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 告别金庸 林瑟   在距离我大约两米的地方,隔邻的餐桌边,金庸笑着起身,向与会者告别。 一群阿姨状的男女簇拥着他,纷纷低语些莫名的话语,缓缓移向门口。一屋子的 人起立垂首,恭送时代的偶像离去。   人堆在我身边停留的时间比较长,我拉长了身手覆到餐桌上,用牙签不停地 叉食一片片水果。   我特别喜欢吃水果!我大声地,边接二连三叉起一片片猕猴桃与甜橘,塞到 嘴里咀嚼。垂首肃立的文友们奇怪地侧目。   我知道,在我身后的是一座时代的颠峰,披着黑衣正缓缓经过,离去。但我 就是这样的人,忽然就会厌倦众目灼灼的事物,现在我只想把席上剩余的一点水 果全吃掉。   一上了年纪的女士站讲台前,很诚恳的样子--北大这张著名的讲台,上回 克林顿来时不知怎么设计的,这次是设在主席台的左边。会场布置成墨绿色,气 氛肃穆,满满一场子的人或坐或站,鸦雀无声。然而女士的发言卒不忍听。   金庸的小说呢,是一种,一种……   她自下而上撩手,再撩撩手,手势局促地帮着她拼凑小学生读后感似的言论。   主席台正中劈面可见金庸的笑脸,真正的红光满面,饱满光洁的脸谱。在印 刷品上见惯的这张脸,从现场看来,尤为公式化的热烈。边上一律有各式的泰斗, 个个神采迥然,一位铁杉般挺直腰板着蓝色中山装的老人坐在金庸旁边,事后方 知,此是季羡林。   金庸起身发言了。记者们涌到主席台前,镜头紧跟着金庸笑脸移动,在讲台 前形成包围圈。但这样一来,台下的听众可看不见发言人了。有记者回头,马上 意识到了这一点,老记们颇具职业道德地在中间留出一个缺口,这样台下至少能 看到金庸的头部。   我不太记得金庸究竟说了些什么。我经常感到记忆力在惊人地退化着,比如 从前,看完一部电影往往能把关键台词都背出来,现在则是再精妙的台词听过就 忘。那天仿佛金庸在说,我很感谢季羡林先生……,我也很赞同邓友梅先生……, 又说,总之请大家一定要好好分析批评我的小说,有写得好的地方么请大家……, 要是有什么写得不对的地方么,他跺跺脚,那我也没办法了!演讲适时而止,听 者都笑了。   他的语音感性十足,辞藻丰富生动,笑眯眯的脸谱,曾有报道说金庸“讷于 言”,说他有浓重的海宁腔,看来都是些有意无意的扯淡。   金庸演讲完毕,会议组织者召集会议代表们到门口合影,论资排队时我意外 看到一久违了的哥们忙忙地走过来,叫,请问这儿还有空吗?   这人比我小一岁,巧的是和我同姓。两年前也是在一个金庸研讨会上我们认 识了。当时不过仅认识而已。现在他早不是故作老成的新进青年,我也不是卑怯 于社交的小姑娘了。此次重逢纯是意外收获,对会议我本来不抱幻想。我来北京 是来寻开心的。   嘿!我伸大拇指招呼他,他一眼望见了我,忙过来站我身边。   我调到宣传部了,他照面就告诉我。   我压根没关心过他在党史办或宣传部的工作,但他见面就向我报告个人情况。 我不知他对我的好感从何而来,我们初遇时的热情应该只是泛泛的那种。   私底下我觉得他可以是我弟弟的。巧的是一次他脱口呼我姐。   我这兄弟很瘦,身型瘦,脸廓也瘦。灰色西装簇新毕挺,一对抽屉把手似的 招风耳,小圆眼薄镜片儿。很容易认的。   几天后合影照片拿到手上,才知道大名鼎鼎的文坛某少年才子当时就站在我 右侧,我与他中间隔着几个凑热闹的在校女生。那次会议上我只是回头看了他一 眼,这人脸上竟然浮出一层得意之极的色拉油。我敢保证,任何女孩子要是往他 脸上注目两秒以上,他脸上一定能及时冒出一层色拉油来,并且如果注目者愿意 的话,那层油能够以你不堪忍受的速度增厚。此后我又做过一两次试验,当我反 感他的一些言辞向他脸上投以鄙视的目光时,无论我多么努力聚焦起我的蔑视, 那层油总是得意洋洋地应之而出,所以会上我非但没和他正式说一句话,此后更 尽可能少看他几眼。   哥们刚见色拉油在台上发言时,也惊奇。   ××,这人说话和他文章区别太大了,看上去还是个学生么。学生腔很足啊!   被媒体渲染成青年斗士的色拉油--恕我不敬只能如此称呼,他口音齿次不 清,发音滞涩平板,一派在校生的怯样,包括其武侠论文在内不见一丝光华,不 知才子之称从何而来?   那天色拉油在台上断断续续宣读论文的时候,我都快睡着了。那几天的研讨 会上我几乎一直在打瞌睡,以至某位学术人士偶然坐到我身边,不时以敌视的目 光扫我。   