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短篇小说四题 方晓蕾 布鞋 富贵晚上睡觉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床上多了一双布鞋。这是一双多么漂亮的布鞋呀 ,简直就是一双艺术品。是谁给我的呢?谁会给我鞋?富贵思忖着。是呀,哪个女孩会 给一个家庭成份不好的男孩抛眉眼?找不自在呀!一想到这,他就忍不住 大声喊:喂 ,谁的鞋放错了地方?没人理他。他又喊了一句:喂,谁的布鞋?不要了,我就穿了啊 ! 一屋子的人这才抬起头来看他,毛狗子一下子跳了起来:没人要,没人要就给我,我正 愁没鞋穿呢! 富贵一下子把拿鞋的手缩回来了,说:去,去,你的脸也太厚了吧?毛狗子是富贵的 初中同学,两个人的关系挺好的。不同的是两个人的家庭成份不一样。富贵是地主狗崽 子,毛狗子却根正苗红。但地主狗崽子的富贵学习成绩好,也喜欢学习,毛狗子却讨厌 学习,从小学到初中,没有哪一次考试不是福贵帮他过关的。可是1974年,两个人初中 一上完,命运就差不多了。富贵是家里的顶梁柱,成份又不好,学习虽然好的不得了, 但将来是一定不让考学的,所以干脆不上学了回家挣工分,就这样在家呆了三年多,后 来这个林场要人,就让毛狗子给他的爹说了一句话,成了。毛狗子的爹是村支书,说话 算数的。毛狗子一见有这样一个好机会,自然也不上学了。他爹也见他学不进,叹了一 口气,也就送他来林场了。 这个林场在秦岭南麓的深山中,主要是伐木,挺大的,但人并不多,就百十人吧。场长 也不叫场长,叫营长。营长之下有连排班长,还真像模像样的。这下子你明白了吧,这 是哪年哪月的事了。 富贵在一连二排三班,三班就三人,那两人出身比富贵好不到哪儿去。三人干的是伐木 的活,是全营最苦最累的活,干一天,把人累得贼死。富贵进林场的时候,18岁不到, 人倒长的人高马大的,但拎了一天大斧头,第二天就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了,一双手肿的 像发面馍。就这,富贵还要上工。他舍不得十分工呀。十分工值一毛五分钱,那可是十 五个鸡蛋呀。在老家,富贵娘上一天地也就七分工,富贵呢?队长只给他五分,虽然他 干活同大人一样,但队长就是欺负他,说:给你五分,都看得起你了,黑五类子女,还 想咋的?是呀,黑五类,还想咋的?又能咋的?一气之下,富贵就走了。此处不留爷, 自有留爷处。这个林场就把富贵留住了。 毛狗子在炊事班。吹事班是营里最好的班,一般人进不去。毛狗子他爹,也就是毛支书 为这事给营长送了两瓶酒两条烟,毛狗子这才进吹事班的。吹事班的活轻,还可以偷嘴 ,饿不着。更重要的是,吹事班的人可以为人。你想想看,全营百十号人,吃饭时,谁 的碗不从吹事班的人手里过?所以,看的顺眼的了,手一重,打到碗里的就是锅底里的 干的。不顺眼的?对不起,就是一碗清汤。你还怎么着?啥话也说不出来。 富贵就沾了毛狗子的好多光。吃面吃洋芋糊汤,毛狗子就搂锅底给富贵来一碗。有时候 毛狗子还偷偷的留一些锅巴带回宿舍,到晚上了塞给富贵。毛狗子对富贵这样好,两人 是同学当然算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富贵的保护。毛狗子痩瘦弱弱的,在老家 有当支书的爹,自然天不怕地不怕,可在这儿,同学校一样,力气是本钱,谁力气大谁 就是爷,他痩的跟猴似的,能比过谁?所以他只好靠富贵了。睡要睡在一起,玩要玩在 一起,跟屁虫似的。再一个,他从小就服富贵。比学习,他比不过富贵;比力气,他比 不过富贵;比头脑,他比不过富贵。唯一比得过富贵的就是他有一个好老子,可毛狗子 是个念过几天书,知道老子不是永恒的,一切还得靠自己,靠自己的头脑。毛狗子觉得 自己还是有头脑的,譬如说和富贵交上朋友,就是他的一个杰作,他才不会象别的那些 没有头脑的富家子弟(所谓根正苗红的)那些,对这些成份不好的孩子作富作威,谁知 道将来会怎样?谁晓得天会不会翻过个? 所以,富贵叫他出去,他并不生气,他知道富贵把他当自己人才这么说,要不,富贵理 都不理他。他笑嘻嘻 的说:富贵哥,我看一下还不行? 富贵看了他一眼,把布鞋递给他了。 噫,我知道这是谁给你的鞋了,毛狗子把鞋反复的看了以后,大声说。 富贵一下子捂住了他的嘴。“呜…呜…你干啥?你…”毛狗子不满的说。 富贵把脸一黑说:“走,出去,我有话对你说。” “啥话?这样神神密密的?” “我问你,你嚷嚷啥?你知道是谁做的鞋?我都不知道呢,你还知道?” “我就是知道嘛!不就是那个李红梅做的嘛。” “你别胡嚼,李红梅会给我做鞋?”富贵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是一动:也许真的是李红 梅做的? “不是李红梅是谁?我见过她拉鞋底,你看看,那鞋底上来的是梅花。” 富贵把鞋反过来一看,一双鞋底上果然有两朵梅花,一边一支,逼真极了。 毛狗子得意的说:“怎么样?没错吧,嘻嘻,李红梅喜欢你呢。” “别胡说,李红梅会喜欢我?一定是谁开玩笑的。”富贵的脸一黑,毛狗子就不说话 了。“走,睡觉去。”富贵不由分说的拉着毛狗子进屋了。 屋里的 人已都睡了,累了一天,身子一挨床,人就进入了梦乡,鼾声此起彼伏。两个 人摸黑钻进了被窝,富贵也累的不行,眼睛皮直打架,可大脑里就是静不下来,一脑子 的浆糊。 “嘿,毛狗子,你说说,李红梅做的鞋为啥跑到我的床上来了?”富贵终于忍不住的 问。半天没见人答腔,扭过头一听,毛狗子的鼾声早就和所有的鼾声打成一片了。“唉 ……”富贵长叹了一声,也钻进了被窝,闭上了眼睛。可是过了好半天,富贵反倒没有 瞌睡了。20来岁的毛头小伙子,正是把瞌睡当饭吃的年龄,往日里,天大的事,觉是要 睡的,可今天是怎么了? 富贵想不明白。他只是满脑子的鞋,满脑子的李红梅。 李红梅是营长的妹妹,也在炊事班做饭。李红梅也是个初中生,原先家境挺好的,但她 上初中时,父亲死了。初中毕业时,母亲又死了。学便上不成了。在家待了两年,老受 嫂子的气,哥哥便把她带到林场来了。 富贵到林场时吃的第一顿饭就是李红梅做的。那天,吃饭的时候,别的人都抢着盛饭, 只有他富贵一个人躲在后面,不是他不想抢,而是还不习惯。学生出身,文明惯了。再 加上家庭成份不好,有什么好事一直是落在人后面的。可是等他去盛饭时,锅里什么都 没有了。那一晚吃的是洋芋糊汤。锅里连锅巴都干干静静的。只好饿肚子了。富贵拿着 空碗想。没想到,有人一把夺过他的空碗,递给他满满一碗饭,饭上堆满了洋芋丝,小 山尖似的。他不敢接,那人硬赛给他了。富贵抬头一看,见是个年龄与自己相仿的女孩 ,脸一下子就红了,好在灯暗,没人注意他的脸。他匆匆接过饭,逃也似的走到屋拐角 ,埋头吃开了。他实在太饿了。 林场地处深山,晚上没有什么娱乐,老职工便簇在一起打牌,聊一些想象中的事。新来 的簇不上伙,饭后便上床蒙头大睡了。睡的是大通铺。所谓大通铺,就是在一间大屋子 里,沿墙角支一个长铺,然后一个挨一个的铺床。富贵他们来的迟,便住在门口了。门 口就门口吧,富贵累极了,铺了被子,纳头便睡,一下子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饭过后,营长给新来的人分派工种,让各班长来领人。毛狗子的爹提前做了工 作,所以毛狗子分到了吹事班。李红梅来领毛狗子时,富贵才知道她叫李红梅。是吹事 班的班长。也就在这个时候,他才看清了秀秀气气的李红梅,高挑的个儿,长辫子从头 搭到后腰,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圆脸蛋上有一抹红,象一个熟透的苹果似的……富贵忍 不住多看了几眼,这样的女孩过去没见过呀。李红梅也在看富贵。在李红梅的心里也一 定在想:这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怎么看也不象是个伐木工。