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寻找巢寨[短篇小说] 修 竹 一                       1953年春天,将军在闽北山区掌纹一样指向不明的小路上走走停停。南方五 月的雨水打湿了将军的裤腿和脚上崭新的解放鞋。将军的行走使闽北山区绿意浓 郁的末春象电影风光片一样一一展现。漫无边际的梅雨和满山遍野盛开的白亮亮 的野油茶花让将军感到既熟悉又陌生,他的脚步也因此表现得时而流畅时而迟疑, 这种流畅和迟疑象两根坚韧的野藤蔓纠缠在将军前四天的行走之中。    现在是第五天上午,将军有些拖踏的脚步把他带到了一个叉路口。那时天空 灰暗,整个山区笼罩在若有若无的雨粉之中。两条几乎一模一样的青石片小路呈 V字形出现在将军的脚下。将军茫然四顾,脸上透出一丝迟疑。两条湿漉漉的小 路游移着虚浮的暗光,在几十米开外消失在朦朦雨雾之中。    二十四年前也是这样一个细雨飘扬的春日,将军记得自己从闽北山区一个叫 巢寨的小村里出走。那年他十四岁。二十几年戎马倥偬,他对故乡的记忆已稀薄 得如同战斗结束后飘散在战场上空的一缕硝烟,渐无痕迹。只有巢寨这个空洞的 名词作为逝去岁月的一个标记,在他心中悄无声息地盘踞。    五天前的那个早晨,当将军从浅淡的睡眠中醒来的时候,知道行期已至。那 时候天上下着淅淅沥沥的雨,灰白色的晨光透过窗玻璃挤满了空荡荡的房间。他 躺着久久不愿起床,雨水打落在屋檐下积水的阴沟里,扰人的噼啪声填满了将军 燥乱的内心。夜里一些旧时的事物一如既往地走进梦境,惊扰了他宁静的睡眠。 这种情形已持续了将近一个月,那些延绵的大山以及大山深处零落的土墙老屋像 一群游兵散勇,总是在将军毫无警戒的情况下突袭他的夜梦,使潮湿的春夜充满 了粗糙的喧哗。那些日子他坐立不安,记忆深处一些久违了的往事像山洪携带的 石头滚滚而来,一些已被岁月风尘淹埋了的事物开始隐现,其中一个泥色沉旧的 村庄以及在村庄虚幻的背景里闪烁的名词--巢寨,像水面上的一片水漂石跳跃 而来。将军用儿时的母语默念巢寨这个名词的时候,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二十四年前那个春雨泥泞的下午,在后山竹林里挖笋的十四岁男孩已过早领 悟了生活的艰辛,父亲的早逝和母亲的放荡使他童年的记忆惨不忍睹。离家的愿 望像一段霉烂树干上的野菇,在他潮湿的内心深处快速滋长。当那支衣衫褴缕的 队伍从闽北山区浩如烟海的毛竹林间像水一样渗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明白了自己 其实就是这滩水中的一滴。他从一个披着油衣,面容祥和的大胡子手中接过一面 大铁锅,把它顶在头上,随着那滩水一下渗进了竹林深处。    十四岁的孩子在走进竹林深处的那一刻,曾经不由自主地回头朝山下一望。 他看到山脚下的村庄象一团烂泥浸泡在空朦的雨雾之中,显得虚无渺茫。他觉得 脚下的小路像一道流动的溪水,载着他飘飘悠悠的脚步向山外延伸。    从此,巢寨成了将军记忆中一个虚浮的名词。                       五天前的那个早晨将军走出军营。他沿着从记忆深处翻寻出来的回乡之路悄 然前行。几十年的军旅生涯练就了将军对地形和方向敏锐的判断力,从进入闽北 山区的那一刻开始,他就觉得走进了自己熟悉的梦境。一切都是虚幻而又真实的。 四天来,将军总被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困扰,闽北山区浑厚的山势和浓郁与二十 四年前几乎没有什么不同,甚至这米酒一样浓醇的梅雨也似乎飘自岁月深处的某 一个五月。在闽北山区这些坑洼不平的青石片小路上行走,将军几乎无需调动过 多的记忆来为自己辩别方向,他的两条腿会象回家的猎狗一样把他带进人烟稀少 的大山深处。四天来V形路口曾多次重复着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几乎都是略加思 索便迈出了自己的脚步。    然而当将军自信地完成了对所有这些叉路口的选择之后,才蓦然发觉自己陷 入了一个迷宫。出现了这样一个事实,熟悉的道路并没有把他带到应该抵达的目 的地。闽北山区象一张早已烂熟于心的军用地图,但是巢寨却突然神秘地从上面 消失了。失去了方向的将军象一片落叶在闽北山区迷宫一样弯曲交叉的山路间漫 无目的地飘荡。                       多年以后市党史办的一个研究员曾经仔细研究过将军的这次闽北之行。他曾 经沿着将军的足迹走遍了闽北山区纵横交错疏而不漏的乡村道路。他试图在纸上 画出将军行走的路线图。他找到了一个点,又找到了一条线,但最终他放弃了自 己的偿试。他丢下笔对我说,你怎么能够准确地画出一张糊乱堆放的网呢?那分 明是一堆纠缠不清的网啊。    现在我们知道,1953年那个多雨的春天,将军就是在那堆纠缠不清的网上行 走。我这样说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自己偏离了常识,成堆的网实际上就是一个立体 的三维空间。将军怎么能够在一个立体的空间里行走呢?