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一个少年的三个夜晚 蚂蚁 第一夜 梁风 我知道你会来的,我已经等待了很多年。请坐下吧,少年,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我曾经发誓不再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可是现在,缄默已经 无意义,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也老了,回想起当时的事情,也不过象重看一部老 电影,图像模糊,声音失真,再没有强烈的力量噎住我的喉咙。既然你很想知道, 我不妨讲出来,随便你判断好了。 是的,我和他曾经是朋友,念大学时认识的,那时候我不知道他是一个诗人,却 知道他是一个赌徒。他是几家赌场的常客,很有些名气。我去看过他赌博,他的 神情很特别,看不出一点紧张或兴奋,无论输赢都无动于衷。有一次,他结连六 局都押13点,三十块钱的筹码竟赢到二千多,周围人都劝他见好就收,但他不听, 还是押13点,最后输得一分不 。这时候他突然笑了一下,就象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的那种漠然和嘲讽的笑。我 觉得他是个有趣的家伙,他性格阴郁,不大跟人说话,可一开口就妙语连珠,他 说赌博是与偶然和神秘进行的一场游戏,充满渎神的快感,诸如此类的奇谈怪论 总是层出不穷。 他不仅赌博,还抽大麻、酗酒、寻欢作乐。我不喜欢他这样,可是几年来我仍然 跟他交往频繁,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他是一个危险的人,但对我具有一种奇特的 吸引力。而且,我并不相信他真象自己标榜的那样堕落,我常看到他对街上的乞 儿病妇慷慨解襄,我宁愿相信他在放荡行 之下隐藏着另外一个自我。 但是,我们最终因为一个女人反目成仇。当时,我认识了一个年轻的女子,她很 沉静、很美,我非常喜欢她。我介绍他们认识了,后来——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 ——他们就在一起了。我一直被蒙在鼓里,一直到小笛被他抛弃后流产时才知道 真相。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干出那么卑劣的事,他把她毁了,我看到她面色苍白, 象纸人一样躺在床上,那么绝望和呆滞,我的心都碎了。我在赌场里找到他,当 着众人的面给他一个耳光。他看了看我,突然笑起来——我今天都能看见那个恶 魔般的笑容——然后一声不响的走了。那以后我们再没有任何往来。 他出事时我没有听到消息——谁也没有听到,到现在仍然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 —警员来我家时我很吃惊,当时我们已经两年没人见面了。他毋庸置疑是一个恶 棍,可是我绝不会相信他杀了人。他的神经脆弱得象根蚕丝,根本没有勇气看到 鲜血。 他提出让我为他作证。警员说,只要有一个人能证明他不在犯罪现场,他就可以 获释。这是一个荒诞的、游戏性的案件,可是在一个荒诞的时代,什么样的怪事 都会发生。我唯一不解的是,他为什么要我作证。我知道他有不少祟拜者,他们 都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可是他为什么偏偏选择我——一个憎恨他的人——来为 他作证。他明明知道我以对他的怨恨,我完全有理由拒绝他。我清楚他不会杀人。 我为什么要作伪证?法庭并不庄严,可是我什么要为一个我憎恨的人作伪证?他 难道以为我会宽恕他的罪恶?他选择我来作证难道是一种和解的表示?或者他认 为有负于我而愿意由我来惩罚他?不,不会是这样。我在恍惚中看到了他惯常的、 淡漠而略带嘲讽的微笑。我感觉到这是他的挑衅,他认为我不会拒绝,在这个生 死攸关的时刻,他把生命的重量作为筹码,胜券在握地押在我的良心和软弱上。 可是,我不会妥协。最后的结局你知道的,我拒绝作证,一个月后,他被绞死了。 我没有想到我的证词竟有这样严重的后果(我在潜意识里认为他有其他的办法)。 他死了以后,我常常夜不能寐、焦灼不安。我开始意识到他把命运交给我其实是 对我的惩罚,他想要的就是我不安(而我也恰恰感觉到不安,我上当了)。我对 这一切厌倦透了,我宁愿这件事根本就没有发生,但这并不是悔恨——在我经过 的每一个时刻,我都集中了全部的理智和道德力量来选择我的态度,在这种情况 下,我不可能有其它的选择。 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好吧,再见了少年,我很疲倦了,你知道,有时候作梦也 是一个累人的事。 第二夜 晓笛 我很高兴那么多年后,还能听到有人喜欢他的诗歌,谢谢你少年。我并不感到寂 寞,我早已习惯这种宁静的生活。经历了太多的繁杂喧嚣,我对眼前的境况非常 满意。 我不忌讳提到他,回想往事我没有丝毫怨恨,所有的一切都是出自我的选择—— 我有力量承担自已的命运。 