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作者简介]卢江良,本名卢钢粮,男,1972年出生于绍兴。有中短篇小说散见于 《中国作家》、《雨花》等刊。现居杭州,从事编辑工作。 在街上奔走喊冤 浙江·卢江良 乐天脖子上挂上那张用毛笔字写明冤屈的纸牌,走上街头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 了一种新的形式的喊冤。 在此之前,乐天曾向镇直至省各级部门喊过冤,但结果如出一辙,他们对乐天的 冤屈置之不理。在他们的经验里,事情还不到死人的程度,便用不着插手过问。 他们已习惯于让事情自生自灭,因为那样是最让人省心的惟一途径。 乐天是那种怯弱的人,如果没有天大的冤屈,他是不会轻易跨出这一步的。可那 冤屈实在让乐天忍无可忍,迫于无奈他只得孤注一掷! 以这样的方式喊冤,是一位捡破烂的出谋划策的结果。那位捡破烂的跟乐天同宿 于这座城市的立交桥下。乐天来省城喊冤的起初,是住那种十元一夜的旅馆的。 但随着省里有关部门的推诿,使乐天喊冤的过程变得遥遥无期,他最终无法承受 那压手的住宿费,只好夜夜跟那些露宿的外地人为伍了。 乐天跟那位捡破烂的熟识,依赖于他们相邻而睡。时间一长,他们就拉起家常俨 然知己。当那捡破烂的了解了乐天喊冤的整个过程,凭着他的多年浪迹见多识广, 建议乐天在脖子里挂上纸牌,整天在街头奔走喊冤。照那位捡破烂的话说,乐天 这样做必定会引起路人的注目,而路人一旦注目,就引起了社会反响,一引起社 会反响,各家媒体便会倾巢出动大肆报道,那样上面就会迫于舆论压力,开始插 手过问乐天的冤屈。 乐天听着有理,辗转反侧思考了一夜,第二天便硬着头皮开始实施那个方案。 村长很偶然地从省城回来的村人口中得知乐天的行径,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心头由衷地感到一种隐隐的恐慌。 当乐天卷上包裹走出小村踏上他的喊冤路时,村长目送着他远逝的背影多少感到 可笑。村长当上这个小村的村长已近十年,经过这些年千方百计的打点,他已经 在镇直至县里编织了一张结实的网。据他的充实估计,这次乐天的喊冤,其结果 只会徒劳而返。他甚至于预视了乐天沮丧而归的可笑情景。 然而,村长万万没有料到乐天竟然会走这一着棋! 村长的思路跟那位捡破烂的基本一致。尽管他把不准乐天这样做到底出于什么目 的,但他首先想到的就是乐天这样喊冤下去,可能会引起一些媒体的注意,无意 之中将事情闹大。近年来由于媒体的积极参与,使一些隐于暗处的冤案大白于天 下的例子已屡见不鲜。如果真走到了那一步,那局势无疑不是村长凭着目前的能 力所能把持的。 退一步讲,即使媒体没有参与此事,乐天这样闹将下去,造成的负面影响对村长 而言也极为不利的。毕竟对于那起冤案,负责不在乐天而在于自己。对于这一点, 村长心知肚明。 于是,村长冥思苦想了一番后,叫来了麦子郑重其事地吩咐一番,叫他马上赶去 省城找乐天。 乐天挂着纸牌在省城街头奔走喊冤已整整五天。 因为来省城已经一月有余,乐天那套未曾换洗的衣服已不可避免地邋遢,头发也 杂乱得形如槁草。如果没有细看他脖子底下的那张纸牌,路人很有可能将他错当 成行乞的人! 而真正让乐天大伤脑筋的是,这种喊冤的方式并没有起到预想中那般立竿见影的 效果。虽说这五天来路人围观如潮,但他梦寐以求的媒体迟迟没有露面。 不过,既然已经迈出了这一步,乐天是不会再轻易收脚的。乐天虽然生性怯弱, 但骨子里却渗透着固执的成份。记得有次为了捕捉那只硕大的田鼠,他曾在那个 田鼠出没的洞口守了一天,尽管最终那只田鼠还是逃之夭夭。乐天想只要自己长 此以往地喊下去,总有一天那些媒体会不约而同地找上门来。很多的时候,乐天 沉浸在那些媒体帮他澄清冤屈的喜悦之中,捱着那漫长而难堪的时光。 麦子正是在这个时候找到乐天的。 