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红楼绝梦(小说) 作者:恒僧 那年那月那天,我去湘西,车极空,无人聊天,拿出《红楼梦》翻阅。车到 西斋,上来一中年汉子,精瘦,蜡黄,弓腰,鼓眼,穿一身沾满泥土的旧布军装。 他走路腿抬得老高,一蹶一蹶的,就象一只跳进车厢的大河虾。坐稳后,他一双 鼓眼老盯着我手里的《红楼梦》,欲言又止。许久,他终于开口了,他的话竟让 我吃了一惊:"你这书后半部是高鹗写的,我看过真正曹雪芹写的《红楼梦》全 本。" 我自然不相信,也懒得给他解释,仍旧看书。 "我看过真正曹雪芹写的《红楼梦》全本。"他声音提高了八度:"我看的是 探花先生家两百年前传下来的手抄本。" 他的话引起了我的关注,探花先生……两百年前……手抄本……我本能地觉 得这里面有名堂。于是我让他说说看。 他没回话,双手在荷包乱掏。我知他在找烟,马上递上一支。点燃后他贪吸 几口,从我手里拿过书翻一阵,接着直突突地问:"你知道曹雪芹是哪一年死的? " "乾隆二十七年壬午除夕。"作为红迷,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 "不对,应该是乾隆二十九年甲申初春。你知道他死在什么地方吗?" "北京西郊白家疃。"我依旧是脱口而出。 "不对,他死在北京东郊的张家湾。这是探花先生说的。" 他说得很绝对,绝对得要否定众多红学家们精心考证过的结果。我虽不信, 但对他说的还是很有兴趣。接着他给我讲了一个与《红楼梦》有关的十分惊人的 故事,这故事直到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忆犹新。 我们村子东头有一幢通体漆成红色的两层木楼,房主叫刘富堂,是我们村一 位乾隆年间的探花先生后裔。自打二百年前探花先生去官还乡盖起了这座红楼以 后,它在我们村人心目中一直就是荣耀、富贵和发家的象征--老人们常常会指着 红楼给后代们讲述"书中自有黄金屋"的道理。探花先生虽然荣耀满堂,但香火却 不旺,二百年来几乎是代代单传。传到刘富堂手里甚至还绝了后--这是日本鬼子 干的。那年日本鬼子进村后,要强占红楼做司令部,年轻气盛且书呆子气十足的 刘富堂竟敢指着鬼子军官的脸评理,结果被鬼子军官的大皮鞋狠狠踢破了下身。 那时刘富堂的媳妇还未过门,刘家由此而绝了后。不久,刘母也因此而气绝身亡。 成了孤身的刘富堂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家产变卖后送给了后山抗日游击队。 游击队队长就是后来我们的第一任县委书记黄启明。在黄书记的关照下,刘富堂 作为开明绅士当上了县政协委员,并归还了大部分家产。土改开始后,刘富堂又 主动交出了全部田产,为此他受到了县政府的表扬。黄书记还特别关照县政协通 过了一项决定:每年定期给刘富堂发放生活费,以解除他生活上的后顾之忧。 刘富堂生性孤僻,平时身居红楼极少外出。起初,刘家的一些远房亲戚还主 动登门和他套近乎,目的当然无非是觊觎红楼的房产。但在连续多次吃闭门羹后 也就不再登门了。平日里我们极少能看见刘富堂,只有那位曾经给刘富堂当过奶 妈的冯婆子经常在红楼进进出出。 "红楼那么大,他一个人整天呆在里面干什么呢?"每次从红楼门口经过时我 们都会这么想。终于,好奇心驱使我和村里另外几个最大胆的男孩在一个满月之 夜翻进了红楼的护墙。当我们蹑手蹑脚走近红楼的侧门时,突然听见红楼内有一 阵很明显的响动,声源好象是在屋梁顶上。我们捂着胸口想上二楼去进一步看清, 可还没等我们找到楼梯口,一声重咳早把我们吓得魂飞魄散。咳声是从背后的一 个黑影发出的--刘富堂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惨白的月光他那张蜡黄的脸和黑洞 般深凹的眼睛,简直就象传说中的亡魂幽灵。