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红色讣告 董西 开始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我曾经狠狠地连抽了三枝画苑牌香烟,一个个人物与场 景犹若浮云青烟,在我的空间和时间里变幻多姿。最后,烟消云散了,在我的眼 前悬浮着一张血淋淋的红色讣告,上面写着:                     讣告                     H大学著名校园诗人,全国联合文学协会会员,从纳星村的一个破茅屋里走 向全国文坛的优秀青年黑年先生,因未知原因,于世纪末的一个流星四坠的浪漫 夜晚,自H大学最高的20层教学主楼上坠楼撞地而亡。望其生前好友、师长于明 日零时在其坠落处参与追悼活动……   作为黑年先生最知心的朋友,我一定要如约前往。红色的讣告本就令人奇怪, 谁见过红色的讣告呢?我在H大学的校园里漫步的时候,曾经遇上一个爱好摄影 的朋友,她的头发长长的,大大的眼睛像赵薇一样漂亮,她说,你今天的神情很 有某种艺术气质,我给你摄张影吧!说完顽皮地眨了眨眼睛,从随身带的摄影包 里掏出一架长镜头相机来,摆弄了几下,就拍下了那天的我。万万没想到的是, 几天后我索回照片一看,吓了我一大跳!照片里的我垂头丧气,跟三年前与nn失 恋之后的神情酷似,眼神大而无光,胡子拉碴的,拿着一个破布包,推着一辆破 单车。这还不算什么,真正的恐怖之处在于,我身后的报栏上,正贴着一张讣告! 惨白的纸,墨黑的字,清晰地写着某位老人生前的荣誉和治丧委员会的一大堆成 员名单。我又碰到长得像赵薇的朋友时,拉她到宿舍给她看那张照片,她一看之 下,发出了一串由30多个“哈”字组成的尖利声音,末了滚倒在我的床上四角朝 天地胡乱踢腾,正和某种被翻过身去的四足动物有神似之处。之后的发展是,她 请我吃了顿煎饼果子,又送了我一张她的艺术照,我才保证不会把她作为一个反 面角色写进我的小说。   如今我看到了一张红色的讣告,浅红色的纸,血红色的字,从视觉上讲它比 白纸黑字的讣告更具有刺激性。代表中国人的喜庆气氛的红色,大多数情况下, 是不能用来写人的名字的,因为这容易使人联想到那些打在人名字上的红“×”, 一个红“×”意味着一个人的一生是一道错得不可救药的算术题,毕竟它不是半 对半错,表明还有一半是可取的。   我这样想着,就去参加黑年先生的追悼会了。   然而,时间!   那讣告上只写了“明天零时”,可是明天是几月几日呢?我没注意那张讣告 的落款是几月几日,所以“明天”也就等于不知道是哪一天。   唉!那我怎么去参加这个追悼会呢?若是迟到了,显得我对朋友不够意思。 若是去早了,岂不白白浪费时间(而且有可能是一夜的时间)?更可怕的是,去 早的话,我将不得不在那幢素以“自杀楼”闻名的教学主楼前恐惶地站立着,时 间越来越迟,夜色越来越黑,各处的灯光都熄了,身边是很年先生摔成一滩鼻涕 似的尸体……啊!我不敢再想了,我的汗毛已经根根直立,我的头皮已经像过电 一样了。   怎么办?   一位俄国的前辈上个世纪在监狱里吧上面的疑问写成了一本也叫做《怎么 办?》的书。一个世纪过去了,人类的处境似乎还是一成不变的,比如,像我这 样一个讨厌问号的人,仍然不得不面对眼前的和其他时间的一个又一个“怎么 办”?   于是,我干脆不想这个问题。我想跑。我飞一样地跑到那个旧车棚里,一脚 揣开了我那破单车的锁,骑上它冲出了H大学,在HZ路上飞了起来。   我来到了这条高速路边的环路上,这里耸立着一尊奇怪的雕塑作品,非人非 物,直直地刺向天空,下部有几个空洞,可以让人钻来钻去。我就钻进了那个空 洞。   像赵薇的那个朋友说,你适合盘腿坐在这个空洞里装出一副沉思状,双手十 指分别不同程度地弯曲和扣合,象征思维的复杂。