难道他会飞吗?难道回 乡的梦想使他生出了一双飞翔的翅膀吗?                       现在这又一个似曾相识的叉路口使将军停下了有些飘浮不定的脚步。白茫茫 的雨雾逼在眼前,使周围的群山近在咫尺又深不可测。路边山脚下的青苔被雨水 洗得浓翠鲜嫩,发出细绒一样柔和的暗光。两条小路延伸在雨雾之中,使寻找巢 寨出现了几种可能。不再受方向指引的将军稍微踌躇一下之后,走上了右边那条 似乎更宽一点的小路。    小路伴着一道清澈的泉水弯弯曲曲地延伸,时常有叮咚的水声从草丛掩盖的 路沟里渗漫出来。将军的行走在夜暮降临之前终止。那时候几天来撕扯不开的细 雨开始停歇下来,天空透出厚重灰白的亮色。一片饮烟以及饮烟下一个湿漉漉的 集镇出现在道路的尽头。    将军走进了那个叫瓷的小镇。                                                          二                                                             傍晚时分,白先生从陈家祠堂昏暗的阴影里踱出,沿着镇中青瓷小街独自漫 步,重复着十二年来他在小镇宁静生活中的一部份习惯性内容。沿途几个面色含 糊的农民谦恭地给他让路,白先生照例礼节性地对他们点了点头,脸上保持着多 年来镇中居民所熟悉的淡淡的笑意。做为镇里小学堂唯一的教师,白先生礼貌而 习惯地享受着居民们对这个外乡人谨慎的敬意。十二年前他背着简陋的行囊,走 进了闽北山区这个僻静小镇,从此他每日从祠堂花格木窗内延伸而出的视线就再 没有离开过那条穿镇而过的青瓷小街和到处堆积如山的破碎瓷片。小学堂就设在 以前乡公所斜对面的陈家祠堂。十二年来白先生成功地把自己微驼的身影隐匿在 祠堂内暗淡的阴影里和后院光影斑剥的紫薇丛中。每日青灯黄卷,晨诵夜吟,与 小镇粗陋的世俗生活保持着松散的联系。一般总是在晚饭后一段短暂的时间,白 先生苍白削瘦的面容才会从陈家祠堂厚实的大砖门里出现,带着一丝黔持的笑意, 沿着那条青瓷小街在渐渐来临的暮色里漂浮。    最近这些日子白先生闲散的生活节奏被一件公务打乱。大约二十天前,他收 到县政府教育办的一封信。信中要他为政府做一件有益的事,帮助收集闽北革命 斗争史料。信中说二十四年前在瓷镇曾有过一场激烈的战斗,闽北独立大队曾在 攻占瓷镇的战斗中伤亡惨重,请白先生帮助收集撰写有关这场战斗的资料。    白先生在走访镇中老人的时候,惊讶地注意到了时光在它漫不经心的飞逝过 程中会留下多少可疑的空缺。老人们对白先生提起的发生在二十四年前的那场著 名战斗一无所知。他们用一种茫然不解的目光注视着他。他们告诉白先生瓷镇已 五百年未历战火。    二十四年前哪有什么战斗?老人们摇着头,以不容质疑的口吻说:“我们瓷 镇是太平镇哩。”    在一个梅雨潇潇的黄昏,白先生与一个名叫陈贵的老者相对而坐。他是镇中 为数不多的念过私塾的老人。在延绵不绝的暮雨声中,老陈贵粗哑的声音像一段 枯腐的树枝从岁月的上游缓缓飘来。他说五百年前的瓷镇不叫瓷镇,叫铁场。场 里几十户人都是明末黄巢义军一支残部的后裔,世代以铸铁锻造为生,民风剽悍 粗劣,不时与匪盗强人勾结啸聚,因此而引来一次次血光之灾。后来陈姓先人来 到这里开窑烧瓷。据说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陈姓先人在镇中一个密秘的地点 埋下了一个硕大洁净的瓷瓶,从此镇住了笼罩在铁场上空的刀光剑影。打那以后 人们逐以烧青花瓷为业,铁场也就叫着了瓷镇。    “二十四年前的那场战斗无疑是不存在的,”老人最后肯定地说:“瓷镇确 实有五百年的太平了。”    陈贵的叙说使白先生茫然无措,他沉思片刻问道:“镇里随处可见的破碎瓷 片是怎么回事呢?它们不是毁于一场战火吗?”    白先生的提问像一粒石子击中了沉寂的池塘,激起一片小小的生动。陈贵雾 朦朦的双眼突然闪出两道异常深邃清澈的目光,穿过白先生微耸的双肩和半敞的 门扉,消失在屋外密集的雨幕里。老人的声音像从雨幕深处传来:“你没有听说 过二十三年前陈氏窑场那场神秘的大火吗?”    屋外雨声四起。白先生觉得自己突然在黑夜中飘浮起来,又猛地被一个巨大 的漩涡吸进了小镇历史的深处。    时间的流逝就像漏斗,白先生在独自散步的时候这样想。然而不是每一粒沙 子都只从下面的漏口中流走。有没有不从漏口中流失的沙子呢?现在白先生觉得 这样的沙子是存在的。它们也许有自己更为隐秘的流动轨迹,白先生想,但它们 在漏斗中的存在本身就很可疑。                       白先生每天傍晚散步的这条小街在整个闽北山区是独一无二的。小街虽然不 长,但路面全由青瓷片铺成。青瓷片是那种不规则的方型和棱型,因年代久远而 泛出一种沉烟色。春季漫长的雨水把整条小街路面洗得晶莹剔透,这使白先生觉 得自己似乎漫步在一条巨型玉带上。十二年来无论刮风下雨,白先生在小街上行 走的脚步总是舒缓并带有一些诗意,但近来瓷镇隐秘的历史搅得他有些心神不宁。 在这暮色飘洒时分,白先生心事重重的脚步与另一双飘忽不定的脚步在小街临近 终止的地方不期而遇。    进入白先生低垂视线中的首先是一双湿漉漉的解放鞋。