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阿母的手镯 蔡崇达 一   进叔一脸乌阴地走出我家的红窗朱门,把一声叹息掷在地上,蹒跚地拖着脚步 声离开,阿母侧着身倚在偏房的窗子往外瞧,右手揽着我,自言自语:“还好,先 前我没嫁他。”   阿母与进叔年轻时的那一段情事是溪后村一段艳史,就如阿母穿的那件大红旗 袍,怎么洗也不褪色。而我意识这种不安分的关系,就在这一天午后,阿母隔着窗 子往外瞧,右手揽着我说:“还好,先前我没嫁她。”   说罢,阿母两眼像被贴在进叔的背影一般死死地盯着,我眨巴着葡萄大的眼睛, 看见黄昏破碎的液态的阳光在阿母脸上胡乱地涂着,我突然感觉此刻阿母是异常的 温柔。我竟在此刻吃起莫名的醋,两只胖嘟嘟的小手突然搭上,整个人抱住阿母: “阿母,阿母采石榴去!”阿母的身子如同风中的芦苇闪电似地一颤这才带着轻微 的喘息声道:“……这就去,这就去。”边说,边用两只手扶住搭在后背的我,我 头趴在她的肩膀上,不经意一低头,看到阿母左右手上各一只澄青的玉质的手镯, 在夕阳的光照下,闪烁着一两点幽深的澄绿。   听说,一只是进叔家传的,另一只是阿爸在下聘送的。   我的家是在清末当官的阿公留下的,大红砖头砌成的房子,还带了个庭院,庭 院不大,精致地种了几棵石榴,一到节气,石榴树上的个个石榴都如抹了一嘴浓稠 的脂红。   这日的天气刚好有点乌阴,淡墨色的瘦弱的云凝在矮矮的低空,不急不缓的风 兜来团团石榴清新的香味。阿母用纤细粉白的手指轻轻一摘,转身递与了我。摘了 几枚,阿母便愕愕地凝视着那些淡黑的云,风又适时吹了,衣服飘逸的阿母令人感 觉有点不真实,我拉了拉阿母的衣角,仰着头,道:“阿母,想啥?”阿母恍地醒 了,手一松,捏在掌心的石榴不偏不倚落到了我头上,阿母俯身心疼地给我搓揉。 “阿母,你干嘛,想进叔啊?!”我带着哭腔。阿母低敛的丹凤眼倏地睁大,甚至 粉底下都漾出了几许红晕,怒声地叱:“囡仔话不可以乌白讲。”我遂哑了,莫名 地错愕,不知对我一向和气的阿母怎么奇怪地这般怒气,便低着头,不再应嘴。   阿母继续采着石榴。一枚一枚递与了我,直到我感到有一两滴水落到我身上, 才怯怯地问:“阿母,下雨了,回家吧”!说的时候我的脚底下早搁着好几个刚摘 下的石榴。阿母抬头望了望愈加低沉的天,俯下身,轻声地答:“是要下雨了,走 吧!”在她低身那一当儿,我看见她眼角的脂粉冲开两行淡淡的泪痕。   不久,天真下雨了。   待我们把石榴洗好,走进大厅时,阿妈似不经意地轻声“哼”了一下。阿母皱 皱眉,优雅地拉了椅,拉起旗袍坐了下来。   四下皆静了,只是汤匙敲碰瓷碗的声音异常响亮清脆。   菜满满地摆了一桌,靠着阿妈的是阿母最喜欢的红烧狮子头,阿母却没有动筷。 我边嚼着阿母喂的满口的饭边指着狮子头,道:“阿母,咋不食狮子头呢?”阿母 停止正嚼动的嘴,呆了一会儿,轻轻地放下碗筷,抱下我:“阿母身体不舒服,不 吃了”。说完,起身要走。   阿妈很凑巧地在此刻打落了汤匙。   “咣——”破碎的声音洒了满地。   “咋不食,哪不舒服了?”阿爸的声音沉浑,潮湿且温柔。   “可能冻着了,”阿母也没转回身,只缓缓悠悠地踱向里间,阿母的身影窈窕 轻盈,像极了唱南音的小翠。   隔天醒来时,阿母却已早早出门了,阿爸说,阿母是去古寨烧香了。   古寨是临着龙江建成的,听说那里的关帝爷特灵,特别是水涨时。那是进叔告 诉我的,他就住在古寨邻旁。   阿爸要我推他的轮椅来到了厅里,用枯瘦的手指从兜里摸出了几角钱,唤来了 帮事的阿成去找一个歌女来。   不久歌女来了,还是艳春阁的小翠,小翠很熟悉地走向里屋搬来块椅子,便坐 下把着琵琶弹唱起来,背后还有一个老大爷为她合板。吟腔作调的南音在六岁的我 听来显然是不很分明的,迷迷糊糊的,但小翠那把上的琵琶却引起我格外的兴致, 一曲唱罢,我便吵着要玩那把琵琶,小翠怕被我弄坏了,急着一直躲,我正想大吵 大闹,阿爸平空地把案一抽,茶具扫下了地,我愣住了,撇了撇嘴,正想大哭,阿 爸闷雷似地一叱:“住嘴!”   阿爸气喘吁吁,脸青白青白,空气也似乎一晃一晃的。四下皆不敢出声。   阿妈闻声奔将出来一把抱住不敢哭出声的我,轻拍着。阿成识趣地附在如同桩 木一般呆愕的小翠的耳旁,咕嘀几句,小翠抱琴转身欲走,阿爸突然喊住了:“你, 还没唱完呢。”   小翠不知所措地转过头来,许久才缓缓小心地重新踏进大厅。   “咣”兰花指一抚,琵琶又响。我也停住不哭了,被手揉红的眼睛里,小翠的 身后是一圈又一圈七彩的光晕。   待唱了半个多时辰,阿爸这才缓缓地举起手,示意小翠停住。阿爸声音轻柔: “你唱‘痴心只待一人’,待的谁啊!”小翠张了张口,竟一下子朦了,又张了张 口,不知怎么回答,大气急促地出着。阿妈忙打圆场:“嗨,戏子,哪个知啊!”   阿爸没吭声,小翠也没敢动。   空气像一块生锈的铁锭正这般生生压在每个人心里时,一个苍老但也不失风韵 的女人夸张地轻提着脚步踱了进来,见着这一局面,先倒抽了一口气,这才忙忙地 干笑了几声,急着问:“啥事啦?”   阿爸一抬头,瞧见那女人,正是我外婆,仍冷冷地说:“阿母你来的恰是好, 小翠唱‘痴心只待一人’,待的是谁,何苦待呢?”外婆的脸堆上软绵绵的笑意: “秦香莲待的是陈世美啊!”   阿爸双手用力地捏住了轮椅的双柄,道:“可陈世美根本不在意秦香莲,为何 还只待一人!”   “这,我也不知了,怕是秦香莲自己糊涂了”。   “是啊,香莲糊涂了”边说阿爸边自己转动轮椅,进了里屋,外婆忙跟着进, 不一会儿,便笑盈盈地步了出来。阿妈也不搭理外婆,抱起我,方要转身,外婆急 急靠前了,右手不紧不松恰搭住阿妈的肩,说话前先一个唱戏一般的起音,这才柔 声地问:“好姐妹,无恙吧!”阿妈斜歪着头,瓮声瓮气:“托您的福,日子还过 得下去。”