我们惊叫一声立刻作鸟兽散。从此 以后,我们再没敢光顾红楼,甚至走得离红楼太近都心有余悸。再后来,文革就 开始了。 省城的红卫兵是在黄昏时开进我们村的。那时正是春夏之交的梅雨季节,连 续半个月的阴雨搅得人心情和天气一样阴郁。这支淋得象落汤鸡似的红卫兵队伍 找到我们时天已黑定。他们的领队是个戴眼镜的大块头,他们叫他王排长。 "我们这次来的主要任务就是要搞定大汉奸黄启明的黑材料。"王排长用手抹 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他浑身透湿,嘴唇冻得青紫可身板依旧挺得很直。他所说的 黄启明是我们县的第一任县委书记,那时他已经调到省委去工作了。"我们的目 标就是刘富堂,只有他最清楚黄启明叛国通敌的具体事实。你们只要帮我们弄点 吃的,再告诉我们刘富堂住在啥地方,其余的--"王排长不屑地一挥手,"你们全 都不用管了。" 我们是在半夜时分举着火把突然闯进红楼的。我也是生平第一次真正进入红 楼。红楼内的陈设在晃动的火焰中看上去十分破败,远不如我平时想象的那般富 丽堂皇。我倒吸一口气,一种深深的失落感立刻涌遍全身--村里的老人们把这样 的破楼叫黄金屋可见他们也从未真正进过红楼。 当身高马大的王排长象抓小鸡似的把浑身赤条精光的刘富堂从被窝里提出来 时,吓得几个女红卫兵战友惊叫着扔掉火把就往外跑。审讯几分钟后就开始了。 我作为村里的红卫兵组长一直在忙于给他们安排吃住,等我忙完的时候,审讯已 经结束了。 "真没想到这个死老虎这顽固这狡猾。明天审讯一定要加刑才行。"临睡前王 排长对我说。 第二天的审讯同样也进行得极不顺利。怎么审刘富堂老是咬住一句话:"黄 启明杀鬼子不是汉奸。"下午王排长决定用刑。坐飞机、反吊手、倒吊腿,折腾 了半天依然是一无所获。后来王排长真的沉不住气了,吼声越来越大,可得到的 总是一句声音越来越小的回答:"黄启明杀鬼子不是汉奸。" "上老虎凳!"王排长一声号令,几个红卫兵立刻麻利地行动起来。当老虎凳 加到第四块砖时,我清楚地听到了一声脆响,接着是刘富堂一声惨烈地大叫,震 得红楼的灰尘象雨点一般飘落下来,一股苍黄的尿液顺着刘富堂宽大的裤腿流出 来。他微微抬了一下头,惨白的脸上满是泪痕,张大的嘴巴拼命喘粗气,样子十 分吓人。 "你现在该从实召来了吧。"王排长声音也开始发虚了。 "黄启明……杀鬼子……不是汉奸。"刘富堂断断续续吐出的仍是那句话。 "好你个和革命人民顽抗到底的死老虎。"王排长故意将嗓门提得老高,象是 给大家打气,更象是给自己壮胆。他在房内走了二九一十八个来回,最后他说: "战友们,今天的审讯到此结束。我们现在去准备竹签,整整削十个,明天他要 是再顽抗就给他钉!钉!" 我看见刘富堂浑身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那天晚上,疲惫不堪的王排长把刘富堂交给我们村的红卫兵组织看管。可不 出一小时,所有人都悄悄溜走了:"有你组长一个人看管就行了,量他断了一条 腿的死老虎也跑不到哪去。"就象是约定好的,几乎所有人溜走时都对我这么说。 我当然不能走,我是组长,必须坚守阵地。 半夜时分,天气骤变,大雨伴着雷鸣随狂风从红楼的破窗猛烈地刮进来。一 个几乎和闪电同时降落的滚地雷猛地惊醒了我一个很久未明的念头:莫非真如村 里老人们常说的,探花先生家族受着天神的保护,坑害他们就会遭五雷轰顶--当 年那个踢绝探花后代的日本军官就是在一个雷雨之夜神秘莫测地被人割掉阳器后 暴死的。 我望着靠在墙角缩成一团的的刘富堂,想起那个满月之夜爬进红楼 的情形。我好怕,我也真想溜走算了。那是好难捱的一夜呀,寒冷,孤独,恐 惧……好多种感觉交织在一起,现在想起来还让人后怕。 "洪娃子,"也不知过了多久,刘富堂突然叫起了我的小名,我长这么大,这 是第一次听他叫我,我听他声音颤得很厉害:"求求你,能帮我弄点水喝吗?" 我起身给他倒来一大碗水。他喝得太急,呛住了,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大 概是咳嗽牵痛了断腿,他双手抱住头拼命朝墙上顶,身体象抽筋似的不停抖动。 我忽然生出了一些怜悯心,于是劝他道:"你这是何苦哩。你顺着王排长他们说 不就得了。" 他却坚决地摇摇头:"我不做落井下石的事。黄书记是我的恩人,没他我活 不到今天。" "可是,"我吓唬他说:"王排长他们去削竹签了,你不顺从他们,就会吃更 大的亏。" 他低下头,很久很久没有说话,他的平静让我很吃惊。后来他抬起头,盯着 我说:"洪娃子,我想给你讲一件事,这是我们家族严守了两百年的一个秘密。 是关于一本书--你看过《红楼梦》吗?" 我听他说要给我讲家族秘密,心里一阵急跳,我以为他要告诉我他们家的祖 传财宝--这样的财我可不敢发。后来听他说是一本书,也就平静下来了。我答道: "当然看过。是清代曹雪芹写的吧。"教我们语文的张老师就是一个红迷,他不仅 自己爱看《红楼梦》,还发动班上所有语文成绩好的同学都看。他还经常利用课 余时间给我们讲解此书。 "对,是曹雪芹写的。我的七辈祖先探花先生在京城曾和他有过一段文缘。" 刘富堂说完静默了好长时间,象是在整理思路,以便更好的叙述那段家传的往事。 探花先生金榜题名后,在朝廷礼部谋得一官差。那是乾隆二十八年癸未初夏 的一天,探花先生到城东郊游,在一个叫张家湾的村子里遇到一位卖字的中年穷 儒。穷儒那逸势奇状的书体一下子就把探花先生抓住了,探花先生不能想象在如 此偏僻的村子居然还有人写得这么一手好字。更奇怪的是穷儒看见他这位穿着华 贵的官人居然连头都不抬。探花先生只得主动上前答喧。 探花先生拱手道:"吾观仁兄之字,风樯阵马,沉着痛快,深得米元章之精 髓,实在是敬佩之至。" "那你买不买?"穷儒依旧未抬头。 "买。当然买!"探花先生立刻遍搜全身,将钱尽数拿出道:"今日就带这些, 买你一个条幅如何?" "痛快!痛快!"穷儒高声大笑,把辫子甩到背后,随即在写好的条幅上盖好 印章。探花先生见印章之名是曹沾时,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曹沾就是曹雪芹。"中年人特别解释了一句。 "这我知道。"我又递上一支烟,摧他快往下讲。 探花先生从此就和曹雪芹交上了朋友。当差之余,探花先生常去看望曹雪 芹。曹雪芹奢酒,探花先生去时必带足酒菜。曹雪芹酒后话多,海阔天空,纵论 古今,可就是未提及他自著的奇书《石头记》。好多次,探花先生都想把话题转 向《石头记》,但又恐曹雪芹生疑而未开口。终于,有一次他们论及了诗词,探 花先生立刻说他最喜欢《石头记》中的诗词,并随即背起了《终生误》和《枉凝 眉》。探花先生很用情,背到最后竟不觉流下泪来。 "不好,不好!"曹雪芹摇头叫道。 探花先生不解,问道:"仁兄为何说不好?" 曹雪芹道:"贤弟读此书,过于投入了。过于投入,必生是非。" "此话怎讲?" 曹雪芹想了一阵,说道:"世人读此书,切不可忘记虚幻二字,过于投入, 必生出些追踪蹑迹,考证疑猜之人。若真那样,反失我写此书之本意。" "仁兄本意为何?" "供世人消愁破闷,喷饭饮酒。" 探花先生对曹雪芹的话很是吃惊,但细细品味,又觉不无道理,但他心底深 处总有一个声音在说:"决不止于此。"后来,曹雪芹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他 的思路,他赶忙过去把曹雪芹扶住。这时,他看见曹雪芹捂嘴的手上竟满是鲜血, 于是他道:"弟有一句话,不知该讲不该讲。" 