我照她说的做了,她就又给我 拍了张照片,还当成宝贝似地不给我看,说要等我成为名作家后她好卖高价钱。 我说别是又曝光过度了吧?难得你还对我寄予了恁大的希望,可惜一听就是叨人 来着。“恁”是方言,“很”的意思:“叨人”也是方言,就是骗人、糊弄人之 意。她一听我情急之下说出了家乡的土话,又要照例张开大嘴,露出满口不黑不 白的牙齿,发出那串少至三四个,多至三四十个的“哈”字组成的怪声来。我眼 明手快,顺手把吃剩半块的雪糕塞进她的嘴里。于是那“哈”字只出了一半 “h”,便中止了。然后她追着我要揍我,我顺势一拉,就把她抱进了怀里……   如今像赵薇的那个朋友不在这里,只有那尊雕塑还耸立着。我放下单车,独 自钻到那个洞里坐了会,发了会儿呆,又从另一个洞口钻了出来。这个下午就这 样过去了。   有人说我是个重色轻友的人。看来是真的。当我从另一个洞口钻出来的时候, 看到高速路上飞驰的车流,流行一样划过的车灯光,我才暂时把那个像赵薇的朋 友放在了一边,重新想起了黑年,我的好哥们儿。   摸摸脸上,有湿湿的东西。不管它是为她流的,还是为他流的吧!总之,我 那一刻站在比我高出数十倍的城市雕塑旁,伤心得一塌糊涂。   流星一样划过的车灯光,流星一样坠落尘埃的黑年好哥们儿,还有那个像赵 薇的朋友,我爱死你们了!   我记得黑年有一首这样的诗:微风行过雪野,地的斑驳的腐肤,于皑皑中曝 晒圆星稀之时,可有哭泣的孤魂?                     他念这首诗的时候,我就坐在他对面,中间隔着一张长长的大桌子,桌子上 的烟蒂像布满夜空的星斗。我说,黑黑,你他妈的怎么写得跟恐怖片似的?我都 看见一个孤魂野鬼在月光下徘徊了。黑年笑而不答,接着念道:“我太孱弱地, 流着幸福的笑泪,冥想你那散落的印迹,心儿,找丢了跳动的韵律,生命便只是 曲无词的悲音。   ……   篝火之光春日般,击在我疲惫的灵上,满天的星辰就伴着我了。   My life,I love thee.“念到结尾,他得意地把声音一挑,似乎有无穷的韵味似的。我却只看到 满天的星辰,温暖的篝火,和弱不禁风、多愁善感的黑年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一样 站着。   是的,黑年的诗是离不开星光的。他喜欢黑夜,不是因为天色的黑暗,相反, 却是因为有满天的星斗。   黑年的女朋友,即我的“好大嫂”,名字就叫星儿。黑年说,那天下午他正 坐在七教110构思着一首“佳作”,琢磨着这么一句话——我偶然地遇到偶然的 他,那个偶然的下午,有偶然的阳光打在脸上——的时候,星儿推开了门,看是 不是有空位,午后明亮的阳光正穿过窗子打在他白皙的脸上,一头长发柔柔地垂 着……   接下来的故事三两句话就可以打住。黑年兄以其诗人的高雅气质,让一个漂 亮的小女生沉浸在了胡思乱想之中,最终才子的佳人,佳人伴才子,为中国的传 统爱情故事又提供了一个活生生的范本。   尽管星儿要比矮胖的黑年高出半头来;尽管星儿是大城市里长大的,而黑年 是土生土长的土特产;尽管星儿的追求者像黑年的诗一样年层层叠叠……他们两 个还是幸福地走到了一起。但见那,你写诗来我朗诵,你打菜来我吃饭,夫妻双 双把书念!   每当想到这里,我总禁不住笑出声来,因为我曾对像赵薇的朋友说,看看人 家两口子,那是什么生活?!你再看看咱们俩,又是啥生活?但见她媚眼一扫, 故作生气状,叹道,唉!老了,老了,老了,咱们哪能跟他们年轻人比呢?其实 黑年和星儿的年龄加起来,到要比我们俩的总年龄高出1/来。   星儿对黑年,更大程度上是浪漫的精神寄托。记得黑年把那首见证他们俩相 识,陪伴他们俩从相知到相恋的诗的开头写成了这样:我偶然地遇到偶然的她那 个偶然的下午有偶然的阳光打在脸上一句偶然的话竟记到现在当然,在这开头的 5句诗中,前3句是黑年瞎想的。