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猎杀 □ 孙才杰 序                      呜 ̄ ̄ ̄ ̄ ̄ ̄呜 ̄ ̄ ̄ ̄ ̄ ̄!呜 ̄ ̄ ̄ ̄ ̄ ̄!    呜 ̄ ̄ ̄ ̄!呜 ̄ ̄ ̄ ̄ ̄!呜 ̄ ̄ ̄ ̄ ̄!    沉闷而悠远的吼声从它的喉管里一跳一跳地滚出,疲惫中显出焦燥。在芃芃 的荒草中,它瞪大一双迷茫而慌乱的眼睛,扫视着前面黑压压的山林。难道视野 里的荒林就是祖先们曾经盘距过,自已梦寐以求的乐园?它怀疑地摇了摇头。铁 笼的惰性和定时送到的食物使它从祖先遗传下来的原始野性磨钝得锐气全无。它 无法考证自已的发源地是在多少经纬度。它仔细地推算出大约是在两千年前自已 的祖先从萧条冷落的北国长途迁移到亚热带非州从林。在那里,它的祖先凭着上 帝赐给的凶猛、剽悍和威武庞大的体格为生存扫平了一切障碍而夺得了赖以繁衍 的一席之地。经过破世纪无休止地生息,它的家族在自然的淘汰中非但没有被清 出,反而骤然庞大起来。于是,在它们所向披靡的史册上注满了光辉荣耀的亮点, 上帝在万物的竟争中不得不用朱砂大笔在它们的头顶公公正正地写下了一个大大 的“王”字。      呜 ̄ ̄ ̄ ̄ ̄     它低沉地咆哮着,宽大的脚掌缓缓地拍打着散发着潮湿馥郁的气体,积 着一层层厚厚腐叶的地面。它感到孤独和烦燥,心中抑制不住的燥热早已代替了 逃出囹圄的喜悦。一种无形的悲衰潜意识地涌满了它年轻而简单的脑袋。    森林像一只硕大无比的巨网网住了它,任它怎样挣扎都逃不出它的魔爪。它 漫无目的地在草从里穿梭,并不为当初自已的勇敢举动而后悔。它希望这时有一 只羚羊、麂子或山猪什么的出现,好像自已在不久前的一个晚上是那样痛快淋漓 地倾听着肌肉被撕裂的声音和被捕获者眼里射出的恐惧绝望的光。                       (它至今还在怀疑自已是怎样靠近那只竹楼的。它只记得一只竹楼在自已的 视野之内骤然出现。从竹楼的隙逢中一丝微弱的光若有若无地穿透黑夜使它既兴 奋又害怕。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和野性的欲望使它毫不犹豫地中踏了过去。它沉重 的身子压得竹楼一阵阵痛苦地呻呤。它伫立在那不堪一击的篾门前,眼光中出现 一盏如豆的油灯。油灯下,一位瘦骨嶙峋的老妇人正专心致志地在逢一只褂子。 它犹豫了,感到无限的惆怅和失望。它准备离去。    但瞬间,它的血液又随老妇人的举运而凝固--它看见老妇人手中的物件竟 是一张色彩斑澜的虎皮!于是,它的眼前立即闪现出在不远的某一天,它的同类 在敌人的攻击中颓然倒下的悲壮场面,它的心中陡然升起一股熊熊的复仇之火! 它有权利为它死去的同类讨还血债。它狂喝一声,那在心中强压着的怒火将黑夜 中的山林惊得颤颤悠悠的。它呼的一掌拍开篾门,随着一股旋风卷起而将庞大的 身子压了上去……    ……它勇猛而又果敢地撒碎了敌人,犬牙交错的白骨妙趣横生地在它眼前直 晃。它舔了舔嘴上的血渍,为敌人的瘦弱而感到遗憾。终于,它恋恋不舍地退下 了竹楼,在竹楼轰然的倒踏中悄然隐进了茫茫无边的黑夜中。)                       它不明白为什么它庞大的家族随着人类文明的高度跃进而日趋萎缩。人类的 文明强制它的家族的成员无可奈何地地铁笼中磨钝了原始的野性,强制它们在敌 人猎奇的眼光下,烦燥地晃来荡去。那种被抑制的怒气在心中长久地积压,使它 感到胸中由于沉闷而好像要爆炸。    此刻,这只来自非州丛林的花斑雄虎正百无聊赖地在树林间穿梭。它似乎嗅 出了某种气息,兴奋得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然而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嗅出,所到 之处依然是森林里馥郁清爽的岚香。它感到很失望,心中那朦胧的燥热似乎更加 剧烈了。生理上的反应和环境的压抑使它渴求一种透彻心骨的渲泻。那遥远的潜 意识竟奇妙地从身体的某个部位无所不往地四下推进,迫使它不由自主地产生一 种冲动。    呜 ̄ ̄ ̄ ̄ ̄ ̄它低着头,四肢软软的,好像承受不了来自自身的重力。它 悲伤地长啸一声,仿佛要将心中积郁已久的沉闷抛得远远的。    它慢慢地抬起头来。猛然间,视野里一只漂高的麂子在不安地东张西望,两 只斜插在头顶的黑亮的尖角闪着绚丽的光晕。它浑身猛地一颤,周身电击似的涌 起一阵麻酥酥的感觉。两股透明的津液顺着两腮浩浩荡荡地窜了出来。它的嘴部 一阵难受的痉挛。顿时,那种原始的,从祖先身上遗传下来的弱肉强食的野性陡 地勃发。它觉得有必要验证一下祖先发明的绝技是否灵验,它猛地咆哮一声,强 烈的音波震得它面前的猎物猛地回过头来怔怔地望着它不知所措。它敛集了所有 的招式,铁棒似的大尾狠狠地一翦,庞大的身躯颤抖着在呼啸的风声中扑了过去。     它满以为这准确无误地一扑,会将矮小的麂子手到擒来。因为它没有理由怀 疑从祖先身上遗传下来的全套本领。况且在它即将落地的那一瞬间,给它唯一的 感觉依然是鼻子下面一团黑黄色的肉团在瑟瑟抖个不停。    然而它的计划全部落了空。那只雄麂子在明白自已正处于生死攸关的焦点上 时,求生的本能唤起了它麻木的记忆--它为森林里骤然出现这么一位天敌而肝 胆俱裂。在敌人两只阔大的前掌即将搭上它身子的时候,它的两只后蹄猛地一弹, 身子侧平着如电一般从敌的扼杀中逃脱了。    这只来自非州丛林的花斑雄虎扑空之后,顿时被祖先本领的蜕化羞得无地自 容。它狂怒地咆哮着,刚劲的后腿把板结的山坡蹬得尘土飞扬。突然间,它又猛 地跃起,张开从不曾用过的血盆大口,对着一颗小碗粗的小杉树舍命地啃去。小 杉树在虎牙尖厉的割锯下痛苦地摇晃了几下,不无遗憾躺在积满腐叶的地面上。     它呼呼地喘着气,双眼在愤怒的火焰的炙烤下变得血红。它彻底地意识到了 自已的悲衰,这说明它捕食猎物的本领已消失殆尽。祖先的荣誉和骄傲在它的脑 海里荡涤全无,代之而来的是一片莫名其妙的空白。    片刻之内,它感觉腹中的某个部位急需物件去分解,它意识到自已已有两天 没有捕捉到猎物了。它又变得烦燥起来,森林的吸引力又使它毫不犹豫地向前迈 动着沉重的四肢。    “呵--哈哈!”“呵--哈哈!”    突然,两只野鸡宏亮的叫声引起了它的注意。它仔细地竖耳聆听一阵后,发 现野鸡就在前面不远处。它活跃起来,百兽之王的脾性又驱使它快步窜了过去。 在越过几簇野藤之后,它的视野之内终于出现了一只艳丽的野鸡。它慢慢地踱到 野鸡旁,审视地围着野鸡直打转。显然,饥饿已使它彻底恢复野性的本能,这只 猎物来得太容易了。它兴奋得发狂,祖先遗传下来的一切血的教训都被它抛在了 脑后。它毕竟年轻、凶猛,贪婪而没有经验。它太高兴了,望着即将到口的美味, 它发自心肺地大吼一声,虎尾一翦,周围刮起了一股狂风,震得树叶簌簌地往下 落,然后将庞大的身子压了过去……    噗--它只感到野鸡艳丽的羽毛在眼前只一晃,大地拱起的骨骼就再也承受 不了它的重量而轰然倒下。它甚至还来不及再看一眼熟悉的天空和云层自已便被 滚翻了,跌落在一个黑洞洞的通向死亡的陷井里。    与此同时,从不远处的野藤中慢慢冒出几颗黑黑的脑袋,紧接着,便有三只 乌黑的枪管对准了陷井中的百兽之王……    死神在一瞬间露出了狰狞恐怖的面孔……                     第一章 一                      “起来!起来!土豆,日你妈!太阳都日天了,狗日的还睡!”身材高大得 如一只野熊似的明保四推醒了身边鼾声大作的土豆。土豆极不情愿地睁开沉涩的 双眼,抬头望了望被树枝划得稀烂的天空,心中颓然升起一种失落感。刚才他正 做一个梦。梦中,他和小倩正十分热闹地举行婚礼。小倩还是那么窈窕,脸蛋儿 还是那么俊俏,双眼还是那么深幽得如一汪潭水。被牛仔裤裹着的双腿还是那么 修长而富有肉感……他们正在人们灼热的目光下频频接吻。下一步就该……他恼 恨明保四粗鲁地打断了自已的梦,致使长久令他痛苦不甚的情人飘然而去。那惟 一连接心灵之间的丝绒被无情地掐断了。土豆很恼怒,但慑于明保四的虎威和他 对自已的恩惠只得将不满的情绪强行压下去,他无可奈何地嘟嚷一句:“我又梦 见小倩了……”    明保四愣愣地望着瘦弱不堪的土豆,差点笑出声来。他不明白这个书呆子为 个么对那个几乎置他于死地的女人仍然念念不忘。他本想戏谑土豆几句,但搜肠 刮肚也找不出来一句有价值的词语。他后悔老头子当初没有把书将他栽培出来, 落今日他贫穷得只剩一身无用的肥肉。他伸手折断了一根树枝,用力在空中打了 几下,一只硕大的蝙蝴应声而落。明保四拣起蝙蝴阴阳怪气地叫道:“日你妈的, 狗日的还尽做些黄良梦呢……!”他盯着土豆,眼里射出淫邪的光。    “喂,我说,日你妈!你和那娘们干过几回?你怕不怕那些饿猫把你的本钱 收了?”土豆顿时脸变得煞白,身子在瞬间痉挛起来。他从躺着的地方站起来, 向前猛走几步,然后盯着明保四,用怯懦但又埋藏着愤怒的口气说:“明保四, 请你讲话文明点,我也有人格和尊严……我希望你尊重我……”    “哈、哈!”明保四不相信他竟敢和自已顶撞起来!这个只配做他奴隶的书 呆子原来并不是自已想像的那样迂腐。    明保四盯着土豆,两道阴森的目光令土豆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公鸡般昂起的头。 “文明?日你妈!这是原始森林!你他妈的一个死刑通辑犯还要老子尊重你?呵, 真他妈的岂有此理!”土豆全身颤抖,颓唐地跌坐在地上。他用心维持自已生存 下去的唯一精神力量被明保四无情地击碎了。他意识到自已的懦弱和悲衰……他 痛苦地噙着即将流泄的泪水,透过烟雨迷茫的泪眼在杂乱的森林中搜寻着。    白色的雾岚在山脚下不停地涌动,白色的气流在林隙中疯狂地翻滚。针杉笔 直的躯干在厚厚的腐败的山草中挺了挺,直了又直。那肥硕硕晶晶亮的露珠在杉 树疲劳的树枝跳来跳去。偶尔一只松树在瘦枝上猛地一弹,如雨的水珠便潇潇洒 洒地落了下来。杉树的脚围,各种叫不出来的野草紧紧地缠了又缠,绕了又绕, 在秋天的淫威下似乎想把根扎的更深、更紧、更远一些。    太阳慢慢地拱出了大山的脊背,金黄的光线给原始森林抹上了一层浓郁神秘 的色彩。露珠在阳光的照耀下,绿、黄、青、蓝等混合的光晕不停地在土豆眼前 闪烁。他努力追寻着这种神秘的幻影,似乎回不到久远的现实中。                     二                      杨河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冲锋枪的准星中终于出现百兽之王那庞大雄 壮的身子。他感到手在发抖,浑身不由自主地爬满了鸡此疙瘩。他强迫自已鼓起 勇气,他明白自已手中掌握着一只性能优良的冲锋枪。他有足够的勇气相信它的 杀伤力比一只老式的鸟枪厉害得多。但是,人本性的慑懦是任何优良的附加条件 所改变不了的。正如地球永远只能是地救而不是月亮一样。    老虎越来越近,百兽之王铁塔般的躯体赫然压了过来。杨河的心猛地跳了一 下。他觉得有必要和自已已有二十三年历史的年轻脑袋商量一下去和百兽之王拼 死一搏是否值得。于是,他并不简单的脑袋在接到这种信息后突然停止了运转, 神经中枢竟错误地指挥他的身子毫不犹豫在站立起来(尽管他的两腿如筛糠一般 发抖)。冲锋枪在他的手中突然倒提,乌黑的枪亮的枪管像是一条死硬了的乌梢 蛇。    百兽之王猛地站住了。它愣愣地看着眼前这异常滑稽的一幕--一个两条腿 的动物,树桩般地栽在自已面前,那能喷出火舌随时都会叫它家族中的成员香消 玉殒的物件竟被他莫名其妙地颠倒了位置。它觉得这件事真有点古怪。这个两条 腿的家伙居然如此貌视自已的威力。它被敌人的轻视而震怒,它认为不好好戏弄 一下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是一种罪过。它漫不经心地压了过去,从鼻孔里喷出了 两道浓烈腥味的气息拂得野草一浪一浪地倒。它低沉地咆哮了一声,整个身子极 其敏捷地一纵,准确无误地将那个倒霉的家伙手中的枪扔在地上,然后发出一声 惊天动地的长啸,将自已庞大的身子旋风般地压向敌人。阳光下,它美丽的身子 划下了一条十分漂亮的弧线……    “啊--!”杨河惨叫一声,浑身涌满了虚汗。他用手使劲地揉了揉惺忪的 双眼,心有余悸地从地上跃起,仔细地检查周围所有值得怀疑的地方,确认没有 老虎的蛛丝马迹后,才相信自已刚才做了一个多么可怕的梦。    “我的妈,差点就完了。”他自嘲地笑了笑,为刚才自已在梦中的懦弱和愚 昧感到不好意思。对于这只来自非州丛林的花斑雄虎他并不陌生。他和它已经相 处三年多了。每天,当他定时将食物给它送去时,百兽之王的眼里总是射出两道 精芒。他开始并不清楚这精芒到底是感激还是仇恨,丢下手中的食物撒腿便逃。 后来才发现百兽之王并没有要伤害他的意思,胆子就渐渐地大了起来,后来竟可 以从容不迫地在它森森的白牙下泰然自若地走来走去。    “不,不能让它跑掉!必须捉住它。如果让它窜进城市后果将不堪设想。” 杨河看了看身边的尼龙猎网和那支从西德进口的性能优良的麻醉枪,这样想。但 一想到自已面对的是一只已恢复原始野性的雄虎时,他的心又玄玄地落不到实处。     他回想起前天发生的事至今仍心有余悸。    前天黄昏,他气喘吁吁地爬上了那个圆形的山包时,西山上架凌着的夕阳火 一样红,晚霞像血一样稠,整个森林的腹部全被涂上了一层红通通的血光。他被 眼前的情景所陶醉。就像所有的城里人一样,他没有见过日出的壮丽,也没有见 过日落的绚烂,更没有像一粒沙子一样融进莽莽的原始林海中。现在,他终于像 箭一样插入森林的心脏,并且能亲眼目睹西山夕阳渐渐沉落这辉煌的一幕。    “啊!西山上一只跳动的火球在山脊间窜来窜去,白云将红彤彤的脸胧燃 烧……”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诵出了诗一样美丽的词句。他觉得自已真是太幸 运了,老虎跳跑后造成的烦恼刹时烟消云散。似乎这件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或 发生过但解决它有如探囊取物般容易……    就在他完全被西山的夕阳所吸引时,身后传来簌簌的响声。他当时并没在意, 他完全可以认为那是一只蛇,一只松鼠或兔子之类的东西也过来看热闹。紧接着, 那响声越来越清晰地向他靠近,并伴着沉闷地踏击在杂草枯叶上的混响声。他这 时才警觉有些不妙。但为时已晚。一股浓烈的臊味伴着浑浊的鼻息使他差点晕了 过去。他感到有两只沉重的爪子搭上了他的双肩,头发被偷袭者舔得一颤一颤的。     他只觉得脑袋“翁”地响了一下,眼前跳起黑色的光晕。他的双腿怎么也承 受不了全身的重量,自然而然地弯曲下去……老虎似乎发现了他的脆弱,开玩笑 似地将搭在他双肩上的双爪抽下来,然后大摇大摆地走出十几步远开始撒尿。杨 河以为自已死定了,他发现老虎没有伤害自已的一根汗毛后,求生的欲望驱使他 猛地从地上弹起。他惊魂未定地刚立稳,却见百兽之王又朝他恶狠狠地走来,两 只深绿色的眼里射击出阴森森的凶光。    望着步步逼近的猛虎,杨河心里紧张得透不过气来。突然,他脑子里闪出一 种意念。他鼓起勇气,用颤抖的声音向百兽之王喊了一声:“丹丹……”百兽之 王停下来,它似乎听见了某种熟悉的声音在呼唤,但这声音又十分遥远,给它一 种朦朦胧胧的感觉。片刻之后,它终于嗅出了这声音里熟悉的气息。它极不情愿 地低下了头,眼里那暴射的凶光倏地荡然无存。    杨河见自已的招数奏效,又对百兽之王叫了几声。这次,百兽之王总算彻底 弄明白了他们之间关系,它那倒竖着的铁尾兴奋得摇动起来。杨河抑止住内心的 喜悦,像往常那样笑容可掬地走到百兽之王身边,用手轻轻地拍了拍它宽大的脊 背,似乎在说:“伙计,跟我回去吧!”    百兽之王对这种久违的亲昵感到受庞若惊。它撒娇地用头拱了拱杨河的胸脯, 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甘愿承受主人的责备。然而,这种和睦的气氛只保持了一 瞬间。从它心里窜起的朦胧的燥热又使它整个身子火烧火燎般难受。它想到铁笼 的无情和敌人的冷酷、嘲弄。它终于深深地感到自已的命运应该由自已来主宰而 不能让别人去摆布了。