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焰 火 菊 鹤子   “某夜,那人以无尚纯洁的高度重返自己的世界。”事后我以笑意泄露如此的句 子。但那时我已被悲哀袭获,掷于它的弦上,奏出欢乐的伤痕。没有星光,也没有任 何泪水可以炫耀。我所求的,只是在风之前,在水之底,在人群与土壤间,我能仔细 而干净地睡去……                     (一)                     “每个人,白天里有他的路;每个人,黑夜里有他的铺。”这话是我的创作,并 献给了你。当年你如此激赏,预言它必将在十年内如花盛放于人们的嘴中。可是,多 少年去了,人们聚而复散,散而又聚。没看见他们有增删的悲喜。当年你鼓动我,写 下无数的格言,挑出喜欢的,我们便书写,贴遍那段古城墙。没人来读,我们不介意 。有风,有飞鸟,有不远处的河流,它们每时每刻都在读我们的作品。你深信,我不 疑。星河洋溢的夜晚,我们便是那城市的最后守夜人。坐在高高的城墙上,无人比我 们更欢喜或更伤心。有时,星星学会了瞬间的爱情,一颗接一颗地摇曳成天火之吻。 你就哀求我说出一句话,用伟大替它们赎罪。我笑着说。考虑考虑。你便发誓再也不 理我。你真的做到了。你真的连看我都不看了。但在第七个月夜,你游离的忧愁被我 拦路切断,我扯着你跑在那个城市里,月色喧哗,人声鼎沸,我们短暂易灭的爱情获 得了新的步伐,新的呼吸。 (二)                     多年以后的某年某月,我坐着黑色的火车,越过无数的河流与村庄,伴随着秋天 抵达你的城市。在纷繁如花的信笺中,你曾多次歌颂这座盛开菊花的梦幻之城,也屡 屡劝我前来探望,哪怕投个石子也行。关山遥阻,但我终于来了,而且把我的所有都 带来了,而你将怎样接纳这超乎预料的事实?站在你的楼下。我突然感到一阵痛彻肺 腑的寒冷。   那天下午,你仍在继续前夜的睡眠。有时你醒了,看见那几个女孩坐在不同的角 落静静地看你。她们在干什么呢,你想……便又睡着了。你又做了一个梦,梦见许多 手帕在楼下飘动,白闪闪的阳光仿佛湖泊,手帕变成了欢乐的鱼。你俯身去抓那些鱼 ,突然——我喊你的名字,声嘶力竭。在钢筋混凝土之间,我是最潦倒的秋蝉。柔情 蜜意只能以如此惊怖的方式喧泄,但这,你听见了吗?   十七个窗户相继打开,十七个女孩探出头来看着我,笑着。我在十七张面容下踱 步,盘算你该是哪一张。但我始终未能确定。你写信说你的窗前会有一盆极特殊的菊 花,可是,我看见每个女孩的笑容里都有菊花在开,每朵菊花都是那么独特,咳,我 被菊花给淹没了,我已怀疑自己能不能在天黑之前找到你。突然,你摸到了一堆木柴 。然后是火。火的气息在手掌上盘旋,鱼儿纷纷退却,发出奇异的声响。那声音堆积 起来,越来越像一个人的声音。你笑了笑,向水底望去。   原来是那个人在不远处主火。   “喂,日头几时落的?”你走过去,问道。那人不回头。依旧摆弄着木柴,说: “我烧火只为我好。”你已猜到他会这样说,又问:“我替你生火,好不好?”那人 愣了一下,说:“火烧眉毛。”                     天终于黑了。我还没找到你。   但我还算幸福。我同十六个女孩坐在灯火灿烂的小饭店里。我在菊花丛中饮酒, 大声歌唱,菊花们在不停地吃。传说女孩子都是善吃的战士,只是在男人面前不屑展 露而已,因为她们骨子里爱不起他们。我相信这个传说,起码在那个小饭店里我相信 。承蒙她们看得起我,或者说,她们根本不把我当人(我只是一只会踱步会饮酒的蝉 ),她们把店里所有食物扫荡一空。事实上,当我率领十六个女孩来到饭店门口时, 老板的嘴就已张得太大了,以至于我们感觉是走进了他的嘴里就餐。而当我们准备结 帐时。我们已找不到他了。   女孩们还未尽兴,宣布要去操场上席地幕天,再战一番。