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春秋素描 红樯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谨赠春秋时候,京城太叔段,侍女虞以及郑庄公寤生。 --题记 【段部】 段斜倚着熏笼坐了一宿,第一次觉着宫漏中好似添了海水,永远也淌不完,淌不 完的还有他若蹈虎尾的愁思。 他怕惊扰了虞,轻轻踱去木格窗边。枯荷宿鹭,远村栖鸦,败叶纷纷拥着砌石, 一副残破。 记得不久前,似乎还是风老莺雏,雨肥梅子,与嫣同赏菡萏,共听蛙鸣,怎的心 境萧瑟,景也随之潦栗起来了呢?他有些恍惚,清澈的眸子隐隐浮起一层迷惘的 雾气。 如果上天许了,他是心甘那一刀生生扎进他的身体,也决计不肯虞这样一个纤细 的女子为他担着所有的痛楚。 他听见榻上的虞似乎有翻动的声响,急忙扯回了游鸢似的思绪,紧走几步,俯在 床前,凝神端注着虞,无意识地握住了虞的手。依然的柔弱无骨,却没有温度, 冷冷的寒好象三九置于室外的一盅酒,蛰得人心惊。那曾象一尾游弋在自己掌心 鲜活的小鱼的手,此刻仿佛跃上了沙滩,焦渴的喘息挽不住一点一点逝去的生命, 滑腻的身体生涩而僵滞,让人绝望到了极处。 虞不再睁着她猫一般灵动妩媚的眼睛,盈盈笑意的望着段。她两扇羽翼般的睫毛 翕动着,在苍白的脸颊栖落孤独无依的阴影,原先如红丝缎的明亮的唇彩,已然 褪去色泽。 不要离开我,虞,你知道,我有多需要你。段垂下头,象捧着一盏琉璃似的捧着 虞小小的手。隐约可见透明的肌肤下汩汩流动的蓝色血液。段不住的呵着热气, 如一个濒临无助的孩子,仍不放弃想要挽回什么的执著……公子尊贵而疏离的气 质,在他旁若无人的焦虑中,已荡然不存。 太医,太医。他大声的高叫,撕裂的声音划破静谧的空气,他仿佛一只挣扎的困 兽。再给我传太医,叫他快来,快! 禀公子,太医已恭候在门厅。一个挽双髻,着翠袄的小丫头慌慌张张跑来,低眉 顺眼地答。 混帐,都是些笨蛋,等什么?还等什么?快传他给我进来!段的额角暴出愤怒的 青筋。 小丫头显然没料到昔日温文尔雅的公子叔会这般不顾尊严的口不择言。愣了好一 下,才欠身急急向门外跑去,长长的裙带将她绊了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太医垂下系着的白色纱帘,请段在外堂等候。段临去前一瞥,瞅见太医撸起了虞 的纱质水袖,露出一段藕般的玉臂,将食指与中指搭上了虞的脉门。 段独自立在堂前,望着树树秋声,山山寒色,顿觉萧杀,梧叶芙蓉皆露下凋零, 转瞬成泥作尘,虞的生命不要也脆弱如此。虞,这个连着她心中最柔软部分的女 子,给他带来疼痛与幸福,温暖与牵挂的女子,这已经是第几次了? 每一次遭遇意外,虞都奋不顾身用自己脆弱的生命来抵御所有的危险,只为了让 他免于伤害。而他,如果无力挽救这个女子的生命,那么,生命于他来说,如弃 敝履,无丝毫意义。 段又想到了昨日黄昏的突发事件,已经是第八次了。 掌灯时分,虞细心的拨弄着灯芯草,然后开始为段研墨。当时段来了兴致,画的 是一些在怪石中嬉戏的虾子。 段,恕我直言,你画的虾子似乎少了些什么。虞边慢慢旋磨着砚台,边与段说。 段喜欢虞在无人之时直唤其名。 恩?你是说?段住了笔,疑惑地看着虞。虞笑而不语,接过笔,在一块怪石边, 画出两道峭拔的虾须,但身子却隐而不现。 哦,你是怪我画的虾子太实在,反而少了灵气,这就是无间已得象,象外更生意 吧?段拊掌而笑,对虞的冰雪聪明俨然佩服。 虞的笑突然凝在了唇边,段只觉得眼前蓦然出现了一个黑影。他还未来得及唤宫 中侍卫,黑衣蒙面人手中的那柄青铜长剑已无声无息地直指其心扉。此时的段竟 然异常平静,他微微闭了下眼,就睁开了,不去看黑衣人凌厉的眸子,而是在寻 找虞。 还没有看清虞的表情是慌张还是镇定,段发现四周一片漆黑。是有人吹灭了灯草, 不会是黑衣人,也不是自己,除了虞还会有谁?虞要干什么?就着惨淡的月光, 段把不准虞的意图。 段还未理清纷乱的头绪,便觉自己被一只手猛然推向了一边。他慌乱中按翻了墨 台,满手湿漉漉的汁液,他听见耳畔短促沉闷的一声低呼,然后下意识地接住了 那个下坠的身体。轻盈的好象一只翩翩的蝴蝶,一些粘而温热的液体粘在了他手 上,愈来愈汹涌的漫在了他的袖子和衣襟上,辩不清色泽,但有刺激鼻膜的血腥 气息。 来人。段嘶哑的呼喊中掺着悲愤与绝望,宫中侍卫举着灯笼火把撞门进来时,黑 衣人早已循窗而逃。段看着偎在自己怀中的虞,宛若一个熟睡的孩子,叫人不忍 打扰,小腹上却不住的洇出一片片枫叶似的血迹。 段的手上是黑与红交织的诡异色彩,他在惊恐绝望中,竟没有发现,自己眼中决 堤的透明液体,稀释着掌心鲜艳的图案。 他在太医为虞处理好伤势后,便执意守在虞的身边,不要任何人陪护,斜倚着熏 笼,不错眼珠地望着虞,想了整整一宿。 第八次,是的,这已经是第八次。从他第一次遇见虞,好似白云苍狗,十年如弹 指一瞬。十年间他八次遇难,皆危及生命,却被那个水一样地女子不顾自己的安 危化去。从此,他明白了,水,这样看似绵软无力的液体,却是最恒久最有韧性 的,于不动生色间包容一切,无论多强大的戾力都给它分解了去。 也许虞是上天赐予他的精灵,伴他左右,没有虞,他早已死了八次,每次,都是 虞柔软的小手将他从黄泉路上拉了回来,他要几世才还得清他欠虞的? 至于敌人是谁,他无暇顾及了,平日里闲散慵懒,宁静的性子,从不屑与人争抢, 人心是最可怕也是最难测的深渊,他不知道是谁偏偏要取了他的性命才罢休,可 真真要是取了去,倒也省心,起码不会殃及无辜的虞,可每次都是欲取不取,似 狠非狠,好象吓唬一下小孩子似的,不知道这样的游戏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他的心锥刺般的疼痛。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映进来,晃得他只好闭上眼睛。他真的是倦了。除了虞,没 有人了解他心灵深处的渴望,他留恋的不是重位高权,不是繁华严邑,不是大堆 的头衔和称谓,不是人们似敬似畏的眼神……虞知道,段只想与她隐居到那个叫 鄢的地方,他们从小成长的地方,弥漫着竹马青梅味道的地方。 十年前的鄢。晴朗的午后。天空象没有划痕的水晶。 风好象在歌唱,舒缓的行吟晃落了一树樱花。樱落如雨,卷起漫天粉白的迷雾。 树下那个女子亭亭立在那里,纠缠着素手。她一身月白的薄衫,隐约着冰魄的光 华,风中翻飞的裙带翩若游云,看到段,她绽放了两朵风仪绝尘的笑靥。 段忘了身边的哥哥寤生,不由自主迎上去,牵过虞的手。段很奇怪,虞的手放在 自己的手心,为什么感觉象一尾游弋的鱼? 这一生,我不要你再游出我的掌心,我不允许。段盯住虞的眸子,婴儿般清澈的 蓝色,段仿若被一片天空包围着。晕眩。 公子,妾只是一个婢女。虞的手轻轻挣脱了几下,眼睛却不去看段。 只要我喜欢。段霸气而豪爽地把虞的手攥地更紧。 虞,从今后,你伺候着段,好好的。离段五步之距的寤生突然开口。 虞怯怯一应,抬眼去望寤生,段一时竟读不懂那双眸子中传递的信息,于是,也 回头去看寤生,寤生没有表情的一张脸,在风中显得落寞极了,他谁也没看,转 过身走了。支撑空荡荡长衫的,仿佛不是寤生瘦弱的身子,而是一股谁也看不见 的力量。 段一直不大喜欢寤生。他觉得寤生连笑的时候都很阴骛,嘴角被脸部肌肉往下一 带,两道法令纹,使那笑看上去,苛刻又冷滞,何况大多时候,他连笑也吝于展 示。寤生对他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从未有过任何亲昵之举,事实上,寤生不喜 欢更任何人亲切,永远的郁郁寡欢,沉默不语。没人知道他从早到晚,脑子中游 走过怎样的奇思异想。 段甚至有些怕寤生。小时侯,他亲眼看见寤生饶有兴趣地拨弄着一窝出生不久地 小兔子。段记得带他的奶娘申女曾对他说过,才出生的小兔子如果沾了人的气味 儿,会被母兔子活活咬死。 段去拉寤生的衣袖,想要制止。