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城市雕塑 芳蕊 雕塑A:   静止。   结果最终变成啼笑皆非的事。                     穿着白色的衬衫仰起脸,正午十二点整的米黄色阳光把影子圈在脚边。迈不 开脚步,我用手指遮住刺眼的光线,然后静止在咯脚的石子路上,像一樽暗灰色 石膏雕像把时光渗透进日渐腐朽的斑驳的身体中,这种隐藏的斑驳只属于纤细潮 湿的手指,只属于离别时心碎的触摸。我以为静止就能够等来一段地老天荒,曾 经。我就这么双手合十跪成一樽静止的雕塑,曾经。   我说,我不在乎。结果你哭了。曾经。   你说,我不在乎。结果,我流不出泪来。这个结局发生在很多年之后的一个 有些尴尬的电话中。   一切忽然变的无所谓。   我仍然是一个固执的女人。可我无法再为你流泪。我决定不再相信爱情,或 许我一直没有相信过,我只是怀念自己的,曾经。三万英尺的气流中我无法把握 堕落的速度,就这么漂浮在蔚蓝色的天空和木棉花样子的云朵中间,已被肢解的 四分五裂的身体还要坚持为你舞出最自然的姿势。我把自己托付给习惯,习惯一 个人,习惯坚持,习惯粉身碎骨时的奋不顾身。   然而现在一切竟然变得无所谓。   我甚至忘记了。爱情的滋味。   原来时间是真的能够淡泊一切的。   古老的榆树仍然伫立在二百万平公里的荒芜中,荒芜中有一个女人固执地活 着。活着,像不知廉耻的觅食的野猫,为乞讨一份肮脏的午餐而变的暖昧的瞳孔。 所有干涸的生命都将死去,带着狰狞的表情和扭曲的肢体,这些生命没有重生的 权力,惟独她不会挣扎,她是静止的,她懂得让自己活着并且活在别人的幸福中, 当她决定不再相信爱情,当她确信自己早已没了生命,她只是活着。像一樽雕塑 一样活着。   她得到了幸福。   这便是结果。                     雕塑B:   他像往常一样在喧嚣的站台前等车。他看见路对面长着翅膀的孩子,裸着身 体,洁白的脸颊流出两行鲜红的液体。那只是一樽雕塑。                     认识她很久了。尽管那只是一张卡通的调皮微笑的脸。在Q上他们打情骂俏, 她应该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儿,他从她的声音中判断。   那个晚上他说,出来吃个饭吧。   她说,明天的午餐好吗?   那个中午没有阳光,细密的雨滴倾斜着拍打干燥的城市,他去接她,站在人 行道前的红灯下他看见对面的一樽雕塑,一个长着翅膀的孩子,赤裸着身体,模 糊的表情,一个女孩儿站在雕塑旁边对他微笑。   她是安静的。原来。她莫名的微笑多过言语。   她们没有问彼此的来历。只是安静地吃着清爽的扬州炒饭,淡绿色的豆子, 火红的辣椒,沉默的空气。   还有些不知所措的,无法找对位置的眼神。   她们只能够说些从前聊天时的笑话,她们不再开玩笑,不再像Q上那样,随 意地数落对方。他看见她把手指放在被雾气覆盖的潮湿的玻璃上,写些凌乱的笔 画,然后用手掌擦去,等玻璃再一次模糊,她便再一次涂写。   重复的动作。他数着。沉默。第四百秒。   她大口大口地喝着酸梅的珍珠奶茶。没有流露出很酸的表情。   这只是一次平淡的见面。分手的时候她仍然路过十字路口,路边那个赤裸着 身体的准备飞翔的孩子还在,在停止不久的雨中他像一个刚洗完澡的小孩儿,湿 碌碌的摆出可爱造型,她搂着那个孩子的肩膀对他招手,他看见她和那孩子一起 莫名地微笑着,他没有来的及挥手,过往的车辆很快淹没了他们的视线,红灯亮 起来的时候,他们再也看不见距离四十米扩散的瞳孔。   