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莫斯一家半 小解 多亏了那个出租广告,使我有缘结识莫斯一家外加莫斯 情人。 知道房东都愿意把房子出租给女的和念书的,我就 抓住卖点,告人家说我在多伦多大学读博士,对他的广告 感兴趣。 “读博士?女博士?有意思。拿份简历来。”对方象在隔 山喊话,却让我感到分外稔熟。自打来到加拿大就象进了 监狱,多次被友人警告说话要拧小音量,今天碰到个粗 喉咙大嗓门的准房东,顿时有种被解放了的感觉。但是我 搬过三四次家,从未有房东要求我出示简历。莫非错打到 某位教授的办公室了?我便声明道:“我不是求职,我是 找房子住。” “对。我这儿有空房子,没有空位子。拿着简历来。不是明 天,不是后天,也不是大后天。” “今天行吗?我现在就去。” “你真会投机取巧。哈哈哈!”对方笑得很爽朗。爽朗得让 我几乎雀跃了起来。但是他却坚决地说了三个“不”。然 后就挂断了电话。这个鬼老外!我不知身为异域客,总习 惯性地称加拿大人为老外。放下电话后又去浏览别的广 告。看来看去还是这一家的吸引力大。因为不要房租,只 需每天帮一位半边不遂的女士做锻炼两小时。而且住址是 士巴丹拿。士巴丹拿有多长我当时还不知道,但因为 Chinatwon正好位于它的肚脐眼上,我对这条街就倍感亲切。 于是跨上我的小单车,按图索骥,不到十分钟就找到了 广告上的地址。土褐色的门框上凌驾著座白色的锥形小屋, 与左右邻居别无二致。奇怪的是大门洞开,毫无遮掩。人 站在街心就能看见狭长的楼道又深又高。层层阶梯都覆盖 著大红地毯,颇有点清宫风味。我本来只想测一测住房 和校舍之间的距离,但却不由自主地放下单车,走近大 门,径直向那三个“不”挑战。我怯生生地按了下门铃,无 人接应。稍待片刻后再按一次,仍无动静。紧接着重重地 连按三下,铃声显得格外洪亮刺耳,引起我一阵恐惧。有 时敞开的空洞比关闭的充实埋伏着更多的悬念。我仓惶 逃离现场时单车挂破了右裤脚。 后来连看几天新闻并没有什么耸人听闻的消息发生在士 巴丹拿。我忍不住在“大大后天”又去了一次电话。接 线员还是那个高频率大振幅的发声器。他欣然同意当天晚 上见我,并提醒我别忘了带简历。 房门依然敞开,我还是按了门铃。一个瘦高老头伴随著 拐杖击地的节律一步一步缓慢而威严地沿楼梯走下来。他 银发稀疏,面孔清癯。一身宽松的休闲服在骨架上晃荡。 我悠然想起了正在消融的雪人。但雪人的脸上嵌镶著两 颗兰宝石,骨碌骨碌,活灵活现,真有点咄咄逼人。 “Hello!”我用英语打招呼。 “你-号(好)-吗?”他用汉语回敬。他说他为了从事国 际政治活动学了几十种语言。不过大都是你好,谢谢, 再见,厕所在哪儿等入门水平。唯有俄语和汉语他门道很 深。我俩便隔著门槛达成一项协议:往后都用对方国家 的语言交谈。 “Comein.”协议还来不及生效,就被这位国际政治活动家 撕毁。他昂首阔步,蹋着拐杖的节律点,款款行进在前。我 东张西望,紧紧随行其后。穿过楼身和墙壁的狭长夹道 后,我们走进了无烟无油无味的厨房。饭桌旁对坐着位老 态龙钟的女“古稀”和风韵犹存的女“花甲”。我一眼还难看 出三者的关系,但却立即明白了自己的工作对象,因为那 花甲的上半身软塌塌地陷在轮椅中,看不出任何自身张 力。相互介绍后他们就称我爱林妮,我知道了古稀名叫茹 丝,花甲名叫芭妮。至于莫斯,大名早在广告上见识。 女人不管多大年龄,只要够三位,就迅速凑成一台戏。 我们叽叽喳喳正唱得热火朝天,莫斯突然拍案叫板,把六 颗眼珠都牵扯到他身上。他很满意自己变成了注意中 心,就不失时机地把读手中的简历并高分贝地重读所有获 奖项目。我还来不及谦虚,他就摆开擂台阵,从达尔文谈 到米丘林;从哥白尼谈到伽利略;从艾迪生谈到贝尔。。。 千里滔滔,势不可挡。我连看几次手表他也毫无觉察。最 后我终于起身告辞,他笑眯眯地用汉语说了声再见。