两个人的目光交织了在一起 ,有好奇,有羡慕,有新奇,也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伐木班的中午吃饭是在山上吃的,自己带的干粮。硬硬的凉凉的浆粑馍就着山泉,就是 一顿午饭。一直到晚上,他们才能回到营地。吃晚饭的时候,富贵与李红梅的目光又相 撞了一次。这次,李红梅很快的转过了头,眼睛空空的看着远方。 晚上睡觉的时候,毛狗子对富贵说:班长问你的情况呢。 问我?问我啥?富贵反问。 啥?家里情况,你个人的情况呗。唉,我说富贵哥,我们的班长是不是喜欢你呀。 你别胡说,我才来一天,她会喜欢上我?她可是营长的妹子呀。 营长妹子咋了?营长的妹子不找男人了? 找男人也不能找我这样的呀,找你才有可能,你家成份好,你爹又是支书,好多人都瞅 着呢。 算了,我说不过你,反正她问你了,毛狗子边说边钻进了被窝。 怪了,她问我干什么?富贵嘟嘟囔囔的,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在问毛狗子,可此时毛 狗子早就鼾声四起了。富贵摇摇头也睡去了。 第二天,富贵起的早,洗过脸后,他就去伙房吃早饭。早饭是各吃各的,营里没有统一 的要求。由于做早饭要起的早,吹事班的四个人便轮流值班,这样就不至于四个人每天 都早起了。这天早上刚好是李红梅值班。她一见富贵来了,就给富贵舀了一碗稀饭,拿 了两个馍。富贵感激的点了点头。吃完饭,富贵放下碗,刚要走,李红梅过来塞给他两 个馒头。他不要,想推辞,可李红梅用嘴喽了喽,富贵一看,大家都起床来吃早饭了。 他只好作罢。 这两个馍,富贵一直没舍得吃。晚上收工,他偷偷的把馍藏在枕头下边。睡觉的时候, 他把馍拿了出来,给了毛狗子一个。毛狗子惊讶的问:你哪来的? 见富贵不理,又自言自语的说:一定是李红梅给的。 富贵看了剜一眼:就你聪明?顿了一下,问:你咋知道是李红梅给的? 我咋不知道?你又不会偷,我也没给你,除了李红梅,还有谁?毛狗子得意的说。 富贵不说话了。 怎么样?我说对了吧,嘿嘿。毛狗子不怀好意的笑着说,又怕富贵整他,拿着馍躲着远 远的吃去了。 富贵却不想吃了,满脑子乱糟糟的。这几天他一直想问李红梅,那布鞋是不是她放错地 方了,可一直没好开口,不知怎么问。凭感觉,凭这几天李红梅的热乎劲儿,他知道那 鞋是给他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才到这来多久?他有啥让李红梅另眼相待的?就 凭个子高力气大这样的所谓的一表人才?就凭他爱看书的与众不同?那也不至于啊,要 知道他的成份不好,成份不好,谁敢理?何况她是营长的妹子。没理由呀,一定是放错 地方了。可仔细看看周围的床,这屋子里除了他自己和毛狗子,哪还有年轻人? 嘿,该不是毛狗子吧。没错,一定是毛狗子。营长在他家吃过饭,一定把亲都定下了的 。毛狗子也是中学生,他爹又是村支书,门当户对的。想到这,富贵仿佛一下子开 窍了似的。 第二天,富贵起了一个大早,这次他是故意起早。他早向毛狗子打听好了,李红梅第二 天上早班。他没好直接问毛狗子李红梅的事,那样,毛狗子还不笑死他?晚上睡觉的时 候,他装作漫不经心的问:狗子,明天是你早班? 毛狗子哪知道他的用意,张口就说:不是,是李红梅的。他记在心里了,所以第二天起 了一个大早,把那双布鞋揣在怀里,早早的在小溪边等着李红梅。 可是由于太在心了,富贵一晚上竟然没睡着过,一直是迷迷糊糊的。好不容易熬到天放 亮了,他一骨碌就爬了起来。他怕晚了,人多了,那鞋就不好还给李红梅了。但是,他 起的太早了。冬天的早晨看着天亮了,可转眼天又黑下去了。他想再去睡一会儿,可又 怕真的睡过头了,又怕吵醒同屋的人了。秋天的早晨,小溪边凉嗖嗖的,有点冷了。于 是,他就只好圪蹴在伙房的门口的角落里,眼巴巴的等着李红梅的出现。 天慢慢的放亮了,这时的天彻底的清醒了。“吱”的一声,一间房门开了,那是李红梅 等几个女的住的地方。屋外早起的麻雀被吓了一大跳,开门声也惊醒了迷糊着的富贵。 他知道李红梅起床了,正想迎上去,可他见她走向了茅房,就又蹬下了。 李红梅转来走到厨房门口开门时,富贵叫了一声:李红梅班长。为着这个叫法,他想了 好半天的。叫名字不好,叫同志也不好,自个儿的成分不好,能这样叫吗?算了,叫班 长。 妈……呀,李红梅被吓了一大跳。看清是富贵后,她瞋怪的说:你把我的魂都吓掉了。 我……我……富贵张口结舌的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我知道你会来的,这么早,我一个人做饭,多急呀,有你陪我就好了。李红梅 边说边开门,自己先进去,见富贵在那儿不动,就说:进来呀。 我……我 …… 你……你……你怎么回事呀。大男人的,还这么婆婆妈妈的。进来呀。李红梅说着一把 把富贵拉进去了。富贵没注意,一个浪窜,一下子窜到李红梅的怀里了。 两个人都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李红梅红着脸说:人家还要做饭呢。 哦,富贵这才好像从梦中清醒过来,从怀里掏出布鞋,转身就走。 富贵,富贵……她叫他。他不理。 你站住,方富贵,你这是什么意思? 富贵迟疑了一下,还是没停步的走了。 富贵没去吃早饭。毛狗子叫他的时候,他瞪了他一眼。毛狗子知趣的走了。可是,过了 一会儿,毛狗子把饭给他送来了。富贵想想,今天要干活呢,不吃饭咋行?吃。一碗面 片一下子就下到肚子里去了。 喏,这里还有一个馍,毛狗子说。 哪来的馍?富贵奇怪的问。 我们班长给你做的,在灶膛里烤火。我要吃,她把我骂了一顿。你赶快吃吧,小心被人 看见了。 你们班长?你们班长让你送的饭? 是呀,怎么了?赶快吃了吧。我也去吃。毛狗子说着就跑走了。不一回儿又转回来了, 从怀里拿出布鞋,扔给富贵说:这也是班长给你的,班长说了,你不要,就用刀剁了。 富贵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可他见毛狗子跑远了,也就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这天收工比较早,所有的班组都早,因为这一天是中秋。晚上所有的人在一起会餐,还 有酒,酒是苞谷梢,林场自制的。富贵他们班回到林场时,炊事班的人已把饭做好了, 酒也倒上了。人们吵吵闹闹的,一派过节的气氛。 开饭了,吃的吃,喝的喝,都是自己找对象喝,反正热闹。毛狗子摇摇晃晃的凑到富贵 跟前说:贵哥,你不给李红梅喝两杯?人家对你可不错哟,那布鞋做的多好呀。 你喝多了睡觉去,富贵不满的说。 喝多?我会喝多?不就是一双布鞋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毛狗子满嘴酒气的说。 去,去,睡觉去,富贵推他回去。 毛狗子,睡啥觉呀,来,给大说说那布鞋的事,所有的人都在起哄。毛狗子看了看富贵 ,没说话。 你看富贵干啥?富贵也不是你的爹,大家都在哈哈大笑。 我怕他?你们等着,我去把布鞋拿来,毛狗子说着风一样的跑回宿舍拿来了那双布鞋。 你们看,这布鞋多好,灯草绒鞋面,白布鞋底,还有鸳鸯戏水的图案……毛狗子津津有 味 的说着,把鞋递给大家,大家传看着,啧啧称奇,都为李红梅的手艺叫好,说着说 着大家又扯到富贵的身上,说:这个小子真有福气,不知怎的让李红梅看上了,拣了一 个大便宜。 毛狗子说:是呀,还有这么好的鞋穿,可惜我的命不好…… 毛狗子!李红梅这时来了,一声大河,毛狗子马上噤声了。 吃饭的、喝酒的、说话的、抽烟的……所有人都被这一声喊叫吓了一大跳,转过头来呆 呆的的看着满脸怒气的李红梅,看着满脸彤红的毛狗子,看着站在一旁搓着双手的富 贵。 把鞋给我,李红梅大声说,一把夺过了那鞋。 不知谁大声说:看逑呀,看,有啥好看的。 又有人附和:毛狗子啥用?女人的一句话就把他吓的那样子。毛狗子憋着通红的脸,立 在一边说不出话来。 