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她  浪人柳无缺   (一)   “她是我狂乱中的梦想   她是我心灵的人生   是我人生中的心灵   她在夜晚向我闪烁,这时我清醒无比   可是在日光下   她是如此遥远,漫漫无期   只有想念在心里低语   只有那条路   从来没有踏过的那条路   横亘在这里”   ----那么南   她渐渐地离我远去,在我记忆的田野里,她象一朵曾经迎风摇摆的花,逐渐 凋零、褪色,我可以看到她向我摆摆手,然后转身,暮晚的风吹起她的裙裾,同 时也吹走了她,芦苇瑟瑟作响,她在我的面前一步步离开,走进越来越暗淡的夜 里,直到成为一只灰色的蝴蝶,脆弱而又年久,不能折叠,就那样深埋在我的记 忆里。后来,她干脆就成为一个符号,如同一枚指针,遗失在一所房子里,房子 年久失修,以至于我不能再回忆起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和人群。我开始怀疑, 关于她的一切,是真的吗?我和她的故事-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是否是真的? 我在这里肆意地渲染的,是不是真的在我面前出现过?或许,这只是我的一个梦 境,她其实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梦中的呓语?   她是谁?   可是感觉到她的存在,虽然也许我还看不清楚,可是我还有触觉和听觉,只 是头脑有些迟钝,有些单调。所以她始终是模糊的,在我的目光所及之外,在我 的脚步之前,却在我的思想之中。   她望着我说,“你至少还有我啊。”这句话让我感动了很久,就象孤独的旅 人在沙漠之中发现了一片新鲜的绿叶,新鲜欲滴的叶子。在此之前,我确实孤独 了很久,他们说,孤独的人不是神就是魔鬼,而我什么都不是,我无法拥有一切, 无法堕落,更无法象美人鱼一样在黎明升入天国,可是我还不得不活下去,孤独 着,却是可耻地孤独着,就好象歌曲里说的,不恋爱的人是可耻的一样。而后我 就忘记了是不是活着,我每天乘着同一辆车,穿过同样的楼房和街市,看着我的 电脑,偷看着我的老板,到了月底我能领到一份工资,或者什么别的东西。   (二)   “亲爱的,想想我们见过的东西,   夏日的清晨多温和   小路拐弯处是一具丑恶的腐尸   在碎石的床上横卧   仿佛淫荡的女人,把两腿高抬   热乎乎地冒着毒气    她懒洋洋地,恬不知耻地敞开   那臭气熏天的肚子”   ----波德莱尔   我沉默了很久。你在想什么啊?她不耐烦地说,我父母马上就回来啦。然后 我们就开始做那种事情。这时我就是动物,动物不需要衣服,所以我脱了衣服, 动物也不懂礼貌,所以我脱了她的衣服。和动物不同的是,我们有床,这是一个 伟大的发明,我们可以把自己弄地很舒服,也可以把别人弄得更舒服,音箱里放 着王菲的歌,你快乐,所以我快乐。现在就是如此。因为快乐,她的身体膨胀成 一个圆圆的球,光滑无比,血管若隐若现,那里面流淌的肯定是血,血是红色的, 仿佛黄河或者长江在有中国地图的地球仪上流动。我这样说有些废话,中国的地 图上怎么会没有黄河和长江呢?可是我的身上没有,我只有别的。我的手想抓紧 她的身体,可是太圆了,我可以滑翔,让我的手象蚂蚁一样,爬行在地球仪上, 但是我抓不住,柔若无骨并不是好事,这是我从这里得到的最深刻的教训之一。 你怎么回事?想什么呢?她恼羞成怒地问,你只有二十分钟。于是,我先把自己 的头放在床头,让脊柱指挥我的下半身,再让我的感觉返回到上半身的双手和脖 子,而她,则是全身心地投入,并且让也我投入。