两位 女士都说喜欢我,可关于住房事宜却只字不提。我不懂人 家的规矩,也不好多问,便满头雾水地回来了。第二天请 教加拿大同事,他们都说这家人神经系统肯定有毛病,劝 我千万别搬进去。 但半月后我还是搬过去了,实在抗拒不了免费住 房的诱惑哪。莫斯开著比他还苍老的破车把我连人带行 头一起拉到他家。进门后他直接率领我上了二楼。开 起一个不到九平米的小房间,向我炫耀说:“看这些墙壁 和天花板,多迷人.”我被包围在五颜六色中,只觉得四周 都是染料堆积,却看不出任何一个有意义的图案来。莫斯 开心地告我说这是先前的一位房客为他留下的纪念品。 我问那些五花八门的涂鸦都是些什么意思。他说越看不出 意思的作品就越有意思。都看懂了就无聊了。我正想问 他还有没有别的房间,他已径自走进隔壁,并自言自语地 说,“这一间太大,太空,不适合独身女士居住.”我想大是 固有的,空则是人为的。尽管房间象客厅,足有二十多平米, 但是找张王号床,大桌椅不也就充实了?莫斯显然没看 出我对这个房间的留恋,他又用拐杖敲打着楼板向背街 而向阳的方向走去,停在最东边的房门前,故做神秘地从 口袋掏出把钥匙,开启了一所素雅明媚的小房间。“这曾 是我女儿的卧室,现在你享受她的待遇。”说著把钥匙从 锁眼里抽出来,郑重地放到我手心。我有点受宠若惊,看 著精致的花地毯,舍不得踩上去。他说花地毯是他的女友 茹丝特意从自己家拿过来送我的。我后来才听说老头本来 是要出租那间大房子的,但见到我后就立即命令他女儿 清理衣物,腾出房间。我问他把女儿赶到哪里去了,老头 反问到:“她还用我赶?”我以为是结婚啦。莫斯笑吟吟 地说,“结婚还早呢。我告过她结婚前起码应和三个男友 同居,你们中国人不是也爱货比三家吗?。。。来,看看芭妮 ,”说著,就把我带到楼下一所遮掩得象洗相室一样黑暗的 房间。 芭妮仰面朝天平躺在一张横七竖八地散乱着 大小棉垫的双人床上,那惨白的脸色苍凉凉地照亮了床头 一隅。停到我们进来,她就先声夺人甜甜地朝我说摵B迶,又 颇具风度地朝我点了点头。原来人的气质是散发于形 体之外的,我虽然手足灵活,却模仿不出芭妮特有的高雅 来。芭妮简述了三年前从脑溢血中死里逃生的经过和目 前身不由己的苦痛,希望我能帮她克服地球引力,“抬举 抬举”她的胳膊腿。我们当即就开始切磋床上体操,莫斯 则拧开一盏昏黄的电灯,手舞足蹈地弹起了放置在墙角 的无盖钢琴。几粒灰尘在颤抖的空气中格外活跃,做起类似 布朗运动。 从此每天下班后我就到芭妮床前,和她一块儿上下起 落。为了活跃气氛,她就用柔弱的声音教我唱儿歌:“Twink, twink,little star”“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我的大多数英 语歌曲都是这时学的。起初我不好意思出声,跟着她默 咏。她就不住地说:“爱林妮,Comeon.”我只好以实相告, 说我从小每歌必走调,往往在唱一句后发现周遭有人就 赶紧打住,急流勇退。结果被伙伴们嘲笑为“会一句。”上 大学时有一次在联欢晚会上被逼急了,便用俄语唱了首 “看那田地,看那原野,一片美丽的风光。。。”美滋滋地 信天游完了,居然赢得了稀稀落落的掌声。谁知在工农 兵学员中并不乏程咬金,有位女同学当场把这首俄罗斯 歌曲重唱了一遍,把我羞得无地自容。芭妮听了我的故事 后对那个不知名的女同学耿耿于怀,并用她左边没瘫痪 的手不住地抚摸我的胳膊,以示安慰。她很欣赏我的走调, 认为我在歌曲中灵活地灌注了自己的感受。我说她如果 是这些歌的作曲家,就不会容忍我的怪腔怪调和中国口 音了。这时莫斯正好走来,用哲学家的口吻说:完美意味 著乏味。成熟意味着老朽。欠缺乃是万斑色彩的生命 力。这就是断臂维纳斯的魅力所在。也是儿童们的可爱之 处。他这一纵容,我便大胆起来,芭妮低吟我高歌。我们和著音 乐的旋律手舞足蹈。