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叹息的幽灵》 --艾冬   据说人死后的第四十九天,死者才相信自己真的死了。   是吧。 一、 那个夏夜后的第四十九天:   天好黑。 我总觉得身上的衣裳湿的,衣角都下垂着。可是仔细看它们又都 是干的,和所有正常人身上穿的一样。   好像有一条走道挺宽敞的。来去的人挺多,但不挤。我和他们之间的距离既 远又近的。他们的表情都很模糊。   我好像是顺着风向走,风很冰凉,有些冷。 我是不由自主的往前走的好像。 心里有一个很习惯的方向。可是此时的我确实不知是去那里。   我迈着轻轻的步子走着,注重于脚下步子,不出声。这是我所喜欢的步态。 轻盈。 平日里我注重平淡两字对自己的约束,此时也一样。平淡和什么言行举 止都联系上了,于是平淡变成了我的座右铭。   我好像在一个队伍后面停了下来。那地方象医院的走道,排队的人像医院排 队看医生的人。   每到这时我的眼光是散的,我不会对某一个人着意地看。但我仿佛能看到整 片的空气因人的走动而打破,然后组成新的空气片。还有那人的声音也挺讨厌的, 它们象尖刀常把空气剌破。   我知道我在排队,我知道我要在那里排队。为什么?我不知道。我一向很温 顺。我在轻轻在站在队伍的后面。看着前面的人走出来,我们的队伍朝前挪着。 秩序不错。   我感觉我的衣裳有些湿,衣角什么的也是下垂的。可是仔细看了又是干的, 和所有人身上穿的一样。 风挺凉,不过风不太大。只是心有些失落落的。   我对自己说:可能我又进了一种叫情境和意境的东西里面了。这种叫情境和 意境的东西对我很重要。写东西的人每进一种情境和意境,那么他就会有思想想 象和冲动,于是他也就有了文章,有了文章这对写东西的人来说就是一种收获。 收获总是让人高兴的事,即使收获时有点辛苦。   前面的人走出来,我们的队伍朝前挪着。秩序不错。我也在往前挪着。   ---来生你要做什么?   ---如果有来生,我还做我今生这个女人吧。我想我不贪心,我已有了自己 的喜爱,这是最重要的。我要有一个安定富足的家。我有我心中的爱人。   嗯,我总把所有的浪漫的升腾控制在安定生活的基础之上。我不要大富大贵, 但我要充分的舒心自由。我说着。我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笔记本倾吐。   ---不想有所改变? 好像有人又问了我一声。   ---是的,我不大想改变,虽然平日里我有忧郁和失落,但在我把自己捏疼 之后,感觉那些忧郁和失落和生活的漂泊动荡相比我还是能承爱的。   我侃侃而谈。我抬头望着前上方再次寻找和我说话的声音。声音似乎是从很 高的一个台子上传下来的。我有些在看戏的感觉,那台是不是像我小时候看戏的 戏台?没有人在上面坐着。我怎么会一个人说话呢?诺大的台下好像只有我一个 人啊。   我又看看四周。刚才和我一块排队的人这一会儿都不在了。   风有些凉。我的衣裳好像湿漉漉的,衣脚也不柔顺地下垂着。仔细看了又没 有什么别样,干干的。   我想我是在梦中。 既然是在梦中,那湿漉漉的感觉又是什么?平日里我很 喜欢静静地把自己的梦来细细地分析。是不是我想上厕所了?我用力感觉一下我 小腹,好像不太紧张。   ---不改变是不行的。重复是很乏味的事。他顿了一下。   ---而且你怎么也回不到你原来的家里去了。 那声音里好像带了麻木了的忧 伤。   ---你看那边磨里出来的粉也是你们拿去磨碎了。