那原始的野性和对自由的渴望又强烈地撞击着它那脆弱的 神经,使它再一次萌发对敌人的憎恨。它终于低沉地咆哮一声,抬头将夕日的主 人拱了个四脚朝天。    杨河猝不及防被弄了个筋斗。他不明白百兽之王为什么如此之快就改变了主 意。他呆呆地望着对方,直到百兽之王义无反顾地离开了他,在夕阳下像一只离 弦的箭射了出去,只将一个宽大的金黄的脊背在草丛中晃动时,他才毫无道理地 苦笑了一声。    现在杨河才后悔当时为何不给百兽之王一枪。他不明白为什么放走了那次难 得的机会。现在百兽之王如牛入大海,要想再有那样的机会恐怕比登天还难。而 随着时间的推移,百兽之王的野性会越来越浓厚,活捕它的希望就越来越渺茫了。                      第二章 一                      咕咕……咕咕……    灰斑鸠宛转的啼叫在雾岚拥裹的森林中显得极其清脆和悦耳。空气被轻轻撒 裂出一条口子,又悄然无声地逢合。潮混的森林升起了一股冷飕飕的感觉,雾岚 四下里弥漫,像蒙了一层薄薄的冰。    达罕挎着猎枪,带着猎狗灰灰穿过那片瘴气很浓的森林,来到一处十分平坦 的草地上。这儿没有参天的大树,只有针杉的幼苗在晨雾中摇拽。他感到很疲劳, 便在一处干燥的落叶上躺下,掏出身上的烟管吸了起来。    好久没有上山了,灰灰狺狺地在他身前跃来跃去,不时伸出猩红的长长的舌 子舔着他的手足。他微睁着眼,广袤深邃的天空一片湛蓝,缥渺的云丝不停地舒 动,变换出各种美妙的姿式。一只兀鹰在空中懒懒地盘旋,犀利的寒光闪闪的双 眼仔细地搜寻着地面。偶尔一只小鸟从天际划过,兀鹰便以凶猛的不可抗拒的力 量追杀过去。随着一声凄惨的鸣叫,片刻的宁静便被撞得稀烂,天空中飘下一片 斑斓绚丽的羽毛。兀鹰得意地欢啸一声,振翅向上一冲,又将一个娇健而庞大的 剪影投在地上。    达罕怔怔地望着天空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他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心里 只感到像压了铅块似的沉重。    他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山,从小跟着爹打猎。在他的心中,爹的形像始终像他 枕着的大山一样厚实伟大。爹的枪法是全寨子猎人所不及的。他们佩服爹的为人, 更为爹的胆量所慑服。    达罕开始时跟在爹的后面打兔子、野鸡、云雀。后来大了,便帮着爹吆杖。 爹的身子很硬朗,柴铜色的脸膛上常发出釉子一样的光彩。到了晚上,老爹在倚 着大树歇息的时候,便叫他升起熊熊的篝火,将兔子、野鸡之类的剖开烘熟,然 后就着壶中的酒喝个大死一遍。初干这行的时候,他笨手笨脚的,握刀的手不住 地颤抖。每当这时,爹便瞪他一眼,抓过他手中的猎物用力一撕,肚脏之类便血 淋淋地散了一地。爹用刀叉着烤熟,扔一只给他,又逼着他喝下几口浓烈苦涩的 蔗酒。    他害怕爹那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只在爹的身边瑟瑟着身子。    爹的酒量很大,常常又放开胆子地喝。他的脸总被酒精烧得通红,脸上那醒 目的刀巴像只干瘪的晰蝎赫然乱跳。这时候,达罕便不敢去看爹的脸。仿佛猎人 的凶猛残暴都凝聚在那里。    爹喝醉了,手舞足蹈地唱着一首古老而又深沉的歌:                       前面有个山坡坡--嗨呀哟;     石头遍地鬼怪多--嗨呀哟;     只要阿哥枪法好--嗨呀哟;     阿妹和你在坡上盘个窝--嗨呀哟!                       歌声粗犷,韵味幽长,雄浑高亢的旋律在空中萦绕不停。爹公牛一样地喘息, 瞳孔被细密的血丝溢满。达罕紧紧地闭上自已的双眼,从老爹的歌声中仿佛听见 古老的民族艰难而又悲怆的呻呤。于是,便有许多殷红的人血、狗血、猪血、牛 血在一面很大的焦黄的牛皮上缓慢地扭曲出一个又一个不规刚的形状:有的像太 阳;有的像月亮;有的更像男人的睾丸或女人的生殖器……    爹唱累了,跳累了,便像一头受伤的黑熊,栽倒在篝火旁。“猎人的双眼应 该看得像天一样高远,猎人的心地应该像山一样博大,猎人的言行应该像水一样 清澈。为了一口气,猎人可以去死,但决不能卑劣地活着!山养育了猎人,猎人 就应该成为山忠实的儿子!”    爹常常这样教导他,并用实际行动在他的心里烙下了一条永远也不能消失的 迹印。    那天,爹带着他在山上安了一只铁夹。第三天,一只凶猛的豹子被铁夹尖厉 的齿牙咬住了后足。豹子拼命地吼叫着,振聋发聩的呜咽鞭子一样抽打着他。那 根铁棒似的大尾疯狂地剪倒周围的一切。爹爹冷冷地望着绝望中挣扎着的豹子, 脸上露出冷酷复杂而又坚毅的表情。他缩在爹的身后,望着爹将壶中的酒喝得轰 隆隆地响,那透明清澈的液体顺着爹的下巴往下流,浸湿了胸前好大一片。    爹喝多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用脏兮兮的袖子揩了揩嘴角的残酒,然后陡 地拨出雪亮呈弧形的猎刀,用手试了试锋厉的刃口歪斜面着身子朝豹子倒去。    爹……!他将嘴大大地张开,却始终没有喊出来。    “您--玩命哪?”突然,从林子里冲出一条汉子,将爹爹死死地抱住: “我是和你老说着玩的,你就别计较吧……”那汉子跪在爹的面前,结结巴巴地 仰着一张惭愧的脸。    原来,那汉子曾和爹打过赌,如果爹能用猎刀劈死南山上那只豹子,他就将 自已的女儿许配给达罕,如果爹被豹子伤了,就说明爹这个猎人是徒具虚名。    “滚开!”爹大喝一声,一脚踢翻那汉子。豹子用惊愕的眼光盯着爹以及爹 手中那寒光闪闪的猎刀,原来诱捕自已的仇人就在眼前!豹子慢慢启开布满森森 白牙的血盆大口,恨不得一口将爹吞掉。这时,只见一条身子迅速一闪,那柄长 长的猎刀便从豹子的咽喉剌了进去……豹子绝望地嚎叫了一声,沉沉地栽倒在地, 猎刀插入的部位绽开了一朵大大的血花……    走--!爹望了望死去豹子,用力抽出猎刀擦净上面的血渍和他下了山。只 留下那汉子颤动着双腿望着血泊中的豹子呆若木鸡。    几十年了,达罕从一个青杠木一样壮的汉子变成了形容猬琐的老猎人。那只 托人从缅甸带回来的双筒猎枪,枪把也被磨得乌红乌红的。他翻不动山了,胸口 常常闷跳发慌。每当望着塞子里的年轻猎人扛着猎物从他的竹楼前经过时,他总 要伤心地叹一口气。“老了的鹰飞不上天了!山神留给猎人的退路上是坟墓!”                      二                      十天前,一个夕阳如血的下午。达罕下了火车,心急如焚地往塞子里赶。他 惦记着他的老伴--一个善良贤慧而又多情的羌族女人散瓦。散瓦孤孤伶伶地呆 在塞子里他家的竹楼上。他走的时候竹楼开了个小窗,然后对她说,如果想他, 只要打开这个小窗向外望,目光就能透过千山万水望见远在千里之外的他和女儿 木嘎。散瓦双眼泪光闪闪,抓住他的手久久不肯松开,仿佛这一去将成为永别。     其实,达罕非常想和老伴一起去省城女儿家度夏,可散瓦不。她舍不得离开 她枕着的憨厚的大山,那羌家人永远取之不尽用之不绝的大森林。既便是嶙峋的 岩石,她也觉得亲切可爱。她离不了她曾生活的大山,况且她对陌生的省城还怀 着一种恐惧感。她只要达罕为她买一个铜壳的小圆镜,这玩意儿在附近的小商店 里是买不着的。散瓦那次曾见一个汉人姑娘用小铜镜梳头,羡暮好几天都心神不 安。    “鹰飞得再远也要归巢,鱼离开水只有晒成鱼干。相信吧!羌家人的儿孙不 会忘了养育他的大山。”达罕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妻子,坦然地游进了城市的人流 中。    “阿公!阿公!”在离塞子不远的一个山垭上,酒鬼斯雄幽灵一样从茂密的 山草中钻了出来。两只大眼挂在额头上如一对铜钟。    “你知道,我入秋就断了炊,我用箭射上了一只漂亮的梅花鹿。它撒开四蹄 跑了,我摔开双脚去追。可是阿公,转了几个山头那鹿子就不见了。我说,伙计, 别打劫我吧,酒鬼我饿得只剩下一把筋了。天哪阿公!在我面前不远处跳出一只 花斑猛虎。我大哭一声以为完了,一定会成为那猎物的一顿美餐。谁知那猎物只 看了我一眼就跑了。”    “你瘦得全身上下都剔不下二两肉,酒鬼,你死了躺在山上狗都不会啃你! 你这个懒虫,用你灌尿的钱去娶一个女人吧!女人的奶水会把你养得肥肥胖胖 的!”达罕大笑着望着可怜的酒鬼,觉得格外开心。    “我不想变成一只待宰的肥猪,况且女人会把我的骨油都吸干!阿公,快回 塞子吧,你家的母麂子被烧杂烩了!”酒鬼斯雄一点也不理会达罕的揶揄,只是 急于要将藏在自已心中,但又很难记起的一件事抖露出来。    “你说什么?”达罕双眼陡地圆睁,胡须在嘴角抖个不停,他从洒鬼的话中 似乎感到了某种不妙。“阿公,你家的散瓦被我刚才碰到的那只老虎撕掉了,哈! 哈!阿公,散瓦的骨头还在竹楼下压着,你不回去翻出来敲鼓?”酒鬼幸灾乐祸 地嚷道。    达罕唰地抽出猎刀在酒鬼的背上用力一拍:“闭上你的臭嘴,你这头饿慌了 的狼,达巴山几十年了,谁都没有看见老虎撒过尿--日你姆的鬼!”    酒鬼斯雄痛得呲牙咧嘴:“见鬼,你这条老狗!你滚回去看看就知道了。那 只老虎是公的,临走时还用鸡巴在你家竹楼撒了一泡尿,三十里远都能闻着骚 气!”    达罕将信将疑,拨腿向塞子里奔去。    ……竹楼不在了,零乱的斑竹横七竖八地倒在一团。一股腐臭的腥味愈来愈 浓地向他飘来,弄得他摇摇晃晃心力交瘁。一丛丛叫不出名来的野草疯狂地长起 来,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妩媚娇柔。    达罕只觉得脑袋一阵巨响,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他跌跌撞撞在冲过去,双手 拼命地扒拉倒蹋的竹楼。他呼呼地喘着粗气,滚滚的汗珠从他那腊黄的脸上像箭 一样往下射。他简直疯了,像受伤的狼一样没头没脑在乱闯。竹片刺破了他布满 老茧的双手,鲜血将他的手染得像烧红了的铁。突然,他的双手猛地疆住了,瞳 孔迅速扩大。紧接着,他大叫一声,柴捆似地倒了下去!    他看见竹片下一个完整的人头!头上的皮毛被扯得如一张残破的地图。双眼 凹下去了,两只深不可测的黑幽幽的圆洞迷茫不解地望着他。    “散瓦……”达罕嘶哑着爬过去抓住了那个人头。他不相信他的妻子会丧生 于虎口,他不相信这是事实。他怀疑这是梦,是冥冥中上帝在捉弄他们。    “阿公!”酒鬼斯雄冲过去死命抓住他,伸出脏兮兮的手在他脸上狠狠地抽 了两耳光。“你疯了!醒醒你的狗脑袋吧,你有本事就用猎刀去劈死这只大虫吧, 别在这儿嚎得丢人现眼-!”    “滚开!”达罕大喝一声踢开了酒鬼,唰地一下抽出了猎刀。    猎刀在阳光下映出一道绚丽的光环。    “你要杀我?你这条疯狗!”酒鬼赫然后退几步,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咚……”    沉闷而宏亮的铜锣响了第一下,天地间突然窜起了无数只跃动的火把!寨子 里的人们紧紧地聚在一起,被火焰映得红红的脸上凝聚着神圣的悲壮!就像敌人 已杀了过来,他们要去征战一样。达罕紧裹在人群中,憔悴的脸上闪现出视死如 归的刚毅。他的头高高地昂起,单薄的身子由于激动而微微发抖。    “咚、咚!”    铜锣又响起来,两个白发鹤颜的老者一人捧着一大碗水酒走到达罕面前。达 罕从老者的眼中猛然看到了这个弱小部落悲怆图腾的号角,热血刹时涌遍了他的 全身。他接过老者手中的酒,连连一饮而尽。    “好哇--!”    四下里一片欢呼,火把疯狂般地乱跳。    “咚!咚!咚!”    这时,铜锣又重重地响了第三下,火把突然映红了半边天际。几十名猎手同 时挥舞着猎枪跳起了疯狂而又豪放的舞蹈。他们赤裸着上身,黑黑的胸膛在火光 下闪闪发光,他们齐声吼叫着一首古老的民歌,间或将手中的猎枪扣动,震耳欲 聋的枪声让整个山寨都抖动了。    在送行的枪声中,达罕热泪盈眶地告别了塞子里的父老。走出很远,达罕望 着那火红的阵容还有条不紊,禁不住流下了一串老泪。                       “呵--哈哈!呵--哈哈!”一只野鸡在前面的树上叫着,达罕抓起身边 的猎枪,摔手扣动了枪机。    “砰--!”    一声枪响,野鸡掉了下来。灰灰欢叫着扑了上去,好久没有吃这东西了!                     三                      灰灰突然对着山嘴汪汪大叫起来。达罕觉得奇怪,循着狗叫的声音望去,只 见一条人影在远处箭一般地向这儿射来。    怪了。达罕暗自寻思。难道这是护山的?不可能。他知道护山的是一个瘸腿 老人。老人这几日正被风湿痛折磨得死去活来。    难道是流窜作案的暴徒?    他不明白,为什么大城市里的歹徒往往会流窜到森林里来打游击。他们有奇 异的服装,有远红外狙击枪,有……达罕亲眼见过一个留着长发不男不女的青年, 用冲锋枪将一只黑熊打得浑身如蜂眼一般。    他感到浑身热血汹涌。他唤回灰灰,自已藏在一簇乌血藤的下面,将乌黑的 枪管对准前面的路口。    片刻之后,杨河气喘吁吁地跑到离达罕三十步远的地方。他东瞧瞧西望望, 没有发现什么,便自言自语地说:“奇怪,刚才枪明明是在这儿响的,怎么会没 人呢?”    杨河一脸焦急,迅速地扫视了周围几圈。然后向前猛跨几步,从地上拾起几 片野鸡翎毛。“刚才是谁在这儿放枪?”他用饱和的声音向周围喊道。    “是我!”达罕慢慢地站了起来,猎枪被他倒提在手上。他双眼直直地盯着 杨河,冷酷的目光似乎要把对方的锐气压下去。“一只野鸡,拿去吧!”达罕手 一扬,野鸡落在杨河的面前。他觉得面前这人不错,英俊的面容,修长的身材和 甜甜的笑容让人感到很舒服。他仿佛觉得他就是自已四十年前的定格。同时又感 到很失望,很难从他身上找到那种猎人才有的气质。    “老爹,别误会!”杨河陪笑道:“我刚才在那里听见有人放枪才追过来, 其实也没什么。”“放枪--?”达罕困惑地望着杨河,试图把这两个字和另外 的一宗事情连接起来,但失败了。他十分咀丧地咕噜了一句什么。灰灰伏在他的 面前虎视眈眈地盯着杨河不放。    “我是市动物园的。”杨河略带歉疚地说:“动物园一只三岁的非洲虎逃了 出来,我一路追踪到此。老爹,你看见了吗?一只花斑虎,好漂亮的雄虎!”达 罕浑身触电似地一震,目光陡地变得残忍。他恶狠狠地盯了杨河一眼,将猎枪挂 到肩上,唤着灰灰向西山走去。“老爹,你的野鸡!”杨河追了上去。达罕头也 没回,灰灰狠狠地盯着他。杨河呆呆地站在那儿。    “好肥的家伙!”明保四突然幽灵似的站在杨河的身边,指着野鸡道:“伙 计,冒什么傻,让我尝尝鲜吧!”杨河大吃一惊,望着这个比自已还高出一头满 脸横肉的家伙不知所措。    “我叫明保四,哥们,这只野鸡我买下,给,够了吧?”明保四边说边将一 张五十元人民币塞进杨河的手里。    “这野鸡不是我打的,我不能收你的钱,还是拿回去吧!”杨河淡淡地说。 将手中的野鸡和钱一同给了明保四:“你好口福……”    “哈、哈!”明保四大笑道:“好,哥们爽快!我明保四听君一席话,胜读 十年书。既然哥们不领情,那我们今日就来用野鸡喝一台,如何?我那里有‘五 粮液’!”    “我叫杨河。”杨河讨厌明保四这样称兄道弟,自我介绍道:“有幸结识朋 友,实在是高兴得很。”    “哈、哈!咱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明保四侧身喊道:“土豆,土豆,日你 妈的,你狗日的还呆在那儿干啥?”“晒太阳!”土豆猬琐不堪地从林子里钻出 来,长长地打了一个呵欠:“森林里的虫子(蛇)真要命!”“你说什么?蛇, 吃了那家伙可以滋阴壮阳!”明保似有点不耐烦地冲土豆吼道:“日你妈的,还 磨蹲什么?把这只野鸡烧出来,咱们今天中午喝一台,好肥的家伙!”    土豆走过来提起野鸡,他的目光和杨河的目光相碰,很快又避开了。杨河不 知他眼里的光包含着一些什么成份。似乎隐藏着一种麻木和恐惧的阴影。    土豆很快提着野鸡走了。明保四从包里掏出两只“红塔山”递给杨河一只: “人活着真他妈的没劲,看透了无外乎就是一个钱字,这就是生活的全部意义。 当你有钱时什么都顺利,活得也潇洒。