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兰旧事   陆蔚青   1   1985年我大学毕业,正值国家百废待兴,那时候大学毕业还是分配制,各个 单位都需要人,大学生很容易找到工作,那时候是人选单位,而不是单位选人, 那时候大学生的地位很高,胸前戴一个大学校徽都惹人艳慕。那是八十年代,现 在被称为黄金岁月。我于是被选入国家七五计划重点科研项目,编纂《中国戏曲 志-黑龙江分卷》。那时候我刚刚20岁,跟着一群艺术家,研究者和文化官员, 在北方辽阔的大地上行走,我像每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一样,愣头愣脑,不明 就里,但同时经历了我人生中一些不可多得的经历。   那也是我第一次了解我所生长的这块土地。虽然我出生在这里,却一直都只 在冰城生活,对东北这片土地缺乏了解。我们几乎走遍了整个省。那真是难忘的 旅程。   有一次我们要去一个叫依兰的小城。依兰是清朝发源地,那里还有一个古迹, 就是坐井观天,当年宋朝徽钦二帝被捋到苦寒之地,就是在这里。当时随行有很 多宫女太监,有些就留在了本地。我因为这些传说,对依兰很想往。   我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黄昏,老式吉普车四处漏风,我穿着当时最为保暖的 军大衣,厚毡底的北京棉鞋,头上带着羚羊牌毛线织的红帽子,双线保暖的,还 是冻得缩成一团。车上有两个年过半百的退休人员,一个是原松江省主管文化的 张专员,另一个是名噪一时的评剧名角小楼先生。他们开始还大声说笑,畅谈过 往,随着气温的改变,后来就裹紧大衣,沉默不语,脸色也开始青黄。他们开始 抱怨着天气,又抱怨着组织者没有带点酒来。在这千里冰封的大地上行驶,车窗 外涌起淡淡的暗色,好像望不透的海绵体。道路并不平坦,也可以说没有道路。 那时还没有高速公路,也没有人清雪,吉普车在白雪地上碾压着,嘎嘎作响。最 后的日光正在消失,我们唯一的心愿是尽快穿过这片雪野,在吉普车不被搁浅的 情况下,安全进入依兰县,一旦车被雪捂住不能移动就麻烦了,因为这个小吉普 车上只有五个人,专员,艺术家和我,属于老人和弱者,只有李玉和正当壮年, 与司机一样身强力壮,推车向前的任务就落在他们身上。   李玉和并不是他的本名,因为他曾在京剧团扮演《红灯记》中的李玉和,姑 且叫他这个名字,而我相信这也是他的愿望,因为他那时年近四十,已经不再演 戏。演李玉和是他一生中的高光时刻。因为演李玉和,他找了一个精明能干的妻 子,我认识他时,他妻子已经是一个区级单位的领导。他以妻子为自豪,每次说 起妻子,都满口的自豪。有人说他妻子并不漂亮,他对此很不以为然。   漂亮有什么用。他说,绣花枕头更漂亮,当饭吃吗?   这让我对他刮目相看。一个身高五尺,仪表堂堂的京剧演员,没有被长相懵 倒,能看到女人的内在美,这样的男人并不多见。   那倒未必。你把他想高了。曾小华说。她从另一个角度解读这桩婚姻。她说 李玉和出身贫寒,家境不好,找一个有身份地位,工作稳定的妻子,生活就有了 保障。曾小华说完,又强调说,女人漂亮的确是一个砝码,但仅限于一部分人, 对另一部分人,婚姻是各方面利益的平衡。   2   在旷野上一阵心惊胆战的驰骋之后,吉普车终于进入了依兰。我们的心情突 然放松,甚至有点激动。进城的时候,天色已经暗黑了,但街道上还有很多行人。 来来往往的人,从车边走过,让我感到新奇。这大概是个毛皮生意发达的地方, 因为这里的女人们穿碎花斜襟的夹袄,领口和大襟上都镶着一圈毛皮,男人都戴 着毛皮帽子,女人的小圆帽上也镶着一圈毛皮。道路两边都是卖年货的摊贩,有 人拎着几近身高的冻鱼,还有人在卖冻梨。棕色的梨子珍珠一样摆在筐里,上面 反射着晶莹的光亮。   