我的手继续开始滑翔,并且也 让它深入探索每一个峰回路转的地方。我的汗水开始疯狂,我想抹去脸上的汗, 才发觉我的头放在床头柜上了,床头柜的名字也许就是这样来的吧。我于是把自 己的头擦了擦,再戴到脖子上,现在我的脑袋很舒服,我摇头晃脑,乐不思蜀, 只识弯弓射大雕,我就是那锋利,也许不锋利的一只响箭,飕飕作响,其实到底 什么叫响箭,我也不知道,博物馆里只有一些古人吃的、穿过的东西,却没有响 箭。在这里。我把它胡乱想象成会飞的、能笔直飞的东西,它的头上尖尖的,百 折不挠,我就是古代武士射出的一只箭,这只箭一直从李广追击匈奴的战场上射 过来,变成我,而她就是一个妖艳的匈奴女子,汉朝的将军们久戍边关,人烟荒 少,妻室万里,战场之余,未免就要作出一些其他的事情。这是可以理解的。我 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我不再多想,而是埋头工作,因为我已经是那只离弦的响 箭了,她则是那盆泼出的水,不过水还没有落地,实际上,水在空中,形成一道 美丽的彩虹,我就奔着那道七色光而去,也许颜色更多,反正我觉得那束光灼热 了我的眼睛,我很后悔戴上了我的头,如果它还在床头柜上的话,我的眼睛就不 会受伤了。可是这个念头只是持续了几秒钟,接下来,就是感应脊柱给我带来的 神经末梢的消息了。   “要我送你回去吗?”“这里是我的家?你怎么一兴奋就糊涂啊?”我无奈 地回归到人,唉,一做人就不舒服了,我把音响关掉,把头扶扶正,找了会儿袜 子和领带,给了她一个甜蜜的吻,说甜蜜,是说给她听的,我知道,就在我在这 里写的时候,她正在某个地方偷窥着我呢。我一个男人,其实没什么好看的,她 的目的在于在下次的时候,她可以借此来嘲讽我而已。我不怕这个。那个姓刘的 不是好东西,每天就知道在后宫里和那些废品(妃嫔)饮酒、跳舞,再不就是大 兴土木,建什么这个台那个楼的。我们这帮子人倒好,每天练兵操、格斗、马术 不说,回来还得自己洗衣服,铺床。早上一大早就得起来,夜里还担心匈奴马贼 的偷袭。突然号角响了起来,我赶紧把她藏好,把她锁到箱子里。拿出流星刀, 按规定,我应该佩带汉制长刀,可是这种刀其长无比,设计它的人当初的想法不 错--我们打不过匈奴人,至少可以吓唬吓唬他们。可是在实战上,这种长刀就 显得十分笨拙,因为,你知道,我们是在马上作战的,可刀身倒有马的一半长, 而且这种刀,按照大汉骑兵操作规范,必须放在身后胯部下面三寸之处,那里有 一个吊环,用来挂刀。这种统一的着装看起来十分漂亮,尤其是在大汉皇帝阅兵 的时候,十匹马一排,一个方阵有十排马,马上的勇士们个个带着刀,齐刷刷地 吊在他们的屁股上,银光闪闪,当方阵走过天坛的时候,勇士们高呼“为万岁服 务”,这时,那些长刀就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并且跳的很一致,仿佛一种失传 已久的舞蹈,敲击着马的屁股。这时马声、人声、刀响声就汇成一片红色的海洋, 海洋上波澜壮阔,我就是那海洋里的一滴水,随马逐流。   可是在和匈奴的作战中,我们却屡战屡败。等到我们拔刀的时候,自己的鲜 血往往已经从脖子上、脚腕上,或者,更厉害的,从胸口里,流出来了。并且已 经腐烂,和我们的尸体一样,被抛弃在黄色的大沙漠里。我知道自己迟早得断送 在那些胸毛没有发育好的黄胡子手里,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我生下来就 注定的使命,作为一个罪犯的儿子,我能有一条命就得感谢天、感谢地、感谢皇 帝了,我只能奋勇向前。   后来我终于战死,消息传出去之后,父老们都举手相庆,乡里再也没有为非 作歹的人了,他们的后代也没有了。