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原恕 许敏 寂寞的25岁,往事太近,明天太远。 ——题记 莲生姓张,于荷花盛开之即的某个无风无雨之夜安然临世。直到父亲把她捧给盲 眼的奶奶验明正身,奶奶还是不肯相信她是个女孩:“不可能!先人托梦说的是 男丁!连名字都起好了!” 莲生到底还是叫莲生了。 一 某城市人民医院病房。莲生躺在床上,有些恍惚,一时间分不清黄昏还是清晨, 窗外的风景很好,清澈的池塘,开着花的芙蓉树,不知名的小鸟在池塘边的石栏 上跳来跳去。袁林见她醒来,松了一口气:“醒了?” 眼前这个男人面呈油光,满脸胡茬,看上去潦倒而邋遢。 “发生什么事了吧?”莲生怯怯地问。 袁林点了点头,没有回答莲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莲生从他犹豫的眼神里看出了 事情的严重,又问:“我妈呢?” “在另外一间病房里。” 莲生不再说话。慢慢回忆不知道昨晚还是今天早晨发生的故事,故事里的每一个 细节。从袁林的宿舍跑出来以后,莲生不知道自己去了什么地方,也不记得有没 有遇到过熟人,劳动节放长假,城市里格外冷清。莲生走了很久,直到天再次黑 下来,才迷迷糊糊地回到家中。父亲不在,母亲靠在袁林的怀里!莲生尖叫了一 声,操起茶几上的热水瓶朝着他们砸过去,然后她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袁林心情复杂地看着莲生。她目光游移,脸色苍白而灰暗,鼻翼两旁布满了细碎 的小雀斑,那些雀斑令一张原本冰冷的脸显得有了一些生气一些挣扎的味道,这 曾经是最令他迷恋的东西,现在看起来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象斑斑的血迹——已经 在风里黯淡了的伤痕,让袁林可以感觉到隐隐的寒气。 “我……应该去派出所。”莲生突然翻身起来,探下柔韧的腰搜寻着自己的鞋子。 袁林惊慌地抱住她:“莲生你干什么……不要再添麻烦了……” 袁林说着强行将莲生重新安顿躺好:“什么都会过去的。你就不要这么固执了 吧。” 什么都会过去的。莲生想。她的童年,奶奶,秋霞表姐,父亲,母亲,那个小镇, 眼前这个男人,王阿姨,李想,莲生商务中心,路玫,父亲的情人……也许过去 的过程是有区别的,也许殊途同归,也许…… 二 王阿姨认真而讨好地梳理着莲生母亲的头发:“姜老师,有空过来焗下油嘞,您 这头发很黑,焗个白油就可以,乌亮乌亮的,简直赛过小姑娘!” 姜老师无比受用地谦虚着:“还小姑娘呢,我姑娘都那么大了。” 莲生低下头,仿佛被迫揭穿母亲年龄秘密似的的有些不自在。等她们继续讨论街 坊邻里的家长里短,她便抽空抬头看看玻璃门外的车辆行人看看墙上泛了灰的发 型照片。 王阿姨的儿子李想放学后来发廊取钥匙,见了老师,礼貌地招呼:“姜老师好。” 姜老师顺势夸奖那孩子的好处:“在学校就数他乖了,又讲礼貌。” 李想的脸怯怯地红了起来,接过母亲从腰间解下的钥匙串准备走开,王阿姨喝住 他:“真是越大越傻了,怎么不叫莲生姐?忘了小时侯整天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转 了?” 李想转过身望了莲生一眼,低低地喊了声“姐姐”,便在母亲与姜老师的哄笑声 中落荒而逃,头顶有几根短发桀骜地在夕阳下闪动。 莲生笑了笑,毫无意义地说了句:“真快,一转眼李想都长这么大了。” 邻居王阿姨原来曾在莲生父亲所在的厂里做过打字员,后来厂里买了电脑,秘书 室分配了几个大学生,王阿姨和象王阿姨这样的打字员被分流到厂里去守仓库, 看门岗。王阿姨难以忍受从机关到“下面”的变迁,喜欢带着儿子李想到莲生家 窜门,窜门时总免不了要描述一下曾经的工作情形并表达自己的不满:“眼睛盯 着那稿纸,手就把打字机的机头在字盘上推前推后,拉左倒右,嗒嗒嗒的响声多 好听啊。那时侯我们的打字室天天有人来坐,都是些年轻人啊……那个热闹。你 以为容易吗?厂长书记们写的字,天书一样,不注意就看错了。可是我不怕,我 是眼看手动,嘴巴还和别人说话呢……这机关我待了多少年啊,18岁就去了,没 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说不要就不要呢?把我们分去和那些人扛东西……” 那时李想上小学二年级,总是扑闪着一双大眼很无辜地看看王阿姨看看姜老师再 看看莲生,显然不能明白母亲的这种控诉和莲生家有什么渊源。十五六岁的莲生 总是同情地回应他探询的目光,有时实在不愿意听王阿姨旁若无人的唠叨,就拉 了李想问他的学习、班上的闹剧、上学路上的见闻等等。 再后来不知道怎么的,王阿姨去广州参加“美容美发”培训,回来后开了个发廊。 与那个看不出男女的“导师”的合影,一直和营业执照一起挂在墙上,每每引起 人们的好奇和猜测。 发型做好,王阿姨举了面镜照后面,整个发髻盘成一只蝴蝶趴在后脑,插了两只 珠花做触须。莲生母亲左看右看,最后还是无法避免地问:“莲生,怎么样?” “刘海太夸张了,象假山似的。”莲生回答。 “好好好,压低些。”王阿姨赶紧拿起喷壶将莲生母亲高高翘起的刘海打湿,重 新侍弄。 终于皆大欢喜地出了门,莲生听见王阿姨小声对母亲说:“该谈对象了。我24岁 的时候老大已经两岁了呢。” “是啊是啊,有好的可别忘了给我们介绍介绍。”母亲一叠声地附和。 莲生隐隐地笑了笑,又赶紧将笑容珍贵地收藏起来,假装若无其事地跟着母亲往 回走。 父亲正在做饭,见了莲生母女,抱歉地解释:“今天下班晚了点……” 母亲没有任何表示,换了拖鞋开始看电视。 莲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径自走到自己的“商务中心”。 大学毕业在家等了两 年,国家仍然没有替她找到接收单位,父亲托人弄来一台电脑一台复印机一部电 话,将临街的阳台改装成了“莲生商务中心”,莲生靠给街坊邻居们打字复印维 持着基本的生活。把卷闸门拉开,露出红色的“营业中”字样,莲生正准备转身, 突然听见有人叫她。 “莲生!哎呀,太好了!我正准备绕过去呢!” 莲生抬头,路玫衣着光鲜神采飞扬地站在面前。路玫是莲生的同学。高中毕业后 路玫给莲生写过一些信,除了教导她如何利用自身先天优势为自己“多做打算” 之外,偶尔在信里夹张明信片写上:“忍不住又忆起旧日时光,遥远的你啊,是 否也会想我?”让莲生感动得满城去找更别致更优雅的卡片写上更情深意浓的祝 福回赠。 “我要结婚了。”路玫说。 路玫母亲认为婚礼是女人的头等大事,一招一式不可忽略,加之多年来参加红白 喜宴无数,送过乔迁贺礼、满月红包若干,一直没有机会回收,无视女儿早已经 住在男方家中的事实,要路玫的婆家在回小城摆几桌淡酒,接路玫过门。 有接必有送,送亲队伍需要未婚已婚女人各五,以承“十全十美”的吉言。 “要坐火车送亲吗?”莲生有些奇怪,“真复杂。” “来回车费我包的!”路玫赶紧声辩,身体弯成精致的弓,“你可不能拒绝!全 让我妈从乡下找一帮土包子来送亲到时候还不够出洋相的。” 莲生望着路玫,什么也没说,点了点头表示答应送她走。 “那我回去了。还有好多请贴没送呢。我妈这边摆的酒你就不用去了,很简陋的。 正酒是摆在他家的。到时候去那边热闹吧。” 路玫走后莲生告诉母亲:“过几天我要送路玫过门。” “莲生,你的同学一个个的都结婚了吧?”母亲问。 “大部分是。” 母亲叹了口气。父亲的饭还没弄好,屋子里的空气变得沉重起来。 三 路玫的婚礼热闹非常。客人多是路玫夫妇的同事、朋友,莲生落寞地坐在角落里, 看着娇小的路玫身穿红色旗袍蝴蝶般蹁跹于人群之中。 “这新娘虽然长得不是非常漂亮,挺会收拾,一看就知道是个精明人。”有人议 论。 “那当然,要不怎么能嫁高干家去?” “屁股太小,难生养。” 莲生听着听着走了神,想起高三上晚自习前那点难得的自由时光,女生们三个一 群五个一伙地坐在操场边的石阶上构思毕业后的生活,大多数人表示的是一片茫 然和夸大其词的无助,唯路玫的誓言掷地有声:“我一定要离开这里!” 路玫终于转到莲生这桌,敬完酒附在莲生耳边说:“真受罪,我的腿简直要断 了。” 莲生安慰:“没事,席散了就好了。只剩几桌没敬了吧。” “好什么?他刚才和我说了,闹洞房才麻烦,那帮坏小子……”话没说完,侍者 已经给旁边的桌上斟满酒,路玫飘过去表达谢意,脸上的笑容灿烂如花。 酒足饭饱,大家簇拥着新人直奔新房。 路玫的丈夫是家中幼子,与父母同住四房两厅。普通百姓的对房屋装修的重视常 常采用以夸张的手段达到摆阔的目的,用料大多加个“仿”字,仿大理石、仿红 木、仿瓷涂料……几乎可以乱真的视觉效果,其实不过一堆易燃、妨碍呼吸的化 学材料。路玫家不同,从客厅到卫生间,一律用整齐的大理石铺地,宽阔的阳台 简直可以打羽毛球,整体的装修看上去简单便捷,识货的人自然知道造价之昂贵。 闹洞房的开幕戏是“鬼子进村”。新郎被涂成“红二团”、仁丹须、熊猫眼,扎 围裙,腰别扫帚,手里拿了面盆和折叠雨伞,在偌大的客厅里围着新娘边走边敲 着面盆直喊“花姑娘”,挑开新娘头上的纱巾后“鬼子”摇身一变成了纤夫,抓 着新娘的胳膊唱:“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围观者笑声震天,起哄 着要他们“加上动作”。 一番推搪拉扯之后司仪开始考夫妇俩的“文才”,出了对联让他们对:“路家有 块田,荒了二十四年,对下联。” 新郎的脸被憋得看分不清哪里涂了胭脂,路玫做无辜状四处张望, 司仪并没有 罢休:“路玫,你知道上联是什么意思吗?” 路玫猛烈地摇头:“不知道。” 莲生不由得把目光转向天花板。背新娘进门时大家喷了许多彩条,天花板上胡乱 吊着一些,随着人们的笑声微微颤动。 突然传来一声尖叫:“X省长晕倒了……”——路玫的公公歪倒在沙发上。一屋 子的人突然安静下来,许多人脸上的肌肉还保持着放松状态,自家觉得这样有些 不恰当,下意识地伸手去抹那笑纹。按照风俗,闹洞房时女方父母缺席,过门三 日后新人才双双回门请安,莲生下意识地找着路玫,孤单的路玫。 路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扑到沙发跟前,满脸惊恐地抓着不知道什么人的胳膊, 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公公。 健康顾问在极短的时间内赶到,简单地看了看,说:“赶紧送医院,可能是脑溢 血。” 新郎来不及搽掉脸上的油彩,奋力背上父亲飞奔下楼。路玫拽着莲生,跌跌撞撞 地跟在人群后面。 经过一段紧张的抢救,医生证实了健康顾问的推测,并宣布抢救无效。 拔掉氧气的刹那间,新郎一下子瘫倒在地。 倒是路玫足够坚强,虽然一直紧紧拽着莲生的胳膊,整个人的大部分重量都让别 人承担,到底是站着的。 三天后莲生回到自己家中。 “奶奶说的没错,你真是个金命。”晚饭时间地方电视台在重播X省长的追悼会, 母亲看了一眼,换过频道,半真半假地说。 “怎么了?”莲生随口问。 “X省长要是不死的话说不定能帮你找个好工作,一个电话打去别人就忙得不知 道怎么办才好。”母亲说。 “根本就没说上话。”莲生不以为然。 “你跟路玫可是同学又是好朋友,进出他们家的大门多次总有机会遇到他搭几句 话。不过现在是没希望了,贵人都被你自己克死了。” 莲生笑笑,没说什么。 一直埋头吃饭的父亲终于找到空挡插话:“奶奶的70大寿就要到了……恐怕应该 好好庆祝一下……” 母亲照例不搭腔,许多年来莲生没听见母亲在家里和父亲说过几句话。莲生看着 她,自己做了主张:“到时候大家一起回去吧。老人的生日过一回少一回。” “谁还能过一回多一回。”母亲说,默许了莲生的安排,顺便商定了回家的时间 和要给亲戚们捎带的礼物。 奶奶寿辰的前一天,莲生一家三口回到故乡。 媳妇们在厨房里为寿宴忙得热火朝天,奶奶拉了莲生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爬满青 筋的手从莲生的手背摸到胳膊再摸到脸,专门在鼻梁处停留了片刻:“不错,是 张家的鼻梁,又挺又直。” 莲生有些不自在,又不知道怎样挣脱,眯了眼对着那太阳看,看得满眼满脑的金 星。 奶奶忽然大声喊着什么人的名字,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应声跑过来,奶奶问: “是你莲生姐好看还是秋霞姐好看?” 男孩子认真看了莲生一眼:“我不知道。但是秋霞姐的背有莲生姐两个那么宽。” 说完以后跑开了。 “哦……”奶奶松开莲生,沉吟起来。 莲生问起那孩子是谁,奶奶叹了口气:“张家在你们一枝算是完了。就生了你这 样一个还跑得天远地远,十年八年回来一趟,堂弟表妹都不认识……好好的名字 也浪费了……先人托梦说你是个男丁,出生的时候有荷花开着,取名莲生,是要 你家连生的……好好的名字还是浪费了。” 莲生寂寞地笑了笑。岔开话题问秋霞表姐的情况。秋霞是二姑的女儿,比莲生大 两个月。莲生进城之前几乎与她形影不离。莲生进城上了初中,曾给表姐写过许 多信,鼓励她好好学习将来姐妹俩考到一个城市去读大学。表姐经常给莲生寄家 乡的油菜花、麦穗、桑叶以及对莲生的思念。莲生初到陌生城市那些日子,全靠 表姐的信来抵挡异乡人的好奇、白眼、嘲弄以及家庭的冷漠。小学毕业以前莲生 一直在奶奶家里寄养,寒暑假进城与父母相聚,开学了父亲再把她送回镇上。母 亲是一所学校的教务主任,父亲是工厂的车床技术员。除了表姐秋霞,莲生和别 的孩子没有太多来往,也不爱说话,大家不喜欢这个孤僻的孩子,她也只好不喜 欢大家。从莲生记事开始,奶奶常常对她说:“你不要觉得对不起他们,他们有 今天,全靠你爸爸。还有,你爸爸每次带回来的钱,你从来没有用完过……”奶 奶看不见世界,但在家里享有绝对的权威。莲生一直没有弄清楚为什么大家的今 天全都依靠着父亲,也没有仔细考虑过自己是不是应该认为“对不起他们”,大 人们有忙不完的活计,没有人告诉她她是怎样从爬到走,从呀呀学语到能说会话, 她只是安静地成长着,无法避免地成长。 秋霞14岁那年,学校里来了一位斯文儒雅的白净书生教她们的植物学。天气好的 时候老师喜欢带着同学们去野外辨认花花草草的名姓,把每片叶子后面的故事细 细讲述。 那一段秋霞给莲生写的信大部分讲的都是植物课上学到的东西,路边不起眼的小 野花来自南美,喜欢吸收空气里的污浊成分,那种在皂角树上出没的小东西叫犀 牛瓢虫…… 有一次秋霞做了一只蝴蝶标本送给莲生。夹带着礼物的信到达莲生手里,那蝴蝶 已经一团模糊,翅膀上的粉末随着信纸的翻动稀疏地落着,邋遢而邪性。莲生回 信的时候直率地告诉表姐:蝴蝶脏死了,下次你别送给我了吧。我要蜻蜓翅膀, 对着太阳看,闪闪发光的。 秋霞没有给莲生寄蜻蜓翅膀,“老师说,蜻蜓是益虫。不能随便抓。上次我抓的 那种蝴蝶是害虫。小时侯我们抓了多少蜻蜓啊, 早知道是益虫,我就不会带你 去抓了……” 这样的信,成了莲生回忆童年生活的引子——秋霞表姐带着莲生用铁丝弯成圆圈, 四处搜寻蜘蛛网缠成特殊的工具,顶着烈日,在田野里捕捉停靠在禾苗上的蜻蜓, 太阳落山了,孩子们把自己的猎物粘在蜘蛛网圈上,大摇大摆地回家吃饭……周 而复始。 这样的回忆很快因为一桩意外而中断。那一天秋霞她们学校的校工捉了菜刀要砍 植物老师,两个人从走廊奔跑到操场,学校上下慌成一片。保卫科将二人抓住, 校工大骂禽兽,师生们哗然——白净书生居然对校工的“泡粑”女人心存不轨! 大家愤怒而矛盾地把“强奸犯”扭送到保卫科。“强奸犯”拒绝服从保卫科关于 向受害者道歉并赔偿一袋大米二斤猪油的裁定而被绑在操场的篮球架下示众,如 果再不服从就送县公安局。 “到了县里,那可不象校长这么好说话了,先打你皮开肉裂,看你还敢不敢说 话……” “怎么会这样呢?