这时一个女人从车窗外走过,蓝花夹袄,斜襟上镶着白色的毛皮,在寒风中, 那些毛皮根根直立,车灯的光打在她脸上,我看到似曾相识的面容,鹅蛋脸,挺 直的鼻梁,厚而柔软的嘴唇,只是头上白色狐狸毛的帽子,遮住了她的眼睛,但 我几乎确认她就是佳娜姐。我本能的敲敲车窗,经过长途跋涉,车窗上挂着一层 冰霜,而那个女人的身影,只一闪,就不见了。   你不能想象当时我多么激动,从1976年佳娜离开哈尔滨分部街4号,已经过 去九年了,在这九年里,我从初中一年读到大学毕业。而她的消息也时断时续。 有时我周末回家,会听母亲说佳娜来过了,她来哈尔滨做什么什么事情。但我却 从未见到她。我们总是擦身而过,我只是周六才回家,而她可能周五才走。有一 次她说她周六不走了,等我回来,结果那个周末学校大合唱,我没有回家。我们 就这样总是错过。我问母亲佳娜在干什么,母亲说她回到依兰后,本来可以跟她 母亲学接生,做一个年轻的接生婆,她却不甘心,总想发财,做一番大事业。母 亲说到这里就会感叹,说人真是不可貌相。佳娜小时候,是一个多老实的女孩, 老实得甚至有些木讷,有些懒散,得过且过的样子,没想到她现在变成这样子。   她现在瘦多了,身材高挑挺拔,说话硬朗。母亲说。我说也许她本来就是个 硬女子呢,只是我们没发现。   哪个女孩天生是命硬的?女孩本来该是水的,硬朗的女孩儿都是命运逼的。 母亲轻叹一口气说。   我熟悉母亲那一套陈词滥调,母亲讲的是清则身洁,贞则身荣,行莫回头, 语莫掀唇的古训,从小我们就不能斜身站着,如果站斜了,身后就会挨上一掌。   站直了。母亲说,女儿不作兴这样没规矩。   有的女孩那样站着,比如吴丽鸣。吴丽鸣是我们邻居的亲戚,本来住在鹤城, 因为早恋被送到她叔叔家。母亲对她的站相很不满。   千万不可斜肩插手站着,那不是好女孩的样子。母亲说。   说到佳娜,就必须讲孟二林的故事,因为佳娜是孟二林的大女儿,也就是我 的堂姐。1945年东北解放的时候,国民党和共产党都在街上招兵,孟二林参加了 四野。就在那个夜晚,孟广林与孟二林在呼兰河边分手,孟二林穿上二尺半的黄 棉袄,跟上大部队走了,而孟广林因为腿疾,被迫留在了故里,虽然很快跟上双 枪老太婆参加了剿匪大队,但终究没有远离家乡。孟二林跟着四野,从东北一直 打到海南岛,然后到了江西南昌。   孟二林在建国后第一次回东北探亲,一身军官服,头戴大盖帽,简章上有星 有豆,飒爽英姿,声音洪亮,性格爽朗,与数年前判若两人。孟二林身高略低于 哥哥,却异常挺拔,一看就是在军队操练过的人。那时候孟二林已经是军队医院 的著名外科医生。他此次回来,一是探望家人,二是想在东北寻一门亲事。建国 了,革命成功了,有了成家的愿望。   那时孟广林已经结婚,有了第一个孩子,就是孟文娜。孟广林的家,不仅有 妻子孩子,还有婆母和三弟,孟三林在哈尔滨读高中。不仅如此,甚至还有郑华 的父母和妹妹。孟二林目睹哥哥的变化,目瞪口呆,他完全没有想到,单身汉孟 广林在六年之中不仅出人头地,还繁衍生息。那时候郑华的父母还带来了二表哥 三表哥来住,泱泱大家,几代人数十口,都住在孟广林单位宿舍中,而小小的孟 文娜躺在小床里,正瞪着一双小眼睛,好奇地望着这个一身戎装的陌生人。   她叫什么名字?孟二林兴趣盎然地低下头,望着小把戏。   说不好。母亲说,不是叫稳拿,就是叫窝囊。   孟二林想如果是叫稳拿还好,一个漂漂亮亮的女孩怎么叫窝囊?   见到孟广林和郑华,孟二林才知道这女孩的名字其实十分风雅。那时候哈尔 滨是东方小巴黎,背靠苏联大沙发,五十年代,苏维埃的文学艺术,深刻的影响 着哈尔滨。对于一个烫着卷发,踩着高跟鞋,穿着乔其纱布拉吉,脖颈上还带着 一个细细的金项链的新嫂子,女孩文娜的名字是如此的恰如其分,它不仅属于时 代,而且属于阶层,小布尔乔克的阶层。   孟二林对哥哥婚姻中的浪漫情调有了向往。