他看到那双缓缓运行 中的鞋在向他逼近的过程中有过一次极短暂的似乎意味深长的停留,然后从他固 定视野中飘离。白先生没有抬头,但心中却涌起了莫名的空落与混乱。直到脚步 声在身后消失了很久,白先生才黯然转回身去。他看见一个身材粗壮的背影正逐 渐消融进小镇模糊的轮廓里。令他略感惊讶的是,从刚才掠身而过的脚步声里, 他依稀听出了一种恍惚和迷乱。    白先生与将军在瓷镇青瓷小街的擦肩而过,实际上只是俩人再一次相遇的一 个序曲。当白先生从小街尽头缓步转回的时候,他看见陈家祠堂黑洞洞的大门下 站着那个身材粗壮的中年人。那一刻白先生下意识地感觉到他在瓷镇的十二年隐 匿生涯也许即将结束,他终将面对那个命中注定却又珊珊来迟的追杀者。    白先生在离祠堂不远的一块阴影里站立下来,默默注视着那个不速之客。他 在将军的身上努力寻找十二年前那个从自己泪眼模糊中匆匆消失的背影。十二年 前的一个秋夜,他哥哥在上海黄浦江边神秘地死去。那时他紧抱着哥哥在江风中 快速冷却的身体,眼看着凶手的背影在夜色中离去。哥哥僵硬的手死死拉住了他 追赶凶手的欲望。哥哥临死前对他说,别试图为他报仇,快速离开上海滩,逃避 紫薇帮的追杀。    白先生在闽北大山深处的瓷镇藏匿了十二年。十二年来追凶寻仇的愿望早已 在他瘦弱的躯体里如烟云消散。而紫薇帮追杀的恐惧虽然像一颗顽石,很难在他 内心化解,但也因漫长寂寞时光的日夜冲刷而变得光滑如油难以捉摸。对紫薇帮 的模糊记忆只是成为他每年在祠堂后院栽种一株紫薇藤的理由。现在,十二株紫 薇已在空旷的后院开成一片紫色的花海。白先生日日在花下留连,竟从没有闻到 过一丝血腥的气息。    将军在瓷镇的出现重新唤起了白先生对上海滩秋夜的回忆,哥哥那张苍白的 脸此刻在潮湿的夜色中隐隐呈现。他仿佛听到死亡的呼唤声像一道尖厉的风从祠 堂后院紫薇丛中越墙而出,在他单薄的体内掀起一阵阵轻微的寒意。寒意过后, 他竟然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他发觉内心深处那颗盘踞已久的恐惧的顽石已 悄然化解如泥。    将军对白先生复杂的心绪流动显然一无所知。那时候他正站在陈家祠堂浓重 的阴影里陷入沉思。从走进瓷镇的那一刻开始,将军就知道自己又一次走进了一 个梦境。那条泛着幽光的青瓷小街从岁月深处延伸出来,使他一时难以辩别自己 行走在上面的脚步。暮色中的瓷镇一如二十四年前。此刻五天来盘据在内心的巢 寨像不久前停歇的梅雨一样消失了,而攻占瓷镇的枪炮声却从耳畔隆隆传来。堆 集成山的青花瓷器在炮火中像雪崩一样快速坍塌,破碎的瓷片漫天飞射,在火光 的映照下发出刺眼的亮光。对那场早已烟消云散的战斗的回忆使将军眯缝起双眼, 这使他没有注意到站在黑暗中的白先生正以同样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不久,将军漫无边际的沉思被黑暗深处一个冷冷的声音惊动:“你找我很久 了吧?”    将军定眼看去,一个灰白瘦长的影子正慢慢向他面前移动。将军还没有从刚 才的幻境中回过神来,那个声音从黑暗中又一次响起:“我已等你十二年了。”     将军终于看清了站在眼前的影子。但他对白先生从黑暗中飘来的话语感到力 不从心。他对白先生说:“我想借宿。”    将军的回答显然偏离了白先生语意引导的方向。他略微愣怔了一下,告诉将 军:“这是学堂。”    将军没有再说话。他把视线从白先生的身上移开,望着瓷镇那些透出暗淡灯 火的黑黝黝的建筑,脸上露出了一丝迟疑。显然他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该从这里离 去。    白先生伸手吱呀一声推开了沉重的木门。他在走进门洞的那一刻回过身来, 对将军说:“进来吧。”    将军随白先生跨进陈家祠堂厚实的青石门坎。黑暗中一阵浓烈的艳香扑面而 来,将军情不自禁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走在前边的白先生显然意识到了,他 回转身来轻轻一笑。说:“那是紫薇。”    白先生在堂前点亮了油灯,然后把将军引进厢房。借着昏暗的灯火,将军细 细端详起白先生来。现在他已经认出眼前这个书生模样的房东,就是进镇时遇到 的他曾经想停步问路的那个人,这使将军内心里生出一些相当于缘分的亲近之情。     白先生显然没有与将军深谈的意思。他默默放下油灯,便转身悄然离去。他 那被灯光拉长了的怪诞身影一出厢门,便迅速融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将军在油灯下独自端坐了一段时间。有关瓷镇的一些往事仍然在他头脑中挥 之不去。他听到屋外青蛙和鸣虫的叫声越来越响亮起来,轻微的夜风不时拍动纸 糊的窗户。不久之后睡意便悄然铺展而来,将军在最后进入睡眠之前,似乎听到 黑夜深处传来一声如风的叹息。                                                                              