那碎的粉出来一转世就变 成昆虫类的有生命的东西,当然你没到那地步,你的下一世还为人。除了你有什 么比较特殊的理由。   那声音像我上班时回答那些来问我缴纳情况的纳税人。   ---你有什么特殊情况么? 仿佛我在回答人家话时说到这一句都会抬起眼睛 看那个人一眼一样,我感觉到那声音的眼睛。   ---特殊? 我问自己。   ---其实我也不喜欢重复的。时间越长越不喜欢的。只是,只是我不想有太 大的变化和动荡才乐意安于现状。我想,昆虫我不当的,比如那蚊子,见到血就 吸不分病人还是健康的人。不分那有血的动物是人是马是牛是猪,它一律的吸吸 吸,太恶心了。要是蜜蜂还行,就是千万的别当蜂王,那蜂王一天到晚的生产, 多难受啊,生过女儿的我尝过了那生产的滋味了,那滋味是天底下第一难受的事 的。蝴蝶还好些,雄蝴蝶?   ---你且慢回答,我们的大王今天正办50000年寿辰,全府放假三天,你可以 用这三天里你想做事,你顺便观察人间百种人样。到时再选项一个你喜欢的说不 定也行。   那声音仿佛看出我的心事似的。我感觉细心的他在修脚指甲了。此时我还感 觉到有一种亲切的熟悉。   我到底在那里?在一个慈爱的同情心下面?   ---好吧。 我点点头。让自己平淡,无论忧伤或者喜悦。于是我离开那声音 往回走去。   哦,原来我刚才是在阎王府门前排队,因为我已经死了。   奇怪,跟着我的风怎么总是顺着我?我还是顺着风走。风有点凉,不过风力 不太猛。 我感觉我的衣裳有些湿漉漉的,衣摆也不是很柔顺地下垂和飘扬,低 下头仔细看晨,那衣裳又是干的和别人的衣裳无异。虽然此时我的身边无人。但 是我知道那衣裳干湿度和别人的没有什么两样。   我该往那里走呢?其实当什么还不是一样?我有些忧伤的告诉自己。   用平淡约束自己。我一直让自己安于平淡。不过我也老早发现在我的平淡的 思想约束之下还在有那欲望的猛兽在的。安于平淡只是我的美好的愿望,而愿望 只是愿望,心底那只随时想夺门而出的欲望的怪兽总是要和我支使的美好的愿望 相抵抗的。   此时的我,我想,不妨把美好的愿望当作一把美丽的花伞儿。在它的遮掩下 让欲望那怪兽出来凉凉爽,活动一下。欲望那玩艺总是怕热,它老发烧。   这三天我要怎么利用呢?我要去像看货一样看看有什么样的人和他的人生命 运?我要在这三天里作好选择。   风惨惨的。像在催促我快快决定此行的方向。是城市是乡村?是蛇是人是虎 是......   哎,我不知道要如何的去投入这场抉择前的选择。我的体内弥漫种种驿动, 既有欣喜又有恐惧。我的体温仿佛在升高。这是我想象中的体温。在阴凉的风中 发热可不是好事,这足见我的紧张程度,面对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欣喜的发热也 恐惧的发热,这说明了什么?我体会到了自己某种能力的低下。   我深呼吸着,用深呼吸平定紧张的情绪是我平日里常做的事。今天我也想到 了做深呼吸。   我辨认风的方向。我想顺风走或许可以。这比较天意。   在风里我又感觉我的衣裳有些湿漉漉的,衣摆也不是那么柔顺地下垂着。我 仔细看时,我的衣裳和别人的没有两样。是干的。   我边想边走着,这走的方向依然没有明确。一种超乎我的所有意识的外力, 对了,是前些日子我看到的一本书上说的那是人本来的一种自然。多少人都是这 样,随风飘走,目的没有明确。   不管怎样的轻盈放松,洁癖的我总觉的身上的衣服是湿的,这样的感觉时时 提醒我。我在懵懂之中,在似似乎乎里知道,那天夜里我好像掉到江里去了,仿 佛记得一辆沉重的黑汽车向我压来。