他周围仍然是毫无表情的苍白。   他回到那里大口大口地喝酸梅奶茶,一直酸到流泪。   这个城市的人属于寂寞。所以他们才会变得暖昧。   然后谁也没有再记起谁。他们仿佛约好了似的,再也见不到对方闪烁的卡通 头象,但他们的确存在过,或者真实,或者不真实。   他像往常一样在喧嚣的站台前等车。   他看见路对面长着翅膀的孩子,裸着身体,洁白的脸颊流出两行鲜红的液体。   那已是几年之后的事了。   他清楚的听见身边的一个生命叫他爸爸。   那已是几年之后的事了。                     雕塑C:   当那个城市的人们苏醒时发现市中心的钟摆上悬挂着一个女人,她的双手仍 然紧紧握着早已停止的时间。                     你是否有过一种记忆,很小很小的时候,看见喜欢的东西总是想要伸手去抓, 比如一把明亮锋利的匕首,只有抓在手里感到痛的时候才会放声大哭起来。你是 否记得那时的执着,在你很小很小的时候。   我们之间,两个世界。   爱与不爱,分的如此清楚。   所以,没有感觉到你,或许很微弱的脉膊。我把耳朵放在你的胸膛,紧紧贴 着你,直到黑暗渐渐散去,散去。清晨六点。城市污染即将开始的时刻,我离开 你。我不止一次下这样的决心,仅那么一秒,让流星般埙落在失去重心的宇宙, 仅那么一秒,脑海中便浮现无数个不舍。是的。我仍然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喜 欢一个水晶茶杯,给邻家孩子抢夺时破碎的水晶颗粒扎进手掌,鲜血从指缝中挤 出来,我仍然用尽全身力气抓住它们,我仍然不肯放手。我仍然记得父亲不停地 打我,一边打一边流泪。我仍然不肯放手。我就这么累了,然后睡了。   所有的罪恶归结为两个字,认真。   喜欢问,你爱我吗?喜欢瞪大双眼看着你问。   你说,爱。或者说,不爱。   喜欢问,真的吗?   你说,真的。或者说,假的。   爱情停止了。那一时刻。   所有的罪恶归结为两个字,认真。   稀薄的空气,干燥的房间。两个人的呼息,显得那么拥挤。我们住的地方像 灰尘一样,漂浮的很高很高。高到有跳下去的冲动。跳下去,你便会哭着抱着我 说,爱。只是一个玩笑,这个玩笑,永远无法追究。   离开你。清晨六点。钟声敲响的时刻。钟楼和我一样孤单,曾经它那么幸福 的,一个男人低下头来吻住一个女人,画面像丢下石子的水面一般泛起阵阵涟绮, 泛起,以最美的姿态缓缓绽放的洁白的睡莲,泛起,越来越模糊的记忆。钟楼, 停止的时间,有一个女人,挡住了那根致命的针摆,她以为这样天就不会亮起来, 她身体中的苍凉无人能懂,她渴望,在时间停止之前,发生过的所有的事都将变 成两个字,曾经。   这个世纪开始的时候,有一个女人对自己说,不再认真。   这个世纪开始的时候,有一个女人对自己说,不想再爱。   所有的罪恶归结为两个字,认真。   这个世纪的字典里不再有,我抱着一千五百多页厚重的字典不停地翻看其中 每一个词,只因你没有给我一个满意的回答。爱情停止了,忽然之间。冰冻的城 市,霓虹无法融化。透明的喷泉,嬉戏的孩子,还有舞蹈的老人,瞬间凝结,那 一刻,我用心在笑,我的嘴角像夜晚狭窄细小的月芽,我听见喉咙发出的声响, 我知道自己在说,这只是一个玩笑。仅此而已。                     当那个城市的人们苏醒时发现市中心的钟摆上悬挂着一个女人,她的双手仍 然紧紧握着早已停止的时间。                     雕塑D:   她们照片上的她坐在洁白的圣女旁边,那一年,她十八岁。