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香生别院 作者:景三郎 一、   “万老师么,没听出来?我感冒了你就听不出老同学的声音了?”   “哟,是李亨呀,没听出来。咱编书的事吧?这样,昨天我又去了趟出版社, 他们同意出但讲了一些条件也很苛刻的,我再跟他们磨磨,把咱们的损失尽量减 小,你说呢。”万老师的声音很温和,有点发飘。   “成,成,我年底就要评讲师了,编的这本书幸许能管点用呢。不过这事也 不能操之过急,一切听你安排。再说,多会儿没听过你的,嗯?”正事谈完,李 亨变得有些油滑。   “讨厌呗,你。哎,你们家电话怎么回事,我连打了三天都没打通,总提示 说我拔号不全。”   “我家电话没事呀,我新买了电脑,整天跟度蜜月似的,天天上(网),可 也不该说你拔号不全啊。连打三天?什么事这么想我?”   “我刺儿,瞧你那德行,我能想你?是孟姜女千里寻夫,还记得咱们的大学 同学杨维香么?她来了古城,在我这住了三天,想见见你。”   “是ALEEN?”李亨如坠五里雾,一下子懵了。   二、   妻子和女儿都关了灯睡觉了,李亨独自一人坐在客厅沙发上生闷气,一支烟 一支烟又一支烟,偶而站起来挪动挪动这个又挪动挪动那个,看什么都放的不是 地方。然后坐下来又一支烟。一直折腾到浑身无力腿发麻,一整天的劳累也一下 子袭来,李亨撵灭了烟蒂,关了灯,走上书房中的小床,思想了一会儿今天一系 列的烦心事,便昏昏然进入了梦乡。   恍忽中是到了自已出生的那个小村庄,天气晴朗,一大家子人都在,孩子们 在院子中嬉戏,土坯厢房前停着辆拖拉机,机斗中有几个孩子,其中一个小女孩 非常惹人注目,长方脸,肤色微红,大大的眼睛显得很成熟,最显眼的是小下颏 圆润饱满,很是福相。小女孩一个人怯生生地站在那里,旁边女儿李能双手扶着 车帮,两脚使劲踏着车斗的铁皮,嘴里呜哩哇啦地叫喊着,与小姑娘形成鲜明对 比。李亨怜爱地走上前把小姑娘从车上抱了下来,小姑娘一落地就挣脱了李亨的 怀抱,朝厢房门口跑去,厢房门口放着一个塑料桶,里边泥粥一样的都是脏水, 这时李亨的老父亲从屋中走了出来,只见那小姑娘说:“爷爷,我想玩水。”爷 爷说:“行,可这桶水太脏了,去玩那边盆里的去。”顺着爷爷的手指方向小姑 娘看到一只搪瓷盆,里边有水,是饮鸡用的,小姑娘拿起一只铁勺从水中一舀, 水底泛起了混水,“呀,好脏!”小姑娘皱起了眉头,娇滴滴地喊道。这时听到 二姐从屋里喊那小女孩:“之珠,快屋里来玩吧。”小之珠一边答应着一边跑进 屋子,扑过去揍到李亨二姐耳边悄悄地问:“妈妈,窗外那个人就是我的亲爸爸 吗?”   显然窗外那个人指得就是李亨。李亨没听到二姐是怎么向小姑娘解释的便从 梦中醒了过来,再也睡不着了,伸手按了一下床头那只电脑状的报时器,“现在 时刻凌晨两点二十分,温度摄氏15度。”报时的是甜甜的细细的女声,这时梦中 那个叫之珠的小姑娘的脸庞在李亨眼前是那样清晰。她说我是她亲爸爸?二姐婚 后一直没有孩子,我一直想要或买个孩子送给她,小之珠的脸是那样熟悉,象谁 呢?小之珠,怎么叫这么个名字?之珠,不是蜘蛛么?蜘蛛结网,她在被什么所 困扰?或者说她在困扰着谁呢?李亨翻来覆去地不能入睡,神经越来越兴奋。突 然她想起一个人来,她总是失眠,现在她在睡着还是在醒着呢?噢,对了,那个 小之珠的眼神,那圆润的下额不都是她么?她这两天没有上班,说是胃病,却总 补上一句扯得肚子疼,肚子疼,天哪,难道,难道……,李亨没再想下去,拉起 被子盖住了头,强迫自己赶快睡去。   三、   外语系是个独立的小院,一扇小月亮门将它与外界隔开,清幽典雅的环境最 能培植人的放浪与疏狂。