真是人心隔肚皮啊……” “好好的一个秀才,什么好姑娘找不到呢……真是……” 秋霞看不下去,听不下去,到校长那儿去证明植物老师的清白:“当时X老师一 直和我在一起……” 校长沉默了一阵,自己去了门岗。 校长以“不说真话就开除工作”为由重审校工夫妇,女人终于战战兢兢地说出她 勾引X老师未成反咬一口的事实,校工没有再捉菜刀,用打更的木棰把女人打得 起不来床。白面书生平了冤屈,并没有“感激不尽无以回报遂以身相许”,有关 秋霞的流言泛滥到镇上;二姑不听秋霞的解释,嫌她伤风败俗,把她痛打了一顿, 仍不能平复镇上的指指点点。给莲生写了长长的信讲完故事的始末并保证自己 “真的什么坏心都没有”后不几日,秋霞被亲戚带走,从此与莲生断了联系。 “秋霞明天正席才能到。里里外外就她一个人……哎……”奶奶叹了口气,莲生 不知道说什么好,继续望着天空发呆。那些过去的事情虽不遥远,因为不留痕迹, 让人容易恍惚,常常叫人多心,不知道该相信别人的印象还是自己的回忆。 夜里莲生在奶奶的房中加了张床。奶奶问莲生:“你爸和你妈好点了吗?” “一直都是那样吧。他们到底怎么了?”莲生想到平时与父亲不共戴天的姜老师 今晚被迫与他躺在一张床上,无限感慨。 奶奶又叹了口气,不回答莲生的问题,辗转反侧一阵后如雷的鼾声就响了起来。 这儿时熟悉的鼾声因为莲生的无眠显得格外突兀,莲生被吵得忍不住起床到院子 里去歇息。没有月,山与树重叠成高高低低的黑,白天那远远的湖在朦胧的星光 下变得似乎触手可及,可以听见清晰的流水声——徐缓,凝重,象沉思,象低语, 偏是夜鸟不甘寂寞,偶尔横空出世般一声长鸣,看门的老狗不知有意无意地“汪 汪”唱和,夜不只是夜,象蕴涵了许多奥妙的书本,只需轻轻碰触,就有意外的 惊喜。 四 正席那日,秋霞来了,带着四岁的儿子。 见面前莲生做过无数设想,秋霞表姐出现的那一刻莲生还是忍不住吃惊了——秋 霞果然如堂弟所说“背有莲生姐的两个那么宽”,皮肤倒不算粗糙,却满脸岁月 磨砺过的狡黠和狡黠后面难以掩饰的紧张。 那孩子拽着母亲的衣角一会儿看看秋霞一会儿看看莲生,很是困惑,也不肯顺着 母亲的指教喊“莲生阿姨”。奶奶要看曾孙,孩子被人抱走,莲生和秋霞可以在 院子里坐下来开始没话找话。 “还是一个人?”秋霞终于无法避免地问。 “是。”莲生点点头。 “赶紧找个人吧。我的小孩都四岁了。” “不敢跟你比。”莲生讨好地开了个玩笑。 秋霞并不领情,理直气壮地抢白:“我们和你当然不一样。早早的从学校出来, 自己养活自己,不好意思当自己是小孩。十六、七岁找了对象,谈一两年还不结 婚,别人会说闲话的。光要男人不肯结婚生孩子,那和破鞋有什么两样?” 莲生的惊讶变成愕然,一种似曾相识不敢相认的惶恐与不自信,望着秋霞发了呆, 面前这个妇人,本来和她同龄,曾经主宰了莲生童年的全部记忆全部快乐,想不 到重逢的时候却让人觉得如此陌生。 秋霞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不甚中听,缓和了语气:“其实结婚也不见得多好,但 是大家都这样过来的你一个人搞特殊,脊梁骨都会被人指断。” 莲生淡淡地点点头:“我妈也是这么说的。” 秋霞断断续续地回忆着从前的玩伴,她们的婚姻和孩子,莲生全无印象,也不好 打断,礼貌地应和着。终于听见有人喊:“开始拜寿了!” 莲生和秋霞走到堂屋里,站在一边旁观。家里有规矩,女人不参加行礼。 奶奶穿得整整齐齐,挽着髻,露出沟壑纵横的前额。因为眼盲,没有人知道她看 哪里,反倒显得神秘而威严。男丁们循序走到她的椅子跟前磕头拜寿,奶奶伸手 辨认着,问明白是谁家的某某,回赠以祈福的吉言。 秋霞的儿子跪得太急,脑门上磕了个大包,惊天动地地哭喊着寻找他母亲的怀抱, 满屋的庄严肃穆都成了笑声。 莲生怕吵,从堂屋悄悄退出。院子里的栗子树下有男人在抽烟, 听见脚步声,转身看了莲生一眼,问:“是莲生吧?长成大姑娘了。” 莲生点点头,没有说话。 男人说:“我是表叔啊,你不记得了?” 表叔曾经是镇上的风流才子,在省城读过中专。放假的时候喜欢在夜里吹洞箫, 呜呜咽咽的箫声常常吓得莲生直往被子里钻。 表叔毕业后分配到县农业技术推广站,不时拿些好成色的果蔬回来分给众亲朋, 叔叔婶婶们总是啧啧称赞着要自己的孩子以表叔为榜样。 某日表叔的校花师妹找上门来,表叔放下镇上即将谈婚论嫁的“对象”,将师妹 搭在自行车后架上转遍所有街巷,不几日师妹辞别,从此杳无音训,表叔的洞箫 吹得格外勤。 彼时莲生六七岁,不甚明白大人们的指指点点,只记得表叔连续好几天穿着一条 洗得灰白的大短裤,裤裆处的殷殷血迹清晰可辨而他好象看不见还很是引以为荣。 表叔上下打量着莲生,不明其意地笑了笑,问:“有对象了吗?” “没有。”莲生准备回到堂屋去。 “时间过得太快了……”表叔望着栗子树感慨,说莲生小时侯如何可恶地每天提 着小篮子守在树下只要树上掉下一瓣成熟的栗子就拣起来,不给任何人分享,眼 看着一大棵树结满了栗子,除了秋霞,却谁也不能尝鲜。“不过,到最后你奶奶 还是会给亲戚们送的。全镇就你们家有一棵栗子树吗……” “不记得了。”莲生说。 “莲生是中专吗?读什么专业?咱们俩可就有共同语言了。”表叔舒畅地伸了个 懒腰。 “大学。”莲生恶作剧地说出两个字。 表叔尴尬地笑了笑:“啊……大学啊……真了不起。是不是学问高了个人问题不 好解决?” “还用不上学问两个字。我要进去给奶奶祝寿了。” 表叔讪讪地:“你又不是男丁。哦……知识分子讲男女平等……” 五 奶奶的寿宴散了,众亲戚各自回家。 一进家门,母亲夸张地松了口气:“真不知道原来那二三十年在镇上是怎么过 的。” 莲生看了她一眼,那只盘踞在母亲后脑的蝴蝶,经过几日舟车劳顿已经只剩下模 糊的轮廓,原来用摩丝发胶固定好的碎发,丝丝缕缕地挣脱开来,飘飞凌乱。 父亲照例沉默着去厨房张罗。莲生回到自己的“商务中心”,仔细想想镇上三天 的遭遇,不觉得怎样离奇,秋霞表姐带来的刺激并不象设想的那样猛烈那样持久, 日子仍是一如既往的过了,还要一如既往地过着,莲生自嘲地摇了摇头,开始抹 柜台上的浮土。 出门倒垃圾的时候遇到李想,莲生笑着招呼:“放学了?” 李想有些局促地走近莲生,要替她拎垃圾桶。 莲生拒绝:“不用了,不重。快回家看书去,别辜负了你妈妈的期望。” 那孩子停了步,下决心似的问:“莲生姐你是回家相亲去了吗?” “怎么了?连你也嫌姐姐烦?” 李想没说什么,摇着头郁郁地走了开去。 莲生有些奇怪,心里没着没落地往回走,刚走到门口,母亲就迫不及待地通报: “刚才路玫打电话来,好象是有急事,你快打过去吧。” “X省长已经死了,你不用太紧张他们家的消息。”莲生说。 “现代人的良心都叫狗吃了!我是你妈!我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你吗?” 莲生向母亲道歉,赶紧打电话给路玫。 路玫怀孕三个月后胎儿停止发育自动流产,悲痛不已,碰巧新加坡有亲戚回国, 婆婆和丈夫及众亲朋忙着陪新加坡回来的亲戚吃饭购物观光,只留了保姆照顾她。 “真没人性!我还不敢跟我家人说……”路玫在电话那头哭得很伤心。 “别哭了,哭坏了可是自己难受。”莲生劝她。 母亲叫莲生吃饭,顺便打听通话内容,莲生把路玫的遭遇说给她听。母亲突然变 得很冷漠:“也太不知足了。有保姆还哭什么呢?” 莲生看了看埋头盛饭的父亲,没有回应她的抱怨,尽自洗手去了。 饭还没吃完王阿姨来了,在门口就喊:“姜老师,回来了?李想说见到莲生了…… 我就赶紧跑了过来……店里还有人等着要做头发哪……” 王阿姨跟着姜老师进到里屋不知道密谋什么,等她风风火火地告辞走掉,母亲对 莲生说:“明天是星期天,陪我去王阿姨家打麻将吧。” 莲生知道定是要介绍什么人给她认识,没有说话。 星期天姜老师起了个大早,先是花了2个小时的时间去王阿姨的发廊里盘好那只 黑沉沉的蝴蝶,然后象个药剂师一样弄了些蜂蜜、鸡蛋清和黄瓜小心翼翼地收拾 着在镇上因为失眠引起的黑眼圈等等。父亲有些迷惑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没有 发表意见。 莲生陌生地笑着,讥讽若隐若现。 熬到吃过晚饭,母亲叫莲生“打扮打扮”,莲生随便搽点口红就跟在她后面出了 门。 李想正在看电视,见了莲生母女,乖巧地让座。王阿姨照例盛赞姜老师风姿绰约。 李想倒好茶,听话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莲生跟了过去:“晚上他们要打麻将,你 能看得进去吗?” 李想摇了摇头。 “要不你去我家看吧。” “不了,谢谢姐姐。”李想不停地摇头。 “别摇了,小心摇出脑震荡。”莲生笑笑,无趣地回到客厅。王阿姨正和姜老师 在摆麻将台。莲生看了三缺一,知道自己的猜测完全正确,脸上的得意与鄙夷一 闪而过。 不一会门铃响起来,王阿姨疾步过去,拉开门就开始不歇嗓地夸奖着:“袁林真 是帅啊!这么客气干什么……哎呀,真是斯文……” 莲生听着,心里嘀咕——王阿姨在嘴边点颗黑痣就能把媒婆演好,完全不需要导 演说戏。 叫袁林的男人被引见给莲生:“市烟草公司的。父母都在省城。” 男人穿了件蓝衬衫,不必怎么留意也能看出上面散落着许多白色的小星星,衬衣 的颜色与图案很容易让莲生想起街上曾经流行过一种方巾,长发短发个高个矮的 女人们一律披星戴月的“旧事”,不过袁林看上去不象个嚣张的人,安静地站在 莲生面前,虽然不抢眼,不至于帅得让人大惊小怪,倒也没有辱没王阿姨所评价 的“斯文”二字,莲生牵动嘴角做微笑状:“幸会。”由着双手攥紧上衣的口袋, 不去握他伸出的手。不知道是对莲生的脾气有所耳闻还是真的宽容大度,袁林没 有介意,按照王阿姨指引的位置坐了下来。 整个晚上莲生都没有说什么话,倒是王阿姨和姜老师回忆起旧时艳遇,笑得前仰 后合。笑声和着麻将的动静哗啦哗啦响。 莲生从来没见过母亲如此开怀,觉得诧异而别扭,偷偷看看袁林,没有看出他的 表情与刚进门时有什么不同,顺便发现了他的下巴微微上翘,却也有些孩子气的 乖觉和任性。 打了一阵,袁林建议大家去小食街消夜,王阿姨拍手附和。莲生望着有洁癖的母 亲,希望她能找到理由让这二人惭愧地收回提议,姜老师却含着笑:“找个干净 点的地方。” 莲生看了看三个人,莫名其妙地说:“叫上李想一起去吧。把人家吵了两三个小 时,怪过意不去的。” 王阿姨愣了一下,赶紧解围:“小屁孩子怕什么?不用和他客气不用和他客气。” 袁林望着莲生,很奇怪地笑了笑说:“带他一起去吧。” 李想自然是坚决不去的,莲生还是有种获胜的喜悦。 小食街灯火通明,蒸炒煮炸的热气与油烟弥漫在头顶,有异常的繁华热闹感觉。 莲生看着姜老师姿势优雅地吃着臭豆腐,无法相信她是家里一日三餐赎罪一般挑 拣父亲厨艺的那个刻薄女人。 袁林不停地张罗着,替王阿姨要饮料帮姜老师递纸巾,莲生什么都没吃,心不在 焉地吮着一杯鲜榨橙汁,将袁林的殷勤拒绝得格外彻底。 接下来袁林没事找事地来在找莲生,有空就往她的“商务中心”跑,也不多说话, 默默地坐在柜台旁边,看莲生打字收钱收拾卫生,偶尔帮她做点顺手活。见了莲 生父母,袁林却成了“八哥嘴”,叔叔阿姨叫得很是欢畅。 父母很受用他的恭顺谦卑,半推半就地迎合着他的热闹。莲生冷冷地看着三个人, 不明白他们各自怀了怎样的心事,想着自己是孤立的,莲生对袁林有种真实的反 感,没有理由。 袁林有一两个月没有露面,母亲着了急:“你这孩子怎么回事?也不看看自己的 条件……连个固定职业都没有……见一个黄一个……还死傲气……” 莲生正在盘点近期的收支,听了母亲的话,抬头看了她一眼:“我怎么了?” “反正你不把我气死是不会罢休的……我也不知道自己前世做错什么……”母亲 嘟囔着回到她自己的房间去。 一向不多言的父亲插话:“那小伙子不错,你就别挑了,年纪一天天大……” “好啊,不挑。你们去菜市场挂个招牌,就说家里有人不能再不嫁了。”莲生的 声音里满是轻蔑与讥讽。 父亲犯了错一样惶然退走,莲生有些后悔自己的尖锐,锁了抽屉出去散步。 昏黄的街灯把莲生的影子拉得悠长迷离,路边的白杨树在寒冷的风中掉尽了叶子, 高举着满树满枝过冬的呐喊与誓言。 走着走着,路口的人突然多了起来,莲生退到一旁。等人群散尽,灯影下有人叫 她:“莲生姐。” 李想站在莲生面前,拘谨而惶惑,仿佛等了她很久。 “怎么还没回去?”莲生努力笑笑,伸手去拉他的招风耳朵。 李想本能地躲开,莲生的手落了空,自嘲说:“姐姐又忘了李想已经长成大男孩 了。” “莲生姐,下学期我们就进入高考倒计时了,我不知道报什么学校。” “哦。老师没有提供意见?” “没有。我想问问你。因为你是大学生。” “傻孩子。张莲生是坏榜样,白读了大学,毕业这么久也没找到工作……还是问 问别人吧,关键是你自己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莲生说着还是忍不住习惯性 地伸手去拍李想的脸。 16岁的李想正处于发育期,肩溜脸长,难看得有些夸张,但那难看能看出不会持 续,所以不至于令人厌恶——一如刚刚拔节的庄稼和长了一两根成羽的鸟,初看 委实叫人不好恭维,一想到它有别样的未来,观者的心里便释然了。 “你不懂自己,要别人才懂的。”这一次李想没有躲避莲生的爱怜。 “是吗?”莲生被李想这句好象含着禅意的话所打动,心里柔柔地痛起来,伸手 搭在李想的腰上,两个人别别扭扭地往回走。 六 袁林再出现,满脸疲惫。莲生刚刚收到一些草稿,正准备打字,袁林忘了去客厅 里向莲生父母问好,随便找张凳子在“商务中心”坐了下来。莲生母亲急切地问 起他失踪的原因,袁林看着莲生回答:“我哥死了。留了一笔钱,叫我转交给叫 秋霞的女孩子,可是他连人家姓什么都忘了。” 莲生愣住,放下手中的草稿问袁林:“你哥?秋霞?” “我哥原来在一个小镇上教书,被人陷害,是秋霞救了他。” 莲生母亲不信任地摇了摇头:“也太戏剧化了。怎么就死人了呢?还留着钱,象 小说一样……” 袁林奇怪地看着莲生母女:“该不是和你们有关吧?” “秋霞是我表姐。”莲生说,“你哥在什么镇教书?教《植物学》吗?” 袁林听莲生把那故事简单地说了个大概,说:“姜老师,我想麻烦莲生陪我去找 秋霞。” “你自己和她说吧。”姜老师意外地民主。 “我去。”莲生紧接着母亲的话音回答,语气里有隐隐的挑衅。 母亲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回到自己的房间。一直没有说话的父亲开门走了。 莲生有些不习惯在突然变得安静、没有第三者存在的情况下面对袁林,面对面如 死灰的袁林。他的曾经温顺的头发在头顶七翘八翘,脸上安静的神情变得沉重而 浑浊。莲生觉得有些应付不了这样的局面,不知道该不该安慰袁林,不知道该如 何谈起秋霞。 袁林自言自语似的说了许多童年旧事。 我父母是支援三线建设的兵团战士,属于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献了青春献终生、 献了终生献子孙的赤胆忠臣。 哥哥半岁就被送到乡下奶奶家寄养,六岁那年心脏有问题回到父母身边,因为哥 哥的病,父母获准不再四处征战,哥哥强烈要求再有个弟弟或者妹妹,我被生了 下来。 差不多从我有记忆开始哥哥就常常说他会随时死去,要我一定孝顺父母。我起初 并不太明了他说的是些什么,但是很听他的话——你知道有的人天生具备那种能 力,让人不可抗拒的心悦诚服。长大一点我发现其实我很多余,他在父母的心目 中永远无法被人替代。其实我看了我跟他的合影,我们俩长得还比较相象,不过 是他身体不好,看上去要柔和些……我母亲一直为哥哥的健康自责和内疚,有时 候甚至后悔生下我让他担心自己被忽略被嫌弃,只要看见他们用那种绝望而温存 的目光注视着哥哥的脸哥哥的照片,我就忍不住烦躁,就算他真的死了,他们也 不会用同样的眼神看我。