三                                                             将军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醒来。那时候镇中的鸡鸣和狗犬声已连成了一片。 明亮的晨光透过纸窗在屋内投下一束尘埃飞扬的光柱。起床之后,将军意识到自 己度过了这一个多月来第一个无梦之眠,连续五天来纠缠不去的疲惫也似乎在一 夜之间消失贻尽。将军漫步跨出厢房,穿过寂静的堂前和长满青苔的天井,来到 祠堂的后院。    此刻宽阔的后院春光飘动。明艳的紫薇花繁叶茂,在清晨潮湿的风中散发出 浓烈的异香。他看到白先生独自坐在竹椅上读书,一枝沉甸甸的花枝斜斜伸出在 他的面前,挡住了他低垂的脑袋。    将军沉实的脚步声惊动了白先生。他抬起头,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问道: “起床了?”    将军伸展了一下腰肢,发出一声朗笑,对白先生说:“很久没见太阳了。”     白先生点了点头,指着花丛中另一把竹椅,说:“请坐。”    将军在白先生的对面坐了下来。他注意到了白先生放在书上的那双白晰瘦削 的手,此刻那十根修长的指头正像一窝小蛇一样互相纠缠。将军问道:“先生不 是本地人吧?”    白先生显然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他目光含糊地扫了将军一眼,然后把视线 投向茂密的紫薇花丛。良久,白先生才转回头来,问道:“为什么来瓷镇?”    白先生的声音像一团被晨风吹来的熏人花香,将军的脑海里突然弥漫起一团 迷雾。已从过去五天的漫游中逐渐消散了的巢寨,此刻又开始在将军的眼前隐隐 地浮现出来。他告诉白先生:“我找巢寨。”他接着问:“你听说过这个村子 吗?”    白先生摇了摇头,答道:“没有,可能不在这附近。”    白先生的回答并没有让将军感到意外。过去五天来他已经向许多人打听过同 样的问题,而得到的答案也都是相同的。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不远处浓密的山林间传来几只画眉清亮的叫声。春天上 午的阳光软软地铺洒在寂静的院子里,紫薇花瓣和叶片上的露水反射出明晃晃的 亮光。良久,将军开始诉说起自己的迷惘。他告诉白先生五天前他怎样从军营中 出走,五天当中他怎样走过无数个熟悉的叉路口,而那些熟悉的小路又怎样把他 带进了那些他同样熟悉的村庄和集镇,但是,他却没有办法从中找到他最熟悉的 老家巢寨。现在,他又来到了这个叫瓷的小镇。将军对白先生说:“二十四年前 我们曾经攻占过这里。”    白先生一直沉浸在将军的叙述之中,但他对将军最后关于瓷镇的突如其来的 回忆感到吃惊。他小心毅毅的问道:“你是当年闽北独立大队的?”    “是的。”    “你说二十四年前你们曾经攻占过瓷镇?”    将军点了点头。他想起二十四年前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此刻,他与战友们 冒着弹雨沿青瓷小街冲进瓷镇的情景又一次浮现出来。    白先生的声音里明显带着一丝疑惑,他说:“据我所知二十四年前瓷镇并没 有发生过任何战斗。”    将军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他告诉白先生:“我的一些战友就死在这条青瓷 小街上。”    “可镇里没人知道你说的那场战斗。”白先生坚持说。    将军愣怔了一下,然后伸直他的左腿,把裤脚捋到膝盖上,指着小腿处一条 不长的深色疤痕说:“这就是那场战斗留下的。”    白先生心中突然升起一团莫名的烦燥和厌恶。他想,时间和记忆就像两个不 要脸的妓女,总是沆瀣一气又相互出卖,把历史弄得伤痕累累面目全非。此刻, 白先生觉得二十四年前的那场战斗成了岁月之河上一片虚浮的油渍,在回忆的烛 光下隐约可见却又无从捉摸。他将目光从将军身上游移开去,似乎想就此避开那 片虚幻的油渍。    紫色斑斓的院子里蒸腾起淡淡的雾霭,几只粉白色的蝴蝶在紫雾中时隐时现。 不知为什么白先生的眼前突然漂浮起几天前与陈贵老人在暮色里相坐交谈的情景, 那灰朦朦密集的雨暮此刻在他心中弥漫开来。他像自言自语地问道:“听说过二 十三年前瓷镇那场神秘的大火吗?”    将军对白先生突如其来的主题切换显然毫无准备。他注视着白先生恍惚的双 眼,发觉那里面跳动着一朵悠远神秘的暗火。将军摇了摇头。    白先生目光里那朵暗火在一片虚幻中熠熠发亮,他以一个冥想者的声调告诉 将军:“据说那场大火与一个叫赵兰的妓女有关。”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俩没有再说什么。上午的时光漫长而空寂。院墙外偶 尔传来几声狗吠和稀落含混的人语声。阳光把两人的影子拉进紫薇丛中,变化出 一些散乱的图案。                       午后,将军和白先生一起从陈家祠堂老瓦飞檐灰暗的阴影里走出,两人沿着 青瓷小街的另一个方向向镇外走去。不久,他们在离镇不远的一座石桥前分手。 将军独自走上石桥,继续他对巢寨的寻找。白先生则向右拐上了通往后山陈氏窑 场的麻石小径。    