歌声刺激著我的灵感,我便不断地革 新体操内容,增加活动强度,有时还为芭妮做正宗按摩, 她渐渐地可下床活动了。当我扶着她第一次脚踏实地行 走在她的卧室时,她哭了。哭得那么动情,那么孩子气。 我从她艰辛的求生过程中发现了自己生命的奢侈。这才 知道为什么基督徒每晚都要感谢主赐给他平安的一天。我 是在危机四伏中怡然享受着习以为常的健康和自由而 不知珍惜。芭妮感谢我帮她做操,使她肢体轻松;我则感 谢她帮我认识生命,使我思想深沉。两人都乐此不疲。临 睡前她总请求我把大小棉垫夹在她的腋下,腰旁,腿间和 脚脖子后。真无法想像她的觉睡得多别扭。我告芭妮有 事可叫醒我,她指了指床边沿墙爬上的一根尼龙绳,说她 和莫斯可直接通话,轻易不会打搅我的,因为广告中没 有值夜班的要求。莫斯在旁只诡秘地笑着,半年后才向我 拆穿了单线联系的秘密。 这是一个冗长的故事,因为牵涉到第三者茹丝。茹 丝本是英国女郎,从未离过婚,却结过三次婚。三个男人 都死于癌症。上帝似乎专派茹丝下凡伺候病残男人。要不, 为什么把她塑造得身高体大,臂粗腰园?二次世界大战 时茹丝当战地护士,抚慰了无数士兵的身体和灵魂。和平 年代虽使英雄无用武之地,她却及时转型,用自己强壮的 身体接连制造出七八个儿女,又接连把三条汉子扛到了 坟墓。在芭妮脑溢血住院期间,茹丝又伸出胳膊分担莫 斯的沉重。一路艰辛走来,两人越靠越近,也说不清是 谁坠入了谁的怀抱。芭妮出院后生米已成熟饭,三个人便 达成个君子协议:白天茹丝照顾芭妮生活起居,以换取晚 上和莫斯在二楼同眠共枕。茹丝不愧为护士出身,她为芭 妮端咖啡送饭,帮她解手出恭,给她洗澡美容,替她在 床上翻身,脚快手麻利,尽心尽力。芭妮也处处配合,很尊 重这位不速之客。三个人居然和平共处了一两个年头,不 亲不疏,无间无隙。但是后来芭妮的撔匀随健康逐渐复 苏,让莫斯为她找个男友。莫斯找不到,双方就又修订了 协议,在芭妮和莫斯床间设立了直接联络。芭妮若是有 内需,只消拉一拉那根尼龙绳,莫斯床头的铃铛就会叮当 作响。这位丈夫立即闻声而起,尽其天职。难怪莫斯骨瘦如 柴,他就这样一仆两主,勉为其难地享受着齐人之福。 我这人鼠肚鸡肠,对这个三角地带还不如双方家里的 孩子们处之泰然。下意识里总觉得茹丝鸠占鹊巢,对她 产生了点隐隐的敌意。特别是当她站在我面前喘粗气时, 我就觉得这位女兵是在掠夺我周围的氧气,便不由得扩 张起比她小一圈的胸脯拼命呼吸。无奈她四肢发达,思想 单纯,从来不理会我的小动作,还给我起了个好听的英文 名子,艾丽丝。听说我的家眷远在国内,又见我独来独往, 她就告我“feel free”带男友来居住。我口里说没人看得上 我,心里却嘲笑她喧宾夺主。这话让芭妮说还差不多,谁 能象她那样厚著脸皮“feel free”?不过晚饭后咖啡余,我 还是爱和他们坐在厨房聊天,五洲风云和饮食男女就 是我们津津乐道的永恒的主题。茹丝说战地病房住的多是 青瓜娃娃,爱用黄色故事和笑话做精神会餐,耳闻多了她 就装了一肚子荤菜。有的小士兵临死前唯一的要求是想 知道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许多护士便偷偷地尽其所能, 助人为乐。茹丝说她的母性就是在那个时候酝酿起来 的。当她被那些天真无邪的伤兵们抚摸时,她的血管里只 有高尚的母性的激荡,并没有污秽的兽性的骚动。她常 常闭着眼轻轻地呼唤他们“孩子。我的孩子。”尽管那时 她年方三八。当伤兵们把颤抖的手有气无力地搁置在她 的大地般的身躯上时,她就紧紧地抓住那些被自己的血 和敌人的血染红了稚嫩的双手,拼著命想把他们从鬼 门关上拉回来,趁著余热还在,归还给他们远方的母亲。。。 听了茹丝的这番经历,领略了一名普通护士的伟大情 怀,我无法不感动,无法不原谅她对莫斯的侵略般的追 求。就连她说话的一丝不挂,我也不再觉得刺耳。 茹丝确实喜欢用各种风流性事愉悦听众。有一次它居然 自豪地告诉我她和莫斯打算把他们的床上功夫拍片剪辑, 做为科普来指导老年人享受夕阳余晖。