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熟悉的昆德拉 作者:吴过 在浩如烟海的作家中,一定有某个作家与你的灵魂相通,在我看来,至少也会有 那么一个,你会感到非常熟悉,像是你的家人,像是你的亲兄弟。幸运的是,在 读昆德拉的作品时,我有了这种感觉。 读《玩笑》 《玩笑》是昆德拉的处女作,发表于“布拉格之春”前夕,这部小说的问世,不 仅在捷克国内引起了轰动,同时也意味着一位大师级作家的诞生。 在大学时代,卢德维克(《玩笑》中的主人公)是学生会干事,属于那个年代的 积极分子,他热恋一个名叫玛格塔的少女,但是玛格塔严肃,正统,不苟言笑, 像块干面包。玛格塔心目中,眼前的革命时代永远神圣不可侵犯。为了使她震惊 和慌乱,卢德维克决定开个玩笑,在寄给她的一封明信片中,卢德维克写道: “乐观主义是人民的鸦片!健康气氛有股愚昧的臭气!托洛斯基万岁!” 在极权专制的年代,谁都知道卢德维克寄出那样的明信片,等于是给自己寄了张 苦役证书,而且是终生的。果然没过多久,命运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卢德维克 被开除党藉和学藉,被迫戴上黑色徽章,在监督劳动和强迫学习中接受脱胎换骨 的改造,由一个新时代的积极分子迅速转换成惩戒营中的苦役犯。 对人的尊严极端蔑视,是那个时代特有的标记,在惩戒营中,卢德维克亲眼看到 了种种残忍和暴行,他们甚至连自己的同类也不放过。一个名叫亚历克夏的看守, 因为同情苦役犯,被他们的头目娃娃指挥官斥责为癞皮狗,娃娃指挥官不停地命 令他卧倒,起立,再卧倒,再起立……一番人身侮辱后,又命令亚历克夏念开除 他党藉的通知书。事情还没有完结。有一天,一个下士提着一桶水从走廊上过来, 下士的周围拥着另一群人,脸上神色如同过节般兴奋,对亚历克夏恶作剧的残酷, 一下子便消解了这些士兵同娃娃指挥官之间的宿怨。下士将整桶水泼到亚历克夏 身上,亚历克夏却没有丝毫反应,在其他苦役犯的催促下,军医慢条斯理走过来, 冰泠的手指搭在亚历克夏的脉搏上,“他死了。”军医漠然地说。 苦役者的生活是沉重的。人的欲望却像石缝中的树,扭曲着也要顽强地冒出来。 在卢德维克眼里,他同露西的爱情,像沉沉黑幕中飞过的萤火虫,划出的那一星 点美丽成了他的全部世界。卢德维克渴望得到露西,像溺水者拼命也想抓住一根 稻草一样,想抓住一点实在的东西,但是他不知道,露西还是少女时曾被诱骗参 加过一个流氓团伙,是个遭受过蹂躏的女性(从精神到肉体),对性爱有种说不 出的厌恶,她从公墓里偷花,献给心爱的人,期待他们灵魂上的爱恋能够延续, 但是有一天,露西偷花时被人发现,她逃离了这座充满苦难的小城,甚至没有同 心爱的人告一声别,卢德维克的全部希望,从此也彻底破灭了。 十五年后,卢德维克终于结束了他的苦役犯生活,重新回到这个世界时,心里装 满了仇恨。一个偶然的机会,他遇见了记者海伦娜——当年整他的那个人的妻子, 因此卢德维克决定复仇,勾引她,同她上床。几乎没费什么周折,他很快成功了, 却丝毫也没有成功的快意,只有难言的苦涩,因为这时候卢德维克才知道,海伦 娜的丈夫早已另有新欢,此刻正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手挽着手,从他面前 招摇地走过。当海伦娜的丈夫那狗一样灵敏的鼻子嗅出卢德维克同他妻子可能有 染时,那位丈夫对头上的绿帽子居然毫不在意,并乐于为卢德维克和海伦娜当皮 条客。 