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杀猫记 作者:秋实 人,一面是天使,翻过来的另一面,则是魔鬼。人皆如此。我没杀过人, 也从没对此有过任何遗憾,但并不代表我和杀过人的人在本质上有着任何的区别。 我毫不怀疑自己是个善良的人,但不否认我的杀心未泯。我经常在梦中杀死那些 我憎恨的人,但在现实中却表现得温顺谦和。理智和受过的教育约束着我,而且 我知道"杀人偿命"这一千古不变的定理,对自己承担后果的勇气和胆量有着自知 之明,所以,我退出现实中的世界,到幻想的空间里淋漓畅快地杀人。   正如我对林丽丽那样,十四岁那年,我已经在幻想空间里将她刺杀了不下十 次。当我在想象中揪住她长长的马尾辫,将她的头按在课桌上,然后很利索地用 裁纸刀将她嫩白的脖子切开的时候,她正兴高采烈地和前排一个同学聊得正欢。 当然,她根本不知道我杀过她。    我必须承认,这种属于很卑微、很怯懦、很无耻的"意淫"心理很变态,但 这是我发泄的良好途径,因为我不可能真的用裁纸刀去切林丽丽的喉咙。于是我 便象那些有手淫习惯的少年一样,一方面悄悄品味这种方式为自己带来的快感, 另一方面又小心翼翼,惟恐被人窥破私底下的秘密。    林丽丽是我的班长,更可怕的是,她还是我的邻居。每次我逃课都会被她 告密,每次抄同学作业都被她以告诉老师为警告阻止,但是,我每天又必须和她 在同一层楼里进进出出,这使我相当烦闷、压抑,我觉得她无时无刻都在压迫着 我的神经,让我发疯,使我杀她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我知道这种念头很危险,所幸的是,我是个受过教育的学生,理智健全并 学会忍耐。更幸运的是:我终于恨上了林丽丽养的一只猫。    那是一只黑白相间的大狸猫,是林丽丽的命根子,每天黄昏,林丽丽总会 抱着它在宿舍的大院里散步,我总觉得它和林丽丽一样,一副漂亮的外表下面包 藏着傲慢和阴险。最令我无法接受的是,每当我接近它,那猫总摆出一副敌意的 样子,嘴里发出令人厌恶的怪叫。    想杀死那只猫的心思就如退潮时露出水面的礁石般明显,碰巧漫长的暑假 开始,冗长的烦闷更加滋长了我的坏心,于是我找到了二狗,商量我的杀猫大计。    二狗就住在我和林丽丽对面楼,也是我们的同学,之所以找他帮忙,是因 为我觉得二狗骨子里就透着那种血腥的味道。夏天晚自习时候,常有些误闯教室 的金龟子,只要落在二狗手里,那下场就非常凄惨。他首先会用大头钉将那些可 怜的昆虫钉在课桌上,然后用削铅笔的小刀把它们的脚一条一条地切下来。你可 以看到那可怜的金龟子挣扎着痛苦地拍打着翅膀,可惜一切只是徒劳,它被紧紧 地钉在课桌上,动弹不得。肢解完后,二狗会用随身带的火柴(天知道他为什么 会带火柴回课室!)把另一支大头钉烧红,然后在金龟子的身上插进去,若没断 气,再烧 ,再插......    我很同情二狗的同桌小玲,她经常被迫目睹这残忍的一幕,然后脸色苍白 地往厕所跑。    "有没有办法整死林丽丽的猫?"我问二狗。没想到他也恨它,当然,对于 皮实的学生来说,班干部就是我们的公敌。爱乌及屋,恨也一样。二狗很有把握 地拍着胸脯说,放心!等中午林丽丽睡觉的时候到她家门口把猫逮来,再从楼上 扔下去,准死。    老人说过,猫有九条命。    从楼上被扔下去的猫尖叫着,在空中翻了个身,四蹄稳稳当当地落地,嗖 地蹿了回家,只剩下我和二狗在五楼的阳台上干瞪眼。    过了两天,二狗来找我,提出不干了,并神经兮兮地说,昨晚看了个电影 说猫死了会变鬼来报仇的。这让我也感到不寒而栗,回想那天后,那猫看我的眼 神似乎不大对劲,幽幽地放光,我怀疑它会告状,就连林丽丽这两天见了我的表 情也古古怪怪的。    有了恐惧,虽然我心有不甘,但也只有作罢。于是,我和二狗将过剩的精 力分散到别的地方去。就这么样相安无事过了几天,那猫的事也渐渐抛到脑后。