外婆一顺势,凑到阿妈的耳旁,生怕被人听见似的:“两口子又闹了?” 阿妈抬头白了一眼,额头上的皱纹因而丑陋地蕴着。阿妈没答,只便要转身,外婆 急急迎上,追着又问:“环儿哪去了。”阿妈低下眼睑,舔了舔嘴唇,方才悠悠地 抛了一句:“哪个知!”外婆不再追了。   我环抱着阿妈瘦长的脖子,看着站在大厅里的外婆竟突地感觉深屋里的阳光把 她映衬出青苔般的一身墨绿,我“吧嗒吧嗒”地圆睁着葡萄般的双眼,,看外婆和 小翠在我眼中一荡一晃的,直到转过拐角看不见了。   吃过午饭的阿爸竟拉起了二胡。凄凄渺渺的声音在幽深的老屋里一叠三折着。   听说台风大概就要来了。阿母还没回来。阿妈躺在她潮湿的大房里,“哼哼” 地叫唤着她哪酸。阿妈住着的大房偏东的,自从阿公死后没打开过,我只进去过一 次,暗黑的层屋里,阴冷地阵列着枣红的令人感到压抑的家具,空气中翻滚着一股 什么朽腐的味道,一切幽深得像我想象的地狱,于是,我便梦魇一般地躲着那间大 房。   帮事的阿成也不见着了,百无聊赖的我便自己拉开轻掩的厚重的大门,躲在门 后,往面前的土场上望。黑仔,臭弟和他们四岁的阿妹阿珍正在玩着烟片,可能见 着我了,黑狗拉开爽朗的嗓子喊:“二狗,玩不?”我瞪大双眼摇摇头。阿母不让 我和他们在一起,她说和穷人待久了便会沾了穷气的,黑仔认定我是想玩的,赤着 脚跑了过来,伸出他那结实黝黑沾了粉尘的手要拉我,我不禁猛地一缩,整个人躲 在门后。黑仔竟爽朗地笑开了,蓬松的头发在空中快活地舞着。“你真的不玩?” 臭弟在后面嚷着,阿珍歪着胖嘟嘟蓬起的小嘴可爱地笑着。我看了看黑仔,又看了 看臭弟,犹豫地点了点头,把手伸给了黑仔。黑仔一把把我拉住,一种很暖的感觉 裹住了我的掌心。我拉着黑仔的手刚要跨过我家那高高的门坎,一声平地惊雷般的 喝声突地炸开了:“脏囡仔别带坏我家二狗。”我心猛地一缩,手条件反射性地赶 忙从黑仔温暖的包裹中抽了出来背靠着门后,“卟哧,卟哧”地喘着气。   继而,我听到阿母惯有的又细又尖唱戏般的责骂声,阿珍的哭声和一阵忙乱的 奔跑声后,阿母这才依旧轻柔优雅地跨过门坎,步了进来,转身要关大门,看了一 下杵在一旁的我,温柔而又无比严肃地说:“二狗,这都是为你好!”我闷闷地埋 下头。   “吱——呀”,最后一丝阳光终于又被排挤在门外,我突地感到这整幢房子都 很潮湿很潮湿。   阿母抱着我走进大厅,她玲珑小脚穿着的木头底的鞋底,踩在红砖磕碰出的声 音恰好很适韵地嵌进阿爸那飘缈的二胡曲里,阿母走到通往里屋的长廊,又顿了一 下,转过了身,步回大厅,把我轻放下,便整个人瘫在滕椅上。   里间阿爸的声音很适时地响了,声音感觉更潮湿了:“你,哪去了?”“了” 的后一个尾音差不多被冲淡在深沉的气流中了。   阿母微眯着双眼,倦倦地说:“顺便看艳红,她病了……你知道的。”   里屋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一会儿,阿爸便转着轮椅到了走廊与大厅的交接口: “不如,借钱给他们吧!”阿爸的背后是那条又狭又暗的走廊。   阿母微眯的眼睛直到阿爸的轮椅靠近后才缓缓睁开,眼里满是血丝:“你做决 定吧,那,是你的钱!”   阿爸捂着胸口,痛苦地咳了几声,这才深深地吸了口气:“我的,不就你的!”   阿母猛地站直身:“那,我的不借!”便气咻咻地绕过阿爸走进了里间。   大房里,阿妈的呻吟声像雨声一般,一颗颗打落在地上激起了些许寒气。天色 似乎又暗了点,这也应该,台风天嘛。阿爸抬起头,望着在厅上那块堆满尘灰的阿 公留下的扁额“男儿当立”,吐出长长游蛇般的叹息,叹息声倏地钻进这沉闷的氛 围不见了。我抱住八仙桌的一角,眼光死死钉在阿爸身上。   终于,阿爸伸起枯瘦的手,沉沉地说:“二狗,去帮我把二胡拿来吧……” 二   旦日一早,便有人早早地来敲门了。   “吱——呀”阿母随着渐渐大开的门缝,看着了门外冒满一脸笑意的外婆。阿 母皮笑肉不笑地道了声“阿母”,便扭过头往回走了。外婆自个儿推开那尚进不了 一个人的门缝,这才悠悠地跨过门垮,步了进来,我正在深井刷着牙,含着满口水, 道:“外婆好!”外婆朝我甜甜一笑,走过来,抚了抚我的头:“这囡仔乖,囡仔 都是乖的……”说罢,转过身扫了已卧在躺椅上眯着眼的阿母一眼。   阿母的嘴唇绽开了一丁点,又合上了。   “环儿,你该知道我来的目的。”   “知,哪个不知,阿妹吧!”   “阿妹在钱上遇了点麻烦,你……”   阿母懒懒的声音打断了外婆:“你不是有吗?”   “先前是有的——”阿母又打断了外婆。   “有就好,先帮她垫啊!”   外婆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什么声音,像哽着什么了,在涨了一脸酡红后,才深 深地泻了口气。   阿妈这时恰从大房走出来,看着外婆涨红的脸,猜出了两三分,悠着调说:“ 亲家,这般早啊!”   外婆苦笑一下。   阿妈缓缓步进大厅,看见故意把水喷了一深井的我,又扫了一下卧在躺椅合着 眼的阿母,嘴角微微一撇:“这人,宠不得,宠了要翻天的,古人说,宠儿不孝, 宠猪上灶,恰是真的!”阿母蹩起了眉。外婆低眼,斜斜地瞥了瞥阿母,用手中捏 着的丝巾轻捂着嘴。阿妈舔了舔嘴唇,又继着说:“囡仔就该管严,太张狂,就该 打,打!”阿妈分明是咬着牙说完这话的。躺在躺椅上的阿母深深地蕴了口气:“ 对的呀,是该打,不过,疼他的那人怕是该心疼的,难受来难受去,谁难受啊?” 阿母悠悠站直身,轻轻掸了掸衣服,遂要往里间走。外婆忙跟上,附耳道:“何进 送了你家传的手镯吧。”阿母如杨柳般轻盈地立直,转过身,转过头,两眉紧蹩: “有吗?”声音生生硬硬,碰到了地上。阿母拂身便走。   