寤生毫不理会,反而把每一只分嫩的小兔子都从 头捋到尾。 第二日,段跑去兔窝边,发现整整一窝的小兔子都被撕扯的凌乱恐怖,皮毛上凝 固着深褐色的血渍。段抑制住胃中翻滚欲呕的感觉,愤怒地流着眼泪,不顾长幼, 指着比自己大七岁的哥哥寤生说,你残忍。 寤生没有发怒,表情淡的好象一碗清水,唇边一抹讥诮的笑,他很低很低的声音 对段说,残忍的不是我,压根不是我,是那只老母兔子,该死的老母兔子,难道 你不这么觉得吗?说罢,拂袖而去,竟不转身。 段和奶娘申女在一棵柏树下挖了一个圆坑,埋了所有的兔子,望着转瞬而成的兔 冢,段有些寒冷,依偎在申女的怀中吸着鼻涕。就是这一次,申女告诉了段,寤 生名字的来历。 寤生是母亲武姜夫人的第一个孩子。 当年,姜是申国国君最宠爱的小女儿。笑颜使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 之决骤,唱得红梅字字香,柳枝桃叶尽深藏,婀娜的舞步如莲花飞旋,还极工善 金石丝竹,所以一到及笄之年,请求联姻的人便如飞鸟般络绎。 郑国国君姬武还是太子的时候,便爱上了申国公主姜。待他一坐上国君之位,便 隆重地向申侯下聘,恳请申侯将女儿嫁于自己。 姜是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有了自己第一个孩子。当太医舒展着眉眼说 搭出了喜脉的时候,姜仍是不敢相信。她还没有适应从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子成 为国君夫人??一个尽职妻子的转变,便要直接跨越到做母亲的角色,这对她来说, 实在有些困难了。 她从此不能荡秋千,不能游纸鸢,不能嬉红鲢,她有些怨恨腹中的孩子,剥夺了 她许多自由快乐的时光。她用拳头擂自己的肚子,用布条勒自己的纤腰,一切都 无济于事。那孩子的生命力异常强盛,丝毫不理会她的抗议和任性,依然顽强的 蓬勃的生长。 到了待产的时日,姜在榻上翻滚着疼痛了整整三天。先开始尚能抱住申女的胳膊, 用细小的牙齿用力的咬出血痕,慢慢地便连喝水地劲儿都没有了,脸色苍白的好 象风中颤栗的雏菊,长发被汗水纠结成缠绕的一团,她枯萎憔悴的几欲死去。 接生的女人说,姜夫人肚中的孩子和普通孩子的胎位相逆,居然是头上脚下,这 是寤生,由于胎位不正引起的难产。就这样,寤生被接生的女人拉着双脚,拖出 了幽暗的产道。他脸憋的青紫,咬紧牙关,一声不哭,接生的女人慌张地倒提着 他的脚,用长长的葱白一下一下拍打着他的臀部,他才无限委屈和辛酸的哭出了 第一声,一点儿也不嘹亮。 姜夫人对这团浑身血污的小家伙满心愤懑,连看也不想多看一眼这个差点要了她 的命的孩子,她一度以为,是前生做了什么错事,上天派这个折磨人的家伙来取 走她的性命。来到这个世界几十年,只有他敢这么叫她疼,叫她不情愿,叫她死 去活来,她哪里受过这么大的委屈?她心灰意懒,连名字都不想为他起个顺耳的, 只是别过头去说,既然是寤生的,那就图了方便,称他寤生吧。 寤生就这样顶着个难听的名字,在屈辱和阴暗中成长。所以他恨这世上幸福着的 一切。父亲忙于朝事缅于酒色,无暇顾及他的成长,姜夫人则吝于给他哪怕一丁 点儿母爱,她自己本身就是个孩子,又如何能照顾得了孩子呢? 姜夫人一连七年都小心翼翼不敢再要孩子,七年后,才有了段,段生的异常顺利, 姜夫人便把蓄积了许久的,连同寤生的那份母爱,全如潮水般宣泄给了段。 所以,他要杀了那窝小兔子吗?段抬起头问申女。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那样做,他是个奇怪的孩子,好象只爱他的那只猫。申女抚摩 了一下段的头。 此刻,段牵着虞的手,不知怎的,想起了申女说的话,寤生总是奇怪的,一直都 那么奇怪。 段不喜欢那只猫,全身漆黑,竖着尾巴,弓起身子,用幽绿的眸子盯着人看,那 眼神与寤生的一样森冷,总喜欢无声无息地跟在寤生脚边。 但段喜欢极了寤生送他的虞。他觉得那真是世上罕见的奇妙女子,美的象一个幻 觉,一颦一笑都明媚的可以融化整个冬天。 段从不叫虞伺候他粗活,只是叫她伴着他歌唱,吹萧,折杨柳,颂诗,吟词,同 饮酒,他爱这个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的女孩,看似文气乖巧,有时却思不惊人死 不休,抛出些冰雪聪明的奇思妙想惹他瞠目结舌。 不久,母亲姜夫人来到段的行宫,秉烛夜谈。姜夫人说,预备向段的父亲郑武公 请求,立段为太子。段对做太子,并无甚兴趣,但看着母亲,觉得她有几分憔悴, 也知晓她一番苦心,便没有提出疑义。姜夫人叫段保密,万万不可泄露了这个计 划,以免走漏了风声,叫寤生扰了这个计划。 寤生是长子,他本是最有权利做太子的人,却因了母亲爱的偏向,他一再二,二 再三地失去了那么多本该属于他的东西。段想着,有些内疚,同情这个一母同胞 的哥哥,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后来,不知怎的,寤生还是风闻了这个计划,不晓得他做了怎样的努力和说服, 武公竟没答应姜夫人屡次地请求,只是弗许。段做太子的事情不了了之了,他觉 得无所谓,甚至有些高兴,会少了许多的琐碎,也不必去管那些叫人心烦意乱的 繁文缛节,可以多一些时间陪虞。 他一直认为,生命中,除了爱,其他的许多事情都是可有可无的,并没有原本想 象的那么重要,非去牺牲许多争取不可。有时候是很难说的,得与不得,哪一种 才更幸福一些。 门下的谋士子庆提醒段,要注意虞。段知道子庆是一片赤胆忠心,但听到这个劝 戒,仍不免皱了一下眉。他不愿对自己所爱的人有任何的不信任和怀疑,他不允 许自己亵渎自己的诚恳。但想想那个计划,知道的人确实很少,除了虞,似乎没 有别人可能去告诉寤生。 他对虞的警戒维持到虞第一次救他。那次有人偷袭,虞为他挡了一刀,胳膊上留 下七寸来长的伤痕。他每次抚摩着那道已经慢慢转淡的伤痕,都会悔恨自己为什 么要对虞产生怀疑,他在自己的忏悔的折磨下,告诉了虞,他对她曾一度的怀疑, 虞没有说话,淡淡笑了一下,然后流了泪。 那一刻,段发誓永远不怀疑虞,哪怕真的死在了虞的手下,他觉得,那何尝不是 一种醉人的幸福呢? 待寤生即位后,人称郑庄公。 段与寤生相见的时间更少了,他对论战、择将、用兵、谋略向来一窍不通,慈悲 心肠更是见不得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的凄凉之景。他更喜欢做一些 自己爱做的事情。例如低眉信手续续弹着七弦琴,或者落笔横扫素绢三百尺,甚 至听虞握着玉钗敲砌竹,在如霜之月下,清歌一曲…… 他愿意过这样岁岁年年守着远山的生活,山花万点,绿草无边,来也悠闲,去也 悠闲,又何必跨那不适合自己的金鞍,进也艰难,退也艰难?姜夫人不止一次地 说段最缺的便是那上进心和斗志,生在皇室,却偏偏那么淡泊的性子,免不了受 倾轧,应该学会争取势力保护自己。 段一听就累,他闭着眼睛说,我不爱处理政务,人生来各有天命,大哥比较适合 做,他去做好了,我做自己的事情,不去影响别人总可以了吧? 不要太理想化,段,这个世界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充满温情的公平,你不去影响别 人,并不意味着别人也不影响你,别人就会仁慈的放过你,没有平衡而言的,段。 姜夫人忧心忡忡地看着段唇边淡青的软须,纤弱而透明,这只是一个善良的以为 世界是花朵的孩子,根本看不见,那美的花朵下隐着的邪恶的刺。 【虞部】 虞好象独自穿行一条寂寞的甬道,漆黑的没有任何光源,她只是走啊走的,仿佛 永远也走不出这长长的寂寞。她不觉得累,只是有些怕,寤生和段的脸交替晃在 她的眼前,她不知道哪一张脸才能给她更真实的感觉,才能带她走出这黑暗的甬 道。 忽而她觉得自己失去了重心,跌入了汹涌湍急的暗流中,随着起伏的波浪横冲直 撞,没有目标,没有方向,这就是流离失所的感觉吧?