与具有欧陆风情的哈尔滨相比, 江西南昌的女孩就缺少了什么。孟二林喜欢家乡的女孩子,他于是恳请嫂子帮忙 介绍好女孩。   他很快就认识了朱宁,他后来的妻子,佳娜的母亲。而佳娜,也是跟着文娜 的名字而来,是另一个小布尔乔克的名字。   1955年孟二林结婚。婚后,朱宁从军到了南方,他们共同生活了七年。第八 年,朱宁胸前抱着儿子,身后背着小女儿,手里领着大女儿回到哈尔滨,佳娜刚 满六岁,从前年轻漂亮的朱宁憔悴不堪,从火车站里走出来时候,与难民一般无 二。她来到省委档案局,通过警卫找到了郑华,郑华吓了一跳,朱宁见到郑华, 放声大哭,惹得警卫以为朱宁是上访人员,郑华急忙请假带朱宁回家,将三个孩 子安顿下来。   朱宁走时是一个新娘子,拎着大包小包的新衣新物,如今回来,还是那些包 包,里面装着孩子的小衣服和尿布。朱宁是一个倔强的女人,她离开孟二林时带 走所有孩子,什么值钱的东西她也没带走,但也没给孟二林留下。丝绸的被面, 她用剪子剪得粉碎,锅碗瓢盆,该砸的都砸了,连床板也劈成了木柴------她留 给孟二林一地碎片,就像孟二林把她的感情撕成碎片一样。   朱宁为一桩婚姻失去了全部自我。未婚时她是省委档案处的文员,结婚后她 是南昌军区医院的护士长,离婚后她放弃了所有身份。她唯一的心愿是回东北老 家,于是,她在哈尔滨暂停之后,就带孩子们回了老家依兰,郑华说你回去靠什 么生活?朱宁扬起头,说嫂子------她一生都叫郑华嫂子,好像还没有出孟家的 大门,而她也真的没有再嫁,一生都是孟家的媳妇。   她说嫂子,老天能看着我饿死吗?老天能看着孩子们饿死吗?离开他孟二林 我还不活人了吗?   朱宁大哭一场,告别郑华,回到依兰。她在三十岁时回到老家,看遍了外面 世界的冷热炎凉,她好像已经没有了活下去的力气,她在老家找到了熟悉的味道, 慢慢的恢复,重拾旧业,给人接生。但她始终保持着与郑华的联系。   一直到1975年,她把大女儿莉莉送到了孟家,那时候她想她再也没有本领给 孩子们谋一个好出路了,这时候她对年轻时的冲动有点后悔,她并不后悔自己对 孟二林移情别恋的报复,或者像郑华说的,离了婚,还能保住工作,她当时不可 能在医院继续工作,那一对狗男女也在那里工作,狗娘养的王丽华也在那里工作, 老天爷,朱宁怎么可能还在那里继续下去,当时只能一走了之。如今孩子们大了, 在哈尔滨和南昌生活过的朱宁,用歉疚的眼睛望着三个孩子,老二果果长得最像 孟二林,细眉细眼,眼角微微上挑,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样。她决定把老二 送到南昌去,让孟二林解决工作问题,老大佳娜,送到孟广林那里,孟家欠孩子 们的,现在应该还给他们。她只留了儿子在身边,从传统意义上讲,儿子是孟家 真正的骨血,她相信,有一天孟二林会想起这个儿子,所以儿子的前途是可以等 待的。   3   我旅行结婚的时候,孟广林对我说,希望我去孟二林那里看看,那时孟二林 已经从南昌向北移动,到了孔夫子的故乡。孟二林一生都想回东北,但老年又畏 寒,就选择了山东。   胶东半岛是好的,他说,有大白菜,气候也好。   我从生下来就没有见过王丽华,对她零星的记忆都是从母亲口中听来的,母 亲对孟二林的婚变立场清楚,她对婚姻中的背叛深恶痛绝,这不仅是对闺中好友 的深切同情,更是对忠诚与底线的坚持。母亲具有中华妇女所具有的良好道德, 她认为所有打着人性旗号的滥情都是败坏的,如果有人说因为欲望或者爱情去做 婚姻之外的事,这不是人性,是人性的堕落。   所以母亲对我去山东不置可否。但母亲也不会说反对的话,母亲是一个懂得 积口德的人,这一生她没有极力促成或阻碍什么事。她顺天应物,随遇而安。   我听了父亲的话,我们来到山东兖州,在一个大院中打听到孟二林家的地址。 我们按图索骥,走进一个大楼,阔大的走廊,正是夏天,穿堂风凉飕飕的。