我那时也很激动,血压 陡涨,于是把回家的钱都掏了出来。来到操场,她们立即三五成群地坐下,大吃起来 。我负责生火。捡来的木柴都湿淋淋的,很难燃着。我被烟呛着了,不停地流泪。那 时月光很盛,乌鸦在树林里歌颂它们的爱情。却没有人看见我的伤心。  三)                     忧伤该用什么笔体书写?你问我。我摇摇头。那夜我们跑啊跑啊,终于跑到了那 城墙上。月亮庞大地伫立在我们面前。我不想在它面前说错一句话。什么是恋爱?你 又问。我想了想,说,恋爱就是接受不好者中的最好者。你叹了口气,说,这定义也 会流传下去,只不过有些残酷罢了。你知道月亮是什么吗,我反问道。月亮是最古老 的守夜者,但偶尔也会开小差。你笑着说。我也笑。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在那里。   不久,你随着家人离开了我们的故乡,去了一个极遥远极遥远的城市。   你开始还给我写信。有几次还劝我去看你。但你的小差开得越来越久,几乎已无 修正的可能。我们的通信渐渐稀少,就像秋天的河流悄悄收回它的声音。再后来,你 终于沉默,我也像冬天的树,在风中落尽了所有的叶子……   又过了一些春秋,那城墙给扒了。但我仍去那里流连。我是去看那条河流。当年 我们为何没发现它的好,是因为你我的生命悄悄遮掩了它,还是我们的语词湮灭了通 向它的踪迹?但我能去问谁呢?许多个黄昏在焰火菊中开了,谢了,水流逝,我若有 所痴……   有一天;一个流浪汉在河边的帐蓬吸引了我的注意。趁他不在时,我钻了进去。 他的枕头底下压着一大本笔记。我打开,立刻惊呆了。原来中间夹着许多纸幅,正是 我们当年所书写的。第一张上面写着:“月亮乃是一颗被遗忘了的星辰”。   (四)                     你终于醒了。月光在窗外招摇。屋里没有其他人。这场睡眠竟持续了一天?你有 些吃惊,又觉得好玩。洗漱完毕,你下楼去买些东西吃。不远的操场上,一个人的声 音吸引了你的注意。你向那里走去。   女孩们吃饱喝足了,静了下来。花又一丛丛地绽放开来。“菊花之城欠了她们什 么呢,”我纳闷着,“她们处理真实的方法就是这样么?”一个女孩似乎不好意思被 我注视,有些羞涩,便向旁边的女孩说:“……”。她的声间很低,但我能听见。因 为我善于听那些飞短流长然后再把它们善良地消化掉。她这样做明摆着是要吸引我的 注意让我听个清楚。很礼貌地,我把她的话听了个一字不漏。然后我们互相瞅了一阵 子。一阵风吹过来,几个女孩喊冷,便要回去。我连忙开口道:“给我些时间。让我 给你们算算命。”我满意地看到了花丛中的讲台业已搭好了,便走了上去。下面便是 我的话:“今天我很荣幸地来到了菊花之城。远在城外三百公里我就已看见了从城里 飞出的菊花鸟。它们飞翔的姿式如此美妙,超乎我的想象。更重要的,它们在空中的 舞蹈其实是一封业已打开的信。但当时我沉迷于它们斑斓的羽毛、芬芳的气流与明净 的爱欲,我几乎没去读其中隐含的言语。我想找了一个词语来把我与它们的相逢纳入 更伟大的暗语,刻骨铭心,再也不能忘记。我想我那时确实已找到了那个词语。可是 ,当我走出车站后,我竟忘了它!更严重的是,我忘了我来这儿的目的!那时刻当我 突然意识到我的目的竟和那个词语如此吻合,我开始怀疑自己的真实性。我有一种预 感,我将会是一把虚构的钥匙,所到之处却会打开无数的真实。这预感让我欢喜又有 更多的无奈。我不得不去冒险。但首要是把那词语找到。我去菊花城最大的医院,要 求医生把我的头颅打开,或者把心脏割开,看看有没有一个词语在里面。听完我的要 求,医生(一个很漂亮的小伙子)笑了笑,说:”你得的是菊花城的入城病,这病会 使每个进城者忘记他心目中最重要的词语,但十个小时后病人就会痊愈。我吃了一惊 ,但也有些放心了。当我们握手告别时,我问医生:“这病有没有后遗症,或者说, 这病就那么来了又去了?”