他写到第3句,抬头看到了星儿,四目相对,黑 年又惊又喜,这真是写诗写出鬼来了!然后他们说了些偶然的话,黑年便顺利地 完成了后两句。   我跟黑年套了十几天的词,愣是打听不着那句偶然的话到底是怎样说的,究 竟多么地富于诗意。后来,我通过像赵薇的朋友,走“夫人路线”,才知道了, 结果差点没把我们笑死!   星儿歪着头想了有半分钟,对我的朋友说,那天,我去七教110上自习,一 开门,就看到一个又胖又色的家伙盯着我发呆,我正要离开,他开口说话了: “这位同学,请把门关好。”                     而今黑年竟然“因未知原因”,“坠楼撞地”死了!我茫然地徒对四野的孤 寂,大声喊着:“黑黑,我——想——你!   黑黑,我——想——你!“一些行色匆匆的路人奇怪地望着我。我泪眼滂沱, 看到单车还在那里停着,就跨上去,一下子又想到,像赵薇一样可爱的朋友坐在 车后面抱着我的腰的感觉。于是,干脆扑到车把上,一任泪水溅落尘埃。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高速路上的车流渐渐稀少了。我慢慢地蹬着单车往回骑。 来到一个IC卡电话旁,我播出议长卡来,下意识地拨通了一个号码,说我找肖佩 佩。   肖佩佩正是那个像赵薇一样可爱的朋友。然而我听到里面说:“她已经去德 国了,你是不是又是那个叫东东的?跟你说了几百次了?你是不是有病?啊?都 十一点半了,真是的……”   我这才清醒过来,拔了IC卡就走,走了几步又返回推走了我的单车,推了没 多久又想起电话还没挂……   我听到电话里说已经十一点半了,我想零时将至,我该去参加黑年的追悼会 了……   H大学的校门都上了锁。我绕道西门,翻身跳了过去,还算干净利落。只是 单车太重了,我弄不动它,再说要是弄出什么声音来,校警队把我当成偷单车的 贼,那可就十分说不清了。所以我把单车停在大门口,翻过大门就往回走,回头 望望,单车孤零零地站着。   以“自杀楼”闻名的教学主楼在H大学士最高的建筑,共有17层。记得大一 入学时,父亲指着它对我讲,好好学习呀,这么高的楼,国家投资了多少钱啊! 后来我才听师哥们讲,该楼初定为18层,后觉不妥,似与中国封建迷信中的某个 18层的东西发生了文化冲突,于是乎改为17层。师哥们从大二等到了大四,临毕 业时,大楼方告峻工。师哥师姐们一气之下,便在那楼的前面拼命地拍照片,然 后到大楼上转了好几圈,觉得怨气平息了,才发现已经走到了顶层。有人提议 “更上一层楼”的时候,便见有一黑影嗖的一下从眼前掠过,准确地说,应是掠 下。接着,有一种类似暖水瓶爆裂的声音,沉闷地传来。“有人自杀!”不知谁 喊了一声,于是,呼啦啦一大片人涌向了楼下,涌向了楼前的广场。   一个胖胖的女生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只高跟鞋甩在两米开外,另一只还穿 在脚上,不过鞋跟已断。浓重的腥味在空气里飘散,她像一滩鼻涕一样软软地贴 在地上,在这个夏天的午后,笑容美好得像春天的朝阳。   这是发生在这幢大楼上的第一起自杀事件。两年以后,当新世纪的脚步越来 越近的时候,当大家已经把此楼戏称为“自杀楼”的时候,当我的肖佩佩随着一 款哥儿远赴德国柏林城的时候,当大家正沉浸在世纪交替的美好憧憬中的时候…… 我的好哥们儿,一个校园诗人,黑年先生,再一次证明了此楼之所以被称为“自 杀楼”,之所以差点被建成了18层,绝不是空穴来风。   我跑着,路过黑漆漆的宿舍楼,里面似乎还有睡不着的人在小声唱歌。   很快,“自杀楼”就在眼前了。我却一步也迈不动了。我的眼泪又涌上来了, 它蒙着我的眼,我只看到一个庞然大物在那里呆呆地耸着,上面是更黑的天空和 几颗小星。   