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走近鲁迅 张海新 刚刚考进复旦的第一个星期天,在办妥了所有烦琐的入校手续和心不在焉听了几 节课以后,我乘上公交车,到离学校几站地的虹口公园去。不为别的,在这个城 市的这个著名的公园里栖息着一个不平凡的灵魂,我从遥远的北方跋涉而来,他 就安歇在我的左近,无论怎样,都该去看看他,看看这位从我的小时侯就以他的 作品深刻影响了我的写作以及在我命运的长途上占用了那麽多时间去温习背诵考 试的浙江绍兴人。 这已是五年前的事了,如今我也生活在他生命最后十年所选择的城市,——这或 许是他想定居的城市吧——人无法选择故乡,与生俱来的故乡将进入他的终生, 内心与故乡的距离将决定一个人走多远,落脚地和故乡之间的张力微妙地传输着 内心波澜,在两地顾盼之间透露出人生行路的疲惫、焦虑和定位。鲁迅一生辗转 于多个城市,南京、东京、仙台、杭州、北京、厦门、广州,最终还是选择了近 故乡山水风情人物的上海。 1927年12月,亲历了骚乱的血腥,“两间余一卒”的鲁迅从大革命的前沿广州来 到上海,可能出乎他的意料,这一次住下,居然再没离开,他和这座城市结下了 不解的缘分,上海这座华洋混杂的都会成为他文学创作的最清晰的底色和背景。 尽管上海也不能让他满意,但对于他来说,似乎已经是最佳的选择,鲁迅不是愿 意把头颈埋在沙子里的鸵鸟,倘能生存,他就会发声,虽然“常常想改掉文学买 卖,不做了,并且离开上海。”可是,偌大的中国又能到哪里存身呢?自知“但 又无别处可去”的鲁迅也知道“不过这是暂时的愤慨,结果大约还是这样的干下 去,”当然,隐匿在虹口的鲁迅,除了可借日租界逃避追捕外,显见也有他的旅 日情结,毕竟二十几岁的年轻岁月播下了文学种子的异国,正是他一生最可追怀 的居地。 五年前,第一次到虹口公园看先生,站在藤椅里落坐的先生汉白玉石像前,望着 先生恣意的神情,我默默的说,先生,一个爱文学的青年来了。他的墓前,日和 风清,游人三五,两边的石廊中,有衣着普通的人在极随意地躺倒休憩,有十几 岁的男女学生在相偎着拥吻,全然不顾仪态,不过我想,地下长眠的先生该不会 嗔怪以至嗤之以鼻的。因为他为之吁呼一生的正是这些普通人,而不是什么重要 角色。在他的安息地表现世情,他正不寂寞吧。走过了那么多的弯路才见到了自 己精神上一度的导师,那次在先生墓地踟躇了良久,后来还去看过了公园里的纪 念馆。知道山阴路上先生的寓所就在附近,出了园门,不知方位,从北方初来的 我,又怕问路撞出一队听不懂的上海话,在熙攘的公园门前,想到还有别的事要 赶回复旦南区,那次就错过了到大陆新村去拜谒“生”的鲁迅。 以后有几次都是乘车顺路经过北四川路,终于这桩要去先生故居的心愿暂时搁了 下来。 在一个秋夜,偶然逛至北四川路,辨清了方向后,循着窄窄的新兴商业街,随意 打量着旁边商店里的货色,居然拐进了山阴路来,右转进这条街灯黯然、两旁住 宅也透不出多少光明的小街,我开始试图走近鲁迅。一进街口就看见了熟悉的 “千爱里”三个字悬置在这条小弄堂的当口,更撩起了一探先生故居的兴趣。随 路迤俪左转,很是希望看见“内山书店”的匾额,但我并不能记起内山完造的这 家曾隐匿过鲁迅的书店这条路上究竟有没有,行人车辆稀少,左右踅摸着,心里 有些忐忑,或许“大陆新村”四个字骤然会跳突在眼前吧。