医生呆了一呆,眼里掠过一丝迷惆,低低地说:“从来没 有人像你这样问过。我认为这是一个关乎幸与不幸的问题。发现词语并不重要,只有 当人忘掉又重新忆起词语时。幸或不幸的问题才摆在他的面前,而他的余生也就将因 此注定。”我很感激这个小伙子,不仅因为他的智慧,而且是因为——他的出现使得 我在菊花城里的流浪开始转折为一场幸运的漫游。我走出医院,虽不知要去何方,但 我的脚却似乎在有目的走路。最后,当然是我来到了这里。但在这中间,我在一个饮 料店里逗留过,在一个菊花广场上徘徊过。在饮料店里我听说了许多以菊花命名的饮 前所未闻,耳目为之一新。我品尝了一些,结果认为它们的名字要美于它们的滋味。 菊花城就是这样一种风格。你们在我面前的聚集要美于你们以后独自品尝的命运。当 时店里只有我和一对情侣。从穿着看他们似乎是菊花土著。我边喝边听,到了一个有 趣的故事。  (五)                     男的说,两千年前。菊花城唤做石头城。整个城市原本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巨石。 一些富可敌国的商人闲着无聊便合资开发了这座巨石。十万个工匠奋战了十年才刚刚 把石头城的雏形做好。又过了三十年,富商们与工匠们在一次流星雨中尽数殒灭。此 后数百年,这城市的名称换来换去,流星雨每隔若干年便爆发一次,旧的尽情死去, 新的欢喜还来。直到时光深处的某一天。我们的祖先经过这里,为那高耸入云的城墙 所深深折服,遂决定把后世子孙的故乡放在这里。他们本是善战的民族,但在此定居 后却渐渐平和了许多。妇女努力生育,男人奋力开发,这城市愈发地强大而美丽。它 的名字一直空缺着,但它的名声已四处散播。一个唤做焰火城的城市对我们城市的渴 慕尤其迫切。焰火城的首领是诗人,自然,城内所有的男人都是诗人。有一天,首领 召集全城人开会,宣布要去征服我们的城市。据说首领当场做了一首长诗,其中谈及 了出征的若干理由,譬如人口严重超标,大气环境污染严重,周遭的女人日渐匮乏, 焰火城的焰火由于被群山阻断而不能被其他民族看见等等。“总之,诗人们的理想准 备唾弃现实了。至于长诗里写的其他一些内容,早已无人知晓了。反正在焰火城的诗 人们每人都上台朗颂一首出征诗后、他们就出发了。   诗人们彻底放弃了焰火城。他们花了一天时间才到达山顶。这时,按首领的安排 。山谷里的焰火城全部燃着了,伴随着诗人们的惊叹与哭泣,城内几百年积蓄的烟火 冲上云霄炸成无数纷繁的花朵。传说许多诗人当场顿生狂痴,纵身跃去要抓那些花朵 ,却纷纷坠崖而死。传说山下的尸体越堆越高,传说山上所有的野兽都开始撕肝裂脾 地嚎叫,传说,首领突然用前所未有的声音喊道:“菊——花!”天空中的焰火突然 住,小的散人虚无,大的钩连盘旋,默默地,天空中的焰火就象一朵硕大无朋的花。 诗人们从未见到这样的花:它的线条由梦幻的色彩构成,它的心由地上人儿的眺望结 晶而成。这样的花是如此完美如此离奇,人们开始庆贺自己首度见证了它的降临,死 灭之情渐渐熄去。对诗人首领而言,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但他的说话却注 定奠基了此后若干民族的命运。“菊花”不仅成为尘世上的一种花名,而且,它更蕴 含着发放所有芬芳收留某些灵魂的最后秘密。诗人首领喊出“菊花”二字时,一种巨 大的平静降落在首领的眼中,他不禁转过头来,向某些东西眺望过去。   三个月后,诗人们的军队浩浩荡荡超过了最后一条河流,终于来到我们的城下。 首领写了一篇长诗,派人送给我们的领袖,作为战书。这诗的原稿现就存放于我们的 博物馆。诗人在战书中先用异常晦涩的语句暗示了两个民族可能存在的渊源,然后赞 美了我们的城池并允诺说诗人们的统治会使这城池更加壮美。最后便是决战日期。