麦子来省城三天了,他几乎找遍了这座城市的所有街道。可他总是跟麦子错身而 过。麦子很失望,打电话给村长。村长说,麦子你必须找到!找不到你的地基就 泡汤。麦子就只好咬着牙关没日没夜地找。 麦子已经整三十了,但是还没成家。没成家的麦子不是没未婚妻,而是没地基造 楼房。未婚妻说,麦子你听好了,没造好楼房我是不会进你家门的。于是,麦子 只好求村长批块地基给他家。村长说麦子你也是知道的,我们村地基紧。他要麦 子再等等,说他再想想办法。 麦子在等的过程中,村长吩咐麦子到省城找乐天。村长对麦子说,地基的事已经 有眉目了,不过我还要帮你往上面努力努力。麦子就感激不尽,义不容辞地承担 了下来。尽管麦子清楚乐天那事真是冤!可自己打光棍的日子也难捱呀,乐天冤 不冤的也就抛到脑后了。 乐天见到麦子时,他的眼睛不由得亮了亮。这是乐天来省城以来第一次碰见村人。 他对麦子有了一种无以名状的亲切感。他拉着麦子说,喂,麦子。你来城里做什 么? 麦子装出意外地发现乐天的样子,说我是到城里来走亲戚的。继而困惑地瞅着乐 天,一脸迷茫地问,呀,乐天,你这是在做什么? 乐天苦着脸说,你说我还能做什么?还不是喊冤! 麦子就啐了一口,响亮地骂了几句,村长他妈的真不是人!他竟做得出这样的事 来!说实话村里有哪个不认为你冤呢!换了我也要出这口恶气。这样说着,他猛 地记起了这次来的使命,便忙收住了口。 这时,乐天开始向麦子诉苦,他说镇里、县里、省里他娘的都不是人,他们跟村 长一个鼻孔出气,对他的冤案不理不睬,他只好走这一着了。他说这样时间长了, 就会引起媒体的注意。如果媒体将那事一曝光,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麦子附和着,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乐天说,妈的,我差点忘了。我出门的时候, 好像听你老婆说,快开学了孩子的学费还没,叫你赶快回去想想办法。 乐天的心就沉了沉。 但沉默良久,乐天还是对麦子说,麦子你回去告诉我老婆,叫她不要着急,开学 还有一些日子,我要再过几天回去,学费的事我回去后想办法。末了,他咕哝了 一句,这冤屈还没洗清呢,我怎么能回去。 麦子听到乐天最后的咕哝,知道自己再站着已经毫无意义,便对乐天说自己该去 亲戚家了,拔腿匆匆地走了。 麦子走出一箭之地,见看不到乐天了,便找了个电话亭,打电话向村长汇报事情 的经过。 村长在电话那边骂骂咧咧,他说麦子你他娘的会不会办事呀!这么一点小事都办 不成!你到底想不想造楼房了? 麦子在电话这头哭丧着脸,一个劲地向村长解释,他说村长不是我不尽力,这个 狗日的乐天这次真他娘的倔!村长你别那样,我真是尽了力的,地基的事你可一 定要帮忙喔。 村长在电话那端不作声了,麦子还在一个劲地说,村长你要么再想想其它的办法, 你想出来了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村长你看这样行么? 停顿了片刻,村长在那端突然发话了,那声音响亮如狮吼,麦子你他娘的,别光 顾地基地基的,你给我死盯住乐天,但别叫他发现了你这狗娘养的。我明天自己 出来一趟,我就不信会阻止不了那小子! 麦子一迭声地应着,挂了电话。 接下去的时间里,麦子就成了乐天的一条隐藏着的尾巴,乐天奔走到那里,他就 偷偷地跟到那里。夜里乐天在立交桥下露宿,麦子还在不远处盯着乐天站了整整 一夜。 乐天脖子上挂着那张纸牌,一如既往地在街上奔走喊冤。然而他的心情跟麦子来 前已迥然不同。还没着落的孩子的学费,此刻像一块沉甸甸的铅,压在了他的心 坎上了。乐天想如果不是因为那起冤案,那3000元钱就不会白白冤进去,自己就 不必在这座城市里奔走喊冤,如果不在这座城市里奔走喊冤,自己就可以跟村人 一道去上海松江挑烂泥挣钱。如果自己去上海松江挑烂泥挣钱,就不用为孩子的 学费而操心了。