一楼 门开着。我敲敲门,房里有人说,进来,我就进去,见正厅沙发上坐着一个老头, 两个细长的眼睛,水泡一样的眼袋,根根直立的稀疏头发,跟我父亲很像。他抬 起头,只看我一眼,说你是谁家的孩子?我说我姓孟,他说我知道你姓孟。我这 才明白他的意思,他是问我是大哥还是三弟的孩子,我就说我是孟广林的二女儿。   我在孟二林家度过了三天愉快的时光。我第一次看到了王丽华,那个母亲口 中抢别人丈夫的女人。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妖冶,相反,朴素勤劳,少言寡语。她 长着结实高挑的身材,年近六旬却腰背挺直,穿洗得洁净的改良旗袍,小立领, 斜襟,插肩,长度在膝盖左右,有非常小的开叉。她的衣服都是这样的款式,只 是花色不同,而颜色大多是浅蓝的,小碎花的,棉布的。她将头发挽成发髻,露 出象牙白的一张脸,很素净,却也能看出当年的风韵。我看得出,她对我们怀有 某种有距离的情感表达,口中不说热情的话,行动上却立场鲜明,买了很多食物 招待我们。   孟二林坐在沙发上,对他的生活大发感慨,他从母亲,童年,在呼兰的生活, 说到当兵打仗,如今的生活,口若悬河,三天也没有停下来。有一次孟二林说得 口干舌燥,王丽华就过来沏茶,孟二林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嫌我老了,王丽 华就说我也老了。   我在听到这句话时抬起头,望着王丽华,王丽华却没有抬头。   她低着头,沏好茶,就到厨房去。那时候孟二林迷上了西葫芦虾仁饺子和辣 子小公鸡。王丽华一边包饺子,一边对我笑笑说,要吃什么就一定吃到嘴,顿顿 吃,一直吃到再也不想吃了为止。   我就是那三天接受了孟氏家族的教育,得知孟家的古训和家庭的过往,也在 那三天认识了孟二林另外三个子女,也是两女一子,只是这一次老大是儿子。   我的眼前就恍然有另一个二婶娘和她的那三个孩子,恍然间佳娜姐就站在我 面前,我对孟二林的婚姻生活没有评判。我不知道怎么评判。   文革时候孟二林被批斗得受不了,就从看守所跑出去,上了火车,他一路北 上,来到依兰。三九寒天,他穿着单薄的南方衣服,来到朱宁的家里,他站在雪 地里看朱宁的房里亮着灯,他想他要走进去,这是他唯一可以栖身的地方,南方 回不去了。他想在这里终老一生,他紧张的心跳得很厉害,他哆嗦着去敲朱宁的 门,那时候他想起南方的一地鸡毛,被撕成一条一条的丝绸被面,奇怪的是他内 心安静,好像看年代久远的一出戏,别人的戏。他知道,朱宁是这世界毁灭之后, 能够收留他的那个人。   朱宁果然收留了他,不仅给了他一张床铺,每天给他好吃好喝的,还给他做 的一身里外三新的棉衣。一个月后孟二林恢复了健康,他面色红润,他躲在东北 这个小县城,这个想当年宋朝徽钦二帝被掳至此,坐井观天的地方,也是当年大 清国兴国之地。远远的他能看见九龙岭,蜿蜒起伏的九条山脉,气势恢宏,据说 这是大清九帝的象征,很多年来,这里的山林是不能砍伐的,砍了这山林,就犯 了“揭龙麟”的大罪------依兰是龙朝旺盛之象征。   那段时间,孟二林想了很多。从呼兰大街上招兵的共产党军队,到打到海南 的诸多战争。从自己的身份,革命,反革命的变换,到朱宁的三个孩子,再到王 丽华和另外三个孩子。那时候,王丽华是一个小护士,刚参加工作,扎着两条长 辫子,她管朱宁叫大姐,管孟二林叫姐夫。本来她和朱宁是好朋友,后来,她却 与孟二林越来越近了。她怀着崇拜看着孟二林,她的眼睛又热烈又纯洁。孟二林 说他本来不想离婚,就是朱宁把丝绸被面都撕成了条条,他也不想离婚。但是朱 宁走了,带着三个孩子。然后------孟二林自己摇摇头。   但孟二林还是走了。他一路来到哈尔滨。孟广林一家已经被贬去了苦寒之地, 只有孟三林在一片红海洋中过着逍遥派的生活。