诗 人首领用一种前所未见的笔法写下那日期,当时我们的祖先考究了许久都不明白那是 什么笔法。当然,今天你若去博物馆看,便会知道,那笔法就是我们最常见的菊花体 。几百年来,我们的专家已对那原稿作了无数次的研究,专著图书馆都建了三座。我 年少时也曾有志于此,,且有了一些看法我认为那篇战书乃是研究魂灵交融史的独一 无二的文献。焰火体与菊花体同时出现于一个文本,这是诗人的旷世之举。我猜测他 在攻城之前就已多少晓悟了将要发生的命运。你想想,他用流传千年的焰火体书写对 战争的渴望,却用一种刚刚诞生的菊花体书写一个注定坦荡的日期,多么奇特!也许 ,在诗人首领看来,战争只是转瞬即逝的一道菜,而那日期——却代表着品尝一切的 欲望之源。那日期如此关键,首领便用了十七种颜色来晕眩它的意志,以防它临阵逃 脱。其实,晕眩的是我们的祖先。他们从未见过如此一个诗情洋溢的领袖,他们所能 领略的最大诗意便是在城墙上欢歌饮酒,领受夜光的照耀。战书不久便流传全城。人 们争相阅览,啧啧不已。男人心中渐渐涌起伟大的死灭之情,妇女们则立即倾心于那 黑暗中的神秘作者。于是,男人们拿起刀枪,骑着马匹,聚集在广场上,要求死战。 妇女们也来到广场,替男人们祈祷。对男人而言,去死是唯一的目的,为谁而死倒是 次要的,在一篇神圣的史诗下战死,这是何等地光荣!妇女们的心情比较复杂,她们 祈祷自己的男人能安全归来,也暗暗希望诗人们拿着血淋淋的刀剑闯入她们的家,而 她们也就从此无怨无悔,。成为诗人们的奴隶。所以女人们一边哭一边笑,疯了似的 。这时,我们年青的领袖终于在广场上出现了。“他骑着高高的白马,眼神格外地忧 伤。他那苍老的父亲刚刚在半年前去世。而且,三个月前的一天深夜,他辗转难眠, 登上高耸的城墙,像以往一样把玩星光。但那夜,他更看见了远空中的焰火。焰火如 此辉煌,竟把星光给黯淡了。而且他似乎看到了一朵巨大的花在天火中盛放。那花是 如此朴素而美丽,饱含着野性的平和,言说着尘世间的一切深邃。我的年青人对那花 日夜思念,三个月未曾合眼,直到那战书送到他面前,直到那日期——那菊花体悠然 浮现——他长叹一声,合上眼,昏厥在地。经过短暂的睡眠,他在广场上的呼喊声中 醒来。他进入广场,似乎将要开启,似乎又要结束,内心因而忧伤无比。但人们不知 ,他们围着白马,静了下来,等待着领袖的命令。年青的领袖缓缓举起宝剑。人们屏 住呼吸,等待着伟大时刻的到来。   (六)                     男的最后说:“就是这样,菊花城从此得了它的名称。又说:”你怎么一声不吭 ,你不喜欢这个传说吗?‘我看见女的笑了笑,示意离去。他们出去后,我在那里呆 坐了半个小时。我在想,这男的会不会是那医生的兄弟?他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出现 ?那女的肯定听过这故事不知多少遍了,只有厌倦故事的人才会在听故事时一声不吭 。他们在我面前表演这出戏究竟有何寓意?我向侍者要来纸和笔,试图整理出一些头 绪。我会焰火体,也会写菊花体,于是便写出几个字,思考两体之间是否真有那人所 说的秘密系联。最终结果是,我认为,如果我相信他们的故事,两种字体便有关联。 如果不相信、便无关联。我发现自己的时间已被浪费了,心情无比懊丧,便走出店, 继续我莫名其妙的行程。我已说过,我又花了一些时间在那个菊花广场。之所以要在 那里逗留,是因为我又碰见了那对情侣:我正走着,有个女人突然从背后撞了我一下 ,又飞速地跑去。紧接着一个男人追上去。我立即感受到了这种方式的荒谬性。那男 人在消逝前回头朝我笑了笑,指了指天上的太阳。那种笑容让我回想起一个人。我想 起的是——不复存在的昔日之我。震惊中我思索那女人的形象,却久久不能认清她是 谁。如果那人是我,那么那女的也必然是我曾谙熟的,但何以我一无所知呢?