我担心他们的演技 比不上早已充斥市场的XXX录像带。狡黠的莫斯立刻用汉 语促狭我:“你这样道貌岸然,还看三X片?”道貌岸然,莫斯居然 用成语用得如此贴切,好叫我惊讶,禁不住问他:“你怎么还知道 这个词?”他嗬嗬笑道:“你忘了我正上著中文课吗?”他 是上著中文课,每周两次。我以为只在人口手刀牛羊中打 转转,没想到他还知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瓜田不纳 履,梨园不整冠”等成语。他勤学好问,常聘我当他的中 文老师。但是不久就发现我的发音和他录音机播放的中文 教材不尽一致。我只好承认自己说的是老家土话,不符合 标准。他却怀疑我发音器官有缺陷。他说平素听我讲英 语口音很重,他都原谅了,但他无法容忍我连自己的国语 也说不正确。于是很快就撤销了我的中文教师资格。 不过莫斯从不放弃纠正我的英语发音。只要我说错,他就 自己慢慢说一遍,叫我模仿,他则双目微闭,侧耳细听。 我模仿不来,他就摇头,让我重发。再错,再摇头,而且越 摇动作越短促迅速。眼见他把头摇得象个博浪鼓,我就 不忍心再折磨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了,生怕他摇出了脑震 荡。 莫斯对中国的热爱不只局限于语言。神州大地 发生的大小事情他都关心。他定了份:“ChinaDaily”,对每 篇文章都精读,批注,而且还要举一反三,引申出不少论 断。当大陆各种各样的私人工厂和形形色色的合资企 业象雨后春荀蓬勃发展时,他过几天就向我更新一遍 数字。而且他追踪中国的钢铁产量,煤炭产量,汽车自行 车产量,有一次告我说“ChinaDaily”上用直线上升描述中 国建国以来的汽车产量,不符事实,因为在他的逐年产量 曲线表里曾出现过几次平台和波动。 莫斯如此关心天下大事,不可能做逍遥的无党派人士。 不过他的党已经萎缩。有一次芭妮和莫斯兴奋地告我说 他们特聘女儿苏姗为党员们做了个报告,引起热烈反应。 我问有多少听众?莫斯略不好意思地说那天是长周末, 都出游了,共有七名与会者。我知道莫斯夫妇和莫斯情人 就占了三个席位,所以没敢问这七名中包括不包括苏姗。 尽管如此,莫斯从没有停止过党务活动。他家的简陋的 客厅里常常聚集着许多硕果仅存的骨干党员,高谈阔论党 国大事。若适逢周末,莫斯就兴奋地把我从楼上叫下来, 和来者一一见面握手。在他眼里,我这个长在红旗下的人 物当然是近朱者赤。我一直不敢告莫斯我的家庭出身, 深怕老人承受不了这个讽刺。据芭妮和茹丝讲,莫斯平生 最痛恨知识分子,而我是他唯一喜欢的摮衾暇艛。我想可 能是我身上浓郁的农民习气掩盖了老九的臭味儿。每当 我有中国朋友造访,莫斯就站在门口和人家拉家常。客人走 后他就失望地说,都是念书的,你认识的人都是念书的。 工人呢?你怎么没有工人朋友?我说我的工人朋友都在 中国,你们加拿大使馆不给缺钱少文凭的中国工人发签 证。莫斯气呼呼地说,加拿大的铁路就是中国工人建造的, 怎么能忘本?莫斯的阶级和阶级斗争意识自觉而浓厚。 记得有一次多伦多市的汽车司机为工资罢工,我抱怨上下 班不方便。莫斯马上反驳道: “汽车司机没错,错的是资本家,是政府。” 我说:“谁都想多要工资,政府总得有个统筹计划吧?” “喏,如果各行各业的工作人员都象汽车司机一样展开罢 工,工人阶级早就当家作主了。” “如果各行各业都罢工,你的午饭就该喝西北风了。”我 调侃到。因为他和芭妮的午饭皆由老年服务中心免费发送。 每天中午十二点半,就有个意大利小老头举案齐眉,快 步流星地端两个饭盘入斋。这一对老党员一面享受着 资本主义的优越性,一面咒骂著资本主义的腐朽。他们认 为口中的免费午餐都是工人阶级长期斗争的成果。所以 只要那儿有游行示威,有罢工斗争,他们就兴奋,就欣快, 就支持,连原因都不需要搞清。 