我躲开了沉重的汽车。   然后,然后的我就只看到天上的星星了,昨晚天上的星星不多。一眨一眨的, 很冷也很遥远。我望了我是以什么样的姿势看它们的,像在床上,又像在儿时的 草地上。那时我的心蛮平静的。感觉不错没有慌张。   我抬起头比较一下此时的天色,远处的群山像偷偷蠕动的蛇,黑须须的。落 日改变了天的颜色,薄薄的橙黄。伸手似乎可以帮天色涂抹到,可是,其实不行。   那里给人以温馨温暖的感觉。那里离我很远?   一个想象的念头冒出来:那里的天空很希腊。   我微笑起来,是我忘了现在。活的时候的我一定挺浪漫。心的翅膀似乎也开 心舒展地飞翔过。   在那黑须须的山脚下月亮女神点亮火把,骗过她心爱的人儿,在他心爱的人 儿睡着时偷偷地吻了他。   那里是另一个世界。那里没有我刚才出来的阎王府。是那里也有地狱。千百 年的轮转,灰暗的天色,叹息的幽灵。   一阵冷风吹来,透过湿漉漉冰冷的衣裳,我透彻地寒碜。我看看我身上的衣 裳,似乎是干的,衣裙被冷风里飘起来。完全是一种感觉和视觉的交叉?   我发觉自己此时已经走在一条宽大的公路边上。那条公路整洁美丽,路边新 盖的楼房,统一的雪白的琉璃墙,玲珑雅致的楼房阳台。距离在扩大拉长。   生时我买不起的房子,或许我就没有想买。人的理想总是不断地爬升的。我 记得我和父母打山区回城时要求的不高,只要一间平房容得下我们一家四口就行, 多少年过去了,我们讨回了私家,有了公房,再后来我自己又有了集资房。   不过我还想过要一人不太大的小单元,我想把那里装修成一个大书房和写作 室。那所房子买在城郊的江边,我要顶楼,那样我可以感受江风吹送平视江水婉 流。安静的书房,满墙的书架图书,我像在伊甸园里漫步的夏娃可以随手摘取树 上的果实。   前些在我正在打听呢,有一个叫金山房地产的正在那样的地方开发。价钱不 贵,我有实现的可能。   风吹过来,我从幻想中出来。还是那湿漉漉的感觉。   这条大道是去那里的。 二、那个夏夜后的第五十天: 太阳就要出来了,我的头开始痛起来。随着人声鼎沸,我的头越来越痛。心 也变的越来越烦躁。   --咚,咚---   这声音分明是寺院里才有,它从我的身后传来,追着我来的。有些急促。   ---某等一性沉迷汩没于四生之内。一真昏昧轮转于六趣之中。由是恣身口 意纵含嗔痴。谬作妄为造无边业障。随邪逐恶。起多种之衍尤。故如来启方便之 教门。然我等投诚而改忏悔---    我听的不真切,但是我明白那是什么意味。   在西禅寺大殿第三进殿藏蓝色的殿眉上一块大大的门楣,两个圆滑有力的行 书体字书写着《法堂》。殿堂中央普渡的场面已经摆起。两排十八张桌子后排叠 垒成塔形。桌子面朝正殿的那面已经围上了红旗,旗上金钱绣着"普渡众生""有 求必应"等。 那在塔顶的中年和尚的不宽畅的案前摆着三本经书,面上的一本名字叫《慈 悲地藏宝忏》。 我看见我的父母家人把我的生辰八字抄在一张红纸上交给一个清瘦的老和尚。 那和尚又把它传给坐在塔顶的那位中年和尚。 哦,他们在为我做普渡呢。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身体仿佛是透明的。 在墙脚处我看到一个女人,那女人仿佛是我。 听到的那--咚、咚--的声音是从案前的那个大铜钵发出的。铜钵边上站着一 个皮肤白嫩的胖和尚,每一段经文的唱停,他便用一枝包裹着黄丝细绢的棒子敲 击一下那铜钵。这声音能让我的身体轻松一会儿。 看来日出时我该躲在这里。 没有风,天应该说是闷热的很,因为我听见一声声的蝉鸣。 