我是通过梁风认识他的,他长着一张奇特的面孔,阴郁、敏感、沉着。漂亮的眼 睛里溶合了倦怠与热情、嘲讽与诱惑。我第一眼看到他就愣住了,我从来没有从 一个人脸上看到那么丰富的东西。他的脸微妙地显露出某种内在的物质,这种东 西像光束一样照亮了我的眼睛。如果你曾经从漫漫人海中辩认出一双同谋者的眼 睛,你就可以理解我当时多么震惊和欣喜。 我在这一瞬间看到了自己的命运——我将毫不犹豫地奔向他,就像飞蛾扑向熊熊 的烈焰。是的,几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们的结局,他是一道焰火,短促的、璀璨 绚烂的焰火,永远不可能停留。然而,这正是我年轻时代宁愿用生命来换取的。 我珍惜和他在一起度过的时光,虽然这其间我更深地体会到痛苦的滋味,但我愿 意承受这一切。我爱他,我要用爱情在心里点一盏灯,让这微弱的灯光投射出快 乐的光芒。在人生冗长的黑暗中,每一点光亮都弥足珍贵,难以忘怀。 我们一起生活了一年,这段时间他依然保持放荡不羁的习惯。我曾经感到痛苦, 但我从未指责他的不忠,因为我理解生活的暧昧本质,所谓忠贞不渝是多么虚妄。 我相信他给予我的爱情是真诚的,我满足于细节提供的快乐,我想要的也是瞬间 的幸福——而我确实到了,为此我心怀感激。 他为我难过,他不相信他能给一个女人带来幸福,甚至为我隐忍的痛苦而不安。 爱情是不能负重的,它常常毁于一些微小的东西,我不愿他因我而感到沉重,我 们平静地分手了——我愿意用放弃的方式来保存我的爱情。我没有告诉他怀孕的 事,独自去医院作了手术。我知道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不仅指经济方面—— 来抚育一个孩子,更不愿把一个有意志的生命作为某种纪念品,以其不负责地把 他带到一个混乱的世界,不如让他继续沉睡。 两年后我听到他的死讯,感到非常悲痛,但是并不震惊。我在空旷的悲哀中隐隐 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等待这个消息。他最终以一种特别的方式死去,也许这正是他 渴望已久的节日,我应该为他高兴,但我只感到无边的空虚和孤寂。 梁风对我讲了事情的经过,他非常沮丧,一厥不振。我没有责怪他,我想,林舟 在指定他作证人时就已经知道他会作出什么样的决定。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玩笑, 是他对命运的最后致意。 第三夜 林舟 少年,不要再向我发问。并于爱,关于人生,关于死亡,我有太多的迷茫。我知 道你已经将我神化,在你眼里我是一位诗人——天知道我那点“才情”都消失到 什么地方了,在我生命的最后几年里,我没有写出任何一行诗句。我曾经拥有一 切,青春、财富、爱情声誉,我过着最丰富的生活,见识了很多人一辈子也没有 见识过的东西,享尽了人间可能的所有欢乐。我应该满足了,然而在至乐的顶端, 我却感到一片虚无。 我生长在优裕的环境里,但并非不了解生活的苦难,恰恰相反,异乎寻常的敏感 天性使我深深体会到人生的悲凉。痛苦和灾难充盈时空,人们无法逃脱悲剧性宿 命。我无力抵抗命运,只想在短促的一生中享受更多的快乐,并且希望把这种快 乐带给更多的人。 我爱过小笛,她和我有很多相近的地方,一样的敏感、细腻、和绝望。她也曾过 要寻找细微的欢乐,但她并不是一个真正懂得享受快乐的人。她的生活是沉重的, 她的爱情也是如此。唯有痛苦能让她感到真实。她沉浸在虚幻的爱情中感动—— 我知道她热爱的那个人绝是我,而仅仅是一个幻影。离开她是一个痛苦的决定。 但我却没有别的选择,为了保持各自的生活,我们不能继续下去。 到了后来,我的生活愈加糟糕,我对一切都感到极度厌倦。那时候,我似乎不再 有任何痛苦,我对生活怀着一种恶作剧似的戏谑,只想虚度此生。这时发生了一 件有趣的事情,我被控告杀人,将判处死刑,唯一的解救的方法就是找一个人证 明我无罪。我没有料到这样的事会降临在我身上,但我却感到一种难以说明的兴 奋。我立刻想到了梁风。他是我的朋友,一个非常可爱的人,他从来没有真正了 解我,但我喜欢他,他对我的友情曾使我感到一丝温暖。但他没有珍惜我的感情, 也许他根本就不知道。我要让他作我的证人,我知道他怨恨我,他会让我去死, 但我在选择他,这个决定让我感到微妙的兴奋与好奇——这种感受在我的生活中 几乎已经绝迹。 结果在我预料之中,但我似乎有些怅然,又有些恶意的快感。对死,我早已毫无 畏惧;对梁风的判决我也毫无怨尤。那么,就平静地接受死亡吧。我可能是略带 微笑走上绞架的,我从行刑人脸上看到隐隐约约的惊愕。我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我都说不清究竟是我以对命运开了个玩笑,还是命运对我开了玩笑。 少年,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去吧。对一段湮灭的往事,你永远无法弄清它的真像, 而且也没有这种必要。如果你仍然喜欢我的诗,就继续阅读吧,可以在诗中感受 作者,但是,请忘掉他的故事。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