在这样幽僻曲折的似 乎都是些老房子的街区寻觅一位故去的名人旧居,尤其在这样的暗黑浓重的夜色 里,着实有些令我觉到些异样的感觉。只见路对面,一块由上到下书写了“鲁迅 故居纪念馆”字样的木牌竖挂在墙壁上,提醒我该是这里了。试探着小心翼翼走 进这条弄堂,原来是一式的三层小楼一排,坐北朝南,每家独门独院,颇象日人 住所的样式,想到这是日本人的租界,是不用再怀疑了。前面的一排与这排小楼 夹出了这条窄小弄堂。弄堂里的第一户,辨认门墙上的牌子,知道是街道居委的 活动场所,接下来的几家则住有人家,亮着稀落的灯光,再望里走,一家一家看 过去,看见一家门墙上的铜牌镌有一人头像,本以为就是鲁迅了,谁知细一看不 由悚然,铜牌上所写的文字竟是“茅盾故居”,四十年代中期住在这里,没承想 两个文人竟都将住所安在了大陆新村的这条小弄堂里,虽然浙江桐乡人茅盾来此 时已相距浙江绍兴人鲁迅故去有十年了。再隔过去一个门,门牌号——有一个数 字“9”的那家才算是鲁迅的住所,同样在镌有鲁迅头像的铜牌上标明了“鲁迅 故居”的字样,仔细看来,两旁的8号、10号与9号三户人家合在一起都做了鲁迅 的纪念馆,10号已是弄堂的最里的人家,于是布展者就在院门前的弄堂顶头的墙 上挂了一块大的牌子,用汉、日、英三种语言写有对鲁迅的介绍。站在鲁迅的故 居前,抬头仰视黑着灯的三层小楼,仿佛觉着鲁迅还正在房中安睡,就是这样一 处平凡的居所,在30年代白色恐怖的中国,鲁迅就悄悄躲在这里“成一统”,向 他所诅咒的人和事、环境掷出“投枪匕首”,以文会敌,从事着他不盲目蹈死地 的韧性斗争。在寂静的夜色里静默着如许的思想,想到先生严厉的眼神,不妥协 的眸子,浓密的胡须,上竖的寸发,毕竟是故去半个世纪了的一个人时,突然一 股凉气从后背心升起,倏然到顶上散入到灵魂的源地去了。我得承认,鬼魅一般 的感觉在夜深人静的先哲故居前让我有些惊悸了。我意识到他文章中沉重的暗黑 象挥散不去的幽灵袭来,此时,此地,这效应独特地如北地的风突然带来凛冽的 寒意,“我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吃吃地,似乎不愿意惊动睡着的人,然而四围 的空气都应和着笑。”他的话在心中“噗地”涌流,我终于觉着不该在这个时刻 来看他老人家了。我镇定了一下,借着前排小楼人家和弄堂里的不多的光亮,走 到了山阴路上,小街上似乎没有路灯,但周围的人家和行路的人们让我从三十年 代鲁迅的那个上海返回到2001年的10月的一天里的上海。再前行,左边的一条街 巷透露出明亮温暖的灯光,那前面似乎是热闹的一条马路,努力走了出去,果然 是条人多灯光也多的街道,看那路牌,竟是甜爱支路,北四川路就在前面,那是 虹口公园的前门了,是我熟悉些个的五年前的熙攘去处了。 在于我,走近鲁迅,未曾料到竟是这样的怪诞。五年前与五年后的我两次试图走 近鲁迅,竟生出别样的感受。哪个是真的鲁迅呢?想着世上的人分成了两派,一 派极尽赞扬能事,一派却冷嘲热骂,一个鲁迅带来了文坛上那么多的恩怨,那么 多的文字。许多人在靠着谩骂或说鲁迅的好话活着,一个个博士、硕士靠他拿到 学位、混到饭碗,一个个教授靠他执掌教鞭,一本本书籍重复着他的经典贩卖着 他的沉重的名句。很多人似乎把他当成了拦路虎,必欲清剿一下为快,一些人又 把他当成大纛当成虎皮,必欲挥舞一阵才心安。想到这些时,我突然觉得有两个 鲁迅或者说鲁迅分身成了两个,譬如孙猴子。