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林丽丽和我们看来是前世结下的冤仇,有她在,我们总倒 霉。    大院门口有棵石榴树,属刘老头所有,夏天总会挂出令我们垂涎的果实。 今年风调雨顺,石榴的长势特好,一个个结得忒大,早就看得我和二狗直咂嘴, 这几天,石榴渐渐变黄,风吹过一阵阵扰人肠胃的香气,硕大的果实粘在枝头上 摇摇欲坠,引得我和二狗磨拳擦掌,欲一尝而后快。    刘老头有一人所共知的习惯,每天中午必喝二两白干,然后昏昏睡去。这 天中午,二狗贼头贼脑地在我家楼下叫喊,看他兴奋的表情就知道,刘老头一定 是乘着酒兴寻周公去了,是动手的好时机。    石榴树下,二狗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猴似的噌噌噌上了树,我则在树 下把T恤张成兜状接应。二狗看到满树黄澄澄的果子就发了狗疯,东摘一个,西 扯一个,拼命往嘴里塞,根本忘了我的存在。我一边诅咒着他吃了肠长瘤嘴生疮, 一边象只发现乌鸦叼了块肉在树上的狐狸一般围着石榴树干着急。狐狸还可以凭 它那三寸不烂之舌把乌鸦的肉骗到手,可我连动嘴巴的机会都没有。刘老头是看 大门的,一点小动静都能把他惊醒。我终于忍耐不住胡乱抓起一块石子砸向树上 的二狗,提醒他还有一个替他把风的同伙,可惜那不争气的石子没打中二狗,划 过树叶,拖出一串悉悉索索的声音后落在大院门外。大院外是一条水泥大马路, 我没听到石头砸在水泥地上那种脆响,只觉得它似乎找到了更好的落点,因为声 音很沉闷,象是砸在了外面的树上,那也不错,起码不会惊动刘老头。    可是,我错了。二狗在树上张大着嘴巴,还没嚼烂的半块石榴掉了出来, 我顺着他惊讶的目光看去,找到了我那块石子的弹着点──林丽丽的脑袋。她不 知什么时候已经冲进大院,她的五官基本挤到了一块,我想那一定很疼。早知道 石子会越过围墙砸中她,我肯定会选择一块更大的石头,那样就可以毫无疑问地 将她砸昏。我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更清楚林丽丽的性子,正当我赔着笑脸,点 头哈腰作揖拼命摆手要求她不要声张,并打算过去道歉的时候,林丽丽张开那张 漂亮的樱桃小嘴嚷道:"刘大伯,有人偷您的石榴!"    这脆生生的叫声在夏天热得知了都懒得叫唤的中午显得格外响亮,我的三 魂七魄顿时被惊得所剩无几。于是我撒开脚丫就跑,至于二狗,管他呢!别人都 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我和二狗只是朋友,各自逃窜是顺理成 章的事情,况且我已经很够意思了,临逃前还往树上喊了声:"快跑!"    两分钟后,我在学校东面的树林里张着嘴巴喘着大气的时候,远远看到二 狗一瘸一拐地往这边蹿来,那样子挺滑稽,真象只被打瘸了腿的丧家犬。    二狗在慌慌张张跳下树的时候,一脚踏中了一块玻璃渣子,更精采的是, 他没来得及穿好鞋子。看着二狗一边咒骂林丽丽的歹毒一边呲牙裂嘴地将玻璃拔 出来的时候,我明白了一条道理:快乐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翌日晌午,我瘫在大院一张废弃的兵乓球桌上乘凉,二狗蹭上来塞给我一 包粉末,告诉我这是他家买来药对付老鼠用的。    "把这东西放到那猫的食盆里,吃了保准让它升仙。"    我终于知道,二狗和我同一类人,杀心非我所独有,我可以在幻想空间里 用裁纸刀切开林丽丽的脖子,他也可能在那里将她吊死树上。    多年后我在一家夜总会看到一场泰拳比赛,两个拳手在台上厮斗,围观的 人都激动得站在座位上,周围烟雾弥漫。两个拳手打得惨,其中一个被击中眼角, 鲜血直流。你可以在围观的人的脸上找到一些平时不容易见到但又在此刻共有的 东西──那冷酷而可怖的一面。那些隐约在烟雾中的面孔,被残酷激发起的恐惧, 被鲜血撩拨出的兴奋,交杂在嘶哑的喉叫声中,至今难忘。