李红梅见大家还在看这边,就大声说:看什么看,不就是一双布鞋吗?是的,是我给富 贵做的,咋了? 给,富贵,拿去,我这是专门给你做的,李红梅说着就递给富贵。富贵看看大家,看看 李红梅,不但没伸手接,反而缩回了手,好像李红梅递给他的不是一双布鞋,而是炸 弹。 李红梅的手就僵在空中了。 你要不要? 富贵没回答,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仿佛自己脚上穿的就是新鞋。 富贵不要,我要,毛狗子伸过手去接鞋。 李红梅一下子缩回了手,黑着脸对他说:吐你一脸,你以为你是谁呀。 大家哄的一下笑了,毛狗子尴尴尬尬的立在那儿,红彤彤的脸更红了。 富贵,你要不要?你不要是不是?好,算我瞎眼了,李红梅气哼哼的走进厨房。大家都 停下手上嘴上的事,看热闹。这真是十年难逢的热闹,不看岂不是糟蹋了。 李红梅出来时,手上多了一把菜刀。看热闹的人中有人尖叫起来了。有几个脑筋转的活 的人马上去夺李红梅手上的菜刀,说:你也是的,动这个气干吗?富贵不要鞋,你杀了 他,能怎样? 我杀他?我敢杀他?人家多厉害呀! 那你还想杀谁?人家毛狗子也没说啥,你还杀他不成、 我杀他?我还怕脏了我的刀。 那……拉架的人,只是怕伤了人而已,也不是真拉,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场戏,谁不想 多看会儿。如今见李红梅也不是真杀人,也就放心了,不再拉住她了。 李红梅转过身,把布鞋放在地上,用菜刀三下五除二的把一双布鞋剁烂了。看的人都没 想到李红梅的这一招,眼见一双那么漂亮的布鞋变成了布条条,嘴里都发出了嘻吁的声 音。富贵眼疾手快,伸手去抢那鞋,可是手一伸出去,马上就缩了回来。这时,李红梅 发出了一声尖叫,又尖又利的叫声把所有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 后记: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1997年,我在《小说选刊》上读到刘庆邦先生的短篇小说 《鞋》时,曾被小说深深的激动,也把我记忆中的这个关于布鞋的事激活了。这是母亲 讲的事。母亲给我讲这个故事时,一边讲,一边看着自己的断指。我曾问她断指的事, 她总是说:问你爸去。可我的爸从没告诉过母亲断指的事。1993年,43岁的母亲因患癌 症去世,我更无从知道她那断指的故事了。但在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我想,母亲那断指 也许与布鞋有关吧。也许。 瓦场遗事 冬夜,这是一个典型的陕南冬夜,寒冷却不干燥,湿湿润润的空气让寒冷更加寒冷。冷 让我写不出一个字来,只好看着电脑发呆。我的思绪不知怎的,一下子就拐到瓦场去了 ,拐到那个我生活过十六年的小地方去了。回忆真象一堆篝火,瞬间就温暖了我,旧事 便历历在目……我那僵硬的手也活泛了,驱赶着键盘上的文字如驱赶绵羊般的…… 秦岭向南绵延,在南麓留下了许多皱褶,瓦场便是这样的一个天然小皱褶,小的它只有 三户人家。曾家、毛家和李家。李家就是我的家。瓦场原来无名,毛家首先来到这儿居 住的,挖土建房时,奇怪的挖出一窑绯红的瓦,看样子有年代了,从此这个无名的小地 方就叫瓦场了。就因为这一窑瓦,瓦场又有了这样一个故事:这儿从前有一个瓦匠,他 烧了一辈子瓦,可从没烧成过一页瓦,每次开窑时,不是欠火候,就是过了……于是他 就找原因,终于发现是自己的老婆和一个帮工私通,烧瓦等火最忌讳这些东西。他一气 之下把老婆封到窑里去了。瓦成了…… 瓦场历来与女人有关。 我用手哈着气,力图从苦涩的记忆力寻找出这个传说与现在瓦场的人物的一些关系,并 试图用文字描述出来。我失败了。我要写的人与物和古老的瓦场有什么关系呢?三十年 过去了,今日的瓦场已成了一个不小的村子。而当年,瓦场只有三户人家,三户家庭成 分截然不同的人家,臭得人人嫌(地主成分)的我家(李家),红得发紫(造反派)的 毛家,还有诚实本份的曾家。我们三家挨着的。在我们三家的屋后几百米处就是那座破 窑。是传说中的那座窑吗?我仿佛回到了达仁:我瑟缩着,笼着手,眯着眼,若有所思 的看着破窑,仿佛又看到了些什么。 那瓦窑是我和幺女的乐园。我八岁,幺女七岁。爷爷是地主,我是地主狗崽子。地主狗 崽子什么意思?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不好,因为我是地主狗崽子后,我就不能上学 了。 毛老大这个可恶的家伙,是个顶大顶大的坏蛋,老是踢爷爷,还揪爷爷的胡子,我长大 以后一定要为爷爷报仇,踢他,也揪他的胡子……长大了,嗯,我还要娶幺女做老婆, 就娶幺女。只是幺女的妈,那个大胖子李辉秀我不喜欢,我才不会叫她“妈”呢。她也 坏,老是和毛老大在一起,也不知搞啥子鬼,反正干的不是好事,他们都不是好人。 我自言自语的说着,幺女正在做饭饭。她听见我的话了,就嘟嘟囔囔的说:你妈才是坏 人! 你妈是坏人,你妈就是坏人。我还嘴,幺女也还嘴,我急了,顺手拿起半截砖头砸在幺 女的头上:哼,看你还说不说!幺女“哇”的一声哭了。她的头上流血了。见到血,我 也慌了,连忙哄她:幺女,别哭,别哭了,再哭我就不喜欢你了。幺女果然不哭了,睁 着两只大眼睛眨巴眨巴的看着我。 别哭噢,我给你看看,我用手捂住幺女头上的伤口哄着她。没想到,幺女弯下腰捡起一 个砖头,在我的头上砸了一下。 我一摸,流血了。我也“哇”的一声哭了,连忙向家里跑去。幺女被吓傻了,跟着我 跑。 姑姑将消炎药在我和幺女的头上洒了一些,让我不要再和幺女玩了。幺女用大大的眼睛 惊神不定的看着我,好像在求我。 不,我要和幺女玩,我还要娶她,我倔强的说。 你…你不听话……幺女不是曾先德的女儿,姑姑生气的说。 那是谁的?我奇怪的问。幺女明明是曾先德的女儿,可姑姑怎么说不是呢。我好不理 解。 小孩子家的,不要管闲事,姑姑教训我。 我只得悻悻的离开了,拉着幺女又去屋后破窑里玩。破窑好久没人用了,自从爷爷被叫 成地主,自从喊什么割资本主义尾巴后,这窑再也没人用了。我不明白什么是资本主义 尾巴,可这破窑与那个尾巴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没人烧砖烧瓦了也好,这儿刚好是我 和幺女的乐园。 我和幺女用树叶,草籽,还有泥巴做着饭饭,我问幺女:你不是曾先德的女儿,那你是 谁的女儿? 我也不知道,幺女瞪着两只好看的大眼睛看着我。 我被冻得打了一个寒噤,虽然舒舒服服的,可我还是感觉自己走在冬天的瓦场上。我知 道我又回到了瓦场,回到了去年冬天我回到瓦场的场景:见一堆人在说话,我问,幺女 在哪儿? 幺女?你问的是曾先德家的幺女?喏,最西头那一家,日子挺红火的呢。其中的一个人 用手指给我看。 怕不是曾先德的吧,应该是毛老大的哟,又有人嬉笑着说,惹的众人大笑。 写到这里,我笔下的文字僵住了,象一群被冻僵了的羊群。我的思想又在儿时的瓦场驰 骋。 虎子哥,虎子哥,快来,我给你好吃的,幺女在墙角里喊我,挤眉弄眼的,一脸的高 兴。 啥好吃的?洋芋?还是玉米饼子?我大声的问,在我的印象里,家里再没有什么比这更 好吃的了。我边说边跑出门了,奶奶在后面喊我,我都顾不得答应,她的声音象一条鞭 子追赶着我的屁股。 不是的,你去了就知道了,幺女一脸的神秘,急的说不出话来,拉着我的手就往屋后的 破窑里跑。 窑里会有好吃的吗?窑里怎么会有好吃的?我不理解,我想幺女是疯了,拿我和她做的 假饭饭哄我呢。可幺女说不是的,真有好吃的。果真是好吃的,装在一个瓦罐里,香喷 喷的。我急不可待的伸进取一根手指头,想看一下什么好吃的。可我“呀”的一声,快 快的把手缩了回来。烫手。我便找了一根细竹棍,折成两截,筷子样的伸进瓦罐里一挑 ,见是几小块肉和一些芋头。 肉?哪来的?我边问幺女边迫不及待的挑了一块肉放进嘴里,管它三七二十一,持了再 说。这是肉呀,我们家一年到头只有过年才能吃一顿肉。