曹雪芹道:"不必介意,讲吧。" 探花先生道:"我观仁兄气色,恐有内疾,望兄好自为之,以后定要戒酒节 悲才是。" 曹雪芹想了好久,方道:"天若不下雨,再满的井儿也会干枯。酒就是我写 作的雨露,没它我写不出有灵性的文字。《石头记》前八十回已抄行数载了,后 半部我本想三五载就完成的。可去岁家道变迁,爱子夭折,我从白家疃流落至此, 心也已死大半。其实后半部我已写了不少,可大都是没灵气的废文。唉,就这状 况,我怕是难以将此书竟就了。" "不,仁兄切不可如此。"探花先生道:"不可让这天下第一奇书没有结局,给 后人留下个千古之谜。那样会平生出千种猜疑,万种评说。" 曹雪芹摆摆手道:"天下第一奇书可不敢当。后半部我也只能尽力而为之。 你可还记得《好了歌》,好便是了。而我这一生,"曹雪芹又是一阵猛咳,"不好 就得了哪。" 不想这次见面回京后,探花先生突然接到赴边关劳军的紧急公差,紧急得没 容他到张家湾去和曹雪芹道别一声就匆匆出发了。 探花先生这一去竟是大半年,再回京时已是第二年的春天。探花先生到京后 既未回礼部也未回家,而是径直去了张家湾。然而探花先生还是去晚了。昔日曹 雪芹住和草房已经坍塌,宛若一片废墟。探花先生双腿一软,跪在地上竟再也爬 不起来了。恍惚中探花先生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正纳闷,村里的一位老者站 在他面前。老者把探花先生带到村子东头一个无碑的新坟处,给他讲述了所发生 的一切。原来曹雪芹在贫病交加中已于一月前死去。雪芹死前似乎已知探花先生 要来寻他,故特将一破木箱交与老者,让他转交探花先生。老者说曹雪芹死的那 天晚上雷声隆隆,大雨磅礴,这在京城一带极少有的天象似乎在预示着某件事情。 探花先生立刻在心里说,我知道在预示什么,一代文豪含冤去世,老天也在呼喊, 也在流泪啊!探花先生打开破木箱,里面竟是用各种大小不一纸片写的满满一箱 书稿。其中还有一封曹雪芹逝世前不久写给探花先生的信,信的大意是他已尽力 将《石头记》的后半部写完,只是来不及分回,增删,牵强处极多。他请探花先 生继续完成他未竟的工作,若修改增删不成,就将书稿毁掉,万万不可将未成书 稿抄行于世。 探花先生将身上所带之钱全部交与老者,请他为曹雪芹立一块墓碑。随后他 就带着书稿回到京城。不久,他又辞去官职,带着书稿和家眷返回家乡。 探花先生回乡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盖起了这座红楼。他婉拒了一切做官的邀请, 一边小心守着祖辈传下来的家产度日,一边精心披阅增删《石头记》书稿。整整 十年,方才完成。随后,探花先生专门择一良辰吉日,去拜访了江北的一位鸿儒 陈先生。陈先生未读过《石头记》,读毕后陈先生连声称奇,极尽誉美之词赞叹 此书。但陈先生也敏锐地指出此书的后半部不行,"除了一小部分,我看这后半 部就象是另一个人写的。"陈先生道。 陈先生的话说得探花先生心底透凉,回家后好几次他都想将书毁掉,但终因 怜惜自己十年的心血而未下手。后来,他又把修改书稿的希望寄托在自己独子身 上。他独子象他,天资聪慧,极会读书。其实探花先生一辈子也没弄明白一个道 理:会读书是一码子事,写作是另一码子事;一个作家未完成的作品,别人是不 能代为完成的。事实也是如此,近两百年来,探花先生家族历经七代,谁也没能 在完成《石头记》上有任何作为。 "这就是刘富堂给我讲的他们家族严守了两百年的那段秘密往事。"中年人说 到此吞了口唾沫,粗大的喉结一伸一缩,双手又开始掏荷包。 我立刻递上一支烟,迫不及待地问:"后来呢?" 中年人故意停顿了好一阵才说:"刘富堂讲完后我们静默了好长时间。这时,外 面的雨越下越大,沙沙的雨声伴着不断吹进红楼寒意颇深的夜风,我有生以来第 一次体验到了一种透心的苍凉和孤独。