当色拉油作为第一天会议的最后一位研究者发言完毕时,热闹的时刻开始了。 台下众多研究者和听众纷纷发言,提出异议、附议或扯发其它相关议论。把我从 睡梦中扯起的是一个不知名的男声,那声音粗壮激昂,口音类似山东老区的革命 青年,正以奋不顾身的姿态尽情讴歌金庸先生的伟迹:   如今,还有什么能够抹杀金庸先生对于中国文学的贡献呢?当今世界还有谁 能比金庸先生更有……呢?金庸先生的伟大×××××××!!××××× ×!!!!   容得下数百人的会场里回荡着这人的响声。朦胧中我循声望去,见声音的主 人竟然就在相邻一个过道的位置上,夹在两排靠椅中发挥。显然还是个在校生, 一手持话筒,另一手握紧拳头时不怒气地挥舞着,颠头晃脑,好象老电影里号召 劳动人民起来反抗的革命青年。我在上海任何学校都没见过这姿态,不由惊异莫 名。   这,他这不是在演讲了么?   年轻人一心趁此出名呗,好机会不多的,有人应声而答。   我还是惊异,良久。   后人继续发言提问,都没有接革命青年的茬。   我庆幸,偷偷逃避掉上台做报告是正确的决定。   金庸总是独自坐在左边第一排第一个座位上,他的背影沉静如常。当他坐下 来时便会裹起一件黑色高弹棉长风衣,时而翻看面前一堆资料书籍。大多数人与 他保持至少二排的距离。从第四排望过去,老人黑油油的头发往后梳拢,一丝不 乱;没有了脸谱的旗帜,他在人群中还是一望而可见的。   象挤牙膏一样,一点一点,要把过去了的一个事件从最边角最柔软的部位上 挤下来。为什么一定要写这篇文字,是否这样就可偿还未来对于过去的亏欠?   四天会议期间,金庸一贯戴着那张领袖才配有的笑眯眯的脸谱。尤其是开幕 式上,数个大小镜头对准他之时尤显神采奕奕。但会议结束那天他却全没了红光 满面的精神,虽然容光仍在,却露出苍白的神气来。我总疑心他化过妆,七十六 岁的老人怎么可能脸上一个斑点都没有,手上的皮肤白皙几近透明?当然或许这 就是上天赋予的异象,不是常人能有的。我是万万不能想象自己忍受强装如此长 久的敷衍假笑的,宁可死了。   不计其数的各色人物蜂拥而来,争着向他伸出手去……永远处在现场的聚焦 点。任何一句任性的话语马上会传为坊间话柄,必须一刻不停地摆出一个机械的 欢迎姿态,不明所以地点头……有时脸谱偶而向我晃来了,我就主动避到一边, 看他一遍遍地与人握手。金庸和人握手时通常眼睛向着对方的前襟,他的笑容没 丢失过,但其实他根本没看对方。   为什么要受这罪,真不明白他来这里干嘛?   哥们说,他的反应一般,不快,毕竟是个老人了。   哥们说金庸,他知道有些话没意思的,就不去听了。   还说,我看他这个人很复杂,很复杂很复杂的,我以前从未碰到过。   哥们是钻研金庸编年的。来之前特意把一大堆问题罗列成表格,打印了贴在 笔记本上,整整齐齐四张纸,密密麻麻的小字,都是些年份考据的事情。可是金 庸对他说,个人历史的问题我是一向不回答任何提问的。   很奇怪,来之前明明听人说,金庸愿意接受采访的。哥们逢人诉说。   金庸不愿把生平详细告诉他的研究者,自然是因为有些事情不能公开。但不 愿接受采访至少证明他没有撒谎。金庸并没有向千百万读者研究者撒谎。   来北京就是为了寻开心的。金庸恐怕不能给我快乐。我知道。我也知道这种 会议对于任何一位文学青年都是一种机会,虽然我不奢望这种机会能带给我快乐。 至少我的朋友在北京,我希望从朋友那儿得到快乐。因此我响应命运召唤自负车 费前往北京。一想到要和朋友们在一起了就兴奋。一起去看闻名已久的摇滚,去 玩,去闹!强烈舞台灯光下的人影幢幢,呼哨叫喊此起彼伏……彻底的人气,我 渴望,和朋友们一起欢乐,甚至将来的日子里,已经有这珍贵的时刻捏在了手里, 可以不时拿出来细细地看……向往已久的时刻,哪怕一生只有一次。   Sickee 说过,人存的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人生就是不停地失望及至最 后再也不存希望的过程(大意)。有名言云:我们相信真理,真理背叛我们;我 们相信爱情,爱情背叛我们。对此我加的注脚是:我们求助于友情,友情嘲笑我 们。是金庸的武侠小说从小教我们热血意气,是金庸教我们粪土功名,是金庸教 我们笑傲江湖,这一切只等到了二十六岁那年在伤痕斑斑的经历上反省时我才意 识到,因此我决定把金庸从我的思想中剔除出去。那时侯我已经有了不多的朋友, 我完全体味到友谊的真相:十分之一可贵的温暖和十分之九远远的旁观。