系学生会宣传部长李亨就因为思想自由奔放,文风洒脱, 洋洋万言能倚马可待而被该校众女生列为四大才子之一,当然那年流行用四概括 事物,同时还从男生中评出了“四大绅士”、“四大球星”,居然还评了“四大 惨”、“四大腻歪”等等。   此时,才子李亨刚从校团委开会回来,急匆匆走进教室,坐到自己习惯的最 后一排中间,拿出纸笔,抬头凝思起来。原来他还兼任校团委办的刊物《语花》 杂志的文学编辑,刚才开会受中文系刊物《北斗》和经济系刊物《新世纪》二位 主编的邀请,二天之内得给他们献上两篇稿件,还有,还有要举行全校黑板报评 比,外语系可不能丢了丑,得抓紧设计出版面来交几名能写会画的女生去办喽。 忙!能有个人帮我抄稿子多好,李亨漫不经心地想了一下,而这一下竟让他执拗 地想了下去,那都是女秘书们干的事,班里哪个女生字写得好呢,想了个遍最后 把目光落在经常坐在自己前排的杨维香身上,杨维香学习不好可挺懂人情事理, 经常问李亨问题或是要求抄他笔记。“嗨,ALEEN,”外语系的每名学生都有自 己的英语名字,杨维香叫ALEEN,而李亨叫EDWARD,“让我看一下你今天上午的 精读笔记。”杨维香款然一笑就把笔记本递了过来,李亨随便翻了几页,字还是 蛮不错的。行,互得互惠,我帮她学习,她帮我抄稿子,她肯定不会推辞的。   以后几乎李亨的所有稿子都要经杨维香之手整整齐齐地誊写在稿纸上才送走 或是寄走。渐渐地阅读李亨的诗文也成了杨维香的必修课。那是在一节枯燥的英 语写作课上,杨维香转身递给李亨一个纸三角,纸三角是用精致的信纸叠成的, 李亨把它打开,见上面画了一片花团锦簇的牡丹,上面飞着一位快乐的天使,头 上长着触角,旁边云状边框中写着:“WELCOME MR LI TO MY GARDEN!” 信的右侧象现代诗一样排着几句话:一封该来的信,久久不能寄来,一封不该来 的信,却翩然而至,……,我愿飘向那片静心海。李亨把那张纸收了起来,脸却 火辣辣的发热,再也不敢抬起头来。   四、   八点半了,有课的都去上课了,几个没课的青年教师围在一起谈论着昨天法 轮功学员们上街撒传单的事。党总支副书记李亨干咳了几声就悄悄地踱出了系办 公室,径直来到系资料室门前推了推门,门掩着呢,便悄无声息地推开门走了进 去,屋子里满是书架,又是西房,光线很暗,却没开着灯,靠近后窗是一张办公 桌,桌子后面坐着资料室管理员岳继香。岳继香斜靠在办公桌左侧的暖气片上, 一身的疲惫。“唉,”李亨走过去摸了摸岳继香的头说,“进来人了,怎么连头 都不抬?谁进来都可以摸?”李亨想以此挑起话题打破沉默。只见岳继香偏了下 头扔出句“别烦我,你。”李亨故意地笑出了声,“还行,不抬眼就知道我是谁。 唉,肚子还疼么?我说,你到底是胃疼还是肚子疼,俺们那管胃叫大肚子,管肚 脐以下叫小肚子……”。“管,管,管,管什么呀你管,你别来我这屋了,也不 注意点影响?”,岳继香显得很不耐烦。可李亨似乎没听见一样,继续说:“你 肯定是小肚子疼,别瞒我了,我早看出来了,是我儿子又到你这儿报到来了。昨 天我还梦见了呢,噢,不是儿子,是女儿,可象你了。”岳继香忽然直起了身子, “你别说了行不?告诉你,敢跟别人说这事我掐死你,我。”“喂喂,小点声 你。”李亨终于问出了真相,口气也严肃起来:“这本来就是我俩的私事,就该 我们两个人承担,凭什么让你一个人受罪?那天下午你没来上班你去哪了,去医 院了吧。跟你说过没,这种事别自做主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大出血什么的可咋 弄啊。”“万一,万一我就死,早不想活了。”