她问自己,但是听不见任 何声音。 她一刻不停的挣扎,想要靠岸,但是根本看不见岸在哪里,疲倦了,便随波逐流, 她在想,是不是不管挣扎与否,是不是不管选择哪一个方向,都会游向同一个宿 命? 不知道漂流了多久,日月光华,复兮旦兮,虞才觉得身子渐渐的重起来,不再象 羽毛那么轻盈,而是在水中,不断的不断的下沉,小腹似乎撞上了河底的卵石, 疼的她颤抖了一下,然后无穷无尽的寒冷的水包围了她。 她费劲的睁开眼睛,薄薄的眼皮上仿佛堆着千钧巨石。模糊的看见旁边有个人影, 她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卧在榻上,不曾穿甬道,不曾渡暗流,只是一直地卧在榻上。 她的记忆复苏后,隐约想起了那日的事情。似乎正在和段谈着虚虚实实丹青水墨, 不知怎的,来了一个黑衣人,一柄长长的青铜剑直指段的心扉。她吹熄了灯草, 推开了段,用自己的身体迎上去,挡了那一剑,小腹一热,很暖很暖的感觉,然 后就睡过去了。 她转了一下头,看清了俯在床边的,正是公子段。此时,他正睡的香甜,均匀的 呼吸,头枕着自己的胳膊,长长的柔黑秀美的头发垂在一边,看上去象个孩子, 与世无争的孩子。他一直那么的爱自己,可是自己是不是真的值得那样爱和信任? 她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可是她别无选择不是吗?很多时候,人的选择会伴着长久 的后悔,无论怎样的选择,都避免不了后悔。很快她又想,自己真的是个可恶的 女子,这样的伤害和欺骗了段,还要找一个看上去合理的缘由来为自己开脱。 她闭上了眼睛,不想就这么惊醒了段,很久很久都不曾这样安静的,呼吸和追溯。 虞本是宫中一个庖人的女儿。她没有父亲,大抵是有的,只是不知道他是谁,也 不知道他在哪个角落,不曾有人告诉过她,因为她也没有母亲,母亲生下她后, 就死去了。母亲的一个同是庖人的闺友抚养她着一点一点出落成水灵灵的小模样。 虞成天皱着眉,没有人看见她笑过,大家以为她是个不会笑的孩子。她的话少得 可怜,致使很多人见到她,会指指戳戳地说,多俊的闺女,可惜是个哑子。她有 时也以为自己是个哑子,她面对这个世界,常常是一种无话可说的感觉,她不知 道,有谁能坐下来,耐心的听她讲几句话,唱一段歌,每个人都是匆忙的,不停 地追赶自己的影子,永不停歇。 五岁的冬天,她找到了那个愿意听她讲话唱歌的人。 虞无意间闯入了一个园子。很大的花园,她从未来过。她想,这里夏天一定美的 要命,可现在,没有花朵香草,一片衰败。 一个人,一个很英俊的男孩子站在一颗枯萎的樱花树下,看着她。你是谁?那个 男孩子这么问她。我是谁?虞想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 虞走到男孩子身边,然后坐在一堆败叶之上,蜷起膝盖,用手抱着,不看那个男 孩子,望着花园中的一片萧瑟自顾自地说,这儿好象我的心一样。男孩子看着她 说,我想叫你虞。 当时虞想了一小会儿,发现自己真的没有名字,人们只是随口叫她黑丫,便答应 了。这是个不错的名字,我喜欢它。虞终于诞生了,她觉得自从叫了虞,她才算 真的存在。虽然名字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符号,但是只有受到重视的人,才会有 一个看上去体面的名字。 当然,我也喜欢这个名字,我告诉自己,我今后的爱人一定要叫虞。男孩子炯炯 的目光一直不离虞的左右。 连虞自己也不明白,她怎么就一下喜欢上了面前这个男孩子呢?那个冬日里独自 站在枯萎的樱花树下的身影,那样清瘦的寂寂的身影?有时候,爱与许多东西都 无关,例如年龄、身份、地位,与爱有关的只有爱。她觉得这就是地老天荒。 那个男孩子叫寤生,她听人说,他是国君的长子,可他的母亲认定他是个不祥的 孩子,从不会去爱他。寤生的身子也许比她高贵,可是他的心,与她的一样可怜 和孤独。 她被调遣去做了寤生的侍女,两个人无事便跑去他们初时的那个花园玩耍。捕金 蝉,掘首乌,只有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才明白什么是幸福和快乐。 有一次,她问寤生,什么是寂寞?寤生想了一下说,蝴蝶满园飞,无人扑。她告 诉寤生,她觉得没有寤生的日子,才叫寂寞。 我不会叫你再觉得寂寞,这一生,你都不会有寂寞。寤生把她的手揣进自己的怀 中,轻轻吻了她的额头。 这句话,虞把它当成最美的宝贝,放在心里,不轻易的回忆,怕每一次的回忆都 会叫那话变淡边褪色,那是虞不敢见到的。现在想来,承诺本身柔软的好象风中 的花朵,根本经不起风的洗练,又或许,人性本身的脆弱和复杂无法面对自然的 沧桑? 虞想,不管怎样,还是感激寤生,感激寤生给了她一段爱情的时间,残酷也好, 短暂也罢, 她终将用一生的时间来咀嚼和遗忘它。 然后,八年后,寤生安排她在同一颗樱花树下与段相见。她穿着自己最漂亮的衣 裙,额间还点了梅花状的胭脂,当她装扮完毕,出来见寤生的时候,她希望听到 寤生说,我后悔了,我不要你为我做这样的牺牲。 可是这个曾经说过,一生都不要她寂寞的男子,呆了半晌,很慢很慢的说,你真 美,他会动心的。 那一瞬,虞听见自己的心一片一片破碎了,碎成了一地美丽,她不敢去收拾那些 残片,每一片的美丽都会割伤自己的手指。她知道,她爱寤生,寤生是她的全部, 她可以为寤生做任何事情,不会有任何的埋怨和不甘。她知道,寤生也爱她,但 她不是寤生的全部,她只是寤生生命中的一个过客,手中的一枚棋子。 她站在那树下的时候,开始刮奇怪的风,她觉得自己一生的眼泪,都由那颗樱花 树代她流尽了。漫天的花雨中,她开始对段绽放两朵最美的笑靥。笑的时候她在 想,寤生曾经对她说过,自己的理想是成为一个好的国君,有了庞大的权利,然 后一个一个收拾所有曾经轻蔑他鄙视他对他残忍和不满的人,所有的,他要一个 都不放过的报复。 虞有些寒冷,她想,为什么寤生不问问她的理想,她的理想就是做寤生的妻子, 上天注定她来照顾寤生一辈子,这就是她卑微但高贵的理想。寤生没有问她,只 是接着说,虞,你要帮我,这个世界上,我只信任一个人,那就是你。 虞答应了寤生的请求,突然地问,有一天,你做了国君,会不会忘记我?寤生拨 开被风撩到虞脸上的发丝,从喉咙中发出干涩的笑,而后认真的说,怎么会?我 会好好的抚养着那只猫,我们共同的猫,看到它我就会想起你,你不在我身边, 可它一直伴着我的左右,它的眼睛就是你的眼睛,替你看着我。 虞说,好好待我们的黑丫,黑丫是那只猫的名字,也是虞在叫虞之前的名字。她 后半句想说,不要象对我一样对它,但终究忍住什么也没有说。 段是个很美的男子,虞看着他的时候,觉得他象一枚琉璃,琉璃般的尊贵和脆弱, 这样一个人,是寤生的敌人?!她有些想不清的时候,段走过来握住她的手,她 听见段说,这一生,我不要你再游出我的掌心,我不允许。 虞觉得有些滑稽,寤生也说过同样的话吧,没有谁可以控制我们的命运,我们都 游不出宿命的掌心,它叫我们无处遁逃。她心里这么说,可是嘴上说的却是,公 子,我只是一个婢女。然后想要挣脱段的手,可结果是被段攥的更紧。 段霸气而豪爽的说,只要我喜欢。虞有些心疼,为什么寤生不能因为喜欢自己而 放弃一些东西呢?自己真的没有他的那些欲望和野心重要吗?她想着想着,心里 黯然。 突然听见寤生说,虞,从今后,你伺候着段,好好的。她怯怯一应,抬眼去看寤 生,寤生连看也没有看她一眼,转身而去,只留下一个寂寞清瘦的背影。 她以为她要流泪,她没有。她被段牵着手,回到了段的行宫。然后,整整十年, 她没有再离开段一步,但是,整整十年,她没有停止思念寤生一刻。 这十年间,她想方设法的得到段的信任和重视,她源源不断的把从段那里得到的 信息传给寤生,她痴痴的等,痴痴的盼,相信寤生有一天会履行自己的承诺,给 她一生的幸福。 寤生的地位严重受到威胁的是那一次姜夫人来到段的行宫秉烛夜谈。