分手的时候,白先生对将军说:“若遇到手臂上刻有一朵紫薇花的人,请告 诉他,白言良在瓷镇等他。”                                                          四                                                             将军与白言良分手之后,和尚开始在他的视线里凸现。那时候和尚就坐在石 桥灰暗阴湿的地板上,如同一只被定时的钟,等待与将军的第一次相遇。    将军走上石桥的时候,看见那个穿灰袍的怪和尚就坐在那里,低着头,像一 捆破旧的衣服胡乱堆放在桥上。五六个男孩女孩吵吵嚷嚷地围着他。稀薄的好奇 心使将军不由自主地暂停了飘荡的脚步。    和尚低垂着脑袋,对近在咫尺的注视显得无动于衷。一块紫红色的胎记像一 只死螃蟹爬在泛青的脑壳上。此刻,他正专注地折叠着手中的一张纸。那是一张 从一本书中撕下来的纸页。书页在和尚的折弄下发出轻微的呻吟,变化出三角形、 棱形和长条形。    不久,将军看到和尚的手中出现了一只小纸船。    围观的孩子纷纷伸出脏兮兮的手,嘴里嚷嚷着:“给我!”“给我!”    和尚抬起头来的时候,将军暗自吃了一惊。眼前的这张脸竟像一块废弃的砧 板,岁月的利刃己在上面砍伐出一堆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痕迹,使你难以确定这 块砧板真实的年轮。一道醒目的长条疤痕从眉骨处斜斜贯入嘴角,他脸部的每一 个动作也因此显得辞不达意。    和尚脸上扯出一个变形的憨笑,左手伸成兰花指,小心地夹起纸船,然后挥 动右手对每一只伸到面前的小脏手轻拍一掌,最终把纸船交给了一个离他最近的 男孩。    男孩兴奋地涨红了脸。他手里捧着纸船,一轱辘从地上窜了起来。孩子们欢 呼着一拥而上,在桥栏处挤着一堆,看那个中奖的男孩从桥上往河里放纸船。    1953年南方漫长的雨季使闽北山区清浅的小河变得浑浊宽阔。滚滚泥浪挟带 着断枝败叶和上游的垃圾,从瓷镇的石桥下涌过,向东南方向缓缓而去。五月蛋 清一样透明的太阳沿着浊流起伏涌动,在下游泛起一片耀眼的白光。    将军看见那只纸船被从桥上放飞,它垂直下落的线路在接近河面的时候被从 桥洞里吹来的风所改变,小船像一片落叶在空中翻转滚动起来,最后轻飘飘地降 落在河边一片回水里。一排垂挂在水中的柳枝阻住了纸船的去路。在那片沉缓的 水域,漂浮悠转着一些灰黄的泡沫和细小草屑,现在纸船与它们困在了一起。    闽北山乡沉寂的午后被一群孩子焦急的呼唤声震动。    将军想起二十四年前那个沤在贫瘠山村里的童年,此刻他觉得自己当时的情 形就像一只纸船,总在一片回水里悠转。但他知道不要多久就会有新的水流注入, 那时纸船就会匆匆顺流而去,再不会回转。    将军心里突然就生出了一阵潮湿的感伤。    身后传来撕扯纸页的声音。将军转头看见和尚依旧坐在地上,他的身旁摊放 着一本破碎不堪的书,手里开始折叠又一只纸船。对童年的短暂回忆使将军猛然 意识到自己此刻在桥上驻足的目的。他轻咳一声,向和尚打听道:“请问去巢寨 的路怎么走?”    将军怀疑自己的声音是否已被一阵河风吹散,因此没能够抵达和尚的耳朵。 和尚对将军的存在似乎浑然不觉,仍埋头专注于手中的折纸游戏。    将军对和尚的冷漠心中略感不快。他抬头看了看天边渐渐堆积起来的云影, 转身离去。这时身后响起一个孩子稚嫩的声音:“他是聋哑和尚,听不到的。”     将军晃然顿悟。他不再回头,漫步走下了石桥。此刻,他不知道在今后漫无 边际的漂泊旅途中,还将再一次与聋哑和尚相逢。                       党史办的那位朋友后来告诉我,他曾经去过瓷镇,他也曾经走上离镇不远的 那道石桥。他告诉我白言良确有其人,他的墓地就在后山陈氏窑场的废墟上,现 在那里生长着成片的野紫薇。但我的朋友对和尚的存在心怀疑虑,他对将军两次 与聋哑和尚的相遇百思不得其解。他说,那是不是一个梦呢?你知道一个人总能 够在梦中连接现实生活的断环。    我问那么二十四年前发生在瓷镇的那场战斗呢?难道那也是一场梦吗?我的 朋友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他反问我,你说呢?难道你能把水泡与水泡上的幻影分 开吗?难道你真能把梦与现实分开吗?    我的朋友说,你真能把梦与现实分开吗?                       将军离开和尚以后,沿着从石桥伸展而出的黄土大道继续他的漫游。很长一 段时间里,他的头脑中依旧是一片浑浊之水,上面缓缓悠转着那只轻飘飘的纸船。 他觉得纸船在浊流中漂浮的情形与此刻自己的行走十分相似。    很久以后,他蓦然发觉不知不觉中自己的脚步已偏离了那条黄土大道。天空 的消失使他意识到此刻正置身于一片茂密的森林之中。四周古木参天,光线暗淡, 阳光变成了一些零星细碎的光斑,在黑黝黝的密林间闪闪烁烁。将军的脚步声惊 动了近处的鸟类,林中不时响起飞禽拍打翅膀从枝叶间窜动的声音。    依稀可辩的小路两旁覆盖着新发的橛草,盛开着金黄色的小野菊和银白的地 莓花。路边粗大的树木爬满青苔。