于是我打架、逃学…… 哥哥为此伤透了心,认为父母对他过多的偏爱导致了我的忤逆,想方设法地越过 他们的视野,到那些他们无法直接关心他的地方去工作和生活…… 说累了,袁林告辞:“谢谢你听我说这么多废话。” 莲生低着头:“不说这些吧,回去睡一觉什么都没了。” 袁林走后,母亲把莲生叫到卧室:“你想清楚,在XX那种小地方,带着男人一起 去找亲戚们意味着什么。” “要意味着什么?”莲生问。 “你怎么总是用这种敌对的眼光看我?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意味着什么?意味 着那个男人至少是你的未婚夫!你连正眼都不愿意看袁林一眼,偏偏要跟他单独 出去,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莲生并不解释,“没别的事我就出去了。不打搅您休息,明天您还要上课。” 因为母亲是老师,莲生家里并不说方言,只不过南方人说“您”,常常因为发音 的不准把那尊敬意义剥得支离破碎。莲生从母亲卧室出来,父亲正好开门进屋, 抬头看见莲生,对她笑了笑,满脸的谦卑。莲生木然地看了父亲一眼,照例没有 说话。饭后散步是父亲每晚必修的功课,只不明白路是大家的,脚是他自己的, 为什么每次散步回来都要象亏待了谁那样歉疚。 为什么不能和袁林一起去看找秋霞?还是去吧。莲生想。去看看她过着什么样的 生活,验证一下奶奶的叹息有没有道理,也许那些离自己比较远的日子会有另外 的意义。家里的沉默太密实太长久,让人渐渐的厌烦和麻木起来。 第二天袁林给莲生看一封信:“上高一时我哥写的。他经常给我写长长的信,劝 导我体谅父母的苦心。当时他的女朋友扔下铮铮的誓言去了美国,但是没有象她 承诺的那样为他找高明的大夫而是从此失去了联系,哥哥很灰心。” 泛黄的信纸上写着隽美的钢笔字:“父母与孩子之间的争执永远也无法评定对错, 总要到孩子做了父母,才会恍然大悟,然后后悔当初做孩子时的种种言行……哥 哥大概是没有机会换角色体验个中滋味了,却不希望你到了愿意弥补的时候无法 弥补……我也有过叛逆的时期,听不进任何人的意见,但是有一点希望你明白, 把他们树为敌人真的很不聪明。说到底我们只是生命对自身的渴求之延续,父母 是我们造访这世间的载体。你认为自己的种种反抗令他们难过不满就获胜,那是 极端的不明智,有谁一生一世靠父母的庇佑过活呢?到最后,你所做的一切都会 在你自己的生活中找到应答,无论好的,不好的,无论当时你愿意的,不愿意的。 总是费劲心思去难为别人,到头来真正被难为的还是自己。” “你哥哥简直是个诗人。”莲生说。 袁林分不出她到底在褒奖还是贬损,接着说:“我很快就能熟记这封信的每一句 话,比老师要求背诵的任何课文都熟……” “找个时间去看看秋霞吧。”莲生说,第一次望着袁林的眼睛。他的眼神浑浊焦 虑而又无可奈何的孤单,莲生心里动了一下。 “我以为你赌气的。”袁林说。 莲生低下头,说:“你走吧,这么晚,我要关门了。” 袁林有些疑惑,抬腕看看时间不早,便替莲生去拉卷闸门。 “等下等一下,别关门。”李想匆匆跑过来,抱了几包复印纸要卖给莲生:“你 给十块钱吧。” 莲生知道王阿姨对李想管得很严,怕他学坏,实行的是“经济隔绝制”,李想的 所有花销都由他母亲一手操办。 “从哪弄来的?”莲生奇怪地问。 “我爸爸从单位给我拿来做题目用的。” “给你二十块吧。”莲生接过复印纸。 “不要,十块就够了,我看了的。”李想说。 “奇怪,多给钱了都不要?”袁林忍不住插嘴。 “不关你的事。”李想说,敌意而坚持。 莲生给了李想十块钱。 七 袁林终于找到机会与莲生一起去XX找秋霞。 找到秋霞的时候她正在田里插秧。 夕阳在秧田里荡漾成一群金灿灿的精灵,绕过秋霞结实健壮的小腿相互追逐着, 碎作满池的笑容。 田里所有的人都直起了腰,看稀奇一样看着莲生和袁林。秋霞见了莲生,没有太 热情的表示,尽自到田间的小水沟里洗去腿上的泥,放下裤腿,那裤腿因为卷扎 已久,咸菜干一样随着秋霞走路的节奏轻轻摇晃。秋霞走到莲生跟前,顺带着扫 了袁林一眼,问:“来发喜帖了?真够快。半年前来的时候不是还说没找到吗?” 莲生听出她微微的醋意,也不多解释,说:“来找你的。” 秋霞就望着袁林仔细打量起来。 田里的人们看不出什么眉目,已经弯下腰继续劳作,偶尔会用眼角的余波把三人 扫一扫。 秋霞还没想出袁林与自己有什么相干,小姑哭喊着跌跌撞撞地奔了过来:“嫂 啊……” 田里的人们再度直起腰。 莲生扶住来人,问她:“怎么了?” “瓦斯爆炸了……XXX家有人带消息回来的……”小姑说着倒进秋霞怀里继续号 啕大哭。 莲生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姑嫂二人,又看看袁林,说:“别光记着哭,说清楚是什 么事情。” 小姑靠在秋霞的胸口抽抽哒哒说了一堆,秋霞稳住小姑,对莲生说:“恐怕我没 有时间陪你们了。矿上瓦斯爆炸,不知道他当不当班……” “我们一起去吧。”一直没有说话的袁林开了口。 四个人急匆匆往秋霞家里赶,才到村口,就感觉到那种出了大事的喧嚣浮躁,村 里没有下地的人都在一知半解连猜想带吹牛地讲述着矿上的悲剧,整个村子被这 消息弄得鸡飞狗跳。秋霞的家中已经乱作一团,婆婆坐在床沿上哭得阴风阵阵。 秋霞安慰婆婆:“别哭,等我先去看了再说,可能没事……” 婆婆不等她说完就骂了起来:“你说得轻巧啊!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当 然没事,他死了你再找啊,你们镇上的女人值钱,嫁几次也有人要……反正脸在 裤裆里放着……” 莲生的眉头扭成了疙瘩,秋霞交代好小姑在家照顾老人孩子,对袁林和莲生说: “走吧,一起去,万一真有什么,你们都是见过世面的人,千万要帮我说话。” 没有车,三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目的地赶。 到矿上时天已微明。工地上乱作一团,救援部队在挖土,矿工家属在哭。秋霞在 出事当天的排班表上看见了丈夫的名字,只说了个“天啊……”,腿一软,倒在 莲生怀中。 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去工会问问领导管不管!” 人们就象获得了某种指使一样蜂拥着往矿工会奔去。 在矿上的工会办公室,秋霞面无表情地接受领导的安抚:“别着急,每次都有很 多人大难不死……” “真的吗?”秋霞问,因为开了口,一直憋着的眼泪汩汩地流了出来。其他家属 跟着大哭,有人开始诅咒上天的不长眼,放着多少恶人不“收”,要拿平头百姓 的性命开玩笑,大多不对亲人的生还抱有希望。 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有人进来找工会主席,说抬担架的人不够,要他赶紧想办法。 秋霞冲到来人跟前,不信任地看了他足有一分钟,那人奇怪地问:“你怎么来 了?” “天啊!你没死!”这一次秋霞昏了过去。 三天后矿上用车把四人送回秋霞的家。临行前矿领导握着袁林和莲生的手对他们 的无私奉献感慨不已。 秋霞的婆婆看见儿子果真没事,让人买了几挂鞭炮冲冲晦气,“劈劈啪啪”地从 堂屋一直放到村口。村口的河水经年累月哗哗流淌,岸边长着一棵合抱的大树, 据说某日有神明附身因此倍受景仰,被尊为神树,树枝上挂满了祈福还愿的红布 条。秋霞和丈夫在树下虔诚地叩头,感谢神灵的护佑。 当天的晚饭准备得格外丰盛,婆婆甚至请了几个沾亲带故的村民来家里庆祝儿子 死里逃生。 晚饭过后,莲生正要和秋霞谈起回家的事,秋霞的儿子跑来报告说有人在大门口 磕头烧香。大家静下来听了听,确实哭声阵阵。秋霞赶去看看,认出是丈夫同事 的母亲,试图安慰一下老人,却被老人破口大骂:“你们的良心都喂狗了啊!我 们替你们死了,连个屁都不放,只顾自家高兴……儿啊,你把这一家没良心的东 西都收去吧,让他们给你当牛做马……”凭秋霞怎么解释都是徒劳。 哭闹声惊动了秋霞婆婆,泪涟涟、颤巍巍要去搀扶被丧子之痛折磨的老妇人,等 听明白她的诅咒,秋霞婆婆火冒三丈,上前就去拉对方的衣领,两个老太太滑稽 而悲壮地纠缠在一起,小辈们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她们分开。 秋霞安顿好老人孩子,准备给莲生和袁林收拾房间:“乡下条件不好,你们两个 将就点吧。这些铺的盖的全是我洗好晒过收起来的,你们放心。” “我跟你住。就一晚上,明天我们就回去。”莲生意识到秋霞要让她和袁林住在 一起,很紧张。 秋霞奇怪地看了莲生一眼,又看了在堂屋里和丈夫说话的袁林一眼:“你们……” “我跟袁林没有一点关系,他是来找你的。明天他自己会跟你说。” “我们就三间房子。奶奶一间,小姑一间,我和他一间……本来我说叫小姑去和 奶奶睡就没事了。这样的话……好吧,叫他和袁林睡,你和我睡,小姑还是和奶 奶睡吧。不行,儿子晚上又踢又打的你怎么受得了,我给你支一张床吧,家里还 有多余的棉被。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我简直要累断骨头了……比种一季庄稼还 累。” 第二天起来,大门上挂着白布条,白布条在风里阴森森地飘来荡去,仿佛悬挂着 无数的冤魂,看得莲生浑身起鸡皮疙瘩。秋霞知道是那什么人所为,一声不响地 扯掉。 袁林建议秋霞寻求法律保护。秋霞摇摇头,说:“让她闹吧,人都死了,让她出 出气也是应该的。对了莲生你不是说袁林要跟我讲什么事情吗?” 袁林简单转达了哥哥的遗愿。秋霞不说话,三个人坐在院子里传递彼此的尴尬。 过了一会儿,莲生打圆场说:“钱只是个手段。不过 ……” “我没说我不要。”秋霞抬起头,坚决地说,说完回头看了看自己住的厢房。 秋霞丈夫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门槛上,正努力关注着院子里的动静。 拜祭的老太太又来了,照样不停地对着秋霞家的堂屋大门磕头,一边磕头一边哀 哀地喊:“儿啊……” 只当三个人不存在一般。 秋霞把莲生和袁林让进堂屋,丈夫跟了过来:“我们不能要人家的钱。” “为什么不要?反正人已经死了。”秋霞不理他,兀自给莲生和袁林张罗椅子。 “你要他的钱别人会说闲话。”丈夫倔强地说。 “说吧,10年了,什么闲话还没说够?你不爱钱,你不爱钱会打通宵麻将要别人 替你顶班?” 丈夫低下头,还是顶了一句:“就是不准你要这个钱。” “我也不要,给那个老东西,免得天天连哭带咒,不给人清净。”秋霞说。 婆婆大概听岔了,在里屋骂了起来:“臭婆娘你骂哪个是老东西……” 八 莲生25岁生日。母亲上班前给了她一些钱,让她去影楼拍几套艺术照片做纪念。 莲生不去,说:“照得自己都不知道是谁,还整天宝贝似的的收藏着,没什么意 思。” 母亲叹了口气:“你就这样坚持着与众不同吧,我倒要看看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莲生没说什么,这样的日子怎么与众不同了呢?父母每天七点多就去上班,家里 剩下莲生自己,偶尔有人来打打文件,和她说几句话;晚上他们下班,母亲看电 视父亲做饭……“看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莲生把父亲自己在单位上用废料车 给她的木葫芦拿在手里转来转去,满脑子糊涂。 晚上母亲又去牌友家“聚会”,莲生坐在自己的“商务中心”里发呆。李想不知 从哪里冒了出来,从背后掏出一支黄玫瑰怯怯地递给莲生:“姐姐给你。” 莲生很是诧异:“你干吗?” 李想低着头:“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想你一定喜欢这个颜色。” 莲生饶有兴趣地把莲生让进屋内,“你从哪弄来的?” 问完莲生看见墙角的那些复印纸,心里明白了。 “姐姐你不能嫁给袁林。他不好。我姐夫说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反正你不要嫁给袁林,你等我。明年这个月就高考了,我能考好。” “你妈妈下岗了?” “我妈一直都没上班啊……”李想说完意识到莲生的话里有话,把头低得更厉害。 “傻孩子别开玩笑了。我嫁不嫁给袁林是我自己的事,我心里有数。你别把自己 扯进来,知道吗?” “你不要老说我是孩子。我会考个好专业将来可以找个好工作,我可以照顾你, 但是你要等我。” “我读的专业不好吗?国际金融,那年400多个人里招9个,结果怎么样呢?我还 是在这个小地方打字复印被人象卖猪肉一样介绍来介绍去。” “因为你不喜欢和别人打交道你不愿意出去。我姐夫说你这样的人如果去到沿海 发展城市可以拿很多很多的钱。” 莲生苦笑了一下,也不见得就是要多少钱的事,可现在她确实过得有些朝不保夕、 不伦不类。莲生不想再争论,把李想带来的花拿在手上,说:“别再操心我的事 情。好好考试。我从来都没觉得名牌大学有什么了不起,但是有些时候它们是敲 门砖。有些东西,主要是个机会,有能力的人很多,但是,没机会的那个永远都 是笨蛋。既然你说自己不是孩子,希望我说的这些你懂。” “我懂。现在我们都懂,考好了自己有面子也不用被家长说来说去。可是我说的 你懂不懂呢?” 莲生突然觉得有些不耐烦,提高了嗓门说:“好吧,我懂了。我等你。赶紧去看 书吧,高考考不好别来见我。” 李想只当是得到了承诺,听话而开心地告辞走开。 父亲一直在厨房和客厅里忙着,听见莲生的话,有些担忧地走到“商务中心”: “莲生你别和他闹着玩,闹出事情来可不好收拾……” 能闹出什么事情来呢?你们整天都嫌我太大了要赶紧嫁出去,却还当我是个孩子 那样对我的每一个决断完全否定。莲生又习惯性地沉默。 父亲试探性地问:“袁林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 “应该不知道。知道又能怎么样?” 莲生和袁林的XX之行对两个人的关系没有太大的影响。许多时候莲生很想问问当 初袁林是怎样被王阿姨拉来介绍给她的,想想没什么意义,也就没了追问的兴趣。 父亲不再说话,收拾完也出了门去。家里再一次安静下来。李想的黄玫瑰令莲生 感到莫名烦躁,可恨这烦躁没有渠道可以排解,莲生有些坐立不安。 电话响了起来,莲生有些欣喜地拿起话筒,是路玫。 “生日快乐。”路玫说,“才响了一声就接了,那么迫不及待,是不是等某人的 电话?” 高中毕业那年路玫把班里她认为值得交往的人按照出生年月作了登记,每到生日, 视交情的深浅给别人打电话、寄卡片、送礼物不等。 “谢谢。”莲生说回答,不做任何解释。 “有男人给你买花吗?” “有。”莲生看着手里的黄玫瑰,“不过应该还算不上男人,才16岁。” “也基本发育成熟了,你帮帮他就能变成男人……”路玫恶作剧地笑了起来。 “你滚,我可不象你那么淫荡。” 开了几句玩笑,话题扯到路玫身上。路玫说她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前次的经历弄 得她很紧张,医生让她保持情绪稳定,耐心静养。 “你怎么那么麻烦?那些农民一撇腿就解决了问题。”莲生说。 “少听她们胡扯。对了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还等什么?赶紧结婚生孩子啊,到时 候年纪大了很难恢复的,别跟自然规律做斗争。” 生过一个孩子,就有了全部的经验可以指点江山了。莲生很不友好地想到这句话, 没有说出口。 “你别不爱听。天下的女人,都一样,别为难自己。” 莲生第一次对路玫产生强烈的反感——为什么结了婚的女人无论25岁还是52岁说 的话都是一个口气? “换个话题吧。”莲生沉默片刻以后说。 “换什么?第几个五年计划还是国际局势?要不回忆读书的时候给男生传纸条的 事?”路玫的抢白来势汹涌。 也还真没什么话好说。寂寞的25岁,往事太近,明天太远。 九 秋霞带着很多土特产来看望莲生的父母,说了许多家乡新近发生的事情,新上 任的县长要开发旅游。 “莲生,你是有文化的人,你跟我说说,你们城里人想看花看草有公园,看猴子 老虎可以去动物园,XX的穷山恶水的有什么好看?动员每家每户交钱修马路,对 了,叫集资。我看就是想蒙我们大老粗不识字,骗人。” “那倒不是,广州上海北京那些大城市的人都喜欢到人少的地方去。安静,空气 好,没有污染。”莲生解释。 秋霞不再声辩,但是看得出还不能够理解“有钱人脑袋里想些什么”。吃过饭后 大家坐在门前的空地上聊天。莲生母亲摆了几只糕饼,两盏清茶和一束香,对着 月亮默默祷告,然后轻声地说:“爸、妈,过节了,吃几块点心吧。小辈有什么 不对的地方,你们不要记在心上,请你们保佑莲生无病无灾,有个好归宿。” 莲生满脸疑惑。父亲小声说:“七月半了。” 阴历的七月十五是莲生家乡祭奠先辈的日子。莲生在奶奶家的时候,叔叔婶婶们 从初七、初八开始,把小心收藏的祖宗牌位拿出来,在堂屋中间摆好,摆上新鲜 瓜果,香火不断地供奉。 从店里买来大捆的烧纸,裁成四方小块,用錾子一下一下地打成纸钱,再用白纸 封包,上面一本正经地写上阴间某某大人收用等等字样,然后把封包捆扎成驮, 每驮之间夹一匹马,几匹马再配以一个马夫。马和马夫的图片都是自己印的,镇 上讲究些的人家都保存着一块木制印板,每年拿出来派一次用场。十五送先人们 上路,要举行非常隆重的送别仪式。家长沐浴完毕,在房屋周围摘些“高处”的 叶子用专门的器具装好,撒上五谷,再放上一碗清水,旁边铺上印好的马匹图样, 于僻静处“喂马”;然后装了大碗的饭菜请“马夫”“吃饭”、“喝酒”,一边 交代要“押运”的驮子数量,一边告戒“马夫”注意安全,一边烧些没有封包的 “散钱”给“马夫”以示酬劳。 接着是为先人饯行。摆满一桌子的酒菜,凳子安好,筷子奉上,恳请先人“好吃 好喝”,家长一边介绍桌上的菜式内容,一边自检本年过失,祈祷先人保佑全家 心想事成。 “饯行”之后,正式“送别”。找个空旷地,烧香围成圆圈,将封包、“马匹”、 “夫子”一并烧掉,边烧叫某某先人收用他的“钱财”。为了防止“孤魂野鬼” 捣乱,其间要烧些“散钱”给他们,叫他们“赶快到别处再去领钱”。 但等灰飞烟灭,撤下家中祖宗牌位,次年再来。每年的七月半奶奶都会痛哭一场, 数落自己拉扯孩子们的艰辛,以示对爷爷的怀念。 “人啊……我好好的一双眼睛,为了你,哭成了黑洞……”奶奶每每以这句话结 尾,哭得晕死过去。 一家人都被莲生母亲制造的气氛感染,陷入祭奠的静穆中。 秋霞终于忍不住开了口:“舅妈,本来我不该在这种时候麻烦你的,可是明天我 跟他们讲好明天就回去……” “秋霞你有事要求我妈帮忙?”莲生问。 “是,是的。舅妈……” XX开发旅游的第一项措施就是禁止乱砍伐乱开采,煤矿被封,秋霞丈夫失了业, 希望莲生担任学校教务主任的母亲能给他找个工作。 “我能给他找什么工作?”莲生母亲一口回绝。 “给你们学校看大门也可以啊!”秋霞说。 “学校的大门想看就看啊?再说一个20多岁的大男人去看大门整天无所事事,老 婆又不在身边,秋霞你就不怕出点意外?我们学校原来出过校工强奸女学生的事 情,所以明文规定看大门的低于60岁不要。” “这个……他是个男人,又不是猪不是狗,怎么会随便就要……”秋霞沮丧而苦 恼。 莲生母亲没有接茬。 莲生父亲插了一句:“要不找袁林想想办法。问问下面卷烟厂招不招人……“ “莲生整天把人不当人看,天远地远的亲戚倒找人家帮忙。也不怕人家瞧不起。” 莲生母亲冷笑。 秋霞被这话噎着,失去反驳能力。莲生父亲也不敢再多言,莲生慢条斯理地说: “秋霞你自己去找他。他说过有困难可以帮你想办法的。不用死要面子活受罪。” 母亲看了莲生一眼,幽幽地来了一句:“我前世和你是冤家。” 莲生望着母亲摆设的简易香案,没有继续争论,耳朵里回旋着“让莲生有个好归 宿”的祷告。 袁林很快给秋霞丈夫在卷烟厂找了工作,秋霞千恩万谢之余悄悄劝说莲生:“我 看这个人还是不错,肯帮人。你就不要再考虑了。嫁人就象去菜市场买菜,去早 一点,可以从街头走到街尾,慢慢比较慢慢挑,去晚以后好菜都被别人买走了, 尽剩些蔫茄子、烂菜叶,你买什么?” 莲生不置可否。也许在别人眼里,自己也是街头街尾摆放的白菜萝卜吧。 十 袁林一连几天没露面,莲生父亲接二连三地打听:“怎么不见袁林来?” 周末,莲生在整理“商务中心”,父亲再一次焦急地问:“这几天袁林没有来找 你吗?” 莲生:“爸,找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没有没有……”却又是一叠声的否认。 莲生没来得及奇怪,电话铃响了,路玫从医院里打来的:“莲生啊,我又流产了, 你来陪我说说话吧……” “你别哭啊。我跟我妈说一声,我去陪你。” 莲生放下电话,钻到母亲的房间里去找她商量:“妈,路玫又流产了,让我去陪 她几天。” “那你的店怎么办?不开了?”母亲正在做眼保健操,并不急着转过身来。 “上个月生意挺好,有些节余,能多坚持个把月。” “去吧,反正我说的话你从来也不会听。吃光用光,身体健康。” 母亲说着做完了最后一个动作。 莲生看着母亲浮肿的眼泡,突然想起人老珠黄的形容——由于脂肪粒的不断堆积, 莲生母亲的眼白已经逐渐变成黄褐色。一种柔软而不情愿的疼痛从莲生心底慢慢 往上涌,终于又被她逼得顺着鼻泪管流了回去,然后变成一句听不出有什么特别 意义的话:“妈,我回来了陪你去做头发。” 省妇幼保健医院的产科病房里并不安静。产房离得不远,待产的女人在产床上高 一声低一声地喊着叫着,疼痛从产房里隐约地传过来,她每叫一声,莲生就紧张 一下。 “我真后悔死了。那表放在床头柜上,我要是走过去拿就没事,可惜我就懒,躺 在床上伸手去够,就这样一伸手啊,莲生……这么一伸手孩子就没了。”路玫半 躺在病床上情绪激动地讲述她的第二次流产,“怎么办呢,莲生,我以后要是不 能生孩子了怎么办?” 莲生无法回答,只好断断续续地安慰路玫:“你别瞎想了。” 同病房刚刚生了孩子的产妇自豪地叹了口气又接着感慨:“这世道就是不公平。 想保的保不住,想打的又打不下来。” 路玫用下巴指了指另外一个病友告诉莲生:“她不想要孩子,不知道为什么搞到 这么大了才来。早点来的话作个人流什么事情都没有,现在可好了,要引产。打 了催产素,疼了两三天还生不下来。” 莲生顺着路玫指引的方向看过去,那女人的脸冲着墙壁,挺着紧绷绷的脊梁。 碰巧产房里的女人又叫了起来,声嘶力竭。莲生打了寒战:“你早点出院吧,这 种地方太怕人。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跟我老公说好了,一会就来接我出去。你怕什么,就当先实习一下好了。” 莲生白了路玫一眼:“你还真康复得快……” 话没说完,听见一个男人在说话:“起来吃点饭吧。” 莲生循着声音把头扭向引产女人那边,看见袁林提着一只保温饭盒站在那女人的 床前。 袁林没有看见莲生,专心致志地哄那女人:“不吃怎么行呢?到时候没有力气…… 身体要紧,赶紧起来吃饭吧……” 莲生只想赶紧走开,又觉得这样紧张缺乏理由,面无表情地任心里胡思乱想。 女人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话,袁林放下饭盒走了。 一个星期以后,莲生回到自己的“商务中心”继续打字、复印。母亲问起路玫的 情况,莲生一概不予回答,以“我又不懂”为由简单搪塞过去。母亲只当她看见 路玫夫妻恩爱心里有想法,提议莲生“如果没什么特殊打算的话确实应该考虑考 虑结婚的事情。再下去会出心理问题了。” “嫁给谁呢?”莲生只冷冷地反问,省去从前那许多的分辩。 父亲总是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暗暗叹气。 袁林照旧不时来找莲生。起初她不愿意和他多说话,想想自己和他之间不曾有过 什么特定的牵连,莲生恢复了那种对陌生人的客气。他找话说,她就接着,他不 说,她就沉默,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 袁林对她的变化自然无从觉察,慢慢地觉得这样的守望没有意思,可是已经称成 为习惯,一时纠正不了,于是常常叫上李想的父母一起陪莲生父母聊天、打牌、 看电视。王阿姨望子成龙心切,十分愿意到莲生家去打发时间,给儿子留个安静 的环境温习功课。莲生逐渐成了袁林到张家来窜门顺带着打个招呼的人。 莲生父亲依旧沉默,母亲并不当着袁林和邻居的面给他太多难堪,他却小心翼翼 地提防着,不叫自己的某个细微举止引起她的不快。 十一 莲生从省城回来后不几日的一个傍晚,民警带着那个判断“秋霞姐的背有莲生姐 两个宽“的男孩子出现在莲生家里,引起了整个院子的好奇。李想甚至获得放弃 复习功课的自由,跑到莲生的商务中心去追根就底。 等莲生母亲千恩万谢地送走民警,邻居们大致知道是莲生的堂弟进城来玩,有些 扫兴地回了各自的家,有人感慨地说:“这么多年了,农村还是没什么改变,小 孩还是那么野……” 晚饭因为堂弟的到来吃得比任何时候都沉默。小男孩从碗后面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满脸不知所措。 吃过饭,莲生母亲把小男孩叫到跟前:“你过来,跟我讲讲你怎么找到我们家 的。” 小男孩一下子兴奋起来,颠三倒四地讲着他的遭遇:学校分来好几个实习生,有 个女的又漂亮又爱笑。“校长把她睡了,她告到县里,县里不抓校长,她就生气 了,很生气,到处讲校长不是人。后来好多老师就不肯教我们,全部回家。” 莲生问:“谁回家?老师还是……” “全部。老师走了,没有人教我们,我们也回家了。” 莲生母亲叹了口气。 小男孩继续说:“我妈叫我来找你们。说你们一定有办法的。秋霞姐夫的工作都 叫你们找了。” 莲生母亲问:“你也要出来找工作?没人敢要你。那可是犯法的。” “不工作。我妈叫我在你们家读书。我妈说,反正莲生姐在家没事,老师布置的 作业不会做可以问她。” “你妈倒替我们家想得挺周到的。”母亲看了莲生一眼,说,“你们张家的人个 个出来都能吃人呢。” 莲生只当没看见一样接着问堂弟:“你这么小,又不认识路,他们怎么放心让你 一个人出来?” “我不怕。怕什么呢?我又不是女的,还怕别人把我睡了吗?我不怕。” 大家不知道说什么好。 莲生父亲一声不响地开门出去了。 堂弟接着讲述他的故事:“我奶很坏。我们没有你们家的地址,我妈叫我去找我 奶要,可是我奶不给。我奶多坏啊,莲生姐的信都是我爸爸读给她听的,她又看 不见……后来我答应把我种的那棵白杨树给她打棺材,她就把莲生姐的信封给我 了。你别看她瞎啊,她会用钥匙开锁的。” “那都是老以前写的信……还好这些年我们没有搬家,不然你去哪找?”莲生看 了看民警留下的旧信封。 “不怕。可以找民警,你们搬家了民警也知道的。我妈说了。” 堂弟讲完故事没多久就困了,莲生把客厅的沙发收拾了一下给他当床,小男孩不 一会就沉睡如泥。 母亲说:“带他去公园玩两天就送他回去。” “可他不是要读书吗……” “读书?没有户口,每个学期光寄读费就好几百,谁给?你吗?你自己还等米下 锅呢。再说,开了头,乡下的亲戚全来了,我们养谁?养张三得罪李四。赶紧送 回去。” 莲生叹了口气。 “现在大学生都没处分,那些中师的,罢工,有骨气。过几天教委做做工作,照 样全部回来提教鞭。”母亲不以为然地断言。 父亲正好从外面回来,对莲生说:“你抽个时间送他回去吧。” 莲生点点头:“知道了。我妈刚才已经安排过。” 父亲看看沙发上熟睡的小孩,摇了摇头。 第二天莲生就带着堂弟到公园去。小男孩兴高采烈地把公园里所有的娱乐项目玩 了个遍。跳蹦床的时候,堂弟用尽浑身的力气蹦得很高很高,满脸真实的快乐与 满足,象一头幼兽在欢庆获得生命的惊喜。 玩到公园关门,堂弟恋恋不舍地走出来,边回头看着公园门口用一串红装点得热 闹非常的花坛,边恳求:“姐,以后我每天都来公园行不行?” “不行。”莲生望着满头大汗的堂弟,摇了摇头。 小男孩脸上的光芒顿时黯淡下去:“不行就不行,有什么了不起……” 莲生突然觉得有些残忍,这孩子不过是希望找个地方名正言顺地蹦蹦跳跳,却也 成了奢求。 莲生送堂弟回到故乡,亲戚们一边笑话小男孩父母的痴心妄想,一边感慨城里人 没有良心。小男孩迫不及待地向同伴们讲述着自己的遭遇、公园里的游船、狮子 老虎的吼声……引得众邻居羡慕不已,婶婶还是很恼火,不好冲着莲生发泄,那 愤怒就牵扯到了受辱女实习生:“人家怎么就要睡她不去睡别人?一个巴掌拍不 响,我们怎么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可好,镇上的孩子都成野人了,到处乱 跑……” 莲生准备好了许多解释的话,一句都没派上用场,既没机会,也没有心情。 奶奶好心地劝莲生去秋霞处落脚:“你得罪他们了,不要住在家里了吧?我眼睛 瞎着,谁做饭给你吃呢?” 莲生原也想去看看表姐,就答应了奶奶的要求。 秋霞见了莲生,很意外,一把抓住莲生的胳膊:“你是来看我的?” 莲生点点头,心里有些隐隐的欣喜。表姐似乎还是惦记她的,要不为什么这样大 惊小怪呢? 正赶上玉米和高粱收获,坝子里弥漫着秋天温暖凝重的芬芳。莲生每天坐在院坎 上看夕阳把高粱沉甸甸的穗子和玉米骄傲地别在腰上的棒子染成金灿灿的颜色, 一群群红蜻蜓舞动着透明的翅膀在晚霞里来来回回地游走。秋霞丈夫没有回来, 地里的活全靠她一个人,莲生看她忙不过来,不听劝阻,跟着下地劳动,仿佛回 到了童年,扎着小辫跟在秋霞表姐身后满沟满垄的跑…… 收完玉米,地里的秫秸要赶紧砍回来,可以给牛马作越冬的草料,也可以用来修 补畜棚。秋霞说趁着半夜有露水的时候去砍,不伤镰刀,能砍快些。 本来静谧的夜,因为许多人同时在坝子里砍秫秸而热闹起来,风一吹,玉米就把 长鞭似的的叶惊天动地地翻动得哗哗响;劳作的男女在庄稼地里大声地说着话, 笑声、口哨声、吆喝声……所有的响动组合成特殊的旋律,在夜空中慢慢散开…… 天蓝得发黑,星星很亮。 终于把粮食从地里盘回家中,秋霞怜惜地让莲生回城:“剩下的就好办了,反正 有屋顶遮着,不怕刮风下雨,可以慢慢做。你回家吧,看这几天把脸晒成什么样 子,舅妈看了肯定骂死我。” “我都不愿意回去了。”莲生累得浑身散架般趴在玉米棒子堆上。眼前的秋霞慢 慢让她找到那种熟悉的亲切与信赖,不复是奶奶家院子里那个尖锐的固执女人。 “给你找个农民吧。地里要忙的多得很。” “为什么一定要找个什么人呢?不如把你家的地分一些给我种算了。”莲生笑。 “一天两天你愿意,时间长了看你躲得比谁都快。多少农民为了不种地什么都肯 干。” 莲生不知道说什么好,美美地睡了一觉以后,回家了。 莲生带着满脖子被庄稼叶子划拉的伤痕回到家,母亲有些生气,一边给她抹消炎 药一边埋怨:“你这是干什么?打算一辈子不嫁人了,把自己的容貌往难看里 整?” “妈,你怎么什么都往嫁人上套?” “你都25岁了,要我跟你套幼儿园吗?”母亲没好气地说。 袁林正好来窜门,看见莲生的狼狈样,有些吃惊。 “袁林你看看,好好的一个大姑娘,非要搞得象难民一样。”母亲向袁林告起状 来。莲生漠然地看了袁林一眼,他只是含混地笑笑,不予回答,不知道为什么一 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十二 附近同时开了几家“商务中心”,来找莲生的人慢慢减少。母亲着了急:“这样 下去怎么办?莲生啊,难道你要让我养一辈子吗?” “不会的。”莲生肯定地回答,却又找不到具体的应对办法叫母亲真正放心。 “要不你回家教书吧。