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新年的灯 宇澄 前年冬天回乡过节,因了我美籍华人的身份,父亲所在的一家乡镇企业特地派车 送我去了一家规模颇大的灯会玩了一整天。 “彩灯好看么?小吃好吃么?”一回家,大家都七嘴八舌地问我。 “灯还不错,但小吃么,远比不上从前罗!”我剔着牙回答。 “哼!我从来就不去看那些劳什子灯!劳民伤财!”父亲说。见我表情讶异,就 又说:“算啦……今天不问时事,也不谈政治;还是让我给你讲一段关于孙老头 的兔子灯的往事吧!” ×××××××××××× 我小的时候,冬天总是出奇的冷。一到门外,就得使劲儿往地上跺脚。寒风一吹, 手背和耳朵上的冻疮就干裂开,渗出血来。可是大家仍然盼望结冰的天气,要是 下雪就更好了。俗话说,“瑞雪兆丰年”,然而南部的天气虽然冷,却很少下雪。 所以我对冬日的印象,只是一群孩子穿着厚重的棉袄棉裤和棉鞋,一个个小圆球 似的在冷风里追逐嬉戏。 至于新年的钟声,也是没有过的,因为那会儿大家都没有电视。快到午夜的时候, 各家各户的门口都探出头来: “到了么?” “到了吧!” 于是人们劈里啪啦地放起鞭炮,在一片闷闷的火炮声中迎来了新年。 老人们说,除夕放鞭炮,可以驱除鬼邪,使来年风调雨顺。所以几乎家家户户都 有放鞭炮的习俗。唯一例外的是住在院子最东头的孙老头。孙老头是一个退伍老 兵,双腿因枪伤留下了后遗症行走不便,且又害着痨病,整日里咳个不停。看着 他那干瘦的身躯,院子里的人背地里都说:“老头怕是活不了多久呢。”然而孙 老头却依然一年一年地活下来,虽说是到了风蚀残年,却是腐而不朽,垂而不死。 孙老头从来不买鞭炮。院子里的大人问他:“孙老爷子,来一串吧?”他总是摇 头,说:“不啦。那没啥意思。你们放,你们放,我瞧着热闹吧。”若是问他的 人家有未成年的儿子,他便会说:“那啥,放完鞭炮,叫你儿子给我拾些没燃爆 的哑炮,行不?” 这样,院子里便形成了一种规矩:除夕的鞭炮放完过后,大人们就回屋去,抡起 扫帚“除旧迎新”,却留了我们小孩子在院子里,为孙老头拾没有燃爆的哑炮。 拾哑炮在年夜里对于孩子们是一项颇具竞争意义的事情。因为哑炮拾得最多的孩 子可以得到奖赏--一盏孙老头亲手制作的兔子灯。 从我记事的第一个新年,就对孙老头的兔子灯印象深刻。那灯是用细竹蔑编制的, 糊有薄薄的白纸。兔子的眼睛是红玻璃珠做的,肚子里插有一小截蜡烛。最妙的 是兔子的肚子下面装有四个木轮,可以在平地滚来滚去,行走如飞。 一连好几年,我都只有看的份儿,从没有得到过孙老头的兔子灯。我那时年小力 弱,拾哑炮自然拾不过那几个十一、二岁的大孩子。孙老头说:“只有最勇敢、 最强壮的孩子,才能得到我的灯。”得到灯的孩子,要按照孙老头的要求在院子 里走一圈。孙老头总是佝偻着腰,亲手点燃兔子肚子里的蜡烛,然后神色认真地 看着得到灯的孩子牵着灯在院子里从东头到西头打一个来回。“小心啊!不可以 弄熄了灯!”其实不用他嘱咐,掌灯的孩子总会小心翼翼的:得到灯是一项荣誉, 掌好灯才是配得上这份荣誉的实证。 兔子灯的走法是颇为讲究的:快了蜡烛会熄,慢了又显不出威风,所以需得不急 不徐,恰到好处。随着路面颠簸而忽明忽暗的兔子灯吸引着所有人的视线。孙老 头注视灯的目光是关切的,几乎有些过分严肃;孩子们的目光则是又羡又妒。