莫斯算是资产阶级家庭的忤逆反叛者。他的父亲曾是加拿 大国会的议员,分管教育事业。在莫斯的葬礼上我曾见 过他四岁时的一张照片,和小约翰甘尼迪参加其父国葬 时的模样神似,天真可爱,衣着高雅,贵族气息实足。据莫 斯讲,他一岁丧母,是由一个姨妈和两个保姆养大的。他 为此认为自己得天独厚,孩提时代吃了六只奶。他上过军 校,却不喜欢舞枪弄剑;学过法律,却讨厌出席法庭。他 父亲在对自己唯一的儿子失望后,临死前将全部家产 捐赠给印度在加拿大的教育基金会。莫斯在穷困潦倒时 曾中过一次大奖,得了一辆价值万余的汽车。他却把汽车 捐献给他的党做活动经费。可见他对自己党的忠诚不亚 于教徒对神祉的虔诚。莫斯曾被派遣到苏联,波兰,捷克 斯洛伐克等国家进行国际政治活动。每到一处,就找一 个当地女郎同居。往往不到归期就吵架分手。但是凡有 混血儿万里来寻父,他一概收留。他家的三楼上一直住着 个从俄罗斯跑过来的傻儿子。那儿子常在夜间象幽灵 一样在厨房出没,一见人就斜着眼溜走,好几次把我吓得 心惊肉跳。莫斯一直遗憾自己不象白求恩,斯诺那样幸 运,我也遗憾他家少了个中加混血儿。不过莫斯终于在 见马克思前圆了他的中国梦,1994年以83岁高龄,拖着晚 期睾丸癌的病痛,由女儿苏姗陪着亲自登临了心仪已久 的红星闪闪的中国。老人拄着两根拐杖,伫立在上海黄浦 滩头,用他引以为自豪的汉语愉快地和中国朋友们打招呼。可惜 大多数人都以为他在讲英语,不敢接茬。 除了国际情妇外,莫斯在加拿大正式结过四次婚。有一 次他开车率领芭妮,茹丝和我郊游时,忽然把车停在路 旁说,“爱林妮,瞧,这条道路是我第一次结婚的蜜月之 路.”我不知是什么意思,芭妮和茹丝就争着向我兜售莫 斯的婚姻轶事。莫斯的第一个妻子是他的亲密战友。二人 曾移风易俗举行了个革命化的婚礼。新婚之日莫斯建议 新娘跟他一块儿远足,磨炼意志。新娘欣然应允,两人便 踏上了这条浪漫小道。起初手挽着手,轻歌曼舞,渐渐地 新娘就气喘吁吁,可莫斯还是走啊,走。太阳被累倒后 月亮出来陪了他们一程,也告辞了。新娘一瘸一跛,抹着 眼泪,可莫斯还在豪情满胸怀继续前进。后来新娘一屁股 坐在地上喊着要离婚,要脱党,莫斯才停了脚步,但回首 已晚矣。新娘当晚就近找了个旅店下榻,第二天也没回 莫斯的“金屋”。 还有一次莫斯突然大发怀旧思绪,开车载着我绕多伦多 兜风。在好几栋房子前停车驻足,要求我把房子看个仔细。 然后就问我观后感。当然每栋房子在我眼里都很豪华昂 贵。他便得意洋洋地说:“这是我的房子,我把它送给我的 第X任妻子了。”我这才明白他父亲为什么临死前把家产 都捐赠给印度学人,知子者莫如其父也。听说莫斯现在 的住房是从多伦多大学租的一栋老屋,可能还是看在他 父亲对该大学的贡献的份上吧。我问他:“你把房子都送 了前任老婆们,留下什么给芭妮?” “我把自己留给了她,这就够了.”莫斯不知是在说服我还是 说服他自己。 “但你并没有全给。被茹丝分走了多一半.”我不失时机地 挖苦他,想为芭妮争点权利和公平。莫斯突然长叹了口气 说,“爱林妮,我能左右了我的财产,却左右不了我的感情。 我怎么也爱不起芭妮。我已经很强迫自己尽夫道了,你明 白吗?”我把头摇得很真诚,因为我确实不明白,但又摇得很狡 黠,因为我早就觉察到他的勉强和芭妮的委屈。 有一天晚上,莫斯在饭桌上谈兴正浓,芭妮突然很不满意 地打断他,“你说话总都是我,我,我,从来没有说过我 们。” 莫斯慢条斯理地说,“我们有一个孩子。亲爱的.” 我不由自主地两边巡视,难道他们几十年的婚姻生活共有共享 的就是那么一颗早年所结的果实吗? 芭妮恼羞成怒地争辩道,摬唬颐怯惺喔龊⒆印 这话连我也觉得牵强附会。芭妮平常很少提起莫斯的其 他孩子,为什么现在要统统据为己有? “那十多个是我的,不是你的。我们只有一个苏姗.”莫斯 冷冷地提醒她。就在这时,茹丝儿子送茹丝进来,我们赶 紧撇开话题,走出尴尬。那个晚上我格外经心地安置芭妮 上床,并给了她一个吻。