将军注意到青苔生长的位置与小路保持了相同 的方向。凭着多年游击队员的经验,他知道这条小路将把自己带往北方,但他没 有把握能否在天黑之前走出这片森林。    将军向北的疾走最终因了黑夜的提早降临而终止。那时他已走出密林,来到 了一条河的岸边。隐隐的雷声从河的上游滚动而来。密布的乌云使春天的夜晚看 不到一粒星子。    一团篝火从一个平缓的坡地上升起,飘忽的火焰剪出了将军游移不定的身影。 那个夜晚将军又一次陷入了回忆。他想起了母亲,但他发现母亲的面容在火光下 显得十分含糊。记忆中是一个有些姿色的女人,在每一个夜晚斜倚木门边,一边 用唾液抹擦着头发,一边用放荡的目光打量每一个从门前经过的男人。后来那个 面容祥和的大胡子开始出现,炊事班长的身体呈一种十分舒展的姿势躺在乱石堆 中,一个孩子坐在明净的阳光下响亮地啼哭。将军看见自己一边啼哭,一边从地 上捧起白花花的脑浆,使劲往老班长破碎的脑壳里塞。接着一个外号叫“饿鬼” 的北方佬从火光中浮现,他从一堆野藤蔓里钻出来,怀中揣着一串毛绒绒的野藤 梨。将军忆起后来大伙在一条山涧里找到他的时候,一条大蟒正从他身上离去, 临死时他嘴里还紧咬着一只挣扎着的石蛙。不久和尚和白先生相续来到,但他们 神情暧昧语焉不详。    从河里吹来的风在黑暗中掠过空旷的坡地。夜色里蛙鼓四起。    后半夜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河水暴涨的声音清晰响亮。篝火在雨地里蹦跳 几下之后归于沉寂。将军从暴雨中醒来,感到浑身疲软头痛欲裂。那一刻他知道 病魔像一道蓄谋已久的闪电迅疾来到。将军在雨地里艰难地翻了个身,又昏沉沉 地睡去。                                       五                       白先生与将军分手之后,独自拐上那条通往后山陈氏窑场的麻石小径。小径 在杂草丛中时隐时现,犹如小镇隐秘的历史。    一直以来小镇传闻一个叫赵兰的名字。二十三年前,这个叫赵兰的妓女孤身 一人来到瓷镇,给百年沉寂的小镇带来了一场空前的骚乱。那一年,镇里的男人 个个心怀鬼胎,而女人们普遍心情阴暗。二十三年后白先生在走访镇中老一辈人 时,依然能从他们枯萎的眼中看到那个妓女模糊的身影。但没有人知道赵兰来自 何方。镇里人只能从口音判断她是本地人,她的家离瓷镇应该不会太远。在那些 风花雪夜的日子里,她落脚的陈氏窑场成了小镇男人们神不守舍的地方。他们从 家中偷走各种物什,只为能与外乡风骚女子风流一夜。有时你能看到这样的场景: 一个男子背着一袋稻米在通往后山的麻石小径上疯跑,他的女人披头散发哭哭啼 啼在后面猛追。    多年以后白先生知道,妓女赵兰其实并不十分在乎镇里男人们献的殷勤,实 际上她靠陈氏窑场最后一代场主陈少雪供养。五百年瓷镇陈家雄壮的血脉到了陈 少雪这一代已衰微霉烂,当年红遍八百里闽北山区的陈氏窑场早已日薄西山。每 日吞食大量鸦片的陈少雪像一只秋后垂死的虻子,疯狂而绝望地叮附在女人身上, 在日渐寒冷的岁月里瑟瑟。    妓女赵兰来到瓷镇以后,住进了陈氏窑场一个闲置的老屋里。她除了每天上 午陪着陈少雪吸食鸦片外,更多的时间里她与镇上的男人们睡觉。那些日子她几 乎睡遍了瓷镇所有的男人。在那些男人起身临走之际,她总是斜靠在床沿,向他 们提出一个相同的问题:“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十四岁左右的男孩?”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十四岁左右的男孩?    男人们茫然地摇着头,开门离去。    镇里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对白先生说,别看这鬼女子模样儿风骚,可脱了衣 服你就知道她是个老货。他们相信妓女赵兰所打听的那个十四岁男孩实际上就是 她的儿子。妓女赵兰在寻找她的儿子哩,那时瓷镇的男人们都这么说。    几天来白先生重复行走在那条通往后山陈氏窑场的麻石小径上。那些日子县 教育办给他的信在他心中已如一片枯叶随风飘逝。他徘徊于二十三年前那段离奇 斑斓的小镇秘史之中。妓女赵兰像一株散发着醉人熏香的罂粟花,摇曳在小镇历 史的深处,让他着迷。    二十三年后展现在白先生眼前的陈氏窑场已是一片残垣断壁,萋萋芳草和黄 土掩蔽了陈氏青花瓷器昔日的繁盛。传说中呈北斗七星排列的七座大窑而今只剩 下了七堆废址,白先生可以清晰地想象出当年它们矗立在空旷的大坪上烈焰熏天 的壮阔场景。在那些天睛或下雨的日子,白先生独自一人站在废墟上,默默倾听 从脚下传来的碎瓷断片的呓语,心中生出一种无法排遗的醉人的苍茫。    镇里老人们至今没有忘记二十三年前那个可疑的秋夜,一场神秘的大火毁掉 了闽北陈氏青花瓷五百年的基业。据说大火首先是从妓女赵兰居住的那间老屋烧 起的。老人们告诉白先生,那年秋天天象异常怪事不断,先是有人在镇东水田里 发现了大群长着独角的灰蛙,镇里人传唱:“角怪出,灾祸至。”后来是河对面 的毛竹林都开出了灰白色的竹花,这是百年不遇的奇事,但镇里人都知道毛竹开 花是它们死亡的预兆。