我听了十分气愤,可是人鬼殊途,我不能和 那些苟活的人计较,他们那么老了,怎么还不死呢?我常常十分愤懑地问自己, 也问她。可是她从来不回答这个问题。我看到她就很满足了,也就不大在乎她说 不说,说不定她还不知道答案呢。   (三)   “不真实的城,   在冬天早晨棕黄色的雾下,   一群人流过伦敦桥,呵,这么多   我没有想到死亡毁灭了这么多。   叹息,隔一会短短地嘘出来,   每个人的目光都盯着自己的脚。   流上小山,流下威廉王大街,   直到圣玛丽·乌尔诺教堂,在那里   大钟正沉沉桥着九点的最后一响。”   ----T·S·艾 略 特   她望着我说,“我知道,我知道。”这让我感动了很久,我面带愧色地凝视 着这个世界和她。   她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无法望着我,因为她坐在电脑前面,正在打字。她通过 网络这么说的,而我们的目光却是始终无法交合。我也看不见她,也看不见自己, 我只能去感受,感受那些水中的倒影,就象现在这样,她的一句话让我感受到了 自己,让我知道自己,除了这个网络一无所有,除了虚无一无所有,这时,我和 她认识才九天,而这就是我唯一的朋友,如果是的话。   而在现实生活中,朋友们都停留在了不同的时空,就象诗人说的一样,他们 就象天空中的飞鸟,他们不停地占有,又不停地放弃。对于我,我还有不停地飞 翔,天空永远遥遥在上,大地永远让我心怀恐惧,而目标,则是永远在我的势力 之外。   我不相信网络里有爱情这东西,我也不相信爱情。这叫好比冬天里用雪花点 火一样,那得多高的温度才能办得到?不过,我得承认,那一刻她打动了我。也 许她只是随手敲出这么一句而已。可是如果是谎言,那就让我当一次受害者吧。 我常常在关键时刻犯傻。我迟疑了好久,才打了两个字,谢谢。这也许不是她所 期待的答案,也许是。不过我是不知道结局了。不过记得我们还见过一次面。   我们也曾经讨论过一些东西,包括她的几次不成功的爱情故事。她讲起来娓 娓动听,仿佛同自己全不相干,我也告诉了她我自己的故事和一些无聊的感叹。 我记得好象和她见过面,还一起去听过音乐会,不过我不能确定。我也不能分清 她和我的女朋友到底是什么关系,我和我的女友彼此爱恋,相嚅以沫,这是怎么 回事?   我后来再也没有看见她,她给我的E-mail里空空荡荡,我破解了她的密码, 里面的信件都是未读标志,聊天室里也没有她的痕迹。   那是一年前的事情了,我知道,我失去了她,也许她就没有出现过。不过, 我知道,她就活在这个城市,和我拥有过的女友一样。可是我找不到她了。我不 知道自己应该绝望还是应该庆幸,我想到,也许明天她就会出现,也许永远不会 出现。可是那天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我和她沿着指示的路口走了进去,这种路口到处都是,里面已经是人声鼎沸 了,让这个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有些热闹。低头向下看,在场地的中间,是铺好红 地毯的舞台,上面摆好了麦克风和电子乐器,和我叫不出名的一些亮晶晶、闪闪 亮的物体。舞台后面有一条通道,直接连到亮着灯光的房间里,那是歌手休息的 地方。里面从我站的地方望过去,很模糊,看不出什么东西。   过不多久,就开始演戏了。出乎我的意料,歌手的身体很小,很短,一点没 有海报上的那种英武或者漂亮。他也没有象我预料中的那么放得开,象一般的那 种西方人一样。可是他的嗓音很高亢,直破云霄。她是他的忠实歌迷,有不少唱 片和磁带。