她的形象不如先前那么清高,却 较先前贴近。一只瘫痪的躯壳里挛缩著一颗破碎的心, 被冷落在一张永远暖不热的双人床上” 狡猾的莫斯看出了我的不平情绪,有一天主动向我解 释他和芭妮的婚姻。芭妮曾在多伦多妇女运动中叱吒过 风云,后来因为她丈夫原因不明地死了,许多对她不利的 流言四起,引发起她潜伏在体内的家族性忧郁症。她不吃不 喝不语,形同骷髅。悲天悯人的莫斯便挺身而出,用婚姻 挽救了她。但是时间证明同情不等于爱情。莫斯感到和 芭妮在一起味同嚼蜡。不过为了避免重新诱发芭妮的忧郁 症,莫斯破天荒地保持了他生平最长的婚姻记录。他明知 茹丝长相,修养都远不及芭妮,但和茹丝在一起却感到 水乳交融,激情澎湃。说到这里莫斯耸了耸肩,我也跟着耸 了耸肩。确实,当婚姻和爱情不统一时,双方都是牺牲品。 这时指责任何一方都显得刻薄,不近人情。“错的是命阿。” 我引用了一句名人语录。聪明的莫斯发现我原谅了他, 激动不已。他说他喜欢我,所以很在意我对他的看法。我 建议他和茹丝照顾芭妮情绪,采取点回避政策,不要在无 能为力的人面前莺歌燕舞。莫斯盯了我好半天,欲语又 止,后来家里果然少了茹丝喘粗气,空气显然宁静了许多, 新鲜了许多。 可是有一天天刚亮我就看见茹丝在楼下张罗,她说莫 斯从楼梯上摔下来住院了。我奇怪自己怎么没听见任何 动静。芭妮就朝我挤了挤眼。原来老头儿跌交跌在了情 妇家。几天后我下班回来,看见三位老人团团坐在客厅 壁火旁。我问莫斯恢复得怎么样,他却朝我大喊:“爱林 妮,我得癌了。” “你骗人。”我不假思索地拒决相信。 “真的。”茹丝边咳嗽边说。 “是真的。”芭妮点著头证实。 “什么癌?”我迫不及待地问。 莫斯朝我做了个鬼脸,茹丝朝莫斯裤裆指了指。裤裆里的 内容很丰富,我不能确定是哪个部位发生癌变。但是鉴 于一般人都羞于提起自己的排泄器官,我就没有多问。倒 是莫斯自己补充说是睾丸癌。我只好安慰说:“老年人 得癌比年轻人预后好,附属器官得癌又比重要器官存活率 高。。。 “爱林妮,你以为我怕死吗?”没等我说完,莫斯就大声 宣称,“我是唯物主义者,唯物主义者不怕死。” “不怕死你为什么去医院?”芭妮帮我反问。 莫斯放低声音说“我摔在地上起不来,茹丝就拨了911。救 护车把我送到医院,该死的医生们就在我身上上下其 手,摸摸揣揣,摸出了个睾丸癌。去他娘!” 莫斯尽管依然谈笑风生,但他的健康每况愈下,很快就不 能吃东西了。我劝他保障营养,他说这是饥饿疗法。“我 饿,癌也饿。看谁能饿过谁。”他坚信小小癌细胞根本不 是七尺男儿的对手。后来在莫斯自顾不暇的时候,茹丝 主动请战,把生命中的第四个男人带到自己家中,正式据 为己有,连同那个可诅咒的十字架。茹丝的精心照料并没 能感动上帝。几个月后,阎王爷从这位可怜的女兵背上 卸下了又一位癌症男尸。 落寞的不只是茹丝和芭妮。莫斯家的房客们进屋后都感 受到坟墓一般的空寂。我下班回来,再也看不到三张布 满皱纹,布满慈祥的微笑面孔;再也听不到异口同声的关 切问候。可别小看这些无能为力的关怀,那比一杯清茶 还浸人肺腑,足以缓解我从外面带回来的疲惫和烦恼。 记得有一次周末老板来电话要我立即到办公室帮他准备 一分资料。我回来后三位老人说他们策划了一整天暗杀 我老板的种种方案。我奇怪地问为什么,他们说,那有如 此残酷剥削学生的老板?我听后哈哈大笑,满肚子委屈都 被这些孩子般的幼稚的声援抚平了。如今莫斯乘鹤西归, 茹丝已被她在英国的孩子们邀请回国去散心。芭妮则 搬到老人院安享天年。我想我毫无理由留守此地了,尽管 它是免费的。 莫斯的葬礼是在工人俱乐部举行的。二三百人的礼堂,座 无虚席。追悼会由他的党领袖麦克先生主持。芭妮严肃而 端庄地坐在最前排,她的轮椅上别著朵洁白惨淡的小花。 莫斯来自五湖四海的子子孙孙都紧挨其后。主持人嘻嘻哈 哈地介绍了莫斯的生平后,身着素兰制服裙的苏姗就上 台忆旧。