岳继香的话明显带着哭腔。   “又说混话了。我不明白,咱们最近一两个月没几次呀,咱们还采取了措施 的。是你老公的吧?”   “谁知是哪个王八旦的,”关键问题可玩笑不得,为这点点清白女人跳楼的 事都做得出来。“你忘了你,夏天那会儿。”   “夏天?夏天那会你说你有了,我带你去东北角医院化了验说时间不长就吃 药吧,买了药你就出差半个月走了,你说反正是在宾馆住着,就逃几天会,吃了 药让他下去就得了。跟这回有什么关系”   “我根本就没吃。”   “我的老天,那会儿刚一个月,到现在都快五个月了,你真有你的,五个月 了还敢自己到医院去做,不想活了?可为啥回来后也不跟我说呀,说他没下去。”   “我就想把他生出来。跟你说,跟你说不把你吓死?以为我要讹你呢没准。 夏天那次出差我是逃了几天会,可我一人去了龙庆峡,我想去思考,去解开我心 中好多好多的思绪。我去了山上的庙里,想祈求什么,又想许诺什么,晚上我就 住在山上的宾馆里,我站在山头思考,有时真想一闭眼跳下去。我坐到水边想, 我把脚泡进冰凉的涧水里想唤回我的理智。我想我的少女时代,曾经有过多少优 秀的男孩追求过我,我经历过选择也经历了失落,最后遵从父命嫁给了个当兵的。 他一心于仕途的勾心斗角,我整日整夜的独守空房,他在外是风光一片的纪委书 记,在家却是厨里床上都不行的废人,由于他天生不行我婚后都保持了好长时间 处女身份,直到他借助药物的作用我体验了短暂的痛苦与快乐,他也赢得了男人 世界的起码尊严,成了我儿子的父亲。他整日里陪着领导打牌跳舞,从不顾家, 亮亮全由我一人带大。他在外算计别人,扇风点火,做尽了缺德事,老天爷算计 他却报应在我们儿子身上。多可爱的儿子,要是活着也该……”这时的岳继香已 是泪流满面。   这时,两下急促的敲门声没等人说请进就推门闯进了敲门人,进来的是系里 的社经老师(主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学)魏淑娟,魏淑娟的眼在一钞钟内扫遍了 整屋子的每一个角落,摄下了岳继香和李亨二人身上的每一个细节,虽然二人只 是静静地坐在那,满脸泪痕的岳继香已经趴在桌子上咳嗽着。“哟,这么黑怎么 不开灯啊。哟,李老师也在呀。哟,岳老师还没好呐。岳老师呀,最近一期《半 月谈》来了没有,校刊非让我写篇稿子,还挺急,我查点资料。”岳继香已用袖 子擦干了眼泪,抬头指了指三号书架说:“新杂志都在那里,还没整理呢,这几 天我感冒了懒得动,你自己挑吧,拿走的话登记一下就行了。”   魏淑娟一边挑杂志一边瞟着二人的神色,一边还搭讪着:“李老师倒是挺清 闲啊。李老师今天没课?”“啊啊,有,有课。”李亨还没从刚才岳继香的谈话 中回过神来,看看魏淑娟没有离去的意思,于是站起身来告辞了。   五、   自从收到杨维香那个纸条,才子李亨迎来了他诗歌创作的又一个高峰,不几 天就写了厚厚的一大本子。作息时间也作了调整,大致和杨维香的一致。   杨维香习惯晚上去图书馆三楼的期刊阅览室读杂志,李亨也拿了笔记本去那, 隔着两张桌子与她遥相对坐,一抬头就能看到她。李亨常读的是《新华文摘》、 《读书》、《书林》等,那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非常充实,记东西也快,坐在那 里读书心里是那样的恬静美好,仿佛自己总笼罩在一团祥和的爱情之光里。   上大课时学生可以随便占座位,李亨总选在杨维香的后面。杨维香上课时的 小动作特多,一会趴在桌子上,一会凝神远眺窗外。每当她侧过头,李亨感觉她 在用眼角的余光偷看着身后的自己,李亨就感到无比的幸福,灵感便会撞入脑际, 诗便来了。