你舅舅现在在那边说话很有分量,再说你还有本科文凭, 应该没问题。本来我想找校长把你安排在我们学校,可是现在正规师范大学的毕 业生都安排不完……” “妈,您就别管了。我不会去教书的。”莲生打断到。 “为什么?教书很丢人?”母亲奇怪地问。 “我觉得,品德高尚的人才配当老师,象我这样的……” “你胡说什么?什么样的人品德高尚?你做过什么坏事对不起什么人了?”母亲 生气地抢回话题。 “我没有做过什么,可我又不积极又不热心,真不适合当老师。反正我觉得被生 计所困去当老师很可耻。” “没看出来你平时不声不响的还有这么锐利的锋芒。有几个人不是为了生计工作 的?凭什么为了生计可以打铁可以开车就不可以教书?你妈就是为了生计当老师 的,我可耻?我很让你丢脸吗?”姜老师的脸因为生气而变得扭曲,莲生反感、 烦躁,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平息对方的怒火,只好沉默。 父亲买菜回来,看见母女二人神情不对,说:“大家各退一步,忍一忍就过去 了。” 莲生借着这台阶下来:“妈,您别担心。我自己的事情自己会解决的。” 母亲没有再说什么,坐下看电视。莲生回到自己的“商务中心”。仔细地揩抹着 屏幕。从来没发现电脑能脏成这样,直到父亲喊她吃饭,搽过屏幕的纸巾还是粘 着污垢。 莲生没什么胃口,胡乱扒了几口准备继续打扫“商务中心”的卫生,父亲提议: “心情不好就出去走走吧。这样闷着不好。” 莲生点点头,去附近的街上散步。莲生漫无目的地游荡着,遇见从小店吃完饭出 来的袁林,打了个招呼:“怎么没去找王阿姨和我妈打牌?” “我象狗一样摇断了尾巴,你还是不闻不问。你到底在想什么呢?我就算不讨你 喜欢,总不至于让你那么反感吧?”袁林突然莫名其妙地说。 在那样寂寥的街头,晒着清冷的月光,袁林的面孔显得刚烈而痛苦,莲生一下子 失去了主张,只是不停地说:“不要这样,你在说什么啊……” 有人骑着自行车从他们身边经过,好奇而又恶作剧地按了一串铃声,袁林象是被 惊醒一般,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刚才我……好象有点神志不清……” 莲生心里的冲撞还没有停歇,脱口而出:“你的女朋友呢?” “我的女朋友?最近这两三年里我都没交过女朋友。你怎么突然问起这种问题?” 袁林很惊讶。 莲生看着他脸上真实而无辜的惊讶表情,想起在省妇幼医院里看到的场景,对袁 林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厌恶,觉得他刚才的表白象极末流爱情故事电影的对白,更 为自己瞬间的感动而失望、恼火。 “没什么,随便问问。”莲生尽量平静地回答。 袁林松了一口气,说:“搞半天你以为我有女朋友的所以不愿理睬我啊?真好笑, 真好笑。” 莲生不再说话。袁林以为自己洞察了莲生的心事,莲生不好意思,也就沉默起来。 两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溜达,有点不知身在何处的幻觉,偶尔有夜车从身边呼 啸而过,莲生知道时间不早,慢慢往回走去。 母亲在客厅里看夜间剧场。见了莲生,问她:“终于想通了?” “想通什么?”莲生纳闷地问。 “我知道你和袁林轧马路去了。” 莲生突然冷笑起来:“妈,我怎么觉得你的口气怪怪的。明明是你们把他介绍给 我,怎么知道我跟他出去了不但不高兴还酸溜溜的?” “造孽……莲生,你怎么能这么和妈妈说话……”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来的。 母亲流着眼泪指责莲生:“行啊,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现在居然污蔑我和你抢 男人。你们张家,多厉害!” 莲生骇异地望着他们:“你们在说什么?怎么又和张家有关了?” “莲生,赶紧向妈妈道歉。”一向大气不敢出的父亲今晚异常严厉。 莲生不为所动,低着头倔强而寂寞地站在客厅中间。 母亲搽干眼泪回到她自己的房间,父亲焦虑地围着莲生打转:“莲生,你怎么会 变成这样……” 夜晚,三个人谁也无法安眠,怀着各自的心事在床上展转。 第二天袁林来访,坐在莲生的“商务中心”没话找话说。莲生不甚耐烦,说: “你还是去叫王阿姨他们来打牌吧。” 袁林奇怪地望着她,问:“莲生,你怎么了?昨晚不是已经说清楚了吗?” 父亲解围说:“商务中心快维持不下去了,莲生心里难过。” 李想的父母不用袁林去叫,主动来莲生家打牌。王阿姨一进门就嚷:“哎,李想 赶紧考试吧,我们都要崩溃了,天冷了店里没有客人,只好早早关门,回到家电 视不敢开,不敢大声说话,简直比旧社会的小媳妇还苦。结果养成习惯了他在不 在家我们都小心翼翼的,实在受不了。” 袁林一边帮他们摆桌子一边声明:“今晚我不打。” 王阿姨偷偷凑近莲生母亲:“姜老师,终于进入情况了?那就好,到时候可要感 谢我……” 姜老师矜持地笑了笑:“年轻人的事情,我不知道。” 王阿姨于是岔开话题,对莲生父亲说:“喂,老张,最近你很爱玩啊,对不对? 以前不见你上桌子。” “你这婆娘真是多嘴,一进门就不见空闲过,少说几句,打牌。”李想的父亲终 于忍不住教训王阿姨。 四个人开始专心打牌。 袁林不必再敷衍他们,专心安慰莲生:“别着急。我帮你想想办法。你心里想什 么你说出来。” 莲生看着袁林,脑子里来回变换着他的种种表情,突然很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你为什么不去学表演?” “什么意思?”袁林问。 莲生看了看客厅里打牌的四个人,犹豫一下,在电脑上打了一行字:我在省妇幼 医院见过你。 袁林看见了,没有任何解释,两眼发直地盯着莲生,然后低声说:“跟我出去走 走行吗?” 莲生问:“这儿不能说吗?怕影响你在他们心目中的美好形象?” 莲生看着电脑屏幕上简单的那句话,想象着袁林逼真的无辜,接着打了一行字: 为什么你总能保持一副受害者式的表情? 这一次袁林什么也不说,抓起莲生放在键盘上的手,硬拉着她出了门去,甚至忘 记对屋子里的人打个招呼。 那是个30多岁的女人,和一个已婚男人在一起很多年,受了很多苦,包括一次 次去做人流。最近的这一次怀孕,无论男人怎么哀求劝阻,她都不肯把孩子流掉。 到后来男人终于说服她去医院,孩子已经5个多月,只能引产。而男人因为种种 原因不能去照顾她,找到了我。起初我很震惊,不愿意帮这样的忙。男人跪在地 上一边哭一边跟我说他的隐衷,我说不清楚同情那个女人还是可怜这个男人,但 是我相信他们的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必定是一场灾难,因为……反正原因很多。 所以我带女人去了医院,照顾她。 沿着昨晚散步的路,袁林对莲生解释着:“我知道你不肯相信。莲生。我们应该 还算同龄人,你并没有受过什么挫折,怎么脑子里总是塞满不信任,好象全世界 都在欺骗你一样?” 莲生没来得及回答,李想正好下晚自习遇到他们,生气地质问莲生:“你为什么 欺骗我?” 袁林奇怪地看着莲生和李想,问:“你们俩怎么回事?” 谁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莲生把手搭在李想的肩上,温柔地说:“我没有骗你。 袁林哥哥在和我说点事情,我的商务中心要关掉了。李想,你得好好考试,知道 吗?我等你的好消息。” “我不准你和他在一起。!”李想胜利地揽住莲生,当着袁林的面把她带走,留 下袁林站在路边目瞪口呆。 十三 袁林好几天没有露面,父亲问莲生:“你们俩闹矛盾了吗?” “爸,最近你好象很关心袁林?” “关心他不好吗?你希望找个家里谁都不喜欢的男朋友回来?”父亲从兜里掏出 一套资料给莲生,“我要忙着去上班。过15分钟叫你妈妈起床。” 莲生看了看父亲给她的资料,是些报纸上介绍电脑扫描制作塑料标牌设备的广告, 看来父亲也开始为“商务中心”头疼了。莲生有心无肠地看着那些广告,那些承 诺买一台设备就致富的广告,一边看表,随时做好准备叫母亲起床。 不用莲生叫醒,母亲按点起了床,按部就班地进行每天的程序。因为那晚的别扭, 莲生和母亲一直僵持着。 “想个办法再找点别的事情做吧。人不工作,慢慢地懈怠了,什么都没有兴趣, 不是好事情。”母亲接过莲生盛来的豆浆时,说了这样的话。 “好的。” 母亲走后,莲生把“商务中心”的卷闸门拉开,开始打扫卫生。 远远地看见袁林从马路对面走过,莲生下意识地把头扭向一边。通过柜台玻璃的 反射,莲生看见袁林即将消失在路口的时候停了下来,扭头往她这边看。莲生不 由把脸转向袁林,去承接他的搜寻。袁林大踏步地赶过来,走近莲生,却站着不 动,也不说话,满脸官司。过路的人不断地看过来。 莲生开了口:“有事进来说吧,别人都在看呢。” “我不怕人看。莲生你告诉我你和那个孩子到底怎么回事?” 莲生把袁林拉到客厅里坐下,说:“你为什么关心这个?” “什么叫为什么?你只说我配不配关心?”袁林的情绪很糟糕。 “吃过早餐了吗?这儿还有豆浆油条。”莲生在袁林对面坐下,端了一碗豆浆准 备喝。 “我吃不下,我不象你那样蛇蝎心肠。” 莲生把豆浆放下,沉默很久,突然问了一句:“袁林,你说的那个男人,是不是 我爸爸?” “爸爸”两个字说完,莲生泪流满面。 袁林有些不知所措,走到莲生身边:“对不起……我答应他不说的,我不知道你 这么敏感……怎么办呢?千万别跟你妈妈说……” 袁林告诉莲生说,十多年前的一天莲生父亲加班,回去得比较晚,在路边的公共 厕所里解救了一个差点被强暴的女人。女人得救后渐渐和莲生父亲有了来往,慢 慢产生感情。 “我在这个城市的熟人太多,所以把那个女人带到省妇幼医院去了,没想到会让 你碰见。” 莲生只是哭,袁林拿不准要不要抱一抱她,心里不住地后悔自己泄露了别人的机 密,可恨那机密又与莲生有关。可是,我原本是要问一下莲生和那个孩子是什么 关系来的……怎么就弄成这样了呢?袁林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莲生哭了一会儿,起身洗脸,问袁林:“你不用去上班吗?” 袁林说:“你这个样子,我怎么能去?我不去了。我打个电话请假,陪你说话好 吗?” “那倒不用。我自己的事情,自己会处理。” “莲生……” “你走吧。我说过我自己会处理。” 袁林只好去上班。 一整天没有人来打字复印,莲生把家里的卫生打扫了一遍。 母亲回来看见窗明几净,问莲生:“你爸回来过?” “没有。”莲生说着把手扬给母亲——手指被钉子划了一道口,绑了块创可贴。 母亲简单地关心了几句,回到自己屋里躺下休息。 莲生跟了过去,见她枕边放着几本言情小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眼睛有些难受。 母亲奇怪地问:“你怎么了?把家里打扫得要过年似的,还象小孩一样跟出跟 进。” “妈妈,你爱爸爸吗?”莲生问完这句话,哭了起来。 母亲诧异地望着莲生,这才发现她的眼睛肿得厉害,就问:“为什么问我这个问 题?” “不知道。” 母亲也不再问,只深深地叹气,说了句含义不明的话:“这么多年了……” 莲生一直在门口站着。母亲缓过劲来,换了衣服,叫莲生把毛巾放在冰箱里冻一 会儿敷在眼睛上可以消肿。 父亲很快从菜场回来,不言不语地准备晚餐。饭后父亲照例安静地洗碗,母亲看 她的电视,莲生回到“商务中心”继续发呆。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许多年来 家里的一切就是这样重复着,没有半点走样。 莲生一直想不明白父亲怎么能够抽出时间与情人相聚:白天上班,下班了买菜、 做饭、洗碗……这疑问不断地纠缠着莲生,她迫不及待地想问个清楚了解个透彻, 却又不知道从哪下手,终于还是继续沉默。 袁林暴露了莲生父亲的秘密之后,不敢再象从前那样频繁进出张家。母亲问莲生: “你又把袁林怎么了,现在连面都不敢现。” 莲生不多解释,忍不住对母亲充满了同情,说话的声音变得很低,沉痛而无可奈 何的同情。王阿姨他们来打牌缺人时,莲生自动补上,虽然牌艺不精,也能凑数 帮大家打发时间。 母亲有些奇怪莲生最近的“乖巧”表现,却也没有多问,只不时意味深长地望她 一眼;父亲仿佛意识到什么,看莲生的目光变得闪闪烁烁。莲生谁也不敢看,开 始不断地做着类似的噩梦:独自在阴暗潮湿的森林里迷了路,怎么走也不见阳光, 突然在前面看见一个牵着狗的小女孩,任莲生喊破了喉咙,无论小女孩还是小狗, 都没有任何回应……惊醒后浑身无力,又困,又不敢再闭眼。莲生终于无法忍受 类似的梦境重现,打电话叫袁林带她去见父亲的情人,袁林不肯。 “你说过你喜欢我。”莲生在电话里一字一句地说。 “我说过。可那和这个不是一回事。” “我想去。整天胡思乱想,简直要崩溃了。”莲生烦恼地说。 最后袁林还是妥协了,只是恳求莲生不要让她父亲知道:“找大家都正常上班时 间去吧,我请假,免得遇到你爸爸。” 打完电话几天后的一个早上,父母循例去上班,莲生和袁林终于成行。父亲的情 人住在离莲生家不远的出租房里。看得出女人的日子过得很清苦。屋子里只有一 台14寸的彩电,一个简易木柜,两把藤椅,一张玻璃茶几,被面已经洗得露出了 经纬线。女人的容貌很普通,谈不上难看,但与她30多岁的年纪有着很大的距离。 面部肌肉松弛,目光游离惶恐,只在嘴角轻轻一撇的刹那,可以看见从前的自信 与倔强。因为患有灰指甲病,女人本能地把手藏在背后,抽空用食指抹一抹额际 的碎发。小小的窗户开着,初冬料峭的风一阵紧是一阵地吹进来,莲生缩紧脖子, 把手深深地揣在衣服袖子里。 女人的声音有些伤风的意思,浑浊暧昧,告诉莲生她怎样每天起个大早到郊外的 瓜果市场去批发蔬菜和时令水果到城里的菜市场零售,以及莲生父亲怎样三更半 夜来见她,天还没亮就走。 我不是第三者。女人说,老张爱我的。我也爱他。他是好人。他救我的时候,我 还年轻,比现在好看。我经常去找他,要和他好,他说他有家的,不肯。可是后 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在一起了。每次我去医院,他都哭,说自己杀了一个 人,又杀了一个人。 前一阵的那个,我想生下来,自己养。我知道你妈妈是知识分子,我只读过初中, 老张不会跟我结婚的。但是我想要个孩子,我年纪大了,再有什么的话,可能以 后再也生不出来了。他也不肯,说我一个人养不起孩子,负不起责任,说小孩将 来长大了一定要埋怨父母,可是他不能一起养,他有苦衷。他哭,引产下来是个 儿子,我说给他听,他哭得不象样。抱着我哭,给我下跪,说他对不起我,说他 自己不是人。我也哭。 泪水顺着女人的脸颊流下来,挂在消瘦的下巴上,聚成大大的珠子,再掉到水泥 的地板上,绽开成伤心的花朵。 莲生一直默默地听她讲述,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一点表情。袁林在一旁 担心地看着莲生,生怕她会出什么意外。 我见过你妈妈,她很漂亮。有一天学校开大会,我背了一点小零食在学校门口卖。 有个女人在台上讲话,很漂亮。我猜一定是你妈妈,叫老张偷偷带了一张你妈妈 的照片给我看,真的就是她,她很漂亮。你也很漂亮。你妈妈很爱笑,在主席台 上讲话的时候我看见她一直在笑。笑得很好看。可是你为什么愁眉苦脸呢?老张 说你从小都不爱讲话,也不爱笑。我叫老张带你来玩,他不肯,一直都不肯,也 不准我去你读书的地方看你,也不肯带你的照片给我看。可是你进来的时候我就 知道你是谁了,你和你妈妈长得很象。你不要恨我,等将来你长大,真的长大了, 你会懂我的苦。可是现在,我知道你一定恨我,说我是下贱的女人…… 莲生忘记自己怎么离开了女人的家。日头已经很高,阳光虚弱,风刮过来,无法 避免的冷。