她生动地叙述了父亲在飞机上为逗她而学青蛙 叫,把空姐们吓得四处清查机舱;又回忆了有一次她的录 像带卡到VCR里取不出来,父亲说了句看我的,就把VCR剖 腹肢解。。。众人的笑声害得我好几次与周围人订对, 我们究竟是在追悼会上还是在庆生会上?当轮到我上台 时,我只好抱歉地说,“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加拿大人的葬 礼。当我被莫斯家属邀请讲话时,就按照中国习惯准备 了份悲悲切切的发言稿。现在看来和会场的欢笑气氛极不 相称。但我的蹩脚的英语又不允许我即席发挥。就这分 发言稿还是翻字典写的。现在,只好照本宣科,请大家原谅我 的不合时宜。” 麦克先生连忙笑着解释道:“我们加拿大人和中国人对生离 死别是一样地感伤。今天对莫斯的追悼会是个例外,是根 据他的性格和遗愿刻意设计的一个例外。” 等我声泪俱下地讲完后,突然看见茹丝在人群中向我招 手,我便轻轻坐到她身旁,两个人手攥着手。这时莫斯 的一个干儿子到台前弹起了吉它,边弹边唱边流泪。茹 丝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悲痛,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哭声,我 紧紧地搂住她痉挛抽搐的身躯。这位坐不到前排的女人, 把满腹心事都翻江倒海地倾泻出来了。莫斯的家人倒都显 得平静。不过曲终人散后,坐在芭妮后面的男女老少突 然抱头哭做一团,虽无嚎啕之声,但男人的肩头和女 人的胸脯一齐和著饮泣的节奏剧烈地颤动着,催我泪 下,就连那个俄罗斯傻儿子也一把鼻涕一把泪。莫斯曾 用他的生命维系著一家老小松散的关系,现在又用他的 死亡把全家人凝聚在一起,尽管只有这么一刹那,我也很 感动。 回家的路上莫斯的子女们纷纷向我道谢,感谢我给他 们父亲的晚年增添了快乐。我说他们的父亲也给过我不少 帮助,不过经常在电话中为我的事和别人吵架,叫我心 中很过意不去。比如我外甥女初来加拿大那天,莫斯见 我坐立不安,就向机场打电话询问她所乘航班的飞机 情况。人家说正在天上飞呢。他就要知道在天上的哪一块。 对方说他没有“天”图(map),莫斯就朝着话筒咆哮,责 怪人家信息不准确。诸如此类的吵架不胜枚举。莫斯的 孩子们听后都哈哈大笑,说他们的父亲一辈子和人的交 流方式就是吵架。在家和家庭成员吵,住院和医护人员 吵,去餐馆吃饭和服务人员吵,乘车乘机也要和周围旅 客吵。有一次吵得飞机差点儿降落。真是无吵不成话,一 点儿面子也不顾。 其实莫斯也有顾面子的时候。记得我刚搬进来时家里空 空荡荡。后来我在街上捡了个彩电,求莫斯开车帮我搬 运。第二天就发现许多破烂都从地下室搬出来升级使用。 莫斯解释说他原来以为我是学者,怕看不起他们拾荒, 所以把破烂都收藏到地下室了。现在很高兴地发现我也 捡破烂。一些人的宝贝是另一些人的垃圾。莫斯家的用品 几乎全是别人的垃圾的组合。大概也自知被小偷看不起, 他们家昼夜都不闭户。莫斯的顾面子还表现在他的穿戴 上。尽管年逾古稀,总是穿着见棱见缝的背带裤。这些茹 丝在跳蚤市场精心挑选的裤子,似乎都是量了老人家的 体而后专为他裁的衣,把莫斯武装得风度翩翩。每逢人 夸他,他就扯起背带,眉飞色舞地说,“才五元。全凭我 这付衣架为它增值。”有一次茹丝为他采购了件“新”旧装, 他正站在客厅里向几个围观的党羽炫耀,突然嘎然而止, 提著拐杖直往后退,边退边说自己消化不良,对不起大家。 其实“大家”什么也没闻到。 苏姗则和我谈起要为她父亲出书的意愿。莫斯写了一辈 子书,曾向我炫耀说他最快的速度是一周完成一本。我 问书有多厚,他就象孩子一样把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张得大 大的,然后在我的怀疑目光下渐渐收拢作合。