吃了几块后,我才想起幺女还 没吃,回头看她,见她流着口水,张着大嘴……我忙夹了一小块塞进幺女的嘴里。幺女 兴奋极了,说:虎子哥,我晓得这肉是哪来的。 哪来的?我头也没抬的问。 是毛老大给我家的,他昨晚给我家送了一块肉,好大的一块呀。幺女手舞足蹈的比划 着。 瞎说,哪有那么大?我看了一眼幺女,不满的说,幺女不好意思的笑了。 妈后来煮了一瓦罐,好香呀,可她不给我们吃,爹要吃一口,她都不让,她让我送到这 瓦窑里来。 送到这儿来干吗?喂狗呀,我说。我也不晓得,妈说别让我偷吃,幺女用手抓着芋头, 边吃边说。 那…那我们吃了怎么办?我有点害怕了,若李辉秀真的知道我把肉吃了,不把我吃了才 怪呢。 不怕,我就说狗吃了,幺女满有把握的说。这时她已经把瓦罐里的汤都喝了,瓦罐底朝 上的扔在那儿。 走,我们玩去,幺女拉着我高高兴兴的跑走了。吃饱了吃香了,我俩的关系更好了。 我都忘了瓦罐的事了。下午我去喊幺女出来玩,猛见毛老大在幺女家,正在和李辉秀说 着什么,我的好奇心来了,躲在边上听。 毛老大说:你怎么给我送一个空罐子? 啊,一定是狗日的幺女偷吃了……这个死女娃子……幺女,幺女……李辉秀恶狠狠的喊 叫幺女。 幺女钻出来了,说:我咋晓得?你让我放到那儿的,说不定是狗吃了,幺女说着就跑 了。李辉秀还要喊叫,毛老大说:算了,以后小心点,自己娃嘛,不要打了,来……我 伸头瞄了一眼,见毛老大在摸李辉秀鼓囊囊的奶子。我奇怪的想:毛老大也不是小孩, 摸奶子干什么?一想到李辉秀的大奶子,我忍不住笑出声了。毛老大回头看了我一眼, 说:滚,狗崽子。 我哧溜一下子跑了。 随着我的手的上下翻动,一个个汉字象象一群群走失的羊被我驱赶到一起。我的思维也 活跃了,儿时的场景一幕一幕的拉开。有时,大脑又把我拉回到现在,拉回到去年…… 就象照相机,时而长镜头,时而短镜头,时而远镜头,时而近镜头……现在是不远不近 的镜头:思想又回到了去年,回到了去年我回瓦场的情景。 我走在傍晚时分的路上,四周是向我逼来的大山,把我压得喘不气来。我在一个屋子前 停了下来,我的面前有一个人,面相可能比她实际年龄大一些的人,朴实,高挑的个儿 ,大眼睛放着光。没错,这是幺女,我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幺女!我这么叫了一声,二十多年没叫过了,声音变了许多。当年,我是多么爱叫这个 名字呀。可现在怎么这么陌生?一切都陌生了。 她抬起了头,看了我一眼,毫无表情。终于,她说话了,典型的陕南人的声音,粗嗓门 大喉咙,没有丁点儿羞涩感。 这位先生是哪里来的? 是李家的大公子李虎,有人替我回答了。我回头看了一眼插话的人,见是一个秃了顶掉 光了牙的老汉,我的记忆里没有这样一个人,于是问到:您是…… 我是毛老大,你一会儿到我那儿坐呀,他用手指着一间孤立在众房子之外的孤零零的房 子对我说。我惊讶了好半天,才不自然的点了点头。 幺女,忘了我?我回头问她。 冷,外面冷,快到屋里坐,幺女只是一个劲儿的招呼。 屋子里很凌乱,但干净,两个男孩正坐在地上玩。幺女倒了一杯水,杯子黑黢黢的。 又没得茶叶,幺女自语着,她完全变了样,啰哩罗嗦的,二十年前的幺女到哪儿去了呢 ?见我还站着,她忙拿过一条凳子,用衣袖子抹了抹,说:你坐。 我坐下了,见幺女不说话,我也实在找不出话来说,就扯起了毛老大:毛老大还是一个 人? 不是一个人,还会有谁?毛老二和黑女都死了。 都死了? 都死了。 怎么死的?他不是有一个养子吗?我看着幺女,好像要看出她的话是假的似的,又好像 害怕真的话会从她的嘴里溜走似的。 可幺女半天无话。我无趣,站起来要走,幺女也没有留的意思。 那…我…走了啊,我轻轻的说,不知怎的,话语里好像有了许多许多伤感。 哦,来客了呀,咋不坐?一个粗声大气的声音把我的耳膜震的直响。我回头一看,一下 子就认出这个油光滑面的男子是当年的毛蛋子,毛老大的养子呀。我又疑惑的看看幺女 ,幺女低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我以为是谁呀,原来是你,幺女的老相好呀,坐,我正好赢了钱……幺女,弄几个菜去 ,我们喝一杯……嘿嘿……你俩也是几年没见面了吧。毛蛋子一脸的坏笑,我有点不知 所措了,忙说:别,我有事,这就走。说着,我急惶惶的走出了幺女的院门。急惶惶的 ,仿佛我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 我刚出院门,背后就传来了幺女的哭声,还有毛蛋子的打骂声:你这个不要脸的……老 子刚出去这么一会儿,你就偷上了?你就把老相好弄到屋里来了……我停下了脚步,想 转回去,想想,又走了。 我十六岁那年春天离开了瓦场,十六年后的冬天才回去了一次。其实我十岁就算离开瓦 场了,因为我到几十里外的地方上学去了。这一次回瓦场,我竟然鬼使神差的到幺女那 儿去找感觉,你已知道了,结果是我急惶惶的逃走。想到这,我停下了敲击键盘的手, 对着电脑自个儿嘿嘿的笑开了。可笑吗?可笑,真可笑。 我一直想弄清这些年瓦场发生了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有发生。我还有亲人生活在瓦场, 这些年里,我也从没与瓦场断过联系。根据我断断续续的所闻,还有我的想像,我想这 些年的瓦场应该是这样的…… 记忆回到了我十岁那年。 那年镇安全县遭灾,瓦场自然没能幸免,大部分家里都无米下锅,可曾先德家里有,粮 食是毛老大给的,毛老大等一杆子人自不用说,有吃有穿的,人家是村里的领导呀。毛 老大是村里的民兵营长兼保管员。那一阵子,毛老大差不多天天往幺女家里跑,他一来 ,曾先德就出去了,李辉秀也把幺女姊妹几个打发出去,那一阵子,只要幺女来喊我到 瓦窑里玩,我就知道毛老大在她家。有次,我们刚到瓦窑里,毛蛋子就来了,我说:毛 蛋子,你爹在偷幺女的娘呢。毛蛋子就骂我,幺女也骂我,结果,那次他们两个玩到一 起去了。 毛老大只有弟兄两个,他和弟弟毛老二,毛老大还收有一个养子毛蛋子,是在路边捡的 ,也不晓得是谁家的,村里人都说是毛老大的私生子,也不晓得是不是。毛家不缺吃的 ,但缺女人。毛老大自己解决了,毛老二就闹,这时正好来了一个要饭的女娃,她的老 娘在路上就被饿死了。毛老大便把女娃弄到家里给毛老二当媳妇了。这个女娃就是黑 女。 黑女嫁给毛老二后不久,却死了,上吊的。有吃有喝的,黑女怎么会去上吊?毛老大对 外说是黑女想她的娘了。那个时候,人们都饿的要死,谁管多余的事呀,死了就死了, 还省了口粮。可是后来大家都知道黑女是怎么死的了。是我说出去的,我是听幺女说 的。 有一天,幺女又喊我到瓦窑里去玩,我说:是不是毛老大又去你家了? 是呀,还背了一口袋苞谷呢,一听说有苞谷,我的口水就来了。那可是真正的粮食呀, 要知道我家好久都没沾粮食了,上顿下顿都是红薯,有时还是野菜。我对幺女说:走, 我们去看你妈和毛老大在干啥。 不去!幺女死活不去。我逼急了,幺女说:哎,虎子哥,我给你说,我晓得了黑女是怎 么死的了? 那时黑女刚死不久,大家都在议论纷纷,我们小孩更是兴奋,一听幺女知道,我一下子 就来精神了,忙让幺女讲。 幺女说:有一天,毛老大又来我家了,我妈又让我走,那天我见毛老大提着一块肉,就 不想走,便在屋外躲着,后来听见我妈和毛老大说话,我以为是妈叫他吃肉呢,就把耳 朵贴在窗子上听。我听我妈问黑女是怎么死的了。 怎么死的?上吊死的,毛老大对我妈说。 为啥上吊?还不是你逼的!是我妈厉害的声音。 为…为…啥?我…我让她跟我困觉,她不答应,我…我就……毛老大好像怕我妈,说话 变得结结巴巴的了,连大气都不敢出。 好啊,你这个死不要脸的,吃在碗里,还瞅在锅里,黑女是你的兄弟媳妇呀,我妈在哭 哭啼啼的骂他。 你小声点,老二听到了就坏事了,毛老大低声吼到。我的声音果然小了,再后来就没有 声音了,也不知道两个人在干啥。 幺女讲到这,我们就明白是怎么辉事了。 毛老二当然想不到黑女的死是他的哥哥毛老大干的好事。况且,他知道了又会怎样?又 能怎样?