她端了两盅 人参茶,想要送进屋去,忽然听见姜夫人说预备向段的父亲郑武公请求,立段为 太子。她都无法想象,自己当时用怎样的速度离开段的行宫,跑去告诉寤生的谋 士祭仲。直到返回自己的房间,仍然停息不了她如鹿撞般的心跳。 这件事情果然被段和他的谋士子庆怀疑了,虞看的出来,段和子庆谈一些事情的 时候,需要回避她。她请寤生派人来刺杀段,当然不是真的刺杀,而是做一个刺 杀的样子,由她来抵挡那一剑,以便重新获得段的信任。 当虞的手臂留下了七寸来长的伤痕时,虞发现寤生远远没有段那么心疼自己的身 体。寤生见了她,说,虞,段重新信任你了吧?虞点点头。寤生说,这次派去的 人,没有掌握好力量,让你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以后不会再这样卤莽了。虞依旧 点点头。寤生说,那你快回去吧,不然段又怀疑了,我们的努力就白费了。虞还 是点点头,转身离去,泪洒了一路,在风中,很快的干涸,没有痕迹。 段抚摩着那道伤痕时,手微微的颤抖,虞不感到疼痛,觉得麻酥酥的似乎舒服得 很,段摸着摸着,停下来,认真的看着虞说,对不起。虞纳闷的看着他,不解。 你对我这样好,我曾怀疑过你,怀疑你是寤生派来监视我的卧底,我觉得自己真 是狭隘极了,不会了,我永远不再怀疑你,我发誓。段拉住虞的手,无比真诚的 说。 虞笑了一下,她说不出来话,这么纯的段,她却因为自己的爱而骗取了段的爱, 她发现自己真是个可恶的女人,她觉得有些对不起段,她流泪了,段却以为她受 了委屈。 想想和段相处的日子,其实比和寤生在一起要快乐许多。同胞兄弟,却有着本质 的差异。寤生阴骛多疑,心中被仇恨填的满满的,以至于连爱也盛不下了,段却 是个乐观明亮的人,对谁都是信任和关爱,永远的慈悲肚肠。寤生和段同样的方 向明确,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是寤生想要的是权利,君王的权利,段想要的是 与虞一同去鄢,他们曾经一起成长的地方,过男耕女织的理想生活,很难说,哪 一种更好,哪一种是更理想的生活方式。 性格决定命运,决定了他们将走上完全不同的两种道路。无论怎样的选择,只要 他们自己觉得幸福就好,可是,当寤生真的得到他所想得到的一切后,他真的感 到了幸福吗? 她八次用自己身体为段抵挡灾祸,每次都是精心策划好,既不会伤段,但是又能 给他一个小小的威胁和警告,同时又叫他更加的信任和依赖虞。但是虞可以感到, 寤生已经越来越不能容忍这个同胞弟弟了,下手越来越狠毒,已不仅仅是恐吓了, 比如这次,那黑衣人好象真的想要段的命,要是她不去用小腹挡这一剑,恐怕段 已死在剑下。 寤生已经如自己所愿,做了郑国国君,依了自己的心愿一个一个报复所有曾轻视 他的人,但是没有履行他的承诺接虞回去,恐怕是要从青丝盼到白首吧,这迢迢 长路,何日才是尽头? 虞在榻上,想的流下泪来,一激动,伤口隐隐疼痛起来,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虞,你醒了?太好了,虞,我真高兴,你终于醒了,我是真的高兴,你瞧我,都 语无伦次了。虞的呻吟惊醒了段,段握住虞的手,不知觉中,泪掉了下来。段慌 乱的抹着泪说,我是高兴的,我是高兴的,请你,不要笑我。 虞把手从他的手中抽了出来,轻轻的替段拭泪,段守着她的日子,憔悴消瘦了不 少,眼睛不再清澈,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虞的手心全是段的泪,温暖的眼泪在 虞的手心流转,虞无法描绘自己此时的心情,她有一种无力的感觉,对于段,好 象不仅仅是歉疚那么简单了。 段完全是可以怀疑她的,可是段不,虞说不清楚段是相信她,还是相信他们之间 所谓的爱情。她有时不敢看段的眼睛,那样一双眼睛,会叫她羞赧,可要命的是, 段最喜欢看的,就是她害羞的样子,可段永远也不明白,虞害羞的原因。 虞的腹伤,调理了很长一段日子,才有了起色。伤的太深,虞觉得那一剑似乎直 直插到了她的心里,腹上的刀痕慢慢变成了一道淡褐色的疤痕,但是心中的那道 痕,却愈溃烂愈大,弥漫成一片潮湿的阴影,一触便搅得周心彻肺的疼。 虞在一个清新的早晨,趁段去向母亲姜夫人请安的时候,一个人偷偷去了国君的 花园。她本来是想质问寤生为什么要下手那样狠,他不知道那会要了她的命吗? 可是,走在路上的时候,很明媚的阳光叫她忘记了她的所有不快和怀疑,她只想 依偎在寤生的怀里,告诉寤生,她一直在等,一直不曾忘怀,一直忠心的为他做 一切事情,甚至丢舍自己的生命。 谁也不知道爱情中的女人为什么会那么执著的相信,只要握住小小的爱情,就好 象可以把整个世界都掌控了,对于可以给她爱情的那个人,她不会用誓约那么飘 渺的东西,而是用一颗心来证明她爱的高贵。 虞在干爽的风中疾疾穿行,脸色很苍白,但是很明亮,她在想,见到寤生,开口 怎样说第一句话,想了很久,想了很多句,她还痴笑了自己,不要好象邯郸学步, 最终口吃说不出一句话,事实证明,她的所有思考都是多余的,当她站在寤生面 前的时候,说的那句话,是她没有预料的。 对不起。她说的竟然是对不起。她自己也没有想到,然后她转身就要跑开,她觉 得那么大的太阳,突然的被浮云遮住了,所有的光芒。为什么会一片漆黑,漆黑 的原因她有什么可想不通的呢,不就是被浮云遮住了吗? 寤生拉住了她的胳膊,你不该来。那么好听的声音,却没有一丝温度。 虞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想,也许寤生说的对,我不该来。 姜夫人为段请制,但是我不允,给了段京这个地方,他就要是京城太叔了,也许 你可以做太叔夫人。寤生在虞的背后说。 虞还是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想,也许寤生说的对,我可以做太叔夫人,段是 那么地爱我。 段就要启程上任了,你帮我好好看着他,我觉得他是有野心的,他一直以来,已 经得到了那么多的东西,可他还是要和我争和我抢,我绝对不让自己输给他…… 寤生说的时候有些激动,音调开始上扬。 虞觉得自己无话可说,但是虞打断他说,我走了。 寤生拍了一下虞的肩膀,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感到陌生。 我走了。虞又轻轻说了一遍。 好的。寤生微微无奈的点点头。 虞在回去的路上,发现短短瞬间,心情已然天翻地覆,她是迈着轻盈细碎的步子, 想要去得到爱人哪怕只有一句的关怀,这不过分吧?她问自己,是的,不过分, 一点儿也不。 可是,她看见的是,寤生和两名异常美丽的女子,在一颗樱花树下,摆了几案, 吟酒嬉笑。寤生看见她,好象扰了所有兴致似的,把手从那两名女子细长白皙的 脖颈上取下来,然后挥手叫那两个女子退下,虞觉得自己好象做了错事般,躲避 不及,身上沾了那两个美女不满和厌憎的白眼。 然后她说,对不起。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三个字,到底是在说给谁听? 樱花树下的美丽而温情的话语。 我想叫你虞。我喜欢这个名字,我告诉自己,我今后的爱人一定要叫虞。 我不会叫你再觉得寂寞,这一生,你都不会有寂寞。 花雨中印在额上的寤生温暖的唇。 少年的诺言,少年的眼。 虞以为这就叫地老天荒,原来地老天荒只是一个人的,没有人能陪你地老天荒, 只有一个人的地老天荒,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的!虞的心一疼,从脚底传上 来的寒气,开始一点一点裹卷她,她蹲下身子,把自己蜷起来,脸埋在掌心,一 片空白的潮水淹没了她,原来,泪水可以带走所有的温度。 虞终于和段来到了京这个地方。 京真是个大而繁华的地方,京也是一个不合先王法度的地方。先王规定,都城不 可过百雉,可京看上去大的不象话,虞有些隐隐的担心,说不出来为什么会有这 样的担心。 