可当你变成穷光蛋时,你就像一只秃了毛 的狗一样,人人都没有好眼看你。也难怪迟志强唱的什么'钱哪,你这杀人不见 血的刀!”    “钱是无辜的,活的因素是人。”杨河接过明保四点然的烟:“关键在于你 要好好地调节自已,否则你就会成为他的俘虏!”    “俘虏?”明保四怔了一下,随即又大笑起来:“痛快,趁现在有门路就应 该黑起心去捞,不捞白不捞,日他妈的!这玩意儿才让人感兴趣!”    “在你的眼中只有钱才是最好的东西?”杨河对明保四感到失望,他有点忍 受不了他的金钱主义。    “不,钱不过是过眼云烟,只有女人,那才是好东西!但和女人的交易又建 立在钱的基础上,所以人的兴趣仍然在钱上。有时为了钱,人都会变成疯狗!”                      第三章 一                      土豆懒洋洋地提着野鸡来到他和明保四栖身的帐蓬里。帐蓬是用一张军用蓬 布撑的,里面还有一些简单的日用品。一只灰色的特大旅行包放在最里面。旅行 包的拉链上着锁,土豆从没看见明保四打开过,明保四也同样不让他去碰一下。 对明保四,土豆很反感。他懒得同他说话,更不说去翻看他的东西。直到现在, 土豆还弄不明白明保四叫他上山来干什么。他只知道明保四很有钱。明保四曾经 无不炫耀地拿出厚厚一捆钞票,每张都是斩新的一百元。明保四得意地说这至少 有十万元。但土豆怀疑他这钱是假钞,因为他没有看见有谁用过这种大面额的钞 票。明保四指着钞票上的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刘少奇四人的头像嘲笑说,日 你妈土豆,你龟儿子也太成井底之蛙了,难道这些东西是我明保四能造得出来的 吗?土豆迷惑但又找不出什么假的痕迹。仍然说是他从没见过上面有头像的钞票, 倒是爷爷曾给他看过国民党时的钞票那上面蒋介石的光头贼亮贼亮的。    明保四从不和他争论,只曾许诺说事成后给你五千元的报酬。对他的许诺, 土豆并不感兴趣。他只想尽量将自已心里的负荷减轻些,让自已更充实一些。    土豆利索地拨光了野鸡身上的毛,将那几根斑澜夺目的尾毛放在一边,然后 拿起明保四给他的弹簧刀将野鸡剖开,将里面的内脏丢掉,用几张大的树叶将鸡 包好。他选了一处比较松软的地方用刀挖了一个坑,将包着的鸡放进去用土盖好 后再用脚踏紧。这种方法是在课本里学的,他也不知是否有效。干完这些后,他 再拾些枯枝树叶架在上面,燃火烧起来。火欢快地燃着,发出吱吱的声音,土豆 望着这一切,思绪像野马一样奔得很远很远。    和所有的少男少女一样,土豆在那个如梦的年岁里和班上的娇女叶小倩偷偷 恋上了。那时他才十八岁,也不叫土豆,而叫杨健鹰。一个多么响亮的名字。他 父亲是县委书记的小车司机。他从小在一个充满温馨的家庭里长大,有一种天真 幼稚的性格。在班上,他是学习尖子,很受系主任的亲睐。同样,处于青春妙龄 的叶小倩也是学习尖子。不过,她父亲是搬运工,母亲是哑巴,只能和清洁工一 道扫扫马路。她是在很封闭和狭小的空间里长大,对一切都陌生,都渴望。尽管 当时已进入高一级学府攻读,但她仍旧固定在自已的起跑线上,渴望外界的诱惑 对自已的启蒙。    后来,她迷上了琼瑶、岑凯伦等,常常被里面的故事情节弄得涕泪滂沱。但 这些故事从另一种角度启发了她。那种朦朦胧胧的感觉终于清晰地在她心里不安 起来。她开始注意起周围的男生。一个个地评价他们的品行和其他的条件。终于, 她的目光停留在班长杨健鹰身上。杨健鹰英俊萧洒,皮肤白晰。而且还会写小说, 居然还发表了几篇。她开始注意他,有时两人的目光同时相碰,他的脸上都会变 得通红,心跳骤然加快,像是做贼似的总想回避。她渴望杨健鹰接触她,主动向 她进攻,但是他没有,他是个傻子。    叶小倩自已上了。她写了上万字的情书,直言不讳地向杨健鹰倾诉自已对他 如火一般的爱,信末附有一首情诗。在一个黄昏,她趁杨健鹰去食堂打饭之机将 信塞进了他的日记本里。    晚上自习时,杨健鹰突然发现了这封严严实实的信,他转眼瞟了瞟叶小倩, 见她正将头埋得很低,杨健鹰微微一笑,又悄然地将信放进抽屉里,那模样极其 随便。    当晚叶小倩兴奋得彻夜难眠。她想第二天杨健鹰会来找自已的。时刻幻想着 以后的情景,她撒娇地偎依在他像山一样的怀里,她感到幸福极了。他们一同去 爬山,杨健鹰把她抱住又抛起来,并出其不意地在她的嘴上啃了一下,麻麻的感 觉电流似的传遍全身……他们去游公园,快活得像两只小鸭子。在湖里划船时, 清澈透明的湖水,将他们充满活力的身影倒映出来。杨健鹰有力的双臂轻轻地划 着双桨,小船箭一般地在湖中晃来荡去……    然而杨健鹰好像没事一般,一连几天都没有任何表示。偶尔和她相遇也只是 微笑着盯着她不放。叶小倩被杨健鹰吊伤了胃口,但又忍不了他那难以察觉的微 笑,常常贼一样地从旁边溜掉。她对他感到失望,她有时还怀疑是否杨健鹰身体 某个部位有毛病。    生活依然如故,从教室到食堂,再从食堂到厕所,又到教室,周而复始地循 环着,叶小倩被这种烦燥的生活折磨得快疯了,她多么渴望幸福时刻早点到来。     那一天终于到了。    学校放署假了,杨健鹰主动申请留下来守校。为此,叶小傅也做出了响应。 男、女生寝室是紧连着的。天黑了,叶小倩偷偷跑到男生寝室的窗台下,看见杨 健鹰正埋头不停地写着。她本想他回头看她一眼,但她失望了。于是她恼怒地用 手指重重击了一下玻璃,杨健鹰根本没有在意,只是轻轻地咳了一声又继续写下 去。    这个……!叶小倩伤心地跑回自已的寝室,用被子朦着头悄悄地哭起来。她 恨杨健鹰,这个书呆子,是个木疙瘩,这个无情的人!不知过了多久,她累了, 双眼发烧。最后再在也受不了黑夜的寂寞而沉沉睡去。     二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小倩被一阵有节奏的叩门声惊醒。不用猜,她就知道是 杨健鹰来了。她赌气不理他,反而将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叫门声见里面没有反应 就停了下来,正当她拿不定注意时,杨健鹰已悄悄地推门向她走来。    叶小倩大吃一惊,后悔没有把门给插上。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只穿了一 条三角内裤和胸罩。她害怕他会将她……这时,杨健鹰平静地走到她身边坐下来, 沉默了许久才说:“你恨我吧?”叶小倩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真想狠狠地给他两 记耳光!但她没有,只是轻声地说道:“你说呢?”    杨健鹰道:“小倩,我知道你心里恨我骂我,这都由你。不是我无情无义, 只因为前段时间由于学习紧张,我害怕因此分心没有答应……况且如果别人知道 了也不好,我们都还年轻,应该多学点知识……”    “你学不学知识关我什么事,我不想你不教我,我要休息!”    “你误会我了,小倩,自从看了你的信后,我时时刻刻都在想你,你明白吗? 这不,我不是来了吗?小倩!”    “小倩”!一个多么甜美的名字。此时,叶小倩埋藏在心里许久的激情终于 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她从床上跳起来扑进了杨健鹰的怀里,用头在他的脸上猛 蹭。    杨健鹰紧紧地搂住叶小倩,这个成熟的充满诱人气息的胴体令他的身子不安 地抖动。他大口大口地吻着、添着她那高耸而了丰满的双乳,双手不停地向她的 全身划去……    夜已很静了。月儿已知趣地离去,只有疯狂的蚊子在头顶上乱叫。空旷的世 界里,两个生命在偷偷地蠕动。没有谁去打扰他们。    叶小倩清楚地听见杨健鹰剧烈的心跳声,从他那鼻子里发出来的男性气息, 她的心醉了,感到浑身软软的没有力气。此时此刻,她真正地感受到爱情的甜蜜 和幸福。她简直像是一只受伤的小鸟钻进了安全的港湾一样,她动情地吻着杨健 鹰厚实的胸脯……    她只觉得他的双手从自已的腰上向上移,继而托起自已的脸,她刚要说什么, 杨健鹰那火热的双唇堵得她差点透不过气来。叶小倩失去了一切反抗的能力,任 凭他疯狂的抚摸,她来不及呻呤,杨健鹰那瘦弱的身子就压在了她的身上……    土豆望着燃烧的火焰,心情十分激动。他永远也不能望记那个令他幸福的夜 晚。他们以虔诚的心情完成了一次青春的葬礼,使他们对人生的认识跨出了感性 的一步。他很遗憾,那销魂荡魄的感觉只在一瞬间就过去了,留给他的是无限的 回味和深深的自责。                       三                       “哈、哈!土豆,日你妈的,你狗日的还怪精灵的!”明保四望着香喷喷的 野鸡直夸土豆。土豆低着头默不作声,只偶尔望一望明保四和杨河,然后又将目 光移到别处去了。杨河不解地望着土豆,他不明白面目俊秀的小伙子为何跟着野 熊一样粗狂的明保四在这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    明保四将野鸡放在报纸上,从包里取出一瓶“五精液”和一个瓷盅:“来, 哥们儿,咱们今日喝一台!土豆,你也来,尝尝这‘五粮液’是什么滋味!”土 豆来到杨河的身边坐下,他脸色惨白。他用手撕了一块野鸡放在嘴里,却怎么也 没有兴趣吞下去。残肢、人血和警车的呼啸声飞快地在他的脑海闪过,使他浑身 不由自主地一阵痉挛,他仿佛看见有一副冰凉的手铐带在他的手上,两个警察推 搡着将他弄上囚车,向那阴森恐怖的死亡线上拉去……    “土豆,日你妈!发什么愣?来,喝酒,哥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明保 四推搡着土豆。土豆发觉自已的失态,连忙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五粮液”醇香 可口,酒味使他嘴里凭空生出许多唾液,神轻突然兴奋起来。他觉得心中的烦恼 陡地减去了一半。他也学着明保四那样狼吞虎咽地吃着野鸡肉,大口大口地喝不 给钱的“五粮液”。    杨河对明保四和土豆始终存有贼心。在没有弄明白他们身份前,他不想和他 们计较。当然,难得的野味和驰名中外的五粮液酒到底有极大的吸引力,况且又 是在荒山野林里多有情趣。这使他想起前几次动物园内的职工春游野餐时的情景, 这样,他的好奇心和兴奋感空前地高涨起来,使他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野鸡肉吃完了,明保四又拿出两听午餐肉打开:“别客气,尽量吃吧!咱朋 友一场不要分什么你我了!”说罢将一块肉放到嘴里:“不知哥们单枪匹马地闯 入这原始森林来干什么?可否聊聊?”    杨河打了个酒嗝:“我倒忘了告诉你们,这山上有一只虎,是从我们动物园 里跑出来的。那天我去给他喂食,不防逃出来了,是只非州虎,吓你一跳,值二 十万呢!”    “虎,吃人的虎?”土豆惊得正往嘴里的一块肉掉在地上。    明保四随即放声大笑:“土豆,你妈的,看你那熊样。这光天化日下哪来的 虎?这哥们是在开玩笑!”    “我说的是真话!”杨河肯定地说。他似乎多喝了一点。明保四嘴角露出一 丝不易察觉的狞笑:“哈哈,这儿连虎粪都没有,你别骗哥们了!”    杨河道:“我写了军令状,我一定要将它捉回去。”    土豆细心地观察着明保四和杨河的言行,脑子里犯了疑。他本也相信山上有 虎,但是,他们都神不知鬼不觉地摸上山来干啥?    明保四心里也暗暗狂喜,看来事情十有八九是成功的。想到即将到手的金钱 和美女,他心里像是喝了蜜一样甜。但是他毕竟老练,他尽量注视着杨河眼里射 出来的一丝柔柔的光,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狗!”土豆突然叫了起来。    明保四连忙抬头一看,前面果然有一条黑亮的猎狗蹲在那里,望着他们馋延 欲滴。狗很大,双眼灰灰地很有神。明保四似问非问地说:“哪来的野狗?”    “是,是那个老猎人的,就是打野鸡的那个!”杨河含含糊糊地说。明保四 微笑着说:“哎,这家伙一定是饿坏了吧!”说着将地上的午餐肉扔了过去,对 狗亲热地说:“伙计,吃吧,别客气。”    猎狗灰灰警惕地围着午餐肉嗅了嗅,当确认没有什么圈套后,才充明保四摇 了摇尾巴。它迫不及待地享受这美味,以至将主人的话都忘得一干二尽。    明保四装做热情将手搭在猎狗的肩上,猎狗更加温顺可爱,对眼前的一切感 动得热泪盈眶。自从它跟着主人进山以后,在茫茫的林海里度过了近十天,什么 也没有猎着。它总是饿着肚子,眼巴巴地希望主人能给他饱饱地吃一顿。然而主 人似乎忘记了它的存在,每天都带着它漫无目的地乱转,它感到很无奈,但又不 能不听从主人的话。    明保四突然眼冒凶光,双手闪电般地扼住了它的脖子。猎狗正吃得津津有味, 突然觉得咽喉紧紧的,它以为是谁在和它开玩笑,但又发觉这双手这么凶猛和无 情,根本不是和它闹着玩的。这时它才意识到敌人的险恶用心,心中愤怒陡然勃 发,但为时已晚……    “你……!”土豆吃惊地望着明保四,心中大感诧异。他央求道:“放了它 吧,这么一条瘦狗!”    “哼,瘦狗也有三斤油!”明保四冷冷地说:“这张皮在香港也要值他妈五 十元!”    “朋友,放了它吧,这是别人的狗,这样是不道德的!”杨河如是说。    “哈哈!”明保四冷冷地说:“道德又值多少钱?”“放开我的狗,你这个 魔鬼!”一阵低沉而又苍老的声音从背后传出来。众人一看,原来是达罕。达罕 圆瞪着双眼,嘴上的胡须由于愤怒而不停地抖动。他双手将枪平举,对准明保四 的脑袋,做出随时都要开枪的样子。    明保四一下愣住了,将狗放在地上。狗已经昏迷不醒,四肢一动不动。“我 说老头,先别发这么大的火,不就是一条狗吗,多少钱我赔你!”明保四拿出一 张百元的钞票,“怎么样,够你一个月的烧酒吧!”达罕气得浑身发抖,他觉得 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侮辱。他老脸变形,牙齿在嘴里咯咯地响。他骂了一声: “你这个魔鬼!”就扣动了枪机。    “砰--!”一声巨响,明保四只觉头上被火烧烤一般地痛。头上的一绺头 发没了。他恼羞成怒,大骂一声:“操你老狗!”身子从地上一跃而起闪电般地 扑向达罕。    达罕见明保四来势凶猛,急忙一个闪身,扔掉手中的猎枪,迅速抽出身上的 猎刀拼了上去,一阵寒光一闪,明保四捂着血淋淋的右耳大叫着后退几步。    明保四痛红了眼,他从没有输得这样惨过。他飞快地冲过去一把抓起那个旅 行包。    这一切直看得土豆和杨河都呆了,尽管他们不知这包里到底是什么,但心还 是提到嗓子眼。    “哈哈!”达罕大笑道:“你这只疯狗,不知是达巴山哪头公驴的种,拿出 你的家伙来吧,羌家的猎人没有一个是怕死的!”明保四伸向包里的手缩了回来, 一个阴险的念头立时大他的脑海里形成。他阴森的脸上疑云层层。他慢慢地转过 身来狞笑道:“老杂种,别猖狂,煮熟了的兔子是跑不了的,等着瞧吧!”达罕 冷冷地说:“有种的,就来吧,我还不至于老到连一只狼都劈不死的地步!”    灰灰对着明保四汪汪大叫,好像要报刚才之仇。    “走,没出息的东西!”达罕踢了灰灰一脚转身就走了。灰灰又叫一声,狠 狠地盯了明保四一眼,才追主人去了。    “老杂种!”明保四诅骂着。                     第四章 一                      达罕来到西山的大树林中,疲惫地倒在地上。    太阳快要落山了,西边涌出一片彤红。那圆圆的火球显得弱不禁风的样子在 树梢上摇摇欲坠。一只野鸡拖着长长的尾巴扑了过去,五光十色的羽毛把太阳稚 弱的光线折射得零零散散。薄薄的雾又开始从山脚步下漫起,飘飘渺渺地半山游 动。偶尔从寨子里传出一两声驴鸣,在空旷的山野里杀来杀去……达罕痴痴地望 着这壮丽的一幕,仿佛觉得自已还是那样年轻,在纵横交错的森林里穿来穿去。     爹死后的第三天他就上了山。那时他才十四岁。没有猎枪,那把爹临死前交 给他的那长长的猎刀被他背在背上宛如一根拖地长鞭。那天,他曾转遍了所有和 爹曾赶过的山,连只野兽的影子也没有发现。黄昏时,他记起了有一次和爹路过 一个山岩时,看见一个圆圆的小洞。他当时觉得很奇怪,问爹那是什么,爹回答 说那是毛狗洞。    “啥叫毛狗洞?”他睁大一双好奇的眼睛。“毛狗洞就是毛狗洞!”