他享尽了毛老大的福,是毛老大给他带来了一切,有吃有穿,谁见了他毛老二 也都点头哈腰,他跟毛老大一样的风光。毛老二自然也跟毛老大一样的二了。 好事不可能永远是好事。村里都在传说,外面的世道开始变了。这一年年底,毛老大终 于翻船了。 那是年关里的事。小年过后,家家都在准备过年了。那个时候又有什么准备的?可曾先 德家有米有面,有酒有肉,自然都是毛老大偷偷送的。本来大家都不知道,可幺女的妈 李辉秀张狂,到处宣传,吃白米饭专门拿到大门口去,于是大家都知道了。有人不服气 ,就把毛老大告了。那是七十年代末了,虽说瓦场是个小地方,可风气也在变,造反起 家的毛老大从此就倒霉了。上面来人一查,村里的粮油肉少了好多,而保管员毛老大和 他的相好李辉秀的家里却多了这些东西。毛老大监守自盗,抓。正月初而,公安机关在 瓦场开了公判大会后,一辆警车把毛老大带走了。 毛老大一抓,毛老二就蔫了,不但红不起来了,每天还得同大家一起干活,人们都气他 兄弟平日里的作福作威,此时便给毛老二派重活,平日里懒散惯了的毛老二哪受得了, 根本挣不了几个工分,没有工分自然就没饭吃了,于是毛老二老是饿肚子。那个时候, 一个工分也值不了几个钱,一年到头没人吃饱过。家家户户都喝稀糊汤,一口一碗,一 口喝光。你说,毛老二哪能受得住? 这年秋天,是瓦场最诱人的季节,红薯成熟了。村里挖的红薯大堆大堆的堆在瓦场的大 场里等着分给大家,有几个妇女在煮红薯给劳动的人吃。这是高兴的季节,可是偏偏出 事了。那是中午歇火的时候,毛老二和几个人吹牛,说他能吃几斤红薯,说到最后一个 不服一个,干脆比起吃红薯来,谁输了谁买一包羊群烟请客。这是多大的一个诱惑呀。 那时一天的工分值也不过1毛钱。两个人较上劲了。双方都吃下五斤红薯,都吃不下 了。这时就有人起哄,说毛老二吹牛。毛老二来劲了,指着一堆熟红薯说:我把这吃了 ,谁给我买烟?有人答应,毛老二就又吃。眼看要吃完了的时候出事了。只见毛老二捂 着肚子在地上打滚,说肚子疼。人们以为他耍赖,就没理他,不料“嘭”的一声,毛老 二的肠子撑断了。毛老二就这么死了。 我的手停了下来,我无法继续下去了。这冷冷的冬夜,这乱糟糟的回忆,让我的大脑一 塌糊涂。瓦场于我而言,仅仅是生命中的一小段记忆而已,我能想到的,仅仅是这些零 星的碎片。它们也只是在这样夜深人静的夜里轻轻的滑过我的大脑,留给我片刻的安 宁。 女老乡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青春期。 献给我的我的一段情感。 献给一些梦。 ———————作者题记 1 九十年代初,十九岁的我到离家几百公里的一座临江小城学医。学校不大,只有两千多 学生,分大专部和中专部 。学校有一个特点:女生占了七八成,因为这是卫生学校。 学校里主要是十六七岁的中专生。我在大专部,因为我是外地人,因为只有大专部招一 点外地的学生。大专部其实只有三个年级三个班,试办嘛。 进校后,我知道这儿还有几个老乡,当然都是女生。 我见到的第一个老乡是娟。 那一日,大约是报到后的第二天吧。同舍的都成伴结伙的上街去了。我没去,正郁郁寡 欢时,听见有人敲门,开门一看,见是一个女孩立在门口。她说不上漂亮,但实在让人 心动。我问:你找…… 你们宿舍有个叫方向的人吗?她问,声音很好听,让人舒服。 我就是,你是……我挺奇怪的,刚入校,没熟人,谁会找我呢? 啊…你就是?哦,我叫袁娟,也来自镇安,你的老乡。她一脸的微笑。 我就认识娟了。她是代表其它几位同乡来看我这个新生的。聊了一会儿家常里短的事, 也说了一些学校的事,她还介绍了其它的几位镇安同乡情况,也不是什么情况,无非是 所学的专业呀,哪一年入校,哪一年毕业什么的。没坐一会儿,她就走了。走开几步了 ,她又回头对我一笑说:嗯,你还不错。 什么不错?我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想问,张了张嘴,我终于没开口。 娟走远了。 2 不久,我又认识了另外两个女老乡。一个叫惠,一个叫玲。 那是入校一个多月后的事了,过中秋节吧。这一天,我又是无所事事。放假了,能走的 全走了,只有我这类的外地人孤苦伶仃。阅览室的门也不开,我只好拿着惠特曼的《草 叶集》在宿舍消磨时光。窗外,两栋宿舍楼之间的空地上,一株高大的桂花树正香气馥 郁,几株合欢也摇弋着……此情此景,令人心醉,又让人惆怅。我想家了,想我的父母 ,想我的弟妹,想那些快乐的时光。这毕竟是我19年来第一次走这么远。 没想到娟来了。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女孩。那就是我的另外两个老乡惠 和玲。 娟给我介绍她们的时候,她们正在打量我,我也正在看她们。不是看,是瞄,我没敢正 眼。 惠高挑的个儿,长发,漂亮,但脸上的笑容好像是挤出来的,笑容背后好像有愁容似的 ,我感觉。她不太说话,但目光挺厉害。我一碰到她的目光,只好马上转开了。 玲恰好相反,浑身上下充满了活力。她剪着男孩子式的短发,穿着牛仔裤,绷得紧紧的 ,老让人担心要裂开。更重要的是,玲很活泼。 她们是来喊我一起过中秋节的。我很感动,不可能拒绝来自于老乡的热情,虽然我还挺 拘束的,还不适应和女孩子在一起。 娟可能看出了我的窘态,便笑着说:你一个人想独享这份桂香?让我们这几个老乡也分 享一点嘛。顿了顿,又说:同乡嘛,出门在外何必客气!就与亲人一样了。惠,你说是 不是?娟嘻嘻哈哈的,又回头对问惠,惠可能心不在焉,猛然被娟问到,还没答话,脸 就红得象一张纸了。 就是的,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玲一下子把话抢过去了。 我没说话,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好笑着看看面前三位老乡。一抬头,见惠正在偷偷的瞄 我,我不好意思的把头转开了。 3 娟常常到我的宿舍来。起初是一个人,后来,惠常常和娟一起来。来了就坐一坐,谝一 谝,问问我的生活,问问我的学习。也谈文学,那时我已开始在报纸上发表一些小东西 了。玲却是很少来的,我问玲时,娟说:人家有男朋友了,老乡算啥?!我也只好跟着 自嘲的笑笑。 元旦这一天,玲突然来了,她的男朋友也来了。娟和惠正好在座。 哟,你俩倒挺会关心这位小老乡的呀,玲一进门就与娟和惠闹着,挤眉弄眼的。她们并 不比我大,却总是自称大姐,占我的便宜。 什么意思呀,我在心里说。想顶她一句,可又不知说什么好。 你有关心的人了,当然不会关心了老乡了,没想到惠回了玲这么一句。我看了惠一眼, 她的脸腾的一下子红了。 我忙岔开话题,对玲说:玲,别藏着掖着嘛,把男朋友介绍介绍。玲这才拉过身边黑塔 似的男子,对大家说:江强,农学院的学生,有名的吉他手和足球运动员。 大家别听她胡吹,我只是喜欢足球和吉他而已,这个叫江强的男孩搓着双手,尴尬的笑 了笑,黑黑的脸上露出了不安。看着这个高大的同龄人,我心里竟有点喜欢他了,凭感 觉,我知道他是个直率的人。 我伸出了手,笑着说:怎么样?我们也算是老乡了,以后把你陪玲的时间匀一点出来, 教我吉他好吗? 江强瞄了一眼玲,憨厚的笑了笑。 4 娟和惠到我的宿舍来的次数多了,同舍的人就取笑我说:喂,方向,你那两个女同乡来 的可勤呀,是不是对你有意思了? 方,你看娟怎样?只是惠可能更好一些,有人还故作正经的替我分析开了。 去,去,去……别胡说好不好?同乡,那是同乡!懂不懂?!老乡是不能玷污的……我 一副教训人的样子,同宿舍的只好伸舌头了。 但我的心里一下子不平静了。我不知道娟和惠常到我这儿来有没有别的什么意思,也许 真如同学所言?我没考虑那么多,也不考虑那么多。说实话,我一点别的心思都没有, 我只是一见到她们心情比较愉快罢了。而娟和惠对我可能更多的是老乡的那种情感吧, 总是特别照顾我,每次来都要帮我做点什么,洗衣服被子呀什么的,有时甚至还要抢着 洗我的袜子,不让她们动,娟就嚷开了:哼,你把我叫姐的吧?是不是?