段看上去很快乐,他只要能和虞一直一直的在一起,他就会快乐。段刚开始很不 习惯了一些时日。但是虞一刻也不离他的左右,给他甜蜜而温情的快乐。 段时而处理一些并不纷繁的政事,时而微服私访体察民情,时而减削租赋,时而 宴请百官商议治京良策。这些都是段的工作,他不爱,但并不妨碍他做好,他不 企求让京的百姓交口称赞他,如果那些百姓安居乐业歌舞升平,他会更开心,他 喜欢祥和安宁的一切。 闲暇之时,段会靠在树下,眯着眼睛晒太阳。虞就靠在他的身边,为他读“静女 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躇。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 怿女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那些颊齿留香的 句子,虞读的字正腔圆,宛如珠玉相触,虞读到好笑的地方,段会开怀大笑,虞 觉得这样的日子真美,好象一只青鸟的翅翼,掠过苍穹那一瞬优美的弧度。 虞有时候甚至会忘记了自己的使命,只有寤生那边派来的探子来询问段最近的动 向之时,虞才会想起来,原来自己是个有些卑鄙的女子。如果是为了爱,那么任 何错误都可以原谅,是不是?她在一个人的时候,会默默的问上天,除了风低吟 着拂过耳畔外,听不见谁回答她小小的疑惑。 为了寤生,她已经做了太多对不起段的事情,欠段的,如果今生弥补不了,那么 来生吧,来生好不好?今生,她只有尽量的寻求心理的平衡和解脱,但她知道, 她欠段的,太多,也许来生依旧是无法弥补的。 有一次段说,虞,我只想和你一起去鄢那个地方,你知道,我是个多么怀旧的人, 那是我出生的地方,是我与你相识的地方,是我们一起成长的地方,我们一起采 菊东篱,一道泛舟南湖,一同把酒桑麻,我希望,我这小小的希望不是什么奢望。 虞盯着段的眼睛说,你真的,真的可以放下一切荣华? 一切都不过是过眼云烟,虞,除了你,你是我实实在在握的住的。段迎上她的目 光。 瞬间,虞发现原来在一个人的眼中觉得重要的东西,在另一个人的眼中,飘渺若 尘,在一个人眼中,可以随意弃之,毫不怜惜的东西,在另一个人的眼中,是宁 愿抛却了一切来换取的宝贝。 没有谁是错误的,错就错在自己爱上了不该爱的人,而那个人爱的是仇恨。她无 论给予他怎样汹涌无私的爱,都唤不回他被仇恨扭曲的变形的心,那颗心,不大 的位置,已经叫仇恨填充的满满的,因为再也放不下什么了,所以才会对那么纯 冽和炽热的爱,熟视无睹。 虞不明白寤生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愤恨和不满,纵使雨荒云隔,那些仇恨的种子 也不能都付与了风吹梦杳吗?非要生生的留在心中,让它们生根,发芽,一天天 茁壮起来,直到把心撑破的那一天吗? 人生是那么虚弱,挖出内脏,它就只剩下一张薄薄的空皮囊,哭泣起来都是无声 无息的,放一把火它就能烧着,踩一脚它就会碎掉,绚烂也许只是一时,为什么 不能选择相依为命平淡走完一世呢?白云为盖,流泉为琴的日子才是最值得珍惜 的拥有吧? 迷与悟,不过一念间,这一念,却是千劫万劫的挣扎和努力的代价,寤生呵寤生, 你什么时候才能逃出五行中,超越三界外,无羁无绊呢?虞是绝望的。 或许,寤生从没有爱过自己?虞不敢想,但是虞对自己说,我不会对你说出我的 痛,因为那是我最后的坚强。 【庄部】 寤生坐在华丽的皇位上,眯着眼睛,看似漫不经心的玩弄着一只珊瑚扳指,他旋 转着旋转着,两道好看的眉毛蹙在了一起。然后,他把视线从那只扳指上,挪移 到了大殿中央那个女人的身上。 她还是那么的美,世事几度浮沉,几番兴谢,岁月之手似乎格外的眷顾她,不忍 心抹去她的红颜。遗憾的是,这个华贵的美妇人,不能给他半点温存,更遗憾的 是,这个华贵的美妇人,居然是自己的母亲。这,不能不说是个天大的遗憾。 流莺不许青春住,催得春归花亦去,她的倾城容颜有朝一日,也会如过翼般,一 去无迹,那么自己对她的恨呢,也能匆匆了无痕吗?他自嘲的摇摇头,恐怕没有 量大至此。恩若救急,一芥千金,仇无大小,只怕伤心。他性格中所有冷酷和沉 沦的因子,血液中所有疾疾流淌的颓废和阴骛,内心中所有的绝望悲观和流离不 羁,都是拜面前这个女人所赐,别说一朝一夕难以抹去这些印记,恐怕一生也无 法改变了。 皇儿,你有在听我说话吗?那个女人轻声的询问打断了寤生的思绪。 哦。寤生从游离中回到摆在他眼前的这个问题。姜夫人,他的母亲,要为他的同 胞弟弟段争取那块叫制的地方。 我想为段请制。姜夫人再次地重复,眉间已有隐忍的不悦。 寤生已经想好了对策,制这个地方是决计不能给段的,并不是因为它太重要,恰 恰是因为它并不是太重要,这是不能给段的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要姜夫人明 白,自己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为了缺少母亲的微笑而独自躲在墙角哭泣的寤生,而 是郑国的国君,一个完全可以在明亮阳光下大声宣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孔 武有力的男人,不会让她那么轻易的觉得,自己的要求随时可以得到满足。 这个世界是这样子的,当你得到什么东西的时候,先别忙着喜逐颜开,以为好事 是从天而降的,应该先检查自己有没有失去什么东西,一件东西的拥有往往是以 另一种东西的失去为开端的。 制这个地方,又名虎牢,曾是东虢国的领地,东虢为我所灭后,制遂为郑的严邑, 东虢国的国君虢叔就死在那里的……寤生边说边看着姜夫人的表情,已经渐渐蒙 上了霜冷之色,他的心有些隐隐的痛。 其他城邑,孩儿惟命是听。他咬着牙说出来,手心攥满了冰湿的汗水。 那就京吧,姜夫人悻悻地说。京是比制更为繁华和险要的隘口,面积也大了许多, 姜夫人说出这个意向的时候,把握是零,她的心思是,第三次将说陵那个地方, 寤生如果已经拒绝了她两次,是不好意思拒绝第三次的。 没想到庄公竟然许了,完全的意料之外,姜夫人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一 丝端倪。只看见一只全身漆黑的猫咪,弓着身子,无声息地走到他脚边,然后慵 懒地蜷成一团。 让段即日迁往京吧,谓之京城太叔。寤生不动声色的掩饰着自己的妒恨。这是个 不象母亲的母亲,对自己,尚不顾及半点儿温存,对段,却处处周到,从小到大, 早应该习惯了不公,怎么今日的心中仍是酸涩的很呢? 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有许多东西,对他来说,是永远得不到的,有许多感情, 对他来说,是永远无法企及的。那些奢侈的东西或感情,有些是可以通过各种手 段和努力争取到的,有些却是无论怎样的手段和努力都是不可能争取的。 例如母亲的爱。 好象垂在苍穹的星子,时时闪着魅惑人眼的光泽,待你将它采摘,可是似乎近在 咫尺,唾手可得,其实却远在天边,遥不可及。 他清楚的记得,他伸着手臂扑向母亲求宠的时候,母亲怎样嫌厌的转身;他在花 园中扑蝶跌倒的时候,母亲没有丝毫同情的呵斥;他读书弹琴舞剑弄墨,母亲没 有夸赞的不屑,他在吹熄了烛火的夜晚独自啜泣,母亲永远不曾给予怀抱的温 暖…… 他一个人寂寂走的路太长,但是爱却太少。 他也有奶娘,姒女是他的奶娘,凭心而论,那是个不错的女人。待他了好一段温 暖的时日。 但是后来姒女她死了,是用三尺素绫裙带搭上房粱,把那颗不太美丽的头颅伸进 去,就那么死了,不过是一瞬间,寤生才扑了两只蝴蝶的工夫。 寤生看见她单薄的身子在空中荡来荡去的时候,有些说不出的厌恶,他不知道这 个女人在搞什么,他想,姒女她不知道她这样悬挂着的样子很难看吧?眼珠向外 微微凸着,舌头从口中探出半截,脖子上难看的淤血,脸庞灰白青紫,玩游戏也 不该这么过度吧? 