奇怪的 是既知如此为什么去北京前我仍那样热切憧憬友谊盼望治愈我的抑郁?   回来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每天最盼望的事情是睡眠。象死了一样。   一九九五年,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投稿碰巧投到文亮那里,是有关古龙的一篇 批评。很快收到他的回信,信中称赞我评论立足于感觉,比外面那些概念帽子满 天飞的所谓学术好多了。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刚踏上社会第一次投稿就受到如此鼓 舞,我的反应是大可想象的。那时还在纺织厂挡车,倒三班的昏昧日子里这封信 不亚于黑暗中亮起的一盏灯。马上我决定再写一篇金庸的评论,把当时所有对金 庸小说的看法都写进去。这篇评论的题目是“金庸小说创作的思想历程”,在第 二年的金庸专号上发表,发表后反响不小,好几家刊物都转载了,有云南读者写 信来,抬头呼我“先生”,落款“后学”,极尽钦佩之言辞。此文影响力在四年 之后竟仍然有效,远在北京的严家炎先生一听见我名字便问:是不是那个在纺织 厂的?   这篇文章的作者简介只说明我是上海某纺织厂技术员,读者都不知道我性别 年龄。半年后就有同一专号上发表文章的文友写信来,想和我交流。他成为我断 断续续的文墨生涯中的第一位笔友。信写得很简略,是按照刊物上公开的地址发 到纺织厂里的,那时我已经离开纺织厂,要不是偶然碰到厂传达室师傅,我们几 乎就要交臂错过。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与这位朋友的通信是我岁月中唯一值得 的纪念。现在还记得那几句话:   “很荣幸我们的作品发表在同一刊物上。近日重读《金庸小说的思想历程》, 收获极大。有关金庸小说创作三个时期的划分,十分精彩。能否将您个人简历以 及其他论文复印寄来,便于研究。这是个生机勃勃的时代,愿多读到大作。”   此后朋友来过一次上海,我们一起去鲁迅故居,在鲁迅纪念馆外的小餐厅里 你一言我一语,少年意气纵批天下。秋天的阳光透明温和,与我们隔一层窗玻璃。 来年结伴去海宁开会,会议无聊透顶,唯一的收获是他给我拍的照片,在钱塘江 边穿大红衣服的留影,那是我至今为止最成功的一张玉照,我把它放在了主页上。 上网后我就不太写纸信了,更逐步唾弃呆板官样的客套文风。但朋友依然。去年 夏天去南京,朋友已经入党,我更不能适应他说话的官匠气,常沉默着。然还是 朋友。他带我去东郊,在台城上,面对空无一人萋萋芳草生的古城墙,我唱三国 插曲给他听,黯淡了刀光剑影,远离了鼓角铮鸣……在小九华山茶庄前进餐,边 上是生长半个多世纪的树木,郁郁葱葱,如此风景只有我们二人独享,真怀疑南 京人是否都是羊牯。闷湿的空气中忽有清凉微风拂来,一浪浪逐渐衍化为大风及 至狂风。狂风憾摇着漫山的树木,密密麻麻的银杏树叶涌刮我们的脸,打到石桌 台面上,地上,我的头发上。风雨中我们唱起诗篇:在夜里我不觉得孤独,在大 地的黑暗里……这歌我刚教会他,直到豆大的雨水眼看就要渗透我们所有的衣衫。   下山的石阶上一级级铺满了一种奇异的小果子。有谁见过银杏的果子么?指 节大小,白馥馥的皮子透出涩青的光影,象某种日子的回忆。我没有弯腰去拣。 当时心里惦挂很多事。很多事物都如此拂袖经过了。   是九六年的春节,我写的金庸评论,向人借了套三联版的金庸小说全集,连 写九天大假。我双脚渥在被窝里闷头写作,用的是高中时代用剩下的英语练习本, 蓝紫色的一条条线谱,尽量往省里涂改。   一如现在我写《告别金庸》。但现在面对的是电脑,外面鞭炮照样响个不停, 边上开着取暖器,我颈椎已有伤病。   北大唯一的优越在我看来就是那些树。秋天的银杏和杨柳,风致与夏天南京 小九华山的树木更不相同。秋黄的树荫下满地舒坦的落叶,踩上去象踩着簌簌的 秋天。此外我眼中北大实在没什么风光,宣传栏里一例烂透的最高指示,博士生 宿舍楼梯周围一圈臭气,小饭馆里饱受压抑的学生仔们喝酒划拳疯吵嘶叫,如同 我在上海呆过的所有学校般鸡零狗碎,一般地外包一层堂而皇之的膜纸。北大最 近似乎更成了几个有名跳蚤的营地。但文亮始终敬仰北大,他足足准备五年终于 考上北大博士生。这是在他的刊物因效益停刊之后的第二年。   有时候想想,要是第一次投稿碰上的不是文亮,我的人生会怎么样?   