈让我来, 如果不来,没法打橄榄球,在家上学也能参加比赛的话,我就不来了。   那上厕所,借书,找人的,更是无限延长。教室成了黄鹤楼,学生都是黄鹤, 黄鹤一去不复返,反正花名册已经点过了,如果她不特别留意记下,学校和家长 都不知道。   还有走廊上的一股异味,通常是在周四周五出现。杨琼在过道里闻到过,其 他老师也应该闻得到。她第一次经过闻到时,震惊得心脏仿佛要跳出来。黄鹤楼 变烟楼了。厕所里吸烟,因为隐私,旁人不能进去抓。即便捉到了还要填表上缴, 证人证据,程序庞琐。   “学校像火箭——吓人又激动人心。问题你是飞向月亮还是飞进太阳”—— 这是一个高二学生写进年终报告的话语。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过,杨琼还真难以理 解这句话里的含义。   杨琼要去游泳池了。她跟罗莎互道再见。杨琼顺手从架子上取出一条毛巾, 转身的瞬间,看到罗莎低了头,用手抹去眼中的泪。   ?   泳池里,阳光透过大落地窗射进来,照在水面上发出白亮的光,再反射到屋 顶上,光影在屋顶上跳舞。池水青青,晶莹剔透,让她想起童年的雨后,路上小 雨洼里的石子,清澈洁净。   杨琼于是想起学校也有温馨场面,特别是刚开学的时候,那些初来乍到的新 生,他们羞涩问路的样子,让她想起自己初中换新学校的情景。人生地不熟,连 新同学对她友好的一瞥都是那样温暖而记忆犹新。   游泳池蓝色的水光里,休斯敦机场里男人的神态露了出来,应该是男人脸上 的表情,一丝惆怅和歉疚,欲语还休,仿佛做错了什么。   水波翻转,露出丈夫的脸和他脸上的傲慢:要走,你自己走!   再转身朝着太阳光的方向,整个游泳池的景象印入眼帘。拱形窗和白色的窗 棂总让她想起小时候火车站旁边的洋楼。杨琼抬头换气,就朝这白色的窗棂望一 眼,窗外椰子树在风里摇动。水波泛蓝,仿佛穿越到前世,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 从前。   男人站起身向外走,杨琼也不自觉地起身,他站定了,提了一下旅行包,对 她说: “Where ever you are going, I hope you have a good trip”。不论 你是去哪里,希望你一路顺风。然后他顿了一下,说:我每年此时都会乘这班飞 机,如果有缘后会有期。   是他回转身的一瞬间,他眼神里的理解和明白,还有言语中的关切和无奈, 勾动了她心里久违的一种感觉,让她屏吸凝住。   后来,贵宾室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杨琼卷缩在座位上,想休息一下,她先 去洗手间洗簌。落地镜子里,她望着自己的影子。面容有些疲倦,身材依旧姣好, 她对着镜子,拿出手机自拍,仿佛在确认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存在。   丈夫的话又响起来:你离开我,是活不了的。而且除了我,没有男人会对你 感兴趣。   电影里女人对男人说过的经典语录:我已经不爱你了,而你是早已经不爱我 的。   我当然爱你,丈夫的影子晃动: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的感受。   我不知道你的感受,但我知道自己的感受。杨琼默然。   水波透明,一滑又一滑。杨琼在水底挥动着手臂。   男人的影子流过,是他的眼神,好像一瞬间他已经洞穿了她的思绪。而她站 起身,目送他离去,看着他往外走,就像她一直这样做,并没有生疏感。他的眼 神仿佛在说,我知道,我理解。因为她并没有说什么,除了站起身,对他的目送。   是在洗手间的镜子里,她才突然明白,原来有人是懂她的。她并不那么难弄 明白。她并没有说过一个不字,不像跟丈夫,说过成千上万的“不”字。还以为 男人都是那样,说了等于没说。成千上万的“不”字,对他都没用。她跟丈夫说 了多少次了:别再来了。那时他们已经分居三年,但是丈夫依旧每天定时出现, 说是茉莉离不开他。但是茉莉也马上到了不需要父母陪伴的年龄,秋天就上高中 了。   男人起身的瞬间,一丝无奈,惭愧,还有什么说不清的东西,让她心里突然 升起一种莫名的愧疚,仿佛小时候那次唱歌课。而男人转身的一瞬,跟她告别。 有一种熟稔,而又无奈和不舍,像她的老师,是真心想让她唱歌。   唱歌就是歌唱。要微笑啊,她想起不认识的路人的叮咛。她后来想,那片刻 的相遇只不过是十几分钟的时间,却像电波永久地在她脑海中激荡。   阳光透过池水,把一切放大。是在那一圈一圈的波光里,她突然惊异地发现, 她不爱丈夫啊,而丈夫不但不爱她,甚至瞧不起她。   遛狗的台湾女人影子飘过,警察丈夫壮硕的身影流过;钱都给别人花了,自 己结果什么也没有,罗莎幽幽的念叨声;罗莎新亡的女友;她们像泳池里的气泡, 一串串,在杨琼的眼前升起。还是在广州,杨梓对她带过来的保养品,赞赏的语 气里夹着一丝羞涩,“美国的东西靠得住”,她这男性友人以前用过,“他心脏 做过支架,这个听说很不错。”杨梓说。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她要是在国内,哪里会受丈夫的限制,早跑到十万八 千里之外了。是什么让她到了美国反到缺失了离开的能力?或者总像有一条无形 的绳索在拉着她?   如果有一天你开始忘记光的样子,那一天,你就瞎了。她突然理解了哪里看 到的一句话。   机场里他的出现,像在她面前突然打开一道门,照亮洞穴里的她——生活是 有爱的,她依然是个有吸引力的女子。人生是有意义的,是值得珍惜的,而这意 义不仅仅是苟且,更不是放弃自己。那一瞬间,她仿佛看到霞光万道,如激光隔 断了那无形的绳索。而他就像天使,在她要坠入黑洞时,在她身边出现。   她后来去网上查过,晚上九点前后的航班,美联航这个时间段除了这班飞机, 竟然没有别的航班。   那是在下一年的暑假,她正在策划那原本预备的暑期回国旅程。彼时诺大的 休斯敦机场空旷无人。所有的机场全部关闭,新冠病毒给旅行画上了史无前例的 休止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