我如此 确定,他们却如此飘渺,不禁让我悲肠暗断。我摸摸身上的口袋,里面果然有一封信 (用手指太阳是一种流传不甚广的暗语)。信封上空无一字,我便折开信。里面有一 字幅,上面写道:“月亮乃是一束被火追忆着的焰火菊”很奇怪这字幅是用我的母语 书写的,而且就像是我的,更奇怪的是,上面左上角写着一个女孩的名字。我把那名 字念了又念,突然,一切豁然,不禁欢喜跳跃,大叫大喊起来。那一时刻,我终于明 白了我为何要到这城市,而且明白了我下面的行程,最关键的是,我记起了我自菊花 鸟的礼物中所获悉的那个词语。   (七)                     流浪汉一直没有回来。我便坐在河边读他的笔记。他记叙了一个漫长而离奇的故 事。故事的主题我以前似乎听人讲过,即是焰火菊的由来。但他真是一个讲故事的天 才,他居然把河边处处盛开的焰火菊赋予了迷人的意义。那时正当日落,风吹过来, 我的心感觉到了一些落寞。   当我读到大半时,天已很黑了,不得已,我离开河边,找了一处有灯光的地方继 续读:“夜阑时分,我们的首领辗转难眠,便披了衣裳,步出帐门。对守夜的战士叮 嘱了几句,他骑上一匹马,向那城缓缓而去。自从离开焰火城,首领便没睡着过。当 他合上眼,喊叫着的焰火就烧痛了他的眼睛,让他流泪不止。有时,他试图睁着眼睡 觉,但忧惚中若有一对眼睛在仔细地盯着他,首领便感到一阵惊栗睡意全消。黄昏时 他和一群战士在河边饮马,突然他眼前一黑,耳边响起一个人的叹息,他那时的惊栗 ,事后他想,恰就是被那眼睛注视的感觉。战书当时已送去,却未有回音,不免让他 郁闷难抑。那时,首领已悄悄来到了异族人的城墙下。人用手摸那墙,阵阵冰凉沁入 肺腑。他仰头望那城,居然真的像传说中的一样地高耸。一轮明月贴在更高更远处, 仿佛某人的笑脸。首领内心突然涌入一阵迷乱:焰火,菊花,月亮。三种物象纠缠在 一起,扯出一声惨烈的嘶叫。那黑马兀地发起疯来,双蹄腾空,将诗人掀落在地,狂 嘶着飞奔而去。首领身上多处骨折,只能静静躺着。他的耳朵恰好被压在了地面上。                     读到这里,我有些魂不守舍,又有些口渴,便向街市走去。一家饮料店的名字引 起了我的注意:“焰火菊小居”。我走了进去。店里的摆设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有墙 上挂着一幅很大的画。光线很幽暗,我不能看清画的内容。但是,我感觉到了它对我 的吸引。我还听见血流淌的声音。我请老板把灯光调亮一些,这样,我便清晰地站在 了那画前,或者说,我进了那画面。   我的手里提着一把剑。我骑着一匹马,白颜色的马。还有,周围有许多人,男人 ,女人,小孩。他们中许多人也骑马,拿着武器。原来我是在一个巨大的广场上。四 周是宫殿与平房。更远处,是——异常高大的墙,城墙。天上有月亮。还有——我发 现所有这些都没有声音,除了我内心说话。当然,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我。我看什么呢 ?我在看那城墙,我看穿了那墙,一个骑着黑马的人正在墙边仰看月亮。我笑了笑, 提起剑……在空中划成一朵剑花……所有的人一瞬间都活了起来,共同发出一声我永 远不能忘记的嘶叫……我用剑抹了脖子。我从马上跌下来。死了。我的血还在汩汩地 流淌,我的耳朵贴在地面上。我听见了最美妙的鼓声……生命们呼叫着四处奔散,用 他们的脚或蹄敲打着广场这张大鼓……我听见了焰火在头顶穿梭的声音……我看见了 最后的广场——一朵倾尽全力盛放的花,菊花……生命们怀着缤纷的恐惧以流畅的线 条四散而去。菊花如此淋漓地盛放。而我,就是天下菊花最初的心跳……   (八)   在他给最后一个女孩算完命后,天空中突然划过一粒红色的流星。她们欢喜着告 别而去。他朝她们的背影大声唱歌,引发了远处的阵阵笑声。   