退一步讲,如果不是因为那起冤案,自己就是不去上海松江挑烂 泥挣钱,那3000元钱也足够支付孩子的学费了。 这样推理的结果,使乐天更加仇恨村长,也对喊冤更加充满激情。于是,奔走得 也就更加起劲,吆喝的声音也就更为响亮而执着。当然,另一个隐含的因素是, 乐天希望自己充满质量的喊冤引起更多路人的关注,让媒体尽快得知自己的冤案, 早日为自己洗清冤屈。 乐天虽然是一个斗大的字不识一筐的大老粗,但他深知学习文化的重要性和必要 性。他将自己这次冤案的发生,归罪于村长的以权谋私外,也责怪于自己的没有 文化。好多次他想如果自己懂一点点知识,那起冤案就不会将临于自己头上。所 以,当麦子告诉他行将开学,孩子的学费尚未着落时,他的心比以往来得急切和 焦虑。 村长打算来省城的前一天晚上,乐天家“屋漏偏遭连夜雨”出了一件事。乐天的 老婆为给两个孩子筹学费,上山砍柴时不慎摔了一跤,手臂跌成了粉碎性骨折。 村长得知了这个消息,硬是兴奋了一夜,他在心里骂,乐天呀你这个狗娘养的, 老天真是善待我,这下我看你还能在省城坚持多久! 第二天清晨,村长给麦子打了个传呼,告诉麦子他不去省城了。 麦子听了很惊诧,通过电话迷惑地问,村长你怎么能不来呢?乐天这狗日的我跟 他见过面后奔走得更起劲,喊得也更起劲了! 村长成竹在胸地说,他喊不长了,他老婆砍柴跌得骨折了! 麦子在电话这端顿了顿,试探着说,村长你不会又叫我说谎吧? 撒你娘个谎!村长骂。 麦子觉得村长说的是真的,便小心翼翼地问,那村长我还要不要——? 村长指示道,你就告诉乐天,说他老婆都快摔死了,问他还回不回来?要是乐天 那狗娘养的回来了,你也回来;要是那狗娘养的还是不回来,你给我好好盯着, 我自己出来。 麦子再次见到乐天,将他老婆摔成骨折的消息告诉他时,乐天一下子愣住了。他 怔怔地盯着麦子说,不会是真的吧?你又没回家怎么会知道的。 麦子瞧着乐天失神的样子,心底油然涌起一股怜悯,但他一想到那块在自己与不 是自己间徘徊的地基,硬着头皮撒谎说,我昨夜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是我娘亲 口告诉我的。 麦子话音刚落,乐天突然转身撒腿飞似地跑了。 麦子吓了一跳,不知道乐天怎么了,连忙紧跟着追上去。他发现乐天在一家公用 电话亭前停下来,才明白原来乐天是要给家里打电话。 麦子就停下来,在不远处地瞧着乐天。他看见乐天不停地说着话,满是灰尘的脸 上淌下了两行泪水。那一刻,麦子的内心充满了愧疚。他责怪自己不应该这样对 待乐天。他甚至在内心深处反感起村长来。 这以后,麦子就不再跟随乐天,他离开乐天给村长打了一个电话。他说我已经告 诉乐天了,现在我要回来了。 村长说,那乐天有没有说回来? 麦子口气淡漠地说,这我也不知道。 村长就生气了,在电话那端冲麦子嚷,你都不知道乐天有没有回来,你回来做什 么? 麦子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想再跟着乐天了。 村长说你还想不想那块地基了? 麦子冷冷地说,给不给你看着办好了!说完,啪地摔下了电话。 乐天跟家里通过电话后,仍旧没有回家去。正如他老婆所说,他回家去又有什么 用呢?如今他又不在上海松江挑烂泥,回家去了可以给家里带回一笔钱,供老婆 治骨折和替孩子交学费。现在他除了还能维持一星期的快餐钱,已经身无分文。 目前迫在眉睫的是,他必须更加用劲地喊冤,力求在短时间内达到目的。如果喊 冤成功冤案得以清洗,那么在冤案中冤进去的3000元钱将完璧归赵,交两个孩子 的学费和给老婆治骨折是绰绰有余了。 乐天还是在这座城市里的大街上奔走喊冤。只是他在喊冤的过程中,心头多了一 层无与伦比的忧伤。于是,每次吆喝的时候,他就将老婆摔成骨折与孩子学费没 着落,当作两项重点的内容,自然而然地充实进去。吆喝得动情的当儿,他还不 禁声泪俱下。那惨不忍睹的情景,激起了围观者更深的同情。 