走到半路,突然哭着对袁林说:“不对!袁林!我忘记了!我要去叫 她走,不要再找我爸爸。” 袁林拦住莲生,把她抱在怀中:“对不起,莲生。对不起。” “关你什么事呢?谁要你道歉!”莲生在袁林怀里哭得浑身打颤,却没有试着挣 脱他的拥抱。 “我不应该解释医院那件事情。真的对不起。” 冬天来了。白杨树的叶子堆得满大街都是。失去绿荫庇护的居民楼好象黑了很多, 也老了很多。 十四 拜访父亲的情人没有给莲生带来任何解脱,莲生不再梦见小女孩和小狗,却无时 不刻地想象着父亲与那女人的见面和相处,而这种猜想始终无法验证,如同一根 毒刺,在肉里不断地生长茁壮,有一天毒刺刺破皮肤,却不能拔除,只好再按回 去,于是扎得更深。“商务中心”的生意越来越淡,若不是自家的阳台,连房租 都支付不了。莲生无事可做,慢慢与袁林谈起恋爱来。真正意义上的谈恋爱。没 有过恋爱经验的莲生常常喜怒无常,两个人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猜测导致父亲有 外遇的原因,交换对母亲的同情以及不知道这故事如何收场的担心。袁林必须小 心翼翼地注意措辞,说不准哪句话说得不够婉转就让莲生恼火反感。她的恼火反 感通常是用不说话来表示,袁林常常分不清是自己说错了话还是莲生愿意沉默。 因为有恋爱可谈,其它的不如意暂时变得清淡,时间飞快地过去了。转眼到了春 节,袁林回省城和父母团聚,莲生去火车站送他。 那个刚刚接了女朋友的年轻人不知道为什么得罪了女孩子,女孩子把他送给她的 鲜花扔在地上,不肯上他叫来的出租车。两个人大概约好了,穿的是一样的牛仔 装一样的旅游鞋,在大包小裹的人群里极其显眼。年轻人先是说好话,抱那女孩 子,亲吻她,女孩子哭得很厉害,挣扎着躲避着,年轻人于是火冒三丈,开始破 口大骂。女孩子哭得更厉害,却不说话,连自己的行李也不要,直往候车厅方向 跑。年轻人赶上来一把将她抱起来扔进出租车,箍着女孩子坐在座位上,叫司机 去把女孩子的行李拿过来,司机不肯,年轻人把火泻到司机身上,两个人动起手 来,惊动了巡警,巡警把三个人一起带走,围观者议论纷纷。 袁林搂着莲生的肩,自豪地说:“鲜花就是这样俗气的。什么素质。有事不好好 说。这下好了,看谁敢跟警察闹个性。莲生你肯定不会这样吧?” “不知道。没试过,怎么知道会不会。” 火车开动了袁林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莲生慢慢走出站台,冥冥中好象有人喊了 她一声,莲生突然戏剧性地回了回头,看见父亲的情人临窗坐着,莲生有些奇怪, 又找不到奇怪的理由。 自打在火车站见到那女人,莲生开始小心地观察父亲,希望从他的一举一动中看 出点什么。什么也没看出来。父亲照例饭后去散步,李想的父母偶尔会来打牌, 母亲照例矜持地去发廊盘头发,在家护理皮肤。莲生无法断定自己在火车站看到 的是不是一个和父亲的情人长相相似的女人,日子,仍是一如既往地过了。 除夕之夜,一家人照例是吃年饭,看中央电视台的联欢会。父亲喝多了酒,缩在 沙发里压抑地抽泣。 莲生回想起在火车站看见的那张脸、自己前些日子的猜测,不知道该同情还是鄙 视他,心里乱七八糟。母亲只当什么也没看见,慢慢地嗑着瓜子。 吃完年饭,莲生回到自己的“商务中心”。马路上张灯结彩,孩子们换上新衣服 到处跑,不时有烟花升腾。莲生一直望着玻璃门外,无聊疲倦却又别无选择。 李想偷偷跑来找莲生:“姐姐,我来给你拜年。” “没到12点呢。”莲生努力地笑了笑,不经意地伸了个懒腰。 “12点我妈就不准我出来了。我现在来告诉你12点想许什么愿,我们许一样的愿 好不好?”李想兴致勃勃。 “你要许什么愿?”莲生又笑了笑。 “祝愿我考个好学校。” “好啊。” “你知道吗,以前有个在我们学校读书的人发达了,给学校捐了钱。今年谁要是 考了全校第一名的话可以得1万块钱的奖学金呢。” “那你好好考吧。” “对啊,我好好考,把1万块钱留给你。没有人来打字也没关系,你先省着花。 我工作了就可以给你钱了。” “你真是个好孩子。”莲生忍不住有流泪的冲动,又伸手拉了拉李想的耳朵。 “我说的是真的啊,你一定要相信。等我有钱了,你想工作就工作,不工作就…… 反正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傻孩子,你想想,如果你得了1万块钱的奖学金,你妈妈能不知道吗?她要是 知道了,一定会找你要的。就算她不知道,1万块钱叫姐姐吃4年,1年2500,1个 月200块,姐姐肯定会饿死……” “哎……那怎么办呢?”李想真实地烦恼起来。 莲生爱怜地望着他,拍了拍他的脸,说:“你放心。姐姐不会饿死的,这不是还 有双手吗?” “哦。那我就放心了。不过我不想你太受苦。你就等我吧,我工作以后就好了。” “你怎么会这么纯洁呢?”莲生象笑又象哭似的摇着头,把眼泪往回赶。20多年 来莲生一向以冷静理性为荣,以为自己先天缺乏哭泣的欲望,自打知道了父亲的 秘密,眼泪常常理所当然地夺眶而出,莲生似乎成了不会控制情绪的恣意女人。 “对了。我们班的同学说你很有味道。” “什么味道?狐臭吗?姐姐很讲卫生。” “不是。怎么会是狐臭呢?他们说和你一比,我们班那几个自以为是的小妞真是 太没有内涵了。” “你们班的人没事说我干什么?还和班上的小妞相比。我比你们大10来岁啊,你 们这些傻孩子。” “他们看见我和你在一起,就打听你的情况。我就把你的有些话讲给他们听,他 们很喜欢,也很佩服。他们觉得我很有眼光。” 莲生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们真是小孩,一点没错。” “莲生姐。我是认真的。我说过的话全部都是真心的。” 莲生拿不准自己想哭还是想笑,表情复杂地说:“好吧。我信。你快回家吧,到 时候你妈妈又该问你去哪了。” “行。可是,莲生姐,你……爱我吗?” “这个字眼太珍贵,不好随便说。”  “可是……我是爱你的。” 莲生点点头,“回家去吧。好好复习,好好考试。” 李想在莲生额头上匆匆亲了一下,连蹦带跳地回家了。 12点袁林打电话过来拜年,要问莲生的父母好。 “我替你转告吧。”莲生看了看已经歪在沙发上睡着了的父亲。 袁林接着说他下火车的时候看见有个老实巴交的男人把莲生父亲的情人接走了: “也许你们家以后就会太平的。” 莲生没发表任何见解,握着话筒沉默。 “你不高兴了吗?“袁林问。 “没有。” “那为什么不说话?我今天把你的照片给他们看了。我妈说挺好的,叫我下次回 家的时候带上你。”袁林兴致勃勃。 莲生一下子觉得心慌起来:“怎么要给你妈看?” “你问得太奇怪了。他们就我这么个儿子,将来要和我们住在一起的!” 莲生不说话。 袁林说:“怎么了?你不愿意吗?” “我觉得有点跟不上你的思维……我是说……怎么突然就扯到结婚和谁住在一起 的问题上了呢?” “哦。倒也是。我甚至没有给你买过花。忘记你们女生都是浪漫动物了。”袁林 释然。 莲生再度沉默。 “你是不是困了,好象老是反应不过来。去睡吧,睡醒了就什么都好了。” “好吧。”莲生放下电话,却没有任何睡意。 “袁林把你的照片带回家了?”莲生的话筒刚刚放下,母亲从客厅里响亮而有把 握地问过来。 “你在听我讲电话吗?”莲生有些不满。 “你太小看你妈了。我也年轻过、风光过,知道男人是怎么回事。”联欢会演完 了,母亲推开桌上的杯碟,准备回屋休息。 莲生拉下卷闸门,开始收拾桌上的残局。 父亲突然惊醒过来,“你不知道怎么收拾。等我来。” “我来吧。你也回屋去,躺在沙发上感冒了难受。” “我来我来……” “莲生你放下,不要管,让他收拾。”母亲在屋子里冷冷地命令。 父亲任劳任怨地收拾、搽洗。莲生被叫到母亲的房间。 你既然开始恋爱了,有些事情应该让你知道。男人,就是那么回事,看开点,不 要为难自己,否则你会痛苦一辈子。 刚才你在打电话的时候我觉得很孤单。我辛辛苦苦地维持着这个家,在人前强颜 欢笑,牺牲最多的是我,可是最后我成了大家的眼中钉,本来我是受害者,罪魁 祸首却扮演慈父,这不公平,很不公平。 “妈你是说你知道爸爸……” 我当然知道他外面有女人。半夜三更摸出去,天亮带着豆浆油条回来,象是整天 专门给我们买早餐一样。但是我不会说的,我为什么要说呢?我说了你就心安理 得地要离婚要干什么。我没有那么愚蠢,绝对没有,离婚不就给你们创造条件了 吗?我就装作不知道,让你偷鸡摸狗,还要提防着被发现,整天关心家里的一丝 一毫变化来揣摩被人发现了没有,今天自责明天后悔……累也会累死。 大过年的想去会会老情人是不是?我不睡,我看你着急。 母亲脸上的表情平静得近乎残酷,莲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担忧或者吃惊,眼泪断 了线一般往下落。 你怨恨我?这不公平,我说过我是受害者,真正的受害者,应该被同情的是我, 不是你也不是他。你们没有资格怨恨我。有时候我想着你是他的孩子,就亲近不 起来,但是你没有资格怨恨我。如果你了解我承受的羞辱,你就能明白我为什么 这样。不过,也许你并不打算了解我,这么多年来……算了,我跟你前世真的不 可能是母女,应该是冤孽,一定是冤孽。 莲生一直望着满脸落寞的母亲,她真的老了。母亲的脸依旧饱满而不乏弹性,眼 际唇角却无法避免地落满了细纹。还有什么比觉察欺骗更能摧残一个女人呢?然 而她似乎不想正视这个现实不甘承受这个现实,目光中隐隐透着拒绝的寒意,莲 生看着她,又是同情又是不解,显然,母亲并不希望莲生能带来任何的安慰, “她只是让我知道罢了,并不是要听我说什么的。”莲生烦恼地想。等到眼泪慢 慢停止流淌,眼睛干涩得厉害,莲生走出母亲的房间,父亲惶惑地在客厅里坐着, 不停地用手剥葵花子,茶几上的一盘葵花子被分成了一堆壳与仁,木木地摆着。 莲生回想起母亲的低语,知道他一无所获,迟疑了一下,没有和父亲说一个字, 兀自去睡了。 天亮时莲生被电话吵醒,路玫把婆婆的祖宗八代骂得遍地开花。年三十路玫家来 了很多亲戚,婆婆看着蹦蹦跳跳的孙子孙女,得出一个结论,认为路玫的频频流 产都是名字惹下的祸根,就是那个“没(玫)”把孩子一个一个的弄没了。 “他妈的这个老不死,居然叫我过完年等派出所上班就去改名字叫什么路兴旺! 简直变态!” “你老公的意见呢?”莲生问。 “那个蠢货!他居然也同意!我们看了多少中医、西医,连染色体都检查过了, 也没有人能确诊是什么原因,他们家吃个年饭就把问题解决了!你说我气不气?” “大过年的,别生气了,气坏了没人管。” “他妈的,我真怀疑起这些男人的神经是不是有问题……算了,不跟你说了,他 们起来了,今天还要出去。” 路玫匆匆收线,莲生迷迷糊糊地想着她说的那些话,忍不住叹了口气,忍不住想 念起表姐秋霞和她的庄稼。脸和脖子上被玉米叶刮伤的痕迹早已了无踪影,月光 下的欢歌笑语依然历历在目。也许过完年该回去看看,莲生想。如果对这些纠葛 真的无能为力,干脆走开罢,莲生想。 十四 过完年,莲生接到秋霞的电话。去XX旅游的人慢慢多起来,秋霞开了一个小食店, 翻来覆去帐还是算不清,希望能找莲生拿主意。 “我对这些一窍不通。”莲生说。 “要不你来看看吧,电话里讲不清楚。你来了一定就知道该怎么办。我没有别的 人可以找了,莲生。春天到了,这里开了很多花,你来看看也好。” “春天的花”本身也许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这几个字却又让莲生想起小时侯 跟在表姐身后跑来跑去的快乐时光。 晚饭时莲生说她要去乡下住些日子。 父亲不说话。父亲的情人离开后不知道有没有再回来过,莲生和母亲的早餐出现 了自家熬得很烂的米粥或者其它一些费时费事的东西。 母亲并不因为父亲的不再“偷鸡摸狗”改变成型已久的生活习惯,只是越来越与 莲生无话可说,家里越来越沉默。听了莲生说的话,母亲淡淡地问:“袁林知道 吗?” “没跟他说。” “和他商量一下吧。”母亲并不表示自己是否同意。 “好。吃完饭去找他。” 父亲一直没有说话,这时抬起头深深地看了莲生一眼。 莲生出了家门不久,遇到袁林。 “你去哪?我正准备上你家找你呢。”袁林说。 “我想去秋霞家住一段时间。”莲生回答。 春天来了,路旁的杨树开始抽出细弱的绿芽,在昏黄的灯光里娇贵地透明着,凭 空多了几许风情。 袁林疑惑地站住,想了一会儿,问莲生:“你去住多久?我已经跟我妈说了让她 托人给你找工作,随时都有可能上班的……” “好好一个屋顶下住着的,比陌生人还陌生。你妈妈连我什么样都没见过,倒急 着好心地给我找工作。”莲生说,分不清是讥讽还是感慨。 “你怎么又变得这么不阴不阳的?”袁林有些生气。实际上他母亲并不喜欢莲生, 嫌她“一看照片就知道很固执,脾气很怪”。只不过他们所受的教育让他们自觉 地约束自己不对儿子的选择指手画脚。当然,意见是要表达的,但这不妨碍他们 按照自己的能力对儿子提供援助,儿子希望他们帮谁,他们就帮谁。 “是的,我就是这样,所以至今嫁不出去。”莲生似乎看不到袁林的不悦,依旧 神情飘忽。 莲生还是去乡下了。 秋霞的小吃店原是小姑的厢房。因为小姑近期内要结婚,秋霞让她搬过来和自己 一起住,腾出空房做小吃店,以便“挣几个现钱,让小姑嫁得风风光光”。房间 不够宽敞,只能摆两张桌子,可同时坐10来个人。因为村里只此一家,生意很 好,秋霞姑嫂二人同时担当厨师与服务员,忙得不亦乐乎。 莲生一到,就被秋霞委以重任:“你帮我算算帐,我开了这么多天了,只知道买 米买菜,不知道赚没赚钱。” “这好说。你要是嫌麻烦的话,专门拿出一笔钱来,记住时间,将就这些钱去买 东西,收回来的钱也不要动,到了一个星期或者十天半个月,数数收了多少,再 减去用掉的,就知道赚没赚,赚多少了。一天一天记容易出错,今天买的油盐可 能到下个月还在用……” 秋霞开心地说:“太好了。怎么我没想到呢?我们整天把收回来的钱也拿去买东 西,越算越糊涂,扯不清楚。” 按照莲生的建议,小食店把可以提供的菜式做了实物标本:简单的青菜、姜葱、 鸡蛋,整理得干干净净地盛放在盘子里,价钱和分量一目了然。因为没有冰箱, 不提供肉类,如果客人实在要吃肉,可以宰杀院子里的活鸡…… 店里吃饭的人慢慢多起来,村里不需要耕作的老人不上学的孩子们也跟着来看热 闹,常常是客人在店里吃饭,店门口围了更多人看他们。客人也不觉得受到打搅, 喜欢边吃边向老人们打听这村子的传说故事,向孩子们请教哪里的风景格外优美。 等客人们上了路,村子里恢复原来的模样。或许游人的增加会慢慢给这个村子带 来变化,莲生不想去钻研,她只是恍惚地回忆着过去。镇上的生活与这里有一定 的区别,秋霞也不复是从前被大人们斥为疯丫头的表姐,但这种无牵挂的日子, 让莲生愿意相信这个地方是自己所熟悉和向往的。 村里人素有早起的习惯,家里的公鸡到了时间一定打鸣。莲生在秋霞的房间里临 时搭了张床,跟着秋霞姑嫂早起晚睡,很快就与村里的生活合上了节拍。除了收 钱算帐,秋霞始终不肯让莲生做别的事情,莲生于是有了许多时间到村口的石桥 上看日出日落。 村里有个挺着肚子的年轻女人,常常远远地跟在莲生后面,饶有兴趣地跟着她看 远山看近水。莲生奇怪,抽秋霞有空的时候打听那女人的事情。 那女人是个疯子,17岁。疯子早几年并不疯,不知道为什么会大病一场,卧床多 日,起来后就失了语,从此不会说话,不能与人交流,刮风下雨都不知道躲一躲。 修路的包工队里有个癞痢头,40多岁了还没结婚,被好心人介绍倒插门做了疯子 的丈夫。 “真是……比她爹还大几岁。不过也没办法,疯子啊,谁敢要?”秋霞一边说一 边摇头。 莲生叹了口气:“这和动物有什么区别呢?” “谁不想好好的过呢?没有办法就是没有办法。”秋霞很平静。 莲生没有再说什么。傍晚再去村口散步,莲生坐在神树下等那疯子。 