爹瞪了 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不敢再问,只好跟在爹的后面。    现在他想去看看那毛狗洞里藏有什么。    他努力地在记忆中寻找那条路,终于在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的时候找到那个 洞口。洞口长满了杂草,一堆新鲜的泥土将洞口封得严严实实。他取下猎刀几下 将洞口的泥土掀开,一个圆圆的洞口就出现在他面前。他试探着用猎刀向洞里插 去。洞不是很深,猎刀很快就碰到一团软软的东西。同时一股恶臭扑鼻而来。他 心里一惊,边忙将猎刀拨出来高高举起,随时准备致命的一击。    果然在他将猎刀高高举起的时候,一团麻黄的东西从洞里飞快射了出来,他 闭上眼睛将猎刀狠狠地砍了上去。只听见一声撕声裂肺的哀叫,一只似狼非狼的 猎物倒在了他的猎刀下。他睁开眼一看,那家伙身上飞溅着鲜血。这就是爹所说 的毛狗?    这一刀劈断了毛狗的后腿,当他抽刀准备再劈毛狗的头颅时,那家伙突然向 上一跃,一口咬住了他握刀的手腕。他顿时痛得浑身像是散了架,猎刀不由自主 地掉在地上。他拼命地用脚踢毛狗的腹部,左手同时向它的耳部猛击。毛狗似乎 也铁了心,死死地咬住不放,那双绿眼里闪动着凶恶仇恨的光芒。他心怯了,拼 尽全力将手向外一摔,毛狗也随着他的手转了一个圈后终于重重地掉在地上。他 顾不得疼痛,冲过去抓起猎刀对准它的头颅一阵乱砍。猎狗再也受不了这残忍的 厮杀而闭上了那双不甘心的绿眼。    他像疯了一般掀开毛狗藏身的洞,从里面又找出三条毛茸茸的幼狗,一气将 它们剁成了肉沫。然后坐在地上直喘粗气。    天黑了,他将毛狗剥了皮在火上烤熟,填饱了哇哇直叫的肚皮。突然四处传 来一阵阵毛骨悚然的叫声,无数只绿幽幽的灯笼将一串寒光放肆地抛向他。他蜷 缩着身子,两腿不停地发抖,白天的勇气已消失得丝毫全无。沉闷的叫声越来越 近,伴随着熏人的臊味。他于惊悸中记起了爹传给他的经验--他拼命往火堆中 加柴,红红的火焰将长长的火舌撕添着夜空。片刻之后,那恐怖的叫声越来越远。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哆嗦着抓起酒壶学着爹的样子一阵猛喝……朦朦胧胧中,火 舌一寸寸地短下去了,一阵狂风刮了过来,他还未来得及睁开眼,就被这阵风压 倒了。    待他醒来时已是第三天了。他躺在一个过路商人的帐蓬里,他的双腿已缠满 了纱布。是商人救了他,他倒下时仿佛听见一阵炒豆般的枪声。    “好好躺着,别动,小伙子!”商人微笑着拿出桔子剥开喂给他:“如果我 晚来一步,那么多的狼会将你撕碎的!”商人责备地说:“肯定是你偷跑出来的, 这下家里人会急成啥样。当心你爹会狠狠揍你一顿!”    “爹死了,妈也死了……”达罕哽咽着。    “你一个人……?”商人吃惊地盯着他,他不相信眼前这少年有如此这般不 幸。    “爹被黑瞎子撕开了胸膛……爹一辈子英武,他临死时对我说‘孩子,山神 在造猎人的时候就造了与猎人作对的野兽。不管他一生多英武,到头来都会倒在 自已猎了一辈子的野兽的爪下。这就是每个猎人的结局……爹死不久,阿妈也死 了,阿妈说她去追寻爹的灵魂去了。爹一个人在阴间多寂寞……”达罕双眼红红 的,不停地有泪珠在滚动。    “你应该带有猎枪……”商人不知该怎样问好,“要知道这山上的野兽多得 像山上的石头!”    “以后会有的,一只非常漂亮的双筒猎枪!”达罕道。    商人突然又记起了什么,连忙从帐蓬里拿出自已的枪:“要这个么?日本人 造的步枪。在缅甸这东西便宜着呢!”商人说着弦耀地将枪挥了挥,那乌黑的湛 亮的枪管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达罕的心被紧紧地吸引住了,他恨不得立即跳过去将那枪拿在自已的手里。 但他不能动,他的双腿还十分痛。那种渴望化成一束激厉的光在枪身上闪来闪去。     商人明白了达罕的心思,和蔼地将枪放在达罕的手里。达罕抚摸着这支漂亮 的步枪,双手不停地抖动。他仿佛看见自已背着漂亮的步枪在浩瀚的森林里穿来 穿去。成群的野物倒在了自已的枪下……这种兴奋的感觉很快就消失了,因为这 一切都是虚幻的梦想。离现实还有多遥远啊!他叹息一声,默默地将枪还给了商 人。    商人觉察到了达罕微妙的心理变化,他将枪接在手里,目光温和而又坚定地 说:“待我从缅甸转来就给你带一支猎枪!”    商人果然没有失言,在他伤好后,商人从缅甸返回时给他带回了一支双筒猎 枪。他送给了商人一张上好的虎皮。商人本想不要见他脸突然变得阴沉,口气坚 定地说:“如果你对此不屑一顾的话,我也决不会要你的猎枪,羌家猎人是不会 白要别人的东西!”说罢扔下猎枪回头便走了。    “孩子,你会成为一个勇敢的猎人!”商人拾起猎枪重重地塞在达罕的手里, 同时也接过了达罕手中的虎皮。    这虎皮是爹留给他的。                     二                      “哇、哇!”天空中猛地传来两声刺耳的鹰叫声打断了达罕的思绪。他努力 地抬了抬头,看见夕阳中两只漂亮的野鹰亲昵地歇在前面的树梢上相互梳理对方 的羽毛。它们紧紧地贴在一起,不时伸出铁钩似的嘴在对方身上搔挠,那情景真 像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人。    望着这情真意切的场面,达罕的双眼湿润了,他想起了散瓦。    他和散瓦在一起生活了整整五十年。爹死后,那个曾和爹一起打赌的汉子前 来提亲。他拒绝了。    他常常背着猎枪在山里转悠。用猎获的兽皮换得许多生活日用品。他成天和 野兽打交道,心里十分快活。但随着时光一天一天地流逝,那种幼稚的快乐渐渐 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一种朦胧的骚动和不安。他成天地山林里穿梭,常常粗狂 地打死兔子后又撕成碎片,用以发泄心中的不快。有时被一个甜蜜的梦想迷惑, 醒来后他会怒不可遏地把枪里的子弹统统射光,随后又精疲力尽地在地上乱找。 日子就在这种不安的燥动中度过。他变得异常地残忍。他可以毫不在乎地将一头 母狼和幼崽全部活活地烧死。也可以将两头正在发情的麂子用牛皮绳拴着而让它 们始终隔着一段距离无法亲近。直到它们凄厉的嚎叫变成呜咽,最后倒在那永远 也无法跨过的沟边。    但有一天,他的心情达到了空前的兴奋和激动。那是一个朦胧的早上。他正 追赶一只受伤的狐狸。这个狡滑的东西似乎是有意捉弄他,在前面东跳西窜,让 他既追不上又无法开枪。他暴跳如雷,叫骂着发誓一定要将它捉住置于死地。狐 狸很快转过了一个山嘴,他追了过去。但狐狸消失了,朦胧的雾霭中一个漂亮的 少女正在用露水洗自已的头发,那湖水一样漂亮的眼睛,那银盘一样光洁而体面 的脸蛋,那雪白而又滑嫩的细脖,那发育成熟的厚实的胸围以及修长的双的腿将 一个超凡脱俗的美女大大方方地展现在他的眼前。他梦一样地呆住了,双嘴张得 很大。他怀疑自已看花了眼,使劲地揉了揉后证实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他想起了那只狐狸。他常常听老一辈猎人讲起狐狸在被追急了时就会变成美 女来迷住猎手的眼睛。还说狐狸变成美女后会将猎手的精血吸光,猎人就会像被 风吹干的树枝一样枯死而去,狐狸从此变成了仙身。达罕从小就被这根深蒂固的 故事所慑服。他害怕狐狸吸干了自已的精血,他后悔自已刚才没有想到这一点。 从自已三枪却没有将狐狸打死这点上他居然没有产生过怀疑,真是混蛋!    少女发现了他,用多情的眸子去逗他,继而银铃般的笑起来。这笑声在湿雾 中冲撞回旋,清甜而绵长。达罕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的少女,那故事恐怖的结局 在他的脑海里渐渐远去,继而从心里涌现出一阵排山倒海的场面。往日那种久违 了的激情突然将他燃烧起来,使他觉得身子快要炸开了一般难受。灵魂在飘渺地 升着,升到了一个不着边际的地方,他感觉自已的身子在慢慢地融化,一股透明 的沾液顺着大腿流了下来。    猛然,他的心在一阵不安中萌发了一种原始的野性。猎人粗犷泼辣的血液促 成他产生了一种胆大包天的行动。他扔掉手中的猎枪,如饿狼一般扑向那少女将 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少女由惊愕、恐惧化成恼怒,一双小手在他的脸上、胸上、 身上一阵乱抓。他喘着粗气,看着少女那绯红的脸蛋,真像一只熟透了的苹果。 他要吃掉这只苹果,囫囵吞枣般地吃下去。他抱紧他向茅草深处走去,脚步坚定 而又沉稳……他将她放在柔软的草地上,一把撕开她的内衣和裤叉,一俱冰雕玉 彻般的胴体展现在他的眼前,那结实的高耸的乳房在晨雾中闪着洁白的光。他顾 不得细细地欣赏面前的肉体了,内心难捱的火焰迫使他要进行一次透彻心骨的渲 泄。他脱光了自已的衣服,像野狼一样扑了上去……    眼前的白影一晃,他扑了个空,搂了一怀多情的茅草。    少女抓起他的猎刀,眼里射出凶猛的光芒:“提着你的裤子,不要像配种的 公驴那样昏头转向。勇敢的猎人应该和猛虎和豹子搏斗。欺负一只小麂子算什么 本事?”    他怔住了,揉了揉肚皮上乱糟糟的茅草,心中的欲火退得丝毫全无。“放下 你的刀……我的小麂子。”他嗫嚅着。“猫都知道叫春……这是个好季节……”     “哈、哈!你这个王八蛋!”少女突然掩面而泣。“达巴山里没有你这只野 猫,你丈人家还差一条看家的狗,你去不去?”达罕见少女拿着什么东西来打他。 他急忙用手一挡,竟是一只白玉镯子,达罕差点被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击倒了。他 双手捧着这镯子叫道:“你这只小狐狸,你的眼泪原来是蜜,我的豹子腿能给老 丈人下酒了,我疯了,疯了!”    达罕又扑过去将少女搂在怀里,两个年轻的身子像火一样燃烧着,把世界都 烤得焦糊糊的。    当达罕踌躇满志地来到南山寨有三棵香樟树的竹楼前时,才知道这是土司家。 他犯愁了,不知该去还是不该去。在寨子里,土司掌管着一切生杀大权。所有的 村民都是他的奴隶,奴隶就只能在他的皮鞭下逆来顺受。达罕祖祖辈辈都是奴隶, 压根就没有想过要和土司打交道。土司的凶狠狡诈他是心明如镜的。他甚至有点 嫉恨天仙般美丽的散瓦会是土司的女儿,竟是一粒播种在牛粪上的种籽。    他的心在剧烈的斗争中不安,他离不开有火一般热情的散瓦,忘不了和她在 一起销魂荡魄的场面。散瓦化成了晶莹的液体流进了他的体内,使他常常为此激 动不安。但土司家那高大威严的门楼又像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狮子阴森地望着他, 好像随时都会将他吞掉一般。    他浑身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    片刻之后,他又为自已的懦弱而愤怒。他觉得自已侮辱了猎人这种神圣的称 号。没有一个猎人不敢做自已认定的事。就像他们将长长的猎刀捅进豹子黑熊的 肚里一样。“猎人可以为一口气而死,但绝不能怯懦地活着。”他想起了爹的话, 浑身有了无穷的力量和勇气。仿佛自己已是一头狼--一头老狼!    “桑达老爷……”当他毫无惧色地将一张虎皮和两只熏干了的豹子腿和散瓦 给他的那只镯子放在土司面前的竹桌上时,才第一次和这位声名显赫的主子碰了 面。    土司桑达五十开外,胖胖的身子,由于过份肥胖活像一只水瓮。他坐在竹椅 上,笨重的身子将竹椅压得吱吱地响。不知是因为精神不振,还是其他原因,总 之他显得毫不在意,竟看也没看他面前这个小奴隶。这种场面他见多了,奴隶孝 敬主子那是理所当然的事。    “桑达老爷!”达罕望了望空无人影的客厅,他多么希望散瓦这时能出现在 他面前,好让他有足够的勇气向主子求婚:“我是达巴山一只出笼的雏鹰,老爷, 你家的散瓦像林中的火一样点燃了我的心,请收下这张虎皮和两只豹腿吧,我没 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教敬丈人……”    “咽……”土司桑达眯着眼接受了奴隶的朝贡。突然听见达罕叫自已为丈人, 心中顿时恼羞成怒。他想,你这个命贱如狗的奴才也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撒泡 尿自已照照。但继而他又以为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奴隶在说胡话,他睁眼一看, 足足盯了达罕好长时间,才慢条斯理地问:“你刚才在说什么?”    “回老爷话!”达罕双眼炯炯闪光,没有丝毫畏惧:“你家的散瓦和我交了 信物。我今天是来向老爷求婚的。这虎皮和豹子腿是给你的聘礼,请老爷开恩。”     “混帐!”土司怒不可遏,狠狠地抽了达罕一巴掌:“你一只没有草窝的野 狗,也想打起我家散瓦的注意,高贵的公主会看得起你这狗崽子,趁早给我滚出 去,当心你的狗腿!”    “老爷,再高贵的孔雀也会落到树枝上的,山中的虎豹也有配种的季节。散 瓦不是孔雀,也不是公主,她是一支百灵鸟,飞向了我,还带来了一只白玉镯 子!”    桑达老爷惊得目瞪口呆了,他不想信,这逆来顺受的奴才竟敢和主了顶撞, 然而他更不相信的是这奴才手里有一只他家祖传的镯子。看来事情并不像想像的 那么简单。桑达老爷一把抓过面前的镯子,贪婪的眼里射击出了狼一样的绿光。 “你这个小狗崽子!”桑达老爷大骂道:“你偷走了我家祖传的镯子,来人,把 他抓起来。”    “老爷,不是我偷的,是你家散瓦给我的定情物!”达罕怒目圆睁,高声抗 议。    “反了,反了!”土司咆哮如雷,十根肥大的指头在达罕面前晃来晃去。不 由得达罕反抗,四个粗壮的男人将他拖至一间小屋里,鸭儿凫水般地吊了起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从西山射进的阳光若有若无。凤尾竹纷繁的枝叶把黄昏撕 得支离破碎。牛棚里的臭味越来越浓,成群的蚊子疯狂地把尖针朝他的身上扎。 双臂似断了一般地痛,似有人用一只尖厉的刀在他的肢接处慢慢地刮。林海,虫 鸣,鸟鸣,虎嚎……无数纷繁破碎的画面在眼前展开。他的神志渐渐昏迷……一 个如花似玉的女人从血红的夕阳下向他走来。夕阳透过女人的身子,如灿烂血 流……茅草火一样枯了,在寂寞的山岭脊间跃起了颤动的火舌……豹子在疯窜, 被烧慌的松鼠骑在狼背上咒骂……无数羌家老的、少的猎人漫天涌来。一排排惊 天动地的枪声响彻云霄……巨大的磐石裂了,汩汩的白色的精液咆哮而出,达巴 山在飞快地旋转,汹涌的泥石流,嗬嗬地一路哀嚎着向东逃去……    一只冰凉的手,一块湿湿的布巾……他额头倏地一凉,那逃逸的神志又被召 回。他睁开朦胧的双眼,一双女人泪盈盈的脸,一双颤抖的肩。那眼里分明藏着 痛苦与怜爱。他的心又被猛地提起来了。那激动人心的场面又热情地向他召唤。 他兴奋得浑身发抖,恨不得将这只弱小的麂子拥进自已的怀抱。    “达巴山的鹰……,你飞得远远地吧!”散瓦低声呜咽。“他们会活剥你的 皮,然后……然后将你扔上山去喂野狼……那只镯子……”“我心爱的散瓦……” 达罕双眼闪动着激动的光,“再结实的笼子也经不住发狂的山豹,羌家的猎人没 有一个是怕死的。你的父亲是一个凶恶而又残忍的狼,他抢走了我的镯子……” “有我的心给你!”散瓦突然坚定地说。“我的心属于勇敢的猎人……”“散 瓦……!”达罕流下了滚烫的泪。    宽大的客厅,熊熊的火焰,烧红的烙铁在土司肥硕的手里跳来跳去。达罕双 眼里喷出了仇恨的火。这火足以将整个达巴山都烧透。他痛苦地挣扎着,绳子在 他的摇动下格格怪叫。    土司狞笑地盯着前面这个胆大包天的奴隶,心中升起了一股撕裂了什么的快 意。他望着手中烧红的烙铁,脸上肥厚的肌肉里现出了残忍的微笑。他一步一步 地逼了过去,恶狠狠地撕开达罕的衣服,露出一个深铜色瘦弱的胸膛。他要试试 这里面到底藏着什么敢藐视主子的东西,他要让主子的权利化成痛苦深深地嵌进 这块板结的石壁里……    土司使劲地将烙铁在达罕的胸膛上一阵烙动。一阵皮肤烧裂的吱吱声伴随着 烧肉的焦胡味在白色的烟雾中弥漫开来。