一天的大学语文课上,胖胖的女老师喋喋不休的讲着《西厢记》。杨 维香没有听课,仰着头静静地望着窗外,李亨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窗外的树枝 上两个小鸟在嘻戏,嬉闹了一阵,一只自已用嘴梳理起自己的羽毛来,而另一枝 忽的风一样飞走了,另一只怅然的环顾而寻找,小鸟的目光也扫进了窗户,李亨 感到那目光对准了自己的目光,那双小眼是明亮的,狐疑的,他还看出了一丝忧 怨。李亨的血液一下子凝固又仿佛一下子沸腾起来。他抄起笔,在笔记本上写下 了几行诗:   写给窗外枝头那只小鸟   我追求太阳的光明   我渴慕小雀的轻盈   你袭来   枝头颤动我的视野   你飞去   流光带去我飘动的心旌   也许我清狂的心神留不住   你空灵的身影   也许我久坐的等待跟不上   你不烦的飞行   可我如何了却   那顾盼牵连  默默斯守的   昨──日   写完了心里觉得空荡荡的,每当这时他就想吸烟,一连抽上三支也会恢复平 静。可这是课上,哪能喷云吐雾呢?忍着吧!李亨从桌斗中抽出一张稿纸把那首 小诗誊抄了一遍。下课了,学生们都懒洋洋地走出了教室,杨维香刚站起身,李 亨就把她叫住了。“ALEEN,我刚写了首诗,你看看行不?”杨维香忙转过身很 大方地接过那页诗稿,这时的李亨与她是近距离的面对面,他实在不敢看那张充 满朝气的脸。他故意把目光扫向别处,心中默默等待奇迹的发生,可奇迹并没有 发生,杨维香仅用几眼就扫完了那首小诗,然后说:“不错,寄出去肯定能发 表。”就这样,那小诗又很得体地回到了李亨手中。   一天早晨,李亨刚走进外语系的院门,迎面走来系书记。书记说学生处打来 电话说8:00开个会布置一下周五的“学习方法交流会”的有关事宜。你就先去 一下吧。等李亨回来已经是第二节课了,邹老先生正坐在椅子上讲英语写作,眯 着眼也象是闭着眼,一只手的食指指着讲义,一只手抚摸着他那顶放在讲桌上的 绿尼子帽。同学们也都昏昏欲睡。杨维香象往常一样坐在后排的第二桌,这时正 在那趴着呢,看不见脸。李亨径直走到她后边坐下来,听了两句课觉得没劲,这 些内容都反复讲了好几遍了。这时她发现有一根长发落在杨维香的后背上,长长 的散漫地卷曲在那。李亨见没人往这边看便轻轻地把那跟头发捏了下来,他想他 不会让心爱的她有一点点的瑕疵。然后又鬼使神差的把那根头发夹在了自己书里。 一抬眼,发现右前方的PERCY正把这事看了个满眼。李亨顿时觉得有股热流从自 己脸颊蔓延到了耳根   几秒钟的沉默之后李亨才发现,杨维香正趴在那暗自流泪,手里抓着一把院 子里揪来的月季花瓣儿。李亨赶紧在一个小纸条上写了句“WHAT IS THE MATTER WITH YOU?”递给了杨维香。杨维香擦了擦双眼,然后递给李亨一个大大的花瓣 儿,只见上边用圆珠笔写了几个字:都是春天惹的祸!李亨感到有点莫名其妙, 有一种朦胧的甜意袭来,同时看到杨维香流泪他就感到一丝痛苦,不知何故。坐 立不安之际,诗又来了。李亨写道:   请别忧伤   请别忧伤   青春美好   是天赋的生命欣享   清纯与成熟的距离是成长   成长往往忧伤   困苦未曾压倒   美丽的梦幻   梦幻昭示不灭的理想   快展开笑容呵   如嫌春天太远   相信明天会晴朗   不忍见   杜鹃因忧伤而啼血   不忍见香炉前   你膜拜"尘缘如梦"的情状   给你,给你走向彻悟的魔杖   请别忧伤   …… ……   六   第二天下午,李亨又轻轻地来到系资料室,岳继香还和昨天一样靠在桌子上, 见李亨进来她抬起了头呆呆地看着李亨,突然说:“李老师,咱们分手吧。