愿意认我这个 姐,就不要说话。 大几天还想当姐?我反对。 但娟和惠不管三七二十一,提着我的脏衣服就走,第二天送回来的一定是洗得干干净净 的叠的整整齐齐的衣服了。 我就这么别几个女老乡宠着。 5 娟和惠又来了,闹着要我请客。我问为什么,惠抢着说:你还想瞒着我们?得了奖学金 ,又当上了学生会副主席,还有你的小说也发表了,三喜临门,还不请客? 我侧眼看了一眼惠,心想,嘿,最近她的话怎么多了起来?笑了笑,我问:惠姐,你怎 么晓得我的小说发表了的? 惠怎么不知道?惠读杂志,先看有你的名字没有,娟抢着说。惠的脸又一下红了,捶了 娟一下。 我也笑了:说吧,你们想吃什么? 娟用嘴喽了喽惠,要惠说。惠说:那就吃羊肉泡吧。 我当然同意。我最喜欢吃羊肉泡了,没想到惠也喜欢。但吃的时候,我发现惠并不喜欢 ,吃一口皱一下眉头,但她最终还是吃完了。 后来我对娟说起这事,问为什么。 为什么?为你呗。 为我? 是呀,惠最讨厌牛羊肉了,但看你喜欢,所以那天她就说吃羊肉泡。 我明白了。 我明白什么了? 6 玲来了,向我借书。 她在我的书架上翻了又翻,拿了《神曲》、《莱蒙托夫诗选》和《普希金全集》,把新 近到的所有文学刊物都拿去了。见我奇怪的看着她,她说:看我干吗?我也要写作,我 也喜欢文学。 你也喜欢文学?你能读得懂这些?你还是一本一本的读吧。 得了吧,别小看人好不好?你以为就你懂?玲抢白了我一顿。我一想,也是的,谁有权 利不准玲看诗集写小说了?我只好乖乖的闭嘴了。 我向玲打听江强的情况。 他?谁知道!玲气哼哼的说,我只好作罢。 娟和惠来了,见我书架上的书少了,就问。我说玲拿去看了。 她?她除了琼瑶就是亦舒,别的什么都看不进,还看诗?她把你的书借给她班上的同学 了。娟毫不留情的说。 我将信将疑,不知信谁的了。只好问玲自己了。 下一次玲来了,我问:读完了?你感觉怎样? 好呀,到底是名人写的东西。 谈谈感受吧,我盯住她说。 什么感受不感受,好呗,她把书随便的往我的床上一扔,也扔了这么一句话。 我知道她并没有读,而只是看我喜欢才故意这么做的。我便不再说什么了,换了话题, 我说:你那位吉他手怎么样了? 他?那是噪音,哪有你的小说好?玲看了我一眼,听说你发了一篇小说,得了不少稿费 吧。 我便闭口不说话了,玲坐着没趣,走了。 7 江强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正想打招呼,却见他黑着脸,本来就黑的脸,更加黑 了。他死死的盯住我,不说话。我知道他是因为玲来的。我也没干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也不说话,目光也没有移开。 他冷冷的说:方向,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吗? 没有,我也冷冷的说。 我有什么让你瞧不起的地方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把玲夺去?江强的目光有些发狠,拳头捏得紧紧的。 江强,你搞清楚好不好?我夺玲?你去问她自己去!我也生气了,恶恶的说。 我问了,她说你追她。 我追她?拜托你了,好不好?你自己没长脑子? 顿了一会儿,江强“噔噔噔”的走了,走了几步,回头说:我会搞清楚的,不过,我对 你说,你这个老乡呀,你不要相信她…… 我叹了一口气,我的这个好老乡哟。 8 还有两个多月就毕业了,大家都在忙着毕业考试,老乡之间来往的也少了。好久没见到 几个老乡了,我竟有点想她们。我尤其想找娟谈谈,三年的学校生活,我和她其实已很 默契了。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就差一张纸没捅破。眼看要毕业了,再不摊牌,晚 了。摊牌了,还有可能分到一块儿。 我便约了娟,说了我的心里话,娟沉吟不语,过了好半天才说:都先好好考试吧,考完 试再说。我不好再提,只得点了点头。 考完试,成绩公布了,我大吃一惊,往日在班上排名第一的娟,这次跑到二十多名后去 了。按学校的规定,毕业考试成绩前十名可以自由选择单位,娟的这种机会没有了。 我想找娟问原因,没想到娟却来找我了。这次惠没跟来,但有一个男子,三十来岁吧, 满脸的胡子。娟向我介绍说:方向,这是我的男朋友章均,镇安人,来接我回去的。她 说话时,没看我的眼睛。 我一下子愣在那儿了。男朋友?没听说过呀,过了好半天,我才挤出一点笑容说。 你也没问我呀。 是的,我也没问她呀。我忙伸出轻手握了一下章均的手。 娟和她的男朋友坐了一会儿,走了。忙着收拾东西回家去。我也忙着自己的事,我的成 绩好,本来单位都定了的,但关键时刻出了一点问题,害得我前后跑了几天。等我的事 办完了,我才想起,应该去看我的几个老乡了。但她们早就无声无息的走了,没留一句 话。 恩恩怨怨了几年的老乡,我此时竟没有她们丁点儿的消息了。人生难道总是这么无常吗 ? 9 知道几位老乡的消息是我工作一段时间以后的事了。那时我已在小城安康的一家医院上 了许久的班。 那一日,很偶然的在医院里遇到江强,他也工作了,看样子挺得意的。一见面,他就对 我说:对不起,那次冤枉你了。 我当然知道是哪一次。我知道江强的话没完。果然,他接着说:你知道玲的事吗? 玲的事? 你不知道?她为了一个好工作,粘上市委一个什么主任的公子,那家伙丑里巴叽的…… 留在城里后,玲又和一个什么人好上了,结果那小子用一瓶浓硫酸浇在玲的脸上,玲现 在还躺在医院里呢。 江强见我愣在那儿,说:就在你们医院呀,你没去看? 在我们医院?哦,原来是玲呀,前两天住进来时,医院里议论纷纷,没想到是玲。 去看一下吧,我刚去才回来的。想想,她也怪可怜的。娟和惠都从老家来了呢。 她们两个来了? 是呀,没找你? 我的大脑一时僵在那儿了。我才回过神来时,江强走了好远了。 10 我就这么很戏剧的又见到了娟和惠。快一年了吧。这么短的时间,两个人又变了许多。 对,是成熟了许多。女性的这个时候,就是婚后不久,都如这个样子,象熟透的桃子, 香艳欲滴,可口诱人。 我请两个人吃饭。吃饭的时候,娟问:没结婚? 没有。没有合适的呀,你不嫁给我,哪还有人喜欢我?工作了,也大方了许多,我发现 我竟然能用这样的心态说话了。 你呀,有人喜欢你,你可偏偏没长眼睛。 有人喜欢我? 是呀,娟说这话时,看了惠一眼。 我怎么不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你的眼里只有她!惠的话也多了起来,还会开玩笑了。 我一下子明白了,便尴尬的在那儿不说什么。 娟说:你有时真是个大傻瓜,学校三年,来来往往三年,我回回去找你,都是为惠呀, 你竟然一点都没看出来! 惠的话那么少,我怎么能看出来?我笑着说,不过,看你们婚后这么幸福的,没嫁给我 还真是好。 幸福?我的幸福你能感觉?惠抢白我说。 见惠这么说,我一下子无话了,是呀,别人的幸福我怎么能感觉得到呢?罢了罢了。 一顿饭的后半部分就在这沉闷中结束了。分手时,惠说:谢谢你的盛情,我会记住一辈 子的。 一辈子?能记住一辈子吗?一顿饭,就一顿饭?她们走了好半天了,我还在自言自语的 说。 离婚 阿桂又要离婚了。 阿桂离过一次婚的,那是七年前的事了,当时阿桂才24岁,结婚九个月。结婚九个月的 阿桂,还沉浸在幸福之中,但是她的同龄丈夫却和另外一个四十岁的女人走了。 那个女人有什么好?阿桂当时跪在丈夫的面前歇斯底里的问,你爱她什么?又矮又胖? 一脸的麻子?你一点都不珍惜我们的爱? 爱?吃白菜萝卜的爱?丈夫冷笑了一声,我受够了。 哭了闹了,还是离了,丈夫什么都没要,轻飘飘的跨出门,走了,连头都没回一下。他 是那样的急不可待,仿佛怕那胖女人走了似的。其实,阿桂知道,他是怕那钱走了。 短暂的婚姻让阿桂明白了一个道理:婚姻不是以爱为前提的。丈夫之所以坚决的离婚, 还不是那女人的钱在起作用?在钱面前,什么爱呀,感情呀,都不重要了。 从此以后,阿桂对爱死心了,对男人死心了。