我想到两百年前,也是象现在这样的一个 寒夜,雷声隆隆,大雨磅礴。一代文豪曹雪芹卷缩在京城东郊的破草房里,那时 的他一定比此刻的我更感苍凉和孤独……后来还是刘富堂唤醒了痴想的我。刘富 堂告诉我那书就藏在红楼顶靠左边的第三根梁柱上,他让我保证以后有机会一定 要将书取下来销毁掉。他说他的七辈祖先探花先生留有遗言,此书修改不好绝不 传抄于世,刘家绝后之日,就是此书毁灭之时。我见他说的十分恳切,就答应了 他的要求。" "你为什么要答应他?"我问。 "我不过是敷衍他啵。我当时那么年轻,对许多问题根本没有深想。现在看 来,当刘富堂决定将祖传秘密告诉我时,他已经下定了去死的决心。那天下半夜, 我实在顶不住,就沉沉睡去了。直到第二天王排长将我攘醒,我才知道:刘富堂 竟然在我面前割腕自杀了。" "那王排长他们没有找你麻烦?"我问。 "乍没找,王排长专门跑到我们学校,把我开除了红卫兵组织。害得我串联也 没有去成。"中年人一脸气愤和失望的表情,他用食指将烟灰弹到窗外,接着说: "半年后,武斗开始了。县青年联合总部的队伍首先开进我们村,在红楼建立了 司令部。接着县工人学生总部的队伍在一个炎热的黄昏突然包围了红楼,并立刻 发起了总攻。那仗打得可真够惨烈的。工人学生总部的人整整攻了一夜,把个红 楼打得千疮百孔,可还是没能把红楼攻下来。村里的人都吓坏了,我是顶着被子 听着枪炮声在墙角卷缩了一夜。大约黎明时分,忽听有人在外面高声大叫:红楼 着火了!红楼着火了!我起身从门缝往外一瞧,好家伙!整个半边天都烧红了,初 升的太阳和这火交相辉映,我眼前全都红透了。不一会儿,红楼就伴着枪声彻底 消失了。" "那书呢?"我急切地问。 "省城红卫兵开走没几天,我就爬到红楼屋顶上把书取出来了。"这时列车正 在减速进站,中年人把头伸出窗外,大声问站台上的人:"这里是慈利吗?" "这里是石门,离慈利还有一段呢。"我赶紧抢着回答。接着我又问:"那你 取书以后的事呢?" "那书是这么长,这么宽,这么厚的一大包,用蜡纸和布裹了一层又一层。 为取那书,我差点把命都搭上了。你看,我腿上现在还有疤呢。"中年人捋起裤 子,指着小腿上一条几寸长的暗疤说。 中年人接着讲述了随后发生的事情。 那天夜里我将书取回后,连夜打开,在油灯下翻看了几小时。那书中的文字 没有标点,我读来读去总不大懂。加上书纸因年代太久,极脆,翻动是稍不小心 就会破裂。很快,我就对这书稿失去了兴趣。后来我去找张老师--也就是那个红 迷,我把书交给张老师后就回家了。 三天后,张老师找上门来,劈头盖脸就问一句:"你这书从哪里弄的?"我简 单地讲述了一下刘富堂说的事情,没想到听完我的话后张老师竟象一个无头苍蝇 似的在屋里串来串去。最后他停下来说:"如此看来,这后半部书还真是曹雪芹 所作啊……可我还是拿不准,这后半部书虽然结局和文笔象是曹雪芹所写,可文 采和灵气比前半部差远了。甚至还不如高鹗的续书来得精彩……《红楼梦》问世 至今,续书太多了,什么《红楼圆梦》、《红楼补梦》、《红楼复梦》……举不 胜举。探花先生的这本家传书兴许也是续书的一种呢。这样吧,"张老师想了一 下说:"你到县城去找我同学,他基本上也算是位红学家了。前些年他在报纸上 发表过好几篇评论《红楼梦》的文章,他可以说是靠评论《红楼梦》起家的。他 现在在县革委会当宣传部长。" 张老师见我有顾虑,又说:"我写封信给你拿去,保证他会接待你的。你就 在县城好吃好住几天后再回吧。"张老师在临出门时又特别加上了一句:"你这书 兴许会是个震惊世界的大发现呢。" 张老师的那位同学是个大胖子,好象电影《沙家浜》中的胡司令。但他说话 快,反应也快,一双眼睛炯深深的,很叫人害怕。我递上张老师的信又呈上书。 他飞快地看完信,接着又草草地翻阅了一会儿书,书的霉味熏得他直皱眉头。