我想起黑年曾对我说,凡高有一幅画,画着磨盘一样大的星星,一个又一个, 旋转着,变幻着,一座座教堂的剪影像黑色的火焰一样跳着摇摆舞,好像全宇宙 都发了疯似的。我把同样的话说给肖佩佩听,她出乎意料地没有表现出一丝兴趣 来,这种神态以前我可是没有见过的,除非是他对那个款哥才这样。那款哥似乎 很有钱,腰里既有手机,又有呼机,口袋里还装着“商务通”,他老死缠着肖佩 佩,隔三岔五地打过去电话自称是仰慕者。可惜上帝给了他财富,却没顾得上给 他的肥脸整好容,胡乱地砍了几斧头,就让他出生了。肖佩佩曾经不止一次地跟 我谈起过款哥的尊容:“朝天翻起的鼻子”,“绿豆似的小眼睛”,“像跌了一 跤摔肿了似的厚嘴唇”……   然而这次,肖佩佩听了我的话,过了半天才冷冷地说道:“发疯?迟早我们 大家都会发疯的。”   似乎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在奚落我。   没想到她的话应验了。   那天我从图书馆回来,路过篮球场。无意中一抬头,见到肖佩佩正抱起球来 准备投篮,旁边,那个款哥正在极力地鼓励她投一个,并且不嫌肉麻地说:“你 比国家队的郑海霞棒多了!”   我呆了一下,想说点什么,没有说。她也看见我了,我们彼此交换了一下眼 神,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走路。他则把球扔给别人,有点尴尬,有点手足 无措。   那天我仍像平常一样吃饭,回宿舍看电视,到七教上自习学英语。但是到晚 上却不行了。我一次又一次悲伤地想起,在那个城市雕塑下部的空洞里,我和肖 佩佩是怎样漫无边际地肆意纵情。我们放纵地爱抚和亲吻,我解开她的上衣,把 我的脸从她脸上移开,把我的嘴移向她壮硕而赤裸的乳房。我舔他的奶头,使它 们达到一种渴望的激动状态。然后我们用狂热的手指互相给对方脱去衣服,再一 起跌倒在洞里光滑的水泥地板上……有时,我会把手伸到她的两腿之间,抓挠她, 感觉那种潮湿。她会照例发出“哈哈哈哈”的声音。末了,她会坐到我身上来, 两腿叉开,告诉我洞外的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告诉我她是怎样的爱我……然而她 还是疯了,去爱一个有着朝天鼻、绿豆眼、肿嘴唇的款哥去了!   到了后半夜,我坐了起来,从书架上摸出一瓶前几天喝剩的二锅头来,悄悄 地溜到了“自杀楼”。每上一层楼,我就喝一口酒,到楼顶的时候,酒已喝完。 我先把酒瓶扔了下去,几秒钟后我清晰地听到了一声爆响。然后,我躺了下来, 双腿从楼缘垂了下去,臀部以上紧贴着水泥楼面。我想,我只需一个体育课上 “仰卧起坐”的动作,我想,我是不是真的不怕死?   天上的星星那晚出奇地多。月亮却躲到了云层的后面。我望着望着,就看到 了肖佩佩的眼睛,那双像小燕子一样的大眼睛啊!我看到那双眼睛正视了我不到 一秒钟,就慌慌张张地躲开了,而我分明看到那里面好像有湿湿的东西。   接着,我听见黑年的念诗声,像从极远处传来,又像就在耳边,庄严而神 圣:。“假如我能像在少年时,凌风而舞。便成了你的伴侣,悠游于太空。(因 为啊,那时候,要想追你上云霄,。似乎并非梦幻),我就不致像如今……这样 焦躁地要和你争相祈祷……哦,举起我吧,当我是水波、树叶、浮云!。我跌在 生活的荆棘上,我流血了!……这被岁月的重轭所制服的生命。原是和你一样: 骄傲、轻捷而不驯。”。(注:引自雪莱的《西风颂》)   那声音好久才消失,我呜咽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我似乎被谁扶着下了楼, 在广场上我似乎看到我吐出了一滩血,金黄色的鲜血。   然后再一次醒来,宿舍里有许多人。