为她拍照的是她 大学时光里仅有的一个朋友,她们交换位置,在相同的地点,相同的雕塑前,留 下永远不会再有的笑容。                     她用手指接住落下的雨滴,她用黑纱蒙住了双眼,她在有些皱折的手腕上涂 清爽的桔子香水,她知道皱折的地方叫作伤痕。   多年之后她找到她们走过的所有角落。只是曾经留下的标记早已斑驳。扩建 的广场,有人移走了那尊洁白的圣女,取而代之是抽象派金属雕塑,旁边刻着雕 塑的名字:冰河。黑色的冰河。   草地仍然那么柔软,像她们曾经相互依偎的身体一样,暖暖的,她们开始编 织多年之后的某一情景,她们想象中的生活,或者爱情,或者孩子。   她仍然一个人。她给她写信,她的笔停在那里很久,墨水凝固在金色的笔尖。 淡蓝色的信笺泛起阵阵婴儿脂粉的香气,她只呼息一半,剩下的折成年少时轻狂 的形状。她折起信纸,那上面有两滴从窗口飘进的雨,留下潮湿痕迹,傍晚时分, 是她们走过天桥的时间,她们身边过往着急速飞驰车辆,那些车辆曾带走很多柔 软的生命,可她们仍然固执地穿梭在人们惊恐的眼神中。   她仍然一个人。走过拥挤的天桥下。站在隔开路面的两根笔直的黄色平行线 中间,她习惯朝左边看,她不看右边,因为右边是属于她的。她们曾经一起站在 这里,眼睛是相反的方向。   她倒在迈开脚步的瞬间。因为不再有人帮她看另外一个方向。   她的血从手腕上那根横着的伤口中缓缓流出,是淡淡的清爽的桔子香水味道, 那曾经是她们眼中最奢侈的,她们趴在橱窗前幻想一个男人能够留给她们的礼物, 在十八岁那年的,情人节。   她们仍然一无所有。除了莫名的哀愁和感伤。   她们一无所有。在十八岁那年的,情人节。   人们把她围在中间,只留下一个圆润的圈,闪着金色光茫,还是十八岁那年 的天空,她微笑着对她说,她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人群中不停回响。                     她穿黑色裙子。长到脚裸。黑色不适合她,可她再也穿不起其它颜色。   她遭遇很多个男人。却无法遭遇爱情。   她寻找她们的足迹。那一年她们十八岁,她们孩子般的笑声划破低沉的乌云, 阳光就这么落下来,她们站在那尊洁白的圣女旁边做出飞翔的姿势,飞翔,飞翔 在没有翅膀的时光里。                     她仍然一个人。空落的躯体,倒在车辆飞驰的天桥下,再也流不出任何液体。   她喜欢做一个游戏。她走在他的车前,拖着缓慢的脚步,她有时伸出双臂, 有时任性的停留,她以为他能够掌握她,她以为她能够掌握他们之间的距离。她 终于葬送了自己,在她们喜欢的游戏中。   她留给她的信,写着空白。只有两滴潮湿的水印,在淡蓝色的婴儿脂粉气息 中摇晃开来。   她留给她的信,信封上的地址,写着空白。   空白。                     照片上的她坐在洁白的圣女旁边,那一年,她十八岁。为她拍照的是她大学 时光里仅有的一个朋友,她们交换位置,在相同的地点,相同的雕塑前,留下永 远不会再有的笑容。                     雕塑E:分手他的窗前摆放着两只交错的手,那年夏天满世界都是这样的手, 他们也去做了一个,他们的手指交错着一起落进粘稠的褐色的泥土中。   他的门前总是挂一个铜铃,不论是进来还是出去都发出清脆的声音。他喜欢 听铜铃的声音辩别熟悉的脚步,这习惯持续很多年。很多年,他一直无法判断她 的足迹,她像猫儿一般走过他平静安祥的生命,柔软的脚掌,就连灰尘也不曾留 下。   他们是令人羡慕的一对。在那个夏天。   他的手指比她的长一个指节。在那个夏天。   