他在文革初期曾经造反,但后来 他认为造反不如多赚钱来得舒心,那时候孟三林在哈尔滨啤酒厂做销售,他热爱 这个工作。这个工作让他家中有喝不完的啤酒,因为啤酒可以交易,他又拥有许 多市场上搞不到的肉食熟食和紧俏商品,他的日子过得富足有余,他说给个厅长 他都不换。那时候孟三林已经认识到,精神和革命不再是让他燃烧的动力,唯有 金钱是他需要的。孟三林一直都是一个享乐主义者,他也热衷于享乐。他与孟广 林和二林有天壤之别,孟家两位大哥是追求精神的人,而孟三林追求的却是实实 在在的物质,这也奠定了孟三林的人生道路,孟三林在改革开放的第一时间,得 风气之先,成为冰城最早发迹的富人之一,唯一可惜的是孟三林短寿,寿命决定 了一个人一生的成就,寿命让他壮志未酬。   1969年,孟二林在朱宁的小屋里恢复了精力和体力,也与三个孩子有了一场 相逢。半年之后,文革之风在依兰星星之火成燎原之势,孟二林被红小兵的儿子 赶出了家门,他在哈尔滨短暂停留,就上了南下的火车,与当初北上不同,这时 的孟二林,脸色红润,衣着体面,坐在火车上,没有人怀疑他是从看守所逃出来 的阶级对象。孟三林把二哥送上火车,然后从窗口递进来一箱哈尔滨啤酒,孟二 林把这箱啤酒放在他的卧铺之下,他一路喝到南昌。   4   我们在进入依兰的当晚去吃火锅,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紫铜火锅,泛着紫色的 扁圆的锅烧着炭火,尖尖的烟囱顶像阿凡提的帽子。   紫铜火锅蒸腾的热气,加上烈性白酒,让张专员和老艺术家很快恢复了活力, 他们青黄的脸恢复了光泽,然后开始脱掉大衣,脱掉外套,穿着毛衣喝酒,潇洒 自如。而我手脚冰凉,我被劝说喝白酒,我毫无选择,我几乎冻僵了。我喝了人 生第一口白酒,然后不停喝下去,我本来不吃羊肉,但那一晚却不可避免的吃上 了荤腥。我在羊肉和酒精作用下,脸色绯红,在恢复正常思维不久,就进入了有 些麻木的神经。被酒精麻木的神经。我记得那酒杯交错的时刻,那些冬日的寒冷 和热气腾腾的火锅,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就像梁山好汉,我突然明白了一个东 北女人所必须具有的生命力,她必须是豪爽的,必须是粗犷的,必须是坚硬的, 她必须像地母一样,黑土地的地母,宽厚温和,任何软弱都与黑土地无关,因为 天地这样要求我们,我们要在这样的天地中展示生命,我们别无选择。   我回到旅店房间里是已经是夜半了。另一张床已经有一个女人入住,我只看 到她的什物放在床上,并没有看到人。这是县委招待所,门框和窗框都是清真颜 色,木板床上铺着薄薄的褥子,一张硬而厚的被子。我像所有被冻怕的人一样, 把可能保暖的物品诸如军大衣等,都放在被子上。酒精蒸着的身子并不能保持多 久体温,一旦酒精挥发,我又会被寒冷包围,我决定穿着毛衣睡觉。我很快睡着 了。   我是被第六感官惊醒的,我睁开眼睛,看到昏黑的房间里,一个烟头发出微 光,沿着烟头的方向,我看到一个女人,她坐在床上,正在沉思。我看看手表, 凌晨三点。我翻一个身,继续睡去,清晨醒来,那女人已经不在了,东西还都在。   第二天开了一天会,然后吃饭,像前一天一样喝酒吃肉,我又一次喝得半醉, 但不是因为冻透,而是因为我敌不过那些敬酒的人。我好想在酒桌上突然长大了, 专员和艺术家没有照顾我,而是鼓励我多喝一点。艺术家说要想在冬天的野地上 继续跑下去,我必须学会喝酒,而酒量是可以练出来的。   要想在北大荒存活,就从现在练起。李玉和对我说。他已经喝得满脸通红了。   等我回到旅店,房间里还是清晨的样子,另一张床上干净,整洁,只有床角 的小行李箱和洗漱用具,整齐的摆在那里,我很快睡着了。到了深夜,我再一次 被生物钟叫醒。凌晨三点。那个女人坐在床上,一个烟头发出暗红微亮的光,我 睡意深沉,转身睡去。   