生活已经发生了彻底的变化。卢德维克发现过去整他的那个人,如今改变了观点, 变得比他还要新派。而在年轻一代人的眼里,过去那段历史,仿佛是存藏在图书 馆里的发黄的线装书,同他们毫无关系。一个人如此牵挂往日恩怨,在他们看来, 不仅不合适宜而且还非常可笑。过去的那一幕已经结束,昔日的观众已经散场, 剧院里换进了新一拨的观众,如果还有人站在舞台上,想扮演一个悲剧角色,现 代观众席里只会发出一片嘘声,无论喜剧还是悲剧,在今天的观众眼里都是荒谬 可笑的。面对这一切,卢德维克只能背转身去,轻轻发出一声叹息,故事是从一 个玩笑开始的,故事结束时仍然像是一个玩笑,卢德维克感觉到,这一系列玩笑 开得实在太残酷了。 读《为了告别的聚会》 著名的爵士乐号手克利马,到某矿泉疗养地演出,结束后的舞会上,认识了年轻 护士茹泽娜,并同她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没过多久,茹泽娜打来电话,告诉 克利马她怀孕了,克利马惊恐万状,瞒着美丽的妻子凯米蕾,来到疗养地同茹泽 娜见面,试图说服她让她堕胎。故事就这么开始了,幕布徐徐拉开时,展现在读 者面前的似乎是生活中一幕轻松的喜剧。 但是雅库布的出场,使书中明快的色调变得灰暗起来。雅库布是斯大林时期的政 治犯,在监狱中度过了他的青春岁月,如今已获准移居国外。临行前,他专程到 疗养地,看望在此地疗养的养女奥尔加,而奥尔加死去的父亲,却是雅库布政治 生涯中的一个怨敌,历史的恩恩怨怨,盘根错节纠缠在一起,使雅库布很难轻松。 是啊,生活总是同过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就像新生婴儿的脐带,永远连着母 亲的子宫。 书中涉及到雅库布的地方,无论他独自思考还是与他人交谈,无不沉重得让人喘 不过气来。例如在雅库布与奥尔加之间,有一场意味深长的对话: 奥尔加:“前些日子我收到一些匿名信,他们说我无权扮演一个殉难者的女儿, 因为我父亲应对迫害了许多无辜的人负责,这些人唯一的罪名是,他们的世界观 与他不同。” 雅库布:“胡说。” 奥尔加:“他们把我父亲描绘成一个非常狂热和残忍的人,这些信虽然是匿名的, 令人讨厌,但是并不粗俗,写信人表达得具体明确,毫不夸张,我几乎觉得自己 要相信他们了。” 雅库布:“这都是一连串没完没了的报复。当你父亲被捕时,人们认出了你的父 亲是一个著名的共产党人,同狱的犯人一有机会就袭击他,把他打得不省人事, 看守们却带着恶意的笑瞧着这一幕。” 奥尔加:“我知道。但尽管如此,我不责怪那些囚犯。他们常常毫无缘由,不经 任何审讯就被关进监狱,而突然间,他们竟同一个被认为应对他们的境遇负责的 人面对面站在一起了。” 雅库布:“……我要告诉你我一生中最悲哀的发现:那些受迫害者并不比他们的 迫害者更好。我很容易想象他们的角色调换一下的样子。你可以把它称为一种 ‘不在犯罪现场学说’,一种逃避责任,把一切归咎于照自己的样子创造了人类 的造物主的企图。因为断言犯罪者与受害者没有区别,就会使人到一种放弃所有 希望的地步,而这,亲爱的,正是地狱的定义。” 从对话中不难看出,雅库布的思想处在一个矛盾的漩涡之中。一方面他一生中悲 哀地发现,无论受害者还是受迫害者,这个国家所有的人都是刽子手,刽子手不 再是犯罪,而是人类的一个基本特征;另一方面,他的内心仍在坚守最后一道防 线,不愿承认犯罪者与受害者没有区别,因为那样会使人类放弃希望,而这,正 是地狱的定义。 