他们无法向对方交出一份一百分的答卷,所以固执地握着坚韧的长剑指向彼 此并不结实的胸膛。他们穿着银色的盔甲,头上戴沉重的金属面具,她仍然坚持 着抬头,僵持的空气中弥漫浓郁的血腥气息,他们在刺鼻的尘土中寻找对方致命 的位置,开始他让着她,直到被她刺出鲜血,他才稍微的还击。只那么轻轻一下, 她便倒在一片飞扬的黄沙中。他听不见她想说的话,她只是摊开自己的手掌,她 紧握着的,是一份没有味道的空气,她放开的,却是从此肆意的灵魂。   这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战争,而这个女人背负着无知的生命背水一战。   多年后他仍然记得她那双疤痕清晰的双手。他仍然能够清楚的说出那些疤痕 的位置。多年后他同一个清秀的南方女子了却一生。他怀中的女人像浸湿的绢丝 手帕一般潮湿,不论怎么揉捏,仍然挥不去丝中残留的水分。   多年后那双手摆在他的窗前。   有一天他新婚的妻擦拭上面的灰尘时试图拿起那双手,还没有触碰到那个早 已干涸的陶艺作品,那双手便裂开了,破碎的泥土碎屑很快被风吹走,什么也没 有留下。                     雕塑F:   分手她不肯说爱。至始至终。   她喜欢像柔软的没有骨头的动物一般粘在他身上。在陌生的城市里,她放肆 地靠着他的肩膀。   这只是一场梦。她梦见自己的身体中不停地爬出绿色的背着硬壳的昆虫,她 一只一只的捏碎它们,任它们的身体在她的指尖发出噼啪的响声,醒来后她吐不 出什么,她的枕边下着雨,她触摸自己的眼角,仍然是干涸的。   这只是一场梦。她梦见寒冷的雪天,她在狂风中奔跑,不停地摔倒,却无法 停止疲惫的脚步,总是有一个全身黑纱的冰纪人向她伸出双手,她只稍稍放慢速 度,便被捏碎了肩膀。   有一个巨幅广告牌悬挂在某个拥挤的十字路口,一个男人抬着头若有所思地 看着什么,每次路过那里她都忍不住看他,他跟那个男人长的很像,或许是眼神, 或许是方向。他不曾注意过她,他眼中的她是空洞的,就像一只蜷缩的刺猬,他 一靠近她便竖起坚锐的刺并用敌视的眼睛瞪着他,他憎恨她这种莫名的妨备。   可是他们仍然紧握着双手走在热闹的街头,直到有一天他把她丢了。   他只是站在一个书报亭前买了一份晚报,转过身她便不见了。他以为她去了 卫生间,便站在那里等,霓虹升起来了,她没有回来。   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消失了。整个城市是肮脏的,肮脏得无法呼息。她 消失的地方有酒水车经过,残留的一线夕阳落下,细密的水珠中有色彩鲜艳的彩 虹出现,缓慢地路过他伫立的地方,仅仅那么一瞬。   他又看见了她。                     她曾经紧紧握着他的手指,握痛了,他便使劲推开她。   他又看见她,在距离他一米的地方露出孩子般的笑脸,他终于明白,那是她 流泪的方式,只是他不曾回头。   他又看见了她。                     雕塑G:   山的那边,仍然是山。山那边的她,已不是她。                     这是一座能够看到雪山的城市。她离开那天看见山上漂满白色的雪。   她的行囊如此空落,离开时正值黎明前的黑暗,没有开灯。她把折好的残留 着阳光气息的衣服整齐地摆放在床上,呆了近二十分钟又把那些衣服放回原地。 黑暗中她光着脚,脚掌同冰凉的地板接触时留下潮湿的印迹,这是她惟一留下的, 真正属于她的东西。第一班车驶来时她是这座城市即将送走的第一个乘客,她对 面的站台边上有一对情人正在等车,他们紧紧拥着,等待的是驶进幸福的第一班 车。   