黑年什么也不顾地紧握着我的手,他哭 着说,冬冬,你知道吗?是肖佩佩和星儿扶你下楼的,你软成了一滩泥,还吐了 肖佩佩一身脏东西。冬冬,你要坚强坚强再坚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你不是常对我这样说吗?   ……   三天后,肖佩佩离开了我。黑年和星儿那天要让我去机场送她,还说是么毕 竟好聚好散嘛!我一点也不反对,这很出乎他们的意料,末了我还送给肖佩佩一 大堆从毛巾到牙刷应有尽有的生活用品,并很有气度地说,佩佩,到那边后要听 话,款哥会很照顾你的。结果那天最伤心的倒是那个款哥,他给我一张名片说要 交个朋友,我看也没看地就把名片又递给了黑年,半开玩笑地、一字一顿地对款 哥说,走着看吧,我一定会比你富有的,你信不信?   肖佩佩流了些眼泪,给我了一个大信封,说要回学校再看。我后来打开一看, 是那张钻在洞里扮菩萨的照片,我的脸上被谁印了一个红色的唇印,看起来有些 像菩萨头上的佛光了。                                       我在“自杀楼”前站了一会儿,觉得好受了一些,于是我就继续向前走。来 到了“自杀楼”前的广场上,我看见黑年的确像一滩鼻涕一样地贴在坚硬而平整 的水泥地面上,一动也不动。   周围没有其他人。我身上没带烟,此刻忽然觉得想吸支烟,虽然我只是肖佩 佩走后的一个月里才学会吸烟的。我翻了翻黑年的上衣口袋,还不错,哥们儿临 死了还不忘带一盒精装的金玉兰。我抽出了一支烟,又忍不住回头望了黑年一眼。 我说,黑黑呀,你真他妈的不是人,你有种就站起来,你藏了这么好的一盒烟却 一支也没有抽,你一辈子写了那么多的诗却这样不值当地死了!你——我还要骂 下去,一只拿着打火机的纤手伸了过来,给我点烟。我也没看是谁,点了眼猛抽 了几口,又接着骂。黑黑呀,你对得起谁?你的星儿怎么办?我怎么办?你不是 说你要成为创作量最大的诗人吗?你不是说你还要赚许多钱,建一座大房子,让 一辈子没走出过县城的父母住进去吗?你呀,你呀——我哽咽地说不下去了。于 是又抽出了一支烟。   “给我也抽一支吧!”有人说。我回过头来,看到星儿站在我身后。月光下, 星儿的皮肤显得更白了,一头乌发随意地扎在脑后,一件纯白色的连衣裙让他成 了一个天使。但天使是微笑的,她却哭得像泪人一样,脸上像是淌起了两条小河。   我给她取了一支烟,她自己点着,然后用两手拿着放在嘴里抽,然后是不住 声地咳嗽。   我握了他的手,让她望着我同样滂沱的泪眼,说,星儿,你是个好女孩,你 告诉我,在有流星雨的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星儿止住了咳嗽,扑在我的肩头又哭了一会儿,慢慢地抽了一口烟,开始讲 起了黑年的死。   “那天晚上本来我们心情都很好的。因为知道后半夜会有狮子座流星雨,我 和年在三楼食堂早早地吃了晚饭,然后回宿舍了。零点到的时候,大家都起床了, 有的抱着被子就跑下楼去了,我披了条毛毯也下楼了。年像一尊雕像一样静静地 站在宿舍下面等我,我见他什么御寒的东西也没带,就跑过去拿毛毯把他裹住, 只留脑袋在外面,我开玩笑说,你这样子可以直接到金字塔里做木乃伊了!谁知 他一点也不觉得生气,只是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是,我是木乃伊,我已死 了千年。我以为他诗人的酸劲又上来了,就没在意。后来我们一块儿和大家登上 了主楼的楼顶。”   她说到这里,停下了叙述,又抽了一口烟,泪花还在眼里,脸上泪痕未干。 我又望了一眼黑年,他的嘴大张着,像在发笑,却没有声音。星儿接着又说: “谁知道他会干出那样的傻事呢?他是太爱写诗了,结果成了痴了。   