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热爱余华 willowflower   我和余华的恋爱很难用成功或者失败的字眼来形容。时至今日,那堆象乱麻一 样的纠葛依然缠绕我的眼睛。尽管我知道余华在他北京的寓所里过着他自己想过或 不想过的生活,有着自己的关心和漠然,我的思念也并不能打断他的喝茶、写字、 看电视、吃饭、睡觉、做爱、上厕所,可我仍然忍不住在我高高的墙后面想像着他 的生活和爱情以及许许多多被背叛和出卖了的记忆。   历史都有时间,所以那应当是一九八三年。我只有十五岁,还是个切切实实的 少女。而余华已经是个青年,他二十三岁,还是一个小镇上的牙科医生。我们的恋 爱就发生在那年冬天。医生余华开始写小说了。而我,已经是高中一年级的学生了。   我不是一个平常的女孩子,我没有水蛇腰,也没有柳叶眉、杏仁眼,更没有樱 桃小嘴,或者长发如云。我象一张素净而单薄的纸,在宁波的街上飘过,不小心落 在了一个男孩的脚下。确切地说,一个青年男子的脚下。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哼!”我脸上的五官肯定已经不成形。 “车上人太多了。” 他显然并不象那些在车上经常能碰见的开始长胡子满脸粉刺喉结突出的趁着人群的 拥挤在你身上乱摸的男孩子们。他歉然的微笑镶在平静的忧郁里,没有一丝让人讨 厌的慌张和恶意。我忍着脚趾的痛,对他微笑: “没关系。”   我和余华的相遇应该是个事故。可事故应该并不只是偶然,否则,故事从哪里 来呢?就象鲜血梅花里的那个出门寻仇的年轻人经历过的一样,我和余华的恋爱是 命中注定的。我们可能已经在每天都要乘坐的共交车上失之交臂,但我们肯定会在 一九八三年的冬天遇上的。从那时起,我苍白的象纸一样的面孔,在离开余华肩膀 很远的地方,给了他无穷的写作灵感。而他那牙科大夫的忧郁,蛊惑了我的整个少 女时代。   我们的恋爱,绝对不是又一个谬斯和诗人的故事。我们的爱情要复杂艰难辛苦 得多。余华有过他的失眠和焦虑,相思和煎熬,我却每天晚上睁着象黑洞一样的眼 睛望着看不见的星星和月亮,倾听他的钢笔和纸摩擦的声音,有时痛苦有时快乐。 然而,即便他所有的写作都和我有关,我也不会是他的谬斯。那也是命中注定的事 情。   我是个苍白的少女。我的脚在公共汽车上被他巨大的脚踩了一下,疼痛成了我 们第一次接触的感觉。我白色的小趾头在接下去的两天里一片红润。那是余华唯一 一次让我 改变颜色的经历。在以后我们交往的日子里,他从来没有试图让我变得 有血有肉。他的态度使我曾经以为他迷恋我的苍白,而让我有了幸福的感觉。除了 那结结实实十五岁的年龄和一书包压破肩膀的知识,我不过是一个孤零零地在从甬 江吹来的风里独自走路的女孩。我唯一的亲人是我八十岁的奶奶,她就住在江边一 所破旧的公寓里。   我从来没听见我奶奶骨头喀嚓喀嚓的声音,余华说他听见了。他说,那声音让 他睡不好觉。我说,你把它写下来吧。于是,余华点灯开始写字。他是个很安静很 听话的人。他告诉我,小时候他妈妈送他到托儿所,他会一整天坐在小板凳上不出 声只是看着别人玩。当他向我讲述这件事的时候,我嫉妒得要死。我是个被遗弃的 孩子,从来没去过托儿所。我说,你把它写下来吧,余华就开着灯继续写字。我对 余华说,你写写我吧。余华说,我一直在写你。   我替余华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小牙。在余华尾随我下车的当天夜里,我在余华 的日记里变成了一颗小牙。在一段时间里,我无节制地享受着这个名字,直到后来, 我考上了某所大学某个系某个专业而且发现这个专业的所有新生包括我自己在内全 部被老生称为小牙后,我对这个变成了集体的名字深恶痛绝。当然,那是以后的事 情,是余华之后的事情。   小牙对余华的幻想,是和她脚趾的疼一起开始的。