我很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她拿着节目单,节目单的反面印着赞助单位 的名称和电话号码,节目单被她卷成了筒,攥在手心,马克思被她弄地头发贴到 了肚皮,又绕过来垂到双脚之间。而歌手在台上优美地唱着情歌。   然后,她把宣传画突然一扔,跟着大家跳了起来,歌手也在上面跳,并且热 情迸发地走下舞台,挥着手,走到哪里,灯光就亮到哪里,喧嚣的声音也就跟到 哪里,接下来是热情的歌迷,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伸着白色的手,她夹杂在人 群中间,起劲地跳着、舞着手中的小手电筒,不时有一束束的光划过我的脸上, 和着他们的骚动,而歌手更是不是时机地挥手,接花,签名,飞吻。我却昏昏欲 睡,可是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以表示我和她有共同的兴趣。她的脸色发红,红 扑扑的。我想抽一颗烟,可是手送到上衣口袋里的时候又停下了,我环顾四方, 除了疯狂的人们,就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欣赏的人们,可是没有人抽烟,在公 共场合就得遵守公共场合的规则,我于是坐下下来,任她去站在座位上摇摆。   (四)   “劝君今夜须沉醉,樽前莫话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   须愁更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韦庄   散场时天色已经很晚了,没有月光,只有路灯明亮的光。   我和她叫了一辆车,来到一家僻静并且干净的宾馆。刚刚喝了不少的酒,有 些昏昏沉沉,可是四肢十分清醒,她也是。   肌肤就象跳动的火焰一样无法安宁,每一寸都在抖动,好象一条无所不在的 蛇,从我的肩膀滑到她的胸口,我们彼此熟悉对方的每一块领土,所以侵占起来 毫不费力,我们都在仓促中披挂上阵,而结果总是两败俱伤,当我把自己的大名 耻辱地签完之后,就昏昏睡去,留下她一个人在那里哭泣,或者发呆。每次之后, 她总是这样说自己完事后的感觉,仿佛被扔进了一块不毛之地,任是谁的哭泣, 也不能让我回头。而我,就是那匹失去主人的马,渐渐地恢复了野性,可是却再 也找不到那些芳草和田野,只好盲无目的地在她的肉体上奔跑,直到汗水、泪水 淋漓而下。而我的身上,也被她咬的七零八落,不时地有鲜血从这里或者那里流 出来,疼倒是不疼,可是淌在身上很难看,这时,她通常会给我一杯可口可乐或 者别的什么可乐,帮我涂在患处,然后,我们继续,或者相互在对方的身体上睡 觉。   早上醒来之后,我洗了洗自己的脸,想把自己变得干净一些,清爽一些。我 照照镜子,镜子里的我只有七八岁的样子,没有胡子,眉毛也淡,眼睛亮亮的。 可是我知道自己已经三十多岁了,三十多岁的人还这样,我摸了摸刚刚刮过的胡 子,走进昨天晚上的房间,想给她一个微笑或者别的什么她喜欢的东西。可是她 不在那里。我的钱包在我的裤子的口袋里,我的声音在昨天晚上,她就拿了他该 拿的,留下了她该留下的东西,我抖了抖床上沉沉的被子,翻了翻枕头,确认没 有剩下什么。   付完帐,我走到阳光下面,阳光火辣辣地,有些刺眼,我把自己的头包裹起 来,只露出一张嘴巴和两只眼睛,我走到一个小摊子前面,买了两个大饼和一根 油条,我腾出手,把油条夹在两个大饼之间,张开锋利的牙齿,狠命地咬着,就 好象是在吞吃自己的骨头一样,喉咙里辛辣无比,没有一家店肯卖给我水喝,我 只好边走边吃,身后是一群吃饱了的狗,尾随着我掉下的芝麻和面屑。