雅库布一生都在思考政治,换句话说,他的一生只是个可悲的政治动物。然而这 并不是个人的错,在特定的历史时期,生命只有从属于某种意识形态和政治派别, 才能显示其意义和价值,雅库布一生的悲剧在于:自以为生活的本质就是政治, 他一生都在关注全人类的幸福,却丧失了自己的生活。临出国前,雅库布在温泉 疗养地见到了克利马的妻子,那个曾当过电影演员的女人,惊人的美丽让雅库布 怅然若失,他这才感到自己从来没有真正生活过,他不得不在内心悲哀地承认, 政治只不过是浮在表面的泡沫,真正的生活发生在深处。 书中有一个耐人寻味的情节:在生命中最黑暗的那段日子,雅库布担心自己总有 一天挺不过去,他准备了一片毒药,万一有那一天就结束生命。然而,就在他要 放弃这个念头时,一种阴差阳错,使护士茹泽娜误服了他的这片毒药,当即死去。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雅库布临出国前夕,看着池塘边那个用枝条挥赶鹅群的孩子, 心里头充满巨大的悲哀,他怜悯他的祖国,他不喜欢他的同胞,他认为这个国家 所有的人都是刽子手和帮凶,但是书中这个寓意深刻的情节,终于使雅库布没能 逃脱上帝的终级审判,雅库布成了他不喜欢的那些同胞中的一员,成了所有可悲 的杀人凶手的一个兄弟。雅库布一生都在追求崇高,而他现在才知道,最大的崇 高是热爱人们,即使他们是杀人犯。 读《生活在别处》 曾经有一个布拉格诗人,因为写诗的原因,被斯大林的最高法官送上了绞刑架。 (这样的故事,在某个特定的革命时期,多得像河滩上的石头。)令昆德拉心灵 深受伤害的,不单纯是那位布拉格诗人的绞刑,而是从电台中听到的一则消息: 他所崇敬的法国诗人保尔·艾吕雅公开宣布同那位布拉格诗人脱离朋友关系。昆 德拉说,一个刽子手杀人,毕竟是正常的,而一个诗人(而且是大诗人)用诗歌 来伴唱时,他所认为的神圣而不可侵犯的整个价值体系就突然崩溃了。仿佛掉进 了困惑的漩涡,他感到眩晕,并且在眩晕中苦苦思索,许多年后,昆德拉的思索 终于结出了一枚沉甸甸的果子,这就是1973年获法国梅迪西奖的《生活在别处》。 这部小说最初的名字是《抒情时代》。昆德拉认为,抒情态度是每一个人潜在的 态势,是人类生存的基本范畴之一。他写这本书,是想塑造一个年轻艺术的肖像 画。还在少年时代,雅罗米尔就表现出了他的艺术天赋,他酷爱画画,画笔下多 次出现长着狗头的裸体女人。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对现代主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青春的激情在体腔内荡漾,他渴望自己的一枝笔,能像传说中点石成金的神笔一 样,将现实中的一切都点化成艺术。然而这时候一场革命爆发了:三个非共产党 的部长以辞职来威胁共产党总理哥特瓦尔德,哥特瓦尔德坚决不妥协,在广场上 发表讲话,痛斥叛徒们企图削弱共产党、阻止国家朝社会主义前进的行为。哥特 瓦尔德的演讲被雷鸣般的欢呼声淹没。在这些欢呼声中,有雅罗米尔兴奋得发抖 的声音:“终于!它终于发生了!” 革命同雅罗米尔激荡的青春一拍即合。这种一拍即合,迅速对雅罗米尔的生活发 生了影响。当他姨父斥责这场革命是暴乱时,雅罗米尔大声反抗:“这不是暴乱。 