寺院里种的荔枝红,个儿不大。 清静的所在,我没有到处游走。这是律法重地。 听管账的和尚说。这个某某家人为她做了七日法事。 其实无所谓,只是家人心意难舍。   我很快又回到昨夜走的那条大道上来。不知怎么的,还是习惯把我送到这里 来。这里是那里呢?   夜风吹送,江海边的城市。   衣裳给我的湿漉漉的感觉,我知道了,我是落入闽江死去的落水鬼了。此时 我的心有些疼。疼什么呢?我知道我是有些不舍,不舍得死,家人的痛哭伤心。   我边走边想家人,我现在很明确我除了父母之外还有一个丈夫一个女儿。可 是在那法场我没有看到他们。我的心有点疼。我的眼泪慢慢地流下来。我似乎记 起我是怎么死的。 一排排书架立成了一条条巷道,看起来我是走进了一处图书馆了。   我的心却在想着回家看看。我在那里生活了十多年。      犹如斑鸠受情欲召唤,在意原的推动下,伸展着稳健的翅膀,凌空而过,尽 向甜蜜的鸠巢,同样,那两个灵魂走出狄多所在的行列,穿过昏暗的空气向一个 清瘦的老者奔来,因为他那充满同情的呼唤是如此强烈动人。   "啊,温厚仁慈的活人哪,你前来访问我们这些用血染红大地的阴魂,假如 宇宙之王是我们的朋友的话,我们会为你的平安祈祷,因为你可怜我们受这残酷 的惩罚。在风像这里现在这样静止的时候,凡是你们喜欢谈的事,我们都愿意听, 都愿意对你们谈。我出生的城市坐落在海滨,在波河汇合它的支流入海得到安息 的地方。在高贵的心中迅速燃烧起来的爱,使他热恋上我的被夺去的美丽的身体; 被夺的方式至今仍然使我受害。不容许被爱者不还报的爱,使我那样强烈地迷恋 上他的美貌,就像你看到的这样,直到如今仍然不离开我。爱引导我们同死。该 隐环等待着害我们性命的人。"   幽灵对清瘦的老者及他的同行说了这些话。 老者低下了头。   "哎呀,多少甜蜜的思想,多么强烈的欲望把我们引到那悲惨的关口啊!"接 着,他又转身对着他们,开始说:"弗兰齐斯嘉,你的痛苦使我因悲伤和怜悯而 流泪。但是,我告诉我:在发出甜蜜的叹息时,爱通土家什么迹象、什么方式使 你们明白了彼此心里的朦胧的欲望?"   "再没有比不幸中回忆幸福的时光更大的痛苦了;这一点你的老师是知道的。 但是,如果你有这样热切的愿望,想知道我们的爱的最初的根苗,我就像一面哭, 一面说的人那样说给你听。"弗兰齐斯嘉悲痛对对清瘦的老者和他的同行说。   "有一天,我们为了消遣,共同阅读朗斯洛怎样被爱所俘虏的故事;只有我 们俩在一起,全无一点疑惧。那次阅读促使我们的目光屡屡相遇,彼此相顾失色, 但是使我们无法抵抗的,只是书中的一点。当我们读到那渴望吻到的向笑的嘴被 这要一位情人亲吻时,这个永远不会和我分离的人就全身颤抖着亲我的嘴。那本 书和写书的人就是我们的加勒奥托:那一天我们没有再读下去。"   当一个灵魂说这番话时,那一个一直在啼哭;使得清瘦的老者激于怜悯之情 仿佛要死去似的昏过去。他像死尸一般倒下了。      我久久地凝望这场面,这场面像发生在一个舞台上。只是这个舞台没有灯光 也没有观众席。他们发生在一本冒着清烟的厚书的表皮上,那神秘魔幻的书本的 名字叫《神曲》。我倦缩在书架上的另一本书上。那一本书叫《聊斋志异》,作 者是一位中国的老人。   天好黑。 我总觉得身上的衣裳湿的,衣角都下垂着。可是仔细看它们又都 是干的,和所有正常人身上穿的一样。不过现在的我可以忽略这种感觉了。   哦,对了,那一个清瘦的老者就是但丁·阿利吉耶里。那个哭诉爱情的女人 就是弗兰齐斯嘉,她是被她的丈夫杀死的,她在和她丈夫的弟弟保罗做爱的当时 被杀死的,她和保罗都来不及忏悔,以至现在死后要永远在地狱里受苦。   