把金庸评论寄过去的时候,稿子是乱七八糟的,涂涂改改不说,且字数过长, 足有两万字。他回信说有些语句粗乱,你能否改一下?没几天又有一封信追来, 说不必了,稿子寄回来怕万一遗失,不过是语句有些粗乱的地方,我来改一下就 是了。   那是一九九六年,媚俗潮流席卷文坛内外,出版界纷纷炒作下作煽情的时候。 不久我的工作变为打理一张吹嘘报纸,深深知道了些编辑的甘苦,就寄了张卡片 过去,表示道歉和谢意,他照例回了张明信片。一个资深编辑可以认识多少作者 呢,但能交上朋友的又有几个?   去年文亮来上海,我终于见到了他。不到四十眼角皱纹深成那样,一个颇为 书呆气的河南文人。文亮说他曾得过严重贫血,学生时差点因贫血送命。文亮老 家在河南农村,自幼父母双亡,弟兄姊妹又多,他是哥哥们做出牺牲后换回的成 就。   文亮在公开场合说话时眼皮子挤动得厉害,不知道那里来的紧张。   文亮走路的姿势总让人担心,有些飘忽的摆动,细弱的身架子。   我独自一人坐火车到北京,他在站台上接我,要来拎我的行李包。我不愿意, 他硬抢过去。   到北大会场正赶上开幕式。休息的时候文亮就背着我沉重的鲜黄颜色的背包 笑着和相熟的会议代表攀谈,双手搭在腰间,象个乡下人。   我总是有些担心。   文亮不是会议正式代表,但会议第一餐他是和我们一起吃的。因为他巧遇上 杨先生,杨先生说,今天我要和你一起吃饭。   杨先生是香港人,儒雅的中年文生样,后来才知道他快六十了!几年前他的 论文也排在金庸专号上。文亮指着我介绍:她你还记得吗?和你的文章都排在了 金庸专号上的,你的文章就在她的后面。杨先生瞠目结舌莫名其妙状,出门文亮 又问,还记得她吗?仍然答不上来。我认定这是个实在人。   杨先生身为香港文学艺术家协会副主席,担任此次会议的香港代表团团长, 但他从来不到香港方面常据的右边第一二排去。通常金庸坐在左边第一排靠右第 一个位子,隔着过道对面就是香港方面的据点,但是杨先生深爱最后几排。一次 哥们招呼我们坐过去,那是金庸身后的第四排,杨先生犹犹豫豫,勉强在哥们身 后窝下来,眼瞟前面老人黑色孤单的背影,一面嘟囔着:哎呀呀离得太近了呢……   杨先生早年做过金庸秘书,按说和金庸是再熟不过的了。   但杨先生做报告那阵,金庸没来听。那天下午所有香港方面的研究者都做了 发言,独独这半天功夫,金庸缺席了。杨先生的文章是讨论金庸小说中的亲情的, 他批评金庸小说中父子亲情夫妻感情描写不够多。   为什么杨先生宣读论文这次金庸不出席呢?一提这事,杨先生就笑:不知道 啊……,有几分得意的神气。   杨先生说金庸,不快乐啊不快乐,儿子自杀离婚了两次,他活得很累啊。   一向金庸到内地,总有妻儿陪伴,这次不知何故一个都没跟来。七十六岁的 金大侠,总是一个人坐在那里。   最后的聚餐,选了当地一个名餐馆。我们在一起谈论金庸人物,杨先生说他 年青的时候希望自己能够象段誉那样,我说我原先最喜欢的是莫大。忽然就见有 经理模样的阿姨跟在会议组织者崔小姐后面进来,踮着脚尖走路的样子,手持一 个大开面本子。   崔小姐在距离金庸一米开外的地方深深弯腰,仿佛怕震聋了老人的耳膜似的, 她竭力抽气做气流发音状:查先生……   老人看上去真是很累了,非但一点血色都没有,手都有些抖的样子,一下一 下地重重落笔,一下下,我们都转过头去。   我说过他活得很累啊,杨先生说。   我们还在讨论金庸性质的时候忽然严家炎先生拿起麦克风宣布,金庸先生还 要去参加和北大学生的座谈会,我们就此欢送金庸先生。杨先生仓啷松开碗筷, 猝然站起,垂首肃目,随之众人纷纷起立,恭送当世第一高手金大侠离去。   我大吞水果的时候杨先生以前所未有的奇怪神色看我。我大拇指点身后问他: 你说今后还会有人比他写得更好吗?   你是说武侠小说还是其它题材的?杨先生反问。   要是其它题材那就难说了,今后的事情有谁知道呢;可武侠小说只能到此为 止了,不可能有更好的了。   我们都怅然。再回头,金大侠已绝尘而去。   杨先生回香港后给我寄过照片来。大多是在香山的留影。后来又寄过一张卡 片来,大红镶金的很雅致,祝我圣诞新年快乐。妈妈是一辈子没出过几次门的人, 听人说信是香港来的,象掘到金子似的喜洋洋追问:你认识香港的人么?脚路倒 是大的么!   因为金庸才认识了在武汉的文亮,文亮把同样因金庸而认识的香港的杨先生 介绍给我,当然也是因为金庸认识了小我一岁的南通的哥们。