日出前的山,这么寂静。   一种云雾缭绕时明时暗的藏蓝色的延绵,工匠的刻刀清楚地勾勒着延绵中的 轮廓,轮廓中放牧的老人追赶一群雪白的动物,它们在工匠手中坚定锐利的工具 中落下,雪一样的白。   她等待日出。在山的这边。她对自己说,当阳光开始转移脚边的影子时,她 要爬到山的那边去。   她等待日出,在山的这边,她对自己说,再见。   脚边便是悬崖,奇异狰狞的岩石令风儿哭泣,风儿哭泣的声音震慑玻璃做的 心脏。曾经那里是脆弱的,柔软的。只是曾经。而现在她抓住穿梭过她指尖一缕 冰凉的风儿捏成比尘埃还要细小的碎片,这一切对她来说早已经易如反掌。过程 是简单的,简单得如同陪伴她离开时迅速散去的黑暗,不知不觉。   她坐在悬崖边的石头上摇晃着双脚,她在等待日出,她已爬到了山顶,她穿 过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时刻,然后整个世界开始在眼中闪烁,阳光,蓝天,云朵, 空气,风,寒冷,温暖,哭泣,幸福,过去,未来,她看到了,终于。一个不差 的。尽收眼底。   原来山的那边,仍然是山。   原来山那边的她,已不是她。                     雕塑H:   巴黎春天                     那时他们还是孩子。她随他站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看缓慢后退的城市街头, 在他的臂弯下她眼里涌动的碳水化合物被来袭的各种工业废气污染,而他的肩膀, 不能够替她抵御污染严重的空气。她看见明亮的橱窗前洁白的纱裙,明亮的橱窗 上写着,巴黎春天,她在他的臂弯下缓慢后退。   他们坐在透明的玻璃前数遥远的霓虹,数游走在他们脚边的车辆和人群,那 时,他们还是孩子。他喜欢在她耳边轻轻叫她,未来。   路过的人们总是戴着丑陋的防毒面具,那面具在他们眼里是可笑的,他们抬 起头放肆的呼息,他们为这座城市过滤着黑色的空气,直到她在他的脚边窒息。   她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曾经是用彩色塑料纸编织而成的星星,满满的盛在水 晶瓶子中。那时,他们还是孩子。   她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是一个厚重的防毒面具。后来。他摔碎了那只瓶子, 跳跃着的,没有方向的星星被人们踩在脚下,她看见行人的眼睛里涌动着两个字, 陌生。她笑起来,她唇下有两只浅浅的梨涡,正好是两颗星星的大小。她懂得在 合适的时候让星光闪烁。后来。她很快学会了流下陌生的眼泪,学会了破啼为笑, 学会了面具下舒畅的呼息。后来。   她在黑暗中喝酒,陪伴她的是一个没有名字的男人,她却喜欢叫他未来。她 在灯光滑过的缝隙中看见一双熟悉的眼睛,那眼睛和她的一模一样,她听见他大 声地喊着未来,走近他的是一个穿着白纱的的女人,那裙子她曾经见过,就在他 的臂弯下,缓慢后退的。   巴黎春天。                     雕塑I:   我们前生一定欠下谁的,所以今世一定要偿还他。   钻戒上镶嵌的,只是一颗僵硬冰凉的石头。   它在我眼里一文不值。   那一天母亲站在厨房里背过身去哭泣。   那一天是她同父亲二十五周年结婚纪念。   一张红色的单薄的纸张,仿佛从鲜血中浸泡后捞出来的,走了样的幸福。六 岁那年,我便开始憎恨父亲,我残留不多的记忆中始终挥不去他那双冷漠的眼睛, 有时那双眼睛里是有爱的,我想,只是我已不记得了,只是冷漠很快地掩埋了早 已模糊的温暖。   