月色沉默下来。他默默走过来,坐在我面前,正要开口,我抢先说:“火烧眉毛 ,你好!”他笑了,但我有些看不懂他的笑。他举起手,指了指月亮,然后做了自刎 的姿式。我问那是什么意思,他笑而不答。过了一会儿他反问我道:“你知道月亮是 什么吗?”我不禁开始了仔细地看他。他突然跳起来,拉起我就跑。我没有喊救命。 我信任他。   我们站在了菊花广场上,广场很大,但四周林立的高楼却压抑得很。“白马领袖 是不是就死在这里?”他踩踩脚下的石板,问。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似乎很满意 我这样的表示,说:“你的意思是,如果你爱我,那人就死在这里。如果你不爱我, 那人就不会死在这里或根本不存在?”说完他又笑了笑。但我只是又看了他一眼。   我们在附近的一个饮料店里落了座。我看见墙上挂着一幅画,便让他去看那画。 他扭身看去,惊叫道:“我上午来怎么没有看见这画?”   他在画前看了足足有一个钟头。那是一幅北宋时期的画,作者久已失传,但这画 在菊花城非常有名,几乎家家都有它的复制品。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却能感觉到 他正在凝聚一种东西。这期间,店里只来了三个顾客。一个很帅的小伙子和一对情侣 。小伙子喝了一杯茶就走了。那对情侣坐了半小时后也走了。他在那里发呆,没有注 意到这些人的来去。那三人也不多看他一眼。但我凭直觉肯定,他们是专为他而来的 。他终于回来坐下后,我把我的直觉讲给他听。他叹口气,说:“理应如此。我给你 讲实话吧。我很厌倦这城市,”因为它的形式太过于美丽,而它的内容却无人深究。 我是谁,你又是谁?我们根本不用探讨就能像情侣一样坐在一起,你以为这很好吗? 你的直觉很美,但却是一个谎言,因为我已骗你更多。我在这店里遇到一对情侣是真 ,但听他们讲故事却是假的,那故事是我捏造的。你想想,我如果不在一大堆女孩子 面前讲个离奇的故事如何能让她们用心听我说话?这故事必须是假的,她们才能真正 地听我讲说。如那画上所讲,菊花城原名车画城,为秋青将军首辟。当年狄青屡立战 功,皇帝便赐他特权,让他驾上最好的马车任意驰驶三日,所圈的地方尽归狄青。所 以这城便叫做用车画出的城。后来人以讹传讹就变成了菊花城。这由来菊花城人尽皆 知你不否认吧?“我点点头,内心却相当气愤,就问:”你为什么要跟那些女孩在一 而且不愿让她们走?“他底下头,说:”我以前没见过这么多漂亮的女孩子。“我勃 然大怒,起身就走。他连忙跳起来把拦住,笑着念我的名字,说。”你认识这个女孩 吗?“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她呀。  (九)   老板要打烊了。走之前,我问老板那画是从哪里来的。他看了我一眼,说那是“ 焰火菊”里的插图,是经过放大与重描了的。我吃了一惊,忙问:“焰火菊”是不是 一本书?老板一字一顿地说:“这么伟大的书你都不知道,亏你还戴眼镜哩!”我不 禁吸了口气。他又说:“我兄弟在菊花城卖书,平日里也接触了不少文化人。上次回 来他跟我讲了《焰火菊》的作者。”说到这儿,老板点上烟,得意洋洋地等我发问。 待我完成这一仪式后,他的话匣就再也关不上了:“人们只知道作者的署名,对其本 人议论个不休。可是——我兄弟——说,他见过作者。他真了不起,我打小就看好他 。说到哪了,噢,对,我兄弟说那本书出版的第一天他看见了作者。为什么说他见的 那人就是作者呢,是,乃是因为,那人一口气买了一百本《焰火菊》,这在第一天是 不可思议的。我兄弟问那人为何买这么多,那人说他要结婚了,他要把这些新书送给 他的未婚妻。我兄弟便不多问,他实在是绝顶聪明。那人留下地址,请我兄弟把书送 去。我兄弟说他太乐意去了。