然而清晨醒来,就像昨天一样,那张床上空无一人。   我在睡醒之后,几乎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这是怎么回事?是我在做梦?只 有床脚的箱子还是原样,洗漱用品整齐的放在床头柜上,玻璃漱口杯,一柄浅黄 色牙刷,田七牌牙膏,叠得方方正正的一角纯白手巾。或者她昨晚就没回来过, 我想。但那黑夜中的一点微光,却是那么真实的出现在我眼前。   没容我多想走了,走廊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有人在敲门。   吃早饭啦!门外传来小楼先生的声音,评剧小生悠扬婉转,有一股子清冽之 气。唱戏是老天爷赏饭吃的行业,小楼先生天生一副珠圆玉润的好嗓子,脸如满 月,肤如凝脂,比一般女人的皮肤还好,最主要的是他的气质,温润如玉,不急 不火,处处透着人生如戏的自在从容。   我们这个小组,本来我是最小的,要多照顾老艺术家和专员,偏偏我贪睡, 每天又都睡的很晚,还要别人来叫我。我急忙洗漱着装,到楼下吃早餐。   早餐是白米饭,馒头,鸡蛋和各种腌菜。   我坐下,睡眼惺忪,小楼先生就慈爱地望着我,他说我跟他最小的女儿同岁。 小楼先生是旧时代过来的艺人,解放前有一妻一妾,解放后不能妻妾同堂了,两 个女人却谁也不肯离开这评剧名角,政府也管不了,就把这事搁置起来,为了掩 人耳目,妾和她的子女从大宅院搬出去,住在附近,小楼先生轮流住,每家住三 天,一三五,二四六,周日听他自便,依旧享着齐人之福。   小楼先生说夜里没睡好?择床?   我说奇怪了,夜里,两个夜里,对面床的女人都不睡觉,坐在床头抽烟,如 若不是看到行李箱,我还以为自己梦游了。早晨过来陪吃的文化馆齐干事就说, 说来也是奇事,这个女人是来找孩子的,   找孩子?她孩子丢了?我问,回忆起夜里,恍惚之间看不出那女人的样貌, 看坐姿,应该有五六十岁了。头发是烫过的,大卷,梳理得很整齐。   说起来也是造孽。齐干事喝一口粥,抹一抹嘴说,这女人是从北京来的,说 是来找一个孩子,1977年生的,应该是腊月,咱们这地界小,1977年生的孩子都 在户口上,哪家生的孩子,大家都知道,哪里有这个孩子?那女人不信,挨门挨 户地问,说是1977年腊月,一个年轻女人在这里生的,有人问是她的孩子吗?她 说不是,是她儿子的孩子,又有人说怎么才来找?她就哭了,说原本不知道,如 今儿子不在了,才知道儿子的女朋友在这里生过一个孩子。那女人一边说一边哭, 后悔当年不同意儿子的婚事,如今知道也晚了,只一心想找到这孩子,是一个香 火。   张专员说那还不容易,找医院呀,谁给她接生的?齐干事说医院也没有记录, 再说咱这地界还有接生婆呢,这一来线索就多了。小楼先生感慨说,就像戏文里 一样,咱们那戏文里丢儿认儿弃儿的,多了去了,过去那个时代这样的事儿多, 新社会还真是少见。这时候司机来了,我们去文化馆开会,话题就断了,并没有 想到这件事影响了我的生活,勾起了我少年时的回忆。   在依兰的最后一天,我终于有时间与母亲通话,母亲说没有找到二婶娘的电 话号码,平素有事都是写信。你打听一下吧。县城不大,朱宁当年离了婚,携儿 带女回到故里,也是当地一件大事,你问问老人儿,都知道。我是不抱什么希望 的,想躲开这探亲访友的任务,不过从心里讲,还是想看看佳娜姐如今是什么样 子。   我来的时候说起过来依兰,孟凡杰很不以为然,他说看不看都一样,他说你 不知道她有多丢人,有一次依兰交警给我打电话,我想我也不认识这个人,不知 道为什么找我。我拿起电话,那边还没说话,就听到一个女生尖利的破锣嗓子, 叫着说,我弟弟是警察,你敢抓我,我就让我弟弟抓你。我说那是谁?孟凡杰说 你还猜不出,是佳娜呀,她从山里拉木材,没有许可,被人扣下了,还打着我的 招牌唬人,人家不信,打电话来核实的。   