外婆望着阿母远去的身影,缓缓地摇了摇头,而阿妈,若有所思直直地杵着, 脸怎么也活络不起来,在我看来,竟如木雕的人儿一般无生气了……   风显然大了。据说台风下午会在白沙乡登陆。   塞满风的小街,冷清得可怕,废弃的白菜叶子,莴苣的枯皮胡乱地贴在干燥的 青石上。   阿母一手抱着,一手护着脸,顶着风急匆匆地走着。风夹了点沙,打在脸上针 扎般的痛。天色如幕布一般要遮盖下来了。   “阿母,我们回家吧!”   阿母没答,只是继着走。   午后外婆又来了我家一趟,阿母、阿妈恰都不在,外婆进里间坐了许久,方才 回家。待阿母归家后,得知了,竟歇斯底里地进屋翻找了许久,咬牙切齿地怒叫了 一声,抱着我往外婆家赶。   外婆开了家茶室,名挺雅的,唤艳春阁,在镇上还颇有点名气,每次总见着干 干净净白白胖胖的大小男人,一拨一拨贼般往里溜。阿母泼辣地踢开了门,艳春阁 的男女们都愣住了直盯着站在门口一脸绯红“呼哧呼哧”喘着气的阿母,阿母的头 发落了许多粉尘,感觉有点不整。   阿母抱着我,往里屋横冲进去。没人敢上前挡住,两旁的人只纷纷地退,直到 外婆推开里屋的门,迎面恰与阿母撞上,阿母才放下我,捋了捋已散乱开的头发, 斜抬着头站着也不看外婆。   “怎的啊?我的心肝女急着找阿母?”外婆的声音一颗一颗,珠般洒在如铁般 的沉寂里。   “没的啥,只丢了什物?”   “丢了什,贵不贵重,那得快找啊!”外婆似是一脸关切。   “何进家的手镯”阿母一字一顿。   “在的,你手上不是吗?”外婆责怪般的笑起来。   “不”,阿母怒声叱:“一对的,一只在我手上,尚一只了!”   外婆身子后退了点,瞪大了双眼:“那,找找,可能落在哪?”   “落在哪?哼!你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呢?乖女,莫急,慢找,怕丢了不成。”外婆要招呼阿母坐下。   阿母脚突地用力一跺。木板地被敲出的声音涟漪般散开了。   “不怕丢,只倒怕是被偷。”阿母的眼凝成窄窄二道:“你来过,你知道我会 把它放哪……”   “这……”外婆方才要开口,阿母煞住了她的话头:“二狗亲眼看到的。”阿 母一只手直直指着我。   外婆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泌出的细密的汗,轻笑了几声,笑声飘忽无力:“ 何必呢,我只不过帮何进要回而已嘛!”   “何进要回去?我偏不信,这对手镯是他家几代留传的,他说过的,一公一母 分不得的,分不得的。”阿母抬起左手,左手的手镯透着绿晃晃的寒气。   外婆愣住的脸漾起了红,她呼了呼口气,脸重新爬满笑意,走上前,两手捧起 阿母的手安抚阿母与她在一座位上坐下:“乖女,听阿母的话,饶了阿进饶他们吧! ”   “乖女,那对手镯是何进家唯一值钱的,你是知道的,价值连城的,一只留与 你就当存个纪念,另一只,让他去卖了给你阿妹看病去。”   “那是他的事,反正我只要回我的手镯。”   “乖女,不看在何进面上,也看看你阿妹,你阿妹……”   “别说了,我只要回我的东西而已”阿母满是戴金挂银的手往茶几上狠地一拍。   外婆双眼迷离地死死盯住撒泼的阿母,身子缓缓,缓缓地站直,站直的时候, 分明有些颤抖,突地手一甩啪一个红红的印子留在阿母脸上。   “好声求你,你非但不帮,竟还不还人家东西”   阿母右手摸着又红又烫的脸颊,恶狠狠地转过脸,对着外婆怒声喝:“谁叫阿 妹抢了我的幸福,谁叫你偏袒阿妹,谁叫何进背叛我!”外婆嘴唇翻白,细小的身 体已不住筛动起来,气一时接不上,泪儿随着声儿一起滚出来了:“死女仔,你怪 谁,自找的!”   “自找!你摸摸心肝,当初要不是为了成全阿妹,我才答应嫁那个又闷又丑的 瘸子,我错了吗?对,我是错了,我没了一世的幸福。   外婆气咻咻,怒声叱:“你这贱女人,翻脸像翻书,当初谁强迫你啦,你自己 贪钱,你自己不要何进的。”   “但是你说嫁有钱人幸福啊!”阿母吼得声音哑了。   “是,有钱不好吗,我吃过没钱的苦”。外婆泣不成声了。   “什么叫幸福”阿母轻哼了一声,盘好的发髻在此时散开了:“你以为你缺的 便是我缺的吗?!你头壳里只有钱,钱,钱!!!”   “住嘴”外婆身子颤抖得厉害:“对,我是犯贱,为钱犯贱,我赚钱又为了谁, 你摸良心,我有逼过你一句吗,是你自己背叛了何进,你还怪谁啊!”   四下原本的寂静慢慢转入指手画脚的混乱中。   阿母用力吸了吸口气,抬起骄傲的头颅“好,错都在我,难道你就不能成全我 对那段情感的唯一纪念,把手镯还给我吧!”   “不,你还在忌妒,你只是在忌妒。”   阿母青皱皱的脸竟带上了哭腔:“把手镯还我”。   外婆硬生生地说:“那你借钱给他们。”   阿母咬了咬牙,猛地撒泼地掀翻茶几:“不,绝不!”一回头,拉着我的手往 外走。   走出来时,门外坐在轮椅上的阿爸在风中正抖索成一团,看着狼狈的阿母,阿 爸张了张了口,干涩的喉口抽动着,终于说不出话,只能涩涩地看了她几眼,便如 做错事般低下了头。   阿母不自觉后退了几步,通红的脸剧热地扭曲着,阿母气喘得很厉害,硬憋住 一口气,抱起我拼命往风中跑去了……   阿爸转着轮椅艰难地在阿成的帮助下越过我家那高高的门坎,阿母已躺在床上 许久了。阿爸对着瞪大了双眼的我,轻声问:“你阿母呢?”我指了指里间。   阿爸摇了摇头,招手把我唤到眼前。   他用冰冷的枯瘦的双手托起我幼嫩的脸脸颊:“二狗,你说阿爸好吗?”我举 起肉滚滚的小手,摸了摸阿爸清瘦的额头:“嗯,阿爸,好阿爸!”阿爸把我紧紧 抱起怀里,无助地恸笑起来,干涩的哭声像“咿咿呀呀”的二胡声,沉浑地回响在 灰暗压抑的古厝里。   我看见阿妈一步一步关切小心地从阿爸后面走来,杵了一会儿,轻轻叹了一口 气,又转过头缓缓地不动声色地踱了回去,在她的房间前立了起来,转过头直直看 着厅里恸哭的阿爸,掏出手帕,擦了擦眼,低着头,走进大房那一团浓稠的黑暗中 了。   