他看见他的奴隶在惨叫,脸上的肌肉不 停地痉挛,然后将一个倔犟的头耸搭了下去。    “阿爸,求你饶了他吧……!”散瓦哭叫着冲了出来,双手抓了土司手中的 烙铁。“你烙我吧,那只镯子是我给他的……”“滚开,你这个小贱人!”土司 双眼充血,暴怒地喝叱散瓦。一刹间,更加残忍的一幕爬上了他的心坎。他吩咐 着叫来了一盆盐水狠狠地泼在达罕的头上。    受了冷水的刺激,达罕颤颤悠悠地醒来。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耳边响 起土司疯狂的狞笑和散笑的哭泣。    “啪!”一声清脆的叫声,土司老爷手中的皮鞭结结实实地抽在了他的身上。 皮鞭撕裂了他的衣服,撕裂了他的肌肉,涔涔鲜血流了出来,蜷曲痛苦地扭成许 多不规则的形状。“啪!”他的感觉麻木了,仿佛土司老爷的每一鞭都在抽在木 桩上。灵魂似乎出了窍,不停地向上飘升,飘向遥远的天国……                     三                      仿佛过了一个漫长的世纪,达罕终于从昏迷中再次苏醒过来。他躺在一张简 陋的竹床上,两个面容慈祥的老人守在他面前。达罕记不起这是什么地方,也不 认识这两位老人,只感觉他们是那样和蔼可亲,很像自已的祖父和祖母。    “你终于醒过来了,谢天谢地!”老人双掌合什颤声道:“逃得远远地吧, 孩子,寨子里容不得你了。土司老爷把你捆着扔在山上喂狼,要不是我们这把老 骨头……逃吧,达巴山不会亏待猎人的……”    达罕对老人的救护感动得热泪盈眶。他明白自已的处境,更不能让两位老人 为自已受到土司的折磨。他吃力地从床上翻起来,好在没有伤到筋骨,他的脑海 里充满了仇恨和愤怒。他要去找土司算帐,从仇人的手里夺回自已心爱的情人。     “阿打,有酒吗?”他问老人。“有!”老人从竹柜里捧出一个瓦罐,道: “喝吧,达巴山的鹰,你会飞得很高很远的!”    达罕接过酒,大大地喝了一气,精神陡地好了许多。他告别了恩人后,步履 蹒跚地走了出去。    土司家的竹楼依然张着阴森恐怖的大口。达罕狠狠地盯着那里,手里紧紧握 着一支尖刀。酒精烧灼着他的神经,使他没有慌乱和惧怕。他想像只山豹子一样 冲过去,将手中的尖刀刺进土司那黑亮的胸脯里,然后带上自已的情人逃离家乡。 他咽不下这口气,猎人的职责要他去杀死那只凶恶的老狼。他不能畏缩!    黑夜终于铺天盖地般地压了下来。连绵的山峦在不安在颤动,青杠树的叶子 被吹得呼呼作响,仿佛在过万马千军。夜猫子幽灵似地将博大的羽毛展开,扔下 一串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山睡了,树也睡了,夜显示出了实实在在的份量压在 达罕的心上。多少个这样的夜晚,他和爹在森林里偎依着聆听山神的训导。山神 说,没有一个猎人的枪对着狼射不出去子弹。    达罕敏锐地跃上前去,用手中的刀挑开门栓,幽灵般地闪了进去。里面很黑, 他只能慢慢地摸索着向前进。不知拐了几个弯,他终于发现前面的一间屋里闪着 灯光,并不时传来沉闷而严厉的说话声。他仔细一听,正是土司老爷。    一口恶气冲入达罕的脑门,他恨不得立时将可恶的土司的杀掉。    “……我桑达家有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吃不完的山珍海味,你背叛了桑达家 的祖宗,你为什么要看上那个穷鬼?”桑达老爷气急败坏地冲着散瓦一阵乱吼。     散瓦跪在他的面前,泪珠滚滚而落。她不敢看土司一眼,土司往日宽厚仁慈 的笑意没有了,被一种野兽般的恶像所代替。她不敢相信父亲竟是这样凶残的人。 长久以来,她单纯得如井水般的心田突然涌进了许多乱七糟八的渣滓。她绝望得 几乎要窒息,她从没想到过主奴之间的关系,也不明白别人为何会成为她家的奴 隶,甘愿任人宰割。然而正是由于她的单纯,才使她有足够的勇气和胆识彻底背 判现实。她没有觉得惧怕,她相信“虎毒不食子”的古训。    “阿爸,我没有背叛祖宗的意志!”散瓦平静地说。“我只是把心交给了一 个勇敢的猎人……”    “住口!”桑达老爷气得不行。“再过一个时辰,那个穷鬼就会被几十只狼 撕成碎片,别忘了他是你的奴隶,他不是你的主子!”    “阿爸,你把他还给我!”散瓦凄厉地哭起来。“他是一个勇敢的猎人,你 是一只老狼,一只凶恶的狼!”    土司桑达倒吸了一口气,他没料到往日温顺的女儿竟敢如此放肆。他那万乘 之尊的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伤害。他用以维持父女关系的唯一纽带被自已的女儿 的手掐断了,他被这彻底的背叛气疯了。他突地抽出腰中的尖刀嚎叫着剁向散瓦 的双手。    一个人影突地闪了进来,桑达老爷手中的尖刀随即掉在地上,只见寒光一闪, 桑达老爷的胸口喷出了汹涌的鲜血。    “睁开你的眼看看,魔鬼!”达罕扶起地上的散瓦,怒视着桑达老爷。“你 的心比毒蛇还毒,比狼还狠,留着你这条狗命,算是我给你的聘礼吧!”    “来人啦……快抓住这个穷鬼……”    “先把你的狗头留下,总有一天我会还你一刀的。”达罕冲着桑达老爷一声 冷笑,扶着散瓦急速地闪了出去。    片刻之后,寨子里响起了急促而混乱的锣声,无数只跃动的火把把整个寨子 都照透了。    ……    回忆过去,达罕激动万分。他像一头发情的公牛俘获了散瓦的爱情。多少年 来,他们相亲相爱,从没发生过半点争执。散瓦总是一心一意地照料着他,使他 感到了别人所不能拥有的温暧。    现在,他还活在世上。而与他同甘共苦的老伴却丧生于虎口。作为一个猎人, 他感到莫大的耻辱。他不明白山神在造猎人时,为什么又造有和他作对,时时危 害他们生命的野兽。耻辱和荣耀将一代又一代的猎人死命地拴在山神的手中,而 山神最终赐给猎人的只是博爱。他的父亲,他的祖宗,他的祖父,甚至他曾祖父 的先人,谁也没有摆脱山神的控制,在他们将全部的精力都献给了山的时候,莽 莽的林海就是他们的归宿。    达罕继承了祖先的血统,民族粗犷的本质体现在他身上。他记住了爹的话: “猎人可以为一口气去死,但绝不能卑污地活着。”对他来说,孤独的生活对他 没有了兴趣。他要在为老伴报仇后,学爹一样砸碎自已的猎枪,然后寻找一个属 于自已的归宿。他相信,山神一定会满足于他的,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猎人。    可是,突然闯进的杨河和明保四等人搅乱了他的心海。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 老猎人,他早就明白这一带的老虎已经灭种了。而残食散瓦的虎肯定是从动物园 里跑出来的。因为在这西南片区,为数廖廖的老虎早已被送往动物园里供人观赏。 因此这里绝没有虎。眼下,如果自己与杨河一同把虎捕捉,送回动物院,也许会 流芳百世。    不,这是猎人的耻辱!一股血液直冲他的脑门。达罕抽出猎刀,试了试锋厉 的刃口,一刀劈断了身边一棵拳头粗的杉树。    “汪!汪!汪!”灰灰兴奋地将前爪搭在他的手上。    乘着夕阳还没有退尽,达罕先择了一个被废弃的陷井,在那儿安上了铁夹, 铁夹上拴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公鸡--那是他从寨子里带出来的。他又折了一些树 枝和野藤盖在上面,然后在一处树叶厚厚的凹洼处躺下。    半夜里,雾气越来越浓,刺骨的寒风逼得他浑身发抖。同时一股难闻的气味 扑鼻而来。他赶紧掏出几片山楂咬碎吞下。然而,毕竟好久没有上山了,身体适 应不了森林的险恶气候。他只觉得头越来越重,连继打了几个喷嚏,便沉沉地昏 睡过去。                     第五章 一                      和土豆不一样,明保四根本没有睡着。    他翻身从帐篷里坐起,掏出一支烟点燃,将脑子里的思绪放得很远很远。    十天前,他才从广州回来。在那里他呆了三天。    初次来这里,明保四被它的繁华与拥挤弄得昏头转向。下飞机后,他简直不 知该往哪儿去。正当他举棋不定时,一辆出租车悄然无声地停在他的面前。    “先生,要车吗?”司机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要,到白天鹅宾馆。” 他感到来了救星,急忙钻了进去。    对明保四来说,这次广州之行似乎有点受宠若惊。他万没想到能有这么好的 一个机会让他来这世外桃园开开眼界。汽车在飞快地驰去,从窗口飞速掠过的鳞 次栉比的楼房和令人眼花缭乱的美景,将他心里那惶惑和不安洗得干干净净的。 南国的气温和大胆的开放无异为给他注入了一剂强有力的兴奋剂。尽管从老头子 那里得到了可观的钞票,他也没有这么兴奋过。他觉得他身上有一种冒险的精神, 让他彻彻底底变了模样。这模样有时连自已都害怕。他为自已的兴奋而激动,同 时又对老头子的一生感到悲衰。他不知老头子这一生活得到底有多大的意义。    他始终忘不了老头子当时颓废沮丧的表情。那心力交悴但又无可奈何的话语 时时挂在他耳边。“……拿去吧,就这两万元……我死后还有一笔安葬费……”     明保四为老头子感到难过。和他一起干革命的都混上了中央一级或省一级的 干部。而他离休时也仅仅是一个市委统战部长。什么别墅、洋楼、小汽车都与他 无缘。明保四跟着他算是吃尽了苦头。八岁丧母,十二岁失学,十七岁到甘肃上 山下乡,一干就是六年。当时别的知青都在父母的活动下离开了黄土高坡,老头 子还叫他扎根边疆干革命。后来好不容易回了城,原以为会好好地过上安稳日子, 谁知道老头子把分到的三室一厅的新楼给了别人,仍住在那低矮的十二平米的平 房里。而补发的三万多元的工资一分未留地捐赠给中国残疾人基金会。明保四当 时气得差点昏过去,赌咒发誓要与老头子断绝关系。每到逢年过节,别的人家登 堂贺喜的络绎不绝,而他家的门前鬼影子也没有一个。唯一的也只有单位送来的 慰问信和两袋白糖。    明保四为老头子的所作所为感到费解。有多少次明保四禁不住气愤地质问老 头子:“爹,你参加革命这么多年到底是为了啥?我跟着你又得到了什么好处? 在别人的眼里,你是参加'南昌起义’的老革命,可我都三十五岁了连老婆都还 讨不上,难道你不感到耻辱吗?”    “放屁!我参加革命是为了全中国人民的解放,你有什么权利来享受我的荣 誉?我并不感到耻辱,我只有骄傲--我的米袋里绝不养一只蛀虫!你认为跟着 我受了委曲,你可以搬出这十二平米,另外去闯自已的路!”    “好,你清高,你廉明,你伟大!我也不配做你的儿子,我要叫你老明家绝 种,走着瞧吧!”    ……明保四离开了那个他认为不可留恋的家。他闯进了社会,为社会造就了 莫大的凶险。他并不为自已的选择而后悔,他认为那样很刺激,生活才有意义。 他不明白老头子为什么会把那两万元交给他。他明显是感到老头子日渐衰老,双 眼灰灰的没有光亮。有时候,他本想说什么,但面部肌肉痉挛,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一阵悲衰地叹气。明保四虽然对父亲没有好感,但见此情景,也禁不住鼻子 一阵发酸。    ……先生,买泡沫乳罩吗?保你更加健美充满青春活力。来呀,牛仔裤,能 充分展现身体的曲线美,能使你产后的腹部尽快地收缩。什么?什么?西铁城石 英钟到深圳的通行证?你要模子吗?肥的瘦的?大猫儿小猫儿老猫儿嫩猫儿洋猫 儿土猫儿乖猎儿泼猫儿--波斯猫儿?什么什么不逮?生平莫作咬牙事,世上应 无切齿人!你算老几?老子有折叠式的冲锋枪外加……    明保四下了出租车来到一家小吃店。“先生,要吃什么?”一个花枝招展的 女人凑上来。“生蒸恐龙!”明保四盯着女人施了厚厚一层粉的脸说:“我是飘 子……”“噢,没碗了,真对不起!”女人会意地说:“跟我上楼来取……”    “谢谢!”明保四跟着女人进了内房。这是一间宽敞的客厅带卧室。一套组 合家俱和一对大沙发几乎占了屋子的三分之一,冰箱、录像机、空调、席梦思等 一应俱全。打了蜡的地板油光可鉴。明保四小心地在沙发上坐好,一个身材魁伟 的中年汉子走了进来。那汉子赤裸着上身,胸口上黑黑的胸毛像一群耗子在跳动。 这男人明保四叫他大头。    “一路顺风吧!啊?”大头在明保四身边坐下,顺手递过一支烟:“老板那 边已来催了几次货了。”    明保四愁眉苦脸地说:“一路上的关卡重重,上次的货如何?”    “不错,老板很满意!”大头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票子。“这是老板赏给你的。 够花吧,瞧,老板还是记着你的。”    “谢谢!”明保四感激涕零,“我早就知道他不会日弄我们的,你这次叫我 来有什么事吗?”    “当然有事!”大头神情严肃地放低了声音:“鸽子那边捎来消息说,动物 园的一只三岁的非州虎进了达巴山,老板要你去捉。”    “捉虎?”明保四吃了一惊。    “也不是要你弄到活的,死的也行。你放心,老板什么都考虑好了。”大头 说着从衣柜里拿出一件东西--一支冲锋枪,“这玩意儿你会用吗?”    “这是……”明保四骤然变色。    “别害怕!”大头笑着拍拍明保四的肩头。“老板专门给你准备的。你在甘 肃不是和兵团训练过的吗?”“能凑合着用……”明保四忧心重重地说,“可是 这东西……万一被发现了……”    “当然我们应该防着!”大头安慰地说。“小心无大过……我们会派人和车 来接你的。”    “让我想想。”明保四犹豫不决,只是一个劲地抽烟。    “你好好考虑,先去里屋休息一会儿吧,啊!”大头莫名其妙的笑着。    明保四心神不定地走进一间小屋。将门掩上后坐着叹气。这时,床上传来一 阵轻微的响声,继而是女人如岚的气息声传了过来。明保四好奇地掀开被子一看, 只见里面躺着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那娇好的容貌和洁白的肌肤,那诱人高耸的 乳房,那湖水一样光洁的胴体……明保四突觉脑子模糊了,周身火烧火燎般难受, 暴胀得似乎喘不过气来。那女人睁开朦胧的睡眼有意地盯着明保四,细嫩的双臂 轻轻一揽,就将明保四揽进怀中……                     二                      夜更深了。朦胧的月光将森林照得灰朦朦的。开始降雾了,空气湿湿的,并 伴着丝丝寒意。秋后的野虫更加疯狂,吱吱的声音此起彼伏。明保四提着那支五 四式折叠冲锋枪小心翼翼地在草丛中搜寻。    形势已经相当明朗了。    杨河和那老猎人显然都是冲着虎来的。这两人的出现给明保四杀虎带来麻烦。 他们绝不会让明保四将虎杀掉运走。明保四是个聪明人,他权衡了对方的力量才 开始行动。土豆显然是靠不住的,明保四为当初从警察的枪口下救出土豆而后悔。 但他也不感到绝望,土豆还不至于对他背道而驰,这一点明保四深信不疑。对于 杨河,明保四并没将他放在眼里,这家伙显然很嫩,到时要让他知道问题的严重 性,谅他也不敢怎样。    唯一让他不安的是达罕。这是一个相当顽固不近人情的猎人。明保四一想起 被猎刀削掉的耳朵,就咬牙切齿,恨不得把这个老东西碎尸万段。显然,达罕的 存在使他的行动受到严重的阴碍。新的仇恨和心里的反感使他对达罕产生了一种 罪恶的冲动。    呜--一声沉闷的虎啸声撕破了寂寞的夜空。百兽之王那绿湛湛的眼光犹豫 不决地扫视着莽莽林海。明保四紧握着手里的冲锋枪,那颗狂跳的心几乎要从嗓 子眼里射出来。他几次将枪举起,从远红外线冲锋枪的准星上清清楚楚地看见了 百兽之王那美丽粗壮的身子。但他试了几次始终没有下决心开枪。因为他的枪上 没有消音器,如果枪声惊动了杨河和那个老猎人,后果将不堪设想的。他怨恨大 头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点。    但是,又不能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明保四深知时机的重要性。即使枪 声惊动了达罕,谅他那只老掉了牙的猎枪又能怎样。只要将虎杀了,然后藏在某 个山洞里,侍机运走还是完全可能的。    明保四终于下了决了开枪。可是就在他犹豫的瞬间,百兽之王那雄壮的身子 从准星上消失了,夜又恢复了平静。明保四十分后悔,平身静气地卧倒在那里, 希望再能听到老虎的声音。