她果然很快就出现在离莲生十几步远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盯着莲生看。莲生向她 招手,疯子迟疑了一下,没有动。 莲生指着石桥对岸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对疯子说:“真漂亮,你喜欢吗?” 疯子不点头也不摇头,缓缓地朝着莲生走来。走近的那一瞬间,莲生突然觉得很 恐怖——那挺着肚子的女人,眼睛空洞,脸上没有表情,两颗门牙长长地盖在下 嘴唇上,象巫婆一样诡异而神秘。 莲生硬着头皮说:“你要做妈妈了,走路的时候眼睛看着地上,注意安全……” 疯子笨拙地挨着莲生坐下,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莲生不知道该起来还是继续 坐着,心里很慌。 “别怕。嘿嘿。”疯子突然开了口,突兀而陌生的声音象来自另一个星球。 更大的恐惧笼罩着莲生,正不知如何是好,疯子却不再继续说话,起身慢慢地朝 油菜地走去。 莲生告诉秋霞疯子开口说了话,秋霞笑她神经太紧张:“怎么会呢?我看着她长 大的,已经五六年没说过话了。你不要胡思乱想。” 过几日小姑就要远嫁,秋霞希望莲生多在村里住几天,帮她照应一下小食店。 “可以。我还真没想回去。” 小姑结婚前头三天,小吃店暂时关门,秋霞成了千手观音,事无巨细,面面俱到。 婆婆偶尔会大声感慨几下,基本上提不出任何意见,里里外外全交给了秋霞。 婚礼比较特别,也请了很多人来贺喜,院子里摆满了桌凳,镇上请来的厨师掌勺, 秋霞和村里几个能干的女人打下手,蒸炒煮炸一派繁荣,勺子与锅相碰的“叮咣” 声不绝于耳,可是不见新郎,新娘也不出面,躲在屋子里抑扬顿挫地哭诉母亲的 辛劳。 “为什么要哭呢?”莲生不解。 秋霞笑:“风俗。表示不愿意离开家。” “不愿意就不去好了,哭得这么惨烈,听得人心里难受。” 秋霞没有太多时间对莲生解释这种风俗,风风火火地跑出跑进,打点着婚宴的所 有细节。秋霞丈夫为了妹妹的婚礼,专门请假回来,这时候正与乡亲们说着厂里 的事,说到开心处,一群人哈哈大笑。 小姑真切的哭声被人们的谈笑声包围着,不时露出一点锋芒,扎在莲生的心上。 莲生无处藏身,准备去村口坐坐。阳光暖暖地照着,神树的树冠上弥漫着轻纱一 样的水雾。吃罢饭,送亲队伍就要上路,山那边的夫家,还等着要大摆宴席。 莲生走到石桥上照例习惯性地回头,看看疯子有没有跟在后面,没有见到,正奇 怪着,再抬头,发现疯子腆立在神树下,目光定定地往秋霞那边看。 莲生不能肯定疯子是喜欢那边的热闹还是回想起自己出嫁时的简陋,再想着她曾 说过“别怕”,浑身的鸡皮疙瘩就冒了出来。 碰巧表叔来喝喜酒,在石桥上遇到莲生,关心地问她:“个人问题解决了吗?” 莲生说没有,不着急。表叔犹豫了一下,说:“有时间我跟你谈谈。” 莲生不再说话。疯子放弃了对婚宴那边的关注,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表叔看,表 叔骂了疯子几句,还是走开了。 莲生感激地对疯子笑了笑:“谢谢你。” 疯子没有任何反应,目光追随着表叔跟到秋霞那边。已经有人在撤席了,小姑的 哭声越发尖利,听得莲生的眉头皱成了一团。 吃过饭,送亲的队伍在鞭炮声中浩浩荡荡地出发,小姑穿戴一新,红肿着眼睛走 在队伍中间。新娘的陪嫁被装点得喜气洋洋,一床又一床棉被、床单、毯子,足 以用三生三世,都贴着红彤彤的双喜。走在最前面的人捧着装有糖果和花生的搪 瓷盆子,一路走,一路发给围观的人。送亲队伍走到哪,孩子和狗跟到哪,一片 喧嚣。 莲生看得很难受,索性把目光转向那片油菜地,有风吹过,舞动着一片金黄的花 海。 夜里秋霞的丈夫没回来,莲生依旧和她住在一起。莲生坚持说小姑经过石桥的时 候疯子的眼里含着泪水,秋霞始终不愿意相信:“疯都疯了,还哭什么呢?你还 是和小时侯一样爱胡思乱想。” 莲生也就不再分辩。 “你出嫁的时候也这么热闹吗?”莲生换了个话题。 “没有。镇上的讲究要少得多。再说那时我在大家眼里是臭狗屎,14岁出来以后 这里帮人干点活,那里找点事做,根本很少回去,我妈她们恨不得从此不认我, 哪还有心情给我搞这么多花样。” “那你后不后悔?” “要说不后悔也是假的。可是后悔什么呢?好象也有点莫名其妙。那是个多好的 人啊,镇上的很多人都接受过他的帮助,我们为什么不帮他?现在都还是不知道 我妈为什么要恨我打我。”秋霞怅然。 “真遗憾,这么好的人怎么不让我认识。”莲生不能顺畅地将白天那个长袖善舞 的女人和夜里温和的表姐联系在一起,但能和表姐说说过去倒是她很愿意的事情。 “那时候我们班的女生差不多都喜欢他。那人又真实又诚恳,有一次有人告他的 状,说他整天把一群男男女女带到野外,明明是鼓励大家谈恋爱去了。把他气得 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一定要校长说出打小报告的人,要找人家说清楚,后来又觉 得不好,在课堂上说‘找到那个人又怎么样? 说不定他不听我解释还要打人, 我又打不过他,算了不找了。不过你们不要到山上去谈恋爱啊,到时候害得大家 都不能出去了。’照样带我们去山上,说一棵树要长起来比人还难,要经受住打 雷下雨虫子咬,要和别的树抢阳光还随时会被人给砍了,真是不容易。从此以后 我看见花草树木就想起他说的那些话,觉得它们都是有灵性的。说不定我们那老 师就是一棵树成精变的……可是我把他的钱给了那家人,结果他们就为那点钱打 起架来……人啊……不知道怎么搞的……还有我妈,她应该不是坏人啊,为什么 不准我帮好人呢?” 莲生不再说话,秋霞以为她困了,“睡吧,今天把人都累死了。” 不一会,秋霞的呼吸均匀起来。 为什么无论看上去多么平静的生活背后都有这许多的故事呢?莲生一直睁着眼睛。 第二天傍晚秋霞的丈夫送亲回来,莲生的木板床被搬到小食店里,秋霞一边给她 收拾一边赔不是:“就两天,过了两天他要赶着回去上班的……” “没关系,我住哪都一样。” 莲生怎么表示不介意都没有用,秋霞的歉疚真实而彻底,吃饭的时候给莲生夹了 许多菜,弄得自家孩子闹了意见:“妈妈你为什么不给我夹菜?” 吃完饭,秋霞的道歉还没结束。莲生只好推说自己瞌睡,把秋霞赶走。初升的月 亮散着柔和的光,莲生不舍得早睡,又踱到村口的石桥上去吹风。疯子照例跟了 来。莲生对她说:“回去吧,晚上有露水,当心感冒了。” 疯子没有反应,表叔正好从村里出来,远远地说:“你跟她说话没用的,她是疯 子。” “送亲的人都回来了,表叔怎么还不回去?”莲生问。 “我妹妹就在这个村子,顺便看看她。明天回去。”表叔说着提高嗓门赶疯子回 家,“快回去,你妈到处找你。” 疯子不为所动,莲生措愕地看着表叔,问:“你干吗不好好跟她说?” “我是她舅舅。”表叔解释完了继续叫疯子回家,“再不走我打你了。”说着把 巴掌举了起来。 疯子惊恐万状,赶紧往村子里走,边走边回头。 表叔冲着疯子的背影叹了口气:“真是造孽啊这个疯子。” “她不疯。前两天跟我开口说过话。真的。”莲生说。 与秋霞的完全否定不同,表叔似乎并不怀疑疯子对莲生开过口。莲生有些好奇, 问:“表叔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吗?” “造孽……你是有知识的人,说给你听听恐怕没有什么吧……那天晚上她喝多了 水要起来上厕所,村里的厕所都在外面,她一个人不敢去,就去喊妈妈陪她…… 当时妹夫和妹妹正在做那种事,这孩子也不知道是好奇还是害怕,一直站在门口 看着……妹夫可能是气昏头了还是怎么,一巴掌打过去……她立马就晕倒在地上, 尿了一裤子……然后就成这样了……” 表叔说完,看见莲生脸上有泪,奇怪地问:“你怎么了?他真的对你……哎…… 这个世道……” 莲生被表叔的长嗟短叹弄得莫名其妙:“你说什么?我只是觉得那孩子太无 辜……” “他真的没有对你……”表叔狐疑地追问。 “你说谁啊?他来他去的,我听不懂。” “我说的是你爸爸。”表叔下决心似的说。 “我爸爸?” “你爸爸是强奸犯你知道不知道?” “放屁!”莲生恶狠狠地。 “我有证据的!你这孩子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读了大学还骂人?我才读个中专我 都不骂人……我跟你讲,你表婶原来就在派出所上班,是她跟我讲的,口供宗卷 里有记录,有人控告你爸爸……算了,我不应该说。可是……你这么好的姑娘, 人又漂亮又读过那么多书,要不是你爸爸捣鬼,怎么能嫁不出去呢?你是读书人, 应该知道要反抗才能有出路……”说着,表叔无限遗憾地往村里走去。 莲生在神树下坐到天亮。河水依旧哗啦哗啦地流淌着,在有落差的地方飞珠溅玉; 村庄笼罩在一层曼妙的薄雾中,炊烟搂着太阳冉冉升起;佝偻着身躯的牛倌依旧 穿着那件如影随形的蓑衣,赶了几头水牛慢慢踱过石桥,早起的孩子木木地站在 路边,晕晕乎乎地回忆着被搅扰了的梦。连好叫的狗都忘了喧嚣,跟在水牛和人 的身后安静地走,唯一清醒的是那些鸭子,在河沟里悠然自得地找寻食物、嬉戏 打闹。 秋霞不住地道歉:“造孽啊造孽,是不是店里味道太重了熏得你睡不着?莲生, 今晚你睡里面,我们睡店里吧?你看看你,简直把我吓得半死……” “不用了,我想去看看奶奶。”莲生说。 “你是不是生气了?来帮我的忙结果连个住处都不给你……莲生……我不是故意 的,大家是亲人,我没有想那么多,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好不好?” “真的和你没有关系。我突然想去看看奶奶,请你相信我。”莲生耐心而固执地 解释,收拾好自己简单的行李就去村口等车,坚持不让秋霞送她。 表叔也在等车,莲生只当不认识他,眼睛空洞地望着远处。“春天到了,开了好 多花”,莲生再度想起秋霞的描述。远处的山丘、石崖上开满了白色的粉色的小 花,一团一蔟,满树满枝,和她小时侯看见的景致没有太大的区别,那时学校总 要带学生们去春游,让他们知道“春天到了,桃花开了”,尽管回来以后大部分 人作文本上千篇一律地写着“瓦蓝瓦蓝的天空飘着一朵朵白云,我们迈着矫健的 步伐去向野外走去”,每年的春游依然无法避免的受到老师、家长和学生们的极 大重视。 山依旧是那山,水依旧是那水。 莲生随着村民的大筐小篓上了车,准备回到那个生养她的小镇。 十六 你终于来了,儿啊。哦,对了,你是我孙女,你们读书人区别得清楚。这一天还 是来了。你还是要来打听这件事情了。 好吧,我告诉你,既然你知道了,我应该全部告诉你。就是太长,你要耐心听。 我老了,眼睛看不见,不过我都记得呢,这些事,我看不见了,记得更清楚。 我是个地主婆。土改的时候,你爷爷被解放军枪毙了。你不知道,那个社会啊…… 上面写了名字下来,各村各寨按照名字抓人,好多人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莫名 其妙地被枪毙了。你爷爷没有干过坏事,家里的田地也不是他去抢来的,都是祖 上传下来的啊,连那些佃户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可是解放军还是把他枪毙了,谁 叫你是地主呢?不过也不怪解放军,他们可怜啊……有一天晚上打了几个小时, 有个解放军被人杀在街上,肠子拖了一地,几天几夜都不死,大苍蝇绕着它的肠 子飞啊,也没有人敢救,怕救了人明天死的就是自己。大家都杀红眼了呢,要出 岔子。 你爸当时只有半岁,我背着他跑了。民兵在后面追……该不死还是死不了的,那 天晚上下了多大的雨啊,实在大得不得了,他们看不见我。雨太大了,淋得我周 身连一根干纱都没有,你爸连哭都不会哭了,我着急。你说,要是没有你爸,我 跑什么呢?我不跑,解放军要枪毙我就枪毙吧,谁叫我是地主婆?可是你爸才半 岁,我死了他怎么办?我使唤了丫头们,我应该死,可你爸爸一直都是我自己带 着的,他不应该死啊。后来我躲到一个涵洞里面,民兵追啊追啊,追到我前面去 了。我在涵洞里透了口气,让你爸爸吃口奶,接着逃跑。走了几天走到县城,县 城不一样,街上的人都和风细雨地讲话,女兵很多,个个都露着白牙齿。我说我 是被地主抢去当媳妇的,解放了,我不在他们家,我跑出来了。解放军很高兴啊, 给你爸吃药打针,说他得了小儿肺炎,很快就会医好的叫我不要担心不要害怕, 还找了个地方给我住下来,教我认字。我帮解放军洗衣服、纳鞋底、补袜子,他 们给我钱。莲生,你爸爸本来已经是死了的,解放军还是把他救活了……后来…… 后来,他们给我介绍了一个男人,是抗美援朝回来的,小腿上有个坑坑,挨了美 国人的子弹,化脓了,被医生挖了一坨肉,就变成那个样了,有点象个鱼嘴巴。 我嫁给他了,是我自己愿意的。他是个好人啊,不嫌弃我不嫌弃你爸。人呢,很 和气,轻言慢语的,镇上的人都说他好。长得也还可以呢,浓眉毛大眼睛,鼻子 不算高,你亲爷爷的鼻子可是又高又挺啊,就是被枪毙了。他带着我和你爸,来 到这个镇上,我再也没有出去过了。我出去干什么?我家里的人可能都死光了吧, 不死也跑远了吧,打仗呢以前。我就在这个镇上给他生了孩子,男的女的……你 现在只看见一个叔叔,一个姑妈,可是我生了好几个呢……有六七个吧,其他的 都死了。不算你爸的话,你二姑其实是老四了,她前面死了两个,要是在的话, 你还要多有两个叔叔。可惜就死了。生下来不到几个月,就死了,不知道为什么 老是养不活。后来生了一对双胞胎姑姑,活到三岁了呢,莲生。你爸真喜欢她们 啊,在外面得了个什么都带回来,二姑还生气呢,说没见你爸对她好。 可是后来又死了,出麻疹。莲生啊,一起来的,怎么就一起死了呢?两个漂漂亮 亮的姑娘,都出麻疹死了。后来生了你叔叔,我怕他活不长呢,他还活下来了。 你爸真是个好孩子。按说后爹吗,应该经常打小孩,你爸很听话,很乖,从来没 有挨过打。他那么乖,带着弟弟妹妹们玩,给他们洗衣服的,象个姑娘一样,怎 么会挨打呢?后来饿饭,你爷爷虽然守着镇上的粮店,我们也不敢比别人多吃点 干的,每天熬一锅稀饭,稀得可以照镜子,你爸总是舀锅底的给你爷爷,说大人 要出力气干活,吃干点,吃干点才有力气……多好的孩子…… 后来你爷爷病死了。你爷爷死后,有人来做媒,说谁我都不嫁。莲生,我都嫁了 两回了,怎么还能再嫁?镇上的人都可以欺负我们。她们说我是祸水,是我把你 爷爷克死了。怎么是我?是美国人打得他浑身都是伤啊……那是我的男人,他在 的时候对我好对你爸爸好,我怎么会去克死他呢?女人们说我偷她们的男人,我 不知道她们从哪听来的,她们打我……你不知道,女人坏起来……你想不出来。 她们打我,揪我的下身……我去告镇长,镇长问我打在哪……我怎么能说呢?我 说不出来……天天哭着盼望你爸快长大,只要有一个男人,就太平了……你爸真 是个好人,样样替我分担……又负责照看弟弟妹妹,供他们读书上学,都是他们 自己不争气,没有读出什么名堂来。 你爸认识你妈的时候我眼睛还没瞎。以前你爸在镇上是出名的老实,整天闷声不 响的,突然带了个漂亮姑娘回来,镇上一下子全传开了,这个院子里围满了人。 你妈真是好看的,比我年轻时候还好,嘴巴也甜,人又大方,还是学校的老师, 我高兴得很,第二天就托人去她们家提亲。你外公外婆也都是好人啊,一点不嫌 我们孤儿寡母一大家人,婚事就顺顺当当地订了,不知道多少人羡慕……都说我 前世积德修来的。我也不知道是太高兴了还是伤心你爷爷看不见这些,眼睛就瞎 了。 后来就有了你,你这孩子的命是硬。那天晚上你妈吃了饭觉得肚子疼,赶紧去医 院,你爸收拾了一堆生孩子用的东西送去,疼了两天,没事了,医生叫你妈不要 紧张,回家好好休息。过几天你妈肚子又疼了,你爸赶紧再收拾东西准备送医院, 谁知道东西还没收拾好,你已经落地了。二姑去给你找人算了算命,人家说你是 金命,五行缺土的金命,硬。 你还没满月吧,那天……有人在派出所告你爸强奸她,正在记录事情经过的时候, 有个人来了,你说巧不巧呢?