台风终究没登陆,可晚饭时分,天却撒了豆子般的雨。   大厅正对着的是没遮掩的深井,雨直直扑打下来,把地上的暑气和雨的凉气一 起抛了起来。   坐在餐桌上的阿母一声不吭地喂着我。阿爸把头深深埋着,只顾扒着饭。阿妈 也是。   “你,多吃点菜吧,那东西好!”阿爸夹了一块红烧肉到阿母的碗里。阿母依 然低头不吭。阿妈抬起眼瞅了一下,看见阿爸的眼眶里的东西晶莹晶莹的,饭怎么 也咽不下了。   待饭席后,阿爸又在大厅拉起了二胡,“吱吱呀呀”,时断时续,直叫人惊心。   阿妈趁着阿母进厨房那一当儿也跟着进了,我看着阿妈稍微有点吃急的脚步, 便好奇凑上瞧瞧,走到厨房口,只见阿妈手帕掩着脸,轻声地说了一些什么,过一 会儿,阿妈怅然落失地走了出来,走到厨房口,轻叹了一声。   隔天一早,台风便渐停了,四周一片狼藉。阿妈挎着菜篮,一大早便急急地往 外走。   阿妈离开好一会儿,门竟被粗暴地推开了,进叔一脸怒气地闯了进来,乱七八 糟的皱纹横亘在他苍灰的脸上,进叔显然苍老许多了。   进叔走进大厅,见阿母幽闭着双眼,躺在躺椅上小憩,猛地从兜里掏出一叠用 牛皮纸包得好好的东西,生生往桌上一拍“啪——”阿母倏地惊醒,单凤眼一下睁 大,一脸惊慌的怒气,只是一见到进叔,这才敛了敛刚才的窘状,手下意识地轻弄 了弄发髻。   阿母瞥瞥那东西,心里也估量出了,于是便懒懒地说:“那是孩子他阿妈的钱, 又不是我的!”   进叔走上前,恶狠狠地抓起阿母的手,两眼仿佛要瞪出来似的,瞪了一会儿, 进叔眼里的凶光突地一融,长吁了口气,转过头去,只管要走。   “等等!”阿母叫住他:“你怨我吗?”   进叔缓缓转了过头,浊黄的眼睛无限深情地看了阿母一眼,抿了抿嘴,又转过 头去。   “你怨我吗?”阿母又追着问。   进叔头没转,声音低低地说:“恨,不都由爱来的吗?”说完,便急促地往外 走去,不见了。   阿母摸着刚才被捏疼的手,整个人一瘫,摊在了躺椅上,两条清泪伶俐地游了 出来。   可能是那天受的风寒,阿爸竟咳得厉害,还发起了高烧,阿妈阿母焦灼地坐在 床前,大夫刚离去。   昏睡的阿爸口里还喃喃着:“环儿,放过阿妹吧,环儿……阿母低着头,一声 不吭,脸被从天窗掉下来的光抹了一层灰,阿妈走近这个低头不吭的女人旁,轻轻 理着阿母的头发,然后慢慢挑起阿母的脸,望着这个美丽的人儿,道:“环儿啊, 你知道我家东儿是多爱你的啊!”   沉默了一会儿,阿母说:“我知道,只不过,只不过……   “只不过你爱不了他,对吧!”阿母刚想说什么,阿妈用手示意她不用说,吞 了口气接着道:“我知道你从没爱过他,东儿他自己也知道,但我们都不怪你,也 怪不了你”。阿妈哽咽了:“但求你骗骗东儿,哄哄东儿,只要让他高兴,我可以 ——我可以遮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阿妈掏出手帕擦起了一串串涌出来的眼泪。   阿母靠上前,抱住吞着声哭的阿妈,眼愕愕地望着她满头的白发,眼一花,泪 也一滴一滴扑簌簌地滑落了……   到了午后,阿爸终于清醒了许多。阿母坐在床一角呆看着抱着阿爸心疼地唤心 肝宝贝的阿妈,许久说不出话,直到阿爸关切地对她说:“让你受惊了。”阿母这 才微微笑了笑,走上前,握住阿爸的手,轻轻地搓揉着,道:“我帮你买点补的去, 好吗,身子得顾好!”阿爸的眼里绽出一两点幸福的光,终于哽着声答“好!”   阿母一手挎篮,一手拉着我,走在市集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平空有种恍惚的感 觉,觉得这熙攘于我竟是这般不真实。   阿母挑了一些水果,还到杀猪李那边允了新鲜的猪心,便抱我一同往街底的药 铺给抓一些补身体的药。   药房是旧时的木构的房子,岁月薰黑了整座房子,给药房铺上了一种原始且神 秘幽深的气氛。冷黄的光线里,店老板转身取悬在壁上的本子。本子里面很详实地 记着每个病人的病况及用药。许是浸在这药房太久了,打开的本子竟也散发出一种 同样诡异神秘的味道。   店老板用手指在嘴里沾了点唾沫,眯着眼睛一页一页地翻,翻到一页,很仔细 地看了许久,边叨着:“身子可得当心,劝他心放宽些,别哽气了,哽气会哽出大 病的!”店老板的声音一字一字,很有张力地一颗颗跃出。阿母一手搭在柜台上, 一手拄着托起了脸,煞有兴致地看店老板抓完药,这才提药领着我要走,又像突然 记起什么了,转过头,问:“老板,何进他妻可是在这边看的病的?”老板摸了摸 山羊胡,若有所思地眯着眼。   “那,怎样了!?”   店老板长长叹了口气:“难,怕是不容易好了,怨气郁积太多,唉,何苦,菩 提本无物的,为怎的一切人都看不开!”   “怨气”阿母琢磨着这个字眼,眼里难掩莫名的兴奋“难不得她和何进处得不 好?”   “这……”店老恍悟自己似乎说错了些什么,忙改口“哪不好,何况再好的夫 妻都难免吵的。”店老板抬动眼皮瞅了瞅阿母,继着说:“何况,何进还为她当了 家传好几代的镯子,女人做到这份儿,也该知足了!”   阿母本无表情的脸竟爬上一丝淡淡的蕴着的笑,她伸出右手腕,露出那只发着 冷光的手镯,悠悠地道:“这手镯和何进卖掉的那只很像吧!”   店老板凑前认真地瞧了一会儿,再琢磨了阿母脸上那得意非凡的表情,倒吸了 一口气。店老板没再答什么,只是我和阿母要离开时,听到了一声深沉的叹息声。   走出了药店的门,阿母的步子轻快许多,喜喜地道:“乖儿,想买啥,阿母今 个给你买”。我转头扫过繁华的闹市,只瞥见一只棕黄色的小猫,圆睁得如黑夜一 般深邃的眼睛,在笼中静静冷冷地看着熙攘的人群,我便用胖嘟嘟的手,指向小猫 …… 三   阿成不知到哪拿了条绿色的带子环成一环,恰可以做小猫的脖圈。