她在公共汽车上不安地站立 著,在每个乘客的脸上寻找那个忧郁的笑容。那些面孔一个接一个,有的都重叠了 起来,眼睛上面是眼睛,眉毛下面是眉毛。少女小牙象是落入迷宫一样,在寻找余 华的过程中常常神思恍惚,忘记了自己。就这样一天又一天,直到她发现了那个青 年的面孔。那个二十三岁的牙科医生,笑得很不真实。   他们一起在江边下了车。在冬天的柳树下,互相凝望着。在他们的瞳孔里,没 有伤感的对方。透过那个黑色的的深深的隧道,他们看见了自己。甬江上一只瘦小 的黑篷船,不知道是朝上游开去还是向下游漂去。它是余华和小牙爱情的唯一见证。 “你踩了我的脚。” “我不是故意的。” “我是故意的。我一直在找你。” “为什么?” “因为我不找你你也会找到我的。” “你看起来并不多愁善感。” “对。我只是迷恋死亡。” “还有我的笑容。” “对。牙科医生的笑容。” “你只有十三岁。” “不,十五岁。而且那已经足够了。” “什么足够了?” “没什么。对了,我的名字是小牙或者4。” “我必须选择吗?” “我不知道。” 小牙单薄的手放在余华宽大的掌中,在江堤上慢慢地走着。谁是谁的情人,你无从 得知。   十五岁的少女心里在想什么?我和余华的恋爱应该有一种前生来世的相知。他 从来都不会过问我在想什么。他不在乎我的年龄也不关心我的长相。他只是把头放 在我的胸口,听我的心跳,和我一起做梦。但我们绝不缠绵,我们的爱情不需要任 何想像力。二十三岁的余华是个孜孜地寻找另一种现实的牙科医生,一种和牙没有 关系的现实。他在寻找中,落入了一个十五岁少女的蛊中。   当小牙牵着余华的手一步一步地踏在那所破旧的公寓楼的楼梯上的时候,整个 黑暗的走廊响起了空洞的回声,象是一个巨大的心脏在一个巨大的胸腔里独自跳动。 小牙的小脚趾透过棉袜和鞋底踩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突如其来钻心一样地痛。她 的指甲嵌进了余华的肉里,血从他的手掌里流了出来。他们用期待的眼神徒然地注 视着那只手掌,然而,除了红色的血,他们没有看见一只蚂蚁。就在这时,奶奶的 咳嗽声从那扇防盗的厚厚的铁门下面的缝隙,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小牙拉着余华, 象猫一样,走进了那扇秘密的门。   余华四岁的时候,独自一个人从托儿所回家,他把回家的路分成两部份,先从 托儿所到医院,然后从医院到家。他坐在床沿上,对我说起那奇怪的路线的时候, 我仿佛回到了我那从来没有过的童年。没有路灯的黑夜里,我一个人走在医院旁边 的小路上,院墙里,是一间被称做太平间的矮小的房子。耳边只有风声和我自己的 心跳。 “为什么叫太平房呢?”    “人死了后才太平。” “就像我一样吗?” “你还没死呢。” “活着,是为了死去。”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停留在那个小黑屋的。” 我把头埋在余华的怀里。他的身上一股福尔马林的气味。 “是的,你会让你的医生们陪伴我。他们会把我有用的器官一个个都拿走的。” 我感到余华的眼泪流进了我的嘴里,咸的。因为我们知道,那是迟早要发生的事情。   小牙拉着余华的手,站在躺在藤椅上的奶奶面前。奶奶很少从那个藤椅上起来。 “奶奶,这是我替您请来的牙科大夫。” “是吗。这几天我腰酸背痛。快替我看看。” “奶奶,他是牙科大夫。不看腰的。”   “牙科?那也行。你来替我看看牙吧。” 余华走到黑乎乎的奶奶面前,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奶奶瘪瘪的嘴被迫张开了。里 面空荡荡的,没有一颗牙齿,只有一只萎缩的舌头,象一条垂死的狗一样,卧在那 个黑洞里面。余华用手合上了奶奶的嘴巴。屋里响起了少女小牙亮丽的笑声,奶奶 的眼睛里也浮上了微笑。 “今天你选对人了,小囡。” “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 “奶奶,这是余华。他是我的爱人。” “哈哈哈。。。”随着奶奶的笑声,家具上的灰尘纷纷地飞扬起来。      夜里,余华在晕黄的灯光下写字的时候,小牙就在饭桌上用扑克牌搭房子。两 个人耽思竭虑,小心翼翼各自构筑着自己的世界。 “你在这里干什么?”在撕掉了几页稿纸后,余华忽然抬头问道。 “什么?”小牙吃惊地抬起头来。搭到半截的扑克牌哗啦一下子落到了桌面上。 “你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说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在搭房子。” “你能不能到卧室里去搭呢。我写不下去。” “你能不能不说话呢?我的太平房都塌了。” 在没有任何意义的对话之后,两个人都耸了耸肩膀,又各自埋头干各自的事去了。     我一想到那个夜晚就会感受到草地上露珠的潮湿。当我的手侵入她的衣服时, 她热烈的体温使我不停地打寒战。我的手从她的腹部往下进入,我开始感受到如草 地一样的潮湿了。起先我什么也不想干,我觉得抚摸一下就足够了。可是后来我非 常想看一眼,我很想知道那地方是怎么回事。但是在那个没有月光的晚上,我凑过 去闻到的只是一股平淡的气味。在那个黑乎乎潮湿的地方所散发的气味,是我前所 未闻到过的气味。然而,这种气味并未像我以前想像得那么激动人心。尽管如此, 在不久之后我还是干了那桩事。欲望的一往无前差点儿毁了我,在此后很多的日子 里,我设计了多种自杀和逃亡的方案。在她越来越象孕妇的时候,我接近崩溃的绝 望使我当初只有几分钟天旋地转的快乐痛恨无比。   是小牙勾引了余华。余华讲的爱情故事和现实相去太远,我说的是,和小牙经 历的现实太远。我有我自己的现实,余华是其中的一部份。我从来没有强迫他去接 受我的现实,我只是把它一览无余地展示给他看。他牙科医生那忧郁的微笑替他赢 得了进入我的权利。 我一想起那个午后就想起了奶奶的咳嗽声。当我牵着他的手慢慢地放入我的衣服时, 他的冰冷让我想起走廊的水泥地板。我并不想干什么,我只想和这个世界发生点儿什 么联系。当他的手指停留在我的乳房上的时候,我把他紧紧地搂在了怀里,把他的头 埋在了我的胸前。他的头发上有一股好闻的薄荷香味,像我妈妈的气味。不知怎么 地,我一时间泪流满面。一切都显得那么激动人心,很快地,我感到自己的腿上一 片冰冷,就象门外的水泥地板。奶奶在隔壁的房间里似乎被我们的激动所传染,不 停地咳嗽起来。 “你为什么要杀掉我?”    “你迟早要死的。100年后,今天所有活在地球上的人都会死去的。” “我想活着。” “活到象奶奶一样?” “你真是个残忍的人。” “死了就太平了。” “我有点儿害怕。” “别怕,有我呢。”       我和余华的恋爱是不会有结局的。我们不是那种为了目标而活着的人,至少我 不是。不过,生活中总是有许多逃避不开的事故。就像我们的相识一样,当我和余 华乘坐公共汽车去看望他的一位当妇科医生的朋友的时候,我们的命运都是偶然中 的必然。 “你喜欢游戏吗?” “喜欢。因为它的虚伪。” “比活着还虚伪?” “一样虚伪。” “那好。我们来做个游戏吧。” “怎么做?” “从现在开始,我们装做是两个从来没见过面的陌生人。” “这是唯一的规则吗?” “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怎么才能知道游戏已经结束?” “当你不想再虚伪的时候。” “我们来拥抱一下,让游戏现在就开始吧。” “好的。” 门打开的时候,我下了车。我那不再单薄的身体,摇摇晃晃地,差点儿摔倒在马路 沿子上。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