在那个梅雨潇潇的黄昏,老陈贵告诉白先生,自己是陈氏 窑场那场大火的幸存者。那个晚上他正好在窑场看窑,是他第一个发现火苗从妓 女赵兰的屋顶上窜起。他对白先生说,那个秋夜月朗星稀,可是风大得邪门。陈 贵说,半夜时分他起床到屋外小解,就听见身后传来一片气流的呼啸声,那尖厉 的啸声听起来就像风挟带着什么怪物在瓦脊上飞驰。他猛然回头看见一团烈焰正 从那间老屋屋顶上窜动。迅猛的风裹带着火苗像一盆水泻向四周黑黝黝的房屋, 大火引燃了坪场上堆集如山的柴草,顷刻间整个陈氏窑场就汇成了一片火海。    大火整整烧一夜。黎明时分所有瓷镇的人都听到了瓷窑轰然倒塌的七声巨响。 那时肆掠了一夜的狂风已悄然停息,冲天烈焰化成了一滩滩冒着青黑色烟尘的散 碎火星。陈氏窑场最后一代场主陈少雪连同闽北陈氏家族悠久青花瓷业在二十三 前的这场大火中灰飞烟灭。外乡妓女赵兰成了逶迤壮阔五百年的陈氏窑场最后的 殉葬品。    但至今无人知晓二十三年前这场神秘大火的真实起因。    那些日子白先生以令人难解的执着翻寻着闽北瓷镇那段绚丽而蹊跷的历史。 十二年来深居简出的生活习惯和关于紫薇帮的恐怖记忆也因此而渐渐飘散。    白先生每次从桥头拐上麻石小径的时候,总能远远地看见石桥上那个怪异的 和尚。由于总是被一些孩子围困着,他难以分辩和尚的面容和身影。但他能够感 觉到有两朵火苗一样的目光不时从桥头方向烧灼着他,即使他在小径上已走出很 远,脊背处仍然会传来隐隐的疼痛。                                       六                        将军不知道自己在一场疾病中昏睡了三天。当他在一个骤雨初歇的上午醒来 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窄小的土屋子里。屋内光线昏暗,房梁下一张硕大的蛛网 挤占了他最初的视线。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香火味和尿燥味。将军在床上翻转了 一下身子,听到身下厚实的禾草发出干燥的喧哗。    一个沙沙的声音从阴暗的屋角里响起:“你终于醒了?”    那声音像一阵粗劣的风卷走了将军长睡初醒的倦意。他循声望去,借着从门 洞里流趟进来的灰白光线,渐渐看清了屋角处那团阴影。那是个年老的女人,此 刻正坐在马桶上对他注视,灰朦的双眼透出潭一样深邃的波光。将军从床上翻身 而起,发觉缠绕着他的疾病此刻已全然消散。但他心中却一片茫然,一时不知自 己究竟身在何处。    一阵潮湿的风从趟开的门洞闯了进来,掀动起挂在墙壁上的一捆灰褐色的陈 年棕叶。棕叶飒飒地响着,听起来像散淡的雨声。将军开口问道:“这是哪里?”     “社公庙。”老女人答道。她接着说:“三天前一个挖药材的山民把你背来 这里,”    将军点了点头。老女人的话语唤起了将军被漫长睡眠冷藏了的记忆。他依稀 想起那个暴雨之夜自己在一条河边坡地上独坐的情景。但那情景却被一片空白隔 离。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飞越那段空白,来到眼前这陌生昏暗的场景。将军的目 光从老女人身上游移开去。门洞外是一小片金黄色的油菜花地,他茫然的视线在 那里停泊了很久。    老女人的沙沙声又一次从角落里响起:“你在寻找什么吧?”    将军的目光并没有从油菜花地里收回。他告诉她:“我找巢寨。”    老女人沉默片刻,然后从马桶上站了起来,一伸手推开土墙边的一道木门, 扭头对将军说道:“到正殿来吧,我帮你占一卦。”    易占爻卦之术对将军来说显得虚幻而陌生。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跟随着老女 人跨过了门坎。    正殿破败而阴暗。将军的视线被缭绕的烟雾所遮蔽,这使他难以确认神龛上 那些制造粗劣的土神。    老女人从供台上拿起两片龟壳和三枚面目含蓄的古铜钱,把它们捧在手上使 劲摇晃。随着几片细碎的金属落地声,老女人弯下腰来,仔细辩认着那三枚古币 的正反图案。    “六四爻,属阴。”老女人嘴里说着,把铜钱捡了起来,又一次将它们掷于 地上。    三枚钱币蹦跳着,其中一枚开始不安分地滚动,它歪歪斜斜一直朝着将军滚 去,在他左脚解放鞋上轻撞一下之后跌翻在地。他看到一个正面朝上的图案。    老女人把三枚钱币再一次捡起,口中说道:“初九爻,属阳。”    将军神情淡漠地看着老女人。两只燕子从大门外一前一后飞了进来,落在庙 梁下的巢穴里。破庙中响起了几声清脆的燕啼。    老女人把铜钱掷过六次之后,终于伸直了身子。她凝神肃立良久,最后叹了 口气。她对将军说道:“乾静卦。请谒不行,求事无功。”沉吟片刻她又说: “往东南吧,往东南方向走吧。”                       后来市党史办的研究员在研究将军整个闽北之行时,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 “社公庙”三个字,并在上面画了一个很大的圈。他走遍了闽北山区大大小小的 社公庙,却难以确认哪一座是将军曾经经历过的。