我还不能 打这些狗,我们虽然不发达,可是保护动物的意识却特别浓厚,我敢对人下手, 可是对这些动物却束手无策,他们都是有国家颁发的户籍的受保护动物,而我呢? 不过是一个没有家的流浪汉。   (五)   “她走在美的光影里,好象   无云的夜空,繁星闪烁;   明与暗的最美的形相   交会与她的容颜与眼波,   融成一片恬淡的清光--   浓艳的白天得不到的光泽。”   ----拜伦   我返回自己的住处,屋子里充满了香烟的味道,又忘记开窗户了。我坐下来, 找出信纸,开始给她写信,写完之后才想起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找她联络了。她上 次写信来,我没有回,已经快一年了,不知道她现在在那个城市怎么样了。   那是一个南方的美丽的海滨城市。她永远地保存在我的记忆里,完好、仔细, 没有任何的玷污和损伤,印象深不可灭。可是时光不再倒转。有时,我真想能够 回到当初,作回那个天真的小孩子,和她一起。   我成年之后就没有看到过她,但是儿时的印象深不可灭。   我和她常常坐在海边,看夕阳。早上涨潮,大人是不允许我们去海边的。这 样写有些煽情,可是我身不由己地就这样写了,其实,海是没有什么的,情在我 和她的感觉里。那时,我们就象地平线的两个小黑点,静止的两个点,一起看着 动荡的大海和海的尽头的海平线。海水一潮一潮地激荡着,哗哗地洗涤着洁白的 沙滩,然后一步一步地退下去,而海风,带着咸味,象一只巨大的不过却是温暖 的手掌,吹着我们,这时,往往会有遥远的归鸟在高空滑翔而过,而近处的白鹭, 则在鸣叫中低低高高地来回盘旋。   “海的那边是什么地方?”那时我们都不大,她常常这样问我。   “海的那边还是海。”儿时的我望着望不到边的海说。   “那海的那边的那边呢?”她追问。   “海的那边……,海的那边……”我一再眺望。   她拿着贝壳,玩弄着,沙子细细地从她的指缝中漏了下去,她撅起了嘴巴。   “等我长成大人了,我就告诉你。”   “我要做一个水手,”我补充道,“那时就能知道海的那边的那边是什么 了。”   我想带她一起出行,当时要不是年纪太小,就该叫做浪迹天涯了。   “海的那边应该有各种各样的鲜花,到处都有,黄色的、红色的、紫色的,”   “还要有温和的风,还有暖暖的大房子,四周是椰子树,小船和歌曲,”   “要有勇敢的战士,战车,我将驾驶着闪亮的战车勇往直前,还有,在傍晚 的时候,我可以满载而归。”   “还有……”   “还要……”   “…………”   可是,我还来不及告诉她海的那边究竟有什么,就随父母回到了北方。再后 来,我考上了大学,在第二年,我收到了她的最后一封信。她离开了,离开了这 个世界。可是无论如何,我都不相信这个事实,我认为她在和我捉迷藏,就象儿 童时代一样,不同的是,这次我要一辈子找下去,如果找到她,我还想要告诉她, 大海的那边就是一个痛苦的乐园,可是我一直都在向往着。   (六)   “一颗流弹打中我的胸膛   刹那间往事涌在我的心上   只有泪水没有悲伤   如果这是最後一枪   我愿接受这莫大的荣光   哦哦最後一枪   哦哦最後一枪   不知道有多少多少话还没讲   不知道有多少多少欢乐没享   不知道有多少多少人和我一样   不知道有多少多少个最後一枪   安睡在这温暖的土地上   朝露夕阳花木自芬芳   哦哦只有一句话留在世界上”   ----崔健   据传闻,她是被一辆呼啸而过的公交车撞死的。她当时在横穿马路,马路很 宽,可是车子开的丧失了理智,该死的司机那天喝了酒,这是后来我干公安的小 舅子告诉我的。