那作者住的是楼房,三楼,屋子不大,可里面全都是— —你猜是什么——是焰火菊呀。我兄弟离家几十年,第一次在外地看见了我们这儿特 有的焰火菊,便大哭起来。你看就是这张照片,女主人很佻皮,把我兄弟的哭态给摄 了下来。可我兄弟说,蛮好,蛮好。能跟《焰火菊》的女主人扯上关系,蛮好。咳, 他实在是太喜欢那本书了。他说一看那名字,他就想家,想个不行,就哭,咳……” 我突然想起另一个问题,问道:“你这些天见没见过一个带眼镜的流浪汉?”他连忙 说:“见过,见过!那家伙还真够水平,每天来我这儿不讨烟不讨饭,只求我让他看 那画。那书他也翻过,这不,这本就是被他翻破的。今天下午他还在这儿待过一阵子 ,我听见他自言自语了一阵子,说什么:”是时侯了,该回去了……’反正这人挺怪 。对面那几家老板说几年前就见过他在附近转悠。不过我倒是第一次见他。咳,这世 道……“我看他有些疲倦了,便告辞而去。在一个书摊上,我竟真的找了一本《焰火 菊》。摊主说这书已进了几个月了。我心想自己天天在这小城里的书店里转悠,怎么 会从没看到这书?我付了钱,拿起一本,向河边走去。   我来到黑暗中,河水哗哗地响个不停。我在帐蓬外唤了几声。没人回应。我便拿 出蜡烛。点着了,钻了进去。我便躺在破棉絮上,在烛光里读那本书。那书封面设计 很美,是一群我叫不出名字的鸟在空中飞翔,或者说它们是在跳舞,跳一种关乎时间 与地点的舞蹈。我脑袋里突然闪过一束光,忙掏出笔,在第一页的空白处记录了当时 的感受:“这些飞鸟多像正在盛开的焰火菊!焰火菊只在时间中的某处盛放,而这群 飞鸟则把地上的意象带入了空中,似要绝意于消隐,但在隐去之前它们又完成了永恒 的核心。这核心乃是它们的共同灵魂。共同灵魂是如此圣洁,乃至会竟是地点中的地 点,契机中的契机,是反复映现的色彩,是永不到来的轮廓。”写到这,我叹了口气 ,心中掠过一丝悲凉,因为,我若能言说某事必因为我业已远离了那事。我怎么竟会 远离一件我从未经历的事呢?难道是——我是一个被虚构的人物?——被时间虚构, 被地点虚构,被远方无名者的口吻虚构,被虚构者虚构的过去或未来所虚构?难道我 愈逼近虚构。便愈接近一种伟大的痛苦,凭那伟大的痛苦,生命中的长夜痛哭长年煎 熬便可迎刃而解?我便在那样的夜里,悲痛着沉沉睡去…… (十)                     这两年里,我们相继找到了各自的工作。我就要嫁给一个格言家了。他的眼睛依 旧明亮,他的口吻依旧迷人,当我偎着他时,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他就是那些年那 些夜里的月亮。“月亮乃是一颗被遗忘了的星辰”。年少的他怎会说出如此迷人的语 句?多年来,这句话中的潜台词始终让我无悔地沉醉其中。我不知疲倦地摸索其中的 每一种芬芳,藉此我建立了异乡的花园。他不在这里时,月色无偏无私,我一样会认 真地读它,就像以往的夜里那样。他终于来了,这两年里的月光不再有怀旧的吟唱, 不遗忘,也不追忆,只是依偎,在月光里依偎。   有一天,他率领一些人往家里搬进许多菊花,是焰火菊。那是他托家乡人千里迢 迢送来的。这城市虽号称菊花之城,却唯独缺少焰火菊。很关键的原因是菊花城不认 为焰火菊是菊花,而这又是因为多年以来焰火菊始终不能在菊花城里培植。这样的理 由很可笑,所以他决定把焰火菊弄来,好好地培植一番,让它在菊花城扎下根来。但 很遗憾,我们也失败了。对这件事,格言家的解释是:“焰火菊在同无心人做着有心 者的游戏。焰火菊乃是我们所有灵魂的共同心脏,因为有它,我们才能呼吸,但我们 永远不会追溯到第一次呼吸。无心人也能呼吸。但他们是在一场幻梦中呼吸。之所以 是幻梦,正是因为焰火菊在某些人某些地方某些时间里真实无比地活着,不是一场梦 。某些人是有心的,是醒的。焰火菊的游戏方式应和了它的诞生方式。天下焰火,地 上菊花。两者融汇,那就是时间中闪灭无序的焰火菊。”   