我真 的受不了啦!”李亨坐在她的对面没有出声,下意识的用手摸了摸上衣口袋,想 拿烟可是没带,岳继香拉开抽屉拿出一条口香糖扔给了他,他从空中接住在手里 使劲攥了一下没有包开,嘴也使劲绷了一下没说话。岳继香说:“这几天我总做 一个相同的梦,梦见一个小姑娘光着屁股到我床边拉我,她还说大冷天你躺在暖 暖的被窝里,你却不给我穿衣服,让我光着屁股还把我扔到大桶里。”说着岳继 香一阵哽咽,“星期六我想去买一套小衣服找个地方烧给她……”哽咽压过了她 想说的话。李亨连忙安慰:“好的,我同意,我和你一块去买。朝着医院的方向 烧就行,老人们说过,给不知道坟在哪的人烧纸只要在地上划个圈留个口儿,烧 时念叨着那人的名字就能收到的。”“我才不用你跟着呢。我一个人把这个心愿 了了,咱们就分手吧,我会永远记住这段缘分的!”李亨比刚才松弛了许多,长 叹一声:“唉,这是哪跟哪呀。人都说情人间的激情保持不过18个月的。我们很 庆幸彼此的感情能如此执着,我们相识满18个月的那天我们还专门庆贺了一下, 可这刚过去一个多月呀……”   敲门,又有人敲门,可这人没有进来。“岳老师,李亨老师在么?”“在!” 李亨听出了是系办公室主任薛老师,连忙一边答应一边去开门。“你可真难找哇! 书记说让你组织系里的党员们三点到会议室集体观看录相带《生死抉择》,明天 下午开座谈会,然后你把总结交校党委办。”“好的,我马上去。”李亨随着薛 老师关门也做出一起跟着走的样子,却急转过身右手翘起大拇指和小指朝岳继香 做了个打电话的动作,还张大口型小声说:“礼拜六呼我!”岳继红点了点头。   第二天的晚上,李亨正坐在电脑前编写观看《生死抉择》座谈会总结。只能 编,就系里这帮子知识分子们说的那些,能往上写么,一个比一个激进。写点什 么呢?党委想让老师们看了说什么呢?可自己明白自己心里想的一直是岳继香, 想着19个月来的欢娱和每一次的兴奋,想着星期六的约会,想着该如何完结这一 段恋情。脑子集中不了就抽烟,抽烟也无济于事,烟缸都快满了,呛得电脑都咳 嗽了,他才发现自己还上着网呢,那是刚才邻居的女儿打来电话让帮她查一下她 的生日阳历应该是哪天,她父母只记住了阴历,还要查查是哪个星座的,她同学 说用星座算命可准呢。这道题无非是1981年阴历9月25是哪个星座的?可李亨上 了网又习惯地打开了OICQ,那个还没查呢就走神没完了。唉。   屋子里很热,李亨脱掉了袜子穿上拖鞋,这时脚也来搅扰李亨,脚底板发硬 发痒,这时他才意识到一个星期没洗过脚了。索性边泡脚边编总结,可等端来热 水把脚泡舒服了,脚却招来了全身各器官的嫉妒,浑身都痒起来,抓抓这抓抓那, 真烦人!老子洗澡去!   浴室人不多,水也比较干净,李亨把自己泡进了池子只露着头在水外枕着池 沿。头是怕水的,头自私地思考着。手却漫无目的地抚弄着水下的裸体,水与胳 膊的相对运动产生的波传给大脑,大脑追忆起最原始的东西。透过池水李亨看到 自己38岁的皮肤还象小娃娃一样白而且嫩,眼睛马上提出了质疑,因为目光扫向 了那黑糊糊的一丛。李亨自己也搞不明白为什么那团乱草长势很旺而且颜色不一, 草丛中那个被岳继香戏称为HAMMER的东西正软软地漂起,随着水波自在地游动着, “…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在康 河的柔波里/我甘做一条水草!”不许糟蹋徐志摩,李亨命令着自己的大脑。不 可思议,自己个子不高却长了个大大的脑袋,长了个大大的HAMMER(看了刚刚流 行的美女作家们的小说才了解到它敢与老外们比个头的),大大的脑袋善于记忆 和思考给自己带来了知的快乐也带来对现实不满的烦恼,大大的HAMMER带给自己 欲的快乐也带给自己无以自拔的苦痛。