当人们将出事现场围得水泄不通的时候,突然所有的驴子都叫了 起来,人们争先恐后地拥挤着,掂着脚,伸长了脖子,脖子的青筋一条条的,就 象扎紧的血管,悠悠荡荡地漂浮在肇事的上空,她横躺在包围圈里,手里紧紧地 攥着一张什么,也许是一张报纸,也许是一支折断的铅笔,也许是我自己,我被 她攥在手里,一口气也不能喘。   所以我从一个立体变成了一个平面。   那几天,我就生活在镜子里。我成了一个平面的影子,可以举手投足,人可 以看得见,我可以在镜子里大声说话或者低声细语,没有人听见。我不需要吃饭, 看着同学们在餐厅里争先恐后,我在镜子里地笑他们,我在每一块玻璃上行走, 在每一片水纹里颤抖,在马路的雪亮的栏杆里把我自己卷曲起来,独自和自己说 话。我无所顾忌地奔跑,反正也没有人阻止我,他们也阻止不了,因为,我活在 和他们不一样的时空,我为此感到畅快无比,虽然我是受到了她离开我的刺激而 钻到镜子里的,可是我渐渐地就不再悲伤,我常常和自己赛跑,通常是我的腿和 我的头赛跑,一般情况下,总是我的头能赢,结果害的得自己的大脑由于缺乏心 脏的新鲜鲜血补充,而不能思考,所以,偶尔腿也会赢那么一两次。有时是手和 腿赛跑,有时是我的衣服和我的鞋子赛跑,不过,后面这些就没有意思了,虽然 场面很好看--只见我的衣服空空荡荡,先鼓足了风,然后就飘飘然直飞了出去, 边飞边飘,而我的鞋子,我的两只鞋子,则吧嗒吧嗒地在空中一起一落,鞋带散 开着,就象一个另类青年。   后来,我就渐渐恢复了理智,同时,那些镜子也被我骚扰得差不多怨声载道 了,她离开的悲痛也渐渐地愈合了我的伤口,伤口流出的鲜血曾经把镜子们涂得 面目全非,当然那,副作用就是他们都看不清我了,更找不着我了。   再后来,我就出来了,这时,学校复课也有一段时间了,我开始好好读书, 一头扎进了知识的海洋,浩瀚的知识的海洋。知识是一件好东西,它让我忘记了 忧愁,给了我谋生的工具,等等。这一切都是拜她所赐。   再后来,就是现在了。现在就是过去的延续,我仿佛生活在昨天,我拼命地 想着她的模样,以免忘记,在吃饭的时候,她就是我的大米,在睡觉的时候,她 就是我的枕头,在路上,她就是红绿灯,我常死死地盯着红绿灯看,久而久之, 就变成了色盲,她喜欢红色,所以我在十字路口,常常停下自己的车子,而让身 后排起长长的队伍,那些我后面的人们拼命地咒骂着我,我则置若罔闻,不是我 不想听,是我根本听不到,我的耳朵留给了她,这样,当我想她的时候,我就可 以听到她的话语。   (七)   “每当我感觉,呵,瞬息的美人!   我也许永远都不会再看到你,   不会再陶醉于无忧的爱情   和它的魅力!--于是,在这广大的   世界的岸沿,我独自站定、沉思,   直到爱情、声名,都没入虚无里。”   ----济慈   昨天晚上,我想她的时候,她来了,在网上。她开了我的小窗,和我聊天, “你还记得我吗?怎么不理我?”我很诧异,我一直在寻找她,可是她怎么这样 问呢?这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可是我的眼睛看着屏幕渐渐模糊,慢慢融化,就在 我的眼皮底下,这谁都不会相信,可是屏幕却真地越来越小,她的字也越来越小, 我赶紧从冰箱中取出我珍藏了十几年的冰块,堆在屏幕周围,这起了点效果,屏 幕就象一个晚期的癌症患者,虽然生命无可救药,但是肿瘤不再扩散。我看看形 势稳定了,又赶紧拿来放大镜,把她的窗口放大、放大、直到整所房子里都是她 的字,象虎豹一样,在空中吼来吼去,我恐惧地躲到房屋的一角,拿起苍蝇拍, 胡乱地挥舞着,挥舞了一会儿,我觉得有些累,就睡觉了,雪白的被单被我蹂躏 了一整个晚上。   差点忘了,每年到这个时刻,我总会写一封信给她,以前她每年也会回信, 可是自从车祸之后,她就不大写信了,她说天堂太好了,她不想回忆人间,哪怕 是我,她也懒得回信。   