曾经的黑白照片,母亲时常翻出来摆满整个茶几,她的手指时常略过一张固 定的脸庞,他就站在母亲的身边,流露出的是那个时代特有的笑容。我知道,那 张笑脸不属于父亲。   我情愿我没有出生。写下这简短的八个字眼泪又忍不住流在脸上。当我远远 地看着母亲用温柔幸福的眼神追溯她曾经毅然放弃的爱情时,她眼里没有丝毫的 后悔,更多的只是一份遥远的怅然。我情愿我没有出生,我远远地流着泪,我远 远的用哽咽的声音对母亲说,如果你幸福。   或许我是真的不懂。因为我还没有开始孕育属于自己的生命。   我对爱情彻底绝望。我绝望,却做不到大彻大悟。   或许我是真的不懂。   我的母亲,在她二十岁时遇见一个大她八岁的男人,后因种种原因她没有跟 那个男人离开这个小镇而漂洋过海到另一个国度。   我的母亲,从未对我说起过她对婚姻的绝望。她知道我们的心灵就像惊弓之 鸟一般经不起放弦时的回音。   那一天是他们结婚二十五周年的纪念。   母亲得到的礼物是一只钻戒。我们没有让父亲得到一份惊喜万分的表情。我 们呆呆地坐着,然后面面相觑。   时过两年,母亲的十只手指仍然洁白,像她十七岁那年一样,没有一粒暇疵。                     我们前生一定欠下谁的,所以今世一定要偿还他。                     雕塑J:   我爱你,我从未对你说过。   酒的滋味是热的。像你的手掌,一秒钟便能驱走我身体中的严寒。   酒的滋味,是热的。酒的滋味比你好。   月光很明亮。就这么倒在车上看着月光晃动在我散开的头发周围,淡淡的洗 发水味道,我不肯闭上双眼,怕一不小心丢失了身后的城市。   八月,夜总是提前来临。带着丝丝缕缕的寒冷。   我醉了。   离开你的时候我用很恶毒的语言谩骂一个与我失之交臂的男人。我只是醉了, 我说,我要离开你,是真的。   我醉了。   所以你相信那只是我一惯的任性而已。我知道自己是丑陋的,一个女人,穿 着落迫的衣裳,露出晒伤的皮肤,赤裸的脚指,支离破碎的身体,固执的有些狼 狈的脚步,不羁的骨髓,还有无法救赎的灵魂。   我醉了。我离开了。在明亮的月光下。   是谁在弹奏美妙的合弦?是谁在唱歌?   是谁靠在古老泛白的墙壁前等待?是谁在霓虹下迷失方向?   是谁抱着你的肩膀乞求一个没有距离的拥抱?是谁让眼泪从你的指缝中溢出? 是谁说过一生一世?是谁先违背了游戏的规则?   是谁爱上了谁?   是谁离开了谁?   我醉了。我撕碎了自己的头发。   我醉了。此时此刻,我的身体仍然是温暖的,血液在寒冷的空气中蒸发。   此时此刻我知道。我要活着。                     我们前生一定欠下谁的。所以今世一定要偿还他。                     雕塑K:   有一种疤痕在骨头里,莫名的疼痛也在骨头里。                     邻家的女子。   邻家的女子小我一岁。   邻家的女子梳着幽黑的麻花辫子,轻轻松松地搭在胸前,不施任何脂粉的白 净面庞,二十一岁被邻家哥哥从南方农村接来过平淡幸福的生活。   邻家女子不善言辞,只是爱笑,两只深陷的酒窝恰到好处地镶嵌在脸颊,缓 缓的低下头时泛起的红晕,在透明的云朵下阳光变的羞羞答答。一直不知道她的 姓名,大家都叫她小妮,她用细小的声音回应。   邻家的女子生下一个男孩儿。   抚养孩子便成了她的工作。每天清晨当我推开门准备上班的时候,时常遇见 她抱着孩子晒太阳,那孩子在她怀中舞动着粉色透明的胳膊,她们旁若无人的笑 着,我也笑着。她的幸福感染着我,也让我望而却步。   邻家的女子没有买过新衣服。