从楼顶上望下去,近处的广场,远处的马路上,黑压压全是攒动的人头,广 场上哪个人弄了些蜡烛,围成了一圈,有人在唱小时的儿歌。西边的操场上燃起 了篝火,一些冷的发抖的人围着取暖。有的人冷的受不了了,就绕着操场跑步。 我展开毯子,包着我俩。我紧紧地抱着年,他说他不冷,他看见天上和地上满是 熊熊的火焰。我问年,你是不是又要作诗了?他不理我,自顾自地说,‘烈火啊! 生命啊!’之类的话。“我打断她的话,说,那是黑年给我读过的一首他写过的 诗,题目是《回家》。   “后来大家等了好久,也不见一颗流星。便有人陆续地回宿舍了。这时,黑 年突然指着天空让我看,孩子似地说,看!一颗!我便看到了一道弧光一闪即逝, 人群发出了惊叹声。   然后,年简直成神了,他每一伸手,便会有一颗流星划过,而且他指的方位 一点也不错。到最后,流星雨的高潮来临了,年就用双手乱舞着,发疯似地扒开 了毛毯,不顾我怎样拉他,径自走到楼顶的一角,然后站在那里像一个乐队指挥 一样双手上下翻飞,而那些流星也着魔似地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坠落着,一颗又 一颗,连续不断。   人群都在仰面望天,只有我悲伤地站在年的身边,像守着一个精神病人一样。 人群里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而我的痛苦却在增加。年是真的疯了!我想,我 就哭了,声音很大。   有人走过来问我,你怎么了?我抬起头一看,年不见了!   我听到楼下有很乱的声音,我向楼下望了望,便看到年安静地躺在了广场上 那圈蜡烛的中间。   我这是反倒不哭了,心里出奇地安静。我看着人们更疯狂地奔到楼下,涌向 年。我没动,抬头看天,流星雨的高潮已经过去了。一颗大而亮的一等星漂亮地 画了个弧线,落到天边去了。“星儿说完了他的经历,擦干眼泪对我说,咱们点 上蜡烛吧,年怕黑。我表示赞同,和星儿一块寻来了一些蜡烛头,在年的周围点 燃,围成一个大圆圈,年在中间躺着不说话,他再也不能作诗了。   我和星儿并肩坐着,谁也不再说话,周围静悄悄的,远处传来清洁工打扫校 园的声音,哗——哗——                     要是你以为故事到这儿就算结束了,那你就错了。我写这篇小说是从一张红 色讣告开始的,当然结尾也得交待清楚这张讣告的来历。                                                         ●结尾1#                     你肯定以为这张讣告是星儿写的,我也这么想。要不我怎么会在这儿碰到星 儿呢?   但是星儿说,“什么‘红色讣告’啊,你是不是也疯了?”我说,“那是谁 写的?哪个家伙会用一张红纸写讣告?哪个家伙会想到在零点开追悼会?这个家 伙准也是疯了!”   这时,——你先别怕呀!只是个fiction而已。   这时,只见黑年从烛光里坐了起来,伸了伸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仿孔 明的口吻说:“大梦谁先觉?   平生我自知!“我和星儿同时跳了起来,瞪大了眼睛问黑年:”你,你怎么 没死啊?你做了个梦么?“   黑年笑笑,跨出那个蜡烛圈,拍拍我们的肩,说:“你说呢?”   于是,黑年一手搂着我,一手搂着星儿,在晨曦的校园里,我们一路笑着, 走着,早忘了还有个名叫《红色讣告》的fiction了。   不过,黑年后来给我完整地念了一遍他那首名为《回家》的诗,我抄在下面, 算是一种结尾吧!   回家如倦鸟纷飞,扬参差之羽跛翔,那夜夜的泪花,滂沱入我遥感可及之柴 门。                     