我们需要军队和警察。工人阶级会把像你这样的资产阶级寄生虫扫进历史的垃圾 箱。”(为此姨父给了他一个耳光。)雅罗米尔的父亲死于盖世太保的集中营, 在雅罗米尔心目中,父亲的死是神圣的,像殉难的耶稣。然而有一天,雅罗米尔 的母亲玛曼遭遇了爱情,用暗示的方法向儿子征询意见,儿子的回答是:一个女 人对死去的英雄应该忠贞不渝,体验过伟大爱情的女人,怎么还能同另一个男人 沉溺于床弟之欢?这种一拍即合也影响到雅罗米尔的艺术观,他认为现代主义应 该服务于社会主义文艺,他也写过一些歌颂社会主义和女拖拉机手的诗歌,但是 当现代艺术被作为资产阶级颓废的畸型产物遭到唾弃时,雅罗米尔痛心地说: “是的,我知道我的诗对这场革命毫无用处。我很难过,因为我喜爱它们。但不 幸的是,我的感情却不能说明它们是有用的。” 在我们熟悉的生活中,经常有各种面孔的男女,在大小会议上陈说他们的权利和 义务,其中甚至包括杀人的权利和义务,让人不寒而栗。尤为让人惊讶的是,在 这些男男女女的脸上,人们看到的不是邪恶,而是真诚,是燃烧着的青春,是富 有战斗性的革命热情。正如昆德拉所说:“那个遥远的时期实际上留下了什么呢? 今天,人们把那些日子视为一个政治审讯,迫害,禁书和合法谋杀的时代,我们 这些还记得的人必须作证:它不仅是一个恐怖的时代,而且是一个抒情的时代, 由刽子手和诗人联合统治的时代。” 这些充满诗人气质的年轻人向往崇高,然而崇高也最容易导致绝对和残酷,他们 常常以青春的名义向世界高声宣布:要么一切,要么全无!小说的最后,雅罗米 尔对崇高的热烈追求,终于变成了对情人的无情告发。一次约会,他的情人(红 头发姑娘)迟到了20分钟,诗人雅罗米尔愤怒到了牙齿,提出要和她永远分手, 为平息他的愤怒,红头发姑娘不知为什么编造了一个她兄弟企图叛国出逃的谎言, 雅罗米尔迅速警惕起来,毫不迟疑走进国家安全局的大门,告发了红头发姑娘和 她的兄弟。 在时代的舞台上,雅罗米尔渴望表演崇高,然而表演结束之后,才知道自己扮演 的角色不是崇高而是残忍。红头发姑娘和她的兄弟被捕入狱了,悲剧却没有结束, 悲剧的真正主人公恰恰是告密者雅罗米尔,表面上看起来,他的死是一次意外, 雅罗米尔倒在阳台冰冷的水泥地上,任凭生命一点点从自己身上流失,他终于实 现了他的诺言:我必须死吗?那就让我死于烈火吧。略微遗憾的是,雅罗米尔没 有死于烈火,而是死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青春的激情是残忍的,这是一个人类难于面对的尴尬命题。在小说的第四章《诗 人在逃跑》中,昆德拉采用类似电影中闪回的手法,穿插描述了诗人雪莱、兰波、 莱蒙托夫、马雅可夫斯基、沃尔克、哈拉斯的故事和诗歌,兰波为了逃离家庭, 从家乡跑到巴黎;莱蒙托夫为了逃避上流社会,投身军旅来到高加索;雪莱为了 宣传自由解放,带着传单前往爱尔兰。这些诗人所处的环境各异,但是他们对现 实的反抗、对爱情的追求以及对荣耀的渴望,无不表现出在本质上惊人的一致。 昆德拉说他写作这部小说的目的,并不是想简单地描写一个时代,“对小说家而 言,一个特定的历史状况是人类学的实验室,在这个实验室里,他探索他的基本 问题,人类的生存是什么?”因此,这部小说的写作,使昆德拉超越了时代,上 升到了一个哲学世界的高度,能达到这个高度的人,是足够让人羡慕的。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