可是我还是写,我发电子邮件给她,她在聊天的时候告诉过我她的电子信箱。 我又找到了过去的感觉,通常写着写着就昏过去了,可是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 现,当我昏睡的时候,我的手还在工作,而且,干的比我还好,--写的好。于 是,我就有意识地常常昏睡,实在不能昏睡的时候,就吃点安眠药,让我的手替 我工作,我甚至动过毒品的主意,可是被她打断了。我们就开始闲扯,在网上, 除了这个还能干什么呢?虽然我知道她是谁,她也一定知道我是谁,可是我们从 不说破,我是一个传统的中国男人,穿着宽大的袍子,她是那个指腹为婚的小姐, 在重重的幕帐之后。我会经过她的墙外,达达的马蹄会惊动她秋千上的倩影,可 是我不能停下我的战马,她也不能挑起自己的裙裾,我们的皇帝还在蛮荒之地吃 着鞑靼人的苦头,每天只能吃一个混着黄沙的面包,还得每天放一百头骡子。我 使命在身,佳人只能等到凯歌高唱的时候才能揽入怀中。她也一样,无论那些五 陵少年如何轻浮,辞赋如何艳丽,她都得忍受,她甚至连邮信也不能,没有一个 邮差愿意上战场递送情书的,中山美惠在电影里对着大山喊,你好吗?你还好吗? 她就是在喊我,可是当时没有电影,也没有录音机,以至于当我在塞外城堡捐躯 后,她甚至不能听到我的一个字,看不到我的一片衣角。她只能忍受,忍受着寂 寞的长夜,忍受着西北的高楼。   “喂”   “喂”   “喂”   “你说话啊,在吗?”   “在,怎么不回答我?”   可是我能回答什么呢?你是不是我最后的朋友吗?我无法回答。   于是她的字开始疯狂地敲打着我的手指,好象暴雨敲打着刚刚成熟的玉米, 颗颗即将成熟的玉米种子先后落了下来,空空荡荡的土地上,玉米种子洒得到处 都是,从我的脚下直到我的未来几十年,它们一直耿耿于怀地在我最舒服的时刻 突然降临,敲在我的脊柱上,让我无法痛快。   她朝我走来的时候,只有头和头发不是绿色的。这是我们唯一的一次见面, 这次刻意安排的会面给我带来了不少副作用--后来,她在网上说,她不喜欢绿 色,一点也不。听到这句话,我简直要疯掉,可是那天的会见,她又说的准确无 比,包括我如何不自然地把手抬起来又放下,我是如何认错了人,等等。甚至她 还知道我的心脏是长在右边的,和我衬衫上的一小块污渍的准确位置。可是她亲 口说自己喜欢绿色,现在又说自己根本没有喜欢过,连绿色附近的兰色也没有。 我找不出任何证据,她说的对,难道你比我还更了解我自己吗?想想也是,至少 我不是苏格拉底。于是我彻底放弃了某些念头,彻底地,也就是说,就当这件事 情从来都没有发生过,话说回来,它也确实没有发生过,至少在我的记忆里,我 现在是真地想不起来了,我是否见过一个绿色的姑娘。   (八)   “我一直在爱   我可以向你证明   直到我开始爱   我从未活得充分--   我将永远爱下去   也可以向你论证   爱就是生命   生命有不休的特性”   ----狄金森   后来,工作忙了起来,就不想绿色了。再说,老板定了最后日期,我只好到 处奔波,北上、南下,把自己拼命装扮成一个本地人,说着半生不熟的话,和我 的舌头一起忙碌着,上网的事情,也就淡了下来,不上网,这是我对她许下的诺 言。也许这是我喝酒之后最不该说的话,可是我说了,我不无后悔地把房卡塞进 插口,便一头扎进了床上,宾馆的小姐已经把被子给放好了,我开始睡觉,想想 没有什么意思,于是在睡了一会儿之后开始哭,先是嚎啕大哭,床单被我吓得飘 到了天花板,紧张地望着下面通红的眼睛,我只好抽泣,电视机随着我的抽泣不 停地变换着频道,有的频道在开会,红旗杆杆,迎风飞舞,慈祥的人们握着手, 说着话,一点都不累,接着的频道在上演三级片,一座圆顶的白色房子里走出了 一队男女,然后开始在草坪和房间的各个角落里狂欢,男的象萨得,女的象萨福, 每个人的脸上都散发着高贵和神秘的气质。