你真他妈的恶心!李亨狠狠地骂了自己一 句,奋然起身走向池边的蒸气浴室。   一开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里边没有灯,李亨猫着腰走进来坐在了左侧的大 木椅上,这时才透过浓浓的水雾见对面大椅子上有两人正用毛巾捂着鼻子聊着天, 有一句没一句的。李亨就势躺在了大木椅上,来了个罗汉睡觉的姿势,一只脚晃 动着以向别人表明自己是个活人。38岁啦我,活成了啥了?老年的刘罗锅跟乾隆 一起洗蒸气浴的场景很值得品味,年轻时的风流换来了老年的恬淡,而自己呢, 大好青春干了点啥呀,人呀,你该怎么活?一个大胡子老外回答:人的一生应该 这样度过,当你年老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不因碌碌无为而悲伤……, 不,李亨固执地想,我宁愿相信戏说中的刘罗锅也不愿听那些教科书中的说教。 可自己又是怎样一个活法呢?自己怎么就从一个不敢看女生脸的大男孩变成了这 样子了呢?要是那次不是自己一人在家,自己又不邀请岳继香来我家,要是自己 不主动发动进攻,要是在最初几个小动作她表示反抗,太多太多的要是,可问题 是没有那些要是,而是一群的就是,就是,我就是,一个声音在心里呐喊着,自 己的所有器官都成了那个声音的俘虏。唉!颓垣因风出红杏,卧龙孟浪戏浮尘。 但得九死赎一愆,空诺何须泪洗人。得得得,你真以为自己是刘罗锅复了体了呀?   “泡得了么,您?来,出去我给你搓搓背去,李老师。”一个人把李亨从刘 罗锅那拉了回来,李亨仔细一看是自己的学生王宾。“好了,泡得了。”他出了 蒸气室在淋浴那儿冲了冲趴在池沿上让王宾搓了背。七、   外语系后边是个小花园,那天是个月圆之夜,才子李亨独自一人坐在小花园 的花坛上,划了根火柴点着了第十七棵烟,因为烟盒里就剩下三棵了。这时从中 文系那边走过来一个人,“哟喝,李亨,一人坐那等谁呢?”李亨这才看出是自 己高中时的同班同学现在体育系的罗大卫,“没,没等谁。”“不对,你瞧这么 多烟屁都你抽的吧?这好几天了我就瞅你不对劲,小脸蜡黄,蔫拉巴叽的,怎么 了这是,跟哥说说。”王大卫跟李亨从高一时就是一个盔子吃饭的铁哥们,既然 提起就直说了吧。   “我女朋友叫人给抢了。”   “你女朋友是谁呀,我怎么一直不知道呀?说详细点。”   “就是我们班的杨维香,沧州的。我们俩一直关系不错,我以为铁了呢。可 礼拜一晚上我从表哥家吃饭回来见她和经济系的王波——就是校足球队的守门员 ——在片林那边溜弯儿呢,手拉着手。”   “跟你铁了?你先说你动过她没?”   “没有,绝对没有。连手都没碰过。”李亨此时面对的倒象是公安的盘问, 急于辩解自己的清白。“就是一次晚自习时停电了,她要我到外边请她吃瓜子, 拉了我一下胳膊。”   “嗨,我说哥们,你这不叫恋爱,这叫心恋,初中生水平。没啥,忘了吧 啊。”   这时李亨有点急,滔滔不绝的说起了他与杨维香两情相恋的种种迹象,说出 了无数个想不通,简直象屈原的天问了。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一阵子伸手又去摸 烟。“得了吧你,这两根给我留着吧。”罗大卫把烟盒抢了过去。“我跟你说李 亨,我承认你不是单相思,我承认杨维香对你有意思。怎么说呢,你们这爱情要 我说就是熟老了,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你肯定背过。