我若有所思。   是了,我想起来我是怎么死的了。   在一个江边我和一个年轻的小伙了在一块,那个小伙子是我丈夫的表弟……   哎,我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呢?神的旨意或者是习惯使我在无目的地的时候 自然而然地往这里来了?这是一个国家级的图书馆啊。   对了这里是我平日来的比较常的地方。   对了,刚才那本叫《神曲》的书也不过我平日最最喜欢的。   为了欲望和新鲜的感觉,或许我是忘了害怕,也忘了可能有的惩罚。   我是落水死的。   没有人杀我。   我们国家的传统信仰里也没有死前请牧师忏悔的事儿。   地狱的名称一样,刑法也大同小异,但是。   我却可以转世投胎去。   昨天,在法堂的边上,我听到一个好心的同事,他告诉我这样一件我必须要 做的事。明天的傍晚我必须在闽江的江边去,在那里等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她 也要落水身亡。她将是我的替死鬼。只有她死了,我才能到阎王那里领旨然后喝 了孟婆水忘了今世的事再去投胎。   是的,我是为爱而死的。我记忆里有一片难忘的沙滩,沙子很细并且雪白雪 白。我停泊在那一片沙滩上。痛哭的家人里,我还等待着一个人向我走来,我看 着他静静地走过来,满脸忧伤。   我的七巧涌流着的鲜血。血色如天上的晚霞,红的那种。于是许多人都怀疑 是我的血流到了天上。   我想回家看看。   天好黑。 我总觉得身上的衣裳湿的,衣角都下垂着。可是仔细看它们又都 是干的,和所有正常人身上穿的一样。不过现在的我可以忽略这种感觉了。   没有想到死后的我依然这样的矛盾。既爱那动人的爱情,又不舍得脱离呆了 许多年的业已习惯的家。那家里还有我的一个女儿。   我没有家了。我的骨灰被家人放在西禅寺院的西归堂里。那里有许多和我一 样死去的人。   家人既害怕我们,又牵挂我们。   风吹着,所有的人都说今年的天气闷热。而我却没有感觉。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一排排的图书架丛中走出来。有些失落。除了爱, 除了读书,我还乐意做什么?我还是回去看看。没有听说鬼是不认亲的。      天好黑。 我总觉得身上的衣裳湿的,衣角都下垂着。可是仔细看它们又都 是干的,和所有正常人身上穿的一样。不过现在的我可以忽略这种感觉了。   好像我没有走那高高的楼梯的。反正这时的我已经到了我的书房。书房的隔 壁就是女儿的房间。女儿的房间里空调温度总是调的很低,低的让我一进去就有 感冒的可能。当然她不知道我的身上是湿的。我的身体也没有体温。   她侧躺在她美丽的小床上。白胖的脸圆嘟嘟的。   她的眼睫毛黑长。她的呼吸很均匀。   她的小腿节很长,人们说那是她将来个儿会很高。   我爱的女儿。   我的心锥刺似的疼起来。   我的眼泪流下来。   我想亲亲她的脸。可是我不敢,我怕吓了她了。我知道我的阴气很重,如果 不克制自己说不准会给女儿带来什么莫明其妙的病来。   这么样美丽可爱的女儿呀。   但愿她的父亲会好好的待她。这个年代不应该有那可怕的后娘"皇后"。   我死了,虽然我才死了五十天。但是我知道,在我死后的一年里她的父亲必 然会去相十次以上的亲,那些好心人会耐心地劝他。"死者长矣矣,存者且偷生。 "你的女儿需要一个女人来照料她,你需要一个完整。   