离婚后三个月,阿桂也从单位辞了职,自 己找门路挣钱去了。 阿桂开了一家餐馆,生意还可以。经过两年的辛辛苦苦的摸爬滚打,钱虽没挣到多少, 但自己用还是绰绰有余的,还清了所有的外债,买了一套房,银行里还有了几万块钱的 存款。阿桂是个中产阶级的单身女人了。 女人毕竟是女人,当时丈夫无情的跟别的女人走了,阿桂恨死了男人,可是这两年的独 身,阿桂又是那样的想男人,不仅仅是生理的需要,更多的是心理是感情的需要。一个 女人家多难呀,一个没有男人的离过婚的女人多难呀,谁都想在你跟前占个便宜,想想 这,阿桂就要哭。更多的时候是寂寞,累了一天,关上店铺的门以后,员工们也都走了 ,所有的心酸委屈伤心,阿桂只有对着空空的房子发呆。不要说生病的时候了,自己病 怏怏的躺在床上,想喝一口水都没办法。虽说店里的员工也关心自己的女老板,可谁又 知道阿桂的心?要是有一个男人就好了。 可是好男人又在哪儿?离婚后,阿桂就没正眼瞧过男人。别人倒是给他介绍了几个,她 也去见了,也都交往了几天,可最终却一个都没成,不是她不同意,要不就是人家不满 意她。这几个男人,有的长的满标致的,可一心瞅的是她的房子和钱。有的虽说老点, 还是什么领导,可她就是没感觉,不是嫌自己一过去就当后娘,而是男的根本就冲着她 那一点姿色来的,还不让她再开餐馆了,她才不愿意靠男人。男人靠不住。还有一个男 人,啥都好,可第一次见面,他就在阿桂的身上乱摸,阿桂气的把他骂走了。 就在这时,华山出现了。他是来打工的。那时正好是餐馆开业两周年,生意好,要扩大 门面,阿桂就贴了一个招人启事,刚贴出去,华山就来了。 阿桂一见他就在心里决定用他。小伙子标标致致的,穿的衣服虽旧,但干净。一说话, 也灵灵醒醒的。阿桂就问他的情况。他说他叫华山,25岁,是邻近一个城市乡下的人, 高中毕业后一直在外打工,去年到这个城市来的,一直在某建筑公司干活,可老板一直 不好好开工钱,一气之下就不干了。 小伙子还没说完,阿桂就说:好,你就在这儿做,一个月500块。你有住处吗?见华山 摇头,阿桂说:那这样吧,每天晚上你把餐桌一拼,将就一下吧。 华山的头点的跟捣葱似的,感恩万分的干活去了。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阿桂也没想到会和华山发生些什么。又能发生什么呢?一个比自己 小的男人,一个比自己穷的男人,即使阿桂有什么想法,他华山自己敢想吗?更何况阿 桂被男人伤透了心。但感情又是个奇怪的东西,在后来的一年多时间里,阿桂又从华山 的身上看到了一个男人所有的优点。她被感情俘虏了。她终于知道了这个世界上还有像 华山这样细心的男人。 终于在某一个晚上,店铺关门后,阿桂对华山摊牌了。她把华山叫到了自己的家里,对 他说:华山,我是一个离过婚的女人,你嫌弃我不? 华山不说话。阿桂以为华山听不懂,就说:华山,你也二十五六的人了,没考虑过结婚 ? 想过,但我穷,娶不起。 没想过娶我?阿桂说,阿桂说这话时,脸红的像一块红布,像一个害羞的少女,她在心 里骂自己:阿桂呀阿桂,你怎么这么贱呢!你就这么想男人? 华山还是不说话。阿桂就说:华山,你来这个店也快一年了,你也看到我是咋样的一个 人了,我也了解你是咋样一个人了。你看,我…我们店也许要一个男人来帮忙打点,我 …我也要……要找一个男人…… 华山仍然不说话。阿桂说:你是嫌弃我? 不……不……华山红着脸说,我是觉得配不上你。 好了,华山,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你去想想,你也回去对大人说说,这一年来你一直没 回家吧,明天你就回家一趟。阿桂觉得看准了眼前这个男人,也觉得这个男人一定会娶 她的。 我家里早没人了,我……我自己做自己的主。华山猛的抬起了头,很坚定的说,像一个 男子汉似的。 那好吧,明天你回老家开证明吧。 华山听话的点了点头了。阿桂笑了。 阿桂没看错人,华山果然是个好男人。结婚后,华山还是华山,除了多了一个丈夫的身 份,他还是同过去一样,仔细的干好自己的没一件工作。他并没有因为身份的改变,而 改变了自己的生活,也并没有因为自己一下子从一个打工仔变成了老板夫后,而变得趾 高气扬,而变得好吃懒做……他还是那样的稳重。结婚都一年了,华山一点都没变,有 时连阿桂都看不下去了,说:华山,你现在也算是老板了,别干了。华山却不答应:阿 桂,老板永远是你,我只是给你打工,我虽然是你的丈夫,但我还是你的工人。店里的 经济,华山问都不问。有时阿桂不在,收银的小兰要把钱交给华山,华山总是找借口不 接手,不得已接手了,阿桂一回来他立马就把现金交给阿桂。吃的穿的,华山从没有过 份的要求,不但不要求,而是很随意,阿桂看不下去了,给他买来了许多高档衣服,他 不穿,说:你别买了,我有工资,我有穿的。 阿桂说:你有穿的?就你那些?得了吧,你现在是我的丈夫了,要穿的讲究些。 不穿,穿整齐就行,讲究干嘛,我穿不起。 阿桂说:有你穿的,我有那么多钱,还不够你穿? 你有是你的,我不要, 华山倔强的说。不仅仅说,阿桂给他买的那么多衣服,他从不 穿。阿桂生气了,他才在一些正式场合穿一穿。 该不会是放长线掉大鱼吧,阿桂也常常扪着心口自问。她怕自己不小心再一次看错了男 人。她便暗地里观察了几次。有几次她故意把加了密码的存折放在华山看的到的地方, 有几次她把成千成万的现金放在明显的地方……甚至有一次在床上,做爱的时候,阿桂 故意的对华山说:华山,我一个女人家的,做生意太累了,你来做吧,把餐馆的法人换 成你吧。正在兴头上的华山突然停止了动作,定定的看了阿桂几秒钟,头摇的跟波浪鼓 似的,说:不行。还有一次,阿桂提出把价值几十万的房子换一个房产证,换成华山的 名字,华山也拒绝了。这样的事,阿桂 做了不少,但总是什么结果都没有。 所有的这些,阿桂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她幸福极了,她觉得她终于找到了幸福,找到 了一个可以爱的男人了。 这样的幸福过了几年?阿桂记不清了,她压根就没去想,在她的思想里,她和华山的婚 姻,她阿桂与这个男人的幸福不是能用时间来衡量的,不是几年几十年,而是永远,而 是白头偕老。 但是,幸福永远是短暂的。当阿桂还沉浸在婚姻的幸福之中,做着白头偕老的春秋大梦 时,华山却消失了。没有一点迹象,没有一点原因,华山说走就走,说不见就不见了, 像水被蒸发了一样的。怎么会这样呢?阿桂虑了虑这几天的事,没发现什么异常,想到 这天早晨,阿桂的脸红了。这天早晨起迟了,因为头天晚上两个人激烈的活动了几次, 天亮的时候,华山又要,她自己也想,就又大战了几个回合,所以到店里就迟了。后来 ,阿桂有事去银行了,回来时快中午了。阿桂没见到华山,就问前厅小兰,小兰说:你 前脚走,华先生后脚就走了。 他没说去干啥? 没有。 你没给他钱?阿桂这话问出口了,才发觉是白问,因为华山从不随便用钱的,有时阿桂 往他衣袋里塞钱,他都掏出来扔在那儿了。 果然,小兰说:没有,你知道,他从不在这儿取钱的。 阿桂不说话了。她想,华山会有啥事呢? 中午,华山还没回来,也没来一个电话。他没手机,就打一个公话嘛。想到这,阿桂有 些后悔了,当时该坚决把那个手机给他的。当时阿桂给华山买了一部手机,可华山死活 不要,他说:我要手机干啥?又不出门,天天见得到你的。 阿桂说:男人嘛,用不用手机都在其次,别人都有,你没有,那多没面子,我们又不是 没钱,况且我都买回来了…… 买了退掉去,买了我也不要,有钱也要省着,花钱的地方多着呢。见华山这样坚决,阿 桂就没有坚持,就把手机买好的放在那儿了,心想:这是一个好男人,让人放心的男 人。想到这,阿桂就彻底的宽心了:自己终于等到了一个好男人,真幸福呀。也就在这 时,她下定了决心,一定要一心一意的对华山好,回头一定要让华山把手机带上,让他 像一个真正的男人…… 但是华山不见了,下午没有回来,阿桂就有点急了,心想晚上他一定会回来的,但是晚 上华山也没回来。阿桂就把希望寄托在第二天,第二天,华山仍然没回来,连个电话都 没有。