他以为第二天的晨曦铺在他的榻前,姒女仍会端来银盆,轻柔的为他焚香沐浴更 衣,可是姒女她再也没有出现了,人们说她是死了,寤生不太明白死是什么意思, 但是似乎意味着她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不可能在回来陪他玩耍和照顾他。寤生 先是勃然大怒,然后发现纵是狂怒也唤不回姒女的时候,有些沮丧和郁闷。 他想,也许姒女是生他的气了吧,他有些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但是不代表着我 会认错,他这么想。 他觉得他做的一点儿也不过分。只是他不希望有人和他共同分享姒女的爱罢了。 爱,要么别付出,付出就专一好不好?他无法容忍姒女在对他好的同时,还对另 一个人好,即使那个人是她的儿子也不可以。 有一次,他叫姒女在午休后去书房,等他背诵先生布置的文章时,在一旁摇着芭 蕉扇子为他散热驱蚊。姒女竟然敢来晚了,说是她的儿子因淋雨生了病,一直高 热不退。还有人比他更重要吗?寤生不快极了。 后来,寤生曾数次看见,姒女陪她的儿子在后花园里嬉戏玩耍。两个人互相追逐 着,无论是姒女,还是那个与他一般大的男孩子,脸上都是明亮灿烂的笑容,如 果那个男孩子跌破了腿,姒女好象比他自己还疼似的,不住的呵气,泪都快落了 下来,寤生的心里仿佛挂着一场异常凛冽的风,割的肉生生的疼。 我是尊贵的公子,为什么还不如一个小奴才幸福?寤生把这个问题想了千遍,也 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到底是谁做错了什么?他疑惑的几乎想破了脑袋, 无济于事,他不可能想到,是因为自己是寤生,才造成了一切局面。 但他想,既然我不能达到向他那么幸福,那么就叫他和我一样不幸福吧,必须要 平衡,事实的平衡才能使他心理平衡。心理平衡才能稍稍的解脱和快乐。 他想也没想,寻了一个姒女不在的黄昏,把父皇送他的十岁生日的礼物,一把弯 弯的镶着七彩宝石的剔骨刀揣进了怀中,迈着小小的但是激动的步子,跑去找姒 女的儿子。 那个黄昏美的眩目,空气中流动着诡异的味道,夕阳好象驮在暮鸦的背上,一点 一点地飞远。姒女的儿子一见他,诚惶诚恐的跪下行礼,寤生看见那颗小小的头 颅低下的时候,就“刷”的风一般的速度,抽出了剔骨尖刀,一下一下的砍了上 去。 那个无辜的男孩子忘记了哭泣,惊恐的看着寤生扭曲的变了形的俊美面孔,然后 他倒下了,好象一句话也没有说,因为一直是寤生在说。寤生手上用着劲儿,乱 砍一气,口中却不住的用商量的口吻说,你别和我抢姒女好不好?她是我的,你 别和我抢,没有人对我好,你觉得我是不是很可怜?那你把她让给我,别跟我抢, 别跟我抢,我只要她对我一个人好,别和我 抢……寤生的声音越来越大,好象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这时候,树上的一只怪 鸟“哇”的叫了一声,然后惊飞了,寤生这才发现,其实他后面的这些力气都白 费了,那个男孩子早已经不动了。 男孩子没有回答他的任何问题,只是直直地躺在地上,看上去恐怖极了,血布满 了他的全身,大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没有看寤生,似乎在看天空,在看天空的 颜色为什么和他身上的颜色一样,那么鲜艳,那么绯丽。 寤生有些冷,也有些累,他坐在男孩子身边,用男孩子身上没有沾着血迹的衣服 擦了擦那把刀,刀立刻变的明晃晃了,好象从没有沾过什么液体一样,亮的可以 照出他的脸,他苍白的脸上也是斑斑点点的血,那个男孩子的血,他觉得有些恶 心,擦了一把,然后摇摇晃晃的回去就睡了,他想,明天,他将是姒女的全部。 后来姒女也不见了,他所做的事情,什么也没有挽回,反而被一种更深的失落感 包围着,黑夜长的好象郊外那条不知道通往哪里的路,没有尽头,没有方向,那 么绵延着,在他呼吸的每一刻。 他的母亲姜夫人从这件事情后,对他惊厌交加,连多看一眼也是不肯,不许人给 他配专伺他的奶娘。寤生觉得更寂寞了,除了摇曳在墙角的雏菊和园子里的飞鸟 蝴蝶什么的,没有人愿意听他说说话,哪怕只有一句。有时候,动物和植物大概 是比人多一些温情的,他时常这么想。 直到他遇见了虞。 除了姒女外,虞是第一个愿意听他说些什么的人,甚至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的 呼吸,虞也靠在他的身边,陪着他。虞是一个多么好的女孩子,虽然他是在若干 年后才发现虞竟然是那么的美丽,那只会让他对虞的感情更加的锦上添花。 但他不能把自己的全部给虞。不要怪我自私,我的虞。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 人是寤生,第二个爱的就是你,我不能让自己先爱你。从姒女事件后,我就发现, 这个世界上,不会背叛自己的,忠实自己的只有自己,谁也靠不住的,只有我自 己才会不计代价的陪着我一辈子,不离不弃,我不能伤了自己,丢了自己,不然, 有一天你要是离开了我,那我就真的的一无所有了。寤生把吻印在虞的额头上时, 心里这么想,但是他不会说。 他一度以为和虞厮守是他一生的终极目标,但是很快他发现自己错了,那么多的 人因为他的不受宠爱和重视,而对他嗤之以鼻,对他的弟弟段,却是奉承有加。 这些看人低的狗眼,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们全部在我的膝下俯首帖耳、摇尾乞怜, 象哈巴狗一样毫无尊严毫无脸皮,苟延残喘,苟且偷生,我会慢慢的报复你们, 让你们这些没有预见性的蠢货们明白,永远不要轻视你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因为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有一天你最看不起的人,会站在你的头顶上,象看狗 一样看的你们把身子一点一点缩下去,别想站直!你们会把肠子悔的好似盛酒的 那只青铜器皿般的颜色,你们别哭,哭也来不及了! 还有姜夫人,如果对每个孩子都是一样不理不睬,那我无话可说,我活该认命有 这样一个冷酷的母亲,为什么偏偏是我?就因为是寤生吗?我不明白那样的过错 为什么让我来承担?所以看见别的母亲对孩子亲热我就发冷,所以我连兔子也不 要放过,我知道抚摩刚出生的小兔子会有怎样的后果,就是因为知道,才那么干, 那该死的老母兔子果然傻忽忽的咬死了它所有的孩子,姜夫人和那只母兔子比起 来,好象仁慈了许多啊,段竟然骂我残忍,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个段,夺去了我所有的东西,还义正言辞的骂我残忍,如果我不残忍,别人就 会对我仁慈吗?这个世界不就是那么可笑吗?你不去踩别人,别人就会来踩你, 物竟天择的游戏一刻也没有改变规则,一刻也没有停止淘汰一些人出局,我已经 失去了那么多,该出局的人应该是段,不是我!段,一直生活在明亮的阳光和甜 蜜的幸福下的段,一样的父母,为什么会有不一样的境遇?我要从你身上拿回来 我所没有的一切,你有的我也要有,你没有的我还要有,我要证明给所有的人看, 我比你强,他们对你的微笑和爱是多么的错误,他们对你的期望和判断是多么的 失败! 他喘着气,紧握着拳头,压根控制不了这些喷涌而出的念头,一个接着一个,他 几乎要窒息的死掉了,他差点就要迷失在温情的旋涡中了,还好及时的悔悟和纠 正,使一切都不太晚,一切还来得及。 他开始阅读、思想,谋划,他迅速的为自己聚敛一切成为一个国君所必须的素质, 直到有一天,他蹲在湖边,看见自己被水晃虚的影子,他发现,他已经拥有了一 双王者的眼睛,这双眼睛有力量,有仇恨,有智慧,有讽刺,他要虞替他加速完 成他的计划。 做出把虞送给段的决定,他想了很久。