接下来的节目没意思,是一个美国频 道,不过又好象是中国的,只件许多道貌岸然的狗,打着领带或者领结,在表演 节目,慷慨激昂地指点着江山,而台下的人们,则是掌声一浪盖过一浪,有席卷 全国之趋势,都怪我不该哭,惹出这么多麻烦,我只好暗自落泪,滴答、滴答, 眼泪准确地落在床单上,眼泪扩散,成为一个优美的圆弧,我就在圆弧的中间, 听着《十面埋伏》一声一声地壮大起来,一圈一圈地大起来,直到她出现。   她钻进我的梦里,对我微笑。可是我很清醒,我很清醒地看着她。她是一个 全身发绿的姑娘,我抬头看了看,发现我还是在刚才宾馆的房间里,我看看夜光 表,是凌晨三点钟,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窗外,没有人在走动,梧桐树三三两 两地站在泛着青光的路旁,一切声音都静止了下来,我屏住呼吸,而她站在我的 床前。   她睁着星星一样的眼睛,那里面有雾,白蒙蒙的,她的周围也有雾,也是白 蒙蒙的,而她在这一切白色之中向我睁开着她的眼睛,向我微笑着她的嘴角,她 及地的长裙是绿色的,她的皮肤也是绿色的,鲜血在她细小的血管里面流动,仿 佛黄河在下游的丘陵之中奔波。她轻轻地说着什么,我惊呆了,因为我听不懂她 的话语,我拼命地思考,又让快递公司给我送来四书五经,我遍地查找,仿佛一 个超载的搜索引擎,呼呼地转动着,“这一切都是徒劳”,我终于分辨出了她的 只字片语。我欣慰地笑了。于是我抬起自己的身体,我站了起来,晃晃悠悠的, 我去吻她,张开自己的双臂,象钳子一样,去拥有她。可是我做不到,她没有躲 闪,她就站在那里,可是我的嘴唇只能从她的嘴唇中穿越而过,却吻不到她,她 的嘴唇和微笑都象蒙纳丽莎,可我却不是达芬奇。我找不到任何感觉,她轻飘飘 的,犹如一张白纸,我只能穿过她,可是我拥有不了。她也伸出了自己的手,想 抚摩我,可是就是摸不到我,虽然我们无比亲近,可是没有任何的触感,那种常 见的心跳加速、呼吸困难,手心出汗等,都没有。我们只是无比渴望地对峙着, 遥望着。慢慢地,我的眼泪就流了下来,热辣辣的,浸透了她的衣服,她的衣服 被风吹起来,旁边的树上,站着不少猫头鹰,“他们象神一样停留在枝头”,我 飞了上去,和他们一起抓住树干,看着下面的我和她是如何无能为力。   我不再想她,于是我打开随身的电脑,桌上的台灯象救护车一样闪烁着,尖 叫着,忽明忽灭,我来到聊天室,里面空空荡荡,她不在那里。我写了一封电子 邮件给她,就睡觉去了。   她没有回信,从来没有。   (九)   “如果有谁在哭泣,   无缘无故地哭泣,   他就是在哭我。”   ----里尔克   我疯狂地奔驰着,我是在火车上,我是在乡间的路上,我在灼热的铁板上, 我奔跑着,呼喊着。我吃着饭,我说着话,我睡觉,我和她作爱,我汗流浃背, 我一再声明,我不是那个人,可是没有人相信我,也没有人看到过我。车窗外的 风景不断变化着,时而是萧疏的白杨,时而是湿漉漉的灌木,有急流,也有高山。 我不停着说着胡话,我的舌头翻动着,唾液形成一个优美的抛物线,把我抛来抛 去。我看得累了,就关上了自己的眼睛,任列车把我带到我也不知道的地方去。 因为我的车票不知道怎么丢了,也许是在赌博的时候,也许是在拣垃圾的路上。 我开始感觉到自己慢慢变形,我的头脑开始僵硬,我的胳臂开始拉长,我戴上了 帽子,我穿上了鞋子,直到最后,我不再是我自己,我成了一座石头雕像,伫立 在每个公共入口处。而列车,却呼啸着远去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