那个人是你妈亲戚,要不然派出所就要来抓你爸 了……那个亲戚把女人打发走,就到我们家来,把事情讲给你妈听。你妈当时就 跪在地上,要那个亲戚带她去找告状的女人。不知道她怎么交涉的,一直都没有 人来抓你爸。不过从那天开始,你妈没有说过一句话,连奶都断了,二姑把你抱 走,和秋霞一起当双胞胎一样养。你外公外婆不知道是不是想不开,半年多后一 个接着一个地就死了。再后来,你妈和你爸就调走了,当时你还没满一周岁。大 家都说你爸你妈没有良心,只要两口子快活,把小孩扔给我这个老瞎子。其它的 我就不知道了,也不知道你爸是不是真的去干了那种丑事,你说,要是你爷爷在, 还可以叫他去问问,我一个当妈的,怎么好问呢?再说,连媳妇都不追究,连派 出所都不管,应该就没事了……不过我心里一直都装着这件事情,总怕哪一天有 人要问,想不到你还是真的来问了…… 十七 莲生在奶奶家住了两天,听了父母的许多旧事,去看了看二姑。 二姑比上次给奶奶拜寿时胖了许多。见了莲生,直接地问:“你怎么还不结婚啊? 都25岁了……你想干什么?” 莲生于是放弃再打探消息的念头,放下一堆糖果点心,对二姑说了句“谢谢”, 在二姑的狐疑中离开了小镇。 盘山公路绕了很久,沿途可以看到火红的杜鹃花,越是悬崖峭壁越有惊奇景致。 莲生只觉得头很重,心里很烦,甚至不愿意回忆儿时跟着表姐翻山越岭去摘杜鹃 的情形。一路上都听见人们在说着什么事情,还没到家,莲生耳朵里已经塞满了 某女残害亲夫的故事。 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新婚不久就爱上其他男人,要与丈夫离婚,丈夫不肯,她与 情人合谋,在一颗糖果里放了小型炸弹欲置丈夫于死地,结果把丈夫的下颌炸掉, 造成了终生残疾。 人们议论纷纷,认为丈夫真是十足的笨人,“她都要闹离婚的,能安什么好心? 居然还吃她的糖……” “这个女人太狠了,居然能下这样的毒手。” “倒不如把人炸死还好些,以后那个男人再去找谁呢?他没死,这两个肯定不会 判死刑的……到时候出了监狱照样可以好好的在一起。” “也不一定,现在是严打期间,判得重。” 莲生回倒家,母亲正在卸面膜,脸上粘了许多碎屑,象皮肤被晒伤了一样。见了 莲生,问:“怎么不叫袁林去接呢?” “不用,以前不认识袁林我也要出门。”莲生望着母亲,不知道自己有没勇气找 她证实心里的疑问。 父亲关心地问:“没吃饭吧?我给你煮点面条。” 说完起身去厨房里忙活开了。 地方台的晚间新闻再次报道了那宗故意伤害案,新郎的半张脸被炸成绺状,下颌 垂到胸前。莲生要母亲赶紧换频道:“吓死人了。” 母亲没有介意她的反感,坚持让波音员继续尖着嗓子诉说那个悲惨故事。等新闻 播完,母亲问莲生:“袁林给你找的工作也不知道找到了没有。” “我也不知道。” 面条煮好了,父亲问莲生:“你没有顺便回去看看奶奶?” 莲生接过父亲手里的碗,沉默了一会,回答:“专门去了一趟。” 这话说完,莲生看见父亲的背影稍微晃了一下。 袁林来找莲生:“你终于回来了?连电话也不打一个回来。” “乡下不方便打。” “算了,不讨论这些。这几天我一直想,我妈她们给你找的工作到现在定不下 来,也不能老等着。中午我在报纸上看到市里有个保健品单位在招经理助理,你 去看看吧。” “我哪能当什么经理助理啊,不去。”莲生拒绝,低头吃面条。 “你再不出去,慢慢要被社会抛弃了。”母亲说。 “这社会要谁了?”莲生有些不耐烦,挑起的面条溜回碗里。 “为什么每次叫你出去工作你就这么大脾气?”母亲生气地问,脸上的碎屑还没 收拾清楚,随着她的情绪微微发颤。 父亲在一旁圆场:“莲生你去看看吧。也不能什么都让别人给你安排好。” 袁林适时地把莲生拉出去散步。四月的马路上已经渐渐热闹起来,间或有人推着 板车叫卖小吃。袁林问莲生:“为什么你不愿意工作?” “不是不愿意工作,我害怕和陌生人打交道。我连和我家里人的关系都处不好。” “没关系,慢慢的就好了。明天我陪你去,陌生人通过交往都会变熟悉起来。以 前你不是也不认识我吗?” 第二天莲生在袁林的敦促与鼓励下去应聘。接待莲生的男人很客气很热情,莲生 放心似的看了在门外等候的袁林一眼。 几乎不容莲生开口,男人把公司的前途、员工的待遇说得如花灿烂,然后,莲生 被录取了,让她回家准备一下,第二天开始上班。 “怎么会这么简单呢?前两年在家等分配的时候我寄出去上几十封求职信,没有 收到过一封回信……路玫还说公开招聘大部分是骗人的……”莲生一边下楼梯一 边惊讶。 “所以你不要老闷在家里啊,听说的到底还是不可靠。”袁林很开心,一副“幸 福在向你招手,曙光在前头”的踌躇满志模样。 两个星期以后,莲生辞了职。她当着大家的面宣布完这一决定,母亲没有问理由, 忍不住摇头叹气:“你怎么是这样的一个人呢?我真想不通。” 父亲担忧地望着莲生。 袁林故作轻松地说:“慢慢来吧,这家不好,再找其他的。” 莲生很轻易地就放弃了解释的权力。实际上那是一家非法传销公司,营业执照上 圈定的营业范围是“经营办公用品”,员工不但没有工资,还需包销一定数量的 保健品。那些保健品的包装印刷神秘而诡异,英文、日文、韩文以及一些来历不 明的字母排满了每一个角落,煞有介事地“惜纸如金”,就是没有一句话标明产 地、出厂日期等必要信息。经理的教诲如雷贯耳:你们只管各尽所能地去推销这 些保健品,不择手段地发展自己的推销员,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莲生茫然地望着眼前这三个人,心里说不出的失望。 客厅的空气顿时沉重起来。电视的存在令大家的沉默有了理由,三个人心照不宣 地看着荧光屏。地方电视台再次谈起那状故意伤害案。播音员穿着一个星期前那 件相同的衣服,一如既往地尖声播报了一则消息:那个谋害亲夫的女人最后因为 “犯罪情节十分严重,导致被害人终生丧失说话能力”被判了死刑,她的情人被 判了五年有期。 莲生所在的城市喜欢在重大节假日到来之前处决一批罪犯,以此警示大家珍惜自 己的幸福生活。因了这样一个狠心女人的出现,五·一前的枪决现场空前热闹。 莲生和母亲也在围观的人群中。执行任务的警察戴着雪白的口罩,帽檐压得很低, 看不清面孔,总共用了三个人押解那个谋害亲夫的女人,一左一右抓着她的胳膊, 后面的端着枪。那女人穿了一身火红的衫裤,双手反绑,胸前的牌子上写着“杀 人犯XXX”,“XXX”用毛笔打着眩目的红叉,女人脸色惨白,目光游移,分不清 是恐惧还是绝望或者后悔。刑车开过,许多人开始往前涌,鸡蛋和西红柿拍电影 一样向女犯人的头上砸去,无数人替那个陌生的男人愤怒着发泄着,象一场有组 织的政治运动……行刑的空地被隔离开来,人们远远地望着,那女人和其他的男 犯一样背向观众跪在地上,持枪者站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子弹的声音暗哑沉 闷,远不如电视电影里听见的嘹亮,犯人一声不吭地仆倒在地。 “人死如虎”。很快,围观的人如水散去,死者的家属上前领尸。莲生母亲着了 魔一般凑过去,莲生只能跟着。有个老妇人,大概是那女人的母亲,不知道从哪 里弄来许多纸巾,仔细地揩抹着女儿脸上的污渍,雪白的废纸扔在地上,风一吹 便轻轻舞动,与那女人的红衣服映在一起,看得人头皮发麻。揩抹完毕,老妇人 从兜里掏出一些零食,掰开死人的手,一点点填进去,口中不断念念有词…… 火葬场的运尸车在不远处呜呜地催促着。 从刑场回来当晚,莲生母亲高烧不止,父亲鞍前马后忙完,伺候妻子入睡后,责 备莲生说:“枪毙人有什么好看的呢?自从我认识你妈妈以来她就没有生过什么 病,现在好了……” “是她自己要去看的,我劝都劝不住。”莲生看着父亲着急的样子,忽然想起他 和情人和鄙陋的另一个“家”,嘴角经不住挤出一丝怪异的笑容来。 父亲不知道是没看见还是不愿意理会,拉了椅子去门口抽烟。 半夜,莲生母亲突然惊醒,一声尖叫。莲生披了衣服奔到她的床前,不知道该怎 么办,任凭父亲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是不是想喝水……可能是饿了……做 什么不好的梦了吧……” 倒是母亲自己很快冷静下来,挥手示意父亲出去,“莲生,你过来,陪妈妈说说 话。” 莲生在床沿上坐下,“都叫你别去看的,不听,刚才我爸还怪我。” “莲生。你恨我吗?”母亲突兀地问。 “没有。为什么要恨你?”莲生奇怪地问。 “我不是一个好母亲。”母亲说完,把头扭向一边。 莲生抽了几张纸巾给她:“妈,不说这些了。好好睡吧。” 母亲接过纸巾,突然条件反射似的扔在地上:“莲生,你给我拿条毛巾吧。” 莲生叹了一口气,起身替母亲拧毛巾。平静下来,母亲让莲生钻进被窝:“别感 冒了。” 莲生有点意外,长这么大,除了小时侯和秋霞一个被窝里睡过,她再没有与别人 同榻而卧的经验。 母亲向她讲述了从奶奶那里听来的补充版故事:我听见亲戚的话,第一个反应就 是去找那个女人,她到底有什么魔力,会让一个全镇公认的老实人要去做那么下 流的事。莲生,你想不到,当时我也没想到那个女人,无论长相还是打扮,简直 比镇上最普通的女人还要不如……我当时只觉得耻辱。你看得出来,妈妈年轻的 时候长得不难看。我抱着你,跪在她面前,请她放我们全家一条生路。她开始不 肯,一定要告。那个女人不知道哪里来的,在这镇上无亲无故,租了间房子,一 个人在镇上卖点腌咸菜、茶叶蛋之类的东西,平时就辛苦,受了欺负,当然很气 愤。我跟她说:“你看看这孩子,是个女孩,如果她爸爸进了监狱,将来我怎么 跟她说呢?不超过两岁她一定就会说话了,我怎么跟一个两岁的小姑娘讲强奸? 将来你也要生儿育女,大人是猪是狗,可孩子是无辜的……”后来她就答应不告, 我从外公外婆那借了一笔钱给她,她拿了那些钱,听说去省城做生意发了财,具 体情况我不清楚。 她走后,我也到处想办法离开那个小镇,可是家里的钱要还,我到处给人兼课, 累得不得了,那我也愿意。每天一回到家我就想起那件事,做梦也梦见别人在耻 笑我……家里除了奶奶和外公外婆,谁也不知道这事,二姑也不知道,她只当我 是新派的女人不愿意给孩子喂奶,总是看我不顺眼。那时候派出所的人,比现在 的好。放到现在,早就闹得满城风雨了。后来你舅舅帮了我。他不知道发生了什 么事情,但是我从来不求人,去求了他,他就知道一定有原因,我不说,他也就 不问。这个学校的校长是你舅舅的同学,我很快就被调了过来。调过来不到一个 月,校长就帮忙给你爸爸找了单位解决我们的“两地分居”问题,他就真的跟了 来。莲生,我的苦向谁去诉? “那为什么不离婚呢?”莲生插了一句。 离婚?太难了。那时候和现在不一样……莲生,你想象不出我的愤怒。天下这么 还有这么卑鄙的男人呢?我一直都没有放弃过报复的打算,我就是不知道该这么 办的好,这么多年的青春毁在这样一个男人手里,我真的很不甘心…… 母亲最后那几句话听得莲生忍不住浑身哆嗦,“妈,我回房间去了,这样我睡不 着。” “你是要去跟他通风报信?我不会害怕的。我说给你听,就是想考验你站在谁的 一边。” 莲生一言不发地从母亲身边坐起来,找到拖鞋,穿上,犹豫了一下,打开房门, 走到客厅,再打开房门,去了屋外。 暮春的城市,在深夜里沉寂着,没有别的声响,莲生失神地走着,街头走到街尾。 城市太小,很快就发现无路可走,下意识地往袁林的住处奔去。 莲生敲开袁林的门时,袁林的眼还没完全睁开,含糊地抱怨着:“谁啊,这么晚 了……” 等看清楚面前穿着睡衣睡裤,披散着头发的莲生,袁林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好象 等了她很久已经失去希望时她又突然意外地出现了一般。 莲生什么也没有说,袁林什么都没有问。莲生于是感激着他的沉默,只当自己从 家里出来,为的就是要到他怀中找个依靠。 天明之前莲生被鼾声吵醒,看着身边小猫一样蜷卧着的袁林,莲生轻轻地笑了笑, 想弄醒他,又有些于心不忍,正犹豫着,袁林翻过身,伸手摸了摸,没有摸到莲 生,突然坐了起来,看见莲生正在发呆,袁林又躺了回去:“你怎么不睡觉啊, 把我吓了一跳!” “袁林,我想……和你结婚。” “那怎么行呢?你现在连个工作都没有,我又没有钱,拿什么养你?慢慢来。快 睡吧,天亮了回家去看看。他们起来看不到你,一定很着急……”袁林的话还没 说完,莲生翻身下了床。 “你干什么?”袁林再次坐了起来。 莲生已经奔到门口。 十八 莲生再度从病床上坐起来,说:“我要去派出所。一定要去。” “莲生,你知不知道报案的结果?你妈的眼睛肯定是保不住了的……你会坐牢, 你会把这件事搞得全家人在这个城市里住不下去……”袁林压低嗓门严厉而痛心 地劝阻莲生。 “是啊,你们居然在一起。”莲生冷笑。挣开袁林的手。 “你这么说真的太没有良心。你妈妈见了我就着急地问‘我女儿呢?她会不会想 不开?是我把她气跑的!她要是有什么意外我也不活了……莲生,你妈妈也是受 害者。你不体谅她反而要怀疑她,实在说不过去。” 莲生不让袁林继续说下去,抱着自己的膝盖发呆。不知名的小鸟依旧在池塘边的 石栏上跳来跳去,跳来跳去。 许久,莲生平静地推开袁林的胳膊:“袁林你让我穿上鞋子,我去派出所报案。 我不能象爸爸那样,我愿意坐牢。告诉妈妈我爱她。” 公审公判大会现场被选在莲生以前读书的学校体育场。莲生站在主席台旁边的台 阶上,双手反绑,头低着,头发垂在胸前的牌子上。 “被告人张莲生,女,大学文化,现年25岁。于一九九X年五月XX日因家庭纠纷 将其母打伤,造成被害人左眼永久失明。被告人张莲生大学毕业以后,一直没有 找到稳定的工作,其母为了减轻被告人的思想负担,遂托邻居为被告人介绍男友, 被告人张莲生不但不体谅其母好心,反认为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案发当 日,其母将欲将一男青年某某介绍与被告认识,因意见发生冲突,其母当着该男 青年教育了被告人几句,被告将家中茶几上的热水瓶向其母头上砸去,瓶胆碎片 扎入被害人左眼,经医治无效,确定为永久性失明。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 二百三十四条之规定,‘故意伤害他人身体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 管制。犯前款罪,致人重伤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鉴于被告人事 后24小时内主动到派出所自首,对自己的犯罪行为供认不讳并深有悔过之心,特 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宣判大会一直持续到中午。一声“散会”,饥肠辘辘的观众如潮退走,有人边退 边抱怨“又不枪毙,有什么好看的”。突然有人大声喊:“莲生,不要灰心,好 好改造,我等你回来开大饭馆。”却是秋霞。盛夏的正午,表姐秋霞用手遮着阳 光,站成一尊背阔肩宽的雕像。 莲生抬起头来,对着表姐笑了笑。负责押解莲生的女战士看见了她的笑容,气愤 地拽了拽莲生背后的绳子:“居然还好意思笑,姜劳师多好的一个人,你把她眼 睛打瞎了还笑得出来,真是禽兽不如!” 等观众散尽,犯人们排着队,准备坐车去监狱接受改造。 车开出体育场的时候,莲生突然下意识地往路口看了一眼。李想、王阿姨、袁林、 莲生父母站在一个非常隐蔽的角落里。车开着,莲生看不清大家的表情,只看见 母亲戴着一副墨镜。他们身后的办公楼上彩旗招展,热闹异常,横幅上写着“热 烈庆祝中国共产党建成XX周年”的字样。七月,李想要考试了。七月,莲生要过 生日了。眼泪从莲生眼里慢慢地流了出来。 2001年6月14日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