末 了,他乍猛地大叫道:"伪作!这后半部书是十足的伪作!"他的叫声好响,吓了 我一大跳。接着他又厉声问道:"你这书是从哪里弄来的?" 我简略地讲述了一下,他立刻否认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你看过我前年 发表的那篇关于《红楼梦》续书考证的文章没有。曹雪芹没将这本书写完,是因 为封建社会的统治阶级不允许他将此书写完。就是不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 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必须'沐皇恩贾家延世泽',或是来个更平庸的大团圆 结局。再说,"他停顿了一下,脸色一下子变得异常严厉,"《红楼梦》现已被列 为封资修的大毒草,如今举国上下都在学习《毛主席语录》,你却带着这种书到 处转悠。你是什么成分?" 我赶紧说自己祖宗三代都是贫农,这书是张老师让我带来的,张老师还预言 这书将是举世震惊的大发现呢。 "举世震惊?老张这书呆子也真是呆到家了。"他一脸的不屑神态:"算了,看 在老同学的份上,这次不追究你。你回去后务必尽快将这本书毁掉,留着它不会 对你有任何益处的。请记住,"他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在《红楼梦》这本书上 今后绝对不会再有任何举世震惊的大发现了。"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县革委会大院逃了出来。我又累又饿,一路上不住地 骂娘。这来回八十多里路白走了不算,还差点被搞成了反革命,真是气死人。好 几次,我都想干脆把书沉到某个水塘里算了。可我又好不甘心,我老是预感这书 会带给我某种希望的结果。假如真象张老师所言是"举世震惊的大发现",那我这 辈子还愁个啥。我赶回家时天已黑定,我正准备把书藏到床底下,爹在背后蓦然 一问话,惊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爹问:"你鬼头鬼脑地在干啥?整天都不见个人影儿。" 我只好把书递过去。爹接过去猛翻几下,书立刻脆掉了几页。我赶紧上去用 手护住。爹翻一下白眼说是啥书呀象宝贝似的。我说这是《石头记》。爹说写石 头的书有啥可宝贝的。我说《石头记》就是《红楼梦》,是写才子佳人的。爹听 完后立刻变了脸色,爹说公社书记天天在广播里喊破四旧,这书一旦被查出来可 了不得,我看还不如把这书拿给你妈生火去。说完,他就把书拿去扔到了柴火堆 里。 "书就这么给烧掉了?"我有些沉不住气地问。 "当然没有。我费了那么大气力弄来的书咋能就这么给烧掉。那还不如在路上 就随手把它扔到水塘里去。哦,对不起,我要去方便一下。"中年人说完就起身 朝车厢中部的厕所走去。 此刻我的心绪完全被他讲的故事给交乱了。我拿出烟来,想抽,又没心思, 给捏碎了。好容易才捱到他方便回来。我递上烟,他狠抽一口,连吐三个烟圈。 接着用缓慢的语气问我:"你今年多大了?" 我觉得他问得奇怪,但还是很快回答了他的问题。 "唉!那个时候你还小。"他俨然一副长者的口吻,让人听得极不舒服:"那 个时代,没说的,人与人之间没有丝毫信任可言。明明白天咱俩还挺好的,可我 就保不住晚上你会去揭发我,去告我的密。那时候有一句时髦的话叫灵魂深处闹 革命。也就是说人心里不能有任何见不得人的隐私。可没了隐私这日子还咋过? 只得在惶惶中度日……就拿我刚才吐的烟圈来说吧,如果你偏巧会把烟吐成一条 线从我吐的烟圈中穿过,那我俩肯定会被告发是在对特务暗号。又比如说--" "你还是讲讲那书的事情吧。"我见他越扯越远,于是就不客气地打断他。他 抱歉地一笑,接着又开始讲述。 