微风行过雪野,地的斑驳的腐肤,于皑皑中曝晒月圆星稀之时,可有哭泣的 孤魂?                     默然极了的山峦,麻木出坚硬的冰岩、寒凛的冷光,嘲讽这孤寂之空原,肤 已朽落如凋败之残花,魂也不握有一缕馨香。                     缕褴的破袍,沿着赤足游走,难觅她日沉的归宿,轻烟赶着红云,重倒卧于 轮回之源头。                     我太孱弱地,流着幸福的笑泪,冥想你那散落的印迹,心儿,找丢了跳动的 韵律,生命便只是曲无词的悲音。                     篝火之光春日般,击在我疲惫的灵上,满天的星辰就伴着我了。   My life,I love thee.☆“(☆注:末句引自拜伦《雅典少女》,”我的生命,我爱你“之意。)                     ●结尾2#“《红色讣告》还应有第二种结尾。”这天,我喃喃自语,心情不 算太好。我觉得让黑年这样的诗人神奇地死而复生(或者说,让一个人从17层的 楼顶摔下来,然后拍拍身上的尘土又好好地站了起来),怎么看也有点想象过度。   一个故事的结尾正如摆在每个人面前的命运一样,可以有多种形式,然而, 我不太喜欢这种想象过渡式的结尾。我觉得我应该把黑年再摔下去,然后我重新 回到“自杀楼”前,和星儿有了那样的一番对话。然后,我当然不会问星儿那张 讣告是不是她写的之类的浑话、傻话!因为这张讣告与我有关,当然它可能是, 也可能不是我写的,总之任由读者朋友们去想象吧!   谁要能想象出2001年6月14日的黄昏,一场久旱后的甘露刚刚降过,在繁华 都市的一个僻静角落,一个写小说的人是怎样在抽完了3枚画苑烟后,突然想到 写这么一张“红色讣告”的,谁就会像明白这个世界的真相一样明白了这篇小说 的真相。   要是你还有一点点耐心的话,不妨跟我一起去探究一下故事的“真相”。   那天下午的雨不算大,然而雨后的空气很是清爽,我推开窗子望着满眼的绿 色,决定去和我的一个远在中原的某个古都的朋友通个电话。   这位朋友对于我的过去和现在都是相当重要的,原因在于我们曾经有过一段 很短暂的“两小无猜”的经历,那时的一些想法和记忆,我一直珍藏着。她现在 也许有自己的男朋友,也许他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好。但是我们已经通信好久 了,大概有三年的时间了吧,每月一封或两封。我们都采取了一种被动的方式, 都希望这种联系不会中断,毕竟,谁也不愿失去一些美好的东西,在这个不太完 美的世界里。可是最近一段时间她的信越来越平淡了,甚至一个多月过去了,她 也没有给我回信。所以我去打电话。然而她不在,我请她的舍友转告她,我希望 今晚在OICQ聊天的时候,我能遇到她。我特别强调“希望”这两个字,意思是她 不一定必须遇到我,但我在那段时间里是注定会在互联网上待着的。   之后我上了网,时间已过,没有遇到任何一个来自那个古都的网友。我有一 点点失望在心。我便回去了,想再打个电话,但最终还是没打。我也不知道为什 么。   最后,我又回到了那个窗子前。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绿色的树叶都隐藏 了起来。灯光、我以及几枝香烟,构成了我的世界。   后来我铺开纸笔写下了本文的第一句话,然后是第二句,第三句……   2001年6月15日凌晨4是33分,我听到早起的清洁工扫地的声音,我觉得我很 累很累,然而又很兴奋,一种莫名的兴奋。于是我开始休息了。   也许,这就是《红色讣告》的真相吧!   ●结尾3#                     ……   (全文完)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