我说那怎么办?孟凡杰叹一口气说,我能怎么办?我说了一堆好话,让他们 先放行,再去补齐手续。   我于是问齐干事,我说我有个婶娘叫朱宁的,你可认识?齐干事说怎么不认 识?老街坊了,原来是你婶娘,又看看我,恍然大悟似的说,对呀,你也姓孟。   一桌人都笑。我说我本来就姓孟。这么说着,明白齐干事是知道根底的,佳 娜姐弟三人一直都姓孟,没改姓。   说起来,朱宁可是不容易,如今还在接生呢。我家几个孩子都是她接生的。 前几年她大女儿从哈尔滨回来,本来指望她能帮忙,但佳娜志不在此,一个姑娘 家,偏喜欢开卡车,就干上运输了。   我眼前浮现出佳娜的模样,一个老实巴交的女子,怎么会爱上开卡车?我屈 指算算,从1975到1985年,竟也有十年了。   5   齐干事叫司机带我去见朱宁和佳娜,我说不用,给我街牌号,我自己去就行。 齐干事就笑,说小城不比哈尔滨,街牌号也不清楚,你自己去,怕是找不到。司 机刚跟我们吃了火锅,喝了酒,脸色红红,很热情,一定要送我去。   不就是朱大夫家吗?老街坊了。一脚油门的事。他说。   依兰的街上就像我来的那夜一样,大街上铺了一层冻冰,人们走在上面,就 好像走在冰封的江面上,小摊上摆满了各种冻食物,鲜红的对联,一叠叠躺在桌 上,福字被挂起来,倒着挂,一串串的福字,年就要来了,年在街角等着我们。 汽车慢吞吞的,开到一个平房前,司机冲着厚门帘儿叫一声,嫂子,来客了。厚 门帘儿就掀起来,一个削瘦的女人,站在门口,十年不见,我们还是一眼就认出 了。   哎呀,小晚来了,佳娜姐扎着双手。快进屋,她叫着。   我进了院子,沿着台阶向下走了几节,摸着黑,进了厨房。一盏灯昏黄的吊 着,转弯,进屋,简单的桌椅,倒温暖,热气扑面。佳娜执意要给我倒茶,我说 吃过了,也喝过了,明天就走了,只想看看你。我说二婶娘呢?佳娜说不在家, 到乡下去接生了,今晚回不来。我俩就坐下,她拉着我的手,手心燥燥的扎人, 她低下头说还是我妹妹有出息,一双嫩手像笋一样,是握笔杆子的。我就不好意 思起来,我说听人说你开卡车?佳娜点点头说,开卡车挣的多,我本来夸奖她威 风英武的赞美词就搁浅在嘴边,囫囵着,说不出口,说到底,赚钱还是第一位的。   我们就说起1976年分部街的那些人,说到木表哥和百灵。百灵如今在呼兰开 了饭店,送往迎来,但凡是客人,她都去喝酒,竟然也喝得饭店生意兴隆,顾客 盈门,风生水起。   那街上都知道有个能喝酒的老板娘。我说。   她本来就能喝酒,你记得哪次她喝醉了?   我们就笑。想起以前偷酒喝的事。   佳娜姐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对我说,你知道吗?吴丽鸣来过。   我大吃一惊,我说她怎么来了?她不是失踪很多年了吗?   说起来也怪可怜的,当年她没有去北京。佳娜说。   我说不会,我眼看着她和一个男人上了17次列车,哈尔滨到北京的。   佳娜说,他们还没到,就下了车。那个男人的妈妈在通县等他们,把他们拦 下来了。我说为什么?佳娜说,你不知道,那男人其实不是知青,是个右派,回 去进不了城,两个人没有生活着落。在通县盘桓了一阵子,吴丽鸣怀孕了,贫贱 夫妻百事哀,她熬不过,就跑到依兰来找我。   我惊得合不上嘴,眼睛瞪着老大。   佳娜说,她本来是来打掉孩子的,可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六个月,我妈说什么 也不给她打,那是一条命啊。她就给我妈跪下了。我妈说你就在我这里养着,等 孩子生下来,你不愿意要,就送个好人家。她就答应了,还认我妈当了干妈。   我说就住下了?   佳娜说就住下了,住了三个月,孩子生下来,是个女孩。早产,小小的,我 妈放在手心里看了半晌,说是个俊姑娘。   