大约一年前,人们开始又为鲁迅争 吵,几个人的闲话引起更多的几个人的忧虑,文章隔空论战,飞短流长,象我记 忆里曾经过的上一次那样,鲁迅又被高标了起来。一方言带戏谑,意气用事,一 方痛心疾首,语重心长,每当文坛上六根清净,实在无甚可以热闹一下时,只要 祭起鲁迅,马上烽烟四起,群雄逐鹿,文坛也霎时好看起来,两方吹胡子瞪眼, 盘马弯弓,必欲见个高下。谁若走上讲坛批评了鲁迅两句,就归于忘却,属于与 黑暗同流合污,若谁赞扬了两句,则归于威权,在神坛上大做法事。在复旦一位 年轻教授的课上,因为听不惯一些学生对鲁迅的陈词滥调,我英姿勃发了一下, 对先生的一些可探讨的问题说了些感性的话语,后来竟被讹传为不喜欢鲁迅、不 喜欢授课的年轻教授。鲁迅似乎成了一个不可讨论的话题,他的一切似乎都有定 论,搞不好就有“反”鲁迅的帽子砸过来,而衷心说了些鲁迅的好话,又往往被 先知先觉者当成“遗老遗少”,真是成也鲁迅,败也鲁迅,(文学)兴,鲁迅苦, (文学)亡,鲁迅苦。不知是鲁迅招谁惹谁了,还是谁们把鲁迅当成了文坛的温 度计?在一些人眼里,谁若说了些个鲁迅的“不是”(只要是作家,他就有“不 是”,鲁迅不该例外,除非不把他当作作家),就如同要了他的命,如同否定了 他生命中的可珍视的感情,严重者会带来意义判断的寂灭,对他们来说,就是最 好把鲁迅供在原来的神龛中,“祭神如神在”,存而不论。而至于另一类人则把 鲁迅当作“老石头”, 把鲁迅被涂抹上的光环当成鲁迅的真身加以攻击,似乎如果不把鲁迅这座山头削 平,则不足以成就新世纪文学的坦途,以至于说出一些失之于基本文学常识之外 的怪话,比如鲁迅为什么不可以不要教育部的那份工资、鲁迅为什么不当“刺 客”, 整个一副当年创造社的水准。 今天谈“鲁迅”,最切要的不是浪费口水,藏在先前筑就的掩体里向对手放出冷 箭。而是要走近鲁迅,首要的是把他当成一个凡夫俗子(这是他自己的判断), 当成一个作家。走近鲁迅的最好办法,是自己来读他的作品,研究他这个人,这 一切都不可以根据已有的二手货,不能根据别人的先入为主的特定情景、特定时 代的判断来断定鲁迅,如此方能心平气和,持之有据,大抵不会再说些荒腔走板 的话。只有先做了这些工作,再看看鲁迅对于我们当下所处时代的意义,那样才 会有一个洗尽铅华的“新”的鲁迅出来。唯此,或许于中国文学才是可行的。 鲁迅早就说过,他希望速朽。死者长已矣,不让他入土为安,搅了他的大梦,实 在有悖他的本心。甚而有人一再挑战式地提出如果鲁迅活到1949后境况会怎样的 问题,不肯放作古了的鲁迅一马。最近,他的爱子海婴一本新书面世,后记里提 到在50年代毛泽东主席来沪与复旦周谷城等几位老友见面时,其中一位胆子大些 的老先生当面问及,得到的答复或是关在牢里还要写,或是识大体默不作声。我 想,于此耿耿于怀的人在知道这个早有的“定论”时,恐怕会多少有些失望,或 许,他们本来是不想有答案的。 去世前,还清醒的中年人鲁迅写下了如下的一条遗嘱:忘记我,管自己的生活。 倘不,那就真是糊涂虫。他的身后,几十年中,他想要的清静却得不到,那么多 的人难得糊涂。这一点他早已料到,在他的《死后》一文中,一只青蝇“嗡的一 声”落在他清癯的颧骨上,舔他的鼻尖,已死了多时的鲁迅还不饶不恕,“足下, 我不是什么伟人,你无须到我身上来寻做论的材料。” 2001年10月23日 上海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