然而,由于乐天没有多少文化,对喊冤的内容缺乏全盘把握,只一味沉溺于别人 的同情之中,盲目突出了老婆摔成骨折和孩子学费没着落两点,导致了喊冤内容 的详略不当,甚至于严重失调。久而久之,乐天的喊冤不再是喊冤,掼了个弯完 全变成了诉苦。于是,在围观者的眼里,乐天也不再是喊冤者,角色一变成了行 乞者。终于,有一次,当乐天哭诉完后,一位善良的老妇摸着眼泪,递给了乐天 一张面值拾元的纸币。 乐天看着那张拾元的纸币由远及近,知道老妇对他产生了误解。他连忙伸出手挡 住那张纸币的再度接近,并一味地向围观者声明他不是行乞的。可他的声明引来 了围观人群的劝说,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你就收下了吧,你不是说自己老婆没钱 治病,两个孩子没钱交学费吗?这位老太也是一点心意。 这时,老婆骨折无钱治疗和孩子没钱上学的苦景,在乐天的眼前骤然浮现,他终 于伸过手接受了那张纸币。随之,围观者中又有慷慨者解囊仿效。乐天收下了第 一张纸币,再推却就多少显得有点矫情,便在感激不尽中来者不拒,照收不误了。 这一次,乐天一下子收到了七十多元钱。 村长原以为乐天得知消息就会心急火燎地赶回来。可第一天过去了,第二天过去 了,乐天仿佛死在外面一样没有回家的迹象。这使村长一度兴奋的心情又低落到 了冷点,一种深深的担忧重新在他的心底抬头。第三天一早,村长就行色匆匆地 赶向省城。他不能就这样处之任之,眼睁睁瞧着乐天将事情搞大收不了场。 村长费了一番周折找到乐天时,乐天正在省城的最闹猛的地段进行他的申诉。村 长眼见那围观如潮的人群,心猛然地跳动起来。他双拳摞着脑袋暗暗叫苦,他娘 的这下自己可真要完了!那一刻,他完全被那种阵势唬得透不过气来,并由衷地 折服乐天的天生的号召力。他悔恨自己当初不该跟乐天作对! 村长压稳那颗狂跳的心,慢慢地走近那围观的人群,他要听听乐天到底在如何喊 冤!为避免让乐天瞅见自己,他缩着身子闪在人群的后面,目光通过人群的间隙, 投向里面的空地,悄悄地向乐天张望。 可让村长深感意外的是,乐天脖子下挂着的纸牌上写着的,根本不是麦子所言的 “冤枉”,而是“求助”字样!村长细听了一会乐天的申诉,虽然里面不无对自 己的怨恨和谴责,但重心却落在他家的困苦和艰难之上。 当乐天申诉完毕,硬币在他脚跟周围的地上活蹦乱跳时,村长禁不住窃笑不已。 在乐天进行再度申诉的当儿,愁绪顿消的村长已没有兴趣听下去了,他抽身走出 围观的人群,搭车离开省城返回村去。 乐天老婆的粉碎性骨折完全治愈了,两个孩子也如期坐进了明亮的教室。当乐天 老婆不定期地收到一笔笔省城寄来的汇款时,麦子不由得深感蹊跷。麦子很想知 道乐天现在还在省城做什么? 偶尔一次,麦子来到了省城,便特意去寻找乐天。 在省城的闹市区,麦子终于又见到了乐天。 乐天还在这座城市的大街上奔走,但他已不再是喊冤了,而正在行乞! 麦子瞧着乐天不断地接过围观者的施舍,一种深深的悔意袭上了心头。为了乐天, 麦子的地基重新变得遥遥无期,他的未婚妻也依然跟他僵持着,关系如一根绷紧 的弦,随时有断裂的可能。 正当麦子沉浸在对往事的追悔中,整理好零钞的乐天抬头望见了他。他向麦子热 情地打着招呼,脸上因麦子瞧见了自己的行乞而稍露羞涩。 麦子看着乐天那付人穷志短的样子,心头被一股愤怒充塞了,他挑衅地盯着乐天, 冷冷地讽刺道,你现在不喊冤了,你那天大的冤屈就这样不喊了?! 乐天听麦子这般说,不由地愣了愣,他仿佛才记起自己来省城原来是喊冤的。但 他很快反应了过来,腾出一只手摸了下杂乱的头发,掩饰着自己的窘态,苦着脸 尴尬地对麦子说,哎,他娘的,说到底还不都是生活逼的!说完,摆正那张挂在 脖子底下写着“求助”字样的纸牌,向城市另一个闹猛之处走去,准备进行新一 轮的行乞……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