绑头发的皮筋已经磨得很细了,她便用织毛衣 剩下的线头接成细碎的蝴蝶形状的结,在清晨那些细小的蝴蝶在她怀里的孩子手 中展开双翅,她清澈见底的眼中涌出的是她简单无波的生命,她的所有,毫无保 留地呈现在每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她光滑白净的皮肤,她淡淡粉色的酒窝,她 时常弯起的嘴角,她是属于幸福的女子,这幸福住在我家的隔壁。   邻家的女子在一个冬夜寻找她的爱人,给她幸福的那个男人正在暖暖的火炉 边赌博,邻家女子咯吱咯吱的脚步落在缤纷落雪的小径,她来的不是时候,她的 男人正在输钱,而她偏偏不识趣地催他回家照顾正在发烧的孩子。她的男人让她 回家,她便站在门边等,迎面而来的是一只四方的木凳,邻家的女子没有站稳, 摔倒在滚烫的火炉边,邻家女子从此失去了半张脸颊和一头乌黑的长发。   邻家的女子仍然抱着她的孩子晒太阳。在每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邻家女子 头上多了一块黑纱,恰到好处地遮住那一半扭曲的面孔,她仍然笑着,用另一只 酒窝。   邻家的女子和她的孩子,仍然幸福的住在我家隔壁。   邻家的女子。                     雕塑L:   疤痕体制。   有一种皮肤很容易便留下疤痕,医学书上称这种皮肤为疤痕体制。   后来她把他当作等待的理由。   在习惯了无法入睡的凌晨一点,她说,回来了。他便打一个嗯字。   她喜欢咬手指头。从上初中时便开始了,当她认为自己做错事的时候她会咬 住右手的食指,用越来越重的力气,一直咬到可以听见骨头在齿间发出僵硬的声 响,她才肯罢休,她的食指几乎没有知觉,也看不见疤痕,在很多年之后她去看 医生,医生说,疤痕在骨头里,莫名的疼痛也在骨头里。   她只是想让自己惩罚自己。   曾经她喜欢折磨深爱着她的那个男人。用折磨自己的方式。   最终她失去了他。   她只是想让自己惩罚自己。   然而她以为能够与她终老的那个男人对她的无知视而不见。她仍然固执地咬 住手指,直到失去知觉。   呼息变的很无奈。放手的瞬间,她蜷缩在冰凉的墙角颤抖,她狼狈得像无家 可归却仍然清高自傲的孤儿,不肯向没落的人群伸出双手。她滑落在漫长的地下 通道中,像一片早已干枯的树叶破碎在某个过路人的脚下,然后她站起来了,她 的身体在拥挤的人群中迅速凝结,以一种不经意的方式,她转过身来,眼睛里有 这个城市最具特色的冷漠,她转过身来。   她一直迷惑来自右手食指的莫名的疼痛。她找不到疼痛的根源。   很多年后她去看医生,医生说有一种皮肤很容易留下疤痕,医学书上称这种 皮肤为疤痕体制。                     只是有一种疤痕在骨头里,莫名的疼痛也在骨头里。                     雕塑M:   宝贝。baby.宝贝,你要像天使一样笑着面对未卜的人生。你要握着幸福面 对第一缕稍稍刺眼的阳光,你要学着去爱,学着表白。   亲爱的。宝贝。   不要害怕。不会有人伤害你。不会。我们一起去一个陌生的城市好吗?我们 在那里相依为命。   沿途的绿色远远隔断了泛白的地平线,和谐的自然总能给我们太多暇想的空 间,遥远的雪山是否仍然漂着大片大片白色的云朵,清凉的八月,收获的秋天, 我对你说,昨夜梦见长着翅膀的天使,她微笑着触摸我的额头,淡蓝色的极光暖 暖的停留在我指尖,等我睁开双眼时,你便出现了。你是天使带给我的最好的礼 物。   宝贝,这个世界多么美。   从此我会用晶莹剔透的眼睛看前方的路,不会错过沿途每一寸风景,我要看, 不停的看,我从前错过的每一粒尘埃和氧气。   