阿妈显然也 喜欢这只毛茸茸的小生物,在带子上为它系上了一个可爱的铃铛。阿妈摸着小猫, 眼眯成一条线,如哄孩子一般轻声哄着:“猫咪乖,猫咪乖。”   阿爸也好了许多,就坐在大厅里,看我和阿妈爱抚那只小猫满足地笑着。   台风过后的阳光很慷慨地给他苍白的脸敷上碎金一般的金黄。连静默的老屋也 被照得亮堂堂的。风不大,但还在屋里窜游着,一进一出,像残喘的病人的呼吸声。   阿母穿着一身艳红张扬的缀花旗袍优雅地从里屋走出,看到这温情的一面,也 感动非常,走上前,弄了弄小猫。   “小猫多可爱啊!”   我用力点了点头,道:“阿母,你说小猫脖子上的环儿好看吗?”   “嗯,好看好看”阿母笑眯了眼。   “是阿成找来的,我就说好看,就像阿母手上的手镯一般好看!”阳光照着阿 母左右的手腕上,手镯各发出两种不同的光。   阿母看了看自己的手镯再看了看脖圈,尴尬地笑了笑,便起身向阿爸阿妈招呼 自己要出门,然后,进里屋提了一袋洋参,鱼干,一手拉着我,道:“一起看你小 姨去。”说完后,又转过头瞄了阿妈一眼,阿妈只是和蔼地笑着。   进叔不在家,推开斑驳的木门,便看见黄黑的墙壁和脱落的墙面疮疤一般惊心 动魄的土坯。小姨住里屋,就躺在一张涂成桃红色的厚重的木床上。木床雕刻了许 多美丽的花,花是桃红色的,乍一看,小姨像是躺在一堆血色的花里一般。   “阿妹”阿母轻声唤着,走进了里屋,小姨怕是刚醒的,挑起惺松的眼,倦倦 地拂了阿母和我一眼,又倦倦合上了,沉沉地呼了一口气,发白的嘴唇游出一丝冰 冷的声音:“你们来了!”   阿母依然踮着步,轻盈优雅地慢慢走近,东西往床前的桌上一搁,便坐在靠着 墙角的椅子上。我倚立在阿母身上,对这个瘦弱的女人有种说不出的恐惧。   “好点吗?”阿母关切地问。   “你,又何必这么客气了”何必这两字,小姨重重顿了一下。   “哪客气了,你是我小妹啊!别人不搁心,我哪能不搁心呢?!”   “小妹?”小姨翻眼乜了阿母一眼:“不过,东西是不需要了。”   “小妹,何必这么倔强,我又争着你什么,你都这样了,旁人不怜,做阿姐的 能不怜吗?”   “怜?病成这样是我霉,不过还好我有一个体贴的男人,千金易得,好男人难 求”小姨突然一下子瞪大了眼,看着阿母。   阿母的脸莫名地燥红起来,舔了舔嘴唇:“是啊,是好男人,好男人才让这么 多女人惦着。”阿母不紧不慢地道。   “你!”小姨粗喘了几下:“阿姐啊!其实咱们何必一直争,女人何苦一直为 难着女人,咱俩半斤八两,说不上谁好的,我缺了你有的,你也缺了我有的啊!”   阿母燥红的脸此时却褪不下去了,骄傲地歪着头,拿起手抚了抚手上的手镯, 像陶醉在玉镯冷艳的触觉中,过了许久,才缓缓地道:“我缺的,其实,你,比我 还缺……”小姨没答了什么,头抬起来,两眼正正地盯着屋顶,叹了悠长的一口气: “我想不透,你何苦都要与我比,从小到大一直如此。”   “你,又何尝不是呢?”   “那是因为你总抢我的东西”小姨声音有些哑了:“小时候,一件衣裳你和我 抢,大一点的房间你与我抢,合适的胭脂与我抢,长大了,连何进也与我抢!”   阿母眯起了眼眼角拖出几条倦怠的皱纹,阿母舔了舔嘴唇。道:“何进他是爱 我的,抢的人,是你!”   “够了”小姨大吼起来:“别逼我了,好,我承认,那是你自已挑不要的,我 认了,好,我认了!”小姨突然嘶喊起来,尖锐的声音让我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寒意, 我不禁往后退。   阿母站起来,慢慢走到床前,轻手抚着小姨的脸,对着不断喘气的小姨,道: “阿妹,莫气,说真的,是我对你不住。”   “对我不住,呵,对我不住”小姨捂着脸恸哭起来:“你走吧,别再来了!”   “这——”阿母欲言又止,拉着我便要走,走了几步,像记得什么,回头再问 一句:“阿妹,如果能让你选,你会嫁谁呢?”   小姨睁大满是血丝的眼,愤怒地看着阿母,原先放在背单上的两只手攥得紧紧 的,又突然一弛,挑起嘴,一笑:“你自己也怀疑了,也迷惘了,我当然选何进, 我爱他,你也爱他,而且他是爱我的,爱这才是最重要的,哈哈哈,聪明的你毕竟 错了,错了!”   阿母脸一僵,却从容地掏出手帕,擦了擦手心:“是吗?我或许是错了,但你 别自欺欺人了!”   “谁自欺欺人啊,不知道是谁?!”小姨笑得有些干涩,竟一时接不上气,咳 了起来。   阿母皱起了眉头,把衣袖悠悠提了起来,露出何进送的手镯,似不经意地说: “他是为你卖了一只手镯,可他也给我存了一只。”   从天窗射下来的阴沉的光线撞碎在阿母的手镯上,手镯发出阴冷的光,像猫的 眼。小姨不相信地张大双眼,苍白的脸上,一颗颗尽是豆大的汗。   阿母又捋起另一只手的袖子,丹凤眼一闭,气一沉,竟唱起曲来:“一手情爱 一手财,”阿母顿了一口气,竖起兰花指:“哪个女人不为此啊,哪一个女人不为 此啊……”   阿母抱着我,在小姨歇斯底里的吼叫中,狼狈地跑出了进叔家的门,阿母转身 看了看屋里,眼里竟有说不出的懊恼,抱着我走了几步后,又步了回来,倚在门旁, 侧着身倾听着里面的动静。   屋里时断时续地传来小姨无力的哭声,阿母愣愣地靠了一会,突一下子无力地 摊坐在门前。   我站在门口,觉得此时阿母的表情像极了阿妈。   正午的地面白花花的映着如盐的阳光,在我受伤时,阿母总会用盐捂住我的伤 口,对一直哭的我,道:“痛一会儿,便永远不会再痛了。”此时竟还有风,风卷 着沙子在我的面前扫过,我突然想起我常看着的墙角底边那忙忙碌碌的蚂蚁,又想 起猫咪黑夜一般深邃的眼睛,而我面前,是有点混沌的时空。   “阿母”我摇着她的手:“不舒服了?”   阿母没答,只是用手擦了擦沿眼眶滴下的泪珠。我摇了许久,阿母还是没答, 当我再转过头时,进叔已站在我跟前了,轮廊分明的五官浮上一丝微微的不易察觉 的喜色。