我知道……   女儿的身子动了一下,她翻了个身,打断了我对好心人说辞的种种可能性预 测。我怕她醒过来赶紧退到了书房。   我飘飘扬扬地走到丈夫的卧室。这里曾经也是我的卧室。   宽大的床上这会躺着他一个人。   还是那样的习惯,他睡觉睡着睡着枕头就被推开了。这会儿他整个人趴在床 的中央。一只脚直着一只脚曲着。身体和双手双脚的摆放组成了一个汉字的"岁" 字。他常这样。   这个过去让我爱,现在让我恨的男人。   我坐在自己的床头哭了一会。环视这里的一切它们曾让我感觉那样的温馨。   衣物、书籍。衣物是不会留的了,过两天他们便会让人把它们送到乡下没有 人的地方烧了,书籍么?我希望留下,那是给我的女儿的。   几只欢快的鸟儿叫着,窗外晨曦透过柔和的帘幔进来。 朦朦胧胧。我得走了。   三、那个夏夜后的第五十一天:   --咚、咚--   似乎没有什么舍不得了,事已至此。我告诉自己。   我踏着城市上方的露水一直往西走去,此时我发现我走的挺高的。几乎可以 在商住楼的五楼的高度内上下飞升。我常常经过人家的窗口。除了年纪大些的人 家,夜的窗是开着的,凭经验关着窗的房间住着多是中年以下的人。习惯已让我 动不动就凭经验和平日观察和积累动思想。只是这时的我没有了凭这些想象编撰 故事的需要了。   今天是第三天了,我到西禅寺里呆呆,过一小会便得到阎罗殿去看看。看我 下一世到底想做什么。   ---咚咚--- 这声音分明是寺院里才有,它从我的前方送来,我追着西去的夜幕。有些急 促。 天朦朦亮。 我觉得身上的衣裳湿的,衣角都下垂着。可是仔细看它们又都 是干的,和所有正常人身上穿的一样。不过现在的我可以忽略这种感觉了。 这个寺院很大,庭院花草,几处占很大的面积的放生池里红鲤露着肥胖的脊 背。偶尔几声的婉转的鸟语从荔枝林中拔林而出,让那些只会啾啾叫的麻雀儿住 足,惊讶地摇着它毛茸茸的尖脑袋转着绿豆似的小眼。挺美的一个清静世界。 阳光无情地洒落下来。我仿佛无处可躲。 ---某等今日所以忏悔者。正为无始以来。在凡夫地。莫问贵贱。罪相无量 或固三业百生罪。或从六根而起过。或以内心自邪思惟变。或藉外境。起诸染者。 如是乃十恶。增长八万四千诸尘劳门。--- ---咚、咚--- 此时的我已经能听懂一点那些和尚们的唱词了。准确些应该是唱经。我安下 心听了一会,突一个有些辩证的问题出现在我产面的脑子上:是我安下心听他们 念还是他们念的经让我安下心来? 我没有走向法堂。此时的我有些忧伤起来。因为什么忧伤?难道是为自己所 谓的内心邪思?如果我信了这样的理论,来生是不是就不用做一个尘世中的人? 一生下来便来这里修炼。 有些恍惚和朦胧。我径直走向归西堂。我到那里休息一下。 唱经的声音不大,但它却顺着寺庙漆成红色的弯曲的长廊传到我的耳里,我 甚至看到那些经词像长了脚一样一字一句一排排地从法堂出来再顺着那曲折的走 廊走过来。 我闭上眼睛倦缩在我那张薄薄的相片的前面石台上。像一只累极的猫。 感觉有些冷。 ---咚、咚--- ---虽复无量大而为语。不出有三。一者烦恼。二者是业。三者果报。此三 种法能障圣道。及以人天胜妙好事。 故经中目为三障。所以诸佛菩萨作方便。 忏悔除此三障灭。则六根十恶乃至八万四千诸尘劳门。皆悉清静是故。--- ---来生你要做什么? 恍惚间好像有人问,声音从一个很高的台子上传下来。 阴风挲挲,白色和黄色的帐幔飘拂。 ---人生如果都如今世这般无奈,人生如果都如佛语中所讲,我想来生做什 么我都无所谓了。 是的,这已是我的心里话了。