激烈的场面刺激了人 的某些天性,让沉淀在血液中积聚了千百年的杀戮冲动沉渣泛起。这,也是人性。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那只猫的食盆放在林丽丽的家门口,我没费多少周折, 把半包老鼠药倒了进去。    之后几天,我没再看到林丽丽在黄昏时候抱着她的猫出来散步,正当我和 二狗以为计划得逞的时候,它又出现了。又过了几天,我才在林丽丽母亲的口中 得知,那猫的确中了毒,不过被林丽丽连夜送到了兽医站,它才捡回了一条命。    二狗埋怨我没将一整包毒药放进去,才会让它死里逃生。自从那只猫吃了 半包鼠药以后,虽然侥幸没死,但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生气,显得病恹恹的,毛色 也不再滑亮。不过林丽丽并没舍弃它,反而对它更加呵护有加,用最好的食喂它, 一有空闲就抱着那猫到院子里转悠。    经过两次的谋杀未遂,并没使我和二狗回心转意良心发现,相反,我们杀 心更重一发不可收拾,仇恨就象一口无底的泥潭,刻意的挣扎只会越陷越深。一 番讨论后,我们决定请东瓜帮忙。    东瓜当然只是外号,他的真名叫东华,就住在我斜对面的家属楼的一楼。 他是个养鸟迷,和他一起,他的话题除了鸟还是鸟,似乎这世界除了那些长着两 只翅膀的家伙以外就再没什么可谈论的。他是个很奇怪的人,更奇怪的是,东瓜 家里居然有一支汽枪,这让我很怀疑他是否想用来杀人。按二狗的计划,就是把 东瓜的汽枪借到手,找个机会射杀那只大难不死的猫。    可惜东瓜并不恨林丽丽,因为他除了养鸟的嗜好以外,基本算一个好学生, 好学生和班干部之间没有冲突。当然,没有冲突并不代表不可以制造冲突。从东 瓜家里出来,二狗拍拍因没借到枪而懊丧的我的肩膀,很自信地说,放心,我有 办法!    两天后的一个早上,二狗兴冲冲来找我,约我一起到东瓜那里借枪,路上, 他一直在笑,那种得意的样子让我有种错觉,那支汽枪已经到手。    刚进东瓜的门口,就听到他在和父亲大吵大闹,要哭的样子。好一阵才弄 明白,原来东瓜最心爱的那只八哥不明不白地死了,连脑袋都丢了没找着。二狗 围着八哥的尸首转了一圈,很内行地说:"猫干的。"    汽枪很顺利到了手,出门后,我又仔细盯着得意的二狗看了很久,隐隐明 白了些什么。    暑假结束前一个星期的某个中午,家属院里的每个人都在熟睡中,大院中 间的那棵紫荆树象静止似的一动不动,没一点的风,只听到知了无聊的喊叫。那 只猫爬在树丫上乘凉,偶尔用舌头舔舔爪子,再用爪子梳梳脸,显得悠游自在。    我把二狗房间的窗户轻轻推开,拉起一点窗帘。我显得有点慌乱,手心里 全是汗,然后将一颗铅弹折进汽枪枪膛,加气。二狗的呼吸很浓重,不断重复一 句话:"小心,瞄准点。"    我把枪伸出窗口,瞄准。当准星、缺口和猫三点成一线的时候,我的脑海 里闪过一丝奇怪的感觉,眼睛模糊了一下,那只猫一下变成了林丽丽。    但我还是扣动了扳机,子弹划破空气的声音很沉闷,不响。那猫象触电般 抖了一下,然后象熟透的柿子一样,扑地落在树下的草坪上,睡着一样躺在那里。    二狗跑去察看了一番,回来告诉我,死了。    死了?真的死了?    嗯,真的死了。    我和二狗把枪还给东瓜,告诉他猫死了。然后我们一起到院子外面的荷花 池里钓鱼,结果那天下午,谁也没说一句话,就连东瓜也不再提他的鸟。    许多年后,我在互联网上认识了一个很爱猫的女孩,每当她向我说起她和 猫之间的那些小故事,我都会想起林丽丽那只黑白相间的大狸猫。有天深夜,她 告诉我,曾经她的猫死的时候象睡着了一样恬静、安详。我的心一下回到十年前 的那个中午,然后有点久违的东西划过脸庞,心变得空荡荡的,如一只失去胳膊 的空袖子,虚弱地来回摆动着。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