然而,他失望了,百兽之王似乎明白了当前的危机, 连呼吸的气息都掩藏得密密实实。明保四沮丧地骂了一声,从草丛中爬起来,疲 惫不堪地伸了几个懒腰。就在他刚要朝回走时,突然看见三丈之外百兽之王向他 激射过来。明保四只觉脑袋一声巨响,身子像被牢牢钉住了一般。虽然平时一提 起老虎满不在乎,可以与虎以死同拼的的豪言壮语,但真正和虎相遇了,百兽之 王那凶猛凛冽的气势立即就产生了强烈的震憾力,把他的一切勇气和欲望全都扑 灭得一干二净。    眼看着百兽之王那凶猛的前爪就要搭在他的肩上了,他突然记起自已手里还 有一支性能良好的远红外线折叠式冲锋枪。顿时,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他用力地 将冲锋枪向上一提,那黑洞洞的枪口向着百兽之王的身子张开了死神的翅膀。    “啪嗒--”    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并没有冒出火花。明保四一下傻了眼,原来自己竟忘了 上弹夹!弹夹还在那只旅行袋里躺着。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明保四绝望地呆立 在那儿,眼见着百兽之王震天撼地地一声长啸,那庞大的身子像铁塔一样压了过 来。    明保四被百兽之王压在柔软的茅草上。他恐惧地睁着双眼,看见百兽之王那 白森森的虎牙和猩红的长舌,那浓浓而恶臭的鼻息吹得他近乎窒息。他赶紧闭上 了自已的眼睛,等待着百兽之王那尖锐齿牙的亲吻。这时,他心里一切美好的愿 望和祝福都不复存在了,代之而来的是一种莫名的恐惧感。    百兽之王望着眼前这个被自已扑倒的两条腿的敌人,眨了眨自已的眼睛,它 还没有下决心似乎要品尝这顿美餐,仿佛刚才这危险的一扑仅仅是为了好玩。它 此时并不感到饥饿,达巴山还是为它的到来准备了丰盛的美餐。此时,它还在品 味野山羊那臊味很重的肌体和黑熊肉的肥厚,这些家伙被突从天降的百兽之王吓 破了胆,它没费多大力气就撑饱了肚皮。现在,它那并不饥饿的肚皮使它对眼前 的敌人感到厌恶,它想放过他,但又不甘心,觉得不好好给他留个纪念那是天大 的过失,甚至违背了祖先的旨意。且这家伙一脸的恶意,刚才竟还敢对着自己挥 舞那能夺去它他生命的玩意儿。百兽之王打定主意,立即在对方的脑膛上重重地 打了一掌。    明保四原以为百兽之王定会对自己展开残忍的撕裂和噬咬,但他久等而来的 只是这重重的一掌,他的身子猛地弹了一下,全身的肌肉不停地痉挛。他意识到 了百兽之王并没有吞掉他的嗜望,而仅仅是戏耍戏耍他而已。于是,他尽量做出 温驯的样子,一丝儿反抗的表示都没有。    百兽之王终于对他丧失了兴趣,它认为这样逗弄一个没有丝毫反抗能力的敌 人十分倒胃。它抬起头望了望深沉的夜空,不无遗憾地离开了。    感觉到老虎已确实去得远了,明保四才从地上爬起来,周身的衣服都被冷汗 浸透了,老虎那难闻的骚臭味令他直想呕。但他还是感到庆幸,百兽之王毕竟没 有要去他的小命。他惊魂未定地在一块大石上坐定,掏出烟来拼命地吸了两支, 才将那颗慌乱的心稳定下来。    月亮已升上了正空,森林里变得愈加清晰明亮起来。明保四感到了刺骨的寒 冷。他的身子打摆子般地抖过不停,他渴望有一堆火来烤烤。他想到回账蓬,但 很快又否定了。他想独自领略一下森林的夜景--这是多么奇妙的享受啊!    明保四提起枪朝前走。忽然,他的脚被什么一绊,一个跟头栽倒在茅草上, 又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他一骨碌爬起来,看清茅草中躺着昏迷不醒的达罕。那只 猎狗已不知去向。明保四用枪管捅了捅达罕,见达罕毫无知觉,一个阴险的念头 便在心里产生了。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尼龙绳把达罕反剪双手绑了个结结实实,然后掏出匕首在 达罕的左右脸颊上深深地犁了两道口子。血从达罕苍老的脸上流出来,桃花般灿 烂。明保四开心地大笑几声,极力排泄出心中的那股恶气。随后,他抓起尼龙绳 的另一头对着身过的一棵百年大树一甩,绳头便穿过树杈掉了下来。明保四抓出 绳头用力一扯,达罕的身子轻飘飘地升上了半空。明保四把绳头在树身上绑好之 后,急速地在周围揽了枯枝败叶堆在树桩下,如小山般高大,然后擦燃火柴丢进 了柴堆中。    干透了的树叶抵不了火的诱惑,渐渐冒起了一团团的浓烟,随着浓烟的不停 增多,那火便“呼啦”一下窜起了老高,将红艳艳的长舌拼命地撕舔着夜空。    明保四望着熊熊燃烧的火,疯了般地狂笑起来。再过不久,这片林子和老达 罕都会化为一片灰烬,让黎明的晨曦为他举行隆重的葬礼吧。让这片郁郁葱葱的 林海为他陪葬吧!哈哈哈哈!老杂种,没想到你打了一辈子的猎,到头来栽在一 只狼手上,也有被别人烤熟的一天!嗬嗬嗬嗬--!    明保四恣意地嚎叫一阵后,掉头钻进了林海。                     三                      ……    放你妈的狗屁!    杨河真把肥胖的李主任臭骂一顿。这个老家伙越活越不自在了,仗着有点儿 职权,随意给职工的小鞋穿。这次老虎的逃跑,李主任横竖说是杨河故意放跑的。 当杨河和他据理力争的时候,他又是总是暧昧地笑。这笑既阴阳怪气,又幸灾乐 祸。杨河仿佛受了奇耻大辱,高声叫嚷李主任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了!那次下班你 偷了做虎笼子的钢筋,晚上又去敲孙寡妇的门被痛打了一顿,你以为我不知道? 还有那次那次……    李主任被杨河揭了底,往日高傲、与世无争的神态转眼化成了一种脑羞成怒 的凶相,那双老眼里射出狼一样恶的光。他挥着两只肥肥胖胖的拳头向杨河扑了 过来。杨河机敏的向侧边一闪,李主任收势不住一下扑进了杨河身后的废水池里, 把几只白鹅惊得一阵乱叫……    “哈哈哈哈-”杨河放纵般地笑着,那惬意爽朗的笑声被夜空温柔地裹住, 久久在上空回旋。土豆被吵醒了,望着睡梦中兀自大笑的杨河愣愣地不知所措。     “朋友,朋友!”土豆使劲地拉了杨河几下。    “跑不了……跑不了……哈哈!”杨河没有醒,还在兀自发出一连串的梦呓。     土豆犹豫间,突然,他看见正前方冒起了耀眼的火星,把黎明醒凉透明的空 气烤得焦乎乎的。他骇住了,整个身子刹时瘫软如泥。他想到了火势的凶猛和肆 虐,要不了多久,这几百公顷的林子就会化为一片灰烬。一个强烈的主体意识狠 狠地在他的心灵抽了一鞭,使他内心人性的无畏和狂放陡地萌发出来。他周身的 血液沸腾了,迫使他渴求一种渲泄。他惊叫着向发火的方向冲去,可刚冲了几步 他又回转身来,吼醒了憨睡的杨河。    “火!火!森林起火了!快!森林起火了!”他激动的吼道,声音似乎有些 变异。    “啊!”杨河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揉揉刚刚醒来的睡眼,跌跌撞撞 地和土豆向发火的方向奔去。    火像一条发疯的狂龙,吞噬了那片树林。红红的火舌蛇信子一般乱窜,那些 攀附在树上的寄生藤随着树生的燃烧化为了灰烬。树干上的水份被火赶上了顶梢, 不甘心地发将气浪不停地向上抛撒。    土豆和杨河冲进现场后一下傻了眼。火已成燎原之势,非人力所能扑灭。杨 河绝望地呆立在那儿,愣愣地望着被燃烧的天空出神。    土豆没有被眼前的火势弄得失去主意。他首先想到的是要防止火势的蔓延。 他迅速地用眼一扫火区边缘,发现四周全是一人多高的小树。土豆来了主意,对 杨河说:“跟我来!”率先冲了过去。    土豆拼命地将那些小树折断,一棵、两棵……浓烈的烟浪呛得他出不得气, 心里憋得爆炸般难受,更有那燎人的火舌不停地舒卷,土豆几次差点昏了过去。 但是,一种强烈的责任心命令他一定要坚持住、坚持住……一截被烧断的树枝掉 下来,恶狠狠地砸在他的肩上。他踉跄着倒了下去,脸上被树枝无情地抽了一道 血沟。他顾不得疼,大吼一声又从树枝下爬起,向着眼前的目标扑去。血从他的 脸上流下,在火光的映照下斑斓夺目。额头上的汗水如雨样向下喷射……“不能 倒下……不能倒下……”他暗暗给自己打气,更加拼命地折树……火越来越猛了, 铺天盖地般地压了过来。土豆刚想再折断一棵便被火扑倒了。    杨河看见土豆纵身跃入火海后刚要抬脚,却忽然被一声痛苦的呻吟惊住了。 他寻着声音摸过去,原来是被捆绑得不能动弹的达罕。    达罕从明保四把他绑住至到吊上树一直昏迷着。后来火越烧越大,把拴在树 上的尼龙绳烧断了,他重重地被摔了下来才悠悠醒转。他脸上剧烈的痛楚和身上 莫名其妙的绳索使他暴跳如雷。他拼命地挣了几下,但一切徒然,胳膊被尼龙绳 勒得酸纠纠地痛。火凶猛地扑了过来,火舌舔着了他的手脸。达罕只得向一边滚 去,然后就着一个坡度使劲一挣,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东歪西倒地向安全地带 逃去。谁知他慌慌张张,双脚又被野藤一绊,刚逃出三五步便又跃在一个更深的 小坑里,哼哼唧唧地起不来。    大火眼看着就要包抄过来了,达罕绝望地闭上了自己的双眼。散瓦那被撕得 血淋淋的脑袋不停地在他眼前直晃,达罕嘶哑着嗓子吼了几声,浑浊的老泪潮水 般地滚了出来。    就在达罕自以为必被烧死无疑的时候,他看见杨河和土豆跑了过来。他想呼 救,可又放不下这个面子,况且自己和这两人又没多大的交往,如果他们看见自 己被别人像捆猪一样捆着在大水里烧得吱吱乱叫,他们会幸灾乐祸的,说不定还 会出自己的洋相。达罕没了主意。眼看着死去的魔爪一步步地向自己伸了过来, 只能干急着流泪。    突然,一个声音在他的心里呼喊:“达罕!达罕!你为什么不给我报仇就追 我来了?你把老虎杀了么?报仇!报仇!你知道吗?”这个声音是散瓦的,是他 亲爱的妻子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十年的熟悉的声音。达罕的脑子里又闪现出竹楼里 那悲壮的场面和寨子里父老送自己进山的壮烈场面以及那代表部落图腾的雄壮号 角,他的喉咙刹时哽塞了,悲忿的泪水泼水般地喷了出来。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山神,我死不下呀!”他在心里哀嚎着。他相信自 己的声音山神一定会听见的,山神也一定会饶恕他刚才那愚蠢的想法。    杨河惊叫着扑过去把达罕扶起来背到一处安全地带,然后给他解开了身上的 尼龙绳。    杨河对达罕有一定的好感,虽然间接的因素使他们之间隔了一堵厚厚的墙。 但毕竟感情世界是沟通的,况且杨河还吃了达罕猎获的野鸡,这不能不说是一个 很好的衔接点。另外,杨河佩服达罕的刚烈和忠直,在明保四那唾沫乱飞的挑唆 和金钱的诱惑下所表现出来的漠然处之的态度使杨河真正认识了一个人。    “枪!我的猎枪……”达罕忽然记起枪不在了,便又往火海里扑。    “别去!大火会吞了你的!”杨河一抱抱住达罕,严厉地吼道。    “放开!”达罕怒眉横眼嚎叫起来,“我的双筒猎枪……”    “汪!汪--”突然,灰灰吠叫着跑了过来,嘴里正拖着达罕猎枪的带子。     “灰灰--”达罕扑过去抓起地上的猎枪,一定把灰灰踢了多远。    灰灰不明就里地长叫一声,怯生生地望着主人为自己的失职而后悔。    “土豆--!”杨河忽然记起了在那边折树阻火的土豆。他不能让土豆一个 人去干,也不能让土豆知道自己是个窝囊废。他顾不得被火烧了的达罕,只想着 这数万亩的浩瀚林海和正在大火中搏斗的土豆。杨河朝着土豆方才跑的方向冲去, 强烈的浪烟呛得他不停地咳嗽,眼泪鼻涕一起流。火光中,他看见土豆那疲小的 身子在不停地闪跃,火舌在他的身上呼啸着滚来滚去。土豆,好样的!有种!支 持住,我杨河也来了!    杨河的心在陡然间狂放起来,身子凭空增添了无穷的勇气。他以百米冲刺的 速度向土豆冲去,两只手臂高高地张着,活像一只翱翔的雄鹰。    杨河刚要冲进土豆折树的那片火区,却发现土豆已昏倒在火堆里了。杨河惊 叫一声扑过去,把土豆架起往回撤,这时候,他什么都顾不得了。    不能让火烧死!杨河咬着牙把浑身冒着火的土豆背在背上,喘着粗气向外闯 去。    生长在大城市里的杨河,从小没有经过什么剧烈的劳动锻炼,此时土豆压在 他的背上犹如压了三座大山,双腿酥软着直打颤,再加上烈火的炙烤,他的眼前 一片晕黑,虚汗长射,好像随时都要倒下去一般。                     四                      火,乖张残戾的大火终于在黎明的边缘上撞熄了,疲惫地不甘心地咽下了最 后一口气。被残啮的树将拦腰折断的伤痕累累的躯干悲悲戚戚地杵在那儿,受伤 的狼一样惨嚎。缠绕得密不透风的野藤被火肆虐地吞了,吐了满地的残骸,将凹 凸不平的林地涂抹得奇形怪状。    杨河和土豆以及达罕像三只被打折了腰的狗一样瘫在那儿出不得气。达罕脸 上的伤口结了痂,但却醒目地昭示着他的耻辱。他默不作声,努力在脑海中思索 这场蹊跷的大火和这莫名其妙的捆吊。不容细想,达罕就明白了这是明保四所干 的。杨河和土豆显然不会干这种缺德事,即使是他们俩干的,他们又为什么要救 自己呢?他们算计我又为什么呢?达罕气得牙咬格格乱响,上午真该一枪把明保 四的脑袋敲掉。    但是,毕竟几十年的经验和阅历使他缺少了那种偏激的冲动,他仔细地在心 中权衡利弊之后终于将暂时的愤怒强制压了下去。杀虎为散瓦报仇才是他的首要 任务!    土豆终于醒了过来,但却极度虚弱,头发被火烧成一片模糊,身上还有多处 烧伤。脸上和手上全是燎浆大泡。他依偎在杨河的怀里,往日眼神中那种游离胆 怯和慌乱的目光被一场大火烧得一干二净了,仿佛彻底蜕变了一个人似的。    杨河的衣服也被拉成了缕缕片片,散发着布臭味,他的脸上被树枝划了几条 很浅的口子,被火一烤汗一渍此时竟钻心地疼了起来。杨河将土豆放地在地上, 伸手从身上掏出一个小圆镜往脸上一照。    太阳从东山上慢慢升了起来,阳光给森林涂抹了一层绚丽的光圈,淡淡的凉 凉的浓香又从地面上升起,似要对森林里污浊的空气来一次洗涤。杨河深深地吸 了几下气,感觉到吸进肺里的浓烟味呼出了不少,他站起来兴奋地挥舞着双手, 却不料手中的圆镜“啪”地掉在地上成了碎片。    达罕听见响声神经质地一回头,见无数的玻璃碎片在潮湿的地面上与阳光接 吻。他骇然变色,伸手去摸在省城给散瓦买的那个铜壳小圆镜却摸了个空,小圆 镜已不知去向。达罕怀疑地看了杨河一眼,猛跨几步过去将破镜拾起,一看果然 是一个橙黄色的铜壳,而且上面竟然也有一对戏水鸳鸯。    达罕惨叫一声,双目陡地瞪得老大。他只觉得一股血液从足底向上涌,倏地 窜向他的脑门,烧灼着他脆弱的神经。自从老伴死了以后,他就把这只小圆镜揣 在身上,不时拿出看看,仿佛散瓦又活生生地站在眼前。    现在,他看见自己唯一与老伴相衔的小圆镜被杨河摔成了碎片,那仇恨的怒 火猛地爆发出来,唤起了他那一个猎人少有的野蛮和狂横。他怪叫一声扑上去, 一下将杨河扑倒在地。    杨河猝不及防,顿时被达罕眼里射出的凶残的光慑住了。他糊里糊涂地挣扎 着,见达罕越来越凶狠地将双手来掐自己的脖子,心中不由自己地升起反抗和求 生的本能。他猛地向上一挣,将压住他的达罕拉了下去,自己一跃从地上爬了起 来。    “你,你要干什么?”杨河惊骇地望着怒狮般的老达罕,百思不得其解地。     “镜子!我的镜子!你这个魔鬼!还我的镜子……”达罕狂叫一声从地上翻 起又向杨河扑去。杨河本能地向一棵大树边一闪,达罕扑了个空,双脚却被地上 的草藤一绊,重重地跌倒在地上。    这一下,达罕的神志被羞辱与愤怒冲昏了,他怪叫着从地上爬起来,嘎地抽 出身上的猎刀,又吼叫着向杨河扑去。    “你放手!”土豆忙从地上翻起将达罕拦腰抱住。达罕疯跳着身子一歪,两 人又跌成了一团。    “老爹,你听我说……”杨河忘记了达罕手上的猎刀和自身的危险,慌乱地 要去拉达罕和土豆,却突见达罕甩脱土豆从地上矫健地跌起,将手中的猎刀闪电 般地劈了过来。杨河勃然变色,左手倏地前伸,格开达罕的猎刀,右手趋步上前, 一个倒肘将达罕撞得连连后退。    “哇!”达罕狼一样嚎叫一声,又将闪着寒光的猎刀劈了过来。    “老虎!”突然,土豆肝胆俱裂地叫了一声。达罕一怔,猎刀猛地回收,眼 光顺着土豆的惊叫声望去,果然在前面五百米远的一个小山头上,百兽之王那麻 黄色的宽大的脊背在阳光下水蛇般地扭动。    “哈--!”达罕忘了刚才的怒气,将收回的猎刀又猛地一挥,似乎在做一 个坚定的膜拜,然后仇恨地瞪了杨河和土豆一眼,极敏捷地钻进了林子里。    猎狗灰灰地尾随而去。                     第六章 一                      没有鸟语。    没有花香。    没有瀑布飞湍。    没有流水淙淙。    秋虫、虱子、蘑茹、天仙子、落叶。秋天的图画,枯燥又乏味。萧萧条条的 一片,找不出一线生机,偶而一两株野藤回光反照地现出一丝新绿,又很快地被 秋的大手无情的扼杀了。    讨厌的秋天!    --却是个好季节。    记不起是否每年的春天和秋天,它的家族的成员就萌发了一种十分具象的冲 动。它们不安地嘶吼、奔跑、寻觅。直到另一个相异的同类出现后,它们又变得 急燥和慌乱。没有高歌,没有低语,狂放的亲昵使他们产生了一种难以理解的温 情。然后一起跨越横亘的大山,涉过汹涌的水流,在一个鲜为人知的地带进行一 次透彻心骨的渲泄,然后再经过一个漫长的循环,才慢慢平静下来。    然而他讨厌秋天,害怕秋天。那种难受的煎熬,会在漫长的秋天里把它烧成 粉末。他不安地窜来窜去,粗壮的铁棒似的大尾把光洁的水泥地面掘起一个又一 个坑。一切都是冰冷的,森森的。铁笼、陌生猎奇的眼光让它胆怯心凉。夜里, 它躺不着,两只绿幽的灯笼惶惑地扫破浩瀚的夜空,把星星一颗一颗地送走,又 迎来一个火红的燥燥的太阳。太阳下,鸟儿成群地飞,翦破天空,翦破空气和燥 热,翦破太阳。    凭着勇气和信心,它从牢不可破的囹圄中逃了出来,寻找着它的梦,寻找着 祖先留下的足迹。穿过人烟稠密的城市和山村,穿过纵横交错的山间小路,穿过 好多的烈日和细雨。它嗅啊嗅,一切都陌生而刺鼻。那种属于自己的百兽之王的 气息从山岭野地间彻底地消失了,被一种人为的放射性的气体传代替。它不敢暴 露自己的身分,也不敢贸然向任何一个可以手到擒来的生命出去,它惊恐不安地 躲藏着行人和走兽,拼命地忍受着耻辱的泪水和快要爆炸的愤怒。    记不起是第几天了,它从小就缺少准确的记忆力,况且它也犯不着去记那些 琐事。在博大的林海中它尽情地折腾后,一种沮丧的疲惫越来越明显在它身上表 现出来。它开始懒得动,总想躲在哪儿睡懒觉,做一个辉煌的梦。    秋天,讨厌的秋天。    它不安地窜来窜去,心中那不可遏制的燥热,无所不往地塞向了它身体的每 个部位。常常它感到脑袋一阵沉沉的闷痛,然后身子便一阵刀剜般的痉挛,四肢 也随着抖动,仿佛有一种生命的混合物要喷薄而出。然而没有,这种难受的折磨 之后,便是无尽的惆怅的疲惫,它悲哀地嘶吼,泪水涟涟。没有谁知道他的苦衷, 大山在将它的吼叫漠不关心地揉合后便也无声无息了。    用泪呼唤着爱,用鸣咽排泄心中的烦闷和寂寞。它明显地瘦了,美丽的花斑 渐渐消失了往日艳丽的色彩。肋条一根根地凸了起来,整个骨架都骤然粗大松垮, 它明显地感到了体力不知,仿佛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此刻,正被黎明前的一场大火弄得惶惶不安的它正心惊胆颤地在阳光下扭动 它那宽大的脊背。森林里还充斥着浓烈的烟臭味和腐叶的泥腥味,使它每走一步 都怀疑地向四周扫视一圈。    它感到了饥饿。    森林里的小动物似乎被它这骤然而至的天敌吓破了胆而逃得一干二净。它捕 不到猎物,却被在树枝上跃来跃去的松鼠嘲笑得无地自容。它真恨祖先为什么不 生有一双刚劲有力羽翼,不然它就可以在大千世界里纵横驰骋,努力拓展自己的 威信和尊严。    可恶的森林!    它诅咒着。虚情伪意的达巴山!达巴山似乎根本就没有把它这位百兽之王放 在心上,使它不能毫不费力地美餐一顿。它悲怆地长嚎一声,为山羊肉的膻臊和 黑熊肉的肥厚而默哀,它多么渴望此时再能欣赏肌肉的撕裂声和被猎获着眼里的 恐惧绝望的光。    “呵--哈哈!呵--哈哈!”    突然,两声野鸡凄凉的鸣叫引起了它的注意。它兴奋地抬起头,眼里闪现出 激动而凶残的光。祖先弱肉强食的野性又赤裸裸地暴露了出来。它丝毫不怀疑这 是敌人设下的阴谋,它只觉得有一种情愫在心里憋了好久急于发泄。它仔细地辩 认了方向,发现野鸡的鸣叫来自前面不远的一个小山头。它长长地打了一个响鼻, 然后身子一抖,箭一般地分开焦黄的茅草射了过去。阳光下,它美丽的脊背幻出 一道道好看的光圈。    片刻之后,它冲上了那个小山头。铁夹拴着的野鸡拼命地扑闪着翅膀,凄凄 惨惨地哀叫着。它顾不得仔细地思索一下这只野鸡是否藏有阴谋,它只是急于要 享受这顿美味。它发自心肺地大吼一声,向着那团艳丽的猎物猛扑过去。    噗--!    铁夹掀翻了上面的伪装,尖厉的齿牙紧紧地咬住了它的后足,大地拱起的骨 骼承受不了它的重量而轰然凹下,一条通向死亡的路把它牵到了一个深不可测的 陷阱里。    它愤怒地狂吼着,竭尽全力向上一跃,企图抽出被铁夹夹住的后足,但它失 败了,它鸣咽一声,重重地跌在地上。    它绝望了!属于百兽之王的它在饱经铁笼之苦后,刚刚尝到一点自由的粗味 和生存的艰辛,就再一次落入了命运的桎梏,它悲哀地吼叫着,山林间回响着它 悠远而深长的嚎啕。    呜--     呜--!    呜--!!    呜--!!!                     二                      在老虎被铁夹掀翻落入陷阱的瞬间,达罕周身的热血空前地燃烧起来。它终 于看见了吞食老伴的仇敌在哀嚎中落进了他的圈套。他为自己的胜利而激动,为 这即将到来的神圣一搏而浑身抖动。他想起了爹,想起了爹与野兽作生死一搏的 壮烈场面,爹那高大的身影在他眼前清晰地晃动着,仿佛在牵引他走向那最后辉 煌。    那是一个十分久远的黄昏,老得像干透了的木棒一样的爹,砸碎了自己的猎 枪,然后赤手空拳地将一只野猪打得成了一滩泥。爹高傲地昂起头,挺着血淋淋 的胸膛微笑着向西山的太阳走去。    太阳血一样红。    他没有忘记爹,他只想学爹那样砸碎自己的猎枪,然后寻找一个和爹一样的 归宿。爹说,猎人都逃脱这种归宿。    老虎的吼叫仿佛从遥远的天际飘来的天音唤醒了懵了中的达罕。他的耳边没 有了老虎的呜咽,却激荡着老伴临死前的惨嚎。眼前又幻化出散瓦那被撕扯得如 一张残存的地图的头皮和深陷的没有闭合的双眼。    刹时间,胸膛好像要炸裂,血液焚烧着他的肢体。他猛地站了起来,将手中 乌黑的枪管对准了陷阱里的百兽之王。    “住手--!”杨河突然从草丛中冒了出来,“你不能开枪,你不能开枪 呀!”    “嗯?哪来的野猫子?”达罕收回枪管,双眼凶狠地盯着杨河,“谁让你来 凑热闹?是我把它放进去的。滚开!”    “老爹!”杨河走向达罕身边,手上崭新的全自动麻醉枪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这只老虎是我们动物研究所从非洲花高价买回的!你知道吗?它值二十万呀!”     “可是--”达罕的脸上爬上了一层肃冷的杀机,“它撕碎了我的散瓦!一 个七十岁的老女人,懂吗?难道一个人的性命还不值一头野兽?!”    “老爹,”杨河恳求道,“老虎逃跑是我们的过错,致使给你造成了痛苦。 但是,你千万不能开枪!这是一只在我国已经绝种的南亚虎啊!你如果打死了它, 你会犯法的!”    “哈哈哈哈--”达罕狂笑起来,脸上刀刻般的纹路随着面部的牵动而变化, 那被岁月磨蚀的银色胡须在颔下微微飞扬,腰上的猎刀不安地晃动,仿佛早已不 耐烦了这种对峙的局面,“难道我的散瓦就这样算了不成?我已在这山里追杀了 它十天,我一定要杀掉它!明白吗?没有一个猎人他枪里的子弹会对着野兽射不 出去!”    “不行!”杨河叫了起来,“你不能开枪!老爹,你别干这种傻事!如果你 是一个真正的猎人,你就应该襟怀坦白,把个人的恩怨抛在一边!”    “滚开!”达罕暴跳着狂吼起来,“我!要!开!枪!”    “打吧!你这个老不死的王八蛋!没有人性的老畜性!早该让你烧死在林子 里!算我瞎了眼,救了你这只老狼!你有什么了不起?你那破玩意儿响屁也放不 出一个!你开枪吧,你这个老杂种!”    达罕双手微微地抖动起来,他疑惑地望着杨河,一时竟不知所措。但是,爹 的话又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对一只兔子都下了手的枪手永远不是一个好猎 人!”    他在心里默默地念叨这句话,那不易察觉的杀机又漫上了他的老脸。他冷漠 地盯了杨河一眼,那倒提的枪管又慢慢竖了起来。他“呵呵”一声冷笑,枪机又 在闭眼之前扣动了。    “砰--!”    一声巨响,杨河酥软着倒了下去。    “你--!”土豆被达罕的野蛮和残忍气坏了,白暂的脸上一扫往日的倦容 凭空喷出一股刚毅,他咬紧牙齿,一步一步地向达罕走了过去。“你这个魔鬼! 为了你满足恶性膨胀的私欲,为了你那狭隘的小民意识,你杀了他!你知道吗, 杀人偿命!我也杀过人,但我很后悔。现在,我做一件我不能后悔的事,我要杀 了你!”    土豆喘着粗气说完,张开双臂向达罕扑了过去。达罕惊慌地向后退开,唰地 抽出腰上的猎刀迎空一展,土豆惨叫一声,捂着流血的左臂倒在了杨河身边。    达罕冷漠地看了一眼地上的杨河和土豆,伸手揩了揩刀刃上的鲜血。    “抬起头来--”一个阴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紧接着一只乌黑的枪管递在 了他的眼前。    明保四幽灵似地怪笑着:“还认得我吗?”    “扒了你的皮,我也认得你的骨头!”达罕吼叫着抬起头,挥舞着手中的猎 刀向明保四劈去。    “住手--!”明保四后退几步,将冲锋枪紧紧地抱在胸前,“放聪明点, 这是一只全自动的五四式折叠冲锋枪。这弹夹里的子弹会把你穿成蜂窝!”    达罕一怔,举起的猎刀收了回去。他盯着明保四,恶狠狠地说:“魔鬼,你 想干什么?”    “干什么?哈哈!”明保四掏出一只烟点上,“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我就是为这只虎来的。老杂种,你打伤了这位杨的朋友和我的这位弟兄,咱们的 帐恐怕不好算吧!”    “哈哈哈哈!”达罕狂笑起来,“这关你什么事!是他们自己寻上来的!”     “稳重点!在这深山野林里,我把你打死,鬼也不知道!少跟我耍花枪!”     “说吧--!”达罕低沉地吼了一句。    “你要杀虎,我不管。但你杀了它后死的归我,其他的事我不与你计较。如 何?”    “放屁!”    “我再给你一千钱!老杂种,你可以上一趟北京!”明保四从身上哗地掏出 一大叠钞票,“看,崭新的,还连着码儿呢!”    “魔鬼!别让你的钱污了我的手!你给我滚!”达罕气急败坏地跳了起来。     “你不喜欢钱?好!”明保四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狞笑。“那你去为你 的老婆子报仇吧!我想看看你怎样赤手空拳把这只虎打死!听说一个真正的猎人 是不需要任何东西作武器的。你的那只猎枪还能值十块钱呢--当心老虎撕碎了 你!哈哈!”    达罕气得脸色铁青,气喘得如牛一样粗。不能让他看扁了自己!一个真正的 猎人的眼里没有什么所畏惧的东西。他仿佛又看见了胸膛血淋淋的爹和惨不忍睹 的散瓦,一口恶气在胸间回荡,最后直冲上他的脑门。他嘴唇哆嗦着,牵动腮肌 频频闪跳。他望着湛蓝的天空,仰头一声长啸,然后从地上抓起那只双管猎枪, 狠狠地砸在身边一棵大树上。    “咯嚓--!”乌红油亮的枪把在半空中划一道深亮的孤线坠入草丛,只有 锃亮的枪管在他手上闪着青光。他扔掉枪管,然后走到一簇野藤前一捣弄。只听 得一阵轰响,陷阱中的老虎被奇迹般地抛了起来。    老虎的后腿被铁夹紧紧地咬住,铁夹上拴了一根很粗的牛皮绳。牛皮绳又结 结实实地套在一个树桩上。    明保四骇得掉头就跑。跑了几十步后,才心惊胆颤地伏在一棵大树上,将冲 锋枪对准达罕和虎。    达罕冲着明保四一串冷笑,然后神圣地向老虎走去。    又饥又渴的老虎在受了半日铁夹之苦后已恢复了十足的野性,将百兽之王赤 裸裸的凶猛残忍全部在瞬间倾泻出来。它恶狠狠地瞪着,一步步逼向自己的达罕, 将牙齿咬得咕咕地直响。周身的皮毛顿时紧了,聚集着全力作这生命攸关的一击。 当达罕的身子出现在它出击的范围之中时,它一声狂吼,猛地向上跃,那根铁棒 似的长尾闪电般的横扫过来,重重地击在达罕的左腿上。    达罕只感到左腿一阵撕裂般地痛,仰身栽倒在了地上。但一个猎人本能的警 惕使他向侧边一滚,刚好躲过了老虎的再一次扑击。    达罕出师不利,顿时恼羞成怒,他趁老虎一跤跌翻在地的时机,从地上一跃 而起,矫健的身躯扑在了老虎的背上,两只铁扦似的手紧紧地扼住老虎的咽喉。 老虎吼叫着身子往空中一翻,将达罕重重地摔在地上,两只刚劲的前足裂帛似地 撕开了达罕胸前的衣服。达罕只感到一阵揪心的疼痛,刚要伸出被压在身下的双 手来托住老虎的身子,百兽之王已在他的头顶重重地打了一掌……    “……!”明保四惊得差点叫出声来。他骇然盯着老虎那尖厉的牙齿狠狠地 咬断了达罕的喉管,然后活生生地将达罕的一只手臂扯掉扔出好远,最后才有滋 有味地慢慢舔食着达罕那干枯了的身子……    明保四双腿酥软着顺着树干瘫在了地上。他亲眼目睹了这残忍的一幕,觉得 灵魂都出了窍,再也不属于他了。他为达罕难过,当了一辈子的猎人,最终却逃 不过这样一种下场。他终于明白了父亲把他召回去作最后一见的心情。    他为自己悲哀。    他感到神志有些昏乱,双眼迷迷朦朦的总固不住形。老虎那雄壮的身子在他 眼前晃来晃去,晃得他的眼睛生痛。他索性闭上双眼,什么也不想。    可又出现了一个人。白嫩的手臂,光滑的肚皮,高耸的弹性极强的胸脯,那 血一样红的嘴唇和那羊脂玉肌般的脸蛋。女人身上喷着一股舒适的淡淡的岚香, 从他的口中鼻子里漫进去漫进去,使他感到心中清爽无比,一种说不出的快意。 女人的后边跟着一个男人,是大头。大头手上握着一沓厚厚的钞票,向他微笑。     “钱!钱!钱!真他妈的好东西!”大头狂笑着,脸上的肥肉挤成了一团。     “等你有了钱,我们就结婚,到香港定居。可你得有钱,大大一笔钱。”女 人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回响。    钱!钱!钱!    这个充满诱惑的字眼,不停地在他脑海里疯窜。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钱的像征, 都是钱的奴隶,可贵的龙物!    天啊,钱!    一个朦胧的意念慢慢从明保四的脚底漫了上来,使他那游离的灵魂又了位。 他挣扎着扒着树枝站立起来,然后长长地出了口气。    他望了望晴得很好的天空,又望了望安静地舔食着达罕的老虎,心中默默祈 祷:上帝,请为我祝福!    森林里死一般地寂静。这是任何一个人或物灭亡前的朕兆。阳光透过茂密的 树枝斑斑驳驳地照在地上,无声无息。只听见老虎那均匀膻臊的鼻息声和舔食食 物的撕裂声。    死了。    明保四终于稳住了自己的情绪,将冲锋枪端起来慢慢地向老虎逼去。一步, 二步……他的心狂跳着,端枪的手也不住地抖动,虚汗顺着脊背往下流,湿了一 裤裆。终于挪到了距百兽之王二十步远的方,他将枪架在一株小树上,双眼瞄了 好久,才在准星中找到了百兽之王那美丽的身子和那大大的“王”字……                     三                      ……    血,浓稠得如粥一样的血从叶小倩那雪白的胸脯上缓缓地向外流,不规则地 凝结成各种莫名其妙的形状。匕首插入的部位呼哧呼哧地向外排泄着逐渐冷却的 气体。好那颀长丰腴的身子在雪白的灯光下闪着一层洁莹的光。并非真诚的袒露 使她的身子蜷屈着,两只大腿紧紧地绞在一起,两腿间一片淡淡的血污很不协调 地破坏了布局的庄严性。两只手臂还是葱条一样嫩,但却无力地放在胸脯上,仿 佛要护住那一对像征女人标帜的乳房。而乳房却依然趾高气扬地耸在那儿,那旁 若无人的神态不由人不发一声慨叹。头歪在一边,深幽如潭水的双眼遗憾地恋恋 不舍地拉下了她那修饰过的睫毛,遮住了瞳孔里那不甘心的含混的光。脸蛋上没 有了往日那种鲜灵的红晕,变成了一片殷白,在鼻梁下将一张小巧的不知与多少 男人接触过的嘴唇,松驰地撇在一边,只有两排洁白的牙齿还紧紧地磕在一起, 似要咬碎什么东西,但终于什么也没有咬碎。    “死了……”仿佛从地狱的最深处冒出的一声轻微呻吟,从杨健鹰的嘴里飘 出。他木然地立在叶小倩的尸体前,身子打摆子般地抖得很厉害,早先那种突发 的勇气偷偷地跑得不知去向了。一只涂满血污的匕首握在他的手上,刀锋被厚厚 的血瘀裹住,像一块钝铁。他的脸色惨白如纸,麻木的表情让人怀疑这是一具僵 尸。他衣衫不整,上身几乎全部裸露,干瘪的胸脯肋条历历可数,背部微微佝偻 着,让人联想到一只煮熟的虾。    “……她死了……是我杀了她?……”他颓废地跌坐在沙发上,扔掉手中的 匕首将双手深深地犁进浓密的头发中。“是我杀了她……这个骚货……”    屋里很空旷,一切都死寂寂地没有一点声响。四壁上浓艳的装饰画活像一块 块棺木待在那儿,随时都要扑上来完成它的使命。    “……小倩……”杨健鹰低下了头,泪珠在他的眼眶里打转。    ……    橐橐的鞋声从光滑的水泥楼梯上拾级而上,叶小倩那风姿绰约的身子不停地 扭扭摆摆,似乎有无穷的活力在奔放,一首时下最时髦的歌儿从嘴里雾一样地飘 出。                         跟着感觉走     请抓住梦的手     脚步越来越轻越来越快活                       长长的披肩发很潇洒地向侧一飘,波浪似地闪出了她红晕叠叠的脸。她从提 包里取出钥匙插进锁孔向右一旋,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他反手将门掩上,“啪” 地拉亮了电灯,却一下傻了眼--杨健鹰神色黯然地坐在沙发上。    “你--!”叶小倩一声冷笑。“谁叫你来的?”    “不欢迎?”杨健鹰低沉地说了一声,“这儿我可是走惯了的呀……”    “我要你马上出去!”叶小倩提高了声音,“我们早已没那层关系了!”    “可我忘不了那一夜,”杨健鹰愤怒地站了起来,“那个不眠的秋夜……”     “流氓--!”叶小倩脸气成了酱紫色,“我已经便宜了你,你还要挟我?”     “我只想掏出你的心看看是否成了黑色,然后丢去喂狗!”    “放屁!”    “叶小倩!我想听听你到底为了什么?”    “哈哈!你自己明白!我们的社会在飞速旋转,而你是一只渍不进杂汁的素 蝶子!”    “那你就是一朵野玫瑰,可以让成群的蜜蜂亲吻?”    “不管怎么说都可以。变一回女人不容易,不趁早抓住时光好好享用自己的 价值,到那时候韶华逝去人老珠黄就会贬值。”    “难道你的价值就在于让别人搂着你睡觉,然后赏给你一瓶外国的破烂香 水?”    “别说得那么难听!就算是吧,你又怎样?”    “我为你感到羞耻,公共用品!你的人格和灵魂都成了垃圾!”    “那--你就高尚了?你跑来纠缠我干什么?你想当救世主?”    “我--?”    “想想你自己吧!读了回大学,还不就当你破教师!你每月的那点钱还不够 我吃一顿西餐!照你这样混下去,女人就是搭配出售,也不会向你转内销!”    “哼哼!”杨健鹰突然目露凶光,“叶小倩,我到今天才知道你的庐山真面 目,为了几个臭钱,你可以连人格都不要!好!我今天倒想见识见识!”    “你再向前走一步我就叫人!”叶小倩惊恐地后退着,双手掩住怦怦乱跳的 胸口。    “你敢叫我就杀了你!”杨健鹰蓦地掏出匕首插在桌子上,“叶小倩,你欺 骗了我,背叛了我,你盗走了我的情感和爱。在我心中,我一直把你当成美好的 像征,用那心灵撞击的火花来点燃我人生路上的灯塔。我希望它的光芒能够驱散 晦暗和烦恼,能够给人以精神力量,可是现实告诉我,我错了。一切并没有按我 铺成的轨迹运行,我是在作一个梦,一个多么可怕而荒唐的梦。梦中我扮演着一 个多么可悲的角色,却自以为戴上了一顶桂冠。现在我才明白,我太蠢了!竟为 那不足挂齿的幻梦呕心沥血,凭空增添自己的烦恼,折磨得自己人非人,物非物! 我真他妈的王八蛋!”    叶小倩低垂着头,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    “我有时候在想,一个人活着竟是为什么,人生的意义又在哪?我苦苦地探 寻着,到头来却什么也没有结果。身边只有早上淡淡的雾岚不停地向上涌,把我 包围着,任我怎样挣扎也是徒劳。是生活,多姿多彩的生活把我唤醒,让我那沉 睡的灵魂重新获得了生命。我们都在变,有的人在追求,有的人在堕落。追求的 人吃尽了苦头,被碰得头破血流。而堕落的人反而享受了一切人间最美好的东西, 像蛆虫一样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这是你的生命价值,叶小倩,你是否想过,你 的父亲每天在码头上没死没活地干,而你母亲却起五更睡半夜拖着一个虚弱的身 子和清洁工人一道为清除路上的垃圾而忙碌,为什么她的扫帚就没有把你这块垃 圾扫走?你不以为耻,反而觉得自己光荣伟大了不起!这就是我到今天才真正认 识的你--叶小倩!”    “你说够了吗?”叶小倩突然冷笑起来,“不错,我是在堕落!我的灵魂早 已就不存在了!杨健鹰,我也奋斗过,拼搏过,可人生的舞台上却没有我的席位。 官倒腐败,狼奔豕突,到头来吃亏的还不是下层百姓。我在内心苦苦地呐喊,可 谁把我放在眼里?就因为我父母没权没钱,我毕业才会分到一个即将倒闭的小厂 里!难道这是我的罪过?是生活让我认识了人生的价值,是生活让我找到了我的 路。在这条路上,我彷徨,我痛苦,我悔恨!可我对付不了那种实实在在的诱惑! 不错,从此我得到了别人轻易不能得到的东西,也活得比别人洒脱愉快。我吃香 的喝辣的,穿金戴银,行尸走肉。有成群的男人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他们用手 中的钱和权在我这儿得到了满足。我的一切都是正常的公平交易,我毕竟也付出 了!杨健鹰,我知道你难过,知道你在嫉妒,念在我们那段旧情上,杨健鹰,我 就便宜你一次。来吧,女人的身子就这点能讨男人的喜欢。我什么也不在乎…… 从今以后,我们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你也不要再来找我。来吧……”    叶小倩说完走到床边,麻木地褪下了身上的衣服,那丰腴白暂的身子还是那 样匀称那样诱人,那如山峦般起伏的胸脯还是那样丰满、醉人。她平静地躺在床 上,两条雪白的大腿绞在一起,似要掩藏秘密又似有一种难言的疲惫。    “来吧……杨健鹰……”    她发出梦一样的呻吟,怆然中透出一丝悲凉。    杨健鹰谔然地望着叶小倩,往日心中那藏匿的旧情又悄悄变燃了。他看见了 一截正在锻烧的莲藕,白色的气体正通过豁口缓缓地向外排泄。他又看见一只受 伤的小麂在广袤的草地上趔趄,挣扎……他的心又惶惑了,两条腿不由自主地向 床边靠拢。他望着床上裸露的肉体,一种若隐若现的感觉在身上悄悄地流窜。    突然,他的灵魂在潜意识里唤醒了他麻木的记忆,使他产生了一种发自心底 厌恶。杨健鹰被眼前的情景弄得浑身发抖,往日心中积郁的仇恨、愤怒,在瞬间 压制了他的理智,使他置身于惊涛拍岸的悬崖上,被腥凉的风刮得昏昏晕晕的。     “不知羞耻的东西!”杨健鹰狼一样咆哮着,拨出桌上的匕首咬牙切齿地从 叶小倩那山峰间插了下去。    “啊--”一声恐怖至极的惨叫从叶小倩那大张的嘴里发出,幽灵般地在屋 子里回旋。她瞪大一双迷茫的眼睛绝望而又不无遗憾地最后看了杨健鹰一眼,恨 恨地闭上了。    “小倩,小倩--”杨健鹰突然疯了般地扑上去,把叶小倩抱在怀里,“小 倩,小倩!你看看--我是健鹰,是土豆!小倩,小倩……”    叶小倩再也不会睁开那双好看的眼睛看他一眼了。她的脸上将一丝惊谔虚掩 在厚厚的脂粉里。    “小倩……小倩……”杨健鹰喃喃自语着,一步一步地退开了,许久,才颓 然地叹了一口气。                     四                      “嗒嗒嗒嗒--!”    一阵急骤的枪声把土豆从遥远的梦境中惊醒。他试探着挣扎了一下,身上的 伤口又刀剜般地痛得他眼前晕黑。他看见了明保四。明保四正将冲锋枪凶狠地对 准百兽之王,那残忍可憎的面目使土豆油然产生了一种愤怒。百兽之王愣愣地立 在那儿,对刚才那在身边乱窜的子弹弄得不知所措。它讨厌那惊诧诧的响声打扰 了它品尝美味的兴趣,但它丝毫没有意识到此时的危险。    “虎,虎……”土豆艰难地挪动着身子,一个挚切的意念在脑海里晃荡。 “不能让他杀了……不能让他杀了……”他双肘在地上蹭啊蹭。石头磨破了他的 衣服,肘部露出了殷红的血丝,“血……好大的一片血……”他喘息着爬到杨河 面前,用颤抖的手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那只亮光闪闪的麻醉枪抓在手中。“杨河, 放心吧……我还你一只虎……”他将枪架在一块大石上,努力在准星中寻找明保 四的身子。    “日他奶奶!”明保四恨恨地捶了自己一拳,刚才那一梭子弹竟让他打偏了! 百兽之王那庞大的身子依然在那儿矗立着,那森森的白牙和灯笼似的双眼还是那 样悠闲地闪动着。明保四甩了甩发抖的手,又重新将枪端起,再一次向百兽之王 瞄准。    “砰--”    一声清脆的响声划破正午的宁静。明保四正惊讶地抬起头寻找枪响的位置, 一粒子弹却呼啸着钻进了他的腹部。他没有感到痛,一种凉幽幽的感觉使他身子 渐渐麻木,脑子和手脚都不由自主地失去了控制。他摇摇晃晃地跑了几步,然后 一头栽倒在地上,将冲锋枪扔出好远。    土豆呆呆地望着还在冒着青烟的枪管,心中掠过一阵无言而自信的兴奋。他 为手中的枪的杀伤力叫好。明保四倒下了,消除了暂时威胁他们的危险,土豆激 动地张了张嘴唇,喉管上燥燥地直冒烟。    阳光慢慢地升上了正顶,百兽之王又变得烦燥起来。足上的铁夹使它的后腿 又失去了知觉。早先那种撕裂肌肉的快意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种恐惧又攫攫住了 它的心。它抬起双眼,游离的目光注视着被死亡的阴霾紧紧裹住的森林,低沉而 忧怨地嚎叫着。    “啊……啊……”杨河终于从剧痛中苏醒了。达罕的那枪没有打在他致命的 地方。他只感到自己很虚弱,连一点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冥冥之中,他只听见枪 声如炒豆般地响了一阵。这是怎么回事?他努力睁开沉涩的双眼,视力所及之处 百兽之王仍安然无恙地呆在哪儿,他长长地松了一中气,又看见土豆正吃力地握 着那只麻醉枪,心中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土……土豆……”他艰难地呻吟着,喘着粗气呼喊着。他向前爬着,身上 的血瘀在阳光下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他抓住一束茅草,竭尽全力向前挪动着身 子。    “杨河……”土豆发现杨河醒了转来,连忙挪过去将他扶住。杨河感激地向 他点了点头,然后吃力地伸出双手,“把枪……给我……”    土豆把手中的枪放在杨河的手里,不解地问,“你,干什么……?”    “这是……麻醉枪……要是它挣脱了……我们就……完了……”杨河吃力地 把枪托起,枪又千钧似地坠了下来。他颓然地叹了口气,用求救的眼光望着土豆。     土豆明白了杨河的意思。他向前移动两步后趴在地上,反手把枪管架在了自 己的肩上。杨河挺着直了身子,努力在准星中寻找百兽之王的身子。终于,他看 见了那美丽的花斑以及那宽大的脊背和那大大的“王”字,他的双手兴奋得直抖, 哆嗦着扣动了枪机。    “砰--!”    百兽之王身子猛地一颤,咆哮着往空中一跃,然后又跌在地上,痛苦地抽搐 一阵后,静静地躺着不动了。    “太好了……它可以睡……二十小时……”杨河扔掉枪,张开双臂抱住土豆。 “好兄弟……谢谢你……”    “谢谢……”土豆热泪盈眶,浑身不胜寒似地抖过不停。    “你才好样的……”土豆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    “……不……”杨河似在回忆过去的事,“我任性……我把李主任臭骂了一 顿……他是个王八蛋领导……要不是他老虎绝不会跑……我和虎相处了三年,所 以我一定要把它寻回去……它多美丽……我们一起回去,真的,我们是好朋 友……”    “不!我不能回去……”土豆痛苦地说,“我杀了人,公安局正在追捕 我……”    “你……杀了人?!”杨河吃惊地望着土豆。    “我杀了人……一个抛弃了我自甘堕落的女人……”土豆哀伤的声音细若蚊 吟,“……警察在追捕我,是明保四把我从枪口下救出……我就和他上了山…… 这么多天来我一直惶惶恐恐。有时想,在我身上有两个不同的我,一个沉睡,一 个清醒。沉睡的是我的躯壳,清醒的才是真正的我……我不敢清醒,可我什么时 候才会是一个真正的我?我渴望着,但又害怕,只觉得自己站在高高的云端,总 会跌下来,跌得粉碎……”    “……噢,别怕……会没事的……”杨河安慰着。    “……我什么都想过了……与其这样躲躲闪闪地苟且偷生,不如痛痛快快地 活一天……真的,我现在很后悔,我还年轻,我还想活呀!以往我不认识生活, 可现在生活又将抛弃我……生活,多么不公平啊!……杨河……我真羡慕你。看 在我们这段情上,我死后你在我的坟头埋一支笛子吧……我吹得一口好曲子……”     “土豆……”杨河痛哭起来,“你不会死,……你是好人……”    “别叫土豆……我叫杨健鹰……”土豆似乎感觉到一阵轻松,“好人,我是 好人吗?……”    “杨……健鹰……”杨河泪流满面,“你应该是一只直冲云霄矫健的鹰……”     “可惜……我折了双翅……”杨健鹰绝望地叹口气,“我再也飞不上天 了……”    ……    太阳在空中无精打彩地晃荡一阵后渐渐向西歪斜。森林的顶梢又被涂抹得血 一般红。杨健鹰从明保四身边拾起那只冲锋枪,又望了望昏迷中的明保四,喃喃 着:“救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明保四,你的好处来世我再报答你吧!”     杨健鹰望了望又昏过去了的杨河,毅然挪动灌了铅的双脚向夕阳坠落处走去。 那儿不远有一条简易公路,偶而也有一两辆车通过。他不能眼看着杨河死去,也 不能扔下百兽之王和明保四不管。但他同样知道这样做的结果,等于自己宣告了 自己生命的结束。    路凹凸不平,疯长了一季的杂草野藤死乞百赖地封锁着杨健鹰的双足。他艰 难地拨开那些魔鬼,双手被刺得血淋淋的。他停下喘几口粗气,又继续向前蠕动。 夕阳下,他那瘦长的身子宛如一张弓。    前面是一道陡崖,嶙峋的怪石张牙舞爪地挡住了前面的路。杨健鹰勒了勒裤 带,振着精神向上爬。千年的石壁上长满了青苔,每爬一下都向下滑落,直把杨 健鹰的双膝磕得鲜血淋淋。他忍住痛,以惊人的毅力死死地抠住一块块石头,一 点一点地向上升,升……终于,他攀住了最顶上的一块大石,一种被征服的胜利 感充斥着他的全身。他拼尽最后的力气向上跃,顺利地登了上去。他疲惫不堪地 躺在大石上,双眼乜斜着扫视前面的公路。    公路静静的,什么也没有。    他觉得自己的力气已耗光了,仿佛悬浮在太空中一样身不由已。脑子里一片 空白,无数杂乱重叠的影子在眼前乱晃。他挥动着双手,可那些影子仿佛不承认 他的存在,仍死死地纠缠着他。    他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    公路上终于出现了一辆载重货车正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杨健鹰一骨碌从大 石上翻起来,毫不犹豫把冲锋枪端了起来,扣动了枪机。    “嗒嗒嗒嗒--!”    一串凶猛而尖厉的枪声咬破了天空的寂静,在上空缭绕不停。那辆车犹豫一 阵后终于停了下来,从车上跳下三个人不停地东张西望。    “嗒嗒嗒嗒--!”    他再一次扣动枪机,枪声准确无误地标明了他的位置。那三人一阵叫嚷后鱼 窜般向他跑来。    杨健鹰兴奋地挥舞着手中的枪,双腿大大地张开。片刻后,他又像彻底耗光 了力气般地垂下了双手,双腿竭力支撑着不让身子倒下来。  夕阳血一样红。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