该摘时你 不摘让王波那小子抢了先不是?行了,别难过了,下来哥替你务色个更好的。”   显然李亨不会为这几句安慰而走出痛苦,他两手抱膝坐在那两眼直勾勾地死 盯着月亮。   “那你看见后怎么办了?后来没找杨维香谈谈?”   “没有谈。她以前给我写过信,这次我给她写了信,上听力课时给的她。痛 斥了她的劣行。”说着李亨文绉绉地背了起来。“你这个书呆子呀。”王大卫笑 了,“既然你这么恨他,明天我找几个人把王波那小子堵在个地儿打他一顿给你 出出气。”   “可别这样,组织部找我谈过话了,该入党了。”   八、   这是一条古老的大街,说是大街却比而今的胡同宽不到哪去,大约四五米宽 的样子,大街两侧多为二层的砖楼,店铺林立,有的已有百年历史,可也间杂着 些美容院洗头房之类。大街上行人并不多,稀稀落落的,岳继香今天穿了件红色 风衣,左手拿着李亨的黑皮包,右手挎着李亨的左臂,二人缓缓的走在东大街那 坑坑洼洼的水泥路上。   “你买了小衣服了么?”李亨在室内习惯了小声说话,到了大街上小声就被 风声车声抢走了大半,岳继香得使劲地听才行,情不自禁地与他靠得更紧了。   “买了,昨晚上我到野地里烧了。”   “你都 烧了?没让人看见吧。”   “昨天晚上降温了,没人出来。看见了又怕啥?他知道我干啥呢。”岳继香 甩了一下头发,瞟了李亨一眼,笑了笑。岳继香笑起来是迷人的,可好久没这样 笑了。李亨深情地朝岳继香瞳孔深处望了一眼。   “喂,前面就是陆遥寺——古城八景之一,你说你从没去过。咱们进去看 看?”   “也行,那就出来以后再去吃饭吧。”李亨说话总有几分忧郁。   前边正在拆迁,一片都是砖头瓦砾,显得有些空旷,陆遥寺是国家文物保护 单位动不得的,这倒反衬出它的宏伟高大。李亨和岳继香沿着寺的东墙走到南边 的正门。正门前一个三米见方的水泥灰池子,里边已贮满了香灰,还有几仔香还 在那烧着,旁边有几个老太太守着摊子,摊子上有烟酒茶糖,但主要还是卖香火。 岳继香在摊子上捐了仔香在一位老太太的指点下点着,脱下风衣让李亨抱着,然 后她直跪到灰池前的垫子上,双手合十,虔诚地闭上了眼睛。旁边一个脏糊糊的 中年汉子围着那香仔细地端详,象是在观察一束海外进口的名花一样。等岳继香 磕罢九个头起来,那汉子向她解释道:“那香起先着得不旺表明你心事很重,可 后来着得又旺了表明你的心事已经了结了。看,你是在寺的西北方向了结的。” 岳继香心想自己果真是在寺的西北方向烧的那身小衣服。给那汉子五元小费后二 人朝寺内走去。   寺门上的油漆早已斑驳陆离。上方正中的那块紫檀木横匾还是威严不减,上 书四个遒劲的汉隶——陆遥禅寺。李亨从寺门左首的石碑上得知该寺乃1250年张 柔所建,寺内高阁总高31米,登临其上可俯瞰全市,享有“市阁凌霄”之美誉。   寺门内有一铁皮亭子,里边坐着两个胖女人,在咯瓜子,见李亨他们进来早 早地撕了两张票递了出来等你付钱。跨过不大的一块青砖天井就是陡峭的石级, 拾级而上就是大殿,殿内供千手千眼佛,香案前是一条宽宽的毡垫。李亨拉住岳 继香的手说:“咱们一起跪在这说句话吧。”岳继香点了点头就男左女右跪了下 来,二人对视一下几乎同时说道:“我们下辈子一定要做夫妻!”二人双手合十 仰望着千手千眼佛,佛爷嘴角上翘,不知是在蔑视还是在微笑,那神态不知是狰 狞还是冷峻。   二人站起身来在大殿内转了一周,大殿为木制结构,四壁空空,佛像身后有 一扇窗开着,可以看到东大街的街面。岳继香情不自禁地把双手放在李亨的腰际, 漠然地望着他的脸。李亨双手放在她的肩头,目光穿过后窗,见一骑自行车的男 子差点把一穿风衣的女子撞倒,那女子歪着脖子朝向那男子,他仿佛听那女子在 问:“嗨,李亨,你分配到古城去了?