爹睡着后,我又把书检回来,重新包好。第二天一早我就跑去找张老师。听 我讲完后,张老师想了很久,才说:"人哪,没说的。人家是官,咱是民。这样 吧,一不做,二不休。你干脆到省城去一趟,今天就出发。"张老师从抽屉里拿 出三十元钱,并写了一封长信。张老师把信和钱交给我时说:"你到省城后就直 接去找这位杨教授,地址我写在信封上了。" 我在省城转悠了一整天,累得半死后总算在黄昏时分找到了杨教授家。可是 当我说出张老师的名字时,杨教授却拼命摇头说根本不认识这个人。我一急就傻 眼了,加上过渡疲劳,一屁股坐在杨教授门口的石阶上就爬不起来了。 "你把信给我看看吧。"杨教授先开口说。 我赶紧把信递过去,杨教授接过信就进房里去了。过了一会儿,杨教授出来 说:"我想起来了,我曾经给你们张老师教过一门课。你进屋来坐吧。书呢?" 我把张老师借给我的旅行包递过去,并随他进到屋里。杨教授叫他夫人给我 安排晚饭、洗澡、睡觉等事情,接着就一头扎进书房,直到我睡着时都没有露面。 黎明时分,我被人轻轻推醒,睁眼一看,原来是杨教授。 "真对不起,打扰你休息了。可我实在是等不及了。你 能给我讲讲这书的来 历吗?"杨教授声音有些发颤,透过从书房折射过来的微光,我看见他整双眼睛 都布满了血丝。 于是我起床来到杨教授书房,给他讲述刘富堂告诉我的家事。杨教授听得极 认真,有些因为我讲得太快没能听清的细节他都极诚恳地请求我重讲。我讲完后 他又把书捧起来,前前后后翻了老半天,接着他先是低声到后来竟变成了惊叫: "这是曹雪芹写的。这肯定是曹雪芹写的!" 随后他给我朗读了其中的一些段落,边读还边讲解书中的语言风格,用词, 以及书的结局与第五回预言的吻合关系。 "后来,"中年人讲到这儿又有意停顿下来,把手伸到荷包里去掏烟。我知他 又在卖关子,赶紧给他递上一支。他抽了几口,刻意用极其平淡的口气说:"后 来杨教授心情慢慢平静下来,他捧着书在房间里整整走了一百个来回,那是好长 时间的一段静默呀!等到杨教授再开口时,倒是把我吓了一跳--杨教授说他想来 想去还是觉得探花先生说得对,把书毁掉的好。" "为什么?"这回轮到我惊叫了。 "杨教授举了好多条理由,我也记不太清了。大意是说这后半部遗稿虽然也 有一些写得较为精妙的段落,但大部分却写得毫无文采,在艺术质量上与前半部 完全无法相比。可以想象,这些段落是曹雪芹在没有灵感,没有激情,或是身心 健康极差的情形下凑合着写出来的。试想这样的遗稿一旦被拿出来公布于世,它 不但不会给《红楼梦》这部盖世杰作增辉,反而会使它逊色。人们将会为此而争 论不休,而在这场争论中唯一受到伤害的将是曹雪芹。再说人们早已习惯了一种 说法:曹雪芹写完前八十回就泪尽而逝了,这就更加深了《红楼梦》这部复杂小 说的魅力和神秘感。人们为此而不断地写续书,写考证、分析文章,为书中每一 个人物的命运和结局而争论得天翻地覆。假若真正的遗稿一旦被发现,这些争论 也就可以停止了。而《红楼梦》的神秘感也就会从此消失,魅力也必然大不如前。 曹雪芹不是让探花先生多读《好了歌》吗,好便是了,了便是好。现在毁掉这书 是了,当然也就是好哪。我被杨教授的一席话说得复复贴贴,于是就同意烧掉书 稿。开始的时候,那些稿纸因为年代久了,烧得不太顺畅,后来杨教授在上面浇 了点煤油……" "这简直是胡来!是犯罪!"我激动得大叫起来。 "那些书稿一眨眼的功夫就烧尽了。"中年人一点也不激动,"书烧完后,杨 教授拿出三百块钱,说送给我做回家的盘缠。我接过钱后心中特别踏实,这钱在 那时比我们全家一年的收入还多。我想省城这一趟我可真没白辛苦。" 这时列车又到站了,车窗外的站台上出现了"慈利站"几个字,中年人和我道 别后就一蹶一蹶地下车了。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