进叔抱起了我,用粗大的手温柔地碰了碰阿母,阿母悠悠把眼张了一缝儿, 一见着进叙,慌张地站了起来。   阿母优雅地站着,一种有气无力的硬憋住的骄傲继续在她脸上浮现。   进叔眼光死死盯住阿母,许久,道:“进——屋吧!”   阿母摇了摇头,我感觉此时的她从所未有的狼狈,她从进叔身上抱回了我:“ 你来了,我就放心了,我,我得走了!”   进叔不回答,只像堵墙堵在跟前。阿母从门与进叔的缝隙中钻了出来,钻的时 候不经意一回首,眼光恰好投进进叔的眼睛里。   阿母涨红了脸,支支吾吾:“阿进,对不住了,我许是疯了!”   进叔赔罪似地笑了笑:“或许我也疯了。”进叔走近阿母:“你知道吗,其实, 我一直对你小妹不住”进叔的声音有点发涩,等了一会儿,又像争辩似的带着孩子 气般的腔调道:“可她也对我不住啊!”   阿母低着头,默默地走近,压低声音:“那么,你爱我吗?”   进叔哽住了。   “你爱我吗?”   进叔舒了长长的一口气,眼光投向了阿母背后的树,他像对着树说一般:“谁 割得了情了,谁了,是现实逼要藏在心底而已。”   阿母身子筛动起来,一抬头,柔情的眼光猛地一糊,大片大片地泪花往外落, 手却猛地一抽,“啪——”一声严严实实地一巴掌甩在进叔脸上。阿母哭着喊:“ 你,你,你,你无耻,你,你对不起小妹。”   阿母的手拼命地往进叔身上捶。进叔一把拉住阿母的手,两眼定定地看着阿母: “所以,我不想再对不起自己,对不起你了!”   我感觉阿母的身体异常冰冷,嘴唇不住抖动。   “你别再说了,别再说了!”阿母抱着我,转身要跑。   “环儿,晚上八点,老地方见!”进叔远远的喊声被阿母的哭声糊成无法辨清 的一团,被风拉淡在呼呼的风声里了……   回到家里,阿母径直进了里屋,出来时,却也笑盈盈满在脸上。今日的阳光依 然有点暖,以至原本这座古木屋的潮气一扫而尽了。   小猫慵懒地躺在阳光中,瞳孔细成一条缝,我也把眼眯成一条线,缩在阳光里, 盯着大厅里那笑意却也说不出憔悴的阿母。   阿妈也步到了大厅,见着了阿母,走上跟前,关切地道:“天怕是要转冷了, 身子得顾好!”   阿母感激地点了点头:“阿母,你自己也得注意点,风湿痛,还是去看看吧!”   阿母欣慰地笑了:“有媳妇搁心着,我的痛也好了。”说罢,阿妈转过头瞧见 了我:“这,二狗似乎有点静!”   阿母继着说:“这不,静得像只猫,不过,大凡当官的都很江湖的,静一点也 是好!”   阿妈也乐开了:“果真,越瞧越像他阿公了,静了,才不会让人看破手脚,一 静,就坐怀不乱了……”   阿爸的二胡也躺在阿母的躺椅上晒着太阳,一片片阳光打进二胡的箱心里,我 才感觉二胡原来箱心竟是这般红的鲜亮。   不过,一切的平和却让我觉得憋闷了,我抚了抚躺在我身旁的小猫,两眼直盯 着它脖上绿得发亮的圈,直到外婆夸张的步声走近,一脸喜气,人未走进,便难掩 兴奋地大声嚷着:“小翠要嫁了!”   “嫁的谁啊?!”阿妈问。   “不就是和她情投意合的黄家二少嘛,这可是一门好亲事!”   “是吗?”阿母竟冷冷地答。   外婆是在我家吃的晚饭的,完饭后,阿妈交待完阿成事,便热心随外婆去帮点 小翠定婚的礼俗了。阿爸的身子尚好不尽了,阿母侍候他早早睡了。   一切只待是停下来了,阿母拉了她的躺椅,躺在深井上看着满眼璀灿的星。躺 椅是竹制的,阿母一摇一荡的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一切感觉更安详了。   我“咚咚咚”地拖着木屐跑到阿母跟前,指着头顶那一条又长又宽的星群,问: “阿母,这是啥啊!”   “是银河!”阿母眯起了眼,睫毛上缀着一两滴晶莹的星光。   “二狗儿,你瞧着这颗星吗?”阿母指着天空上一颗光亮的星。   “看到了”   “那边有一颗星,瞧着了吗?”阿母指着另一颗星。   “嗯”   “二狗儿,你说,这两颗星像不像被银河隔着见不着的两个人。”阿母的声音 平淡却也透着点冷清,如星光一般。   “是啊,真像,他们干吗不过河见呢?”   “这河趟不过的,不能趟的。”阿母的声音涩起来了。   “不趟,就搭船啊,真个傻的!”我嘟着嘴嚷着。   “不行的,还有个王母娘娘守着。”   “守着?他们可真笨的啊,这么晚了,王母娘娘都该睡着了。”   阿母听着听着,竟沉默了许久,如在思索什么。   “阿母!”我在她身旁叫了一她一声,阿母方才急忙漾了一脸笑,道:“王母 睡咱二狗也要睡了”,说罢,阿母便抱着我,进了房间,要安顿我睡着。   “可是,阿母,这么早才几点啊!”我躺在床上不肯睡去。   阿母手慈爱地抚着我,道:“囡仔乖,囡仔乖,一瞑大一寸,我只好乖乖地合 上眼装睡了。   待阿母掩门离开后,我便自个儿偷溜了出来,溜到走廊时,猫儿恰跟在我后面, 我往深井看了看,竟也没人,我便把小猫抱上躺椅,指着天上的一颗星道:“你知 道吗?这是一颗星。”   小猫儿竟不领意,只安静地蜷在我身旁。阿妈此时却推门进来了,怕是听着了 我的话了,笑着道:“我的小心肝,你知道不?”   “知道”我见着阿妈,兴奋地从躺椅上跳了下来。阿妈俯下身,抱起我:“知 道个什么。”我指着头上的星说:“这中间好大一条银河,那边是一颗星像一个人, 这边也是一个人,两个人被河隔着见不着了!”   阿妈笑盈盈地问:“谁给你说的啊?”   “阿母,阿母说这两个人见不着会伤心的,我说他们俩笨,趟不过,干嘛不搭 船呢。”   “你阿母呢?”阿妈笑容竟莫名萎了。   我没在意,继着说:“阿母说还有王母娘娘看着,我就说,王母娘娘早睡了!”   “你阿母呢?!”阿妈竟急了。   我不解地看着阿妈,笑着对阿妈说:“不知,怕是出去了。”   “去哪呢?”   “我不知道,怕是去趟水啦”   阿妈却一下愣了,对我道:“心肝,留在这,我出去一会。”说罢便匆匆地走 了。