阿桂急了。店里的人就对她说,华山是不是回老家了。 是呀,他是不是回老家了呢?可他老家在那儿了呢?阿桂一点都不知道。结婚几年来。 她从没去过他的老家,一是忙,更主要的是他说老家没人了,回去没意思。就这样,她 从没去过他的老家。他也没回去过,哦,也应该说回去过,就是她们结婚时,他为了开 结婚证明回去过一次,但也是早晨去,晚上就回来了。对了,一想到了结婚证明,阿桂 就隐隐约约的记起来华山的地址了,有了这个记忆里的地址,阿桂激动了,她决定第二 天就去华山的老家关山去一趟,她不愿意失去这个好丈夫呀,况且自己作为妻子,丈夫 万一有什么事,自己也要尽一份责任的。 阿桂的关山之行是失败的。首先记忆里的地址是隐隐约约,即使是华山的身份证,阿桂 也只是偶尔见过几眼,她从没想过一时去记住它,因为是自己的丈夫,自己有的是时 间。但是现在这一切都为时已晚了,所有的一切都随着华山的消失而消失了。所以,阿 桂去关山费了许多心思费了许多气力才找到关山的老家,令阿桂意外的是,华山的父母 竟然都健在,为什么华山不承认呢?是怕她在乎吗?她是那样的人吗?更令阿桂意外的 是,华山的父母竟然也不承认华山,这是为什么呢?不承认她这个儿媳妇也就罢了,可 为什么不承认自己的儿子呢?当阿桂好不容易找到华山的家时,别人指着两个老人对她 说这是华山的爸妈时,她忙自我介绍,忙叫“爸妈”,但两个老人并不领情,既不让她 进屋坐,也不问她有什么事,只是面无表情的说:你别叫爸妈,我们没有儿子,也没有 儿媳妇。 阿桂以为是两位老人生自己的气,也就没多想,她还是心平气和的说:爸妈,您们别生 气,您们不认我也没关系,我只是想问一下,华山回来了吗? 我们的儿子早死了,你走吧。 阿桂被噎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只好向邻居打听华山的事,邻居们好像都不大愿意 提华山,只是对她说华山有几年没回家了。阿桂想留下来仔细的弄清楚情况,可店里有 急事,要她赶快回去,她不得不回到了城里。 关山之行在阿桂的心里留下了阴影,这种阴影只有等到华山的出现才能解释的清楚,可 是,华山又在哪里呢? 华山有十几天没出现了,阿桂想来想去,就去警察局报了一个警,警察就详细的询问了 情况,还来店里查看了情况。阿桂的东西也丝毫不少,钱、存折、值钱的物品……都在 ,华山的一切东西,除了洗嗽用品,别的都还在,又没听谁说华山的情绪精神不正常, 警察就对阿桂说:可能是离家出走吧,你别急,他也许会自己回来的,我们警局一有情 况就告知你,你呢,也去报社登个寻人启事…… 阿桂急了:他离家出走总得有一个原因吧,你说是什么原因? 原因?可能有吧,实话对你说,我们也不知道,只有等他回来了或者找到他了,我们大 家都知道了,警察见怪不怪的样子,嘻嘻哈哈的说了这么几句话,走了。 阿桂心里知道,他们把他的出走当成小两口闹矛盾了。大她也没别的法子,就按警察说 的去办了,她希望华山见到启事,知道了她在想念他,好早点回家。 终于有华山的消息了。不,不是华山回来了,也不是华山打电话回来了,而是有关华山 的消息远远不断的反馈回来了。 先是几个邻居见了阿桂就问:华山不要紧吧?他啥时回来? 阿桂不好回答,就支支吾吾的。邻居们就说:他不回来,也没关系,我们找你要钱就行 了,反正你们是一家子。 钱?什么钱? 你不知道?他说你们要急用钱,我们就借给他了,反正不怕,你是老板,他又是个好人 …… 阿桂 好像有些明白什么了,她想说谁借的钱谁还,但话到嘴边了又溜了回去,谁信她 呀,她和华山是两口子。她便一家家还华山的借款,几家邻居每家几千块,算下来也不 过两万块钱。钱是还了,可她的心里留下了一个疙瘩:你华山要用钱就说呀,我阿桂能 不给吗?但华山要钱有什么用呢? 过了几天,阿桂的几个朋友过来,她们是来安慰阿桂的。好不容易盼来的幸福,说不见 就不见了,你说阿桂难受不?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其中阿桂最好的一个姐妹问阿 桂:华山把那些钱给你了吧? 钱?哪些?阿桂愣愣的看着说话的人。 不是你让借的那些钱吗?说是扩大门面要用钱,借了我两万,借了阿芳一万七,阿花的 一万……说话的人话还没说完,见阿桂的脸色黑了,一下子就闭了嘴。 阿桂过了好半天才说:哦……哦,那些钱,回头我还给你们。 姐妹们走了,阿桂的心还静不下来,她不相信华山会离她而去,她不相信华山和她结婚 是骗她的钱,若骗钱,华山直接取她折子上的钱不就得了?为什么这样?阿桂也不敢相 信华山是骗她的,两三年的恩爱就这样没有了?两三年的恩爱难道是假的了?不敢想。 况且,阿桂的婚姻失败过一次,那个男人为了钱离开了他,如今难道这个男人也会为钱 离开她?那别人该怎样笑话我阿桂呀。一想到婚姻又要失败了,阿桂的心一阵阵发紧。 我不相信华山会不回来,他一定是有事呀,阿桂一遍又一遍的对自己说。我一定会等到 他回来的,阿桂在心里说。她也是这样做的。她照样经营着餐馆,每天按部就班的生活 着,一点一点的还着朋友们的钱。只是,只是生活中少了一个叫华山的男人。别人问到 华山时,爱面子的阿桂就说:他有事,回老家去了。久了,不好老是回老家,就说:他 呀,到南方去了,这不,昨天还寄回一笔钱呢。 日子就这样过着,骗别人的同时,阿桂也在骗着自己。甚至,慢慢的连她自己都有点相 信华山在外面挣钱呢。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阿桂知道华山不会回来了,永远的不会回来 了。 有三年了吧,阿桂一直都没见到过华山的影子。华山在外面拉的帐,阿桂倒是替她还清 了。帐是还清了,餐馆却倒闭了,最后的一笔钱,就是卖餐馆还的。一切都完了,阿桂 再也顾不了面子了,她一个人去了当初和华山一起领结婚证书的街道办。街道办的人倒 是知道她的情况,还满同情的说:你呀,早该离婚了。可又说:男方不在,虽然有结婚 证,可你还得去男方当初结婚时开证明的地方开一个离婚证明,不然我们咋给你办离婚 ? 想想也是这个道理,阿桂也就不为难办事处的人了,心想开个离婚证明还不容易,她第 二天就去华山的老家关山了。 这次是熟门熟路的,阿桂直接去了关山村部,让文书给华山开一个离婚证明,文书说: 离婚证明?我不能开。 为啥? 为啥?华山的婚婚证明不是村上开的,我又不知道他结婚了没,离啥婚?! 不会吧,华山的结婚证明我看过,是村上开的呀,请你翻一下底子嘛。 有啥好翻的?我在村上干了几十年,当文书也十几年了,我能记错? 大爷,请你看一下嘛,你不给我开离婚证明,我咋办?华山把我害的够苦的了…… 经不住阿桂的哀求,文书翻了翻这几年的底子,的确不见华山的结婚证明的存根。阿桂 傻眼了。她只好去找华山的父母,一见面,他们就说:你别问华山,他早就不是我们的 儿子了,几年前我们就把他撵出家门了。 阿桂没法子了,又只好回到城里,到办事处去说明情况,办事处里的人倒是很开通,说 :结婚证明还有假?来,你把原件拿到关山去,让他们看看…… 阿桂又拿着几年前的结婚证明原件去了关山。村里一见到这个证明就说:假的,这是假 的。阿桂不信,文书就指给她看村委会的章子,说:你这个证明的章子比我们村委会的 章子大。阿桂仔细一看,果然如此。妈呀,连结婚证都是假的,这个婚咋离? 阿桂这么一折腾,大家都知道她要离婚了。一见面,大家就问:阿桂,离了? 没哩,没离婚证明办事处不给办。 上法院呀。 一句话提醒了阿桂,阿桂就到了法院,心想这下子该清清爽爽离了吧。等呀等,不见动 静,阿桂去问,没想到法院的人说: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呀?菜市场?简直在胡闹,结 婚证明是假的,婚姻无效,离什么离?! 婚姻无效?三年的婚姻无效?那怎么现在才对我说?哈哈哈哈,恩爱了三年的婚姻无效 ?……阿桂疯嘟嘟囔囔的,嘟嘟囔囔的。 阿桂疯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