一些或许可能影响 我一生的机遇都是拜金庸所赐……只有武侠小说中的英雄才有这种能力,我本籍 籍无闻。   聚餐会后哥们终于显露出易冲动的本性。他观望着饭馆门口互相道别的人群, 迟迟不愿上车。一些人还要在北京多待几天的,打算四处走走去买点书什么的, 凡是当天走人的都上了车,直接回宾馆。然而哥们支支吾吾半天才上车,我催了 他多次。   这次会上所见论文大多是伪命题伪概念,你留恋什么哪?   我在车上说得如此大声以至有人闻声回头。但哥们神不思属,居然对如此锋 利的词句毫无反映。我顺着他目光看向窗外,见他望的原来是一个女孩,这姑娘 也是北大出身,模样长得也不算坏,正在饭馆门口同其他代表们恭谨道别。但我 明白哥们目光中的丰富内涵,他如此行注目礼并非是因为对那女孩有好感。   说起这次研讨会不能不说那女孩。多年后与会者回想起北京金庸小说国际研 讨会大多绝不会忘记那女孩。不仅仅因为女孩是少数民族,是与会代表中年龄最 小的一个,当然更不是因为她那篇谈论金庸小说景色描写的论文有什么优秀的地 方。这女孩虽然有酒窝,然眼睛并不明亮,脸廓稍平了些;衣着虽也简略,但牛 仔裤上套西装的做法终究使她归不到风度一类。总之这是个平常的在校女生,比 较特别的是她常常把嘴巴抿得很紧,甚至能够上下挪移。我心中称她抿嘴女孩。   抿嘴女孩上台宣读论文的时候正是金庸唯一一次缺席的时候,金庸没有听她 的演说并没有影响小女孩热烈激动的心情。第二天有人在台上发言批评金庸小说 中对女性有歧视,如金庸小说中的一男多女现象,抿嘴女孩站起大声反对,说: 可要是我碰上了陈家洛和杨过那样文武双全的男人,我也一定会追求他们的!全 场轰然大笑,据细心观察的人说金庸笑歪了嘴。闭幕式上金庸笑眯眯说:我要说 的是我并不歧视女性,我很感谢ⅩⅩ女士为我辩护……我以为抿嘴女孩一生不该 忘记金庸这句金玉名言。但显然抿嘴女孩并不满足于这一项收获,她在闭幕式结 束后抢到金庸身旁合影,当时金大侠正被一大群孩子从签名台簇拥到会场图标前 合影留念,她生生把一个刚与金庸合完影的女中学生冲开,余劲撞得疲惫的金大 侠扭过肩来护住并情不自禁露出厌恶之极的表情。但马上克制力超人的大侠再度 摆足姿势对着镜头挤出公式化的笑容来。持着镜头的是哥们,他奉女孩之命为她 留影。   哥们不愧是机关出身,会上年轻人中数他最得人缘。吃早饭的时候我们还谈 到抿嘴女孩,我们的议论不带什么贬义,可是哥们说:我觉得她是倚小卖小,倚 女卖女。事实证明他目光如炬。然而哥们依然同抿嘴女孩关系流畅,闭幕式开始 之前他曾提议:一会我们七十年代的人和金庸留个影吧。色拉油听了唯唯诺诺不 置可否;女孩朝我处望了一眼然后把头一扭;我则怔然片刻,然后决定帮他实现 愿望。色拉油在会场上坚守过一阵,但孩子们迟迟没有松动包围圈的迹象,他便 渐渐挪出门去。我一直在原先的座位上观望,直到抿嘴女孩再次突破包围圈,再 次使劲冲开与金庸贴身站立的另一个孩子,再次撞痛金大侠的右肩,金大侠再次 流露出疲惫而厌恶十足的表情。   我忙从后场赶到台前,拍拍哥们:算了,我看他厌恶极了,干嘛要让他厌恶 呀,我们走吧。   哥们无奈地端着照相机。我再拍他,他终于点点头。   边走边回头,看年迈的金大侠仍在尽最大的可能挤笑满脸,但疲惫和厌恶不 住地翻出来。我们边走边回头,象是一组渐渐拉远的长镜头。   会场外哥们呆呆地望着会场的门口,金庸迟迟出不来。哥们从一九九四年开 始钻研金庸编年,一字一句考证金庸的人生历史,哥们说他能把那本道听途说的 《金庸传》里的错误一一揭出来,再写一本书。哥们以严谨姿态全身投入金学研 究那么多年,在与金庸相聚的最后一天那么激动,是为了什么呢?   抿嘴女孩跟金庸上了专车,那车是茶色的玻璃,虽然有不短的距离,还是隐 隐约约罩得见金大侠的笑脸。   酒席上抿嘴女孩再上一级,顺理成章挤到她歆慕已久的金庸身边,挟菜伺候。 她总是一味用力点头眨眼,一边用力抿嘴,嘴巴居然可以沿人中一线上下移动一 寸来长距离。转台是可以转的,然而抿嘴女孩偏一次次站起来,弯腰九十度伸长 手臂从席面最远处挟一筷子菜丝,再小心翼翼送到金庸的碗里。   回头回头。哥们眼睛钉在那儿了。   早看见了,这么激动干嘛呀。   还是个孩子嘛。杨先生说。   金庸退席后哥们凑上去问抿嘴女孩:刚才你和金庸说些什么?   答:这是我和查先生的秘密,不能告诉你!   没关系我完全能理解。我完全理解她的心情。   边说这话哥们边把各种行李资料奋力摔到行李箱里。