吴丽鸣说,那干妈给起个名吧。   我喝一口水,声音干干的,说叫什么?   我妈说叫掌掌,掌上明珠。   然后呢?我问。   能怎么样?送人了呗。佳娜说。那年吴丽鸣也不过19岁,又没结婚,不送人 怎么办?我妈想养着,又怕报不上户口,害怕耽误孩子上学。   我说那吴丽鸣呢?   没满月就走了,我劝她回家,她不回,她说她娘被她气死了,回不去了。   那她去哪里?   她说往南走,中国这么大,哪里没有落脚的地方?   我默然片刻,说真没想到。   佳娜倒不像我这样多愁善感,笑着说吴丽鸣就是胆子太大,一个女孩家跟着 人私奔,又被抛弃,怀了孕,孩子又送人,真是像小说里写的一样。   我妈可心疼她了。佳娜说。照顾月子比亲妈还细心。我妈说原来以为自己命 不好,看着吴丽鸣,她的命更不好,那么一个漂亮女孩就被男人坑了。   我就想起二婶娘以前的故事。佳娜说二婶娘本来也是要留下吴丽鸣的,她不 干,执意要走。二婶娘就说吴丽鸣的心是真野,那是停不住的人。   我蓦然想起母亲时常说的话,女孩子第一要本分,吴丽鸣是本分的吗?但是 如果真爱一个人,怎么能做到本分呢?那时我已经经历了爱情,我知道女孩子一 旦动了真心,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就难保能本分的活着。不是她不本分,是内 心的激情不让她本分。人能扛过命运吗?不能。如果不是因为爱情,吴丽鸣就不 会被父亲送到哈尔滨,生生与爱人分开,到了哈尔滨,也不会擅自做主,私奔而 去,如今独自一人又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我说那孩子现在在哪儿?   佳娜说不知道。当年是被从山里来的一对夫妻抱走的,这样的人家都不愿意 让人知道他们的住处,长大的孩子也不想让她知道是抱养的。   人之常情。佳娜说。抱孩子的人,都是为了给自己养老的。   我不说话。不知道说什么。半晌,我问她,你还没结婚?   佳娜吃的笑一下,说我不结婚。结婚有什么意思?你没见到女人生孩子,那 叫一个苦,哭爹喊娘。顺生还好,遇见难产,死门关走一遭。我从哈尔滨回来后, 我妈让我跟她学接生。接第一个我就吐了,受不了,那女人逆生,孩子腿先出来 的。我可不结婚,一辈子也不遭那个罪。   我不忍让齐干事和司机在外面久等,就站起身与佳娜姐告别,佳娜把我送到 门外。她穿一件黑毛衣,削得薄薄的短发,又细又高的身材,站在风里,静默的 像一棵树。我又看她一眼,怎么看都觉得,她好像是另外一个人。   回到旅店,走廊的灯还亮着,推开门,里面一团漆黑,我突然福至心灵,把 吴丽鸣的事与另一张床的旅客联系在一起,多么巧,没准吴丽鸣的孩子就是夜半 吸烟女人的孙女儿,也是1977年,也是从北京来的,我不自觉的打了一个激灵, 大脑立刻清醒过来,我慢慢铺床,想着这个新发现,越想越有可能。我困了,但 不能睡觉,我要醒着,等那个女人回来,把今天的发现告诉这个陌生的女人。也 许这就是真相。这样想着,又有些犹豫,不知道哪个小女孩在哪里,也不知道她 生活的好不好,她的养父母对她怎样。如果这时候杀出一个奶奶,会对她的生活 又怎样的影响。我这样想着,眼睛就搜索着,牙刷杯子不见了,也许她收拾起来 了,那个棕色的皮箱,我的视线越过她的领地,从床上一直搜寻到床脚,空空如 也。我急忙去问前台,前台说那个女人下午退的房,已经回北京了。   她找到孩子了吗?我按住砰砰跳的心脏问。   没有。她挺失望的。   有联系她的地址吗?我又问。   也没有。她住了半个月也没找到,说不找了。   胖胖的服务员不耐烦地说。她双手快速地擦着台子上的灰尘,一脸被风吹皱 的红晕,一个同样矮胖的小伙子坐在蓝布沙发上,正等她下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