在 那寒冷而微微弥漫着火药硝味儿的年夜里,这昏黄的烛光总是令我产生出一种既 苍凉又落寞的感觉,好似漆黑的坟地里飘着的一团孤独的鬼火。这样的联想我认 为是与我所听说到的孙老头的身世有关的。孙老头的老家本是在河北。他在南部 孑然一身,没有一个亲戚朋友。“老头儿在那边是有妻儿的哪!”有一天我听见 张妈妈对陈嫂说。那么,孙老头为什么不跟他的家人住在一起呢?因为这,我们 看他时便多了一层神秘感。又因为孙老头手巧,据说能蒙着眼睛将步枪拆散再装 还原,所以我们对他的神秘感中也夹杂了几分敬畏。 兔子灯的四个轮子制作得四平八稳,不长的一段路走下来,再笨的孩子也没有失 过手。孙老头这时便会眉开眼笑地说:“好年头!今年是个好年头!来,来,我 给你们放火枪吧!” 放火枪是孙老头的一项绝活。他把所有的哑炮集中起来,我们帮着他一个个拆开, 倒出里面的火药硝。孙老头将这些火药硝装进他自制的枪里,“叭叭”地朝天空 放去。于是乎,一朵朵亮丽的火花便在漆黑的夜空绽放开来,这些火花虽然没有 现代礼花绚丽多彩,却自有一种朴素的美丽。 回想起来,穷人有穷人的乐法。我们那代人的童年没有变形金刚,没有遥控汽车, 没有现代孩子拥有的所有高科技玩具,然而我们仍然不乏美好的回忆。孙老头的 兔子灯和火枪,便是其中之一。事实上,这两样东西也是我关于孙老头的全部记 忆。新年一过,孙老头的门前就象谢了幕的舞台,重又冷清起来。他自己也就龟 缩到屋子里,继续他疾病缠身的余生。然而他总是能够活下去,待到来年除夕夜 再度成为孩子们环绕的中心。 得到一盏兔子灯,一直是我童年时期的梦想。我从没有放弃过这个梦想。我总是 想:明年我就又长大一岁了,我会更高,更强壮,更会打架,我会抢到最多的火 炮……我会得到孙老头的兔子灯!我那简单的头脑总是信心十足,从来不去想自 己长大的同时,别的孩子也在长大呢。 然而正是凭着这点信心,终于在我七岁那年如愿以偿了。七岁的我实在并不比别 的孩子强壮,这中间大部分由于运气--或者说是命吧。 那年除夕夜,鞭炮声停止后,孩子们照例在纸屑堆里翻刨,我恰巧跟在十一岁的 黄志强身后。志强长得虎头虎脑,手脚麻利,已经得到过一次兔子灯了。那天他 穿了一件兰布褂子,两边各有一个大兜。他一边拾一边往兜里装。我跟在后面, 很高兴地发现志强的屁股后面总是有很多火炮。原来他的衣兜脱了线,拾的火炮 全掉出来了。就这样,我轻轻松松捡到了很多火炮。到孙老头那儿一查点,竟然 夺得了全院第一。志强发现时已经为时太晚,我瞟见他紧攥着拳头,脸都气红了。 别的孩子也极为嫉妒地看着我,尤其是几个比我大的男孩。孙老头也有些诧异, 他看我的眼神似乎在说:“这小家伙,没有耍鬼吧?”可是规矩是他自己定的, 他便没有话说,只是佝下去点灯。周围的气氛不怎么对劲,我忽然觉得有些恐慌, 甚至想打退堂鼓了。可是我低下头去,一眼便看到了那可爱的兔子灯。那红红的 生动的兔眼睛仿佛在对我说:“我终于是你的了。你不是一直想要我吗?”这止 不住的诱惑终于压倒了其他一切担心和杂念。何况,莫名其妙地打退堂鼓,多丢 人啊! 孙老头把兔子灯交给我时,我听见他说:“小心啊,小心走啊!”不知为什么, 他的语调听上去颇为不放心,难道是因为今年我成了掌灯的孩子吗?我定了定神, 然而始终觉得提不起气来。我迈出去的步子显得飘忽无力,好象两条腿不属于自 己似的,心里面又有一个声音小声地说:“逃跑吧,逃跑呀……”然而我终究还 是拉着灯朝前走了。我不能这么没面子啊! 