这是我们分别之前的一 刻,我八点的火车,事先还要到朋友家去一次,我马上要走了。   她的心情我完全能理解,甚至以前我也是这样的。哥们边大力翻摔着行李。   我们都是看着他的书长大的--他的书陪伴我们成长!他对我们的影响,太 大了。   哥们脸上露出了潮红。他刚吃了晕车药,但晕车药有副作用,药性发作前人 会头晕一阵,因此他脸红头晕是不奇怪的。   那你就把他的影响从你身体里剔出去,我说。   我说我一向不愿任何东西过大地影响我。所以一经发现我便决定把金庸从身 体里剔除出去。   会议休息期间,我和他远远观望着金大侠笑眯眯的脸。意气洋洋的王教授正 在和人谈论着什么,就是此人把金庸排到第四位,把茅盾踢出前十名,当时文坛 一片哗然。   第四位也不过分么,是该这个位置呀。   我们思忖着。   这个人确实是天才,几百年才出一个,我说。   我们沉默。   还有鲁迅……鲁迅对我影响也大……   哥们象是被自己的话烫了一下,飞快转过身背对着我。   我们沉默。   有一些相同的印记烙在我们的灵魂上。   是鲁迅教我们坚持,是金庸给我们梦想。   人早晚要从梦想中醒来,或者就此在梦想中睡去。   有两次偶然碰上金庸的目光。我是说真正的目光相遇,他看见了我,我们四 目相对。一次是第一次聚餐后我和文亮站在门外他被众多人拥着出来打了个对照 面,一次是抿嘴女孩帮他挟菜的时候他偶然回头。我之所以这样肯定是因为金庸 在抬头望向我的一刹那笑眯眯的脸谱消失了,代之以正常人意味深长的空白表情。 我固执地以为我的目光比大多数人正常一点,我毫无巴结仰慕甚至有时候略带悲 哀的表情应该换回同样属于正常人的表情,虽然我并不在乎金庸是否记得我印象 如何。十场讨论会上我未发一言,相信大部分人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写金庸 评论也不是为了给金庸看,正如现在我写《告别金庸》并不在乎他是不是不高兴。   我才不在乎你高兴不高兴呢我不是因你而活我知道你比我好不了多少你儿子 为什么要自杀你老婆为什么一个个离开你为什么一遍遍来这种地方一次次听无聊 吹捧的言辞为什么一回回说些儿童状的鬼话一趟趟把听者当白痴对待为什么你容 忍苍蝇跳蚤源源不断爬到你身上炫耀为什么你编造高大宏伟的假像把自己压得透 不过气为什么你要走这条路   你是来寻开心的吗那么我们北京之行目的一致我既没有找到欢乐你也不可能 感到幸福你到底还要什么也许你要找的就是我那我就把能给的给你你亲手交给过 我的东西我打碎掉还给你因为那是骗局   是你给我们梦想你的作品一直没有走出幻觉难道你还没有从自造的幻梦中醒 来吗这不可能否则你如何在魑魅世界中发家当初你依靠编造幻觉坐地起家难道你 还指望幻觉能带给你真实吗只有在被我打碎了的东西上才可能有一点点撞击的真 实这就是我能为你做的   我不流泪   开会那几天天气一直很好。文亮本拟会议第二天回家的,意外巧遇故人,便 特意退了火车票推迟一天回家,陪杨先生和我到香山去玩。我们从乏味的学术报 告中开溜了一整天,为了爬香山我还特意买了双运动鞋。下山后我们在山脚下一 起吃虾米豆腐汤,喝茉莉花茶。我是说香山脚下,并不是香山,香山是个骗局。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很多骗局公然地一代代摆设下去,比如香山。我们这一 代人人都知道香山是因为杨朔那篇被收在中学语文课本里的散文《香山红叶》, 霜叶红似二月花……老先生写作此文时国人经济意识尚欠启蒙,想必不是为了帮 助北京旅游业创收。香山的实际情况是山路上只有一两棵不起眼的枫树,而游客 们费力爬上山顶后一味蜂拥向抢镜头留影的只有两棵明显伪造的假枫树,每棵工 艺品前俨然还立有短小的刻字石碑,石碑上一层青色涂料,树叶子红得象蜡滴得 下油来。满山的黄泥尘土被成千上万游客踩踏飞扬,孩子们只顾占据到山的最高 处呼吸黄泥大风然后高叫:要是能象郭靖那样骑着大雕飞过去多好啊!或者有的 游客上山后便一径直奔长数百人的蜿蜒队伍等着坐缆车下山。我们转了一圈决定 还是徒步下山的好,于是折头搭上那缓慢下移的密密人流。   不计其数的游客每年秋天慕名蜂拥来此就是为了一遍遍地经历这个低劣的骗 局,并且他们在攀达顶峰后就毫不迟疑地紧随大流而下,甚至来不及晾干一身臭 汗,连一个抗议的表情都没有。想来多少人生的攀登就是如此,实际不过是钻进 了空洞无味的圈套。   但是山脚下的那一碗豆腐汤和那一口花茶还是记得很清晰。