那可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啊。”那男子面 对的象是一名阶级敌人,说:“这个世界很小。不想见一个人有时躲都躲不过去 的。”那男子脚一蹬地骑车走了。那女人悻悻地望着他远去,没有叫骂,没有吐 唾沫,很是幽雅地站在那,象在行注目礼。“李亨,你看那边那几间没拆完的蓝 砖房,看上去是那样的亲切,说不定,说不定咱们上辈子在那住过呢。”“或许 是吧。楼上是什么?我们上去看看吧。”   两侧的木楼梯很窄,踩上去咕咚咕咚地响,这声音显得空旷而久远,所有的 墙壁都被漆成了深深的黄色。二层的结构与一层一样,只是面积小了点,中央供 奉的是如来佛,如来佛没有太多的装饰,比那千手千眼佛倒多出几分肃穆。这时 岳继香发现香案上有一筒卦签,“李亨,咱们在这点上香求个签吧。”李亨也有 几分惊喜,他说:“这是文物保护地,里面不让点香的。”岳继香拉着他朝外走 了几步,说:“你看,庙门外我们点的香还着得欢着呢。佛爷会理解我们的。” 二人又双双跪下,四只手抱着那签筒晃动了几下,猛地跳出一个签来,李亨连忙 捡起,只见暗紫的签背上两行烫金的小楷:   影落碧阶初月冷,香生别院晚风微。   二人似有所悟,四只手紧紧地攥在了一起。李亨猛地把岳继香抱起,一直抱 到佛像的后面,这时的岳继香也象是遭了电击一般,疯狂地抱紧了李亨,湿润的 舌头裹住了李亨干裂的唇。他们爬上了这百年沧桑的古老寺阁就象是爬出了百年 的沉重压抑,在这俯瞰全市的云端,他们比翼齐飞自由的飞翔。汽车的鸣叫与推 土机的喧嚣象是上辈子的热闹,离他们近的只有丝丝的虫鸣,只有木楼板呀呀的 颤栗。哟!翻滚中似乎压疼了什么,岳继香摸了摸它说:“是HAMMER,把它拿出 来吧。”“别别别,这毕竟是佛门净地。”   咚!咚!咚!岳继香在前,李亨在后,二人踏着相同的步子往楼下走,楼梯 内很是昏暗,李亨忽然问:“岳,明天我们就分手了么?”岳继香转过身,一脸 的疲惫,身子象一下子瘫软一样靠在了木栏上,李亨一把扶住了她的头,她的头 顺势抵住了李亨的胸,李亨的手穿过她的短发抚摸着她的耳廓,说:“我们为爱 要遭多少心哪!”岳继香的双手无助地在他腰际游走着,不说一句话。昏暗的光 线模糊了所有事物的轮廓,“人间对佛冷落之时正是佛眷顾香客之日,佛会拯救 我们么?”李亨象在自问。“会的!”岳继香大声地答道。她猛地拉开了拉链, 李亨便感到一团温热包裹了他的下体,那滑腻的游走着的是岳继香的唇。啊…啊… 啊…,整个寺阁都在晃动,整个世界都在有节奏的前后摇摆,李亨紧紧抱住她的 头,他怕自己会失重而飘走,想抓住些什么,能抓住的只有岳继香颈后那颗黑痣, 他用两个手指紧紧捏住它。世界仍在晃动,躯壳就要崩溃,“别,别松口啊,再 深,再深些。”   丛林中,所在的植物都在迎风而舞,河水在奔流,恐龙在引颈长嘶,海水中, 软体动物们抱紧了岩石,细雨绵绵,狂风呜咽。   二人都已没了力气,斜靠在墙上,李亨的头倚着岳继香的胸,岳继香喃喃地 说:“就不离开,我们就不离开。”李亨眯着眼,天地仍在动,楼道内更显得昏 暗了,墙,墙,满眼是黄色的墙,“这世界……真他妈的黄。”李亨的头在墙上 狠狠地摆动了几下,撵死一只蜘蛛,内脏体液全出,被岳继香看了满眼,哇——, 她吐了李亨一脸,白白的泡沫罩住了李亨的眼,一只只白色的泡沫在他镜片上晶 莹的闪动,幻化出无量佛世界……   二○○一年二月十三日星期二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