小猫跟着阿妈也要走,我追着小猫,叫:“等等,等等”也继着跑出了家门。   小猫沿着东街轻盈地跑,一个转角竟不见了,我心急了,四处唤:“猫咪、猫 咪”,却不见回应待寻了许久,一抬头,四处黑咻咻的,我竟一时辨不清东西了, 摸着黑走了许久,有隐约听见阿妈阿母的声音,我循着声音再走过一个拐角,恰是 到了东埕宫的老土场,我刚要喊声上前,突然看阿妈“啪——”一声甩了进叔一巴 掌。   阿母上前揽住阿妈,阿妈猛地转身,手一扬,刚要落下,却突一下停住了,声 音一轻:“环儿,你真爱他。”阿母没答。   “好,长痛不如短痛利索些。”阿妈猛地用力抓住阿母的手,把它搁在进叔手 上:“你们走吧!”   进叔手足无措地看了看阿母又看了看阿妈,整个人如木头一般了。   “何进,你不是爱她吗,走,现在就带她走!”阿妈的声音颤抖地厉害。   “可是……”   “可是什么,你不爱她!!”   “我,我……”   “你什么啊!何进,带我一起走吧,我爱你”阿母狂叫起来。   “别逼我”进叔后退了两步:“别逼我,”竟一转身,逃命似地跑了。   “没尿水的男人”阿母身子一软,像戏中的秦香莲一般,倒在演戏的土场上, 掩着脸恸哭起来。   我觉得心酸了,从暗处跑了出来,抱住阿母,道:“阿母莫哭,阿母莫哭……”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阿妈若无其事地张罗了早饭,吃罢饭,便又如往常一般买 菜去了,猫儿也回来了。   阿母却是一个掩不住心绪的人,一直躲着阿妈,连吃饭,头也敢多抬一下,只 木木地扒着饭。幸好阿爸心思钝了点,竟也没觉得什么蹊跷。   天气却在今天莫名地燥热了,上午不到11时,阿妈提着大包小包气吁吁地推 开门,走了进来,一入家便嚷了起来:“这天煞是热,怎这般反常。“坐在厅里的 阿母忙起身迎上来要帮着提,阿妈手一缩,仍笑盈盈道:“这就免了,老了还不至 于做不成事了!”   中午这一顿饭,吃得大家燥热难耐的,阿妈扒了几口饭,突然起了身,道:“ 我弄点莲子汤去。”阿母也方要起身,阿妈不容反抗地压住,温声地道:“多陪陪 东儿,莲子汤我弄去。”   阿妈用盘托着莲子汤走出来时,猫儿像闻着香味一直粘着阿妈叫唤着,一忽儿 左,一忽儿右,阿妈差点踩空了,心一气,牙一咬,往猫儿死命地一踢,嘴里骂着: “孽障”,猫儿哀号着,快步跑离了,阿母起身接过莲子汤,方要端,阿妈却先了 一步,把小的两碗分别搁在我和阿爸面前,道:“这爷儿俩吃不得太多,少点好。” 阿母赔笑一下。余下的两碗,阿妈却不端了,在缓缓坐正后,才说:“余下的两碗, 你先挑吧?”阿母蕴着笑:“这莲子汤少也少不了几颗多也多不了什,何必挑呢?” 阿母随意端了一碗蕴着笑拿了汤匙,舀了一匙要往嘴里送,此时猫儿不知往哪窜出 来,竟一下窜到餐桌上,阿妈一急,扬起手要赶,手一扫,却把自个儿的一碗连同 阿母的一同扫下了地。   “咣——”汤和碎瓷溅了一地。阿母的眼瞳突然异常放大,手捂在胸口,身子 一软,整个人竟瘫在地上。阿妈苍茫地尖叫了一声,发髻也被抓散了,阿妈突地嚎 哭起来:“女人真可怕,女人真可怕……”   阿爸急着唤阿成,手推着轮椅,吃紧地推往阿妈倒的地方。阿母则上前抱住阿 妈,轻声道:“阿母,啥事了,别吓我,别吓我!”   馋嘴的小猫此时却若无其事地舔起了被打翻的阿妈的那一碗莲子汤。   阿成急匆匆跑来了,见着了这一情景,忙扶阿妈在椅子上坐下,便急着要去请 大夫,一个转头,竟发现小猫已口吐白沫,倒在地上不支了,不自觉大叫了一声: “哇呀,莲子汤有毒啊!   阿母听这一句话,心里一咯噔,但见我和阿爸没事,又看了看阿妈,阿妈依然 神智不清地唤:“女人真可怕,女人真可怕……”明白了三四分了,鼻一酸,抱着 阿妈,竟也恸哭起来,低声哽着:“女人真可怜,女人真可怜……”   不一会儿,大夫来了,银针一探,果真只有阿妈那碗有毒,阿爸在一旁呆呆地 喃喃自语着,“怎非得两个死一个呢?”从房里走出来的阿母恰听见了,哽着声道: “因为她的命是男人的,而我不是”说罢,长长叹了一口气:“可她也爱着我的, 因为男人而爱着我的。”   大厅里阿成在收拾碎瓷碗,戴着绿套子的猫儿就死在一旁。我低身弄了弄小猫, 呆呆地说不出话。一旁的阿成忙喊着:“小少爷,别弄了,不干净的。”   “谁说的,我昨天才给它洗的澡。”我带着哭腔。  “猫死后就不干净了!”   “那人了”   “人死后也不干净的。”   我不答话也不弄小猫了,只是仍呆呆蹲着看猫咪。阿成依然扫着碎瓷片,声音 清脆,一片一片的白花花的落入我的耳朵。我转过身,喊:“阿成,要埋猫咪时, 把套儿解了吧!老圈着多难受啊!”   “死了的猫怎会难受呢?”阿成不在意地答。   黄家二少果真是疼小翠的,小翠定婚的那一天,大张旗鼓地抬了十几床的聘礼, 炸枣、全猪、桔……一床接一床,在敲锣打鼓声中热闹地行往艳春阁。小翠是艳春 阁的歌女,也是外婆养大的,所以就以外婆女儿的身份出嫁的,名份上,也算得上 阿母和小姨的妹子。   所以,阿母一早便急急来了,看到整个屋里忙里忙外的,好不繁富,阿母心绪 慌得很,她干脆抱着我,冷傲轻嘲地坐在最为拥挤的过道,看一群人鱼贯涌来,鱼 贯而去,不让也不躲,似乎她处的只是幻想,只是她已虚无的记忆的重现而已。   “一个女孩要变成女人呢!”阿母喃喃自语着,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一脸的难 受。   门外的土制鞭炮闷闷地哄了我和阿母一心间的喧闹,欢呼声雀起,下聘的来了。 阿母这才稍微站了起来,踮起脚,抬起头尽力往外瞅,先是两床全猪,再来六床桔 ……阿母突然瞅着抬彩礼竟有一个进叔。进叔颤颤微微地,一副狼狈可怜的模样。   阿母心中的火烧了一地,气急败坏地骂:“何进,你无耻!”