我们疲惫地坐倒 在脏污的椅子里。杨先生虽是经过富贵的人,却一直处之泰然,他说自己是半个 和尚,随遇而安。   这花茶是花做的,喝点吧,不刺激的。他们都说。   前一夜我彻底失眠。我告诉他们我有神经衰弱,那天我很没有精神。但是仗 着年轻到峰顶的时候我居然冲到前面去了。现在倦意开始浸漫我的身心。   喝点吧,很好的。文亮把茶盅递到我嘴边。   花茶是不是没有刺激神经的功能,这我不知道。我一向不喝任何可疑的饮料。 可是现在他们盛情叫我喝茶,我失眠了一夜了。   茶盅是地道的老百姓的茶盅,都裂出口子了。花茶的香气沁人脾肺,象有什 么招引着我回家。我抿了一口。   真是好。   有谁知道香山脚下那个小饭馆里的茉莉花茶是如何炮制的么?还有虾米豆腐 汤?我刚刚吃足了一整大碗。北方豆腐味厚香磁,到南方是吃不到的了。   或许我们的人生确如爬香山那样是一次无意义的攀登,但最后要是能在山脚 下与朋友一聚,一起喝一碗虾米豆腐汤,品一口茉莉花茶,也不算枉费此生。   什么你这就要走了?这么说我要永远见不到你了?   哥们叫,脸越发潮红了。晕车药的副作用不小。   哥们跟在我后面进我房间看我收拾东西。   干嘛呀你干嘛呀,我笑,生离死别我见多了。   哥们呆然:这是生离死别吗?   当然。   我挥手与哥们一个房间的青年讲师道别,哥们就象被谁剜了似的。   走,我送你!   哥们把我的行李包扛上肩,一颠颠大跨步往前走。我没有方向感,居然走错 了方向,该去主楼退钥匙却奔边楼而去,幸亏哥们及时掉头。   我说哎呀我这人就这样,出门没方向,每次都要朋友带否则准迷路。   哥们冷笑那你就别说出来,小心被人卖了。   哥们走路有些摇晃。   我头晕得很你看清了是不是没走错?   干嘛呀干嘛呀,干嘛这么激动?   你不是生离死别见多了嘛,可千万别受我传染哪。   大门被甩在身后了,我叹一口气。   这么有才华的人,写出那么多生动的人物……   哼人情世故,你看他那样,世故到尖了才写得出那么多人情世故。他本人就 最世故!   一条柏油路呈现在眼前,我们的北京之交到头了。   零下一度的深夜里,我双脚渥在冰凉的被窝里读《鹿鼎记》,手不释卷到子 夜两点。最喜爱雅克萨之战那段描写,韦小宝计擒图尔布青,得意洋洋地在赤条 条的罗刹人前亮相:   ……后山大炮开了三炮,丝竹悠扬声中,两面大旗招展而出,左面大旗上写 着“抚远大将军韦”,右面大旗上写着“大清鹿鼎公韦”,数百名砍刀手拥着一 位少年将军骑马而出。这位将军头戴红顶子,身穿黄马褂,眉花眼笑,贼忒兮兮, 左手轻摇羽扇,宛若诸葛之亮,右手倒拖大刀,俨然关云之长,正乃韦公小宝是 也。   我笑出了声。那是我第三次读《鹿鼎记》。大学的时候,口袋里总算有了几 个钱,在62路汽车站的书亭里忽见到这套书。老板说这是八十年代的版本八十年 代的价格,现在哪里还买得到?回家计较了半天,终于下决心把攒下的钱全拿出 来,出家门走上一刻钟的路,乘上62路车,一路赶回书亭,把全套书捧回来。车 上我拎着装书的马夹袋,一掂一掂的,终于可以不用看人脸色借书看了。那天晚 上睡下去的时候钢丝床象冰窖,背脊骨现在还疼。   初读《鹿鼎记》时只读到第二册,那时我初中二年级,不知亲戚是从哪里借 来的。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跟小朋友讲这故事,韦小宝钻到床底下,伸手拔出靴中 匕首,被恶宫女反手抓住手腕……小朋友听得紧张屏气,在家门不远处停下来听 我滔滔不绝地描绘,她爸爸站在家门口叫:太要好啦,有那么多话要说吗?   现在听故事的小朋友早有了自己的小朋友了,不会记得这些事了。   后来新浪网评论金庸在北京听讲的情景:金大侠满脸“笑傲江湖”,肚里暗 唱“鹿鼎记”。   哥们肩上扛着我的行李包,自然有些歪的样子。   哥们说,就送你到路头,我还要上火车呢,有些东西要整理。   哥们这次要带六七十本书回去,够受的。   最后的聚餐会上杨先生问,你们年轻人最喜欢谁?我说好象很多人喜欢令狐 冲,我从前则喜欢莫大,现在可说不上谁了。杨先生笑着说:我年轻的时候最希 望自己是段誉。我睁大眼睛连赞,做段誉好做段誉好,做段誉比做萧峰好。   哥们问,你们在说谁比萧峰好来?   段誉,我说。你最喜欢的是谁?   我?我最喜欢的当然是萧峰。   哥们说:男子汉大丈夫当然应该象萧峰那样顶天立地,拿得起放得下。   