他也有不舍,但是一旦走在路上,想停下 来,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那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况且要完成一桩事业, 不付出代价,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日计之无近功,岁计之有大利,要狠了心, 才能成了事。 虞那么爱自己,不会不答应。寤生坚信着。他对虞说,虞,你要帮我,这个世界 上,我只信任一个人,那就是你。 虞果然是那样好的一个女孩子,只问了一句,你做了国君后,会不会忘记我?然 后便默默的答应了,比寤生想象的要顺利很多。寤生稍稍感到了不安,他说,我 会好好的抚养着那只猫,我们共同的猫,看到它我就会想起你,你不在我身边, 可它一直伴着我的左右,它的眼睛就是你的眼睛,替你看着我。 然后虞装扮的很美丽的样子,寤生几乎都后悔了,他开口,他以为自己要说,虞, 我后悔了,我不要你为我做这样的牺牲。可他呆了半晌,心里不知做了几番的挣 扎,然后,很慢很慢的说,你真美,他会动心的。 就这样,他爱的人被他自己一个一个的推远了。 如他所愿的,段忘情的握住了虞的手,他忍住万刀锥心的苦痛,涩涩的说,虞, 从今后,你伺候着段,好好的。 虞望过来的楚楚一眼,叫他的心几乎裂成了残片,那美丽的樱花树在一阵奇怪的 风的行吟下,如雨飘落,代他流着他不能流的眼泪。他觉得自己再待下去,会发 疯般的从段的手中抢回虞,他不敢看虞,猛然转身,再也不能回头。是的,有时 候做了一些选择后,就再也不可能回头了。 他想起,曾答应让虞的一生不再寂寞,自己终究要寂寞一生,又哪里给的了虞这 么重的承诺呢?少年的承诺他会让时光把它们过滤的没有颜色,至于虞,她在段 那里已经整整十年了,承诺的字眼早已在流年中蹉跎成一片苍白的模糊了吧?但 愿她已忘记的干净。 如今,他终于是万人之上的郑庄公了,虞功不可没,我会补偿你的,虞,你要有 耐心。寤生想着虞苍白的脸,仍是心疼的。此时,只能加倍地去怜惜那只唤作黑 丫的猫。 大夫祭仲说,都城过百雉,是国家的危害呵。先王的制度是,大都不过叁国之一, 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但是现在的京,不合法度,君有一天会难以控制的。 姜夫人一定要这样,又哪里避的开这祸害呢?寤生看上去很无奈地说。 祭仲说,姜夫人哪里知道什么是满足?不如乘局面还能掌控,为段换一个便于控 制的地方。 不要使他滋长蔓延,那些勃勃的野草尚且难以对付,更何况君的宠弟呢? 多行不义,必自毙,祭仲,不要急,我们慢慢地等,看一出好戏吧。寤生觉得自 己有把握让 这戏有一出精彩的结局。 寤生原以为段做了京城太叔后,一定会手足无措,把局面弄的凌乱而全无头绪, 那样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声讨段了,既叫他臭名昭著,又叫他无话可说,那时,可 恶的姜夫人怕是也得意不起来了。 没想到的是,看似柔弱的段,竟然能把一个那么大的城邦治理的井井有条,从虞 源源不断传来的信息看,这个家伙绝对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寤生有些抑制 不住的恼怒。 不久,京城太叔段使西边邑和北边邑在属于寤生的同时,也属于了自己。大夫公 子吕说,国家是受不了二属的,君到底有什么打算呢?如果您真的打算把郑国拱 手送予太叔段,就请您允许我侍奉他,假若弗许,则请除之,不要使民生二心。 寤生的耐心终于维持到段把前两个本属于他们共同所有的领地,正式收为自己所 有。子封说,段的土地已经扩展到廪延,因为土地的大而肥沃导致投靠他的人众 多。 寤生隐约觉得决一生死的时机已然来到了。为了最终的结果用胜利二字概括,那 么,不择手段也未尝不可。有时候,结局被无限的夸大了,过程倒显得不那么重 要了。 寤生请的是民间著名的杀手奚。传说奚是个剑胆琴心、侠骨柔肠的杀手。飞刀无 影,杀人无血,颇重情义。事情保证处理的干净利落,又不会连累主子,嘴紧的 更是宁掉头,不开口。寤生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个杀手,毕竟一国之君做这样蝇营 狗苟的事情并不动听。 寤生叫奚选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去杀了段。之所以是夜晚,因为寤生怕误伤了虞, 他要虞安全的回到他的身边,他不要陪他的仅仅是一只全黑的猫。奚很快回来了。 跪在寤生的面前,脸色苍白。奚呼吸急促的说,我没有想到,真的没有想到,那 么晚了,段还在处理着公务,旁边还有一个女人在帮着他研墨,我没有想到,那 么娇小的一个女人,竟然有那么大的力量……我…… 寤生无力的挥挥手,用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说,她死了? 是的,我的刀下从没有逃的过去的人,只是那么美的女人,真的可惜,我没能完 成我的任务,还错杀了无辜……奚有些难过的说不下去。 然后寤生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奚跪了下来,头猛烈的在地上磕了三下,有好象 小溪流般的血,从他的眉心缓缓淌下,奚说,我的老母妻儿就拜托国君照顾了。 迅雷般的速度,奚用那把杀了无数该死不该死的人的弯刀自刎了。 寤生看见奚奇怪的没有倒下,还是圆睁着双眼,保持跪的姿势,很久,才慢慢向 后仰去,一声沉闷的钝响。越来越多的血这才汹涌的弥漫到地板上,黑猫不知道 从什么地方蹿了出来,舔着奚脖子上那道不断冒着血泡的伤痕,寤生有些恶心, 也许黑猫这样的动物一直都是嗜血的吧? 祭仲说,奚真是一条血性的汉子,不成功便成仁。 寤生想,奚真是一个懦夫,杀错了人,不敢承担罪孽,便那样撒手不管了,我怎 么办? 寤生还想,那个五岁起便把自己的一切交给他的女子,真的死了吗?象姒女一样 去了那个遥远的只有去路没有归路的地方吗?那个地方有没有樱花树?有没有一 个英俊的男孩子在树下等她?有没有人为她起了虞的名字轻轻地唤她?有没有人 把她的手揣在怀中吻她?有没有人叫她牺牲了那么多只为了成全自己?有没有人 一次次伤害她却不许她有任何埋怨?有没有?不要有。虞这一生的苦,比她的黑 发还要长,不要有,给虞带来不幸的一切。不要有。寤生的感觉天地开始旋转旋 转,然后颠倒了过来。 在虞第九次为段抵挡来自寤生的仇恨时,终于死去,那只唤作黑丫的猫悄然失踪。 据说,有九条命的猫是可以预计自己死期的,将死之时,会越远越好的远离自己 的主人自己的家。 最后一个人爱他的人离他而去。 太叔段终于来了。子封说的时候有微微的兴奋。他修葺城墙,聚集百姓,修理铠 甲,制造绒衣,锻造兵器,准备步兵,召集兵车,浩浩荡荡地杀来了,我们等他 自动送上门来挑衅已经等了很久,不是吗?国君? 子封,我很累,你率一乘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的兵车共计二百乘去讨伐他吧。 寤生面色白的好象蚕丝织就的素缎一般,他停了好大一会儿后说,带段来见我, 不用杀他了。 子封有些不解,但也不敢细问,领旨作战去也。 段善于以仁治国,但心性仁厚,果然不工谋略,很快,惨不忍睹的溃败了。段还 是跑去鄢那个地方,子封一路追杀到鄢,然后不见了段,心知不好交差,回复寤 生的时候说,太叔段出奔共。 对于为段作内应的姜夫人,寤生很是决绝的将其放逐到城颍,并且发誓:不及黄 泉,无相见也。 这一天是公元前七百二十二年五月辛丑,也就是二十三日。 【句号】 薄薄的雾好象美人帐上的青纱,从纵横的纹理中沁出丝丝寒气。如黛的远山若隐 若现,近处的坡上,野百合,野姜花,月桃花,美人蕉,甚至相思树都是不可避 免的一片茫白。