我的格言家找到的工作便是写作。                     经过两年的时间,他的作品终于完成了。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唤做《焰火菊》。这 部作品的问世,首先要归功于我,没有我,这本书便是一团桨糊。是他说的,非我自 夸。其次,我要谢谢他,没有他超凡的想像力与忍耐力。我就不会有耳福听到如此离 奇而优美的故事,而且,我与他的爱情也不会有这样的结局。他最近的一句大受欢迎 的格言便是:“爱情是世上唯一能被虚构的真实。”最后,要感谢那些短暂地盛开过 的焰火菊,它们日夜不息的燃烧帮助他完成了最后的述说。   我把那书送给许多人看。有一天,一个陌生人上门拜访,问了一些莫名其妙的问 题。我先生回家后,我讲给他听。他笑了笑,说:“这人委实聪明得很。确实,《焰 火菊》只是一本导读,是关于地图的地图,真正的书还未完成,甚至永远不能完成。 ”他说这话时眼睛看着南方,那是我们故乡的方向。“如果有一个天使来到这世上, 学会了我们的语言,也写也他所构造的故事。你认为这故事会有终了吗?天使的时间 与人的时间不同,利用其间的差异,天使才会造出故事来。但这差异是无限延伸的, 除非天使死去,他就不是天使,而且以上所有的假说都不成立。”我当时听得半梦半 醒,便求他写下来我仔细捉摸。他想了想,写道:“焰火菊:以不同的契机在不同的 角度观察唯一的核心,或被唯一的核心散放于随意的时间深处。在晕眩之美中,流失 者必成绽放,无谓者必成浩漫。”   最后几个夜里,我在月光里默默背诵这句话,想起以前的悲欢离合,不禁心潮起 伏,难以平息。  (十一)                     我在河水声中与焰火菊的歌声中醒来。   我的身体有些不适、想来是夜里受了凉。但我心里却无比温暖。我梦见了带眼镜 的流浪汉。透过厚厚的镜片,他的目光温和而舒缓。我梦见他带领我回到了往日的城 墙边。我们听见了两个青春年少者断续的对话:……女孩说:“将来,有一天,这城 墙不在了,我们去哪里呢?男孩说:”时间,时间是永不毁坏的城。那时,我们一起 去那个城……“女孩说:”爱情呢,时间里的爱情也不毁坏吗?“男孩沉默了一会儿 ,说:”所有的爱情都要腐败。但我们可以开始一场永不开始的爱情……“流浪者悄 撕下几张贴于墙上的字幅,夹在一本书里,交给我,笑了笑……然后……他在河那边 的堤岸上行走……他的身影……一幅剪纸被风吹远……   我异常满意于这个梦。“我有个预感,我不可能见到他了。我已知道是谁。我去 城里吃了饭,回到河边,在焰火菊的簇拥中,我完成了最后的阅读。如同我已预料到 的,诗人首领的出现拯救了本应毁灭的城池。但诗人的军队却尽数殒灭。生与死的平 衡,再加上诗人首领的”菊花咒语“,焰火般的流星凝在空中,宛若一朵盛放的菊花 。那城市从此得了它的名,并且,在那个简短的名字的保护下,那城市从此跳出了流 星雨的追逐之路,永恒地屹立于尘世之花的盛放之途。诗人首领宣布这城市将会得到 它的病,即它将注定不会拥有它的核心之花,同时,任何入城者都亦将得到一种病。 以此,诗人首领希望生死的平衡被永远地维系下去,幸与不幸的轮回永远地绽放开去 。   我读完了《焰火菊》,无意中又拿起了那人的笔记本,才发现流浪者的记叙要比 《焰火菊》更多更具体也更复杂。其中夹杂着另外的一些故事。我便重新地读起它来 。   当那个黄昏又将隐入焰火菊的手掌时,我终于读完了最后的笔记。抚摸着两个版 本,一阵阵的忧伤在我内心起伏。据说,这故事是我写的,据说、我终于结婚了,同 一个我永远不再相遇的追忆中的女孩结婚了。因而,当风更强烈地吹起时,我的感触 是愈发地孤独,绝对地落寞……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