哥们愤然的样子。我们都摇头叹息。   做萧峰有什么好。有多累?   他是神,不是人哪。   千古文人侠客梦,哥们愤而反驳,自古文人谁不想成为英雄?   哥们我钻研了六年金庸编年的小兄弟,马上就要与我各奔东西。他在南通我 在上海,我再也不会参加类似会议,可能没机会碰面了。我从金庸编造的幻梦中 走了出来,他则还要在幻梦中继续沉湎下去。金庸的书仍然会有前赴后继的痴迷 者,七色的梦幻棒棒糖在一代代人的手上流传……千古文人侠客梦。   萧峰大声道:“……此后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拾起地下的两截断箭,内 功运处,双臂一回,噗地一声,插入了自己的心口……   我继而说他:真是中金庸的毒太深了,一天到晚只顾做英雄梦。要知道理想 主义虽然是面旗帜,不是什么灵丹妙药。   哥们憋足半天力气,吐出一句古诗回敬我。我对古诗词一概文盲得很,不知 他念的是什么,也没听进去。后来发email去问,他说他也不记得他吟过什么诗 了,不过关于英雄梦他很喜欢纳兰容若的一句:   无穷山色,无边往事,一例冷清清。试倩玉箫声,唤千古英雄梦醒。   无山无水,只有望不尽的城市高楼。我们走过这段路。   假如没有金庸,就不会认识文亮,不可能顺利发表成名作早早竖立信心,不 可能有钱塘江边的留影,不可能看到小九华山的银杏和雨景。或许我至今仍是个 足不出户抑郁自卑的小姑娘,没有勇气抵挡俗恶的欺凌而彻底成为命运的牺牲品。 最艰难的日子里不可能收到远方从未谋面的朋友的信件,当然也不会有来自香港 的贺卡。如果不认识文亮就不会办《网络文学》,不会结交那么多网友。生命中 不多的一点点温暖和希望大都是拜金庸所赐……然终有告别金庸的一天。   我响应命运召唤来北京,就是为了与金庸告别。   告别金庸,告别梦想。   就到桥上为止吧我喜欢桥。哥们说着大步抢先踏上小桥。桥下没有流水,只 有铺平的泥土。   他把包袱塞到我臂弯里。   别回头。他叫。   别动,什么也别动。他再叫。   哥们走了回头,再回头。   女歌手唱:   朋友你今天就要远走 干了这杯酒   天空是蔚蓝的自由 你渴望着拥有   但愿那无拘无束的日子将不再是一种奢求   让我们再次举起这杯酒  干杯啊朋友   不长的一段路,百米开外的距离,白晃晃的柏油马路,渺无人影。   告别金庸的路,走了多少年。   我看见一个小姑娘在路上走啊走。她的背上插着一把奇怪的玩具。仔细回忆, 有些象我小时侯削的木干干。那时候十岁的我用大菜刀削成的木剑很不象样,柄 子只能稍微凹进去一点,聊余剑柄的意味,但总算还有个尖头的形象。木头是没 有金属光泽的,我竟然把薄薄的塑料薄膜条一层层裹上去,塑料薄膜是很难看的, 我却很以为得意。一次看见小伙伴们从我家窗下经过,我奋力开窗冲着小伙伴们 哇哇叫地挥舞木剑,招来一片嘲笑轰笑声。   小姑娘背上插的就是我十岁时候自制的剑。我的剑不久就被妈妈发怒折断了, 但小姑娘还背着它。这小姑娘就是相随我二十六年的最亲密的朋友。   嘿,我要和你说再见了。我拍拍她的背。   小姑娘只回了回头。她一直是个固执的小姑娘,打我认识她起她就一直那样。 小姑娘笑笑就继续往前走了,走进了苍茫的大山里,一个人,只留下一个背影。   绿绿的原野没有尽头,象儿时的眼眸……   打小眼前就是望不尽的绿油油的原野。后来高楼渐渐多起来,渐渐淹没了我 的眼。我的眼睛只有越来越强劲。杨先生说,我从没有看见过这样有力的眼睛。   但小姑娘还是要去寻山和田野,去寻大自然,为此她与我分手独自去漂流, 我只看得见她的背影。   想着你还要四处去漂流,只为了被自己左右……   我又问哥们,到底是唤千古的英雄从睡梦中醒来,还是唤醒沉迷于英雄梦中 的千古?哥们遍查纳兰诗文,就是找不到明确注解,只得说,都可以的吧,两种 解释都说得通的。   告别了小姑娘我就背对着沉睡英雄的方向走去了,寂寂的大山里时而传出呖 呖的箫声,但我不能再回头。我走啊走,周围的高楼望不到头,我经过的小桥下 不见流水,只有绵绵黄土风扑扑。我走啊走,走进新年,走进新世纪,我听见鞭 炮轰隆隆地响,我知道我已经离开英雄梦幻之所,但我不知我将去向哪里。        (于正月初六)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dyndns.org)(xys888.dyndns.org)◇◇