花儿绽放了。那些花儿,我一直叫不出名字,它们就这样安静地成长在无人 注意的角落中,它们那么快乐,宝贝你看到了吗?它们绽放时轻松自如的样子, 它们平静自然的呼息,它们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清香,它们新鲜浓郁的汁液,它 们活着,活得如此美妙,宝贝,我们就像那些花儿一样生活,从今以后。   没有什么值得记忆或者忘却的。因为有你。   宝贝,你要像天使一样笑着面对未卜的人生。你要握着幸福面对第一缕稍稍 刺眼的阳光,你要学着去爱,学着表白。                     宝贝,这个世界从此以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宝贝,我们相依为命。   宝贝,我们一定要离开。就在明天。   阳光升起来的时候。                     雕塑N:   再会。so long.我用去一个世纪学会这两个字的写法。   当我耗尽所有的力气把它们刻画在手机屏幕上然后看它们朝着你的方向远去, 我还是忍不住哭了。这一夜,我作出最艰难的决定,用我们最常用的方式向你道 别。   我们都不是善于表达的人。我们,总不能把希望付诸于行动。怕坦白之后无 法面对不能够预知的未来。我们面对面坐着,眼前的筹码随时光的流逝逐渐减少, 我们就这么看着对方手中最后的赌注僵持下去,如果当时我主动交出,我知道你 会不加思考的随之而来,可是我没有。如果当时你主动交出,我知道我会不加思 考的随你而去,可是你没有。   午夜的空气忽然变得冰冷起来。在这瞬间的冰冷中我找不到离开你的方向, 离开你之后我该往哪里去?是不是早已错过了世纪末的最后一班列车?呆呆坐着, 时针摆过凌晨三点十三分又十三秒,睡去的月光躲进薄如蚕翼的流云,地球转动 的速度你感觉的到吗?这样的夜色,应该属于两个人的,可是那个曾经在你臂弯 下入梦的女人正鼓起毕生的勇气对你说,再会。   爱是那么绝对。   在我眼里。   杯中的红酒,还未轻啜便已醉了。一百八十三根竖在杯角的唇印,是我留给 你的。从我们相识,到我们再会,整整的,一百八十三天。再会。   时醒时睡的一夜,不知不觉。月亮已经醒过来,打开苍白透明的表情,对不 起,我不是有意惊挠你的睡眠,对不起,尽管我是赤着脚离开,可你仍然听见我 离开时关窗的声响,对不起,我使劲抬起头,请求你最后一次亲吻,我们无法把 握的爱情,我们无法承诺的明天,我们无法坦白的过去,我们无法弯成同一种姿 势的身体,我们始终试探却始无法刻骨铭心的伤痛,我要丢下,我哭了,那么无 耻的眼泪,那么令你厌恶的潮湿,我说我恨你,我用早已泣不成声的语气说,我 硬在喉边的,是太多的不忍和太多的无奈,我用耗尽了的最后一丝力气对你说, 我恨你,可是这最后一章的字母竟然是N,戏剧化的一个字母,N.                     我用去一个世纪学会这两个字的写法。   当我耗尽所有的力气把它们刻画在手机屏幕上然后看它们朝着你的方向远去, 我还是忍不住哭了。这一夜,我作出最艰难的决定,用我们最常用的方式向你道 别。   再会。so long.                     附:离家出走,你以为我去找你?我不,我要去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我知 道。天涯海角那,你会去天涯海角找我吗?   会。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