曾记得当初读记西方诸多的主义的定义,繁 星一样多的派别,结合自己今生今日所有经历,确实悲观。无限的重复循环,所 有的空虚无妄……唉,这些理论我也说不清楚。我这么想着。 ---得!你这幽灵别在这里犹豫思想了。你既已进入轮回便没有了退出轮回 的可能。就像世间人没有后悔药可吃一样。那怕一颗尘埃,一只朝生暮死的浮游 都在轮回之列。你必须也必然有来生。 ---难道我就得这样没有意义地无限循环下去? 阎王笑了起来。 不是阎王都是凶神恶煞的吗?怎么会笑?下意识的天真让我突然忘了刚才的 思考的沉重。 ---以你的天性你的文才你的思想你的未完成的事业,你必须回人世间为人。 其实我也不喜欢有太多的没有思考没有识辨能力的顺我教义的顺徒的。要是人人 都是顺徒了,我这些牛头马面兄弟,黑白无常捕快他们不是要下岗了? ---好吧。我无可奈何地应着。 ---如你所愿,你还当你的女人吧,来世你还是有一个富足的家,有闲时和 俸碌。你可以想你想想的东西,写你所想写的文章。 ---好吧。我还是无可奈何地应着。阎王设计的美好来世没有让我激动。 ---你下午四点到某某湖边,那里将有你的一个替死的人。等到她死了你就 到孟婆那里喝茶。然后到某市的某某妇幼保健医院的第二产室…… ---好吧。我无可奈何地应着,就像平日听从领导指派让我去那个企业查帐。 反正都一样的了。我想。 四点,我想着善良的阎王的话。 迟到就迟到吧,反正他说过不喜欢太顺从他的顺徒。 误过了又怎么样?了不起在这些地方再游荡几年。 在西禅寺的红色的围墙外边,我看到成群有燕子飞翔。它们剪剪身姿,黑衣 白肚。它从头飞的很低,我感觉到它们是从我的小腿肚边上掠过。 它从头不怕我。我---一个无力的幽灵。 我觉得身上的衣裳湿的,衣角都下垂着。可是仔细看它们又都是干的,和所 有正常人身上穿的一样。不过现在的我可以忽略这种感觉了。 太阳很大,像锅炉里的火一样烤我。 我看看四周。离我身边不远的地方有一颗高大的芭蕉树。尺许长宽绿叶闪着 光盛着清凉,紫红色的花苞涨放,黄嫩的芭蕉花吐着粉粉的黄花蕊。 树叶太大太长。我想。 那紫色的花苞还行,我可以将花苞翻过来让自己躲藏在那凹进去的花肚里。 再说我也喜欢那样的紫色。 芭蕉林边一口放生池塘,池塘里一只青蛙在夏日下午的烈日下,"瓜瓜"地叫 着。 我站在池塘边发了好一会的愣。 知了一直唧呢喳啦地叫,听习惯了就像没有声音。看到红了的荔枝果儿才让 我刻意地去听它的鸣叫。 我觉得身上的衣裳湿的,衣角都下垂着。可是仔细看它们又都是干的,和所 有正常人身上穿的一样。不过现在的我可以忽略这种感觉了。 我躲在那朵紫色的芭蕉花花苞的凹进去的花肚子里,看着池塘发愣。 一只红蜻蜓飞过来,悠悠扬扬。它金黄色的翅膀晶莹闪亮。他打着挺转着旋 飞过来。 这时我听到脚步声。轻快的脚步声。活泼的脚步声。 感觉告诉我,来人就是我的替身。 只是我没有想到我的替身是一个迈着活泼轻快的脚步追着金翅红蜻蜓来的孩 子。 天注定的吧。这不是我要的。我想。 我滴溜一声,赶忙随着那个紫色花苞落入水中。 按惯例,我在她到水边抓那只停在草叶上的红蜻蜓时,把那人脚下的一块石 头挪开,然后将她拖入水底。 那只金黄色翅膀的红蜻蜓落在一枝早枯的荷叶上。 那个小姑娘,屏着气,轻轻地把脚踏在那块我预先准备好的石头上。她聚精 会神地盯着那只红蜻蜓,她的手轻轻地伸向那只有金黄色翅膀的红蜻蜓。 这时,我看到了小姑娘脚上的那双鞋,那双我精心挑选之后才买下来的漂亮 的童凉鞋。 我…… (完)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