话只在唇边打转, 连着一口莫名的气吞回了喉口,可何进却像真听到似的,一下子接住阿母那无神的 眼光,迎着苦苦地笑了一下。   这时,新娘小翠出来了,众人团团围住,阿母愕愕地被人群挤在外面,踮高脚, 注视着满脸幸福的小翠,眼光盈满了泪水,她赶忙闭上眼,不让溢出来,但还是顺 着脸颊滴了下来。   进叔此时已领了工钱,静静走到阿母的身后了,手往阿母腰间一伸,阿母惊地 颤了一下,转过头,满眼的暴怒却因女人的软弱而哀怨起来。阿母有点哽咽了,四 周的声音揉成“嗯吧”分不清的又粘又稠的一团,阿母张了张口,终于说出了话: “何进。”进叔把阿母拉到偏房,那里已经没人了,我像只猫静静地跟在后面。偏 旁的光线灰暗不定,我却感觉此时的视线分外清晰了。我眯起了双眼,像只猫一般, 冷冷地看着进叔和阿母。   到了偏房的阿母甩开了进叔的手。进叔头压得低低地,有点阴森,可能因为过 于激动大口大口喘息着。   阿母手护在胸前,往后退了几步,一脸防备地看着进叔。进叔亮起那双布满血 丝的眼睛,突然一个箭步冲上,用力要抱住阿母。阿母气急败坏用力想挣开,却又 挣不开,挣着挣着,竟慢慢慢慢软了,整个人一泻,扑倒在进叔的怀里。进叔的嘴 轻轻吻了吻阿母的额头,阿母身子一颤,两眼定定地抬起来,盯着进叔,轻声道: 何进,我好害怕,我好害怕。”   “莫怕,莫怕,我在的。”   进叔用双手托住阿母的脸,轻声道。   阿母推开进叔,道:“何进,或许我们不该再对不起别人呢?算了吧,何进。”   进叔却一把把阿母揽得更紧了:“你不能再临阵脱逃了,不能!”   “临阵脱逃,你何尝不是呢?!算了,阿进,一切都让它过去吧!”阿母一脸 刚毅转过身要走,进叔一把抓住她:“不,我不会让你离开的,我,我要你!”   “爱我就让我走吧,别再伤了更多人!”   “我要你,要你。”进叔冲上前,死死抱住阿母,沿着她的脸颊狂热地亲吻。   阿母像醉了一般任由摆布。进叔将软掉的阿母往地上一放,便迫不及待地扑了 上去。   阿母托起进叔的脸,“说,说你爱我吧,说你爱我吧!”    “我要你,我要你”进叔喘着粗气,又吻了起来。   阿母此时听着进叔的话,眼倏地睁大了,从天窗射下来的光恰好如利刃一般直 直叉进阿母的额头间。   阿母身子开始颤动起来,突然用力推开扑在她身上那个黑乌乌如野兽一般的身 躯。阿母急急地往后退,倚在墙壁的一角,扫了扫四周,又揉揉眼睛,整个脸一痉 挛,竟“哇”一声嚎哭起来。   进叔慌乱上前要捂住阿母的嘴,阿母不断要挣开,又挣脱不了便张大口狠狠地 咬了一口。进叔叫了一声,捂着手退到了后面,流着泪的阿母的眼睛此时在阳光的 反射下,好似一汪清泉粼粼发光。阿母缓缓站起来,一步一步走近进叔,恰走到从 天窗射下来的那光线处停了下来,光线从头顶直直插入她的身躯。   “何进,你无耻”她高傲地冷冷地说。   进叔一脸不解:“你,你不是要我吗?”   阿母阴阴地笑了起来:“不,我只是爱你,而我爱的你只是在我得不到满足时 加在你身上的形象,而且,我知道,你并不是爱我,你只是要我,作为一男人的虚 荣心你要得到我而已!”   进叔不吭声了,像一只萎掉的皮囊,丑陋地皱着。   走出了偏旁阿母整了整衣容,大方从容地走进人群。   围在人群中的黄家二少,此时正把手镯往小翠手上一套,人群爆出一阵尖锐的 欢呼声。   下聘的酒席一散,阿母便抱着我急匆匆直奔进叔家里去了。   躲在床上的小姨见着阿母着实吃了一惊。阿母刚要开口,小姨便拧了她的话头: “咋的你,又来炫耀!”   阿母不气也不恼,只缓缓走在坐在床沿,两手刚拿起小姨一只手,小姨猛地一 甩,斜着头冷冷地看着阿母。   “阿妹——”阿母刚想开口,小姨又拧她的话头:“对,你赢了从小到大。”   “我赢了”阿母呆呆站直身,望着小姨自嘲地笑着。“我们谁都输了,输了!”   阿母抬起眼,定定地看着小姨,气急促地出着,说:“阿妹,天是要塌了塌了! ”   小姨一脸迷离地看着阿母,像是终于明白了,失魂落魄地说:“但,还没塌了, 还没!”   阿母一把上前抓住小姨的手:“你的男人撑不住天的,走吧,和我走吧!”   小姨静默了许久:“那谁为我们撑天啊,你的男人?”   “我的男人也不行,但他至少是真爱女人的。!”   “你太好强了”,小姨长长叹了口气:“你是因为你男人的残缺喜欢他的吧!”   阿母敛眼不语了,只是低着头,轻声道:“小妹,和何进离婚吧,跟我走吧!”   小姨张大的双眼,伸出手握住阿母:“姐,姐姐,我能争的时候,争错了,现 在倒是争不了了!”小姨嘴一抽搐,竟边笑边哭起来:“天要塌,我先闭上眼睛不 就瞧不见了吗?我的天就不会塌了!”小姨有气无力。   “阿妹——”   小姨用手轻轻捂住阿母的嘴:“女人就是该这般活的!”   阿母倦倦地同阿爸打了声招呼,推开大房的门看了一眼仍躺在床上起不来的阿 妈,失魂落魄地走进了里屋,皱在她身上的大红旗袍此时却透出说不清的颓废。   不知哪来的小猫迎着天空“喵喵”地叫着,瞬即苍灰的声音如炊烟一般轻忽了。 我突地感到些什么,这什么只是模糊冰冷的一团哽在我心头,我不由自主地走到走 廊,把里屋的门推开了小小一缝。   里面那个憔悴的女人正捂着脸“嘤嘤”地哭着,她身子踉踉跄跄,摇摇晃晃, 像唱戏一般盘起了两腿,竖起兰花指,蹩起柳眉,嘴唇血色惊人,一抬额,一探腰, 一抿嘴:“忆昔时,女之风华,换来个云裳梦衣,而今朝,一身败絮、两行清泪, 一手情爱一手财,哪个女人不为此啊,哪个女人不为此啊……”女人声一哽,身一 颤,牙一咬,呼吸急促起来,猛地抓下左右手那两只手镯,瞪大丹凤眼,狠命往墙 上一摔——   我掩上门,呆若木鸡地走到大厅,透过深井抬头一看,天空的银河竟也如玉镯 的碎片一般掉将下来——哗啦啦……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