他说,你知道社公庙是南方乡 村祭祀地方保护神的庙宇,你知道它们像一群灰头土脸随处可见的野磨菇遍布整 个闽北山区。他说,将军究竟相遇哪一座社公庙也许并不重要,但他最终必须面 对故乡闽北那些土生土长的神灵们。我的朋友最后问我:难道这就是结局吗?    我说,我不知道。                       离开社公庙之后,将军1953年的漫游一如既往地在闽北山区弯曲交错的道路 上继续。南方五月的浓郁风光作为固定的背景始终伴随着他飘飘悠悠的身影。在 接下来的日子里,梅雨断断续续,而故乡巢寨模糊形象总在道路的前方雨雾一样 无限延伸。消失了方向的将军像一缕风在闽北大山深处随意地吹拂,而他所经过 的山道河流集镇村庄都一如既往地以梦境的场景出现,这使他觉得自己日复一日 的行走就像是一个个梦境的连接和重复。    这种漫无边际的游荡持续了十几天之后,将军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走向了 一条河流。沿河的一个叉路口在那个早晨渐渐靠近了他。他在接近叉路口的地方 伫立下来。那时,一个沙沙的声音开始从清晰而响亮的流水声中飘浮而出:“往 东南吧,往东南方向走吧。”    那声音像一阵阵呼啸的山风,在空旷的野地和山谷间一波一波地回荡:“往 东南吧,往东南方向走吧。”    将军抬头看了看明净的天空。他看到早晨的太阳正悬挂在河流上游的群山之 上,水面上泛起了一片眩目的红光。    不久,他走上了那条逆水而上的小路。                                       七                       将军沿河而去的脚步是他闽北漂泊之旅的弯曲延伸。一种奇怪的念头使他隐 隐约约觉得此时的延伸已经不会持续长久。中午时分,将军的眼前出现了一座小 石桥。    多年以后将军依然会清晰的回想起自己在那个阳光明亮的中午站在空寂的石 桥上遥望瓷镇时的复杂心情。那时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蒙上了眼睛的驴子,总 是绕着磨心重复着同一个圆。沿着东南方向的行走使将军最终面临这样一个事实: 在经历了十几天漫无目的的游荡之后,他重新回到了瓷镇。    此刻,将军站在了镇前的石桥上。感受到十几天前的阳光依旧照耀着他。白 先生和聋哑和尚的形象在消失了一段时间之后重又来到。他茫然四顾,空荡荡的 石桥上却已没有了和尚和那些孩子的身影。桥下水声滔滔,平静的水面上也已不 见了那只纸船的行踪。1953年的那个春末,将军就这样伫立桥头,茫然若失地注 视着河水滚滚东去。                       午后,一支出殡的队伍在寂静中行进。那时,将军看见白言良以一幅炭精画 像的形式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并逐渐向他逼近。春日疲软而稀薄的阳光包裹着这群 神情恍惚的人们,使将军觉得眼前的情景显得十分虚幻。    有人告诉他,白先生于两天前的绵绵雨夜神秘地死亡。人们在陈家祠堂后院 的紫薇丛中发现了他的尸体。那时,白先生俯卧在茂密的紫薇花下,他的后腰斜 插着一把黑柄匕首。那个梅雨潇潇的早晨,白先生就这样舒展四肢静卧在地,他 的身上洒满了沾血的紫薇花。    送葬的队伍在接近桥头的地方拐上了通向后山陈氏窑场的麻石小径。陈氏窑 场曾经掩埋着一个叫赵兰的外乡妓女,现在,瓷镇的人们将把另一个身份不明的 外乡人埋葬在那里。    将军没有跟随出殡的队伍行进。他沿着进镇的道路走上了那条青瓷小街。在 他前面不远处,一个穿着宽大灰袍的和尚正在小镇的阴影里慢行。将军不由自主 地紧跟了上去。和尚悠然转过身来,将秃顶上那块暗红色的硕大胎记展示给将军, 疤痕交错的脸上拉扯出一个轻淡的微笑。他一伸手把一张纸塞给了将军。    将军伸手接过纸页的时候,一阵穿街而过的风掀起了和尚宽大的袍袖。他看 见和尚粗黑的手臂上赫然刺刻着一朵艳丽的紫薇花。    和尚消失很久之后,将军展开了手中的纸页。那时和尚坐在石桥上折纸船的 情景开始又一次浮现。他知道此刻手中的这张纸页与十几天前的那些纸船一样, 都来自于那本摊在地上的破碎的书。但他不知道那是一本有关闽北地方史的书籍。     那是1953年一个春光飘动的下午。人们看见将军独自站在闽北瓷镇那条著名 的青瓷小街上,低头阅读手中的一张纸页。人们听到他阅读的时候发出了声音, 那声音多么像一个梦游者的呓语。                       多年以后,我的那位党史办的朋友曾经找到将军,并从将军手中得到了那张 已经发黄了的书页。经查证,那是1951年版《闽北志略》的第139页和第140页。 第139页是关于巢寨的历史记载,其原文如下:                       巢寨:位于闽北甫县百向山上,西临柘溪,南与后龙山对峙。今只遗寨址。 唐乾符六年三月,黄巢率义军刊山开道七百里,自衢州经仙霞岭入闽,在此建寨, 因名。六月,义军主力南下广州。后巢寨为官兵夷灭,毁于火。时唐乾符七年秋。   2001年3月28日完稿于福建省浦城县濠村乡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