兔子灯的木轮子在硬泥路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见鬼!这路,怎么显 得这么长呢?我全神贯注地留心着那昏黄摇曳的烛光,从未想到过我梦寐以求的 荣耀竟然是这样一种滋味!“咕噜”,“咕噜”,兔子灯继续安然地走着。渐渐 的,我听到其他孩子低低的嘈杂声。我知道我的路快走完了,不由得长舒一口气, 好象才从战场上厮杀下来,浑身的劲都使完了一般。就在这不曾防备的当儿,冷 不丁地脚下一绊,一个跟斗栽了下去。兔子灯随着我的下跌,在地上滚了一圈, 竟然熄了! “哈哈哈!”四周的孩子爆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我的心仿佛被猫爪抓了一下, 一抬头,正对上志强恶意的目光。没说的,我被他使了绊!我真想冲过去挥拳揍 他两下。可是我心里只是觉得难过--灯熄了,以前从来没有熄过呀。我偷眼看 了看孙老头,他默不做声地瞪着地上的灯。那兔子歪倒在地,眼神黯淡,好似一 具灰白的死尸。我看着他的脸,就象看见一块石头掉进了无底的深渊。 过了不知多久,四周孩子们的笑声不知什么时候止住了。孙老头发出一阵剧烈的 咳嗽,喃喃地说:“命啊!听天由命吧!” ×××××××××××× 孙老头没有活过年关,果然死了。姆妈说什么也不让我保留那盏兔子灯:“孙老 头就是因为你把灯掌熄了才死的,留着它做什么?晦气!” 还是祖父知书达理,宽慰姆妈道:“生死之事,自有天命。老天爷不过是借咱家 小权的手,给孙老爷子通个风、报个信,哪里就怨得了小权呢!何况人孙老爷子 活到知天命的境界,亦算是不小的成就呢!” 话虽然这么说了,可是院子里大人孩子看我的目光从此变得怪怪的。唯一对我心 存感激的只有志强的妈妈。想想看,我拾的那份火炮,实际上是属于志强的啊。 如果今年志强成了掌灯的孩子,他说不准也会遭到我现在的下场啊。然而志强并 不领这个情,联络其他孩子孤立了我。没有人愿意同我玩耍。我走过去,他们就 一窝蜂地散开,剩下我对着自己孤伶伶的影子发呆。从此我的脸面上失了笑容, 日渐枯瘦下去。 春天来临的时候,我坐在窗台边对着外面的院子出神。那时节春雨刚过,院里的 杂草一天一个样地疯长着,竹丛的竹梢已冒出新绿的叶来,姚家的鸡婆带着一群 毛茸茸的小鸡在沙子里玩耍。张妈妈走过来,站在门边看姆妈绣织帆布手包,我 想她一定看见我坐在窗台边了,但是我却没有招呼她,她于是侧着脸偷偷瞟我一 眼,斜了身子凑到姆妈耳边,对她说: “嫂子啊,我看你家小权是被孙老头的鬼缠上啦!” “唉,那有什么法子呢?我跟小权他爸说啦,清明节得去给老孙头上上坟。都怪 王婆婆,她说得到孙老头的灯能使来年顺利,是个福气……可你瞧我们小权成了 什么样子!” “嗨,王婆婆说得也没错。以前得到兔子灯的孩子不都吃得、睡得,长得结结实 实的么?我看呀,孙老头是生气你家小权把灯掌灭了,要讨命呢!” 姆妈的脸色唰地变白了。 “我说呀,你还是去庙里烧烧香,问个神吧。”张妈妈说罢,扭着胖胖的身躯走 了。 姆妈最终有没有去烧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祖父是不大主张这一套的。祖父不 落俗厩的脾气,向来便与院子里的其他人家格格不入,因为我的事,更是受到牵 连。各位邻居的脸上,都露出灾难预言家才有的幸灾乐祸来。