我要看他的 作品,他指着摊排在书架上的手稿让我拿,原来老头子只 问耕耘不问收获,潇洒得从未发表过。现在苏姗想让她 父亲的作品问世,我也高兴为书海增添点奇葩,就欣然赞 助了一百元。苏姗是学社会学的,毕业后做社工。刚搬进 她家时常听芭妮谈起女儿,却足有半年未见过她。倒是 有一次听她在电话里哭哭啼啼地诉说男朋友的狗得了心 力衰竭,正在宠物医院抢救,恐怕凶多吉少。莫斯一改平 常的大嗓门,和声细语地在电话这端安慰。“甜心”,“蜂蜜 ”地呼唤个不停。我想莫斯你自己病了你女儿也未必这般 如丧考妣。但我的结论下得太早了。苏姗虽不绕膝伺奉, 但绝对会在大雪纷纷时送炭过来。她不但在莫斯住院及 芭妮二次中风期间里里外外一把手,平素处理起父母的 家务事也雷厉风行,独当一面。还善于快刀斩乱麻地调 解莫斯和芭妮的无休止的争吵。每当老两口吵得胜负难 分时,总有一方提议打电话求诸苏姗评判。三十出头 的苏姗俨然象管教孩子一样给七八十岁的父母各打五十大 板(或许是父亲70板,母亲30板,我的英语水平太低,分辨不 清她说话的轻重,只能从口气判断)。两位老人挨训后就 乖乖地和平共处个把天,方才爆发新的战争。苏姗也很 善待茹丝,总是彬彬有礼,分寸得体。可能莫斯生前在苏 姗面前替我美言过不少,后来苏姗常突然为某事感谢我, 我却不知道这些好事是谁做的。于是彼此开怀大笑, 我俩都晓得莫斯爱随意撒谎。 有一天我帮苏姗整理莫斯的遗物,苏姗突然问我想要他 父亲点什么遗物留做纪念。我从书架上抽出一个卷宗来, 里面是莫斯青少年时的学习成绩单。我说:“如果你不介 意,我想要一份你父亲的成绩单.” 她笑着说,“我知道,大部分是C,偶有D或F,无A无B.” 我问她是否知道她父亲这些成绩单的用途,她茫然地摇 了摇头。看来,苏姗在学校一定很顺利,致使这份成绩单 没被派上用场。 那是一个周末,莫斯向我推荐苏联文学家托尔斯泰的 分数学说。他说人的价值是分子,人对自己的估计是分母, 分母越大,分数的值越小。我说:“我曾经欣赏过这个理 论,但是现在觉得并不确切。应该把分母修正为人对自己 估计的错误。因为把自己估计得过低过高都不利于发挥 潜能。而当人有百分之百的自知之明,错误为零时,分数 值无限大,人可充分实现自我。” 莫斯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连夸我是个哲学家。然后就 挑衅性地问我:“你对你自己估价是什么?”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中等水平:长相中等,身材中等,智商中 等,充其量B而已。” “你谦虚了。你起码是A。不过你敢说自己是B,已经很勇 敢。见过我的人都说我是A+,可我实际上是个C。人表现 出来的智力常比实际的高.因为人总是显示自己的优势, 掩盖自己的劣势。”说着他就起身到书架上抽出这个卷宗, 拿出他就学期间的成绩单。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保存这些 不太光彩的记录。他告我说: “这些成绩单主要是用来安慰后代的。每当我儿子,孙子 在学校考试失利,或挨老师批评,感到前途黯淡时,我就 问他们:你们的爸爸或爷爷聪明吗?”莫斯的聪明是毋庸 置疑的,孩子们都很欣赏这位长辈的智商。于是莫斯就拿 出成绩单来,现身说法道,“聪明如我者,尚得C,D,F,你 们考试失利又算什么?他们的后代居然被安慰住,不再 自怨自艾,自暴自弃。我佩服莫斯做人的率直,记得上小 学时我图画总不及格,每到年底我就悄悄销毁掉图画本, 生怕亲戚们拜年时看见。现在想保存莫斯的一分成绩单 来打击自己的虚荣心。然而苏姗只笑却没应允。看来苏 姗的护父之心是对的,她若当初把成绩单给我,我今天就 会连同本文一块儿公布于众。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