风吹来了,花就不可计数的四散纷飞着,好象在找寻最后的归宿。 或许流水,或许高山,花魂总是难留,纵是悲歌,也只能叫它坠的更快吧?他想, 如果此时忽然生了双翼,随花飞到天的尽头,那天尽头,何处落香魂?真的又能 握住那香魂,不叫它干净离去吗? 他不由痴笑了自己,这个年纪幻想能飞的翅膀,岂不是一件滑稽的事情? 牧童六儿牵着他那条水牛,踏着林中细碎的残叶,穿过无人的小径,绕到了老人 的身后。他看见那位老人孩子般笑的纯真,不禁疑惑,他当然不会晓得,那老人 是为自己的异想而开怀。 他看见的是,老人仿佛一尊化石,不会被风蚀雨蛀,面向一立着无字碑的古丘, 席地而坐。清晨的白露濡湿了他灰色的长袍,白色的长发被一块方巾包扎的纹丝 不乱,即使就那样一动不动,也自有一股不容人侵犯的威严。 他不知道老人从什么时候开始守在那里的,也不知道老人将守到什么时候结束, 也许是到他死的那一天,他才肯罢休吧?那冢里掩的是谁?他的亲人?爱人?朋 友?主人?六儿根本看不出端倪。 你冷吗?六儿忍不住开口问。 如果你经历过最寒冷的时刻,那么再也体会不出何谓冷了。老人没有转身,平静 地答,从他的声音中,听不出一点儿波澜。 最寒冷的时刻?我晓得了,是三九天吧?我的老牛冻的直落泪,我心疼地紧紧抱 着它,我们可以互相取暖,三九天真是最冷的时候了,没个能取暖的可不行。六 儿急急答着。 孩子,你还小。老人不再解释,轻轻笑了一下。 三九天的冷算得了什么呢?当他亲眼看见那弯闪着寒光的刀戳进他最爱的女子身 体里的时候,他的世界周天寒彻。他不能形容他的冷,因为他无法思想了,那寒 冷势不可挡地在他体内长驱直入,凝固了他的血液,冰冻了他的思想,遏止了他 的呼吸,他先是看见自己的手背迸溅上了绯丽异常的血,如小溪般疾疾而行,然 后看见他最爱的女子努力的撇过头来,深深凝望他的最后一眼。 他想了这么多年,也没能解读那一眼所包含的内容。似乎有解脱,有释放,有疼 痛,有快乐,有委屈,有疑惑,有……惟独没有恐惧,好象是一个等在那里的宿 命,而她早已知晓,不过时间早晚,她不会责怪,不会埋怨,宿命是最没有办法 怪怨的了,掌控着进退生死,又能奈何它什么呢? 有没有……有没有爱?他一想到这个字眼,心仿佛裂帛般撕扯的疼痛,爱又怎样? 不爱又如何?那些寸缕缠绵的感情终究都会象眼前这飞舞的花絮,尘归尘,土归 土,风过竹不留声,雁去潭不留影,又有什么不可释怀的呢? 重要的是,我爱着你,一直的。他轻轻抚过无字的石碑,根本不是她的手温润如 玉的感觉,是她离去那一瞬的温度。 他清楚的记得,最后的她是怎样靠在他的怀中,血不住汩汩汹涌而出,染得她的 衣裙上,似翩翩泣血的飞蝶。她的目光游离涣散,一声声的出气,却无力进气, 生命的力量,生命的温度,就被她自己,那么一点一点释放出来了。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举起自己的一只手,来摸他的脸颊,可无论怎样也触不到, 他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她轻轻划着,从他的额头开始摸到他的眼睛,然 后他听见她说,对……对不……起…… 他仔细地想要听清楚她到底对不起他什么,可是他永远没有办法知道了,她冰凉 的手,从他的眼睛处如陨星般坠落,急速地擦过他的唇角,然后落在了自己淌血 的伤口上。 第九次,这是第九次。他竟然没有哭泣。 把她娇小婀娜的身子摆平了,胳膊交叉着放在小腹上,为她掠好凌乱的拂在脸上 的发丝,看了看她尚未阖上的双眼,里面空洞,好象一个深渊,待他纵身去跳。 然后用手掌抹过,她的世界此时终于一片宁静的漆黑,而他的世界的光明,也叫 躺在地上的这个女子,全部全部的带走了,吝啬的一丝也没有为他留下。 他跪在她的身旁,最后一次俯下身子,将自己的唇印上了她的唇。依旧的柔软芬 芳,可是再也不能在晨光中开启了。若一朵小小的莲花,在安静中到来,倾听, 沉默,盛放的最美丽的时刻,颤抖离枝,深情一瞥,不再回头,从此沧海。 他撕下她的一条裙带,系在自己的腕上,默默说,保佑我。然后跨马出征,即使 是自己的亲哥哥,也要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奋战,浴血,溃败。 她没有保佑他。他没有责怪她。 国家中所有的人,都以为他是个想篡夺王位,被权利冲昏了头脑的笨蛋,放着位 重权高的京城太叔不做,偏偏想造反。庄公是个多么仁慈宽厚的国君,待他的弟 弟那样的大量,几乎事事要求都满足,可是太叔段还想要赶自己的哥哥下台,这 样的人,不早早死了干什么? 这段历史每个人都清楚的知晓。各村各镇的公告上都明载着:五月辛丑,太叔出 奔共。 很明显的造反不成,叛逃国外。这个结论从此流传百世。 没有人知道,段虚晃了一招,让公子吕子封以为自己逃跑了,其实他仍然留在这 个地方??鄢。他曾答应虞的不是吗?要和虞在他们一起青梅竹马的地方,采菊东 篱,泛舟南湖,把酒桑麻,从此不问朝事,花草鸟鱼相伴一生。他要陪着虞,食 言不丈夫。 鄢是一个多么美的地方,天空一直都象没有划痕的水晶,不管世事如何沧海桑田, 它的颜色没有改变。 他复仇的火焰在十年之后彻底熄灭了。不是惧怕庄公的势力,而是惧怕庄公的虚 伪。 听说,颍谷之地有个管理疆界的封人,名叫颍考叔,因为对庄公提了几条合理性 建议,被庄公赐了御厨所烹的皇宴。那人放着美味不食,庄公问他,为何不用, 难道是味道不佳? 颍考叔答,小人有母,小人的食物她都尝遍了,但是未尝君之羹,请允许把这留 给她品尝。 庄公当即无限惆怅地说,你有东西可以留给母亲,而我又留给谁呢? 颍考叔问其缘故,庄公语之故,告其悔。 于是颍考叔为其出了主意,国君不必忧虑,掘地三尺,必将见泉,在隧道中相见, 谁又能说,这不是黄泉相见呢? 于是庄公把他们的母亲姜夫人从城颍接了回来,为了不违背自己“不及黄泉,无 相间也”的誓言,挖了一条隧道,在隧道中与母亲化干戈为玉帛,大隧之中,其 乐融融,大隧之外,其乐熠熠。从此竟成一段千古佳话。 颍考叔被评为,纯孝之子,爱其母,施及庄公。庄公评价颍考叔,说,孝子不匮, 永锡尔类,指的就是这种情况。 那是诗经大雅中的一句话,段希望寤生说的是真的,能好好善待他们的母亲。 其实段明白,寤生是一个多么喜欢仇恨的人,如果化解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容易 到挖一条隧道就能解决所有仇恨的地步,虞不会就那么死了。寤生知道,只要段 活在世上一天,就不会放过他一天。此时,他在明处,段在暗处,他永远不知道 段什么时候会回来看看他,只有把母亲留在身边,做为人质,有些卑鄙,但是寤 生所做的哪一件事情是高尚的呢? 颠沛、流离、失所、死亡,这世上的不如意还不够多吗?段觉得他和寤生明明是 两棵同根的紫藤,在稀薄的空气中相互的绞杀,只为了争夺他们的空气和泥土。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一切不过是幻觉。恨悠悠,恨到何时方始休? 纵使路长梦短无寻处,也好过了任怨怼蔓延,再殃及无辜。 虞,等着我,要不了很久的。段往那冢上添了一掊新土。转身邀小牧童六儿与他 同坐。 他揽过六儿的肩膀说,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六儿不解,疑惑的看着他,他笑而不语,只是说,你看。 六儿望去,一片姹紫嫣红,半落江流半在空,都付与了西风去。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画蛇添足之后记]:历史是什么东西?历史不过是为当权者服务,随心所欲篡改 和书写的文字,根本没有什么真实的,没有注入主观意志和思想的历史,包括上 一秒刚刚逝去的历史,它是真实的吗?你敢说它是真实的?你敢吗?:)丫言无 忌,一笑了之。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