王婆婆甚至说: “这院子里一定是有人得罪了神仙,把整个风水都搞坏了……瞧,孙老头不是死 了么?”陈嫂、姚婆婆、张妈妈听罢脸上都浮出沉思的皱纹,不住地点头:“是 呀,是这样的呀。” 姆妈本来就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听了邻居的闲话竟终日地焦虑起来。祖父则气愤 地捶着桌子,说:“无稽之谈!”我那时尚未念书,只道他说的是“无鸡之谈”, 心想王婆婆的确没有养鸡,可是姚婆婆不是有一大群鸡么? 所幸不久,祖父的一个老朋友从西岭来信,说为祖父谋到一份事做,又因北部的 教育终究要好些,我们便举家搬迁了。我们走的时候,所有的邻居都松了口气, 如释重负。张妈妈甚至在挥手告别时,对我露出隐隐的笑脸来。 西岭的阳光对于我晦暗的心理无疑是一剂良药,渐渐治愈了我的心病。秋后我进 了学校念书,结交到许多新朋友。 我很快发现我在南部的经历,颇令这些足不出户的北方小孩儿们感兴趣。他们喜 欢围着我,听我唾沫横飞地讲兔子灯的故事。“知道吗,”我总是适时地停顿一 下,“灯一灭掉,天上马上就乌云翻滚,狂风大作,孙老头的脸都吓白了。”我 的新朋友们半张着嘴,仰视着我,好象仰视着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这使得 我每次的故事都比前一次更绘声绘色,更添油加醋。 “……风停的时候,我再低头一看,哇!孙老头两腿崩直--升天啦!”我不但 把孙老头死的时间提前了,还学会了模仿祖父的口气下结论说:“老人家活到知 天命的境界,成就啊!” 于是孙老头的死不再是个悲剧,反而有了深刻的意义。我自己,也成了“天降大 命于斯人”般的英雄。遗憾的是兔子灯被姆妈烧掉了,孙老头制造火枪的秘诀也 随着他进了坟墓,我的故事因而美中不足,缺少实证。我因此纠集了一帮小孩, 动用我们有限的智慧和想象力,企图制造出同样的兔子灯和火枪。然而兔子的形 状极难掌握,北方能找到的竹蔑缺乏弹性,灯造出来总是奇形怪状,不成样子。 最大的问题是,谁愿意成为那个点灯的人呢?在我们那样的年纪,日子还长着呢, 谁也不想把自己的命吊在那短暂的烛光中,所以兔子灯终于半途而废了。至于火 枪,试验了所有的玩具枪,无一成功。最后只得将火药硝集中在一匹红砖上,划 着一根火柴扔过去,看它“轰”地一声闪出兰白的电花。虽说有聊胜于无,可又 哪里比得上孙老头朝天鸣放的传奇呢。 然而我在学校里,从此成为一个十分风光的人物,功课和学业也蒸蒸日上。 一天晚上,姆妈坐在灯下缝补衣服,一边对祖父说:“小权这孩子,到了西岭, 胖了不少呢!”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嘛!看来我们这次搬家搬对了。小权这么喜欢上学。 只要他肯用功读书,将来不愁没出息。”祖父的语气也是喜洋洋的。 “王婆婆的话是没错。咱家小权,多亏了孙老头的灯啊!”姆妈停下手中的针线, 对着黑漆漆的窗外出神。 那天晚上,我便梦见了孙老头,拎着一盏兔子灯走过来。“拿去。拿去吧。”他 一面说,一面将灯递过来。我惶恐地连连摇手:“不要,我不要。”可是他的灯 一直伸过来,挡都挡不住,就那么一直伸到我心口里,照得里面暖洋洋的。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